第一章
安瀾國。
在密州的州治大雲縣,今夜有一場喜事,那位有名顧家才子、大雲縣佐史顧時清,將迎娶縣令的千金過門。
只聽得路上做小買賣的商人們互相招呼著:「你怎麼還不收攤?顧家今夜大開流水席,那些個美酒佳餚,難道還比不上你這點小賺頭?」
「我這不是在收拾嘛。」另一人將珠花說定了價錢,遞給一名婦人,邊整理攤子邊講著閒話:「你說這首富家的公子,娶了縣太爺的女兒,是算高攀呢?還是低就?」
另一頭的水果販子也湊過來:「嗐,你真不領行情。區區一個七品芝麻官的女兒要嫁安瀾首富公子,那也是癡人說夢!」
「咦?莫非今天成親的不是顧家公子?」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此顧家非彼顧家。」那水果小販搖頭晃腦地解釋,「咱們大雲有兩個顧府,雖說是一個祖宗傳下來,但城東的顧家是本家,掌管著顧氏的幾乎所有家業;城西的顧家是分家,也就是守著些祖產,世代不愁吃喝而已。今夜成親的,是城西顧家的大少爺。」
一旁賣衣裳的小販忍不住也來插嘴:「不過我聽說本家的幾個兒孫都不爭氣,老太爺有意從分家裡挑選繼承人,新郎官可是很有盼頭呢。」
「可不是?聽說今晚的喜事,城東顧老爺子親自到場不說,連大名鼎鼎的四大管家也派了兩位來招待賓客,看來顧少爺極有希望啊。」
幾個人正把頭碰在一起說得高興,卻聽一道低沉悅耳的男聲身後傳來:「這位大叔,麻煩給我拿身衣裳。」
小販們一齊抬頭。夕陽的餘暉打在來人的臉上,看不清面目。只覺得個子很高,身形雖然瘦削,卻意外地給人強硬之感。
賣衣裳的小販左右是個內行人,一眼就瞧出他一身穿著所費不貲,趕忙起身,笑臉相迎:「客官,我這兒賣的都是些鄉下人玩意兒,恐怕沒有適合您老的,您不如再走幾步,去天衣坊看看?」
男子道:「無妨,我就是想要件樸素的衣裳。」說罷將包袱往旁邊一擱,低頭挑揀起來。
這一低頭,陽光便轉到他髮際,小販看清楚男子的臉,非但年輕,更頗為斯文俊秀,心中暗暗讚歎。
不多時候,男子就選了一件暗紅色的長布袍,付了錢,當場罩在原本的淡紫綢衫上,此人身材頎長,這件袍子穿著不太合身,他卻也不管。
「您老這是要上哪兒去啊?」水果小販好奇,湊上來詢問。
他微微一笑,一雙桃花眼飛得在場幾個男人都感吃不消:「我去喝喜酒。」
賣首飾的小販脫口而出:「你也去顧家?」
他頷首。「對。小哥也要去嗎?」
「可不是?他們開了流水席,我們不吃白不吃——」
「喂!」賣衣裳的小販年紀大些,猜想也許他是顧家發喜帖請來的客人,趕緊叫同伴噤了聲。
誰知男子眼睛一亮:「我也是來吃流水席的,大家結伴過去可好?」
城西顧府鼓樂聲聲,知客的家人們來回招呼著貴客進正廳。而跑來吃白飯兼看熱鬧的大多數人,則被安排在花園走廊之類的地方,用些不算豐盛的酒菜。
小販們與年輕男子結伴而來,好不容易佔到幾個連在一起的角落位置,剛剛坐下,只聽門外吹奏聲驀地震天動地起來,大夥兒都猜是新娘子到了。果然過不多時,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子,被滿臉喜色的新郎官用紅綢牽著,裊裊婷婷進了正堂。
遠遠看見二人拜完天地,首飾販道:「聽他們說新娘子待會兒還要出來給貴客敬酒,咱們這兒根本連人家長什麼樣子都看不到哇。」
「有酒有肉吃就不錯了,你還真不滿足?」水果販說著夾起一塊熟牛肉,就著淡酒吃下。
年輕男子啜著酒,問衣裳販道:「大叔,您一直看著我做什麼?」
衣裳販吞吞吐吐地道:「小哥,你是不是……和新郎官有點像?」
年輕男子挑了挑眉,道:「是嗎?」
首飾販回憶方才新郎官的臉,細細端詳眼前之人:「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像呢。」
水果販也跟著猛點頭。
男子笑道:「那也不奇怪,畢竟我爹和他爹是一個人。」
三人還沒反應過來,卻見一個知客的五十多歲僕役急匆匆靠近,用著顫抖的聲音道:「時庸少爺?您是時庸少爺?」
男子也不吃驚,回頭衝他頑皮一笑:「江叔,別來無恙?」
這一聲喚得江叔眼淚簌簌而下。「您終於回來了,老奴、老奴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顧時庸站起身,輕輕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的大喜日子,我怎麼也要回來看看的。」
「這些年您——」江叔打量了一眼他的落魄裝束,連忙改口道:「我現在就去通報老爺!」
顧時庸拉住他。「不急,你去忙你的,我等喜事過後,再拜見他老人家不遲。」
「這怎麼行?」
顧時庸低聲道:「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想惹得大夥兒不高興。」
江叔欲言又止,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點頭:「好吧。我先叫人給您送些好酒好菜來。」
顧時庸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這樣甚好!」
江叔凝目注視他良久,歎了口氣,拭去淚水,作了個揖離開。
顧時庸看著同桌三個呆掉的販子,笑道:「大家繼續吃,一會兒還有好酒好菜呢。」
「你、你真是顧家的少爺?」
「以前是。」顧時庸顧不得坐下,狼吞虎嚥地把紅燒肉往嘴裡送,頭也不抬回話。
「啊?這麼說現在不是了?」這什麼話?
「嗯,我八年前就被逐出家門,已經不能算顧家子孫啦。」
「難怪我從沒聽說過城西的顧老爺還有別的兒子……」
「那當然,家門之恥,怎麼會有人提起。」清澈的嗓音陡然響起,充滿了不悅之情。
只見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負手站在時庸背後。他雖身穿僕役服飾,容貌也不如何出眾,卻別有一種凜然氣度,一雙黑睜睜的大眼睛,望著顧時庸的目光就像看一隻臭蟲。
顧時庸一點都沒有驚詫的樣子,咬著根雞骨頭看了他一眼,啃掉骨頭上最後一點肉,在新衣服上擦了擦手,才開口道:「你頭髮果然是黑的,那些黃毛呢?」
「剪了。」青年簡潔地回答,隨即皺眉,「你這身衣服是怎麼回事?」
顧時庸站起來,展開雙手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我是攢了很久錢才買了這身新衣裳,特地穿來喝喜酒的,不錯吧?」
青年繼續繃著張臉道:「你落魄潦倒得品味也下降了嗎?」
顧時庸不答,拿手比著兩人之間的差距:「這些年你真的有長高嗎小忍冬?為什麼還是差我半個頭?」
「那是因為你也長高了笨蛋!」被喚作忍冬的青年,一把揮開他伸過來摸頭的手。
「不要這麼凶嘛,你以前明明很可愛的啊,小忍冬。」顧時庸一臉懷念。
忍冬眉間隆成一座高山:「再裝瘋賣傻,我就把你扔出去。」
「人家好怕喲,你不要這麼粗暴呀。」顧時庸作勢去捶對方的肩膀,手還沒碰到,眾人眼前一花,只見他整個人仰躺在地上,摸著屁股直哼哼。
忍冬蹲下身去,執起他跌倒時露出外面的衣料,低聲道:「哼,緙絲。你又是存了多久的錢,才買得了這件衣裳?」
顧時庸明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也壓低音量道:「我路上偷的,你莫聲張。」
忍冬撇撇嘴,拉著他站起:「你還死回來做什麼?」
顧時庸拍拍屁股,道:「來欣賞你黯然銷魂形銷骨立的樣子啊。」
忍冬一愣。「形銷骨立是什麼意思?」
顧時庸誇張地咋呼:「這不是很難的詞吧?你怎麼會聽不懂?」
忍冬一腳踹過去,顧時庸抱著小腿嗷嗷叫。「我又不是你們這裡的人,聽不懂要槍斃嗎?」他一激動,詭異的措辭就冒了出來,口音也變得有些古怪。
這下輪到顧時庸迷惑:「槍斃是什麼?」
「就是shooting to death,你不會理解的。」
忍冬鼻孔朝天的得意勁讓顧時庸啞然失笑。「你又在講西域話?這麼久不用,竟然還能說得出來,可見你這傢伙雖然不聰明,記性還挺好的。」
「我就是因為聰明所以才記性好懂不懂?還有,跟你說多少次了不是西域,英國是比西域還要西域的西域!」
「那也是西域。」
「屁!你們這種歷史課上都沒教到過的平行空間,根本不會有那個西域的!」忍冬指著他的鼻子怒吼。
明明是非常無意義的爭辯,他卻總能滿臉認真,這一點也沒有變。顧時庸這麼想著,忍不住繼續逗他:「是啊,我們這種史書上都沒有半點名氣的地方,你剛來的時候,不是還拍胸脯保證說要給可悲的我們帶來什麼光與電、民主與科學嗎?但不知那些東西,現在藏在顧府的哪個廂房?」
忍冬的臉被他說得一陣青一陣白,顧時庸忍不住勾起嘴角。
忍冬更怒,揮起拳頭就要朝他砸下去。「你笑得這麼賤笑屁啊你——」
「周、周管家。」
忍冬因為這一聲怯怯的呼喚頓住身形,然後他緩緩放下手垂在身側,轉過身,臉上的怒氣早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見他變戲法似的換上和煦笑容,輕柔而不失威嚴地問道:「什麼事?」
僕人為了掩飾抽搐的面孔,不得不低下頭,戰戰兢兢地道:「老爺請您過去。」
周忍冬繼續微笑,並且沉穩頷首:「好的,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僕人嗖的一下閃到沒影——開玩笑,周管家的眼睛在噴火誒,那個連老太爺發酒瘋都可以微笑著一拳打昏的周管家!不快點閃人怎麼行?這個嬉皮笑臉的高個兒會死的,一定會死!
顧時庸對周圍沉寂猜疑的氣氛恍若不覺,重新坐下,招呼著小販們:「來來來,惡人要走了,咱們繼續吃,繼續吃。」
下一刻,周忍冬提起他的後領,無視顧時庸殺豬似的慘叫,以及週遭食客的議論紛紛,像是拖屍體般,拽著他一路走向正堂。
正堂中央的大圓桌上,城東顧家老太爺坐了主位,他的右手邊是大雲縣的父母官、也就是新娘之父,左手邊則為新郎官的父親顧學仁。本朝重農輕商到了極點,顧老太爺確實是富可敵國,才讓縣令甘心屈居下首。
這三人坐在位置上,可以望見周忍冬拖著個人遠遠走過來,顧時庸半真半假的哀叫更是清晰入耳,他們不由得一齊停箸,等著看發生了什麼事。
「太爺,老爺,二少爺回來了。」
周忍冬將顧時庸往地上一扔,拱手稟報。
鬚髮皆白的老太爺看了侄孫一眼,並未說話。顧學仁的妻子王氏卻「噌」地站起來,指著他道:「你、你這逆子,還回來做什麼?」
縣令不明就裡,向著老太爺問道:「這位是?」
老太爺還沒開口,王氏就氣呼呼地插進來道:「親家翁你有所不知,這是我家那不肖的次子,八年前就被趕出了家門,從此再無消息。想不到他今日竟然上門,實在是讓親家翁見笑了。」
縣令頷首。「原來是小叔。既然來了,就一起坐吧。」
「不成!他早已不是顧家的人,怎麼有資格與我等同坐?」王氏說著揚聲道:「來人啊,把這位客人請到外頭用膳!」
家人正要上前,忍冬踩住了進來以後就賴在地上哼哼嘰嘰的顧時庸,望向老太爺。
「太爺?」
「學仁啊,你這個家,什麼時候改成姓王了?」老太爺在一邊剝蝦一邊吃的百忙中,含含糊糊開口。
顧學仁連應四五聲「是」,看了妻子一眼,以微弱的聲音道:「給二少爺看座。」
不多時有人取來凳子,時庸被安排在末座。
「哇!這裡的菜比流水席好多了!」時庸一打響指,隨即兇猛開吃,湯湯水水濺得到處都是。主桌上都是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看他這副吃相,個個都皺了眉頭。王氏更是不悅地哼了聲。
邊上的老者湊上來套近乎:「二公子在外做什麼營生啊?」
顧時庸用袖口擦了擦嘴,一臉正經地道:「傳播光與電,還有民主和科學。」
席間諸人都聽得一頭霧水,只有忍冬站在老太爺身後咬牙切齒,礙於場面才沒能把他扁成豬頭。
這時只聽得後堂一陣喧鬧,原來是新郎新娘在喜娘的陪同下出來敬酒。
顧時清扶著妻子先到主桌,對上席間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忍不住一愣。
「時庸?」
「大哥,別來無恙。」顧時庸向他草草抱了抱拳,又朝新娘放肆一笑,羞得對方趕緊低頭。「大嫂生得真美,大哥好福氣。」
顧時清見狀微皺眉,還是極有風度地回了句:「哪裡哪裡,讓二弟見笑了。」說畢敬酒,第一杯自然是向叔祖。
顧老太爺生平最嗜酒,二話不說滿滿飲下一杯,捧著雪白的大鬍子,不住笑著說「好」,一揮手,忍冬奉上一雙龍鳳璧,這對出廓白璧全無半點瑕疵,說是價值連城恐怕也不為過,在座眾人都讚歎不已。
夫妻倆對主桌賓客一一敬酒,收到的也都是些十分體面的饋贈,如此一直來到末座。
顧時庸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本來是想上門打個秋風,白吃頓飯,可沒準備禮物啊。」
顧時清笑道:「時庸你能來,大哥心裡就夠高興了,手足同胞的,那些身外之物還計較什麼?」
王氏則在一邊冷冷地道:「是啊,打什麼緊?未必咱們堂堂密州顧家,還缺你一點小小賀禮。」
「那總歸是不好的……江叔,能不能幫我把包袱拿進來?」顧時庸朝一直在旁邊憂心觀望的老家人道。
江叔銜命出去,不多時提了包袱回來。
顧時庸在包袱裡摸索,卻是筆墨紙硯諸般物事。等他將東西備齊時,忍冬也已經命人清了一張條桌出來。顧時庸朝他微笑致意,忍冬虎著臉當沒看見。
顧時庸揚了揚手中的紙,對兄長道:「時間倉促,我就只能畫幅畫兒來當賀禮了。」
王氏冷哼一聲。「二少爺你打小不愛唸書識字,這些年倒學會畫畫兒了。」
顧時庸不睬她,將生宣在條桌上鋪開,忍冬自然而然地上前為他備水磨墨,察覺他久久不動,抬頭一看,才發現顧時庸直勾勾看著自己,一副懷念的樣子。
忍冬著惱,低聲道:「你皮癢是不是?」
顧時庸一笑提筆。
這時正廳裡的眾人都已聚過來看熱鬧,他凝思片刻,便即下筆。過不多時,一幅白蓮鴛鴦圖便告完成。
此圖並未設色,純以水墨點染,竟也層次分明,更難得的是意境疏朗,不但鴛鴦交頸的纏綿情狀栩栩如生,白蓮更是高潔脫俗,望之似有幽香陣陣。就連不懂畫的人看了,也覺得心曠神怡。
縣令頗好書畫,雖然技藝平平,卻以眼光獨到自詡,他出神地看了良久,道:「這畫的主角,似乎不是鴛鴦,而是這朵蓮花啊。」
顧時庸指著白蓮,十分認真地道:「其實他應該是貓,可水裡沒有貓。」
縣令愕然,細細品味半天,又忍不住讚道:「好畫,真是好一副白蓮鴛鴦!」
王氏不服氣,道:「這有什麼稀奇,時清前幾天畫的那幅蜻蜓點水,不知道要強上多少倍!」
縣令驚喜地道:「哦?我只知道賢婿的書法工整行文曉暢,卻不知道還身藏丹青絕技,不如趁此機會,給眾賓客演示一番如何?」
家僕李石趕緊狗腿地道:「少爺,我去給您取畫具。」
顧時清狼狽地看了母親一眼:「不必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又對縣令道:「岳父,孩兒接下來還要向賓客敬酒,今日就不獻醜了吧。」
「啊,說的也是。那改天吧。」縣令嘴裡漫應,眼光依然未從畫上挪開,顧時清心中愈發不悅,對時庸道:「如此多謝二弟厚禮,我這就把它收起來。」
他朝李石使個眼色,李石便要去取畫,被顧時庸一把攔住:「此畫最重要的部分還沒完成,怎可輕易收走呢?」
顧時清只覺得多看這畫一眼自己就多一分難堪,催促道:「如此還請二弟快些畫完吧。」
顧時庸從袖袋裡取出一方簡陋木刻印章,用嘴呵了呵氣,按在題跋之下。
他收回印章,對眾人道:「好了!」
眾人湊上去看,那紅泥所圍成的圓框中,赫然是「日廣」二字小篆。
一般人倒還不覺得怎樣,縣令卻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你你你、你就是欽封的天下第一畫師夏、夏日廣?」
在場諸人不由得騷動起來,顧時庸像是早料到了他們的反應,裝模作樣地四面拱手。
「不敢當。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