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傅 29
剛從大病中復原醒來,第一個立下的志向就是大義滅親,這實在不算個好兆頭。因為兩位兄長平時滑溜慣了,懂得趨吉避凶的道理,早就從皇宮裡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這件事只好順延。
現在比較重要的,就是先找到小鬼……
我愣了一下。我在人前叫他太子,在心裡叫他小鬼,氣他咒他的時候就是死小鬼、該死的死小鬼、殺千刀的死小鬼,好像……我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也從來沒想過要問。雖然他從沒自我介紹過,我也從沒跟他自我介紹過,在相同的條件下,他卻知道我叫什麼。
……
不對,不是相同的條件!這皇宮裡起碼還有幾人是他的眼線,而我卻是一個人孤軍奮戰,目前唯一在身邊的兩個兄長,危難之際不僅不幫忙,還忙著出賣自己,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我不應該對自己要求太多,何況我也從不記得老哥他們的名字的。
我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我剛剛衝出來的時候太匆忙,根本沒問蘭兒小鬼是往哪走。假如走錯方向了怎麼辦?頓下腳步,正打算往回走,多虧了我天生的一雙視野超廣的利眼,我眼尖地發現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團東西,正蜷在石階旁。
皇宮雖算不上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但卻建得宏大莊嚴,不失威儀。眼前這大殿也建得頗宏偉,光是石基就有五六人高,那一團人影蜷在石基上的石階旁邊,石階的陰影,將他的身影遮去了大半,要是普通人,恐怕瞧了半天也瞧不出個名堂。可是我不是其他人,我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管雲月,玩躲貓貓也是戰無不剋。
小鬼,被我找到了吧!
我緩緩地靠近,等到極近時,我彎下身,仔細在他的臉上探尋,這才發現,他之所以會一動也不動,原來是睡著了。
我直起腰,輕噓了口氣。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在這種粗糙的石地板上都睡得著。想我在外漂泊的時候,也從沒委屈自己野營一次。
我看著小鬼安詳的睡臉良久。雖然他看起來睡得很舒服,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放他在這裡睡下去,明天早上起來他就會很不舒服。可是他睡得這麼安穩,假如想不吵醒他,只好我自己抱他回房。
我在內心天人交戰良久,半晌,嘆了一口氣。
「嘿!太子,起來了,別睡了。」怕用說的叫不醒他,我順便用腳尖踢他。
「嗯…」小鬼是有了反應,不過我的努力馬上又石沉大海。
「起來了,別賴了!要睡回房睡!……失火了!……你父皇來了喔!……你再睡,我就叫衛兵把你關到天牢喔!」我在小鬼的耳旁不斷出言恫嚇,可是這些對小鬼顯然都算不上威脅。聽到後來,小鬼的臉上還浮現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
不得以,我只好使出我的絕招。
「嗚∼⦅嗚∼∼嗚∼∼我死的好冤啊∼∼∼∼嗚∼∼∼」我一邊裝出最悽慘的悲泣聲,一邊朝小鬼的耳根吹氣。吹了半天,小鬼的臉上不但有笑容,現在還一臉幸福的樣子。
遲鈍!我在心裡痛罵死小鬼。怎麼這麼難叫啊!別人叫你你就應該乖乖醒來才對,真是浪費我的時間。當然,我在這麼想的同時,都會自動忽略我以前每天早上醒來時的勞師動眾,這才是最高段的嚴以律人;寬以待己。
就在此時,狂風四起,勾起我散下的長髮。大概是有幾絲髮絲搔了小鬼的鼻子,就見他嘴巴開閤了幾次,我機靈地往旁一閃。果然,下一刻由小鬼口中,出了好大一個噴嚏。
小鬼打完噴嚏,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眼睛,睜著惺忪的睡眼,開始環目四顧。
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用最低沉的音調,冷森森地開口。「你醒了啊。」其實我並沒有生小鬼的氣,只是我現在實在不知該怎麼跟他說話才好。
小鬼聽到我的聲音,緩緩地抬起頭來。
我原本料想過很多情況,小鬼可能會說:「你好了嗎?」「你怎麼可以隨便出來亂走?」「太好了,那跟我一起去拿藥吧!」而最後一種是我最不樂見的反應。但是,我從來都沒想到,小鬼的反應會是這樣的。
他的視線緩緩地由我的腳移到我的眼睛,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
他放聲尖叫。
老實說,這種反應有點傷到我固若磐石的自尊心,不過我當時並沒有閒功夫計較這種事,因為我在小鬼放聲尖叫的那一刻,也忍不住放聲尖叫起來。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尖叫也是會傳染的,小鬼上次說的果然沒錯。
不過,和小鬼的臨危反應列入同一程度,著實讓我沮喪了一陣子。
太子傅 30
不過,就算受到驚嚇的程度是相同的,但是反應過來的速度還是不同。我這次還是先小鬼一步反應過來,趕忙一個伸手,迅速摀住小鬼尖叫不休的嘴巴。
「噓!別叫了!是我。」
小鬼看清楚以後,後退一步。「……你?」
「睡糊塗了嗎?」我還是喜歡動手先於動口,一抬手就給了他額頭一記爆栗。「不要說連你的師傅是誰都忘記了。」
「啊啊∼∼」小鬼一副剛剛才想起來的樣子,讓我打從心裡不爽。
「啊啊啊∼∼想起來了是吧!」我學著他恍然大悟的語氣。「你是怎麼搞的,好好的太子不做,想學乞丐睡路邊啊?想學也得看自己有沒有本錢好不好!」
小鬼皺了皺眉頭,看來是不太滿意我的說話態度。但是,可能是因為過於了解我的個性和行動模式,小鬼並沒有在這一點上跟我多作爭辯。
「我是想去看藥煎好了沒,可是他們說還要煎上半個時辰。原本我是想回來的,可是走到半路,覺得一來一去,太麻煩,途中索性就坐下來。剛好今日天氣好,滿天星斗,我看著看著,就…」
「睡著了?!」笨小孩,觀星數羊背百家,向來是我睡著的不二祕訣,其中又以觀星為瞌睡之首,入夢之王,忌之慎之。
「嗯。」小鬼老實地點頭,說著還揉了揉眼睛。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也不好多說些什麼了。本來嘛!這個時間就是小孩子的睡覺時間。「那你快回房睡吧!時間不早了。」
「可是……藥…」
「我不喝,反正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小鬼還念念不忘。真那麼喜歡的話,你自己喝不就得了。
小鬼聽了我的話,又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著我,過了半刻……
「啊!」小鬼驚訝地指著我:「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好了嗎?……不對,受了風寒哪有這麼快好,你怎麼可以隨便出來亂走?夜半風寒,要是病上加病怎麼辦?……算了,正好你出來了,跟我一起去拿藥。」
一剎那間,我不禁滿心感動,原來我當人家師傅,已經當到可以把小鬼的腦袋摸透七八分了,看來我也挺有教學天賦的嘛!不過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原來小鬼一直到這時才真正地回過神來,早知道剛剛就趁他半夢半醒時拐他回去了,現在我也不用費神跟他在這邊拉拉扯扯。
「放手!」
「你跟我來。」
「我絕對不吃藥!!」
「放心好了,藥已經煎成湯了,你用喝的就行了。」
「別說了,不管是用喝的還是用吃的,我都不會讓張開嘴巴喝藥的,你有辦法就叫太醫用藥灌我腸吧!」
其實憑我的實力,小鬼根本拉不動我,我大可不動如山地立在原地,任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得面紅耳赤、氣喘如牛。可惜他拉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外衫。我是拉不動的,但是我的外衫是拉得破的。
我不禁感到有點後悔,為什麼剛剛出門的時候沒聽蘭兒的話,多披件外衣。只穿了件白色的外衫就衝了出來,看看現在,真是失策。
就在這時,天降神兵。從遠處開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人聲,終止我和小鬼用我的衣服拔河的舉動。我們兩人同時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我動了動耳朵。靠聲音判斷方向並不是我的專長,就算有了深厚的內力為底也一樣。不過,我的耳朵卻是非常的利,尤其是對越細小的聲音,就越敏感。
隱隱約約可以聽到的人聲是這樣的……
「剛剛的尖叫聲是從這裡傳來的嗎?」
「好像是,快過去看看。」
啊哈!原來是被我們的聲音引來的,這下可好,丟臉丟大了。不過也罷,剛剛的鬼哭神嚎小鬼他也有份,要丟臉大家一起丟,作鬼有人陪,死了也不冤。不過為了怕小鬼覺得死得冤,我難得大發良心,利用那群衛兵還在奔跑的時間,提醒小鬼前因後果。
小鬼顯然不如我的豁然大度,缺少隨遇而安、處變不驚的氣量,就見他立刻煞白了一張小臉,臉色恐怖得像活見鬼,一雙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袖擺,直握得骨節發白……有必要這麼誇張嗎?
「喂!你是太子殿下啊,衛兵要宰也是宰我,不會宰掉你的。」為了讓小鬼輕鬆一點,我還特地犧牲自我,拿自己開玩笑。
小鬼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
小鬼欲言又止,但是最後還是說了。
「……今天有家宴,可是因為你病了,所以我找藉口,說自己不舒服,沒有去……」
「……」不參加家宴對我而言是稀鬆平常的事,而且我從不找藉口,總是光明正大的翹頭。不過對於一個太子來說,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這麼多人來,一定會穿幫的。」小鬼焦急得像要哭出來。
我知道,假如能跑的話,他現在早跑了,可是因為周遭一片空曠,從這裡跑出去,一定會被人看到。到時候,假如引動整個宮裡的衛兵都來抓『逃跑的可疑人物』,那就慘了。
「穿幫有什麼要緊,不過是件小事。」我趕緊安慰他,不過效果實在薄弱的可以。
「不是的。」小鬼用力地直搖頭。「我不能被抓住話柄的!」
剎那間,我想起四王爺對我說過的話。
「那你就解釋啊!我可以發誓、作證,說你宅心仁厚、體恤下屬…」老天爺,我難得一次撒了善意的謊言,請不要對我天打雷劈。
小鬼還是一直搖頭。「不管有什麼理由,欺騙就是欺騙,我的情況……不允許有任何藉口。」說到最後,小鬼言語間竟帶了哽咽聲。「……而且我還要四皇叔和九皇叔幫我瞞著。」
我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因為小鬼聽不進去的。
「平時四皇叔因為維護著我,在宮裡的立場一直很尷尬。因為我年紀小,大家有事也不會直衝著我來,有大半的指責都是落在四皇叔身上。這次又連累上九皇叔……」小鬼的唇抿了抿。「我什麼事都做不好,只會連累別人…」
幾顆眼淚掉了下來,小鬼他…他哭了……我瞪大眼睛,睜睜地看著他低著頭,緊皺起五官,兩串眼淚不停地往下掉。聽了他的話,我突然了解了,比起自己將遭殃,他更擔憂自己會造成別人的負擔、困擾,因為強烈地害怕,怕自己被人討厭……我奇異地了解了他的想法,因為我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是這樣的……
不知為何,原本覺得無所謂的我,心裡也開始著了慌。但我很快冷靜下來,兩眼一掃,將靠過來的衛兵盡收眼底。抬眼望天,皎白的明月,不知被從何飄來的雲,遮去了一角。
「別哭、別發出聲音。」我輕聲地說,微彎身,一手攬住小鬼。因為我向來討厭被人碰觸,與人有這麼貼身的接觸,自有記憶開始還是頭一遭,忍不住渾身震顫,冒出一身雞皮疙瘩。可是非常時刻,只好忍一忍了。「抓緊我。」
「嗯?」小鬼看著我。
我微笑。「告訴你,我玩躲貓貓,從沒輸過喔!一次也沒有!」
衛兵開始靠過來了,只要他們繞過轉角的地方,不多時就可以看到我們所在的陰影處。我閉上眼,集中精神,側耳傾聽盔甲的交擊聲,腳步聲。
一步、兩步、三步……
月光,漸漸黯淡下來。我可以想像得到,那片雲霧,正逐漸遮蔽明月。
我蘊起內力,衣袍微動…..
……一陣夜風吹了來。
衛兵們輕輕打了個哆嗦,不以為意。可是那風,卻由原先的輕掠而過,轉瞬間呼嘯狂飆,刮得他們面頰生疼。一時之間,飛砂走石,大殿的燈盞和他們手上的燈籠,都是一陣忽明忽滅。衛兵們都不由得閉緊了眼,舉手遮面。
當狂風息止,雲朵散去後,衛兵們四下搜尋,仔細地看過所有的地方,卻沒見到任何異狀。一群人奇怪之餘,想起剛剛那陣來得邪門的狂風,又憶起平時閒暇時,聽來種種有關宮中的神怪之說,不禁心裡發寒。一群人也不再多作停留,很快地,大殿附近又是初見那副人跡全無,鬼氣森森的樣子。
寂靜持續了良久,直到大殿高高的屋脊上,傳來了……
「好痛!人都走了,還不給我放手!」
「啊!…對不起……」
「我要你抓緊我,不是要你抓緊我的頭髮!!抓我的頭髮有什麼用?!」
「你又沒說清楚……」
「我沒說你自己不會想嗎?!笨哪!!」
太子傅 31
「紅歌、紅歌!」我蹦蹦跳跳地衝進暗香閣,以第一時間直闖紅歌的樓閣,因為我一直謹記著紅歌上次見到我時說的……
「雲月,我怎麼會不見你呢?」
照我的方式註釋就是……
「我一定會見你。」
雖然本人是這麼說的,但是因為其他人不清楚,所以一路上一直有人衝出來攔人。我又沒時間停下來跟他們一個個解釋,所以只好硬闖。硬闖的下場就是拳打腳踢、血肉橫飛。
真是,打人打到我手都痛了。我心疼地看著我紅起來的手背。
不過我心裡一點也不怪紅歌。因為紅歌乃此樓的第一紅牌,想見她的人,從京城直排到江南也排不完。為防有人見不到人就擅闖這位紅牌娘娘的居所,暗香閣每月都得花上把些個銀子,重金禮聘各方武藝高強的武師,好保護紅歌的安危。這一點不僅紅歌很感謝,連我也很感謝──因為這些人在我嚷嚷著:「紅歌在哪裡?」衝進來時,便一個個自動自發地從大柱旁邊,從樹廕底下,從地板下方…一路翻出來,擋住我的去路,簡直就像自動路標一樣,所以我很快地知道該往哪走才能找紅歌。
「我…我絕對不會讓你接近紅歌姑娘的…」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正緊緊地抱著我的小腿,他兩眼翻白,嘴角含恨……體重超過一百斤,這才是重點。我抬起腳來不斷地抖抖抖,可是怎麼抖都抖不掉。
「放手!你…你知不知道你很重啊!」
可惡!看向遠方,右手邊湖上的亭子上掛著『凌波亭』,左手邊的竹林裡一間清幽的房子上有著『瀟湘閣』三個字,中間的湖畔邊有著半開放式的樓宇,上面寫著『心蓮居』……到底那裡才有我要找的正主兒?原本以我的輕功,一來一去,也要不到多少時間。可是腳上掛了一個人,連寸步也難行,哪還有這閒情逸緻一個個去走走看。
「你!放不放手!」我的耐性瞬間磨光,簡直像從來不存在似的。
「不放!死都不放!」那人說畢,手上更是施勁,我的腿被抱得更緊了。
「死都不放是嗎?那你就……」我陰狠的一笑,感受到內力快速地在體內流轉,緩緩地握手成拳。對方咽了咽口水。「……繼續抱著好了。」
因為運起了內力,這次前進起來就輕鬆多了,只是腳後方拖了一個人,沿途一直哇哇叫,有點煞風景罷了。誰叫我良心未泯,沒辦法輕易動手殺人呢,只好任由別人吃豆腐。看他吃個豆腐吃到這麼悽慘,就當是可憐他好了。
唉!假如是老哥他們,那就好辦多了,起碼我知道他們怎麼打也死不了,因為他們在被打死之前都會先求饒。
這人看我繼續前進,就好像腳上沒掛著他這個人一樣,心下也慌了:「不行!你不可以去凌波亭!你不可以去!」
我腳下頓了頓。
紅歌大概大老遠就聽到騷動聲了。當我闖到涼亭時,她已經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涼亭上,手上熟練地撥著琴,兩眼含笑地望著我。一時之間,我覺得這場景挺眼熟,簡直就像上次與四王爺會面的景象。
我心裡不禁嘀咕著,怎麼三番兩次盡把紅歌跟那些人聯想在一起。住在那久了,平時鎮日裡盡看到他們,難不成出得宮門來,連看人也盡是像他們?!有夠悲慘。再仔細看看,紅歌跟那四王爺,實在看不出什麼相似之處。
「雲月,你終於來了,我等你等了好久了。」
紅歌衝著我一笑,嘴角一勾,秋波一掃,再加上軟言甜語……真不愧為第一紅牌。腳上掛著的男人,剛剛還硬氣地承受了我的無數拳腳加身,卻連紅歌的一記秋波也承受不了,立時嘴角含笑地暈了過去了。
「是啊!有好事跟妳說……」我笑了起來。我這個人是這樣,有了什麼好事壞事新鮮事,向來藏不住話,總要說出來才會舒坦,而紅歌是個不錯的聽眾,就算我不動用武力威脅,她也總是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聽我說話。
「什麼好事啊?」紅歌很有興趣地問。
「這個嘛……對了!妳彈的真不錯。」比較之下才看得出高低,不然我從沒讚過人的。
「哪裡。不過是微末技藝,倒在你面前獻醜了。」
「呃……紅歌,妳不用太客氣。」
看吧!光是這點就跟四王爺完全不一樣。
* * *
昨天晚上,我跟小鬼為了躲衛兵,不得不竄上屋脊。幸好小鬼從頭到尾都沒學老爸那樣滿嘴大道理地恩將仇報,不然後來我們也沒機會一起在上面看星星了,我一定會比照對待老爸的方式,尋私處理,立馬就將他踢下去。
至於我們為什麼會一起在屋脊上看星星呢?其實是這樣的,在衛兵走光後,我正想躍下去,可是小鬼卻先開了口。
「衛兵都走光了,快帶我下去。」
他以接近命令的口氣,對著我說話。
小鬼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天生就長著反骨,總愛跟人唱反調,為反而反。隨著等級的高低、道行的深淺,有些人甚至可以唱反調到六親不認的地步。很不巧的,我剛好被歸類在這一類人之中。所以,當小鬼話一出口,我立刻停下所有動作,並且突然想出了上百種理由。
我把小鬼放到屋脊上。
「自己想辦法。」
「……什麼?」小鬼先是茫然,而後慢慢地睜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一撇頭。「自己下去!」
「……等一下,是你帶我上來的,理當把我帶下去吧!」小鬼試圖對我說之以理,只不過額頭上開始舞動的青筋,暴露了主人真正的心情。
「把你帶上來就仁至義盡了。何況……你幾歲了?」
小鬼被我沒頭沒腦的一問,倒也老實地回答了。
「……十三…快滿十四了!只差一個多月!」小鬼說『十三』時,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可是後面那個多餘的『快滿十四』,倒是說的神速無比,我還沒問,他就先答了。
「這就是了。想當年我十三歲的時候,因為怕老爹私自動用我的東西,所以都把東西藏在高高的橫樑上,每次要用時,就得爬上爬下,我的一身輕功就是這樣練出來的。你看看你,平平是十三歲,怎麼會差這麼多?!我知道你個子矮,跳不上來就算了,可是難道連跳下去都不會嗎?!」
小鬼朝下方探了探,思慮良久,不時抬首望天。最後,終於緩緩地說了…
「跳是跳得下去……」
「是吧!我就說,有志者事竟成…」
「只不過會摔死。」
「你不試怎麼會知道。」見小鬼遲遲不肯動作,我開始手腳並用,慢慢地把他推出去。
「哇!你謀殺啊!」小鬼不領情地拚命掙扎,並且再度抓住了我的衣襟。
「啐!我的一片好心被你說成這樣。你知道嗎?母鳥為了能讓幼鳥離巢獨自生活,都會把幼鳥推出巢,這樣幼鳥才會拍動雙翅,展翅高飛……」
「我不是鳥!飛不起來!你真把我推出去,就等著看我摔死好了!」
「你沒試試看怎麼知道?來,凡事都要嘗試看看。」
小鬼好說歹說就是死不放手。「管雲月!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不用試我就知道!」他一臉天經地義地看著我:「因為我不會武功。」
……
對喔!因為我很早就開始學武功,所以一直把這種事當時理所當然的,一時之間倒忘了。
「那好吧!我教你,首先,要蹲馬步……」我立刻熱心地率先做起示範,示範了老半天,才發現小鬼雙臂環胸,動也不動,只是冷冷地看著我。
看到我也冷冷地回望他,小鬼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很感謝你突然想教我武功,但我不認為我能在今天練成,自己跳下去。」
「你沒試怎麼會知道,要發揮潛力啊!」
「算了,跟你講不通……我寧可待在上面。」
「隨便你!你就待在這裡看星星吧!我要回去睡覺了!」
就在這時,小鬼的視線不經意地越過我肩膀,看向我後方,然後他瞬間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心下一個打突,閃電地回過頭。「怎麼了?!」
然後,我看到了,我的背後……毫無異狀。
鏘啦!
當我聞聲回頭時,我的左手和小鬼的右手,已經被一條黑乎乎的硬鍊子捆住了,上頭還加了鎖。
小鬼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有點茫然地扯了扯鍊子。
「這是玄鐵,扯不斷的,多謝你兩位兄長的建議。」
姓管的兩個蠢材!你們就這麼急著相煎嗎?!「鑰匙呢?」我冷冷地伸出手,內心怒火狂燃。我居然會中計,都怪小鬼長了一張無辜的臉,可是我也不該放鬆戒心啊!
「放在我房間裡。」小鬼無所謂的聳聳肩。「要帶我下去了嗎?」
我恨恨地瞪著他良久,半晌,硬是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不.帶!」
所以,我和小鬼兩人就在屋脊上,看了一晚的星星。
其實我大可以回房間拿鑰匙,把鎖解開,然後再把他一個人放回去的,可是因為我宅心仁厚,所以只好跟他一起喝西北風。事後我向小鬼炫耀我的良知,順便貶低小鬼的思想單純時,小鬼居然……
「我還以為你花一輩子都想不出這個方法的。」
他居然這麼說!
太子傅 32
關於被迫和小鬼兩個人一起待在屋頂看星星一事,著實氣得我七竅生煙。反正都要跟小鬼耗上了,我索性背對他,直接躺下來。死小鬼被我一扯之下,差點跌倒,花了好些時間才穩住身形,大概是心存愧疚,他也沒說什麼,隔了一陣子,就在我頭前,摸索了一陣,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蹲坐了下來。
我偷偷覷了他幾眼,等他坐穩,便不再看他。開玩笑!手上還銬著這東西,要是他腳一滑,我沒防範,豈不被拖下去一起拿屋頂當溜滑梯。我之所以偷看他,絕對不是因為擔心他!
原本我是想小鬼真心誠意跟我道歉後,我就馬上帶他下去的。畢竟面子重要,睡覺更重要。可是我不知道小鬼是不知道道歉是什麼東西?還是故意跟我作對?總而言之,我躺著閉眼睛,不說話情有可原;可是他坐在我旁邊,神志清明,一雙眼卻只顧著看星星,看來也沒打算開口。我等著等著,氣得快爆炸。
就這樣,我一邊等著,一邊氣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以上並不是正確的說法,正確的說法是,我原本就快要睡著了,可是有人偏挑這個時候,拿手指戳我的臉頰,簡直就像故意的一樣。
「雲月……」
「……」
「雲月……你睡著了嗎?」
「……」
「雲月…假如你沒睡著的話,最好快點起來!」
「……」假如有人在這時細看我的額角的話,一定會在那裡看到糾結曲折的青筋。這死小鬼,居然敢用威脅的語氣叫我,怎樣,我就偏不睜眼,看你能奈我何。
死小鬼見我沒反應,也不多說廢話,一雙手直接摀住我的口鼻,緊捏的程度簡直像是要置我於死地一樣。
我在心裡暗笑。
這招的確高,不過對我無效。我是為了什麼辛辛苦苦去練那個鬼武功?!除了打人方便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原因的。我知道,每個人都以為我身上專長力氣,腦裡只長草菇,學武功只為了殘害更多同類,但是他們都錯了!
想當年,我每天起碼要睡上十個時辰才會醒,還不包括午覺時間,可是老爸總是不體諒我的生理需求,只要第一聲雞啼響起,他就會用最快的速度衝進我房間,想盡方法弄醒我,過程之慘烈,筆墨難以形容──不過這完全不是我的錯,當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所做的一切舉動全都是反射性的,無關乎個人意志,自然也不可能手下留情。老爸在鬼門關前幾遭走回,便開始懂得運用柔性的手法──他很輕柔地把我的鼻子還有嘴巴全部用洗衣夾夾住。
所以,我只好努力地學習龜息大法。由這點就可以知道,我並非遇到麻煩事就只會以武力應對,我也有大腦,懂得什麼叫迂迴的。
事實證明,學了這招當真是受用無窮。
小鬼捏著我的鼻子,好一陣子都沒見我有動靜,開始有點著慌。於是他鬆了手,在我鼻下探著,探了老半天,見我還是沒動靜,小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葉子,這下是真的慌了。我在心裡暗暗竊笑。
原本,我是想繼續不動聲色,看他著急得出糗樣,不過小鬼著急的方式有點特別,他一隻手拎起了我領子,也沒跟我這正主兒打聲招呼,另一隻手就逕行往我臉上招呼來,把我的臉頰招呼得霹哩啪啦響,不得已,我只好幽幽醒轉。
「嗚……我怎麼了…」我正努力使自己的呻吟聲聽起來不致於咬牙切齒時,卻見小鬼一雙圓圓的大眼,睜睜地瞧著我,眼中盡是茫然。
該不會是被嚇傻了吧?我正這麼想著,小鬼的手卻揪上了我的衣襟,然後,他側著頭,輕輕靠上我的胸前。
向來行止無愧於天地的我,卻突然窘了起來。被小鬼這樣靠著,一雙手也不知該朝哪放,在空中比劃了半天,簡直就像在跟人投降一樣。
「你剛剛動都不動,老半天沒了氣息,我好怕,還以為你死了。」
「……」
小鬼用微弱的聲調,吐出的話語,準確地刺中了我所剩無多的良心。我正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小鬼卻先開口了。
「以前,小白也是這樣。」
「小白?」我先是微訝,隨即陰了臉皮:「你把我比做你的狗?!」
小鬼睜大眼睛盯著我瞧,臉上滿是崇敬之情。「你怎麼知道小白是我養的狗?」
「不然是什麼?你養的大象嗎?!」我沒好氣地說。「天底下八成以上的白狗都會被取名為小白,我家那隻也叫小白,我用腳都想得出來!」
小鬼認同地點頭。「我就知道你的腦子長在腳上。」
童言無忌的結果就是得面對暴亂的拳頭。
「對了!你剛剛說小白怎麼樣了?」
小鬼揉著自己的額頭,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好半晌才看著自己的手,頓了半天,這才開口。
「小白,是老白生的狗。其實老白原本是叫小白的,只是他生了第一窩小狗以後,大家就改口叫他老白了,不過怕牠不認名,喚牠的時候,還是小白小白的叫。老白生第一窩狗時,我還小,記不太清楚,四皇叔說,那一窩小狗,都分送人了,老白很有靈性,哀了幾天,接下來一個多月都沒有食欲,每天總是有幾個時辰,趴在地上,兩眼用力地眨呀眨的,不知在看什麼,叫人看了就難過。所以老白生第二胎時,四皇叔把七隻小狗,分給我們幾個皇子公主,沒有送到宮外,就是要讓老白還能見著他們。」
「我養的那一隻,就叫小白。」
小鬼坐在屋脊上,我則是重新躺了下來。從我這個角度,可以把小鬼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遺。看他一臉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找他碴,比如說「小白這個名字好俗」這類的發言。
小鬼看向夜空。滿天星斗,讓人眼花撩亂,我兩顆眼珠子不由得四處亂轉,瞥了小鬼一眼,卻見他的目光一直執著地定在遠方的一點上。
「小白自那天起就跟著我,我吃什麼都會分牠一份,幾乎去哪裡都帶著他。一開始牠很皮,總是動不動就竄來竄去,靜不下來。看到東西就咬,不分青紅皂白,毀了我好幾本功課。可是年紀長了之後,牠就慢慢靜了下來。我做功課時,牠就趴在一邊,琥珀色的眼睛四處亂轉,更時常盯著我瞧,見我稍有動作,一顆頭就立了起來。我上完課回來,總見牠等在門口。一聞到好吃的東西,就死活賴纏著別人要……大家都很喜歡牠。」
「……」
「有一天,我坐在涼亭裡背書,小白卻不安份了起來,一直繞著桌子轉,不時扯我。我哄了牠幾次,後來不耐煩了,伸手去趕牠,小白突然咬我的手,我又氣又慌。其實小白咬得很輕,連牙印也沒留,但我就是氣。趕不走牠,我就拿桌上的涼糕丟牠。小白嗚嗚叫了幾聲,聞著涼糕,轉了幾圈,然後咬了起來。我不理牠,繼續背書。等我背好以後,想說陪牠玩,牠卻睡著了。一開始我覺得掃興,後來越看越不安。小白平時就算睡著了,身上總會有起伏,但是牠那時卻動也不動。我伸手摸牠,才發現,牠的身子都涼了。」
小鬼說到這裡,單手支頤,側過了臉龐,以為自然地避過了我的視線。他卻不知道,我這角度看得一清二楚,有什麼沿著他的臉龐滑了下來,反射著月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然後啪地滴落在他的衣擺上。
「……那涼糕,下了毒嗎?」我問道。
小鬼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咬緊了嘴巴。
「我一直在想,或許小白是知道的,不然牠那天為什麼那麼反常?我假如沒有拿涼糕丟牠,牠就不會是死了!雖然大家都要我別在意,說不是我的錯,但是,我就是無法不這樣想。」
我沉默地看著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麼。
「假如有一天,有個人想殺你,你躲過了,但是你身旁的朋友卻被誤殺身亡,你覺得,這是你的錯嗎?」
小鬼愣了一下,看向我,可是才剛對上我的視線,他就回過頭去。「……那不一樣的…」
「大部份的人會認為,那是自己的錯,他們會想:『假如我沒躲的話…』或是『假如我沒惹這個人的話…』,就算他們清楚明白,殺人的不是他們,他們也會用很多理由責怪自己,這是人之常情。」當然不包括我在內。
看著小鬼垂下的頭,我再度開了口。這次,我一字一句都放慢了速度。
「太子殿下,假如這種情形是發生在你父皇身上,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小鬼緩緩地轉過頭來,對上了我的視線,沒再轉開。
「陛下會怎麼做?」我執意追問。
「……是父皇的話,他會找出犯人,查明理由,然後將這人殺雞儆猴。還會加強警備,杜絕再發生的機會。另外,對外可能是說那朋友是為了救駕而亡,追封他名號,並厚厚撫恤遺族。」
「您覺得,當今皇帝陛下,是個明君嗎?」
「…是的。」小鬼想了一下,堅定地說出了答案,臉上隱隱約約有著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
「那麼,陛下的行為,值得您仿傚吧?」
「是。」
「這不就是了。」我笑了出來。「您可是太子殿下呢!」
小鬼先是呆呆地望著我一會,半晌抬起頭,稚嫩的臉龐變得面無表情,轉瞬間就將所有的情緒藏進心底,硬是不顯於外。兩手擱在一旁,隨意卻完全不同於我的閒盪自在、飄浮無定,而是帶出了一股微微的氣勢。大概是因為他坐著,而我是躺著的關係,沒了身高的差距,在那瞬間,我眼裡看的、心裡想的,不再是一個小鬼,而是貨真價實的太子。
小鬼依舊盯著我,突然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鼻子。
「在想什麼,怎麼一副呆呆的樣子?」
「…我在想,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鬼一張嘴開閤了幾次,我原本以為他惱怒極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卻見他的嘴角慢慢地、止不住地彎起。
「笑什麼?」古里古怪的。
「沒!」小鬼抿了抿嘴,還是笑了開來,臉上的稚氣盡顯無遺。「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對我的名字感興趣。」
「……你太悲觀了。」
小鬼笑了笑,沒再針對這點多說什麼。他抬起手來,指著天際。
「其實啊!我的父王取名字時,總是想到什麼就取什麼。像我的大皇兄出生的時候,父皇接到消息,看了看天邊高懸的月亮,還有一旁的城牆,就給他起了『玥城』這名字。皇二哥則是『溫海』,因為父皇前些時刻去了海邊一趟。而我,因為出生於子時,所以就叫『子夜』了。」說到這裡,小鬼皺了一下眉頭,可是隨即笑了開來,伸手隨意地指向天際。「聽皇叔他們說,因為那時天上不見月娘,只見星辰滿天,所以父皇原本想給我取名為『星河』的,可是因為其他皇叔大力反對,十分堅持,所以才立名為『子夜』,不過,父皇還是不放棄,老是小星小星地叫,後來就把星河當成乳名了。」
我把『凌』字輪流套在兩個名字上,默念了幾次,不禁感佩起小鬼那幾位皇叔的英明。子夜、子夜,我看向小鬼那雙黑如子夜的眼瞳,揣摩著他的臉蛋和身形。我想,再過幾年,這個名字一定會跟他非常地相配。「凌子夜,挺好聽的,不輸我的名字。」
小鬼微笑地看著我。「你今天真反常。」
「怎麼?我哪裡不正常了?」
「不,你今天非常的正常。」小鬼頓了一下,才接下未竟的話語,「就是因為太正常了,所以才反常。你一向都很不正常的。」我還來不及揮出鐵拳,小鬼搶先問了一句話。
「四皇叔對你說了什麼嗎?」
「……」一時之間,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我知道了。」小鬼一臉無所謂的回過頭去,好像絲毫不在意。然後,我們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聊了起來。
「雲月,你養的狗也叫小白嗎?」
我乾笑了一下。
「不是我養的,是我爸他們養的。」
「你沒養寵物嗎?」小鬼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有啊!我小的時候,弄了一個水缸,養了一條魚,取名叫石頭……」
「是嗎?現在一定長得很大了吧!」
「……隔天就死了。」
「……喔。」
我們沉默良久,我轉了眼珠幾圈,努力地想起其他的寵物。
「啊!還有一隻蝸牛,我把牠放到棉墊上,養在小盒子裡,隨身攜帶……」
「真的嗎?!借我看看!」
「……牠一直沒探出頭來,直到牠發臭了,我才知道牠死了。」
「……」
更深更凝重的空氣,瀰漫在我和死小鬼之間,他不斷對我投以質疑的眼神。
「還有一隻烏龜…」
「等等!死了嗎?」
「……死了。」
「…有沒有被你養過還不死的?」
「………………」
「有沒有啊?!」
「………………有…」
「那好吧!你說說看。」
「……那是一株生命力旺盛的黃金葛…」
「黃金葛?!」小鬼一臉不可置信「……你真失敗。」
我聽了暴怒。有些人生來就是要殘害生命的,怪得了我嗎?「死小鬼!連個朋友都交不到,沒資格批評我!!」
「你就交得到朋友啊!」
「當然!」我抬頭挺胸。
「我看都是屈服於暴力。」
「死小鬼,你交得到朋友再說大話啦!」
「交就交,我一定讓你甘拜下風!哈…哈呿!」
「哈哈哈!再吹啊!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罰你打噴涕啦!」
「還笑,是被你傳染的耶!」
「我就是要笑!啊!看到有人比我衰,真爽!」
「你這爛個性怎麼不改一改!」
「這不是個性,是天性!!」
「是是是…」
我和小鬼就這樣如火如荼地鬥了一整晚的嘴,直到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這才發現大事不妙。兩人總算趕在衛兵發現之前,溜下屋脊。只是一個晚上沒睡,頂著一雙熊貓眼已成必然。
太子傅 33
「……所以呢,我和小鬼就這樣和解了,我想以後的日子應該會好過很多吧!」一看到紅歌,我高興地把事情托出了大半。當然,不該說的,我一樣也沒說溜嘴。
「那你今天不用教書嗎?怎麼還會想到來我這裡?」紅歌半假半真的抱怨我,一雙秋水半嗔半怨地斜瞧著我。
「哈!別說上課了,那小鬼現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我笑得興災樂禍:「我還在想咧!平時我沒病過,要是病了,說不準得躺上半個月才好得起來。今晨我起床,卻覺神清氣爽,後來聽聞小鬼病了,大抵是我的病傳給了他。聽說還嚴重得很呢!」
紅歌睜圓了眼。「那你怎地不去探病?」
「探過啦!問題是他房間滿滿的都是探病的人,不差我一個。難得放了假,事情又了了,所以我這就趕忙過來瞧妳了。」說著,為了捧對方的場,我還特地擺了個表情,把急色鬼的神態學了個十成十。
紅歌邊聽邊點頭,一邊笑咪咪地遞給我一杯蔘茶。我喜滋滋地喝了起來,不想那茶太燙,我喝時又太急,一個不小心就被嗆到了。紅歌媚眼一掃,柔夷緩緩朝我伸來,輕輕在我背上拍了拍。
「咳…咳!咳咳!…不…不礙事……」我揮手,一張臉被我咳得充血通紅。紅歌正要抽回纖手,一不小心翻了我面前的蔘茶,全數潑在我的衣擺上,我一怔,還來不及喊燙,紅歌先喊了。
「好燙!」紅歌斜低頭,看向自己的玉手。
從我這角度,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烏黑的髮髻下,露出一截白晢細嫩的頸子,像細磨過的上好和闐白玉,抹上碧水般,光滑流轉。那一抹白一直延到橙橘色的仿唐輕衫下,食色性也,我的目光隨著往下,不由自主地嚥了嚥口水。
「雲月,人家好痛的說!」紅歌嘟起一雙紅唇,將手湊過來時,也一併將身子湊過來。一股胭脂水粉的幽香,直朝著我撲來。
好香!
……但…但是我,過敏。
我盡量不著痕跡地拉開我和紅歌間的距離,然後拉起她捧著的右手。「沒關係,讓我看看。妳說…哪裡痛?」
「這裡。」紅歌指著她的手背。
我細心檢查了半天,只看到細白柔嫩的玉手,隱隱約約顯出底下的青筋,那肉,像是用水晶雕的般,完美無暇,不要說是被燙到的紅腫了,連個疙瘩都沒有……「到底是燙到哪裡?」
「這裡啊!」
「……哪裡?」
「就這裡嘛!」
「……這裡?」
「不對!再左邊一點。」
「……這裡?」
「…嗯嗯!再上面一點。」
「……那是這裡了?」
「不對,你又錯了,是這裡。」紅歌說著,另一隻手拉起了我正猶疑的右手,輕輕地覆在她的右手上,我的心一跳。那又軟又滑的細手,柔若無骨地附在我的右手上,像是我小時後常放在手中把玩的溫玉,我忍不住回握。
「紅歌,妳的手好嫩。」我若有所感。
「嗯哼。」
「……呵呵。」我笑了起來:「跟那小鬼的手很像呢!都像是沒做什麼活的手。」我突然想起昨晚拉著小鬼跳上跳下的情景,那雙手又嫩又滑,溫熱中帶著濕意,握在手中總有抓不牢實的感覺。
紅歌聽了我這話,臉色卻突然一變。「你說什麼?你教的小孩的手跟我很像?!」
我想了想。
「也不是……」紅歌的臉色稍霽,我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小鬼他的手要比妳嫩多了……而且還小多了!」
話才一出口,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室內突然陰涼了許多。紅歌一張嬌顏上千種風情,轉瞬間就化為萬年冰雪,她倏地抽回手,不再搭理我,自顧自地拿起蔘茶,喝將起來。我被冷落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是想想,還是隨便找些話題好。於是我環目四顧良久,總算找到一個好話題。
「呃……紅歌……」
「什麼事?」紅歌依舊喝她的茶,眉微挑,從頭到尾沒抬頭正眼瞧過我一次。
「我從剛剛進得亭裡來,就注意到一件事……」我頓了一下,再看看周圍:「妳這小小的亭子裡,擠了好多人啊!」
真的是擠了好多人,雖然不一定每個都是肌肉糾結、青筋暴露的丈高大漢,但從架勢看來,個個都精氣神足,目中暗蘊光華,藏而不露,彰而不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雖然流派好像有所差異,但都是高手這一點是無庸至疑的。這種高手想找一個來不難,只要有金子有人脈又有頭路,可是想要找得擠滿整個亭子,倒也不是易事。
只是奇怪,這麼高手都聚在這裡做啥?難不成主辦人終於想開了,今回的華山論劍不再非得立在那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華山頂上,而是改在暗香閣開了?因為我從不參加那種勞什子大會,幾次到場也純為參觀,從不曾上擂台參戰過,頂多在台下跟一群人起鬨賭誰贏,所以對這事一直不太清楚。
紅歌聽了我這話,還是垂眉斂目,一派的氣定神閒。「喔?就這樣?」
「不只這樣。」我看紅歌淡然自在的樣子,活把他們當門口貼的門神,所以我索性也把他們當成石獅子,自顧自地高談闊論。「這群人手上還拿著刀啊槍的,怎麼這麼不小心,隨隨便便就把武器拿出來現,也不知要加個鞘,捆個布條什麼的。這亭子這麼小,要是一個轉身沒注意,不是就傷到人了。」
「是嗎?」紅歌一臉疑惑茫然地望著我。「怎麼我都不覺得?」
「妳當然不覺得。」我沒好氣地說:「因為這群人的武器都靠在我身邊,妳怎麼會覺得…喂!老兄!你的刀太近了,要割到我脖子了啦!」我伸出手中竹骨白絲扇,朝著那把刀的側面敲了一下,硬是把刀盪開幾寸的距離。
「是嗎?不過雲月,你知道為什麼這些人的武器都往你那邊靠嗎?」紅歌微微彎起唇角,軟語呢喃,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時已被放下。
「……我這邊有磁石?……他們知道要憐香惜玉?……這邊空間比較寬敞?……」
我一連細數了十數個理由,都被紅歌毫不留情的搖頭給否決了,一時間,不覺有些氣餒。
「那到底是為什麼?……別再賣關子了啦!我討厭想事情。」看到紅歌唇邊的笑,擺明寫著不懷好意,看來我猜的都沾不上邊。再玩下去,要是沒趕得及回去,小鬼問起我來,知道我又趁他沒注意出奔,還不有一番好受的了。
「為了怕你逃走啊!」紅歌笑吟吟地道。「雲月,你不要跟我說,你上次走時賴下的帳……已經被你忘得一乾二淨了。」說到此處,紅歌也開始把玩一把不知從何處變出來的匕首,拎著一根頭髮,在刃口前這麼輕輕一吹,半截黑髮就這麼跌落在地。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
「……啊。」
愣了半晌過後,我的反應還真是沒創意。
* * *
其實我上次不是蓄意不給錢,而是習慣不給錢。這兩個詞乍看之下沒有差別,其實差別可大了。蓄意,乃是有預謀的,但這絕非我的本意。只是在那天那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我實在很難做出別種反應,比如像跑到一半又回來給錢。就算是現在,我依然沒打算給錢。
可是,誰叫我欠錢的人,是紅歌呢!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因為我大概是英雄,所以當然也要難過美人關。於是,我很難得的,掏出了我的荷包,把我的家當全都倒在桌上。
只見紅歌也從懷中掏出一個算盤,一雙玉手、十指蔻丹,在算盤上快速地撥動著,嘴裡喃喃有辭像是在起乩,好一會,紅歌撥出了結論:「雲月,不夠耶!」
「怎麼不夠?!」我瞪大雙眼:「這裡有一錠金元寶,夠普通人家吃上十年了。」
「雲月,」紅歌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看著我直搖頭。「我們這裡不是普通人家。」一句話就把我的抗議駁回。
「我知道,不就是黑店嘛!」我也搖頭嘆氣。美人關還真難過,難怪歷史上有這麼多英雄死在這一關。老實說,我有點不太想當英雄了,可是周遭的刀光劍影,逼得我不得不當,眼下別說是美人關了,就算擺在眼前的是火圈,我也跳定了。「好吧!妳要多少?」
紅歌緩緩舉起食指。
「十錠金元寶。」
我在一陣天旋地轉過後,很明快地做出最明智的決定。「………………我回去拿……」然後效法三十六策中的上策,腳底抹油溜了先。
紅歌直接否決。「雲月,你出了這門還會回來嗎?我很懷疑。」
以後我要挑朋友,一定要挑比我笨上許多的。我在心中暗下決定。「不然妳要我怎樣?生錢給妳嗎?」
紅歌單手支頤,沉吟了好一會兒。
「……不然這樣好了,雲月,你就留下來當打雜的吧!」紅歌再次優美地伸出了她的食指。
「…一天?」我問的不抱希望。
「一個月。」
「不行!」想都別想!
紅歌兩手交叉,渾身散發出一種壓迫感。
「雲月,我是債主,有權決定你該怎麼還錢。」
我的臉登時苦了起來。「紅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說什麼都是得回去的。大小姐妳就行行好,別玩我了好嗎?」
紅歌瞧著我,笑了笑。
「…不是沒有一天的工作,就是…」
「我做!」我大喊。
「賣身。」紅歌涼涼地說。
我反悔的很快。「算了。」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雲月,你是要拿什麼還錢啊?話先說在前頭,可不准你拿搶來的錢矇混過關喔!」紅歌笑得開懷,看來她已經充分地將她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雖然我不太明白她今天為何處處刁難我,不過,我可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湯圓。我想了一陣,心裡已有了計較。
「妳給我一個下午的時間……」我笑得胸有成竹:「我馬上就能給妳湊足錢來。」
不能搶是吧!我的本事難道就只有搶而已?!妳也忒小看我了。
太子傅 34
在熱鬧滾滾的大街上,我故意挑個不起眼的角落,立在那裡看人來人往,然後,我的眼睛一亮。走向大街,我直朝著一個珠光寶氣的人走去。在我們錯身而過時,我「被他」撞到了肩膀,而後我一副脆弱的樣子跌倒在石地板上,開始哀哀叫著。
「唉唷!唉唷!好痛!好痛!殺人啦!」我叫得無比淒厲,字字血淚控訴,雙眸含淚地瞪向「撞我」的兇手。
周遭的人群漸漸靠攏,那人不知所措地瞧著我。
「好痛好痛!我要死了!」我一副撕心裂肺的樣子,哭嚎起來:「娘!孩兒不孝!對不起您!您散盡千金,變賣祖業,就為了幫我這天生帶病根的病癆子買千年人蔘吊口氣,買天山雪蓮當藥引,把珍珠粉讓我當糖果吃,天天這麼辦,好不容易,我總算是活到這麼大了,這一兩天就要娶媳婦,為咱家留個後。可是因為這人,孩兒就要死了!枉費了您的一番苦心,娘啊娘,孩兒不甘心啊!」
那人聽得一愣一愣,到最後忍不住破口大罵。
「喂!你這人講不講道理啊!不過就是這麼輕輕的一撞,有那麼嚴重嗎?而且剛剛不是我撞你,是你撞過來的,怪得了我嗎?」
一聽這話,我哭嚎得更大聲了。
「天啊!地啊!這世間還有公理、正義嗎?我被撞得就要死了,這人還反倒誣我撞他,這是什麼道理?!」我舉袖拭淚:「也罷!反正是我自己福薄。這位兄台,你剛剛說你只是輕輕一撞,可是你這一撞,卻恰好撞上了我的膻中穴。要知道,我這一身病骨,之所以能活這麼長,不只靠珍貴的藥物延命,還有一名奇人,硬是耗費了一甲子功力,替我封住了病根。你這麼一撞,解了穴,病已深入五臟六腑,我還能活嗎?!」說到傷心處,我又不禁激動得咳起來。
圍觀的群眾開始七嘴八舌,其中有人問道:「這位小哥,難不成真是藥石罔效了?」
我稍微緩下氣,氣喘噓噓地說。
「假如是延個一年兩年,也不是沒辦法,只是……我們家的祖產早沒了,要我用什麼去買那些珍貴的藥材啊!!啊∼∼∼∼∼∼∼」我再度哭了起來,以袖掩面,邊哭邊咳,頗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聲勢。
周圍的人,很快將視線移到那位撞我的仁兄的臉,然後視線齊齊由那位仁兄的臉,轉到他的錦秀衣裳和一身的金銀珠寶上。
那位仁兄也不是人為刀俎,我就為魚肉的白痴。就見他瞪大了眼,開始為自己辯了起來。
「哪…哪有這種事的,我聽都沒聽過,搞不好……搞不好他分明是來騙錢的!」
我一聽,氣得說不出話,只是咳得更使勁了,然後,我臉色一白,一口鮮血盡數噴上那公子哥兒的衣袍。
半刻鐘後,我拿著釘釘噹噹一串首飾、古玉,還有幾片金葉子和一堆銀兩,回到了暗香閣。
「算算看,這批值多少?」我把東西全丟到桌上。
「哇啊啊!大豐收呢!這一批…嗯嗯嗯,可以抵兩、三錠了。」紅歌看著面前的金銀財寶,霹靂啪啦地打著算盤。
「還差多少?」我環起雙臂,背倚著牆問道
「還差……我的天!不只沒差,還多了。」紅歌估完了價,一臉驚奇地看著我。「雲月,你這種簡陋的計畫居然也行。」
「當然!」我得意的連鼻子都翹了起來。「我行走江湖多久了,這區區謀生技倆怎麼會不知。」
既然紅歌明擺著坑我,我也只好坑別人來堵她的嘴。
我先叫人去菜市場撿了些人家不要的剩菜,又抹又擠,再?了些黃豆水,用和出來的東西在臉上塗抹一番,一副病癆鬼的死樣就像了七八成。接下來的兩三成則靠我幾近於天才的演技補足。為了求逼真,我還加了吐血的那一段,不過這段高潮戲的排演卻出了點小波折。
今天在場諸人中,大部分是習武的,紅歌則是賣的,因此,大家對孔老夫子在嘮叨什麼東西都沒什麼大興趣。就算是這樣,事到臨頭,大家還是確切地遵行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大道理──沒有人願意自殘軀體來資助我的行動。就算有,要我把血含在嘴裡我也嫌噁心。不過,做人要懂得變通,於是我要了一杯紅酸梅汁帶著,這樣不管是喝下去還是吐出來都可以。對於我的計畫,紅歌相當不以為然。
「紅酸梅汁的顏色這麼淡,跟血色差了不知多少,你這樣就想混過關?」她嗤之以鼻。
「割出來的血和吐出來的血,怎麼可能一樣濃,就算我是病號也要喝水的啊!況且,顏色淡正好顯我氣血虛啊!」我理直氣壯。
「……那好吧!可是對方假如舔一舔,認出這是紅酸梅汁嗎?」
「對方假如聰明到會去舔一舔,他就會在第一時間拉我去報官,而不是傻愣愣的站在那裡任我演到最後!」
事實證明,這果然行得通。
於是,她坑我,我就去坑別人,別人回家坑父母,別人父母再坑別人……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反正我不是最後被坑的那個人就好。
太子傅 35
「這麼好賺,早知道剛剛就說一百錠了……」紅歌在一旁悔恨地喃喃自語,一點都沒有收受不義之財應有的愧疚感。她這存心灌水的話,逃不過我一雙順風耳。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妳要敢這麼說,我就去報官。坑人也沒有坑成這樣的,真把我當冤大頭嗎?」
「……你發現啦?」紅歌愣了半晌,吐了吐舌頭。
「妳說呢?!我又不是沒去過妓院,價碼怎樣都差不多有個底了。」唉!可是我就拿女孩子沒輒,更何況還是認識的女孩子。假如紅歌只是一味撒潑蠻纏,或許我還能硬下心來,可是她剛剛吐舌頭裝可愛,我就拿她十二分的沒辦法。
「我知道雲月你疼我,所以才專挑你坑啊!」喂喂喂!「人家也是討生活啊,近來閣裡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出來端茶了。」
「清淡?!」我差點失笑出聲:「妳剛剛是在說京城最紅的暗香閣?夜夜笙歌、客如潮水、佳賓滿座的暗香閣會生意清淡?!紅歌,妳這玩笑也開得也忒大了,當心被嬤嬤聽到了,氣妳咒她喔!要找藉口多得是,何必專挑觸自己霉頭的。」
「所以啦!誰會挑這種藉口觸自己霉頭,那是因為事實就是如此。」紅歌沒好氣的倒了一杯茶給我。
現在才午時沒過多久,暗香閣向來是傍晚才開始做生意的,因此平日裡熱鬧的景象、眾多的酒客、來回穿梭的小姐們,全都不見蹤影,就連紅歌的貼身丫環,也都被她打發了事情,偌大的廳堂裡,也只有我和紅歌兩人。因此,肯給我倒茶的,也只有她了。雖然茶涼了、澀了,不過我一向喜喝涼茶,愛那一絲澀後回甘,所以沒什麼反應是正常的,異常的是,紅歌居然也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將起來,這才讓我看得目瞪口呆。印象中,紅歌對這種小事最是講究,此時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把那杯茶喝下去……再看她面帶愁容,這事莫不是真的?
「……真的生意清淡?」我遲疑地問。
「沒錯!來的客人…連平時的一半都不到。」紅歌點了點頭。從她的表情,我看不出一絲破綻。
「暗香閣怎麼會生意清淡?京城裡的大官小官,平時閒著沒事做,不是都會來這邊花錢嗎?難不成妳們也有分旺季淡季啊?」
突然,我腦子裡靈光一閃。
「啊啊!莫不是上回我見到的那瘋子把客人都嚇跑了!他後來還有繼續來這邊鬧嗎?」
「跟那人沒關係,來這裡的客人頂多把他當笑話看,掃了興緻倒還說不上。而且客人不來後,那人也沒什麼來了。狗會找地方撒尿,瘋子也是要選地方鬧的,是吧?」紅歌無奈地一笑,當下我就決定把我騙人賺的錢都給她,剩的錢也不用找了。
「紅歌,反正這閣就算垮了,也不干妳的事啊!就算妳跟嬤嬤的交情深厚,也不需要太難過…」我試圖安慰她。
「雲月,覆巢之下無完卵,你聽過嗎?何況嬤嬤說過,她說假如暗香閣垮了,她就……她就……」說到這裡,紅歌臉色一暗,便說不下去了。我只好繼續安慰她。
「就算她說要自殺,妳也不用太難過。生死有命,由得她去吧!」
紅歌搖了搖頭。「她假如說要自殺,我會煩惱嗎?」啊?「嬤嬤說,假如她撐不下去了,就要把我們的契約轉賣給別人,自己就拿那些錢去鄉下養老。雲月,雖然賺皮肉錢不好受,但是起碼這裡福利優沃,我們每個月都可以發到上等的胭脂水粉、絹絲布匹,食宿精緻,小費不少。要是轉到了別家,還能有這種待遇嗎?人家不要啊!!」
「……」我真的無言以對了。
後來,在紅歌一雙哀怨的眼神下,我又出去行騙了幾次,只是地點得錯開,一下城東,一下城西,這次城南,下次就城北,免得被人拆穿了西洋鏡,丟臉就丟大了。紅歌看我幾次來回,每次都滿載而歸,當下就硬纏著我教她。教就教,這又不是什麼不傳秘典。可是紅歌這人,光聽我說、看我做,還嫌不夠,非要我實地演練不可。可是能去的地方都去得差不多了,我也不可能帶著紅歌這頭牌滿城地跑,可是又扭不過紅歌。靈機一動,登時把場地設在暗香閣前。
於是,我和紅歌就躲在門邊看,尋找看來金光閃閃的肥羊。
「啊啊!這個!渾身金光閃閃財大氣粗樣,就找這人了!」紅歌在一旁出著餿主意。
我搖頭否決。
「嘖嘖嘖!妳沒看到這人身後跟著一堆保鑣家丁,個個兇神惡煞,看起來就跟這人一樣的德性。依我看,就算他們撞死了人,也不給賠的,跳過!」
紅歌沉寂了半晌,再接再厲。
「咦咦?那那個呢?渾身金光閃閃,身邊沒有保鑣家丁,及格了吧?」
我大大地嘆了口氣。
「不行!妳看這人,穿戴雖華麗,但是滿臉的畏瑣氣,衣服細看之下還磨花了幾處,身上的首飾啊,與其是戴著當裝飾,還不如說是全擺出來充場面──八成是家道中落的敗家子。這種人可小氣了,從他身上摳不出什麼錢來,換一個!」
「……好吧!那那邊搖著玉骨白絲金流蘇扇的男人呢?身上衣飾金光閃閃,氣度雍容華貴,看他買東西也是出手大方不用找……這人應該可以了吧?」
「可以……才怪!」我搖了搖扇子:「沒錯!這人有錢,沒保鑣跟著,可是妳看他的氣度,妳也說了,雍容華貴嘛!妳說,這種人像是會被騙的嗎?依我說……」我的目光一轉,食指向前指去:「那個人才好。」
「他好?!」紅歌的聲音裡滿是不可置信:「他哪裡好?!又瘦弱,又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身上玉器首飾沒半個,一身素衣,你還說他好?!」
我這次搖頭嘆氣一起來。
「紅歌,做人不能只看表面。誰規定有玉器就要掛在身上?風塵僕僕就沒錢嗎?妳仔細看看,這人雖著素衣,但這衣可不便宜。質地上等,織功細膩,就算是在江南,也只有幾家老字號的才織得出這種布。更何況,這素衣上,還有人特地用白線繡上了圖案。繡功精緻,花樣繁複卻搭配得剛剛好。還有他用來束髮的帶子上,掛的可是上好雞血石。再說這人個性啊!一看就知是急性子,顧得了前顧不了後,對金錢觀念淡薄,八成是家裡寵的。出來闖天下,但是還是不缺錢用,不用愁於生計,所以單純。功夫一流,眉宇間有正氣,成日大概就會行俠仗義,刀子嘴、豆腐心……該怎麼說呢……標準的肥羊啊!我只要撞他時,吐一點『血』,就大事底定了。」
紅歌瞧了老半天。「……我怎麼看不出來?」
「所以說妳功力不夠,要練啊!我去示範給妳看。」
於是我走出大門,直直地朝那人走去。那人對周遭環境像是不太在意,又好像不習慣在人多的地方行走,雖然武功不弱,但是絲毫沒留意我的靠近。我嘴角掛上了笑,在跟對方擦身而過的瞬間,我一個錯步,撞上了那個人。
一切就跟我在想像中排演的一模一樣,簡直太完美了。可是我還來不及吐血倒地,對方就先吐血倒地,這點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半刻鐘後,在紅歌質疑的眼神下,我帶回暗香閣的,不再是叮叮噹噹的首飾玉佩銀兩金葉子,而是一個吐血吐到昏過去的人。
這能怪我嗎?我哪知會遇到真貨啊!
太子傅 36
一步、兩步、三步……我一個轉身,避過了一隊正朝我這個方向走來的衛兵。趁著人注意的空檔,我輕輕一躍,兩隻腳交替著踢上城牆,五步便衝至城頭,接著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我沒三兩下就輕輕鬆鬆地落了地。沿途全仗著我耳聰目明,還有自小修來的輕功,這才順利地躲過了眾多人的耳目。
唉!今天真是背,不提也罷!一想到紅歌那裡的事不但沒了,還越拖越大,就像滾雪球一樣,心裡就像壓著塊石頭,沉甸甸的。我覺得,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有被雪球壓死的可能。可是因為是自己先開始滾雪球的,被碾死了也怨不得人。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回房,不然不用等麻煩雪球滾來,我就可以直接死了。
當我偷偷摸摸,好不容易才在未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躍上通往自己寢房的走廊時,才這麼一抬頭,遠遠就看到在一個比我更偷偷摸摸的人,站在我房間的窗前。
我瞇起眼,放輕了腳步聲,直朝著那人走去。近看之下,乖乖不得了!
王.公.公!
不期然,當初他那副欲在四王爺面前陷我於不義的嘴臉,突地躍進了我的腦海中。誰叫老爸老媽生給我這麼一個腦袋,記不住四書五經,記不住三綱五倫,就記仇最在行。
可是身在宮中,也不好隨便跟人起衝突。菊兒說過,這王公公是宮裡的太監總管,很多大小事都會經他的手,偏這人又沒什麼氣度,趨炎附勢、錦上添花最在行,可是從沒做過什麼雪中送炭的事,棒打落水狗倒是時有可聞。我不禁開始懷疑,為什麼這種人也可以坐上太監總管這個位子?瞧這人在我窗前鬼鬼祟祟的樣子,定是不安好心眼了。哼!
一番思前想後,我暫時絕了對他動手的意思,可是要我硬擺出熱絡的樣子,光是想著,心下就老大不痛快。權衡良久,我決定採折衷之法。於是我緩緩地走了近,一手拍上了他的肩,冷冷地道:
「王公公,你好啊∼!」
王公公放聲尖叫,一個回頭,背靠著窗,冷汗澿澿而下,臉色因為驚恐而瞬間幻化為死白色。
「?」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莫不是見鬼,怎麼嚇成這樣?對了,菊兒說過,要適時地問候別人。因為有了前幾次的經驗,這次我不再堅持個人創意,還是使用通用規格問候語吧!
我清了清喉嚨。「王公公,吃飽了嗎?……咦?」一陣風吹來,我的鼻子嗅到了一絲異味,一種腐臭的味道。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什麼東西這麼臭?」
為了表示親善,我擺出一張笑臉,面向王公公。「王公公,您有聞到臭味嗎?」
「臭……臭味?」王公公還是驚恐地看著我,緊張的程度像是隨時會跳起來一樣。
我刻意嗅了嗅,那味道是越發的清晰。「是啊!……嗯…好像是什麼肉爛掉的味道…」我話還沒說完,王公公突然尖叫起來,連滾帶爬地遠離我的視線,轉瞬間就逃得無影無蹤。
「……」
愣了一會,我開始接受菊兒的說法。或許人真的有分會打招呼和不會打的。摸了摸頭,算了!睡覺去吧!
才走沒幾步,我微擱下腳。
對了!我還沒有去看……
突然,噫呀聲傳來。我抬首,一扇門打開了,不過不是我的門。
小鬼的女婢,最年長的梅兒,從那朱漆門中走出來,靜靜地瞧著我。
半晌,她淡淡地開口。
「您回來了。」
* * *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小鬼的房間,就算是剛剛閃躲來回巡視的衛兵,我也沒下這麼多功夫。小鬼的房間光論格局是挺大,卻沒有我想像中那樣金碧輝煌,不過我對小鬼的房間如何並不在意。
我輕輕地走向床前,一掀衣擺,原想坐在床邊。轉念一想,這床是木頭雕的,可不是用石頭砌的,要是被我這麼一坐,發出聲響,吵了小鬼就不好了。要是他醒了,定是劈頭就問我今天去哪了。
梅兒極細聲地問道:「管師傅,要我為您搬張凳子來嗎?」
我剛想點頭,隨即想起,這屋裡的凳子是用烏木做的,上頭還鑲上了玉石,頗有份量。搬動之間難免有疏失,到時候有了響動……還是算了。於是我擺擺手,示意她免了。四下看看,我撩起下襬,就著地板,輕輕地坐下。時值秋將入冬之際,又是房裡,石地板一片冰涼,坐起來的滋味倒還不錯。
小鬼的侍婢竹兒,一直動也不動地立在床前,見我直接坐在地板上,滿是英氣的遠山眉微微一軒,眼裡和唇角都有了笑意。我才不管她怎麼想咧!
折騰了一天,一坐下來,就越覺倦怠,於是我輕輕把頭靠上床側,小鬼的臉就近在眼前。小鬼的臉很紅,不過不是平常那樣微微的粉色桃子紅,而是一塊紅一塊白,像潑墨山水那樣。有些皮薄的部分,還能看得到青筋,所以一張臉是又紅又綠又藍又白,嘴唇還微微發紫……我觀察了一會,開始覺得小鬼的臉像彩虹一樣,不過沒那麼漂亮就是了。
窗外吹起了風,我的眼睛時睜時閉。
有時候聽到了沙沙的樹葉搖動聲,有時又聽到了枯葉落地的喀嗤聲,時而細微漸止,忽而狂風大作,如此周而復始,聽得我都想睡了。我揉揉眼睛,原想起身回房,但還是忍不住回頭。
看到那張看似平靜的小臉,突然覺得於心不忍。想起小鬼那天陪了我那麼久,整整兩天兩夜,我就這麼走了,好像說不太過去。
起碼……再一個時辰吧……
我又累又睏,忍不住嘟起嘴來。
「唉!我老覺得,自從遇到你以後,我做起事來真是越來越縛手縛腳、優柔寡斷呢。以前我可不是這樣,來去自在,從沒有什麼事能綁得住我。可是現在……倘若我討厭,大可一走了之,若我喜歡,那就是甘之如貽。但是……假如我是有時歡喜,有時厭倦……有時連是歡喜或厭倦都分不出來呢?……好難……真是難啊……」
看小鬼睡得像死人一樣,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我繼續看著小鬼的臉,一邊想著:
再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就好了……
太子傅 37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陽光透過窗上的雕花格子,細碎地灑在我的臉上。小鬼的臉近在眼前,我發呆了幾次眨眼的時間,然後才真正地醒過來。
我居然在小鬼的房間裡睡了一整晚!!
我馬上站起來──我是這樣打算的,可是就在這時,我動也不動地僵住了。
「為什麼不叫我?」我看著在床前忙錄的菊兒,滿懷怨氣地問。
菊兒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你睡得像死了一樣,皮厚的像城牆一樣。我哪沒叫你?!我又說又叫又吼又跳又打又踢,太子殿下都被我吵醒了,你還是聞風不動。我昨天還想說,你身子骨真了得,坐在地上睡也成,沒想到……哈哈哈……沒想到你會扭到脖子說…哈哈哈哈!」
菊兒就是有這能耐,在我還來不及思考何謂對待女性的溫柔之道時,右腳已經閃電踢出。
「好痛!」菊兒大喊。
其實我並沒有踢到她,可是她僥倖躲過後,得意忘形地在我搆不到的地方跳起舞來,存心挑釁我,卻沒注意到她腳邊的一灘水。結果腳一滑,就摔了個仰八叉。看來是痛得很,看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我原本應該出言嘲笑、落井下石,起碼也要額手稱慶才符合雲月本色。可惜剛剛那一腳牽動了我的脖子,因此我也叫了聲:「好痛!」然後渾身顫抖地僵在那裡,等著痛楚消失。
就在這時,梅兒推開門,看到兩個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躺在地上,就算她性子素來穩重,也不由得愣了愣:「這裡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問話,我和菊兒都想先答,然後順便把事情解釋成對自己有利的樣子。可是菊兒躺著還說不出話來,我歪著脖子說話沒什麼說服力。兩個人嗯嗯啊啊老半天,才發現梅兒可不是問我們。
「管先生扭了脖子,菊兒笑他,管先生想踢她沒踢到,又扭了一次脖子。菊兒沒被踢到,可是自己跳舞跳到跌了跤,一直到現在還爬不起來。」
蘭兒慢條斯里地說完,信手捻起一綹垂蕩到頰邊的青絲,輕輕地撥到肩後,動作緩慢而流暢,一舉一動,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樣,少了人氣,卻多了飄逸,難怪我剛剛都沒發現她就站在不遠處。
「扭到脖子了?給我看看吧!…蘭兒姐,妳下去休息吧!換我來看就好了。」竹兒端著滿滿的一盆水,單手托著盆子推開了門,還一副行有餘力的樣子。她輕手輕腳地把盆子放到地上,微捋起了袖子,沒經過我的同意,就在我肩上又推又捏的。
「痛痛痛!妳輕一點,我很容易瘀血的。」我大喊。無奈歪著一顆頭時,真的沒人會聽你的。就在這時,竹兒的手從後方伸出,捧住了我的臉,不知道在摸索什麼。我任她擺弄,突然有感而發。「……竹兒。」
「什麼事?」她微微低頭。
「妳的手怎麼這麼粗,跟男人一樣。」
竹兒沒回答,就是突然抓著我的頭,左右拐了幾下。
我很清楚地聽到喀啪的巨大響聲,由我的脖子傳出來,就好像脖子骨碎掉了一樣。呃啊!下次…下輩子我會記得,假如要害被別人捏在手中的時候,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像男人才好,要是像女人還得了……你動動脖子看看,應該好很多了。」
「咦?我沒死……」我緩緩地轉動脖子,發覺情況好像好了很多。「竹兒,沒想到你還會這招!好棒啊!」
竹兒抿唇一笑。「當初菊兒剛來的時候,三天兩頭就睡到落枕,要她提個水也能扭到脖子,偏偏脖子扭到都要一個禮拜才好得了,這段時間又不能做太使力的工作,結果沒幫我們攤到工作,還陣日找麻煩,有些宮女還叫她『歪脖子』。逼不得以,我只好找坊間推拿師傅請教了。扭了脖子後,這套越早做,大抵一天就能全好了。」
聽了竹兒這話,狂笑的人頓時換成了我。「歪脖子!歪脖子啊哈哈哈!」
大概是憤怒壓過了痛楚,菊兒轉眼就直挺挺地從地上躍了起來,千年僵屍也沒這麼神。下一瞬間,她已經朝我衝過來。
我一邊朝菊兒吐舌頭,一邊敏捷地閃開了十顆正拳、九下手刀、八招重掌、七波掃堂腿、六次雙風貫耳、五次拳槌、四個右勾拳、三個左勾拳、兩次指甲攻擊,和一次猴子偷桃。仗著我深厚的輕功底子,我躲起拳頭比泥鰍還滑溜。就是怕菊兒急了起來,一時出手不分輕重,要是打到小鬼就不好了。於是我不著痕跡地跟床邊拉開距離。可是,老天爺大概硬要在我身上證明何謂好心沒好報,或是希望我貫徹大反派的形象。我才拉開了點距離,頭皮就被一股力道往回扯緊了。
「哎哎!!」
重心一偏,接連幾個踉蹌,不得以,原本一直負在背後的雙手,只好空出一隻手來接下菊兒的一連串拳腳,另一隻手則試著拉回那一束頭髮。無奈頭髮不知是被什麼夾到了,扯得緊,卻動也不動,我只好翻手輕點了菊兒幾個大穴,然後回來照看頭髮。一看之下,我差點想把小鬼的頭髮一根不剩地拔光。扯我頭髮的還有誰,不就是小鬼?!
我的一束頭髮,就這樣被他兩手抓著,又被他半個身子壓著。只是不知道他睡得這麼熟,又是什麼時候抓著了我的頭髮?!
就像是知道我的疑問一樣,梅兒淡淡地說了。
「殿下昨天半夜醒過一次。可能是在那時抓住了吧。」
我握住髮絲,用力地扯了幾下,卻是徒勞無功。難不成小鬼把我的頭髮在他身上綁了死結?不然為什麼怎麼扯就是聞風不動。「算了。」又扯了幾下,我決定放棄。
然後,在其他人看熱鬧的眼光中,我迅速地抽出匕首,看著小鬼的手良久,難過地說。
「……對不起了,我也不想要這樣的。」
匕首化為一道閃光,順如流水般地劃了下去。房裡的人除了當事的一個躺著的和一個行兇的,其他人全部同時尖叫起來,連菊兒也衝開了穴道,大喊:「不要啊!」可是為時已晚,我已下手。
一時之間,房內一片鴉雀無聲。
良久……
「……我割自己的頭髮,妳們在尖叫什麼啊?」
「我……我們以為…」
「喔∼∼!原來如此,以為我想砍妳們殿下的寶貝手是嗎?我哪有那個膽啊?!不過說實在,這真是個好方法,為什麼我剛剛沒想到呢?」
「不…不是的。」
「不然是什麼∼∼?!」
「我……我們只是覺得,雲月你的頭髮這麼漂亮,這麼柔順,就這樣剪了,實在太可惜了。」
「喔∼?是嗎∼?」
「是啊是啊!……所以你快把匕首收回去吧!別再晃了,很危險的……」
太子傅 38
是夜,我又溜出皇宮。因為經驗豐富,以往還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近來就算閉著眼睛也知道那裡有人站崗,那個時辰會有人換班,加上有了夜色的蔽護,我出走的輕易無比。
快步疾走,七彎八拐,照著紅歌的指示,我很快地繞到了暗香閣的後邊。
乘著沒人注意的空檔,我輕巧地翻進牆內,看準了目標,無聲無息地躍進樓台。
一把又細又薄的劍突然朝我砍了過來,劍身抖了抖,反射出一輪銀芒。我不閃不避,及時開了口。
「紅歌,是我。」
劍剛好抵在我頸邊,沒再進一步。「是你!」認出了我,紅歌臉上的肅殺之氣才緩了會,隨即又水漲傳高起來。
「……怎麼,管大公子不搶不騙後,決定改行當飛賊了?太好了!偷拐搶騙四大惡行,你已經包了其三,既然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它做齊,改天拐個人賣吧!」
我察顏觀色。
「……這…紅歌,妳…火氣好像挺大的?」
「怎麼能不大呢?」紅歌假惺惺地笑了三聲,故作優雅地以袖掩唇,嘴裡吐出的話卻是冷風刺骨。「管大少爺,您上次撿回來的人,好像還病在我這兒呢!怎麼?是不是管少爺的記性不好,需要我提醒嗎?」她一邊說話,手中的白刃刀口一邊在我頸旁晃啊晃的。
「沒忘啊!我一抽到空,還不趕緊過來看?人呢?在哪?」
「哼!算了吧!還不是陪你的寶貝弟子,陪到什麼事都忘了!」紅歌哼了一聲,我乾笑幾下。
什麼時候紅歌也喜歡跟我玩這套吃假醋了?我又不是客人。
「陪他是真,畢竟是我害他受了風寒,不過我可沒忘了這裡的事,只是他病得有些嚴重,我放不太下心,今天總算好多了,只是身體虛弱點……紅歌,能把劍收起來嗎?妳剛剛劃到我的脖子了。」
紅歌哼了一聲,隨即還劍入鞘,動作駕輕就熟,看來劍法已微有火候。「人就在那邊的床上!」
「喔。」我一邊應著,一邊想……
紅歌會武?怎地我都不知道?
……上次來的時候,也看到一堆武林高手,說是她的東家幫她請的也不像,畢竟上回來時的路上,那些人的肉腳可不是裝的……可是若是說是慕紅歌的名而來也太誇張了吧!紅歌的人面還真廣。算了!我掛心的可不是這事。
挪近床邊。上次匆匆忙忙的,加之這人臉上儘是風塵,乍看之下還不覺得。這次細看之下,就不由得感歎,原來世上竟有這麼美的男人。柳眉、瓊鼻、豐唇,還有那一頭烏黑得像是泛著藍光般的青絲……可惜他現下病著,臉上一片青白,美則美矣,不過美得像鬼……「這人的情況怎麼了?」我看著床上那張蒼白的臉問道。
「還病著呢!你知道的,大夫說的那些藥材,我們就算再神通廣大,一時也弄不全,只好拿些滋補養生的配方讓他養口氣,病情時好時壞,有時醒了,可是問他什麼都答非所問,沒真正清醒過,倒像在夢囈……」
紅歌的眼對上了我的視線,她遲疑半晌才說道。「雲月,大夫上次不是說過了嗎?這人本來身子骨就不佳,又有病根,加上最近京城氣候一日數變,他才會舊疾復發。你只是倒霉了點,撞上他而已,用不著放在心上的。」
「喔…」是啊是啊!我是很倒霉,怎麼老碰上病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包裹,輕輕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紅歌,我弄來了些藥材,妳看看妳缺些什麼。」
紅歌俐落地攤開包裹:
「這些是什麼?」
「千年人蔘、天山雪蓮、靈芝、犀角、針珠粉、鹿茸……我不懂醫,所以就把最貴的幾樣多帶點來,妳再找懂的人來看看,看這些夠不夠用。」
「當然不夠!請你再多帶點來吧!越多越好!」
紅歌回答的速度之快,讓我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專心聽完我的話。
「紅歌,不是我想懷疑妳……」拉開凳子,我像洩了氣般坐下來。「妳不會想把這些藥拿去轉賣吧?」一坐下,困意就如潮水般襲來。
「呵呵呵……當然不是囉!」紅歌假笑三下,我也勉勉強強拉開嘴角……希望紅歌不要連病人該吃的份都吞了。
「你怎麼一副快死了的樣子……對了!雲月,你這藥從哪來的?品質好嗎?」紅歌一邊說,一邊拎起一根人蔘,放在鼻前聞啊聞的。
「太醫院。」我隨口答道。一個呵欠過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說溜嘴。
「……你說哪裡?」紅歌緩緩地放下人蔘,俏臉上失了一貫的機巧靈敏。
「……」
紅歌突然衝過來,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地看她兩手分別抓住我衣襟兩側,使力一拉,胸前春光乍洩……不對!我好像沒什麼春光可言。「紅歌,怎麼突然這麼主動?」
紅歌不理我,競自把我身體上上下下翻看了遍。一邊枉顧我的個人意願,嘴裡一邊喃喃著:「沒有……沒有……沒有……」我趕在她即將扒下我褲子之前抓住褲頭,紅歌就朝著我大腿小腿四處拍摸,最後,她一聲大喊。「沒有!」然後就撲過來緊緊抱住我,才一會兒功夫,大串小串的水珠就沿著她的眼角往下滑。我簡直慌了手腳。
「紅歌,沒有什麼啊?……啊!我今天出門忘了帶銀兩,下次再帶來,沒差這幾天的…用不著哭吧!」
「笨蛋!」紅歌抬起頭來:「你這笨蛋!居然為了素不相識的人,去太醫院偷藥?!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知不知道大內高手眾多,你怎麼老是憑著一時的意氣去做事,你沒想過利害嗎?…幸好你沒受傷……」
………
「呃……紅歌……事情不是妳想像的那樣……」我試圖解釋──其實這些藥是我偷聽那些太醫談話,知道太醫院為了年度撥款不被削減,總是虛報費用,又購置一大堆不必要的藥材,原本這些藥是要放在倉庫等著發霉爛掉的,因為我於心不忍,所以就拿了一些出來──不過紅歌一點機會也不留給我。
「你還說,剛剛我看你不答話、一副說溜嘴的樣子,我就知道是真的!」
說溜嘴是真,不過情節也差太多了。「不是這樣的,是……」
「別說了!!你!不認識的人,放著讓他去死就算了,你不是常常這樣說嗎?怎麼老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知道我會擔心嗎?……你看看你,累成這樣,臉色白的透青……這邊的頭髮怎麼被削了一截?!一定很驚險吧!幸好你運氣好,不然憑你這種三腳貓功夫,怎麼偷得到?!怎麼逃得出來?!」
喂!我要生氣了!不聽我解釋就算了,為什麼每個人都說我的功夫是三腳貓?!老爸老哥朽木不可雕就算了!死小鬼不懂武也算了!紅歌你見多識廣又懂武,怎麼也跟他們一掛?!你們的眼睛長到哪裡去了?!我功夫高明的很!我是奇材!我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葩!!「我──」
「嗯……」
突然,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從旁邊傳來,中斷了我和紅歌的談話。我和紅歌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把視線調到床上的那人臉上。只見他眼皮跳了幾下,微微張唇,身子側了側,終於張開了眼睛。迷茫的雙眼眨了眨,然後逐漸恢復清明。就見他的視線四處游移了一陣子,最後終於停留在我們的臉上。
「……這裡是哪裡?」久病後的聲音微弱而沙啞。
「暗香閣。」紅歌快速地回答。
「妓院。」看見他不解的眼光,我開口解釋。然後紅歌笑靨如花地擰了我的大腿肉。
太子傅 39
見那人醒了,紅歌不斷陪笑,一邊擠往床前,一邊把我往後推。幾次我想往前靠,都她不動聲色地擋住了。我的嘴才剛張開,紅歌就會突然說起話來,堵得我什麼話都只能嚥回肚子裡。
「你前些日子呢!昏倒在這兒的門口,是這位公子就近把你抬進來的。」
那名看來弱不禁風的公子一聽,微微一驚。
「……昏倒?我昏了多久了?」
我伸出三根指頭。
「三個時辰?」那人不確定地問。
我搖搖手。「三天多了。」
誰知那人一聽,連忙撐起身來。「什麼?!三天了?」
「是啊!……咦?你幹嘛起來?你病好了嗎?……喂喂喂!你可以下床了嗎?…紅歌,他可以下床了嗎?」
紅歌再度把我往她身後推。
「這位先生,您身子病了還沒好,這下冒冒然就想去外頭吹風,不太好吧!」
她笑語嫣嫣,要是普通男人,早就被迷得三魂去了七魄。可是這人大概是病得昏了頭,連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只見他視而不見地把紅歌往旁推,兩腳往地上一放,就要站起身來。
紅歌嫣然一笑,玉手一推,那人就砰地一聲倒回去。
然後那人掙扎著、再次撐起身時,紅歌毫不留情地一推又迫得他躺平回去。
如此循環數次,那人強忍著怒氣,開口了。
「我有急事…」
「天大的急事都抵不上人命一條!何況依你現下的身子,能做什麼?……當然,你要走也不是不可以……」紅歌變臉如翻書,玉手朝著他一伸:「不過你先把這些日子的食宿費、看診金、藥材費還有我的陪宿費一併付上來才准走!」
那人的臉一陣青一陣白,而我則有點遲疑地戳戳她的背。「紅歌?」
「幹嘛?!」她沒好氣地瞟了我一眼。
我看了那位冤大頭一眼,湊到她耳邊,悄悄地問。
「陪宿費?」
「是啊!有疑問嗎?」
她胸膛一挺,好像什麼疑問都沒有了,不過我是個公道的人。
「紅歌……妳說什麼我都不反對……」我回過頭看了那人一眼,仔細地看清他連坐起身來都很吃力的慘狀。「不過他這種樣子怎麼要妳陪宿了?妳要跟這種病號要費用,連我都覺得有些不合理。」
「誰說我是要他的陪宿費啦?我是要其它人的陪宿費!吶!雲月!你想想,假如我這幾天沒空下來照顧這個病人,我就能去接客,接客就能賺錢。你也知道我的價碼,要不是因為你是熟人了,還得要送禮才能過我的門檻,這禮,當然也不能寒酸到哪裡去。再說吧!因為是你托給我的人,所以我才費心照顧,日夜都守在這人床邊,你看看,我連皮膚都變差了。」
「這倒是真的。」這回我很誠實地幫腔,卻被人踢了一腳。幹嘛!這是妳自己說的耶!
「──所以,我要這人付錢是有道理的。」紅歌又拉里拉雜地扯了一大堆,最後總歸出這個結論。她列得頭頭是道、井井有條,連我也邊聽邊點頭。等到她作結了,我才猛然回過神來。
這個模式、這套說法……怎麼跟她上次坑我時大同小異啊!
那人聽的時候一直陰著臉、一邊喘著氣,看來病況是糟得不得了。雖然知道紅歌是在坑他,不過照這種情況,只要他能留下來養病,被坑也是值得的,所以我沒出聲幫他說話。但他這人卻是爽快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一聽她說完,他馬上回道。「那好,我向來有恩必報、欠債必還,妳要多少,開個價吧!」
「這位先生真是快人快語。那好,就這樣。」紅歌對著他,伸出三根手指。
我微張了張嘴,已經預見到那人悲慘的下場。
「三兩?」那人問道。
「十、二十、三十……」紅歌一根一根地點起她的手指。「三十錠金元寶。」
比起我當初的大驚失色,這人卻鎮定逾恆。「好!」爽快得好像要他給三十顆石頭一樣。
我開始決定離這個瘋子遠一點。
那人在身上摸了摸。「……我的包袱呢?」
我立刻回答。「你的包袱啊──」說到這裡突然說不下去,因為紅歌不知為何,站著站著,突然站到我的腳背上來。
「你的包袱,在這位公子好心扛你回來時,已經不見了。你身上只剩下一柄劍,我幫你收著,你要看嗎?」紅歌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張大了眼瞧她。
不見了?我明明就交給妳保管了啊!我近乎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沒想到紅歌連病人的包袱也想坑,已經缺錢缺到開黑店的地步嗎?
「不見了?!」那人也是一臉愕然的樣子。不過顯然缺乏警戒心,因為他並沒有懷疑到紅歌的頭上。
「你昏倒的街上人來人往的,一定是被偷走的。現在的世道真差,壞人真多,怎麼會有人無恥到連病人的錢都想偷。」
就是妳啊!不過我雖然快人快語,這回倒懂得閉嘴。因為就算是三寸金蓮,也有踏斷腳背的可能性。
那人聽了,突然一臉驚慌地在胸前翻著,我奇怪地看著他。難不成是我記錯了,他的包袱不是背在背上的,而是掛在胸前的?還疑惑著,就見那人從胸口掏出一方玉石來,臉上的表情立時鬆懈下來,好像天大的事壓下來都不要緊,只要這塊玉還在就沒問題。
這玉一定價值連城吧!我忍不住探頭多瞧了幾下。
紅歌喃喃地道:「……暖玉『溫造』。」
「什麼?」我看向紅歌。
「……妳識得這玉?妳怎麼知道這玉的?」那人一臉驚奇的樣子,說到後來,卻有點急切的樣子。
「什麼事啊?」我看向病人。
「……我們暗香閣的人之所以身價高,不是光靠皮相就能撐出這種價錢的。色藝雙絕,這才是暗香閣打響名頭的招牌。這天下珍稀奇物呢……我多少都懂一些。」
「什麼東西珍稀了?」我又看向紅歌。
「是嗎?」那人握著那塊玉,臉上的表情半是懷念欣喜,半是失望寂寞。
我來回看了兩人幾次。
「喂!我還在狀況外啊!誰跟我解釋一下好嗎?」
紅歌看了我一眼。「暖玉『溫造』──就是這人胸前掛的那塊玉──是珍奇得令愛玉之人念念不忘的名玉石。瞧這色澤,白碧通透、一體成形、滑若凝脂、流光若碧潭。最奇特的一點,這玉在酷暑之際,就如普通玉石一般。可是一但入秋後、天氣轉為寒涼之時,那玉就會發暖。越冷它越是熱,捧在掌上暖手指,戴在心口暖身子。聽說還堅硬無比,不畏刀槍。有人曾列出天下十大名石,這暖玉『溫造』就是其一。」
「是真的還是假的啊?」我一臉懷疑。
當初那死老頭臨走時也是留給我一塊玉珮,聽來普普通通,什麼驅毒辟邪的,不過臭老頭也是自吹自擂說是什麼天下十大名石。天下哪那麼多十大名石?!「你有沒有砍過,看是不是真的啊?」
「沒有,我怎麼捨得砍,要是壞了怎麼辦。」那人像是捧著寶貝般捧著玉石,一臉溫柔的樣子。「不過它的確會在冬天發燙。」
我拍一下手。「那它很貴吧!這樣就好了,你拿這個來抵債,不就好了嗎?」
那人卻驚慌起來。「不行!這個不行!……我會做很多工作的,可是這個真的不能給。」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紅歌的臉,剎那間暗了暗,好像很嫉妒的模樣。不會吧!紅歌,難不成你連人家最後一件家產也想據為己有?!
紅歌咬了咬下唇,又擺出一副溫柔的笑臉。
「放心好了,這麼有價值的玉石,我怎麼會要你拿它抵這麼點債呢?不然依我看,你就在這裡工作一些時日抵吧!不過得等你身子養好再說。」
……啊!又要身子養好,又要抵三十錠金元寶……我已經知道是什麼工作了。何況這位大哥光是看,就比我有本錢多了。
那人一臉著急。「可是我有事──」
「你的事我會幫你安排好!」紅歌信心滿滿地攬下差事,指著我。「這位公子會幫你做的。你用不著擔心,他看起來散散的,辦起事卻很可靠。」……然後馬上推到我頭上。
我什麼時候列入妳的安排之列了?!
「……那我病好了,要做什麼工作?三十錠金元寶,得做到什麼時候啊?」
紅歌乾笑幾聲。「放心好了,一定可以賺得很快的,只要你先把病養好。」
「對啊!你假如去賣的話,一定賺得很快的──」我未竟的話語,全都堵在紅歌的一個拐子下。
「去賣?賣什麼?字畫嗎?」
紅歌趕緊轉移話題。「賣什麼等你病好再說。你不是說要辦事?很緊急的?你快跟他說吧!好讓他去辦啊!」
喂喂喂!我是客人,或許還算得上是友人,不過絕對不是僕人,妳也說得太順口了點吧!說歸說,我還是沒拆穿她的西洋鏡。
那人咬了咬牙,沉默了半刻鐘,這才緩緩地、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在找一個人。」
太子傅 40
為了扮演好幫忙辦事的人,我就坐在床前,問明了那病人想找的人的種種特徵。那位病人是挺合作的,可是遇到一些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就會這樣搪塞過去。「我想這沒什麼關係。」、「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對不起,我有不能說的苦衷。」、「我不清楚。」
於是……
「他是你的誰?」
「我想這沒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會想找他?」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他的姓氏、名號、出身是什麼?」
「對不起,我有不能說的苦衷。」
「那好吧!…他幾歲了?」
「我不清楚。」
我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別動手揍病人,尤其對方是個美人。
「那他的長相有什麼特徵嗎?」
「……很英俊。」
「就這樣?有沒有長痔?膿瘡?疤痕?」
美人直搖頭。
好吧!
「那他有什麼特徵、特長嗎?」
「特徵……很英俊。特長……他好像什麼都會。」
我用毛筆在白紙上的長相、特徵、還有特長上頭,各用力地打了個大叉叉。
「他有什麼朋友嗎?」
「有啊!」美人的眼睛亮了起來,我的嘴角也揚了起來。
「是哪些人?」
「這……很多人呢!」
「……你列幾個比較有名的吧!」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朋友叫什麼啊!……對了!我看過一個人,長得也很英俊,只是看來冷冷的,不多話。還有一個女孩,長得十分漂亮,也很聰明。還有……」
朋友,叉叉!
「……怎麼了?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的嗎?」那人見我望著畫滿叉叉的宣紙沉默不語,疑惑地問道。
「啊?……有啦!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啊!」美人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太好了,終於有肯定的答案了。」我笑得很勉強。
那人沉吟半晌。
「……不如讓我畫一張肖像吧!」
我緩緩地抬起頭。「……你會畫他的肖像?」
「會啊!見過的人都說很傳神喔!」
「你怎麼不早說!!」
稍晚,我拿著墨跡未乾的紙,緩緩地走出來,邊走邊看。假如他要找的人真如畫中人般,那人長得也真的只能用英俊來形容了,這點那病美人倒沒說錯。這樣的人應該很好找啊!
「問好了?」紅歌站在外頭。見我出來,往我手中的畫湊過頭來。「這是?」
「他要找的人。」我把畫紙交到紅歌手上:「紅歌,妳打算怎麼辦?」
紅歌拿著畫紙兩端,又看了幾眼,撇開頭去。「不怎麼辦。」
「……什麼意思?」我看著紅歌,很嚴肅認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紅歌無所謂的聳聳肩。
「……紅歌,妳要坑他錢、坑他錢包或是坑他那顆玉我都沒意見,但是妳既然留人下來,起碼幫忙去找人吧!要是有緊急的事呢?」我挑高了眉,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紅歌突然把臉湊近我,近得讓我只看得到她的一雙眼睛。「…偏不找!」
我收起表情,定定地看著她,她也定定地瞧著我。
「那好,畫拿來,我去找!」
紅歌帶著微倔的神情,慢慢地把畫紙遞還給我。「隨便你,反正你也找不到!」
「我為什麼找不到?!」微微的怒氣開始在胸口醞釀。
「我說你找不到你就是找不到!!」紅歌低吼著,然後背過身去。
見她這樣,我也不想再留下來,轉身欲走。突地一陣香氣襲來,一雙手卻是環住了我的腰。我想掰開她的手,可是又怕使力過了頭,傷了紅歌那對嫩如白玉的藕臂。萬般不滿,只得一個歎氣了事。
「……紅歌……妳最近很反常。」我不帶感情地陳述事實。
「我知道……」
「妳以前不是這樣的。妳懂事、聰明、替人著想……」
「我知道我知道!」腰間的手臂收緊了,我皺起眉頭。「可是雲月,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你以前既自私又任性,心裡只容得下自己的想法,眼裡只看到自己的利害!……可是,看看你現在,你會替別人擔心,會想為別人做事……雲月,你,變柔軟了!」
「……妳喜歡我像以前那樣?」我冷冷地問。
「……雲月,你以前就像天邊的月亮,高高掛著。我想靠近、想摘下,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摘下天邊的月亮,再神通廣大的人也不能。所以我既失望又放心,因為我知道,我得不到,但是別人也得不到。我雖然無法令月亮長伴身邊,但是我知道,每當夜深了,我抬起頭來,月亮就掛在那裡,就算颳風下雨,我也從不擔心。因為我知道,幾天後放晴了,我一定會看到,月亮,還是高高地掛在那兒。它不會不見,不會被別人摘走!」紅歌說到後來,已經有些啜泣:
「可是,在現在,你變得不是那麼遙遠的現在……我曾經那麼渴望過現在。但是,當我發現到,你已經可以讓出一小部分的心,去容納別人的思念、別人的喜怒哀樂、連我也包含在內時,我反而不快樂,變得比以前更不快樂!因為我知道,只要有人捧起一碗水,月亮就會映在上面,大家都能有一碗月亮了。
雲月!我想要你那一部分的心,那一部分的全部!我不要你的心裡也在意其它人!
不要在我面前說別人的事!別為了他人生病而憂心!不要為了別人駐足!只為我而停留……我無法不這麼想!我無法不這樣希冀著!我每天每天都在其祈求,以前我一直向上蒼祈求,希望你能記得我、多看我一眼!可是現在,我每天都在禱告,求上蒼,讓你心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看向夜空。
紅歌緊挨著我,一聲聲地喚著我的名字。
我輕輕拉起紅歌的雙手,回過身來,摟住她的腰。
「紅歌……」我嘴裡吐出她的名字,輕輕的,像是化成了歎息般的一道風,尋求著這名字的主人,帶著我吻上她的雙唇。
一吻將盡,她伸手環住我的脖子:「……雲月……還不夠…還不夠……」
「紅歌……妳是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我只會在妳的面前真正地卸下偽裝……」溫柔的話語,就像晨露易逝。我抓住她的雙手,語氣依舊輕柔,卻不再有憐惜,只是一臉冷然地看著她。「……這樣還不夠嗎?」
「……雲月?」紅歌怔然地望著我。「……為什麼?難道我不夠好嗎?」
我笑著搖搖頭。有些事情總是會被看得太簡單。
「不是妳好不好的問題。別向我索求我永遠無法給妳的東西,紅歌,妳太瞭解我,所以妳也注定失去我。
妳還記得幾年前的那時候嗎?妳不滿我總是一副隨興的態度,妳憑著直覺,知道在我的表像底下,有著更深更沉的真實,所以妳哭、妳怨、妳硬逼著要我說,說我真正的想法,硬要我撕去我所有的面具來面對妳。我那時不是讓妳選擇了嗎?妳可以選擇在瞬間瞭解我,然後,我的心將永遠對妳關上。或是繼續這樣的相處模式,總有一天,妳或許能觸碰到我的心──妳可以的,因為我夠重視妳,重視到願意給妳這個選擇──而妳毫不猶豫地選了前者。」
「可是我以為…」
「我知道,妳以為瞭解我後,就離我的心更近些?!傻姑娘,妳錯了。妳選的那條路的確是直的,又直又快,可惜,只不過是條死巷罷了。」我淡淡地笑了。「咫尺天涯,這輩子,我絕對不會讓妳跨越那條線。」
「雲月……」
紅歌瞧著我,兩行淚冷冷清清地流了下來。
「忘了吧!忘了妳今晚說過的話!就當是今晚的月光太美太迷濛,迷惑了妳的心智。」我挑出手巾,輕輕地替她拭去淚水,溫柔地說完今晚的最後一句話。
「別再提起,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妳。」
太子傅 41
離開暗香閣,我運起輕功,漫無目的地在別人家的屋頂上閒晃著。朝著熟悉的方向走去,眼前赫然出現『管氏』兩個大字。
才離開不過一陣子,一種又是懷念又是陌生的感受湧上心頭。我用掌心輕輕貼上朱漆大門,來回的撫觸著。就在那時,我不知是發瘋了還是怎樣,居然有一種回家了的心情。
……不過一般人回家是不用爬牆的。
腳一落地,我不由得為眼前的景象發起愣來。沒點上一盞燈、沒有一點聲息、靜悄悄、沒了人氣的房子,旁邊還堆著一些木料和磚塊。
……是了!我怎麼這麼糊塗!前些日子老哥他們不是說過這裡遭竊,房子被翻得亂七八糟,還找人來裝修,兩個人還跑來煩了我一陣子……現下,人大概是在哪間客棧吧。
……真掃興…
臨走之前,我回過頭,再看了大宅一眼,突覺眼前這棟破敗的建築,簡直就像書裡寫的鬼屋。那位樑上君子也太狠了點,偷個東西也能偷成這樣?!到底是在偷東西還是在拆房子啊?
看起來真淒涼……
四處環顧…..也只見稀落的光芒,淡淡地從幾戶人家前懸掛的燈籠映了出來。晚風陣陣襲來,帶來已近深秋的寒意,平時能教我快意自在,此時卻襯得我倍顯寂寥。
一轉頭,卻見遠方一處,燈火通明。
* * *
「……誰啊?!拖出去砍了……雲月?你做什麼……三更半夜的……」
「要叫師傅……你進去一點。」我雙手並用,二話不說就把對方往床鋪裡推。
「……你幹什麼?」小小的臉上有不解、迷惑……不過更多的是掩不住的睡意,一雙眼半睜半閉的,真想捏捏他的臉。嘻嘻!
「陪你睡覺啊!」我自動自發地拉開被子,聽到一聲哆嗦。是了,現在天氣已經很涼了……所以我快手快腳地地滾進厚厚的被單裡。
「快住手,我才不要人陪,要陪你陪在床邊就好了!別上來!……唉!很擠的。」小鬼徒勞無功地抱怨。
我衝著他笑了笑,一把抱住他。「抱枕好溫暖。」喃喃道。
「你!」小鬼用力地掙了幾下手腳。「雲月!我很悶!我要睡覺!你這樣我睡不著!」
我伸手點點小鬼,微微嘟起嘴。
「你是抱枕………抱枕……不會說話。」看到小鬼果真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我高興地在他臉上香一香,又在他頰邊、頸邊磨蹭了幾下。幾綹髮絲被我弄散了,發出沙沙的響聲,我聽到有人倒吸了一口氣。
「雲月…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小鬼突然全身僵直了,也更像我的抱枕了。
「知道啊……」我又把小鬼抱緊了點。「我在睡覺。」
「要睡覺回你自己的房間去睡!」
「這裡就是我的房間啊!」
我無辜地眨眨眼,聽到有人開始氣憤地喘起氣來。
「……好……假如這裡是你的房間…那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睡覺?」
「……」我側頭想了想。「對喔!你是誰?……你為什麼會睡在我房間裡?……啊!我知道了。」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對著小鬼眨了眨眼。「……你…你躲在被子裡,就是想偷襲人家,人家不依啦…」戲還沒演完半套,我就狂笑出聲,不住地搥床板。小鬼看樣子是氣得不輕,就見他背過身去,說什麼都不再轉過頭來搭理我了。於是我就順理成章地躺下來,繼續抱著小鬼睡覺。
好半晌,我看著小鬼氣呼呼的背影。
「……睡不著嗎?」我不住揚起笑容。
「……」
「要聽故事嗎?床邊故事喔!聽完就睡得著囉!」
「……聽到會睡著的無聊故事,我才不想聽。」小鬼的聲音悶悶地傳過來。
「我不管,我就是想講!你就是得聽!」我湊近小鬼的耳朵旁邊。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書生上京趕考。這書生家門破落,能夠籌得一點上京的盤纏已是不易,沿路那還能挑地方住。甭說客棧了,就連在寺廟借宿一晚,那一點結緣香火都拿不出來,因此餐風露宿時而有之。
有一天,他來到一個鎮上,好巧不巧,下起了大雷雨。那雨啊!下個不停,直至傍晚都沒有緩下來的樣子。這書生心裡不由得發急,假若平時陽光普照的,睡野外也就算了。可是天下雨,地上淹得這邊一潭水、那頭又一潭子水的,叫他怎麼好睡。於是呢!他就在鎮上向一家包子店的老闆,買了一個兩文錢的包子,順邊跟那老闆打聽,看哪裡有寺廟可以借宿一晚。」
「……」
小鬼雖然還是背對著我,不過呼吸聲漸漸緩了過來,耳朵動了動。我不由得暗笑在心裡。雖然小鬼嘴上說他不想聽,但是這般鄉野奇譚,想來他幾無聽聞,更別說有誰跟他講過床邊故事了。
「……這包子店老闆一聽,神色頓時奇怪了起來,兼之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
這書生被他瞧著彆扭,只聽老闆喃喃地道:『難怪難怪!瞧您這身行頭……是外地來的吧!莫怪你不知道了!』這書生急了,難不成連間寺廟都沒?他說:
『老闆啊!別說大寺院了,就算是一家沒人照料的小破廟都好,我總要找個地方住啊!』
這老闆搖搖頭:『客人,這鎮上的確是有一間荒廢的破廟,不算小,還挺大的,不過你就聽聽我這老人家的勸吧!別到那裡過夜。』
書生本來正高興今晚有著落了,聽了老闆後半句話,不由得嚷嚷:『您說得是什麼話啊!瞧這般的天色,我要不去那過夜,過了今晚怕還不被水給淹死。』
老闆臉色凝重起來,語重心長:
『我這可不是跟您說笑,您要是去了那過夜,怕是見不著趕明兒的日頭了。別說我觸您霉頭,您隨便去問誰,只要是鎮上的人都會這麼說。那裡,邪門得緊。』
書生聽了心裡一陣地發毛。
『……老闆,這世道太平,我平日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怎會有不乾不淨的東西找上門來。』
老闆笑了笑:
『小兄弟,好人當道這種好事,可只有書裡才有的。你不見平時清清白白的好人,也能因為少了幾文保護費被打死街頭;你不見平日橫行鄉里的財主,放那高利貸,害了多少人,他們一生卻既富且貴。所以說啦!那些鬼想吸活人精氣練丹,哪還挑人的,不管你是壞的還是好的,總歸是活的,就是可以吃的。像你這樣的書生,之前也來過好幾個,還不都死光了,樣子可淒慘了,又是瞪眼、又是吐舌的。您要是不聽我的勸,我也不攔你,怕是你明白時已太遲了。』」
小鬼縮了縮身子,低聲道:「好了!別說了!我不想聽!」
我探過頭:「為什麼不聽了?我才講個頭而已,還沒說到精彩的呢!」
「我知道,你使壞心眼,想講鬼故事來嚇人,我才不聽!」
「真的不聽?」我高興地笑了起來:「可是我想說耶!沒關係,我說我的,你可以不聽。反正耳朵是長在你身上的。」
「你!……不准說!」
「我就愛說,反正嘴巴是長在我身上的。然後啊!那書生說 ……」
小鬼不再用言語回答,而用行動來表示他的意思。就見他身姿不動,僅抬起一雙手,然後緊緊地摀住耳朵。
「你不愛聽啊?」我明知故問。
「……」
「真的不聽?很有趣的,我每次說完故事以後,都笑了好久喔!」
「……」
「我難得說故事耶!捧個場嘛!」
「……」
「那好吧!換個故事。」我靠著小鬼的背。因為他背對著我,所以見不到我現在的表情,這讓我感到意外的輕鬆。「我來說說,為什麼一個原本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會變成一個任性的大魔頭。」
「……」
「從前從前,有一個小孩子,他很天真無邪、不懂人情事故。他不吃肉、不殺生,為了動物的痛苦而流淚,瞧見人家拖著那走不動的老牛要拿去宰,他也哭。別人難過,他也跟著難過,甚至比別人更難過。他記得別人的好,卻會刻意忘記別人對他的壞,總認為自己也是有錯的。這個小孩姓管,名雲月…………怎麼了?想聽了嗎?」看著小鬼回過頭來,我笑瞇了眼。「想知道管雲月為什麼會變壞嗎?」
小鬼先是認真地看著我,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了。
「不想。」
「為什麼?」
「第一、你不壞……至少還不夠壞。假如你夠壞的話,就會被加載史冊,或是被天下百姓黎民恨之入骨。」小鬼舉起指頭數著。
「我知道了,以後我會朝這個方向好好努力。還有呢?」
小鬼白了我一眼。
「第二、我喜歡吃雞肉,但卻不會想去看廚子是怎麼殺雞的。四皇叔說過,對事情追根究底是好事,但是,假如追根究底沒有好處,更甚者,反而有壞處,知道的人還想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就叫傻子。所以關於你的過去,我不想知道,反正我知道你的現在就好。」
「這叫逃避!……不過有道理。還有嗎?」
小鬼遲疑了一會。
「第三、壞人總是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借口……你剛剛說話的口氣就很像那回事。」
「………這我無話可說。還有呢?」
「第四、因為現在是三更半夜,因為我大病初癒,因為我想睡覺,因為我不想聽別人在我耳邊碎碎念……理由夠充足了吧!」小鬼睜著微有血絲的眼,不無好氣地說。
「咦?前一陣子不是有人怪我老不在?怎麼這會就變了個樣?好奇怪哪!」
小臉窘迫地紅了。
「……雲月,我很感謝你記得我的話……但是你挑在這種鬼才出門的時間記起來,然後實行它,我就會非常的火大。」
「所以說,你不想聽故事了?」我一臉失望地垂下頭。
「不想!」
「也不想我陪了?虧我這麼喜歡你。」我朝著他眨眨眼。
小鬼的臉又紅了起來。「……你可以在這邊待著……」
「我就知道子夜最好了。」
輕輕啄了一下小鬼的唇,我馬上躺平睡覺。可是過了半晌,床鋪震了一下,這回卻換小鬼精力十足地跳起來。
「管雲月!你喝醉了?!」小鬼揪起我的領子。
「你亂說,我哪有喝醉。」我懶懶地回道。
「你還說沒有……剛剛你……剛剛你那個的時候,我聞到了好重的酒味。你別欺我小,沒喝過酒就以為我不知道!」
「我真的沒喝醉啊!」我迷茫地瞧著他,咯咯直笑:「我是千杯不醉的。」
「你…你這個醉鬼!!難怪我一直覺得你今天很奇怪!還以為你去哪撞壞了腦子,原來你是醉暈了!醉成這樣,還敢隨便對我……對我……」小鬼一臉氣憤。
我實在不瞭解這有什麼好氣的。醉了不能隨便親他,難不成清醒時就能隨便親他嗎?「不過就是親一下嘛!不然你想怎麼辦?」
小鬼兩眼直盯著我,怔怔地瞧了我好一會,臉突然湊了近來。我只覺得唇上被人蜻蜓點水般的一觸即離,然後小鬼的臉拉了開,就見他滿臉通紅地瞪著我瞧:
「這樣就算扯平了。」
我呆了半晌。「就這樣?小鬼你的技術有待加強喔!」
大概是我太誠實了,小鬼再次轉過身去,然後真的再也不理我了。
+++++++++++++++++++++++++++++
呃……在這裡說一下,關於雲月上回的舉動,絕對不是我忘記他是什麼個性了,也不是雲月很深沉的關係。是因為雲月平時就夠火爆了,所以真的生氣時,反而會擺出一張冷臉。就是這樣。
太子傅 42
當我再次在晨光中甦醒時,我看到房間空無一人,桌上擺著一碗冰糖蓮子燉燕窩──小鬼真是貼心。我小小感動了一下,然後自動自發地把一整碗的燕窩吃得一乾二淨。然後小鬼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盅黑漆嘛烏的不知名物體,看到我醒了,怔了一下,轉過頭去,不太自然地咳了幾聲。
「你醒了……」此時他偷瞄了我一眼,看到我手上捧著的瓷碗:「……你在吃什麼?」小鬼的臉色突然臭得像大便。
「冰糖燕窩……」我察顏觀色:「不是你擺著給我吃的嗎?」
「不是!」
我擺擺手。
「哎!沒關係,反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你總歸是要給我吃的。」
小鬼緊握拳,轉瞬間像是氣得快漲爆了,可是才一眨眼的時間,他又洩了氣。
「……那是袁將軍特地送來給我的……」
「袁將軍?……喔!就是大名鼎鼎的袁義朝袁將軍啊!聽說他訓練出的京都衛士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舔了舔嘴巴:「你替我謝謝他,燕窩很好吃。」
「……我會跟他說:『謝謝你,燕窩很好吃。』」
小鬼說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我踢了幾下腳。
小鬼露出萬分失望的表情。
「……沒有頭痛?」看小鬼那副期待的語氣和表情,他大概希望我能頭痛得要死。
「我又沒感冒。」我瞟了他手中的東西一眼:「先跟你說在前頭,不管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喝你手上那碗墨汁的。」
小鬼看了一眼手上端的東西,嘴角動了一下。「反正這藥只是怕你醉酒,醒了會犯頭痛,既然你沒事,那也用不著吃了。」
「什麼醉酒?」我一臉不豫:「我說過了,我是千杯不醉的。」
房內沉寂了一會。
小鬼轉身把藥盅放下,旋過身來,一臉嚴肅地瞧著我。
「你記得?你記得多少?」
我又踢了踢地板。「全部吧!」
屋內又沉寂了好久,直到小鬼又向我走近幾步。
「……你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我疑惑地瞧著他,可是小鬼那張一向最先出賣他情緒的小臉,此時卻斂住了。從他臉上我實在讀什麼情緒。簡直就像半個多月前的那一晚……雖然這次看起來比較平和──我都忘了小鬼也有這一面。
為了避免半個月的冷戰再度重演,我絞盡腦汁,試著集合我所有智慧的精華,最後終於想出我自有生以來說過最圓融的一句話。
「……什麼話?」
「……你吻過我兩次,卻沒一點話想跟我說嗎?」
所以呢?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我很忙的,沒空跟你猜字花。
「……你要我說什麼?感想嗎?」我嘀咕著:「感想昨天就說過了啊!」
「你說了什麼感想?」
「技術差……」
小鬼的雙眼正對著我的視線,不過卻不見有發怒的前兆。就見他伸出手,在我頰邊捻起一綹髮絲,在指間纏繞著,低眉斂目,像在思考著。「……雲月,你是我的誰?」
「不就是師傅了?!可別說你忘了,這還是你硬要往我身上推的。」我提醒小鬼。沒辦法!不是每個人都能和我一樣清醒。
小鬼微微彎起了唇角。「我當然知道你是我師傅,可是除了這個頭銜之外呢?沒有其他什麼的嗎?」
「還會有其他什麼?」我索性將問題丟還給小鬼。
「……朋友嗎?」
聽到小鬼那種怯生生又隱含著期待的語氣,我嘆了口氣。「你說是就是吧!」不得以,我心胸寬大,只好自降輩份,當他那什麼鬼朋友。原本我還期待小鬼聽了會高興地跳起來,不過看他一臉躊躇的樣子,我就知道我的算盤又打錯了。
小鬼一邊玩著手中髮絲,一邊開了口。
「雲月,你不是說過嗎?說我只是想要個朋友。我後來想想,的確是那樣的。我沒有朋友,又裝不出笑臉去找人陪我……我一直覺得很寂寞、孤獨……可是最痛苦的是,因為我是太子殿下,所以我不能示弱,不能給人有機會抓住把柄,所以,就算再孤獨、再寂寞,也只能一個能承受。」話說到這裡,小鬼的眉間出現了深深的皺紋。「……雖然身邊有眾多的人服侍著,但是我不信任他們……雲月,我老是聽到……我覺得我老是聽到……聽到別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地說著…說我是廢皇后的兒子……我看到別人在說話……我就以為他們在說我壞話…雖然我知道我這樣疑心是不對的,但是我就是無法不去想……想到快瘋了……我去看過大皇兄、二皇兄……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們……我偷偷地瞧著他們,看著他們快樂,受人喜愛的樣子,我就不由得這麼想,為什麼同樣都是皇子,他們能過得這麼快樂?!」
我一把把小鬼拉進懷裡摟著,輕拍著他的背。「……你寢殿裡服侍的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他皇帝老子虧待了他呢!
「是啊!我見了人就心煩。」小鬼反手環住我,順道蹭了我兩下。「好溫暖。」他又沉默了一會,可是當我的頭髮又被他繞在指間把玩時,他開口了。
「雲月……我本來也以為,我之所以那麼想要你留下來,是想要個朋友的。」
我停下拍撫的動作。
「結果你馬上發現這是個錯誤,對吧?!」假如是這樣的話……雖然這陣子我的脾氣收歛多了,不過難免會揍上你一頓,請你多擔待了。
小鬼搖搖頭──替自己撿回一條小命。
「我想,雖然我一開始想要的是一個朋友,可是我覺得,你已經不只是一個朋友。」小鬼迷惑的眼神中帶著堅定:「你對我而言,不只是朋友。」
「你比朋友更重要。」
我大笑。
「比朋友更重要?你又沒交過朋友,怎麼會知道……」話才出口,我就知要糟。
「…我是不知道,所以我需要時間確認。」小鬼笑得滿面春風,上上下下地摸著我的臉,我不由得冷汗滿臉。
「…需要時間確認?」
「是的。」小鬼堅定地看著我:「所以,雲月,從今天起,我准你假。」
我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瞭解小鬼說了什麼話。
「……准假?」
「是的。」小鬼用堅決的沒得商量的語氣,對我這麼說……
「直到我弄清楚之前,你不必來教課了,這裡有一面出宮令牌,你盡量出去玩吧!」
……
看著在我眼前關上的雕花紅木門,我目瞪口呆。
「小鬼……你還在氣昨天的事嗎?」
……
「還是今天的冰糖燕窩?…還是我說你沒朋友?」
……
要不要這麼絕啊!
太子傅 43
「老闆娘,您這兒的生意真好。」這附近就這店家的生意最好,我剛剛還四下探了一番,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
「是呀!托您的福。」老闆娘雖然頗有年紀,風韻尤存,此時她和善地笑著:「您今天要比平常早呢,請問菜色還是照舊嗎?」
「是的…有位子嗎?」
「有的,早替您備好了。」話聲剛落,老闆娘打了個響指:「阿泰!」
一個伙計連忙跑了過來。
老闆娘:「我要你留下的位子呢?給這位客人打點好。」
「是是。」阿泰應聲,從後邊抬出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
「不好意思,因為怕有位子不給坐,有些大爺會不服氣找麻煩,所以乾脆就把訂位的地方收起桌椅,呵呵呵。」老闆娘翹起蓮花指,笑得花枝招展。
「老闆娘,妳這邊的菜好,價錢公道,加上您人既美又親切,您這兒的生意當然大好,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嘛!」
「呵呵呵!」老闆娘一聽,整個人又笑得顫了起來。「客倌你有話直說,可以不必跟我客套的。」
我陪笑了一陣子,一邊從衣袖裡掏出紙卷,然後將它在櫃檯攤開來。「想請教一下,您對畫中這位是否有印象?」
對方狀似不經意般,眼睫輕垂,視線微微掃過那畫。「啊∼!」突然,老闆娘睜大雙眼,雙手捧面,眼中淚光亂竄,一反適才應對得體的從容。
「怎麼?您見過這人?!」我不禁滿面喜色。
京城雖然沒天下那麼大,找起一個人來也不算小。靈機一動想說找幾家生意好的店問問看,說不準有人看過這人也不一定,加上這人面貌出色,見過的人應該會印象深刻。
原本這也只是一時的想法,出來試也只是碰碰運氣,沒想到才剛問第一家,就有眉目了。「請問您認識這人嗎?」
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老闆娘就整個人突然飛撲到畫上,死趴在上頭,嚎啕大哭,任憑我怎麼拔都拔不起來。我的媽呀!難不成我就這樣撞上畫中人的舊情人?卻聽老闆娘哭哭啼啼地嗚咽了起來,讓我聽聽她在說些什麼。
「我……我早嫁了二十年啊∼∼∼為什麼不早一點讓我看見這幅畫啊∼∼∼∼」
我倒。
見四周的人開始注意到櫃檯這邊的動靜,我心一橫,當下把憐香惜玉的念頭全丟進水溝裡,就要出手點了老闆娘的穴,走人為先,老闆娘卻先一步啊的一聲,然後整個人厥了過去,這下不走人都不行了。我招來阿泰。「阿泰!你來一下!」
阿泰走了過來,看到昏倒在檯前的老闆娘,大驚失色:「老闆娘,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你家老闆娘昏倒了,快把她扶進去。」我努力地抽出壓在老闆娘身下的畫紙,卻不聞阿泰有任何動靜。我疑惑地回頭。「阿泰?」
這一回頭,卻差點跟著老闆娘一起厥了,就見阿泰緊抓著畫紙的一角,淚流滿面地看著畫中人。有了老闆娘這個前車之鑑,我還是不要高興得太早。
「阿泰……你…見過這人嗎?」
阿泰睜著眼睛,淚水直流,很用力地點頭。
我歡天喜地。「你在哪兒看過這人?」
阿泰很肯定地回答我。
「在我的夢中。他就是我的夢中仙子……」
於是了阿泰吃了我一拳,也跟著厥過去了。
* * *
自從幾天前被小鬼強制休假後,數天以來我一直悶在房裡。以前沒手上這個出宮令牌,進出都得用跳的,現在有了令牌,總算使用一般人的通行方式時,我反而不想出宮了。可是轉念一想,幾天前我撿到的那個人托我尋人,這事都還沒個頭緒,眼下不就可以趁這機會把這事解決了?!所以我才帶著畫出宮。可是那個病人雖然肯定畫中人此時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一定會待在京城內,但光是一個京城就有多少人啊?!原本想說我還挺聰明的,懂得找人多的地方,只要問老闆有沒有看過這人不就得了,沒想到卻功敗垂成,只因畫中人長得太帥(美)?!我真是嘔得不得了!
走在大街上,不同於之前把畫折幾折拿來扇風的輕率舉動,我將畫卷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裡,生怕一個不小心,之前發生的事件再度重演。我是來找人的,不是來破壞他人姻緣的,還是低調點好。不過這下可就麻煩了,假如這畫不能給別人看,那也就是說,在這麼繁榮的京城,人多到我閉眼隨便揮拳也可以打到人的情況下,我必須獨自奮鬥、孤軍奮戰,靠著我一個人兩隻眼睛,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個人……
…………
……嗯……其實,剛剛那種情況或許只是巧合罷了。每個人體質不同啊!審美觀也不同啊!我只是恰巧碰到兩個比較大驚小怪的人罷了。對!沒錯!越想越有道理!明明同樣一幅畫,我看就沒事啊!不過天月表妹好像說過:「雲月,你對他人面貌的美醜沒有太大的感受力。」說我頂多分辨得出來這人算是長得好看、或是不好看,所以因為見著容貌就一見鍾情的事一輩子也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怎麼會啊?!起碼我就分辨得出來,小鬼算是很可愛的,害我每次看到他的臉都會想要擰兩把,就像一般人看到可愛的兔子就會想戳牠兩下一樣。好吧!就算不說我,說說紅歌好了,她當初也是在場的,一張畫從頭到尾也是看了個仔仔細細,可是我就不見她有任何不妥。
兩個人看了畫沒事,另外兩個人看了畫有事,到底問題是出在畫還是出在人上呢?嗯……好難決定。於是我拿起畫,隨便對一對看似情侶的人一展。「請問你們有看過畫中這人嗎?」
就見前一刻還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的兩人,下一刻卻是風雲變色。女的一把推開男的,整個人貼上畫紙。
「!!啊啊!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就是我未來的夫君∼∼」
男的也不徨多讓。
「啊!你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麼美的人啊!要是我以後再也看不到更美的人該怎麼辦啊啊啊∼∼黃臉婆!!妳不要擋在我前面──」然後就見他一把扯住女人的髮髻,像在提豬肉一樣把女的扯到一旁,緊接著兩人開始當街上演全武行。
「好了!我知道了!我自己找總可以了吧!」造孽啊!
太子傅 44
第一天,我對自己打氣,你一定行的,不過是找一個人嘛!又不是要你去挑大糞,這種小事難不倒你的!於是我懷著無比的信心,在眾多人家的屋頂上盡情地縱越,挨家挨戶地探詢。
第二天,我還是懷著滿腔的志氣。振作點吧雲月!不過是找個人嘛!又不是要你上刀山下油鍋,這種事需要耐心,半點急不得的。於是我抱著滿腔的志氣,在大街小巷快速地穿梭著。
第三天,我鼓著滿腹的熱情。雲月!要堅持下去啊雲月!一個重病的人都願意拖著一身病去做的事,你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呢?!於是我燃燒著我的熱情,在羊腸小道中散起步來。
然後,等過了七天之後……
「……哼哼哼!我要把你碎屍萬段、我要把你挫骨揚灰、我要把你拿去給皇帝加菜……」因為七天過了卻一直毫無進展,此時的我正處於瓶中精靈狀態。(沒聽過瓶中精靈,好吧!告訴你,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有一個精靈被關到瓶子裡,它許了願,假如有人能放它出來的話,它就會給他數也數不盡的財富,可是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一千年過去了,卻一直沒有人來解放它。這時他又許了願,假如有人能把它從這個瓶子裡放出去的話,除了數也數不盡的財富,它還會給那人至高無上的君權,可是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又是一千年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人放它出來,於是精靈火大了,這次它許願,假如有人把它放出來的話,他就要吃了那個人,結果又過了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一千年,這次真的有人來放它出來了──雖然最後因為那人不想被它吃,所以使計把它關回去了。這是個長達三千年的故事,闡述做壞事可以得救,但是壞事做得太徹底又會自掘墳墓,所以壞事必須做得剛剛好,也就是教導我們中庸的處世之道。)
繞了老半天的路後,我終於累得坐在一旁的木箱上。這些天來,我找人找得一雙腳都磨出了水泡,尤其是腳後跟最是慘不忍睹,不得以只好拖著腳步慢慢走,再快就會磨到傷處。幸好這城裡大概是做生意的人多吧!路邊時見堆放著的木箱,也不見有人把它搬走,看有些人走累了就坐在上面休息,我也樂得有樣學樣。
其實關於我要找的人,我實在忍不住在心裡犯疑。這麼顯眼的人,光是畫就毀人不倦了,要是真人就這樣大剌剌地走上街,那應該馬上造成人潮擁擠、萬人空巷的奇景,問題是我跟幾家店的老闆裝熟問過幾次,卻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消息。想到這裡,我就不由得回想起那位美人在提起畫中人的表情……那種痛苦等待卻又熱切期望的表情……
或許這幅畫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裡出西……到底是西施還是潘安啊?
要是真這樣就麻煩了,連最後一絲線索都不可靠,我要到哪找人去?可是我當初信誓旦旦說要幫忙找人,現在想把話收回來好像嫌晚了點。
有幾次,我想再去暗香閣向那人探探消息,不過每次一想到暗香閣,就無可避免地想到紅歌,一想到紅歌,我就覺得有塊石頭,重重地壓在心上。
紅歌曾經是我很重要的人,只要跟她在一起,不管是觀月、賞花、聞風、聽雨,都別有一番樂趣,我們之間像有說不完的話。待在她的身邊,曾一度讓我有一種歸屬感,還有一種熱切的感觸。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但我覺得,我的胸口好像總是空蕩蕩的,這種空虛不痛、不癢,但卻一直靜悄悄地侵蝕著我。就算從只會忍耐進步到只順從自己的願望,就算不再在意他人的看法,就算活得逍遙自在,這些的背後都只有無止盡的空虛,拿什麼也填不滿。我就像一面中空的牆,看起來無比堅固,但只要輕輕一敲就露了餡。
紅歌,她曾經一度佔滿了我的胸口,我曾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完整無缺,可是後來證明,那不過是一時的幻覺。當初塞滿胸口的溫暖棉絮,因為不斷的質疑、更多的要求而變質,只剩發黃的棉花塊,萎縮在那裡,最後,我不得不一口氣將它們挖除。
於是,我又再度嘗到了空虛的滋味,只是這次卻比以往都還要來得難過。
越想越沮喪,我不由得向畫裡的人發脾氣。「都是你!躲個什麼鬼!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害我一時不察鑽進牛角尖去了,簡直罪不可赦!我越想越氣,剛剛的沮喪一瞬間化做熊熊怒火,誰教遷怒一向是我的專長。然後,一個點子閃過我腦海,我不由得感嘆起自己的天才。
我看著畫,邪邪地笑了起來。
「你以為你很偉大嗎?!豬頭!好!你不讓我找到沒關係,我就讓別人幫我找!等著看吧!」用朱砂筆在畫上寫了幾個字,我坐在一旁等著它蔭乾。
「這下看你往哪跑!」我不無得意地自言自語。
太子傅 45
於是我擺脫了一個麻煩,快樂地回宮。因為手持令牌的關係,只要是在太陽下山前,我就可以在皇城內外來去自如──當然沒令牌時也可以。
手上拎著一大布袋的熱食,背上背著另一大布袋的糕點,我滿心歡喜地朝我暫住的地方走去。一想到接下來可以這樣悠閒地躺在床上吃東西,我就不由得雀躍萬分,這種舉動假如被四婢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了,免不了是一陣教訓,不過現在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影響我的好心情。
我走上通往我房間的長廊,然後,我看到有人在我的房間前面專注地窺探著。
……王公公,怎麼又是你啊?我的房間除了吃的穿的就只有垃圾,有什麼好看的?!
好吧!我承認我長得還不錯看,不過王公公之前欲致我於死地的態度,還有見我如見鬼,動不動就放聲尖叫的舉動,很難讓我聯想到那個地方去。
不過,不管理由是什麼,都影響不了我的好心情,於是我以愉悅的聲音,輕快地向對方打招呼。
「王公公!」
我個人覺得自己是笑得無比燦爛,我的聲音就像黃鶯出谷般清脆又飽含善意,不過各人審美觀不同。一聲高亢的尖叫聲過後,王公公以神豬般的身材,使出旋風般的身手,才轉眼,他人就遠在天邊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輕功的精髓吧!
不過沒關係,我的手上有熱食,背上有點心,剛剛解決了一件鳥事,現在什麼事情都影響不了我的好心情──就算王公公三番兩次偷窺我的房間被我抓包也一樣。
我正要進房,一個聽來很中性的聲音叫住我。
「管師傅,請問您現在有空嗎?」
我回頭,原來是竹兒。四婢當中就屬她說話最直接、最不客氣,菊兒還能說是天真爛漫,這人是連拐彎抹角都嫌煩。
我當然不會傻得直接說有空,也不會說沒空因為我要回去吃炸雞,遇到別人問這種問題時,聰明的人就會迴避正面作答。
「……有什麼事嗎?」我模糊地帶過話題,心裡盤算著會是什麼事。
待在小鬼…子夜身邊一段時間了,我漸漸了解到,專門服侍小鬼的四個婢女,各有其所司、所長。
年紀最大的梅姐最穩重,大小事有她照應都有條不紊。
其次的蘭兒長得最美也最有氣質,一舉一動都像大家閨秀般,人如其名。但是我發覺她除了書看得多外,幾乎沒做什麼事,她甚至會明目張膽地發呆或打瞌睡,或是乾脆消失一陣子,然後在沒人注意時又輕飄飄地落坐在小鬼房裡,但是管理大小事務的梅姐卻睜眼閉眼放她在眼下打混。
這好像沒什麼道理,不過從一些事看來卻又很有道理。不愧是帝王家啊!小鬼還這麼小就先幫他把床伴備著了。
最小的菊兒則是包打聽,一開始純粹是個人興趣,後來因為小鬼也有興趣聽,所以就從興趣轉為職業了。
至於竹兒……就我看到小鬼幾次的經驗來說,她好像是最常待在小鬼身邊的人。與其說竹兒的工作是當個宮女,還不如說是個護衛。從她的舉止和動作,還有極其敏銳的感覺,我看到了一個高手。四婢多多少少都有一定的功夫底子,但這些人中似乎是竹兒的功夫最好。
問題就出在這裡,就我所知,除非她被叫去做其他事才會不見人影外,其餘我看得到她的時候,她大多是靜靜地待在子夜身邊。
難不成跟小鬼有關?我暗自思量。
這幾天子夜那小鬼都偷偷摸摸地躲著我,不知道在做什麼大事業一樣,一開始我還頗有興緻想知道他在幹啥,可是一看到他那種防我像在防賊的態度,心上就像有三眛真火在燒一樣。真想像以前一樣,把他抓起來當頭就是一陣痛打,可惜不行。
或許所有人都看不出來,不過我自己知道,其實我是個很心軟又有良心的人,所以我只要對象是人我就會打不下手。為了克服這個致命的弱點,我一向把老爸老哥路人甲當青菜蘿蔔、水果黃瓜。
再有良心的人也不會反對摧殘蕃薯葉吧?!
問題就出在這裡。
原本小鬼在我的眼裡是顆肉包子,不過最近因為跟他講話講得多了,我看到小鬼時不再有肉包子的形象躍然眼前,自然打不下手。
因為無法用暴力宣洩心頭的不滿,我決定少給自己惹氣,所以最近幾天倒也真照著小鬼的吩咐休假,也懶得上門去看他。可是才不過幾天沒見,總不會出什麼嚴重的大事吧!我什麼風聲也沒聽到啊!最重要的是炸雞再不吃就要涼了,現在不管有什麼大事我都不想聽。
竹兒對於我的迂迴、我難得展現的智慧不屑一顧,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冷冷清清地開了口。
「請跟我來。」
於是我只好放棄躺在床上吃東西了。算了,反正邊看風景邊吃東西也好,反正現在沒有事能打攪我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