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孩子的爸，看你又焦躁得跟只被蜜蜂螫了的熊一樣，怎麽了？」步家媽媽從小窗看到怒火沖天的人影一晃而過，馬上用圍裙擦了擦手後從廚房跑出來。
「原來是你啊！」步爸爸一看見來人，充滿陰霾的臉馬上和顏悅色起來，「你不是還在忙著做蜂蜜派嗎？做好了？」
「正在烤箱裏呢！還要再等上十來分鐘，聽毛家的小莎莎說你又在街上發脾氣，所以我才出來問問。」步家媽媽微笑著說，「什麽芝麻綠豆事值得你發脾氣啊？」
嫁了二十多年的丈夫，那火藥似的性子她怎麽不知，要是從前她才不想管，只不過今年年初他總算從工作崗位上功成身退，真正完完全全歸屬於她治理，因此，她的第一要務就是要讓這老傢伙別和自己的高血壓對著幹。
「這哪是什麽芝麻綠豆事！還不是你那寶貝兒子！」步爸爸頓時怒火又掀了起來，他咬牙切齒地說。
「小磊？他又怎麽了？不是說好今天就會回來嗎？」步媽媽奇怪地問。
「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人怎麽說他，我遲早會被他給氣死！」步爸爸只差沒頭頂冒煙、跳起腳來。
「怎麽？他們那群好事的又嘴碎了嗎？小磊又不是他們家的兒子，再加上小磊喜歡的也不會是他們家的笨兒子，咱們小磊一表人才，寫的書又人人搶著看，他們是眼紅、見不得人家好，管他們做什麽，那麽有本事也叫他們的兒子幹些大事來讓族裏人沾光啊！」步媽媽雙手叉著腰對外頭嚷道。
「你這是幹什麽？他們會聽見的。」步爸爸驚叫。
「我就是要讓他們聽到，我們家小磊可是黑熊一族的第一好手，更是我的榮耀，既然成了小磊的手下敗將，就要懂禮貌乖乖閉嘴。」步媽媽的護短是有名的，膽敢欺負步磊的，最好先把屁股洗乾淨等她來踢。
「唉！最近不止是族裏有小話，連從外頭回來的年輕人也說他在大城裏不止和棕熊族長的兒子們搞曖昧，更和咱們的死對頭有了往來，再這樣下去，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要建後宮了！」步爸爸皺著眉說。
代代的老祖宗們都殷殷交待，凡事要低調，千萬別惹事也別出名，不然會帶來殺身之禍啊！
這個小磊，為啥不跟其他人一樣普通呢？
順利的長大、安穩的念書、沉靜的工作、仔細的挑只強悍的母熊、迅速的生一堆小熊仔……這樣的人生一路順暢好得不能再好，他憑什麽有意見？
他的這個獨子，從小長得俊、腦筋好、反應快，不只學什麽會什麽，連隨便寫寫字竟然都會寫出名來，這下書也不用念了，直接就出了社會，人出了名是非就多，剛開始成天都有女孩兒跑來，沒想到後來跑來獻慇勤的全換成了男孩兒，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家小磊居然是什麽什麽只愛男人，這消息跟抱著炸彈去炸他黑熊一族的宗祠有何兩樣！？
01
一方面是保護，不讓小磊因惹出更多事端而受傷害；一方面是管束，不讓左鄰右舍天天驚恐地來問小磊會不會染指他們家小孩。
步家爸爸不得不下定決心。
他馬上把小磊踢進大城去，讓兩造彼此眼不見為淨。
沒想到這小磊的書越賣越暢銷，最近還上了電視，導致以前的那些小話又如雨後春筍似地四處長，真是非要把他給氣死。
「小磊要建後宮？哦！那些要報名的也得經我審過再說，我可是坐著太后的位置呢！」步媽媽開玩笑似地笑。
「孩子的媽，你就別添亂了，難得他回來，你好好說說他，叫他別給咱丟臉。」步爸爸對腦袋偶爾會被外星人附身的老婆搖頭。
「丟什麽臉？世上就有像你一樣迂腐的人，小磊這樣哪里不好，品性端正，賺的錢又多，你以為靠你那些伐木工頭微薄退休金能住這種好房子嗎？腦袋放清楚一點吧你！」指指身後這媲美頂級別墅的房子，步家媽媽想都不想地說。
孝順的兒子就算被趕了出去，心裏還是念著家裏，老是按月寄一大筆錢回家，只為讓家人在什麽都缺的山裏過好一點的日子，剛開始，她還真怕她的小磊會因此餓死在外頭。
「你……你這是婦人之見，放小磊這麽亂搞，我們還對得起祖宗嗎？」
「祖宗祖宗！口口聲聲祖宗，沒有小磊，他們還躺在山坳裏那個會淹水的小石洞裏，他們若對小磊有意見，就給老娘包袱款款自己回小石洞蹲，別住在紅瓦宗祠裏享福，他們還真以為靠你們這群伐木工，就能讓他們有清煙素果三牲，而且天天不間斷，更別提逢年過節……」
「我的好老婆，你可別隨便對祖宗不敬啊！」步爸爸急忙打斷自家老婆的口無遮攔。
天上的祖宗啊！老婆她只是一時昏了頭才亂說話，請別記掛在心裏啊！
步家爸爸一轉頭看見步媽媽的一雙冷眼，咳了一聲，說：「我知道小磊是個好孩子，只是……」
「只是在你的心中，他永遠不夠好，只因為他愛的是男人，這就是能抹煞他所有成就的錯處。」步家媽媽冷冷地笑。
「你這是在說什麽，我又沒有……」
「哼！你乾脆直接把這罪怪我頭上好了，小磊是我生的，你們家世世代代都沒出過這樣的孩子，都是因為我帶來不好的基因。」步家媽媽轉頭往家裏跺去。
「孩子的媽，你這又是在演哪一出啊？」步爸爸急忙把她拉住。
「什麽哪一出？我哪有在演哪一出，告訴你，我這回可是認真的，要想再對我的寶貝小磊怎樣，叫他們先踩過我這個族長的屍體。」步媽媽朝籬笆外大吼。
震天的吼聲穿越了籬笆，幾個偷偷趴在壁角偷聽的閒雜人等，全被這直接撞進心裏頭的吼聲搞得小心肝噗噗跳。
黑熊一族美麗無比的公主在當年可是眾人心中難攀的高嶺之花，那驃悍英姿不止迷昏了一票族人，連外族的小夥子都聞風而來，雖然黑熊公主早已成了女王，可是那迷死人的威力更勝當年啊！
「李叔叔、陳伯伯、塗廠長……你們又趴在我家圍牆邊做什麽呢？」
開著嶄新的雪白ＢＭＷ敞篷跑車Ｚ４Ｃｏｕｐｅ回來，沒想到家門口的停車格又窩了這三個行跡鬼祟的老人家。
老人家也不知道是在埋寶藏還是在下咒，每次都讓步磊十分不解。
「沒沒沒有，我們只是在散步……」
「啊呀！小磊你回來啦！好久不見啦！哈哈！」
「我們還有事……我們只是路過，對吧！快走！快走！」
以前就老是被步磊發現自己的詭異行徑，沒想到連這一回也被逮個正著……頓時老臉通紅的三人立即溜之大吉。
「真是怪老頭！一點都沒變。」步磊歎了口氣停好車，然後朝家裏叫：「爸！媽！我回來了。」
「小磊，我的寶貝小磊，你回來啦！」步媽媽彩蝶一樣飛出來。
「這次有比以前快一點，新的路已經鋪好了。」步磊從行李箱拿出行李。
「你怎麽又換車了？」步家爸爸瞄了一眼陌生的新車問。
沒車頂、是那種連他都能一看就知道牌子的車，怎麽想都不便宜，小磊愛換車並不是新聞，換的車還全是有錢人才買得起的車，這才是重點。
「『雪梨』不算新，我是上上個月換的。」步磊升上硬頂車篷後將車鎖上。
「那上次那個『酪梨』呢？」步爸爸走到車前看看又晃到車後瞧瞧。
『酪梨』是台只要把價錢講出去就會把人嚇得心臟停兩秒的保持捷９１１，當初小磊把它招搖地開回山裏時，不但看傻了街上的老人家，還驚動了一堆沒下過山的年輕人。
他這輩子可還沒見過這麽多隻熊同時雙眼發綠光，簡直差點嚇壞他。
「不知道。」步磊聳聳肩輕鬆地說。
「又不知道？你這一年來已經『不知道』了多少『梨』，你有算過嗎？」步爸爸頓時覺得自己該為兒子去開家二手高級車行。
「我怎麽會知道嘛！反正車子只要交給懷特，他就幫我處理了啊！媽，你在做蜂蜜派嗎？聞起來好香。」步磊攬著媽媽直接往家裏走。
「這種貴得要死的車有這麽容易買賣嗎？」步家爸爸站在Ｚ４的車尾思考。
「你管它好不好買賣，快進來。」步家媽媽轉頭喊了聲。
「看來懷特還真有點本事，嗯……嗯！？懷特，這名字聽起來還真熟，我是不是在哪聽過？」步爸爸摸摸下巴歪著頭跟著走進去。
一直到晚餐時間，步爸爸的腦中還是在轉著『懷特』這個名字。
是誰呢？
02
「你又怎麽了？我煮得很難吃嗎？吃得愁眉苦臉，不知道的人一看，肯定以為我虐待你，給你吃餿水。」步家媽媽皺起眉頭。
「我只是在想……小磊，你說的那個『懷特』是誰啊？」步爸爸轉頭問兒子。
「懷特就是貝爾家的懷特，還會是誰？」步磊理所當然地回答。
「哦！怪不得我覺得熟，原來是……」步爸爸話說到一半愣住，「你……你你你……你怎麽又跟他搞在一起啊？」
「什麽搞在一起？我才沒有和他搞在一起，我們只是在路上遇到，有吃過幾次飯，後來他幫我處理一些雜事而已。」步磊慢慢地吃著充滿母愛的蛋炒飯。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家和我們家是世仇啊？」
步爸爸差一點就拍著桌子跳起來，前提是他親愛的老婆沒有用冷冷的眼神瞪著他，他肯定會這麽做。
「那仇跟我有什麽關係，媽，這炒飯真好吃。」步磊笑著對母親說。
「你聽聽！他說的是什麽話！」步爸爸指著兒子怒火三千丈。
「他說的是稱讚我的好話，怎樣！你有意見？既然那麽有意見，你不要吃好了。」步媽媽連看都不看老公一眼，直接把他的晚餐收走。
「你怎麽可以這樣？」步爸爸一邊驚叫一邊護住自己的炒飯。
「怎樣！？咱們小磊說得沒錯，我問你，仇是誰結的？何時結的？還不是你太祖伯公在四百年前的捉魚比賽捉輸人家嗎？可是從那次以後，咱們黑熊族每年都贏，一連贏了四百年，那白熊族貝爾家的人可有像你這麽神經，老是念著對方是世仇嗎？明明贏了還要單方面去仇視人家，你不覺得丟臉我還覺得無聊。」步媽媽歎口氣說。
「話不是這麽說……」步爸爸想解釋又想不出有什麽話可說。
「不然要怎麽說？」步媽媽問。
「反正就……小磊，我不管你怎麽想，我們黑熊族和白熊族是世仇，你最好和貝爾家的人斷絕往來，聽到沒有，這樣你才能全心全意為黑熊族而戰，也省得被人家說閒話，嗯！等我和長老們擬好作戰計畫，就要開始好好鍛鍊你。」步爸爸下結論。
「你有完沒完？拜託你行行好，別把小磊扯進你們的無聊計畫。」步媽媽遞過一碗湯給兒子。
「要不要和他斷絕往來……不是我能控制的。」步磊小聲地說。
從頭到尾他都是被動的那一方，所以根本沒有選擇權。
「你！我都說過多少次了，就算你不要臉，你也要想想我和你媽，你是要讓別人說你多少有的沒的你才甘願啊？你的自尊是扔哪去了呢？我是為了你好才要求你……」步爸爸真的跳起來發飆了。
「媽，我吃飽了，還有工作要趕，我先上樓去。」步磊無所謂地笑笑。
「你給我等一下！」步爸爸大嚷。
不過，對嚷聲充耳不聞的步磊依然故我地往樓上走，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已經很習慣了。
看見兒子又裝出一臉不在乎的表情躲上樓去，步媽媽很兇惡地怒瞪老公。
「做什麽？我只是念念而已……」被瞪得很委屈的步爸爸音量越壓越小。
他是招誰惹誰了啊！？
03
黝黑的天空裏淡淡地浮著幾朵煙灰似的雲，今晚月牙兒如細小的鉤，使得原本閃耀的銀白光輝的星河仿佛被人蒙上了一層紗，變得隱隱約約。
房裏的檜木地板仍帶著些許白晝的餘溫，步磊穿著米色上衣、同色休閒褲，赤裸著雙腳走過來走過去，一步又一步地吸收著殘陽的溫暖。
山林裏的寧靜讓蟲鳴顯得擾人，這是在大城裏聽不到的，他走到床邊停下，閉著眼仔細聆聽，彷佛這麽做就能把所有的煩擾抹去。
其實他並不喜歡大城裏急就章般的生活，那些被時間追著跑所產生的文字，雖然市場反應良好，銀行存款簿裏等待兌現日來到的支票也節節高升，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想再把自己的作品拿起來重看一眼的念頭，偶爾拿出來翻翻還會被裏頭的陌生感給嚇著。
傷眼的段落，毫無條理的內容，完全不設大綱還能飆得這麽亂又這麽長，簡直是由華麗文字所堆砌成的空洞廢墟，呵呵！也算是一種才能了吧？
他的編輯總是說他太敏感、太講究，要他千萬別把文章寫成閃著金光的教科書，可是步磊自己知道，這裏頭有著不對勁。
桌上昏黃的燈下，兩台手提電腦正閃著光。
其中的一台開著檔檔案，檔案內的文字正走到撞上牆的地方，它直接暈死在雪白的框裏動也不動，只剩救護車燈似的游標在它身旁閃爍著。
另一台手提電腦正在與世界接軌，讓可以用的資料不斷更新，也讓右下角的小綠人拚命地呼喚著他的回應。
步磊歎息著，打算直接關掉它們。
「給你。」
一杯飄著洋甘菊的熱茶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步磊楞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從媽媽的手裏接過杯子。
「心情不好？」知子莫若母，步家媽媽總會從小地方知道步磊的狀況。
「爸還在生氣嗎？」步磊低頭看著杯裏像條小船的花瓣。
「你別理他，你越理他，他越做怪。」步媽媽笑著拉兒子坐在床邊。
「我和懷特真的只是偶然在路上遇見，正好都肚子餓才去吃飯的，不是刻意，電話也都是他打來的，我並沒有自動……我……」步磊努力地想解釋。
「我知道，我們家小磊最乖了，不會莫名其妙跑去跟貝爾家的人說話。」步媽媽點了點頭。
「我以後不會與他來往了。」步磊想了想之後說。
「小磊，你愛跟誰來往就跟誰來往，可別被你爸影響去，不管對方是哪一族，我可是非常高興你在外頭有人關心照顧喔！而且自古以來，貝爾家的男人都是以專情、寵老婆出名，若能逮著一個回來，你就幸福了。」
「我想逮，人家也不一定願意被我逮啊！」步磊失笑道。
懷特的人緣好，賺的錢又多，說起話來又有趣，他怎麽可能看得上他嘛！
「這麽沒自信啊！？」步媽媽輕輕捏著兒子手掌心。
「我不知道。」他只是有一點點感覺，可是那感覺實在太微弱了。
「他對你很好？」步媽媽好奇著兒子臉上那溫柔微笑所代表的意義。
「我不知道。」所謂的『好』該用什麽度量衡來測量呢？
「那……你自己呢？喜不喜歡他？」步媽媽問。
他喜歡嗎？他不喜歡嗎？
刹那間他彷佛看見了那條橫在懷特和他之間的隱形線，正開始彎彎曲曲地劃分出『喜歡』的部份和『不喜歡』的部份。
如果『不喜歡』占的比率大，是否他就可以全盤否認那些小小的、寫著『喜歡』二字的區塊呢？
這麽一來……好像有一點不公平。
「我……不知道。」步磊有點為難地又選了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為什麽一定要他做選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