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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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停地下著。
睜開沈重的眼皮，從樹木縫隙隱約看得到乳白色的天空。濛濛細雨不斷從天空降下。
自己為什麼會倒在雨中？努力思索原因，腦袋卻停止運轉。腦中就像眼前的天空一般白濁。
恍惚地仰望著天空，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附近有人！使勁想轉頭察看，劇烈的頭痛卻讓他忍不住叫出來。
「你還好吧？」
他聽到男人的聲音。轉動眼球想看清楚來人。右手邊的古老長階梯上，站著一個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男人。
冰冷的雨絲不停落下，男子卻沒有撐傘。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緩緩走下石階。被雨淋濕的頭髮緊貼著他白皙的臉頰。
「摔得真慘哪。」
低沈的聲音帶著奇妙的甜膩感。望著男子漆黑的眼眸，他漸漸搞清楚狀況。原來自己從石階上摔了下來。
『005插圖』
「那個男人死了。」
那個男人？他不知道對方指的是誰，也不想問出名字。現在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問。
「……你是誰？」
自己的聲音虛弱沙啞。男子的表情宛如人偶般動也不動。以為對方沒聽到，他又說了一次。
「你到底是誰……」
拚命擠出聲音後，男子卻在他身邊蹲了下來。或許是勉強自己說話，猛然襲來的強烈暈眩和頭痛，讓他難受得皺起臉。看樣子頭撞得不輕。
「你不認得我了？」
「不認得。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我是誰？告訴我……」
話聲剛落，他才發現自己很害怕。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想不出來。
「你都忘了嗎？真可憐。」
一臉同情的男子，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頰。那隻手十分冰冷。
——快告訴我！我叫什麼名宇、我是誰！你應該知道吧？
明明想這麼說，卻發不出聲音。腦中的白霧漸漸變濃擴大。想逃卻逃不掉，他覺得自己就要被吞沒在白茫茫的『黑暗』中了。
男子伸手摸向他癱在地面的右手，用力掰開僵硬的手指取走某個物體。眼角餘光只瞥見他拿走的，似乎是個黑色團塊。
那怎麼看都像一把槍。他吃力地舉起沈重如鉛的右手，赫然發現掌心已被染紅。彷彿紅墨水被雨淋濕，在他的手上暈染開來。
——這是誰的血嗎？
思緒才乍然閃過，意識便一躍飛逝，落入徹底的黑暗。
有人在哼歌。熟悉的旋律牽引他睜開眼睛，男子的側臉便映入眼簾。
哼歌的人，是在雨中見到的那名男子。穿著黑色T恤、牛仔褲的他，悠閒地坐在床邊椅子上，亮澤的長髮隨意披散在肩膀。
似乎察覺到有他人的視線，男子停止哼歌轉頭看向他。
「睡美人終於醒啦。」
他一臉認真地開著玩笑。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容貌出眾。就連演員或模特兒，也罕見這般美形人物。
鼻梁細緻高挺，唇形姣好，氣質高貴的眸子有幾分勾人。明明沒化妝，長形眼睛卻像畫了眼線般深邃。左眼下方還有顆小小的愛哭痣。雖然這樣形容男人很怪，但他真的好像淑女與娼婦的混合體。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會不會想吐？」
他望著男子，輕輕搖頭。無論怎麼看，仍舊想不起對方是誰。就連自己目前所在，也覺得好陌生。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擺著電視和一張大床。從微微拉開的窗簾看出去，外頭的天色昏暗不明。
完全清醒後，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不覺有些狼狽。此刻的他就連底褲也沒穿。
「是你脫掉我的衣服？」
「總不能讓你穿著濕衣服睡吧？……幹嘛，你害羞啊？」
男子似乎覺得好笑，他則淡然地說『哪有』。比起害羞，他的心情更接近不爽，畢竟哪有人樂意在失去意識時被人扒光。
「你好像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欸。」
面對他的默認，男子輕輕嘆氣。
「我想，你應該是暫時失去記憶吧？」
失去記憶——相當耳熟的一句話，卻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原以為這種事只會出現在電影或連續劇裡。
勉為其難地坐起來，才發現全身痛得要命。八成是摔傷的後遺症？全身肌肉痠痛，腦袋仍陣陣抽疼。
「現在幾點了？」
他語氣粗魯地發問，男子卻莫名笑著說『已經半夜了』。
「我請醫生來打過鎮定劑，所以你才沈睡到現在。醫生說你沒什麼大礙，不過我還是不太放心。你要是還覺得很不舒服，我就帶你去大醫院詳細檢查。」
把失去意識的自己帶回來，想必很累人，男子卻隻字未提。看對方理所當然地照顧自己，他的內心興起了不安。
除了隱約聽到的降雨聲，房間裡一片靜悄悄。彷彿連呼吸聲都會被男子聽到，他不禁有些坐立難安。
為了消除那種不自在，他開始打量起這個房間。室內簡潔得像飯店房間，毫無多餘擺設。
「這裡是你家？」
「嗯，是我位在東池袋的公寓。」
「你是我什麼人？」
「簡單來說就是同居人，我跟你從半年前一起住在這裡。」
「咦……？」
真教人驚訝。沒想到兩人的關係這麼親近。
「我叫火野，你是安見亨。今年二十八歲，道地的東京人，沒有其他家人。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聽完對方的解說，他反倒愣住了。這麼簡短的說明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你真的是我的同居人嗎！？那你應該知道更多才對啊？」
「你不太愛提自己的事，我也沒追問你的過去。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
男子說得很冷靜，他卻怒火中燒。明知道自己在遷怒，仍覺得對方很過分。這男人完全不明白，記不得任何事的自己有多不安。不，用不安還不足以形容，是恐怖才對。
「為什麼我會跟你一起住，告訴我原因。」
強壓下內心的焦慮，他靜靜地說。儘管氣憤，眼前卻只有這個男人可以依靠。
「原因嗎？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今年一月我們在酒吧偶然認識，後來就聊開了。之後又約出來喝了幾次酒，自然變得比較熟。有時你還會向我哭窮，我也義氣地請過你幾次。認識四個月後，有天你說被房東趕出來沒地方住，我就收留你住在這裡。後來你一直賴著不走，我們就成了同居人了。」
聽完男子的說明，他只覺得自己是個糟糕又無所事事的人。
「我沒在工作嗎？」
「搬來跟我住之前，你好像都跟女人拿錢，每天到處閒晃。」
「我不相信！」
他立即反駁。這個男人——火野說的一切都太誇張了。
「為什麼這麼說？我沒騙你，這些都是你跟我說的。」
「我才不是那種人！」
火野露出嘲諷的淺笑。那張臉雖然漂亮，笑容卻冷得讓人打冷顫。
「這點你無從判斷吧？既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話雖如此……我還是討厭那種男人！」
他就是莫名厭惡遊手好閒靠女人養的小白臉。
「討厭也沒用，因為你就是這種人。」
火野的說法令他不滿，卻無法回嘴。如果那是事實，否認也沒意義。
「跟你同住後，我還是沒去工作嗎？」
如果有工作，至少會有人認識自己。他想見見火野以外的人，確定自己的身份。雖然很感謝火野相救，但他老覺得這個男人哪裡怪怪的，無法由衷信任。
「你偶爾會幫我的忙。」
最後一絲線索也沒了。失望的他仍繼續追問。
「你做的是什麼工作？」
「有點像代辦的工作。只要客人委託，什麼都做。」
太可疑了。如果男子是普通上班族，他還覺得比較安心。
明天早上再去警察局求助好了。身邊這個一起生活了半年的同居人，對自己的了解太有限幫不上忙。火野說他沒有家人，但認真找找的話，多少總能找到幾個親戚吧。
這時，火野突然站起來打開電視。液晶畫面正在播放熱鬧的綜藝節目。沒心情看電視的安見刻意別開視線，男人卻突然問『認得嗎？』。他驚訝地抬起頭。
「我問你認不認電視上講話的藝人。」
他再次看向電視。畫面上的搞笑藝人正和從偶像轉型的女演員在講話。說出他們的名字後，火野便關掉了電視。
「看來你應該是『概括性失憶』。這類型的失憶，好像只會忘掉自身相關的一切，日常生活的技能和資訊倒是還健在。」
「會好嗎？」
「聽說時間久了，大多數人會慢慢恢復。不過，每個人的情況多少有差異。」
聽完火野的解釋，他稍微鬆了一口氣。就算無法馬上恢復記憶，但起碼機率不是零。
「……雨勢好像變強了。」
火野低聲地喃喃自語。沒錯，雨勢不知何時開始加劇。
聽著雨聲，他想起白天發生的事。當時自己昏倒在哪裡？依稀記得鬱鬱蒼蒼的林木，所以可能是在深山而非都內。
「我昏倒的地方是哪裡？」
「奧多摩，你去那裡見那個男人。」
果然是在山裡。剛剛火野說起東池袋時，他腦中立刻湧現喧囂的街景，但提到奧多摩時，他卻沒什麼感覺。所以那裡應該是他不熟悉的場所。
腦海裡掠過在雨中看到的光景。畫面模糊不清斷斷續續，不過他仍記得失去意識前，烙印在記憶底層的異物。
「當時我手裡是不是握著一把槍？你拿走了對吧？」
他語氣遲疑地問道，火野好看的雙眉隨即皺起。
「……你還記得？」
火野的口氣似乎寧願他永遠別想起來。
「那是玩具吧？」
他真的很希望那就是實情，但火野想也沒想便否定了。
「那是真槍。我放在枕頭旁，你可以拿起來看個清楚。」
驚訝地轉過頭，果然看到枕頭旁躺著一把槍。猶豫片刻後，他戰戰兢兢地拿起手槍。比想像中來得輕。或許是內心恐懼，不習慣的金屬觸感讓他很不舒服。
「好像假槍，拿起來好輕。」
「這是鋁合金製的輕量型旋轉式連發手槍，才會這麼輕。你既然記得藝人的名宇，應該也認得這種槍才對。」
火野揶揄地說。開玩笑，哪可能有這種事！但他仍仔細打量手中的小型旋轉式手槍。
他怎麼可能知道手槍的名稱！才這麼想，嘴唇便自己動了起來。
「Airweight……？」
「沒錯，正式名稱是Smith & Wesson的M37，同時也是日本警察使用的手槍。」
他頓時害怕起輕易說中名稱的自己。為什麼他會知道這種事？莫非他是手槍收集狂？
試著解開旋轉式彈匣。雙手似乎記得操作方法，十分熟練地動作著。能裝五發子彈的彈匣裡，只有四發。
「這是真彈嗎？」
「當然。少掉的那一發被你用掉了。」
一股惡寒竄過背脊。
「我？什麼時候？」
「就是今天。你用這把槍殺了那個男人。之後，摔落樓梯失去記憶。」
火野用制式的口吻，斷然說出難以置信的恐怖事實。
「我不相信……」
大受打擊的他，心臟差點停止。
「又是這句。」
冷冷地吐出這句話，火野就不再多說了。火野所言令他驚愕，但冷靜想想也無法反駁。因為當時自己手裡確實握著槍，而且還沾滿了鮮血。
他低頭看向自己持槍的手。
他用這雙手殺了人——。難以置信。不，是不願去相信。一般人怎麼可能乖乖接受自己殺了人的可怕事實。
「算了，隨便你吧。」
火野一副懶得理他的模樣，在床邊椅子坐了下來。
「你要是不相信，就當我在說謊吧。不過，就算你殺了人也無所謂，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跟你一起生活。」
奇怪，這個男人果然很奇怪。得知同居人殺了人，反應不是該更激動嗎？為什麼無動於衷還這麼冷靜……
「……我殺的男人是誰？」
再怎麼不相信自己殺了人，還是得問清楚。『誰知道』，火野不耐煩地交疊起長腿。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個年紀大的男人。你曾說過你很恨他。」
火野望向黑抹抹的電視螢幕，淡然地說。
「今天早上，你說跟人約在奧多摩碰面，還拜託我開車送你過去。我就照你說的，把你送到那座石階下方。後來我放心不下，就悄悄跟蹤你。」
「然後呢？」
他出神地望著火野冷淡的側臉。明明不想聽，卻又希望儘快得知後續發展。
「一爬上石階，就看到一棟別墅型的建築物。打開玄關門時，卻聽到槍聲。我一衝進室內，就看到你拿著槍，一臉茫然地蹲在渾身是血的男子身邊。你看到我之後，好像突然清醒過來，隨即一臉驚慌地奪門而出。」
我不相信！本來又想這麼說，但說出口前硬是忍了下來。
「……然後我就從石階上摔下去？」
「是啊。」
完全不記得了。一點印象也沒有。努力回想，腦中卻一片空白。
眼睛深處開始刺痛，頭也痛了起來。他強忍著疼痛低下頭，火野默默取走手槍。槍枝從手中消失，他霎時安心下來。
「快躺下來休息，你的臉色還很差。」
他不清楚這個男人的來歷，但關心的話語還是讓人覺得溫暖。躺下來後，男子把被子蓋到他胸口。
「安見。」
聽到男子輕喚，反射性看過去的安見，恰好迎上溫柔的眼神。
「現在什麼都別想。」
他哄慰似地輕撫安見額頭。即使手溫冰冷，仍平復了他緊張的情緒，胸口漲得滿滿的。一時間，種種無法言喻的感覺湧上心頭。
「好可怕……」
話才說出口，眼眶便盈滿淚水。火野用修長的手指，拭去從他眼角滑落的淚水。
「不用硬逼自己想起來。說不定哪天你就突然恢復了。」
聽到火野這麼說，淚水更一發不可收拾。飽受恐懼不安折磨的心，也因火野的撫觸與安慰話語，逐漸緩和下來。
他想找回記憶。想記起所有一切擺脫這份不安。只是，如果自己真的殺了人，想起一切只會變得更可怕。
「如…如果我真的殺了人，會被警察逮捕……」
「你不會被抓的。你對這方面很謹慎，應該不會留下指紋才對。而且你殺的那個男人，好像是瞞著別人去那棟別墅。」
「瞞著別人？你怎麼知道？」
「你告訴我的。你說那個死掉的男人好像有重要事跟你說，才會叫你去那棟別墅。刻意選在那種地點，就表示對方不想讓人知道他跟你碰面。」
火野單方面的猜測很難讓人放心，不過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安見不記得自己殺過人，也不想被逮捕。持槍殺人少說也要關個五年十年。
「你就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生活就好。」
「為什麼？……說不定我真的殺過人？」
火野微笑地搖搖頭。
「我不在乎你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別離開我，讓我來守護你吧。」
他說得乾脆，安見反而更覺疑惑。如果只是單純同居人，不太可能說出這種話吧？
「我到底是你什麼人？」
火野並未馬上回答，反而有些哀傷地撫摸他的臉頰。他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內心莫名湧起罪惡感。
「過一陣子你就會知道，你到底是我的什麼人了。」
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回答。他很想追問到底是什麼意思，但目前時機似乎不恰當。此刻的他驚慌過度，完全無法冷靜思考。
「今晚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在隔壁房間。」
火野關掉電燈走出了房間。室內只剩他一人時，頭又劇痛起來。
什麼都不願想，也害怕去想。現在他只想逃進深沈的睡眠。然而睡意似乎遠離不來，害他遲遲無法入睡。
聽著滂沱雨聲閉上眼，眼前卻浮現火野剛才悲傷的臉。那神情宛如殘像深烙眼底，逐漸浸潤他微妙疼痛而脆弱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