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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浪跡江湖之鐵劍春秋》作者:緒慈【完結】

《浪跡江湖之鐵劍春秋》作者:緒慈【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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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江湖之铁剑春秋(一)

正文 第一章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秋凉萧瑟,入骨刺寒。寂静的大街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响,一击急过一击,几乎快将几寸厚的木门拍出洞来。医庐内早已歇息的老大夫被如此大的拍门声惊醒,只道是有急症患者夜间求医,连外衣也没披上,便起身快快开了门。

    「大夫救命!」门才一开,立即有两个身影窜了进来。大夫一楞,只见其中一个高壮一些的少年抱著名穿着白衣的女子,另一名瘦弱些的少年反手将门板带上后也来到他面前,两人动作之迅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这两人脸上都有着未干泪痕,那名年长的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含着泪,见老大夫没有动作,心急地又喊了声:「大夫救命!」

    老大夫回过神,快快道:「把人放到里头榻上,我看看。」

    年长少年迅速冲进了内堂,老大夫忙跟了进去,瘦弱少年紧张地拿了把椅子将门顶上,这才尾随入内。

    当病患平躺下来,烛火燃上,老大夫仔细看了下,猛地一震。躺在榻上的人他可识得,而且这身怀六甲的女子还穿着寿衣,更不会认错。

    「这……这不是陆家这两日过世的二夫人……」老大夫不敢置信。

    「死者为大,你们两个孩子怎居然……居然……」老大夫说完一个摆手,叹道:「老夫就算医术再如何高明……也救不得一个死人啊!」

    「是孩子,俺姊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年长的少年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北方音,大夫听得一楞,那少年又道:「孩子刚刚踢了一下俺姊肚皮,俺摸到了,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俺姊的孩子。」

    瘦弱的孩子揉了揉眼,也带着鼻音说:「大夫你救救孩子,俺姊已经被那格老子的混帐陆家人害死了,不可以连孩子也一起死啊!」说罢,又落下了泪来。

    「一叶,女孩子不许骂那些话,你忘了爹怎么教你的吗?」年长少年怒斥了声。

    作男孩打扮的一叶立即噤声不语,别过脸往外望去,噙泪注视厅堂外动静。

    「你们是陆二夫人的弟妹?」老大夫大感震惊。

    年长少年用力以衣袖拭去落下的眼泪,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有着强忍的悲伤,也透露出一抹坚定。他抱拳行礼道:「在下延陵一剑。」说罢往旁边看去,又道:「她是俺妹延陵一叶。」

    一剑心想既要求得大夫帮助,便得将一切说白开来。

    他道:「俺姊因为陆家与家里头断了关系,俺爹不许俺们和娘来见姐姐,但娘亲思念姐姐而生了大病,俺俩是代娘亲来见姐姐一面的。但俺和俺妹入城,竟打探到姐姐死讯,奔到陆家门外,陆家人却说俺们小鬼来历不明,不让俺们进去!」

    一剑说到这里时,气得微微发抖,眼眶泛红。

    「后来俺们偷偷翻墙而入,找了许久,才在偏僻院落找到姐姐。格老子的混帐,他们……他们竟然将俺姊棺木随意置在屋里,既没设灵堂,也没人看顾!俺姊……俺姊为了陆家人与俺爹断绝父女关系,死后竟被如此对待……陆家……陆家简直……」

    「陆家简直不是东西!」一叶恨恨说了句。

    一剑大眼里迸出怒意,恨恨吼了声。

    「格老子的陆家不要姐姐,俺要,所以俺和俺妹决定将姐姐带回家去。但也就是在俺们抱起姐姐时,发觉孩子踢了姐姐的肚皮。所以大夫……」

    一剑急忙抬头,恳切而诚挚地凝视着眼前有了一把年纪的老人家。

    「孩子还活着,大夫一定要救救他。」

    老大夫静静听完少年的话,端详着两人的模样,他们行为举止虽稍嫌鲁莽但天真率直,言语间着实不像说谎。

    老大夫活到这把年纪了,什么事情没见过,「铁剑门」陆家是城内大家大派,根深奉城,势力庞大,他们要人死,那人绝对生不得。这事他若管了,接下来自己为数不多的日子肯定热闹非凡,然而……

    老大夫叹了口气,摸了摸一剑的头,慈爱说道:「放心,我这『德恩堂』虽不是什么大医馆,可见死不救这事,从来不做。」

    一剑大喜过望,差点便要跪下来开磕头。他年纪虽才十三,可这几年跟着家中叔伯往江湖上跑,怎不懂叫这老大夫帮忙,是替人家找麻烦。

    老大夫却没再往一剑身上看,伸手便往少妇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去。他问:「胎儿动作是多久以前?」

    「两个时辰前。」一剑急急说:「陆家的人不停追俺,好不容易才甩掉。」

    老大夫喃喃低语了声:「尽人事……」随后对一剑道:「你们两个都出去,把帘子放下,没我吩咐不要进来,老夫要剖腹取子,任何人干扰不得!」

    一剑一听,脸色刷地白了。

    「剖腹,会不会有危险?」剖腹自是拿着把刀朝肚子划下吧,如果剖到孩子怎么办?

    「哥,你还不出去?」一叶拉扯哥哥的袖子。

    「你敢留下来看吗?」

    一剑不肯让妹妹瞧轻,火气上来,便也忘了家中高堂告诫要戒粗言、行端正,一口鄙语便出了来:「老子哪有咋不敢的,胆子鸟地小,还能当你哥吗?!」

    只是再回首,那头刻不容缓,大夫已经轻车熟路一刀划下,血顿时冒了出来,跟着大夫的手便伸进里头掏啊掏。

    一剑看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一叶干呕了声,两兄妹急急往外撤退,安守本分死守外头。

    帘子被放了下来,一剑心里既是慌又是急,紧紧攥着拳头,灰扑扑的脸颊上清泪刷过,留下两道白色痕迹,他年纪还小经历尚浅,完全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一叶则是转过头去死盯着门板,注意着门板后大街上的动静。

    「姐姐的孩子不会有事,他们也不会这么快找来。俺们又绕回城里,那些人铁定以为俺们跑出城去了……」一叶不停安慰自己,焦躁的情绪却始终平复不下来。

    大街上随风传来些许嘈杂人声,一剑和一叶寒毛都竖了起来,像两只戒敌的小猫般弓起了背脊,谁要敢入这医庐一步,他们就和对方拼命。

    内堂的动静未停歇过,细细的铿锵声、衣衫摩擦声,可就没一点人声。

    一剑越来越急,姐姐死了,她腹中的胎儿本该跟着死,可上天不忍延陵家从此断后,这才留了这孩子。若非之前为躲避陆家而多所耽误,早就能寻着医庐请大夫诊治了。如今缓了这么久,那孩子……那孩子如果活不下来怎么办?

    毕竟是少年心性,想着伤心无力处,眼泪刷啦啦地又落了下来,呜咽声被他狠狠压抑住,只流出几声几不可闻的低鸣。

    妹妹一叶看哥哥的模样,从怀中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恢复那张稚嫩脸蛋原有的模样。她也给自己擦了擦,毕竟脸上又是泪水又是尘土的。可再见哥哥哭不停,最后两个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这里……血迹……」外头突然有人喊着。

    一剑和妹妹两个又全身寒毛直竖,差些便要冲出去和那些人拼命。

    大夫说姐姐的孩子正在生死关头,他们不可以让孩子有意外。

    那可是延陵家唯一的血脉。

    突然,内堂门帘被掀动,脸色本来就很苍白的老大夫抱着一个青包走出来,额间满布细汗的他,整张脸白到几乎没血色。

    一剑一下子便冲到大夫跟前,眼睛大睁,盯着青包里头的东西看。

    被青色布料包裹起来的是个好小好小的奶娃娃,奶娃娃脸色青青的动也不动,几乎和裹着他的布一般颜色了。

    大夫轻轻揉着娃娃的胸口,正在替娃娃缓气。

    「大夫,俺抱。」一剑焦急地伸出手揽过姐姐的孩子。这是他的外甥,他延陵一剑的外甥。

    一叶一看,慌乱问道:「大夫,娃娃怎么又青又白?」这颜色可不对。

    老大夫叹了口气说:「孩子不足月,又困在母体里太久,先天有损、禀赋不足,日后可能……」大夫没再说下去。

    一剑学着大夫的动作,揉着娃娃的身体,揉着他的小手小脚,但可能是不会拿捏力道,用力过度了,只见娃娃一张皱皱的脸瘪了瘪,细细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大夫直道不好,摇了摇头。两兄妹见大夫脸上的神情,才终于明白大夫没说下去的话里有什么意思。

    原来就算万幸出了母体来到人世,但能不能撑下去,活不活得长,还是个问题。

    外头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两兄妹又慌了起来。

    老大夫见他俩六神无主,颇是心疼。

    「哥,你先带娃娃走,俺留下来跟他们拼命。」一叶含着泪说:「你把娃娃带回去给娘看,娘只要看到娃娃,病就会好了。哥你别管我,赶快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不只娃娃,俺们还要一起把姐姐的尸首带回去,葬在延陵家,不让她继续给陆家糟蹋。」一剑怒视着妹妹,他才不会扔下妹妹一人。

    外头陆家的人挨家挨户拍门搜查,火把火光映天,从门缝都可瞧见漫天红光。眼看,便要搜到此处了。

    「你们谁轻功比较好?」老大夫突然如此问。

    「俺!」一剑说:「俺大一叶一岁,早她一年习武,轻功也早学一年。」

    老大夫沉吟半晌后道:「我屋子底下有个地窖,用来藏两个人不是问题。一叶娃儿带着你姐姐往地窖躲去,至于你……」

    老大夫忧心地看着一剑:「地窖满是秽气,方出世的小娃儿绝对受不住,你带他能多远跑多远。你们两个孩子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才做出盗尸这样的事情来,待风波平息后让家里大人来处理,铁剑门那些人……不能得罪……」

    「格老子的,明明是陆家有错在先,咋还有理了他们!」一剑反驳,却得到老大夫一个不赞同的眼光。

    猛烈的拍门声已来到医庐之外,老大夫将一剑往内堂窗边推,说道:「快走!迟了便走不了了!」

    一剑不舍地看了妹妹一眼,妹妹用力点下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道:「哥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娃娃!」

    一剑看着老大夫将榻上的姐姐连人带被褥一起包起来,带着一叶便要入地窖,他再望了他们一眼,随后含泪咬牙往窗外跳,驾起轻功拼了命地往南方奔去。

    一剑一面跑一面哭,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和一叶两人懂事的时候便已跟着个老乞丐在庙前乞讨,后来有一日他饿得慌,顾着捡人落在路上的半颗馒头,竟让辆疾驶而过的马车撞成重伤。

    他身上骨头断了好多根,不停吐血,他以为自己会死,菩萨却发了慈悲,让他给延陵家的娘捡了回去。

    后来,娘还收养了他和一叶。

    娘待他们真的很好,比亲生的还亲,娘唯一的女儿一花姐姐对他们也很好,把他们当亲生弟弟看待。

    一叶喜欢穿男装扮男孩儿,娘和姐姐都允,姐姐还亲手绣了几件漂亮衣裳给一叶,一叶总穿着那几件衣裳招摇过街,破了都舍不得扔掉。

    他喜欢习武,立志将来要成为剪恶除奸行侠仗义之人,娘和姐姐就让爹请人来教他武功,还拜托了几个叔叔伯伯带他游历四方,要他增长见识知天广地阔。

    他不舍得娘伤心,也不想见姐姐被陆家人糟蹋,他得带姐姐的孩儿回去。他会好好照顾这娃娃,就像娘和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和一叶那般。

    迎着风,几滴泪飘洒而去。

    他记得好小好小的时候,捧着破碗站在茶寮外乞讨,茶寮内的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说着大侠事迹。

    『侠客剑那么一转,手那么一弯,顿时金光闪闪剑气四射,邪魔歪道通通束手就缚。被绑去的柳家千金小姐终于有惊无险,让这侠客救了出来。』

    大侠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济世为民,想除的坏人一定除得掉,想救的好人一定救得成。

    「俺将来是要成为大侠的人,大侠无论做咋都成得了,俺绝对可以把娃娃带回家。」抹掉泪,一剑深信不疑。

    郊外小村一户人家外,妇人正在晒菜干,忽然听见屋里头小儿子的哭声,心想该是饿了,便回房抱了出来,边翻着菜干边喂奶给儿子吃。

    突然旁边的草丛动了几下,妇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长相挺好的少年戒备地环伺四周,而后缓缓走了出来。

    那少年眉浓眼大、鼻高唇丰,相貌清俊带点刚毅,十来岁的年纪只留半点青稚,一对黑眸中显露出来的炯炯神采,叫人无法忽视。

    由他身上锦衣罗服看来,少年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遭逢什么变故,如今满身污泥,乌发散乱,颇为狼狈。

    「大婶。」一剑来到妇人面前,目不敢斜视,直盯着妇人的脸道:「俺外甥不知咋地一直哭,你能帮帮忙吗?」一剑尽量不去看妇人脖子以下的部分,因那大婶酥胸正露在外头,一个比他外甥大上好多的孩子猛吸着奶。

    妇人被一剑的话唤回神来,讶异问道:「他的娘呢?」

    一剑眼眶一红,说道:「俺姊已经……」

    「唉呀唉呀,怎么会这样!」妇人叹了几声,伸出左手说:「孩子我看看,铁定是饿了吧,没娘也没奶的,真是可怜啊!」

    一剑小心将娃娃递了过去,只见妇人极为俐索地拉下左襟,丰满乳房跳了出来,那正细细哭着的娃娃随即被她搂进怀里。她将乳头对准娃娃的嘴塞进去,娃娃立刻就不哭了,声音啧啧地吸起奶来。

    一剑让这大婶豪迈的喂奶动作给吓得一楞,随后才想起要将脸别到一边。

    大婶却是大笑,说道:「你这孩子害什么臊啊,你不也是这么让你娘给喂起来的吗?」

    一剑涨红着张脸说道:「大婶仗义相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这份恩情先且记下,日后定当回报。」

    大婶娴熟地喂着孩子,听见一剑这半大不小的孩子竟说出如此老道的江湖话,忍不住笑意,噗地大笑出声。

    一剑没敢耽搁,娃娃喂饱不哭以后,他别过妇人,带着娃娃又急忙赶路。

    入夜以后他寻了处无人破庙,将紧紧用衣物包着的娃娃放在铺好的干草堆上,跟着思量了许久,才找着个烟不会熏到孩子、又能取暖的距离升火。

    娃娃脸上的青色已经褪了,只剩小嘴唇上有些紫而已,一剑端详娃娃的睡脸片刻,伸出手才想摸摸,又觉得自己一双手都是茧子又粗又糙,肯定刮坏娃娃的嫩脸蛋。随即,便改变主意缩了回来。

    娃娃缓缓睁了眼,小小的眼睛水灵灵地。

    一剑低低喊了声:「啊,醒了。」

    他声音很小,可也不知怎么竟吓着娃娃,娃娃鼻子吸了两下,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剑手忙脚乱地把娃娃抱起,学着那大婶教他的动作,轻轻拍拍娃娃,嘴里「欧欧欧——」地轻声哄着。可娃娃还是哭个不停,而且声音越哭越小,一剑简直快给吓死了,无头苍蝇一样地在破庙里乱窜,慌了手脚。

    最后好不容易想到离开那户人家前,大婶用羊皮水袋装了很多奶水,准备让娃娃在路上喝,一剑立刻拿出那羊皮水袋,用手指沾了些,凑给娃娃吸吮。

    果然,娃娃的哭声立即停了下来,两只小手紧紧攀在一剑的拳头上,慢慢地吸着那点滴汁液。

    「原来只是肚子饿。」一剑松了口气,却在同时头晕目眩好一下,他晃了晃脑袋用力睁开眼,耐过不适后,再一点一点地喂娃娃喝奶。

    一剑低声对娃娃道:「乖娃娃,再忍耐一下,明日舅舅带你继续赶路,没多久就能回到兰州的家。你外公外婆如果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一剑想起爹娘的脸,想到他们见到外孙的喜悦,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娃娃喝饱了,满足了,抱起他拍拍背,让娃娃打了嗝。

    一剑躺在干草堆上侧卧着望着娃娃,在他脸上寻找姐姐一花的痕迹。只是左瞧右瞧,发现孩子还太小,五官皱皱的一整团都没展开,还看不出来什么模样。

    这时娃娃突然伸手捉住一剑的食指,一剑被这个小娃儿抓住了,心里不知怎么好是高兴,他屈着手指挠了挠娃娃的下巴,轻轻说道:「娃娃、娃娃,俺是你舅舅咧!知道吗,俺是你舅舅,你是俺的小外甥!」

    也不管小孩子听不听得懂,一剑那张大脸凑到娃娃面前,展露着年少天真无邪的笑容。

    娃娃被挠得痒了,忽地咯咯两声笑了出来。满是泪痕的脸蛋像生了光一样温温润润地,左边脸颊上还浮现一个浅浅的小窝窝,那可爱的模样简直叫一剑喜欢得心都揪了。

    一剑不住地笑,那没心机的呆样子说多傻有多傻,傻到连不足月的小娃儿看了也忍不住一直咯咯笑,停都停不了。

        一剑其实不想休息,他知道要越快赶回家越好,可是娃娃在他怀里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来回几次看得一剑好心疼,所以他才挑了间破庙休息。

    娃娃睡的时候一剑也小小睡了一会儿,可没多久便让恶梦惊醒了。天蒙蒙地还没亮,一剑就着微弱的光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双脚,鞋子磨破了,从里头渗出血来,和着沙尘稻草,让一剑看了拧了下眉。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觉得脚不好使,走路也快不起来。

    然而不能再耽搁了,要赶紧回去见爹娘,替娃娃请大夫看病,一剑打定主意后,抱着娃娃运起轻功又往兰州方向急奔而去。

    一剑年少,功夫不到家,路途中几次都差点让陆家派来的人给截到,幸好出奉城后多荒山峻岭,他满山跑地又躲又藏,一一避开那些人。

    经过几日惊险折腾,眼看家快到了,怀里的娃娃却越来越不好,闭着眼病厌厌地,最后竟是连哭都不会哭了。

    一剑一急,大眼睛里清泪落下,一路闪避追兵,逃回兰州西大街上的延陵府。

    「开门——开门——」一剑用力扣着门环,心里只急着要见爹娘,完全没发觉街上有几辆不属于自家的鸾车停在粉墙旁。

    门迅速地被打开,家中两名老仆立即走出,面上皆是担心的神情。

    「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福伯、旺伯,马上去请大夫。爹娘在哪?带俺进去。」一剑脸上尽是慌乱。

    福伯旺伯接到小主子的命令,立刻往外头跑去,两把老骨头跑得喀啦喀啦响,却在见到地上染血的脚印时吓了一跳。随着那印子远望过去,发觉竟是一剑所留下,一剑每踏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夹杂泥沙稻草的红褐血渍,看得他们两老心肝一颤,红着眼赶紧找大夫去。

    一剑一到大厅,便听见父亲声如洪钟的斥吼:「畜生,给我跪下!」

    堂上站著名身形壮硕、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穿着件暗红布袍,面方如田,目光如炬,眼里两道目光射了过来,钉在一剑身上。

    「爹!」一剑闻言不做多想,碰地声双膝落地跪在厅堂上。

    他瞧见父亲那张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再瞧堂旁梨花椅上坐了个面容精致的陌生女子,心里又慌又乱,不知父亲为何动怒。

    一剑急急说道:「爹,俺把你外孙……」突然想起已经回到家,不能再用那腔调讲话,一剑连忙改道:「爹,我把你的外孙带回来了,爹要怎么罚我都好,但求爹先让大夫看过这孩子……这孩子他……」

    说着,一剑眼眶又红。

    「这孩子差点死在姐姐肚子里,现下脸色还青青的,不知活不活得了……」

    正好整以暇拿着瓷盏喝茶的女子听见一剑的话,指尖一抖茶盖一颤,不慎叩响杯缘,但发出的声响过弱,堂上几乎没人听得见。

    延陵家的主人延陵冀闻言怒斥道:「孽子,我没什么外孙!而你,你竟然那么大胆,跑去别人家里盗尸,这等丑事要传了出去,你让延陵家怎么在地方上立足?」

    延陵冀大步跨来,大掌便往一剑脸上搧去,一剑被搧得头晕眼花鼻血直流,耳朵不停嗡嗡作响。

    「把孩子还给陆家。」延陵冀愤哼了声,转身双手负于背后,压抑着怒气说道。

    「爹,这孩子是你外孙!」一剑死死抱紧孩子不肯松手,眼眶泛红鼻头发酸。

    「我说还给人家!」延陵冀再吼:「从他娘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嫁入陆家后,我便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了,又哪来外孙!」

    一剑紧搂着怀中娃娃,咬着牙不敢相信自己向来敬重的父亲会说出这种话,他心里一口气堵着吐不出来,直直吼道:「俺不还!」

    「畜生!」

    「姐姐已经死在陆家了,姐姐的孩子若再回去陆家,肯定又会给害死。这娃娃原本就要死在姐姐肚子里,是俺和一叶发现,找大夫把他救出来的。爹,这是你唯一的孙子,你不能把他给人!」一剑字字铿锵有力,毫不畏惧父亲的权威。

    延陵冀使了个眼色,周围的家丁便围了上来,几个抓住不停挣扎的一剑,几个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挖出小娃娃。

    一剑愤怒地吼着:「不可以!」

    娃娃被一大群人惊扰到,竟又细细哭了起来。那微弱的哭声在别人耳里算不了什么,可却让一剑听得心里直发痛。

    「格老子的谁敢把俺的娃娃带走,老子就和他拼命!」一剑心里焦急,什么也不顾地大喊大叫拼命挣扎。

    娃娃终究还是从一剑怀里被夺走了,一剑看着娃娃落入了陆家女人手里,觉得额边一跳,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教而不善!拖下去家法伺候,三十大板给我重重的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鲁莽行事,不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一剑被拉了下去,就在人来人往的前庭上被压着,一板一板地打,一板一板地捱。他伤心地哭出声来,却不是哭身上的痛,不是哭板子落下的狠,而是害怕娃娃这么回去,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娃娃单边的脸上有个小窝窝,笑起来就会浮现,那个小窝窝,以后也看不见了。

    一剑放声大哭,哭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剑从昏厥中醒来的时候,感觉臀上火辣辣地疼。动了一下,撕扯般的剧痛让他哀号出声,外头立即传来妹妹惊喜的呼喊:

    「哥,你醒了吗?你醒了喊一声!」

    「俺醒了。」一剑有气无力地回了句。

    「哥你屁股还好吧,爹有没有把你屁股打烂掉?」一叶的声音带着哽咽。

    「俺想俺的屁股大概烂到开花了,娘替俺抹过药,但现在还是一阵一阵的疼。」

    「爹打了你几板?」一剑问。

    「十板。」

    「爹打了俺三十板啊……」一剑痛苦呻吟着:「不用问铁定也烂了,以前娘涂了药没多久就凉了,但现下仍是疼啊!」

    「哥你好可怜,带姐姐回来这主意明明是俺出的,可爹却打你比打俺多。」

    「因为俺是哥,你是妹,俺要以身作则的,可是俺却带头让你跟俺一起做坏事。」一剑闷闷地说。

    坏事指的是盗尸,这等事情在江湖上是不被允许的,他害延陵家蒙羞了。

    可那尸首是姐姐的,带姐姐回来这事上他和妹妹绝对没有错,爹打他们是因为他们盗尸,而不是因为他们带走姐姐的尸体,还把姐姐的孩子偷回来。

    「俺想当弟弟不想当妹妹!」一叶也是闷闷地道。

    「好,你当弟弟。」两个人屁股都受了重伤,这时一剑也不想和妹妹争什么。

    他环视周围,发觉自己躺在柴房的木板床上,窗外阳光透了进来,洒在地上形成漂亮的光影。

    屁股疼得厉害,娘没让他穿裤子,光溜溜地暴露着,对门的一叶大概也和他一样这般屁股朝天躺着,感觉有些好笑。但一想及从他怀里被抱离开的小娃娃,心里一疼,眼泪又掉了下来。

    「一叶。」一剑问道:「你怎么回来的,姐姐的尸首呢?娘来给你上药的时候有没有说娃娃怎么了,是不是真的……真的被带回去了?」他哽咽了几下,而后哭出了声。

    「哥你别哭啊,你一哭俺也想哭了!」一叶吸了吸鼻子。

    「那俺不哭,你说。」一剑忍住眼泪。

     「那天你走没多久俺和姐姐就被他们搜到了,陆家那个女人知道姐姐的孩子没死,逼着俺问你的下落,俺当然什么都不肯说,后来他们就把俺带回来。那女人真是贼 坏的,居然说爹当初不认姐姐,姐姐生下的娃娃自然也没有俺们家的事,俺们两个又盗尸又偷了人家的孩子,绝对会被江湖上耻笑,还说爹教子不严教出了两个偷儿 来,爹气得脸都发青,差点要把俺打死。后来还是娘跑出来求情,把俺领了进去,俺才只打十大板。可你就惨了,娘赶不及,让你三十大板都打全了。」

    一叶越说越同情哥哥,她打十大板都这么痛了,哥哥打三十板铁定痛死,难怪会晕了两天。

    「接下来呢?」一剑焦急询问。
     「后来的事情娘不肯说,不过福伯旺伯带大夫来看俺时通通说了。他们说娘看起来柔柔弱弱大家闺秀的模样,没想那天见你被爹打晕过去,气得站出去对爹说:『女 儿你不要,那便算了;她命苦嫁到陆家没享到福,我这娘也认了。可现下两个孩子好好的,你却一个个往死里打是怎么着?非得三个孩子相偕黄泉作伴,你才称心 吗?』」一叶一口气讲一大段,那语气是得意洋洋的。

    一叶续道:「跟着娘又转头对那个陆家大夫人说:『铁剑门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 可竟是这么欺负手无寸铁的孩子!我外孙是两个孩子救回来的,这孩子的命,也是他们的。没听过救人反倒要偿命,这又算哪门子名门正派所为?我夫君狠心和女儿 断绝关系,但我可没有。一花那孩子是我十月怀胎辛苦所生,如今在你们铁剑门里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这般堂而皇之上门要公道,凭的是哪点理?』」

    一叶讲得太喘,吸了口气又说道:「哥,你都不晓得福伯旺伯两人一搭一唱说相声似的,把娘那时候的神情动作演得活灵活现,爹没见过娘那么生气,整个人都傻了,那个铁剑门的大小姐更是说一句话就被娘堵一句回去,听得俺都快笑死。」

    两间相隔只有一步之遥的柴房里同时传来爽朗畅快的笑声,屁股痛全抛到脑后去,同仇敌忾的二人乐得不得了。终于有人叫铁剑门的人吃了亏,而且那人还是自家娘亲。

    过了好一会儿,一剑突然想起:「那姐姐和娃娃?」

    「姐姐的尸首被带回来安葬,可娃娃给送回去了。」一叶的声音顿时萎了下去。

    「不过,」她又大声了起来,「不过娘有告诫他们一定要好好对待娃娃,还说有空就会让俺们去看娃娃。娘说娃娃也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真心想和陆家和睦相处下去,还说陆家想必也希望如此吧!」

    「嗯?娘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不把孩子要回来?姐姐过世后姊夫伤心欲绝离开陆家,陆家那女人哪会对姐姐的孩子好,更别提会真心和俺们和睦相处了。」一剑十分恼火。

    「欸,哥,你没听出来吗?娘这是在威胁他们,要是他们敢对娃娃不好,被俺们抓到把柄,俺们就可以明着和他们呛,说不定还能趁机名正言顺地把娃娃带回来!」一叶解释。

    「原来如此,一叶你真聪明。」一剑由衷赞叹了声。

    「哼哼,一些些聪明而已。」一叶得意地笑。

        兄妹俩在柴房度过了大半个月,延陵家的爹这回真是铁了心,任凭延陵家的娘再怎么恳求,也不肯把两个孩子放出来。

    屁股好些能站起来以后,两兄妹常常将头伸出窗外,面对着面聊天讲事儿,一剑绕来绕去都是讲抱着娃娃一路跑回来的事,说到最后惹得一叶掩着脸呜呜地假哭,哭说:「哥哥不要俺了,只要小外甥!」

    一剑往往被弄得手忙脚乱,只得不停解释道:「两个都要,两个都要!」一剑手足无措的神情,总是逗得一叶笑不可遏。

    被关满一个月的时候,福伯打开两间柴房的门,把他们领到大堂。

    大堂上爹坐在左边,娘坐在右边,爹还是一副端肃威严不苟言笑的模样,娘则是拿着绣花帕子掩嘴咳了几声嘴角隐隐有些血丝。

    一剑和一叶紧张地看着娘,慈眉善目的娘和蔼地说了句:「不要紧的,天凉咳个几声罢。」

    延陵冀瞧两个小的也没正眼瞧过他,就只担心妻子的病势,忍不住咳了一声,将这二人的注意力拉回来。

    「爹。」一剑和一叶低声喊了句。

    「知道错了吗?知道爹为什么罚你们在柴房面壁思过了吗?」延陵冀声如洪钟,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厅堂之上。

    「知道。」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别再犯。」延陵冀对一剑说:「你是哥哥,妹妹不知轻重,以后别跟着她一起疯,延陵家将来可是要交给你和妹妹的,你不以身作则,怎么让妹妹学好。」

    一剑点头。

    一叶吐了吐舌头。

    「明天开始,一剑你和叔叔伯伯们去铸剑坊学铸剑和管理生意,一叶你……」

    延陵冀还没说完,一叶就抢着说道:「爹我不要去铸剑坊,那大炉子烧起来热的呢,我要去天香阁。」

    一叶句句字正腔圆咬字清晰,没法子,在延陵家里不能开口格老子闭口格老子,连说个俺也不可以,爹管得可严了。

    延陵冀瞪了一叶一眼,一叶的头马上缩了回去,低低的,不敢再多话。

    「爹。」一剑喊了声。

    「何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姐姐的孩子?」一剑抬头,视线笔直往厅堂高位上的父亲望去,目光坚定不容动摇。

    「还想着看孩子,你们两个之前闹出来的事情还不够吗?」延陵冀本以为一剑已经想通了,没料这儿子根本就没放弃过。延陵冀一气,怒得一掌碎了身旁放着茶盏的小几。

    「可是娘不是说……过一阵子可以……」一剑急了起来。

    「老爷,别对儿子发脾气了。」徐凤儿握住夫君的手,悠悠叹了声,而后对儿子说道:「小剑你还小,不懂这些利害关系,陆家与咱向来交恶,若真的立即去看了,只会落了个话柄给人说不信任对方会好好照顾孩子,像刻意去监视似的。」

    「永远都不能去看娃娃吗?」一剑眼眶都红了。

    「倒也不是永远不能,但要耐心的等,等待适当时机。」徐凤儿心疼地看着儿子。

    「那适当时机是什么时候?」一剑哽咽道。

    「哥,擦擦。」一叶从怀中拿出帕子给一剑。

    她这哥哥从小就这样,总是为了别人的事情红眼睛,以前他们在外头当小乞丐没饭吃,她饿到肚子疼时,一剑也没少为这件事情哭过。

    「男子汉动不动就掉泪,你这模样将来怎么带领延陵家!」延陵冀气到一个不行。

    「俺担心姐姐的娃娃。」一剑一急,浓浓的北方腔又跑了出来。

    「哥这叫真情流露!」一叶答腔。

    「那俺可以过几天先去看娃娃,跟着再等娘的适当时机吗?」一剑大力擤过鼻子后又连忙道。

    「不行!」延陵冀怒道。

    「哥,我们可以偷偷去看……」一叶小声在一剑耳边建言。

    「偷偷去也不成!」延陵冀再度怒吼。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让他头大,但瞧大儿子目光坚定、小女儿低着头不知算计着什么,延陵冀终于抬掌又碎了另一张小几,怒道:「你们若敢自作主张,我就把你们两个都赶出家门!」

    两个孩子噤声不语。

    「老爷!」徐凤儿惊慌地喊了声。

    「你要再敢帮这两个兔崽子,我……我连你也休了!」延陵冀气得不轻。

    「爹!」这回,一剑和一叶可都吓着了。

正文 第二章
    岁月悠悠转眼过,这一年,秋季冷凉,由北方快马赶回的「赤霄坊」一行人急着将寻获新铁矿的消息带回兰州延陵府,然而带头马匹却在途经奉城时缓了下来。

    「大少爷?」身后的汉子驱马向前,疑惑问道。

    「连续赶了五天路,大伙儿也累坏了。咱们今日便先在奉城落脚,休息一宿,等明日精神饱满再出发吧!」延陵一剑拉下覆面挡沙尘的罩子,露出张刚毅的脸庞来。

    一剑从无刻意打理的脸上布着细碎胡髭,身上穿着略显破旧的粗布袍,一眼往下属望去,眸内坚凝,那历经风霜的模样让他看起来着实不像十八岁的少年,而像个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豪迈汉子。

    「……大少爷,」下属显然不赞同,「奉城是铁剑门陆家的地盘,咱在此落脚有些不太妥当。」

    一剑爽朗一笑,只道:「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只休息一夜,哪惹得出什么大事来!」说罢,马鞭一甩,胯下骏马犹若流星射出,和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早早地先进了奉城城门。

    奉城这地一剑来过几趟,走了不下数次,可这里的大街小巷他还是不熟,唯一晓得的,只有从城门口到铁剑门的那段路。

    五年了,五年里陆家和延陵家僵持不下,从未和解过。

    曾听娘说,陆家与延陵家先祖原是师兄弟,后来分成铁剑门与赤霄坊两派,几代以来皆想证明自己锻造的兵器更胜对方一筹,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与伤亡,可说是不计其数。

    再加上后来他的姐姐延陵一花爱上入赘铁剑门的苏解容,不顾父亲反对嫁给对头人,又丧命铁剑门中,终于使两家势成水火,从此再也容不得对方。

    一剑在客栈里稍做歇息,随后换上夜行衣便从小窗潜身离开。

    他蒙着脸潜入铁剑门,迂迂回回地寻着,寻找那个他惦记的孩子。

    经过一个有些破败的小院落,他稍做停歇,而后讶异地发现名门大派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此处花草稀疏零落,鲜少人迹,而且粉墙斑驳,窗纸破烂,模样看似无人居住。

    环视片刻,一剑凝了心神,踏着干草树枝往内走,离了开去。

    娃娃周岁时被过继给陆家大小姐陆玉,取名莫秋。听说那莫字原本是作「漠」,意味十分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去了水字边,才成了莫秋。

    当初娘还在的时候,他和一叶来看过莫秋几次,那时莫秋不是正熟睡,就是窝在奶娘怀里警惕地睁着大眼不让人靠近。

    有一次他想抱抱莫秋,还叫莫秋咬了一口。

    几次看莫秋,发觉娃娃除了瘦些,锦衣美食看似十分优渥。一叶说娃娃好得很,他们多担心了,陆家毕竟还是顾忌延陵家,定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但是一剑心里头不安萦绕。

    稚气的莫秋眼里有一抹警戒,对谁都不亲近,相较之下家里头福伯和旺伯的孙子活泼好动,跟莫秋完全是两个样。

    后来娘的病情加重,缠绵病榻几年走了。

    娘走后爹消沉了一阵子,铁剑门选在这时机压制赤霄坊,家里铁矿更出了意外,矿坑坍塌死伤无数,叫府衙封了。

    爹不想他同一叶留在兰州,便把一叶送往天香阁,再派他同几个叔伯到南方寻新矿,而这一去又是几年,莫秋的事情,竟就此被耽搁了下来。

    傍晚,应该是一家和乐准备用晚膳的时候,小院子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锅铲碰击时发出的声响,一道又一道的菜名被喊着盛盘,传出的食物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一剑左思右想,不如就等人送饭给莫秋,自己再跟上去。小孩子膳食清淡肯定与大人不同,照着做应该不会错。于是一剑迅速翻上屋脊,摒息等待。

    其实他来铁剑门也不为什么,只是想看看莫秋,看看陆家人有没有好好照顾他罢。他只看一眼而已,没想要惹事。

    突然的一声斥喝,吸引了一剑注意。他瞧厨房里头昏黄的烛光溢出门口,洒在一个拿着菜刀的厨子和一个小小的身影身上。

    那厨子长得尖嘴猴腮,直不起来的背驼着,用稍嫌尖锐的声音怒斥着:「我的小少爷,你竟敢跑到前头来,要让夫人发现,这怎么得了,你要累得我们都没办法在陆家待下去吗?」

    刺耳的嗓音听得一剑皱眉,几乎想要掩起耳朵来。

    小小的男孩手中紧握着一双筷子,丁点儿大的身体又瘦又小,挽成髻的乌发散乱了几缕下来,他微微地发着抖,不说话,抿着惨白的小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名厨子。

    「快回去!」厨子说。

    「吃饭!」小男孩突然迸出的声音响亮清脆,但其中却带着些许哭腔。

    「滚回你的小院去,你听不懂吗?」

    「我饿,要吃饭!」小男孩又喊。

    那喊饿的声音几乎已是声嘶力竭,听在一剑耳里,叫一剑几乎晕眩昏厥。

    孩子穿着上好的织锦,但凹陷的双颊和惨淡的脸色却与这身荣华搭不上边。

    一剑激动不已。他以前一直以为孩子脸色不好是因为不足月就出世,先天有损的缘故,怎知今日来看,才发觉竟是被饿出来的。

    原来莫秋在铁剑门,过得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一切假象,是陆玉那女人刻意营造。

    「夫人吩咐下来,小少爷你写字不用心,打拳也不用心,她要罚你两天不能吃饭,小少爷你忘了吗?」有人嗤笑着。

    「小少爷你除了说吃饭和饿这三个字以外,还会说什么!」里头的厨娘端着菜出来,巨大的身形一挤,便将莫秋撞到了旁边草地上。

    莫秋被庞大的身躯撞飞了出去,跌在柔软的草坪上。他吸了吸鼻子,趴在地上本来要哭了,可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于是他又爬了起来,手里紧紧握着那双红筷子,眼睛死死盯着厨房里飘着香味的食物,垂涎着不肯移开眼。

    「快回去、快回去,要让夫人知道你跑到厨房来喊饿,她不知又要怎么罚你了!」一个厨子走了出来,将莫秋往外头拱,边拱边偷偷在他身上塞了点东西,莫秋伸手要拿出来,那厨子又连忙低声道:「别让人看见,回去吃。」

    莫秋眼睛一亮,展开笑容,拼命用小手压住胸口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真是造孽。」莫秋走没多久,厨房里的三姑六婆开始嚼舌根。

    「功夫没练好、字没写好就三天两头不给饭吃,小少爷才几岁啊,哪捱得住?」

     「啧,别看那孩子长得水灵灵的就心疼他,说可怜,谁会比咱们家大小姐可怜。当初那姓苏的入赘咱家,却又勾搭了咱家死对头的女儿,大小姐忍气吞声让姑爷娶了 那女的入门,那女的不安分学人争宠,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真的吊死了,姑爷却把错全怪在大小姐身上,还跑了个不见人影。大小姐心里的苦,找谁说去!」

     「是啊,那没良心的姑爷还留下这个棺材子给大小姐,大小姐念在夫妻一场,肯养这个命中犯煞、没出生就克死娘的孩子已经是慈悲为怀了,是这孩子不长进啊!不 说你们不晓得,大小姐请夫子教他读书他读不好,让他习武他太阳一晒就倒,大小姐花了多少心思在这孩子身上,是想这孩子成材,可这孩子自己不受教,你们新来 的不懂,就别乱说话!」

    一直压着性子观看一切动静的一剑听到这些人的对话简直气煞,孩子何其无辜,哪堪如此对待?

    他一口银牙险险咬崩,就要翻身落下撂倒这些爱嚼口舌之人,却在一把掐碎了屋檐的琉璃瓦,让瓦片扎入掌心时唤回理智。

    『不行,不能给爹添乱子!』一剑再次咬牙强忍,将这口气吞忍入腹。『他娘的,老子就再忍这一次!』

    随后他压抑怒气离开厨房屋顶追上莫秋。

    他跟着莫秋一直来到方才那个破败的小院落,却见莫秋才跨入院子,便急忙将怀中的荷叶包打开来,把里头两片风干的肉条往嘴里塞。

    一剑大骇,急忙落在莫秋身前,在莫秋将那两片硬得跟木条似的肉条吞下肚前夺了过来。

    小莫秋心里头只惦着吃,没想到一嘴咬下去却没嚼到想象中的肉味,他觉得奇怪,疑惑地再动了动嘴巴,最后发现没肉味竟是因为肉条不翼而飞时,脸上那震惊的表情,简直就像泰山倒下来压倒他似的。

    「你现下不能吃这东西。」一剑开口。

    浑厚的嗓音让莫秋疑惑地抬起头来。

    他见着眼前有双沾满了泥的黑靴子,而后一直往上看去,小脸蛋上震惊的表情又来了一次,而且这次神情简直比拟风云变色,因为他看见他的肉条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中。

    这个人比起那些厨子都还要高,穿得黑压压的,月光从他背上洒下,让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

    那么黑、那么高,肉干还在自己勾不到的地方,莫秋吓得一阵哆嗦。

    可他眼眶泛热,饥饿感轻易地便压过了心里头的恐惧,他拼了命地扑过去,想抢回那两片小肉干。

    「还我、还我,我饿。」莫秋抡起小拳奋力朝一剑身上搥打,右手握的筷子甚至戳到了一剑身上。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一剑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哽咽沙哑,几乎溃不成调。

    「我饿、我饿、我饿啊——」小东西含着泪,拼了命地跳,却怎么也勾不着肉条。

    「太久没进食又吃这么冷硬的食物,肠胃会受不了的。你要闹肚子疼吗?」孩子受了委屈,一剑满腹怒意,一时控制不了声音便大了些。

    莫秋让一剑发怒的语调吓得一缩,但随后又扑腾起来。他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肉干上,饿极了的他又跳又抓,结果一阵头昏眼花往后摔去。

    一剑吓得三魂七魄跑光光,连忙伸手抱住莫秋,莫秋却在这时抓住一剑的手臂,重重咬了下去。

    一剑方才一开口,便晓得自己声音太大。他连忙放低音调说道:「小傻瓜,人肉不好吃,舅舅带你去吃其它好吃的东西好不?」

    莫秋咬得狠了,让一剑衣袖上都渗出血来。一剑手上疼,可心里更疼,能叫一个孩子忘了惧怕闹成这样,是多少天没吃东西才会饿得什么也不顾?

    无数的自责与懊悔交织,让一剑点下莫秋睡穴,迅速将他带离这个破旧的荒芜院落。

    莫秋逐渐转醒之时,嘤嘤哭了两声,在睡梦中可以什么也不知道,但醒了就会感到饥饿,小肚子里灼热且泛着疼的感觉让他不舒服。

    突然间有人将他腾空抱了起来,而后他稳稳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个人声音大得有点像打雷,对他说:

    「舅舅给你熬了粥,你吃几口再睡。」

    莫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出现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白米粥,有些无法置信。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调羹,又缩了回来,然后再度碰了碰,发现是真的,整个小脸蛋顿时露出光芒来。

    一剑喂了莫秋几口,见莫秋忽地回过头来,嘴边还有着米粥,急切地问道:「我的……我的……」他比手划脚不停拍着自己的胸口,指着曾经被他牢牢攒在怀里的东西,猛地爆出一声:「肉!」

    「切成细末放粥了。」一剑拿调羹舀起粥,莫秋果然看到一点一点的褐色肉末布在上头。

    莫秋高兴地喝了几口,而后转过头来警戒地看看一剑,又喝几口,再看看一剑,好似怕一剑会忽然不见,而这美味的粥也会被他带走般。

    喂了小半碗,一剑将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莫秋被这动作吓着,以为没得喝了,拼了命地往小几挣扎去。

    「你几天没吃东西,不能一下吃太多。」一剑连忙说道。

    「我饿、我饿、我饿——」莫秋吼着,喊着,眼眶湿润润地,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行!」一剑见莫秋的小手碰着碗,急了,竟夺过碗,朝着孩子吼了声。

    这一声狮吼何其吓人,莫秋一颤,抽了几口气,轻轻地哭了起来。

    「吃饭……」莫秋揉着眼小声哭。

    「我努力写字……蹲桩子……我乖……要吃饭……」

    一剑想起莫秋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是这样哭,细细小小的,连气也不长。

    一剑心里像是狠狠地被拧了一样,红着眼眶说道:

    「别哭,舅舅不是不让你吃!舅舅和你一样,小时候也常常饿肚子,那个时候一有东西吃,就很多人一起抢,有时抢到了得赶紧塞到嘴巴里吞下去,不然很快又会被其它人抢走。但是很久没吃饭,一下子塞进太多东西,肚子就会疼,舅舅有个朋友就是这样疼死的。」

    「小秋,」一剑尽力将声音放轻,低声道:「舅舅不是不让你吃,相反的,从今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舅舅再也不会让人饿着你,懂不懂?」

    莫秋细细哭着,含着泪的目光幽幽地盯着一剑手中的米粥。

    一剑心里想,这粥熬得细,慢慢吃应该不是问题,他于是又舀了一杓粥,缓缓地送进莫秋嘴里。

    莫秋吸着鼻子,一边吃粥一边溢出呜呜的碎咽,一剑喂得慢,可他让莫秋看着碗里的粥,叫他明白他不会不让他喝这些粥。

    「小秋,俺是你舅。你晓得舅舅是什么吗?」一剑鼻音中混着些许乡音。

    一剑和一叶以前是个老乞丐带大的,老乞丐乡音又浓又重,他和一叶也习惯了如此说话。后来延陵家的爹娘请来先生重新教导他们,一叶似乎是改过来了,只有自己心绪浮动下便又会脱口而出。

    莫秋只顾着喝粥,压根没听见一剑问些什么。

    「舅舅就是你娘的弟弟。小秋,你是俺姊的孩子,从今以后俺也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一剑说。

    还剩下一小口的时候,莫秋抬起头来,看到一剑眼中的心疼怜惜和闪闪泪光。

    小孩不懂得分辨好人坏人,但能知道谁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有一个人被他咬了很大一口却没生气,还喂他吃饭。那个人没有抢走他的肉,肉加在粥里头还给他。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一口一口的喂,眼睛里头映着的全是他的影像。

    「乖孩子。」一剑泛着泪光对莫秋笑了笑。

    莫秋呆滞了好一下。他想起在家里每天被罚被骂,想起去厨房被赶出来,想起一个人睡在空屋子里很可怕,想起没人这么温柔和他说过话。

    突然,强烈的委屈在累积许久后一次翻天倒海尽数袭来。他噎了一下,楞楞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而后脸皱了皱,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剑简直心疼到无以复加,他看不得莫秋这么哭,偏偏不知该怎么安慰。

    莫秋越哭越大声,撕心裂肺地像要把嗓子哭哑一般。

    一剑猛地想起以前照顾襁褓中的小莫秋的景象,一下用力将莫秋揽入怀里,打算安慰他。可这动作来得太猛,生生令得莫秋一惊,莫秋又噎了一声,声音小了。

    一剑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发着「欧——欧——欧——」的声音,就像小时他哭个不停时那般,努力地哄着。

    莫秋眼里不停掉泪,奋力挣扎几下,小拳头练拳似地猛往一剑坚硬的胸膛上搥,直到最后竟也妥协在那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格老子的,哭成这样是受了多少委屈……」一剑知道孩子过得苦,若不是长年无法温饱,好好一个孩子怎会为了丁点食物对人张牙舞爪?

    他娘死后,一剑多少年没掉过泪了,今日在懊悔与心疼之中,竟整个涕泪纵横无法控制,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莫秋背上,湿了他的衣裳。

    「小秋……乖孩子……」一剑信誓旦旦道:「舅舅以后不会让你吃苦了,以后有舅舅照顾你,不让你挨饿。你放心!」

    哭着哭着,累极的莫秋最后在一剑怀里慢慢睡去。

    一剑发觉莫秋动也不动地还以为他晕了,立即慌张地到邻房再请自己的二叔过来为莫秋诊脉。

    二叔是他爹的结义兄弟,在道上行走许久,医术方面多有涉猎,方才发现他带莫秋回来时先是惊讶,但却也立刻为孩子诊治,后来,还亲自熬了细粥给孩子喝。父亲这兄弟,心肠是极软的,自己与一叶幼时便受他照顾许多。

    一剑因鲜少打理而略显粗犷的脸上满布忧心,他问道:「二叔,小秋咋晕了,要紧吗?」

    二叔抚了抚泛白的儒袍,捻着胡子笑道:「没事,我在粥里放了些许安神药物,他这是睡着了。只是这孩子先天根基不好,又没人多加照料,日后怕是怎么也养不壮了。」

    一剑两道剑眉一蹙,说道:「俺这回要将他带回去,再留在铁剑门,不死也剩半条命。」

    二叔笑容顿失,忧心地看着一剑,顿了顿开口:「一剑,你爹没有告诉你,其实他在莫秋身边早已安排了人。只是怕被发现,除非到这孩子生死攸关的地步,否则那些人不会随意出手。」

    一剑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了二叔,忿忿道:

    「俺晓得俺冲动把孩子带回来是不对,但要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俺做不到!俺明白爹辛苦,陆玉那女的这几年拼了命打压赤霄坊,爹是为了延陵家才无法照顾这孩子。可孩子是俺带出的,若有任何事情,俺绝对一肩扛下,不会累及延陵家!」

    二叔多少也知道一剑的牛脾气,他拍拍一剑的肩,让一剑同自己坐下慢慢谈。

    二叔说道:「你姐姐去世以后,铁剑门自己起了内讧,苏解容失踪,铁剑门里的镇门之宝赤霄宝剑不翼而飞的消息甚嚣尘上,这事你可知道?」

    「啥?」一剑楞了楞。不是在说莫秋的事,怎又绕到别处去了?

    一剑之前听说过,赤霄剑是把上古神兵利器,不仅削铁如泥、断玉无声,更是分金无痕、无比锐利,为两家先祖当年穷尽一生心力打造。之后一场变异同门兄弟阋墙分家,铁剑门得了赤霄剑奉为镇门之宝,而延陵家则拥了赤霄坊这块招牌,两方从此殊途。

    二叔缓缓说道:「铁剑门的大小姐陆玉原本还有个哥哥『陆誉』,陆誉原本才是继位人选,可是后来却突然失踪。陆玉继位后几年间大刀阔斧整顿铁剑门,但一名女子并不得服众,门内长老不知从何处听来赤霄剑失踪的消息,便要陆玉拿出镇门之宝,否则不承认她是掌门。」

    一剑搔了搔头,听不太懂,可又不好意思说,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

    二叔眼底含笑,仔细解释。

    「你爹其实早知道赤霄剑不在铁剑门,然而苏解容因你姐姐的死离开,赤霄剑的秘密被掀开来,那么巧又揪出一个藏在铁剑门里的探子,于是陆玉将一切都算在咱们头上,新仇旧恨,不除咱家她是不罢休的。」

    一剑突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陆玉当赤霄剑失踪的事情是咱家说的!」

    二叔点头。

    「你爹一直以来要应付陆玉已经十分辛苦,所以小秋这孩子绝对不能带回去,铁剑门这几年来在陆玉雷厉风行的整治下势力愈益庞大,若带他回去,铁剑门便更有借口对付你爹。」

    「可是,」一剑本想吼人,但又记起这人是自己的长辈,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可是难道就置孩子于不顾?他还这么小,哪熬得了!」

    二叔顿了顿,思量一番后说道:「不接回去,但可没说你不能照料他。」

    「二叔?」一剑不甚明白。

    二叔笑着拍拍一剑的肩。

    「你这回找到的赤铁矿和陨铁都是最好的,对赤霄坊将来的兵器锻炼大有帮助。辛苦奔波了两年你也累了,此次便由我回去向你爹复命吧,你想留几天便留几天,我留几个人给你帮手,事情安排妥当后,赶紧回来。」

    「多谢二叔!」一剑喜出望外。

    「我回去自会向爹负荆请罪,麻烦二叔!」

    「说什么负荆请罪,你这傻小子。」二叔含笑道。

        这夜,一剑搂着偶尔被恶梦惊醒的小外甥一夜无眠,等到了早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外甥送回铁剑门。

    得了长辈的应许,接下来的日子一剑便欢欢喜喜地揽起照顾小外甥的责任。

    莫秋的院落平时鲜少人迹,只是每隔二日有教书先生来半天,再隔二日铁剑门里的首席弟子来半日,莫秋心窍未开学什么都是慢,明明六岁了却连话也讲不太好。

    开始时一剑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莫秋房里,竭力隐藏气息不让人发现,可每回莫秋挨骂没饭吃,一双水汪汪泪蒙蒙的眼睛便看得一剑难受。

    一剑能出手,却咬紧牙关忍下来。

    他性子虽鲁直冲动,可也晓得不能拖累二叔和爹。

    莫秋回房后老是小声哭,一剑屡次靠近莫秋,莫秋都会跑开。后来一剑带了几次饭过来,每天陪着莫秋用三餐,夜里坐在床头守着莫秋睡,他只能做到让莫秋吃得饱睡得好,这些他要做到最好。

    小孩子的戒心不持久,某日莫秋受了责罚跑回房里,一剑见莫秋衣裳勾破,手臂上还露出一大块红肿伤痕,受不了的他一把将孩子揽进怀里,莫秋起先拼命挣扎,但一剑开始轻轻拍起孩子的背。

    莫秋静了下来,而后是细细哭泣,一剑无声的怜惜传到了孩子的心里,后来莫秋竟哇地声嚎啕大哭起来。

    莫秋的小脸蛋整个埋进一剑的怀里,对一剑完全撤下戒心。

    那日起,莫秋的字写不好,一剑握着莫秋的手一笔一笔画;莫秋马步扎不好,他陪着莫秋扎。

    他告诉莫秋:「勤能补拙,一次不好便再练一次,世上没有不能成的事。」

    随后一剑更和一叶商量调人过来,将爹安排在莫秋身旁的探子换了出去。

    一叶的亲信厨艺了得,行事更是俐索,如此之人照顾莫秋,一剑才放心。

    后来一叶打探到有味奇药能洗髓换骨,令人续筋接脉断骨重生,一叶说若是莫秋能得到此药方,那他天生闭塞不通的奇经八脉便得疏通,甭论同常人般习武,就算日后要练就登峰造极的武功也并非难事。

    一剑得知消息便日夜奔波劳走,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终叫他求得药方,不过韶光易逝,就仅仅这些功夫,便已将近两个寒暑。

    这日深夜,莫秋正在房里习字,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抬头看见来人,立刻高兴得放声大叫,随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往外跑去,整个人扑到一剑怀里。

    「舅舅!」莫秋仰起头,笑咪咪地望着一剑。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一剑风尘仆仆地,是刚回兰州的家与父亲详谈,并且处理了赤霄坊一些急事后,又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这两年一剑总是如此往返,有时一日睡不了一个时辰,但为了这心肝外甥,丝毫也不觉得苦。

    「舅舅,今日夫子赞俺书默得好。」莫秋说。

    一剑听得孩子脱口而出一个「俺」,忍不住大笑,原来耳濡目染便是这么回事,这孩子竟学起他讲话来。

    「嗯?然后呢?」一剑扬起笑,但笑容隐没在生得乱糟糟的胡子里,只剩一对眼里温和的笑意不断扩散。

    他望着这两年来自己教养的外甥,这孩子如今身高窜高许多,但横的仍是长得少,单薄得像竹板一折就断似的。

    「师父也赞俺剑练得好。」莫秋咧嘴笑着,小银牙闪闪发亮,细细弯着的双眸如窗外月色清明,也是闪闪发着亮。

    「那你有没有说舅舅在这里的事?」一剑半问半叮咛。

    「没有。」莫秋猛摇头,而后直勾勾地盯着一剑,讨赏似地看着他。

    一剑本不知莫秋这神情是想做啥,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头赞道:「小秋真是乖。」

    「小秋很乖。」莫秋捧着脸颊,瞇着眼笑得好开心。

    一剑被逗得再度大笑。他觉得这些日子来莫秋开朗许多,也许这孩子原本就是这般爱笑的性格,只是人事不对,落在这铁剑门里,性子被压抑得太惨。

    一剑将买来的菜肴放在桌上,莫秋眼睛睁得老大,乐颠颠地跑去拿了他的小红筷子出来。

    莫秋爬至凳子上,整个人几乎都要攀到桌面去了,一边以筷子戳清蒸鱼片,空着的另一手直接抓起拔丝排骨便往嘴里塞。

    一剑想起当日见着莫秋,莫秋便是握着这双筷子。原来莫秋从小筷子便拿不好,陆玉吩咐使不了筷子就不让他吃饭,这孩子吓得每日每夜握着筷子,可就只是握着,没人教他使,他从来没学会过。

    「小秋,别用手拿,舅舅教过你的,忘了吗?」一剑开口,那声音略微低沉,加上他一脸大胡子,眼神又暗,挺是吓人。

    莫秋肩膀缩了缩,依依不舍地将他的排骨放回原位,放回之前还努力舔了一下权当记号,以此证明那排骨已经是他的了,舅舅也不可以抢。

    一剑真想抡起拳头敲敲这孩子脑袋,谁会跟他抢了真是!

    见莫秋一片鱼几次也夹不起来,戳都快戳烂,一剑横臂绕到莫秋身后,大掌包裹住莫秋的拳头,有些笨拙地一根根分开莫秋的手指,教他重新掌好手势,慢慢地使起筷子。

    一剑有些莫可奈何地道:「慢慢夹,一次一个来,这整桌菜都是你的,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可就是不能把肚子吃撑,少一会儿又要难受。」

    他这个大老粗在外说话可从没这等轻声细语过,可碰上了莫秋这小东西,要不放低声量,吼得太大,又得把孩子吓哭。

    也幸而铁剑门里从来没人想来这偏僻院落,他们舅甥才得如此惬意。

    「舅舅不饿啊,不吃啊?」莫秋抬起头,问得有些刻意。

    一剑听出这孩子怕人抢食的意思,笑声闷在喉间,低声说道:「舅不饿,这些是买来给你一个人吃的。」

    莫秋双眼放光,又笑咪咪地望回那满桌菜色。五颜六色的模样真好看,而且好香好香,他菱般美好的唇瓣扬起,望着一桌的菜,望着舅舅握着他教他使筷子、晒得黑黑的大手,心里就是愉悦非常。

    过了好一会儿,吃饱了的莫秋瘫坐在床上,正收拾着桌子的一剑往莫秋望去,只见莫秋抱着自己微凸的小肚子拍拍摸摸,打了一个嗝,而后又一个,接着便开心又满足地笑了。

    那笑纯粹甜美到一剑都有些恍神,一剑突然觉得莫秋模样长得也真是标致,笑起来的时候那水灵灵的眼弯弯如天上弦月,年纪小小就这模样,长大了还不迷煞一大堆男人。

    嗯……男人?

    一剑再看看长得玲珑剔透,比女孩子还可人上万分的小外甥。

    这两年吃得好睡得饱,莫秋是愈发愈粉嫩精致了。

    先不说那唇红齿白,就说那身吹弹可破的肌肤,简直肤白胜雪,而且尖尖的瓜子脸蛋上五官生得一个叫恰到好处,只稍轻轻一笑,滋味便像嘴里含了糖似地,让人觉得甜到心坎里。

    「……」一剑有些楞。搔搔头,觉得好似哪个地方不对,可思绪转了几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稍微收拾了一下,不留下痕迹,一剑接着抱起昏昏欲睡的莫秋准备出门。

    「舅舅?」莫秋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刚吃饱了的他很困,而且今天又练剑很久,他眼皮就快睁不开来了。

    「今天又满十日了,舅舅得带你回去泡药浴。」一剑说。

    一剑的一句话,把莫秋给惊醒了。

    一剑在离铁剑门几条街的距离买了间宅第,不大不小的简朴宅子,还有片小花园,环境清幽无车马之喧。

    之所以会买这处完全是替莫秋考虑,莫秋浸药浴需要几个时辰,而且……

    噗通一声,一剑牙一咬心一横,把死都不肯进入澡盆的莫秋扔下水,顿时澡盆内黑色药汤四溅,一剑被泼到的手臂和脸颊上兴起阵阵刺痛感。

    「好痛好痛,舅舅我不要——」莫秋在澡盆内挣扎着,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药水,又拼命地探出头来攀住盆沿想要爬到外面,远离这些烧肤融骨的药汤。

    「不行。」一剑见莫秋疼得不停哭,仍是狠下心肠将莫秋的手由木盆边缘拨开。

    「舅舅——舅舅——我好痛啊——」莫秋几乎放声尖叫。

    孩子喊疼的声音一声一声刺入一剑心底,但他也只能红着眼眶,把拼命挣扎上来的莫秋再度压回水里去。

    一剑硬着心肠怒斥:「你忘了自己同舅舅承诺过什么吗?你说会练好字、习好书、学好武功,可如今这屁点大的疼都忍不了,将来哪还能有成就?」

    「舅舅——好痛好痛——我不要——不要了——」莫秋哭得嗓子都哑了。

    舅舅变得好可怕,他不想泡药澡,也不想有成就,可是平常很疼他的舅舅却总是在这时压着他不让他上去。

    「忍耐一下,再忍一下。」一剑说。

    「我不要啊——」莫秋放声痛哭。

    一剑看莫秋爬起来又被他压下去,不但不停呛水,眼睛都还让药汤给刺红了。莫秋难受,他也不好过。

    最后他只得迈入澡盆之中紧紧将莫秋抱住,扣着莫秋让药水能够漫过莫秋四肢,不让莫秋的扑腾叫这些功夫白费。

    「舅舅——疼啊——我疼啊——」莫秋哭啊喊啊,可一剑就是不放手。

    「不疼,不疼,小秋你要乖,你要忍,舅舅陪你一起疼,再一会就不疼了。」一剑眼前模糊,原本干涩的眼里似乎有什么冒了出来,如同满出的黑色药汤般溢出眼眶。

    所谓洗髓换骨,耗的是多少难以搜集的奇珍药草,才能通得所有阻塞经脉,可这药效奇强,得历经无数次烧肌融骨之痛才得化瘀重生,此等折磨连成年男子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莫秋这小小稚龄孩童。

    可一想起这孩子的将来,一剑即使心疼,也得逼莫秋继续忍耐下去。

    一剑死死抱着莫秋,在他耳际狠声说道:

     「莫秋你听着,舅舅现在可以看着你护着你,可不能守你一生一世。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哪能一辈子软趴趴任人欺凌!舅舅替你洗髓换骨,叫你以后有本事学武 功,将来比谁都厉害,日后没人欺负得了你。舅舅要你当条铁铮铮的汉子,要你有骨气,要你忍得痛,以后,你就能像舅舅这样去保护任何一个你想保护的人。莫 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吗?」

    莫秋仍然扑腾哭泣,嘶哑吼叫着疼。

    「莫秋,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吗?难道你要一辈子都只能伸手向别人要饭,人家不给你饭吃,你只得等着饿死?」一剑发狂似地朝孩子耳边吼着,震耳欲聋的声音穿透了孩子的心,也穿痛了自己的心。

    莫秋的挣扎渐渐缓了,可疼痛止不了。他拼了命地叫自己忍耐,却无法止住疼痛的眼泪。

    「舅舅,可是我好疼——我不要饿死——可是我好疼——」

    「不疼,不疼,再疼都有舅舅陪你。」一剑闭眼,难以承受的泪水因此滚落。他并不想这么对待唯一的外甥,然而习不了武,在以武立门的铁剑门里,莫秋绝对难以生存。

    莫秋一直呜呜地哭着,微弱挣扎。

    「小秋你要乖。」一剑红着眼眶,低声哄着孩子。

        折腾了大半夜,等泡完药浴莫秋已经痛得晕厥过去。

    一剑将莫秋送回铁剑门里,帮他盖好被子擦掉眼角泪水后摸了摸孩子的乌发。他低声道:「好好睡吧!」遂放轻步伐出了房门。

    十日一次的药浴莫秋已经浸过三次,然而还有漫长的几年,这孩子的筋骨才会完全畅通。

    一剑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以后莫秋要受的折磨,转个念头思量明日得回家一趟,二叔飞鸽说赤霄坊有批兵器出了问题,他得回去看看。

    就在此时,突有几个黑影迅速从铁剑门里窜出,一剑一楞,随后又见一白衣人尾随上去。一伙人咻地声便只剩远远的几个小点,一剑回过神来,立刻驾起轻功急起直追。

    那些人轻功极好,该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剑在后头跑得喘嘘嘘地,毕竟二十出头的年纪功夫尚不到炉火纯青,自是有些吃力。

    于是当一剑顺着那些黑衣人留下的血迹赶到水声滔天的奉天河畔时,岸边已是尸首满地。

    一名白衣人长剑刺穿一个黑衣人的胸膛,结束最后一条性命。遍地血腥的场景令一剑皱眉,直道这人赶尽杀绝未免太狠。

    白衣人察觉他的气息,原本垂着的头慢慢地抬起来,漆黑无光的双眼犹若两潭深渊,直勾勾看着他。

    河畔杀意未散,冰冷的杀机从白衣人身上弥漫而出,一剑握住腰间长剑毫不退却地还视回去。只是,当遮月乌云飘散,露出的月光映照在那人身上时,那人干净素白的脸在月光下染上淡淡银辉,如此景色如斯面容,让一剑呆住了。

    一剑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细长的凤眼泛着光,两道柳叶眉微微扬起,不点而朱的薄唇轻抿,单薄的身形独自傲立。

    风吹来,扬起那人双鬓的柔顺乌发,遮盖那副绝世容貌,朦朦胧胧恰似江南三月烟雨搅乱一池春水,带起那么一抹凄美,散着那么一抹哀愁。

    「乌衣教的小贼,再来多少也是一样,胆敢用苏解容的名字诱我出来,便要有死在我剑下的觉悟。」那嗓音不高不低,隐隐透着酥柔与沙哑。

    「陆玉!?」一剑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但细细看了此人身形,又听得对方嗓音不似女子那般娇柔婉转,才猛地改口:「陆誉,你是那个失踪多年的陆誉!」

    一剑追人时没有多想,如今才隐隐觉得可能麻烦了。

    失踪多年的人今日突然出现,还由铁剑门内追击贼人而出?其中有何内情,这事是否也为陆玉对付延陵家的阴谋?

    他没有一叶的灵活思绪,如今只觉脑袋混乱非常。

    「凭你,不配直呼我姓名!」陆誉唇角勾出一抹残酷冷笑。

    这笑,再让一剑恍若雷击。

    陆誉的脸颊上有个单边窝窝,和莫秋一样一笑便会出现,而且就那么巧,都生在左边。

    一剑直直瞪着那个窝窝,然而陆誉的剑却在同时刺来。

    一剑抽剑横挡,怒道:「阁下想必有所误会,在下并非乌衣教人!」

    「是不是都无所谓。」陆誉道。

    陆誉剑路飘忽招招凌厉,往往一剑才想挡就已中剑。高手对招弹指间便可要人性命,一剑闪得狼狈,身上剑伤不断,浑身鲜血淋漓。

    「就算你不是乌衣教人,见了我这副模样,也留你不得!」陆誉言语之中透露出森冷杀意。

    一剑忿忿往陆誉看去,吼道:「格老子的你是娘儿们吗?只不过见你穿了亵衣便要杀,老子这还真死得冤枉!」

    陆誉一楞,被一剑给逗笑了,但他手中利刃却未停歇,同时穿透一剑右肩。

    削铁如泥的宝剑刺穿了骨头,剧烈疼痛传来,一剑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

    手中的宝剑似乎卡在骨头上,看见一剑脸上痛苦的神情,陆誉却显趣味兴饶。

    陆誉残忍地转动手腕,剑刃刮骨之声钝钝传出,随后立即将剑猛地抽出,过血不染的宝剑于月光下散发杀气,闪动的光芒刺痛一剑的眼。

    「啊……」认出一剑手中那把赤霄坊所出的凌云剑,陆誉忽然道:「要不……你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爷爷,爷爷就放过你如何?赤霄坊的小当家。」

    被认出来了!一剑晃了晃,握紧兵器再向陆誉袭去,却在碰上陆誉手中宝剑时铿地声当场剑断。

     「呸,老子的爷早死了!你要在老子面前一剑了结自己,老子说不定可以考虑给死人磕半个响头!」一剑努力踏稳步伐让自己不至于往后倒去,滔滔江水在身后奔 腾,轰隆隆响,震得他思绪混乱,可一对如狮如虎的双眸里始终透着坚韧。他不服输地盯着陆誉,无论什么痛也折煞不了自己的骨气。

    一剑这硬撑的模样在陆誉眼里看起来颇是有趣,陆誉笑得深了,再次举起剑,这次慢慢地,一寸一寸深入一剑胸口。

    那戏谑的笑容与傲慢的态度真真让一剑火大,一剑的性格哪是肯轻易认输,他双手运劲扣住剑刃,强与陆誉抗衡。

    一剑那种眼神让陆誉不快,又听一剑声音斥道:「老子功夫不如你,今日认栽,可你枉出铁剑门这等大门大派,行径比阴沟鼠辈还不如!」

    陆誉目光一冷,利剑抽出,迅雷不及掩耳之际一掌重击一剑胸口伤处。

    一剑闷哼了声,剎时肺腑内气血翻涌奔腾不已,竟生生被击飞出去,摔入滚滚大河之中,溅起河面剧烈水花。

    大口鲜血呕在河里,一剑吃力地挣扎游了几下,无奈气力渐失划不动水,只能任激流推着他而去。

    「他娘的……」没力了……

    滔滔河水带一剑翻了几个身,偶尔他能从水里看见弯弯扭曲的月牙。突然他觉得那竟像极了他小外甥莫秋的眼,想触摸,却不明白那已是构不到的距离。

    徒劳无功地朝月牙伸出手,没察觉在冰冷的河水里载浮载沉间,已被冻得通体生寒。

    手臂垂了下来,身体沉重万分,渐渐无法动弹,缓缓地,河水冲刷间他意识逐渐渺远,最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陷入了黑暗里,阖上双眼。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6 14:2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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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奉城位于川境,境内群山围绕崇山峻岭地势险恶,又有多条大河由境内切出奔流而去,是以断崖瀑布遍布,蔚为奇景。

    奉城之中有个只能进不能出的谷叫作天绝谷,取天绝人路之意。

    每天同一个时辰,天绝谷里的老头都会来到同一座巨岩上垂钓,只因这被四面绝壁围绕的地方吃的是瀑布下方悠游的鱼,喝的是同一湾沁凉湖水。

    在不停冲刷发着漫天巨响的瀑布底下,突然噗通了一声,溅起不同以往的高高水花。

    老头子眼睛不好,可耳朵还行,一听见这声音就高兴了,钓竿一放,足尖轻点水面飞越过去,揪起浮到水面的东西往岸边一扔,跟着悠悠踏水回来,往那东西仔细瞧了瞧。

    被过大的劲道摔上岸,昏迷中的一剑闷哼了声将腹中河水呕了出来,他缓缓睁眼,见到一张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老脸,意识不清楚的他努力抬了抬眼皮。

    「……」老头捻了捻发白的胡须,脸上布满阴霾。

    「啧,怎么还活着。」老头翻了翻一剑,把过脉象又喃喃道:「……大概也差不多了,晚上来便成。」

    一剑意识又再度模糊,隐隐约约只听见苍老的声音道:「快死一死吧,老夫等着你的骨头好练剑呢!隔了那么多年才又流下来了一具,活人我可不好做事。」

    一剑昏昏沉沉地倒在岸边,偶尔清醒,但大多数时间皆在晕厥。待太阳西下,老头子高高兴兴要来收成时,见一剑还有气息,真是既惊讶又生气。

    「你这小子,命怎么这么硬啊!受这么重的内伤都死不了,老天玩儿我吗?!」

    一剑悠悠睁眼,眼前朦胧一片,但那张皮皱皱发白白的脸他却有些印象。

    「老……老……」

    「老什么老,老夫等了一个下午耐心都磨尽了。」老头挽着袖子,作势将手掐在一剑脖子上,恶狠狠地笑着:「正是早死早超生,你的尸体老夫留有用处,早些阖眼吧!」

    「老……大夫……」一剑吐出了三个字。

    那老头一楞,呆了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便又再问:「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老大夫……你怎会……在这……莫非也……遇险……」一剑记得这张脸,当年剖腹取子救出莫秋的,便是这德恩堂的大夫陆川芎。

    老头听见一剑的话后脸色大变,紧紧掐着一剑的脖子,前后猛力地摇晃。

    「你见过我这张脸?你见过我大哥?小子,我大哥现在可好?你快说,快说,你要说了,老夫就饶你这条贱命不死,你若不说老夫横劈竖劈,把你扔进炼剑炉里炼剑……」

    老头还没说完,一剑便因为喘不了气,翻白眼厥了过去。

    老头张嘴倒吸了口气,连忙将手松开。   

    再次醒来,一剑恍如隔世,身上的伤引起剧烈疼痛,胸口沉得几乎连喘气也困难。他慢慢下了竹榻,稍微打量此处一番。

    简单陈旧的小屋中,一些凌乱沾血的布条随意扔在地上,铜盆内的血水尚未倒掉,他身上伤口包扎凌乱,而救他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一剑慢慢地走出小屋,放眼望去,只见此地空旷,远处四片绝壁环绕,上头青苔藤蔓蔓生。

    此时正当隆冬,偏南之地虽不至于下雪,但也该是带着寒意才是,然而几阵空谷清风卷来,却隐约透露些暖意。

    不知是谁救了他?伤仍重,但一剑心里坚持着想先向救命恩人道谢。他撑着矮墙沿着热风来处缓缓走去,没几步路便见着不可思议的景象。

    三座燃着滔天烈焰的熔炉矗立在不远处,铁锤锻造铁器时所发出的叮叮声响传出。

    一剑走近几步,只见剑庐里那名救了他的老人正专注锻打着铁器粗坯。

    剑身成形的粗坯置入水中,「嘁——」地一声细小水花四冒,那老叟拿起粗坯看了看,却发现中央斜斜裂出一条细痕,脸色当下难看至极。

    「他娘的就是无法成事!」老叟恨恨骂了声。

    一剑因熔炉过热导致气息不畅而猛咳几声,老叟抬起头来,放下手中东西便奔向一剑。

    「死小子你总算醒了,浪费我一堆仙丹妙药。说,你怎么认识我大哥的,我大哥陆川芎如今可好,过得如何?」

    老人家虽老,可力道却半点也不小,一剑被这么一撞喉间漫起甜味,呕出的血又叫他生生吞了回去。此人救了自己,一剑虽略有反感,但仍压下不快回道:

    「陆大夫是在下外甥的救命恩人。陆大夫身子很是硬朗,在下逢年过节都会去探望他,偶尔兴起大夫喝上一坛花雕都不是问题。」

    一剑这时也发现此人不是德恩堂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心慈面善,与这人虽有九分相像,但只一分邪气便令两人差之千里。再是那老大夫仙风道骨,腰杆直挺,这名老人家却因长期锻造铁器不堪负荷,而驼了背。

    「……花雕……都这么多年了,大哥爱喝花雕的习惯还是没改过……」老头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猛地醒来,眼底又漫起先前要置人于死的那份狠戾。

    「老夫不信你的话,你小子也不知真否与我大哥相熟,反正你落入我这天绝谷便是绝了生机,我如今便要拆你骨头炼剑!」

    「前辈!」一掌袭来,一剑急急闪避。

    「生人炼剑也可,看老夫把你扔进剑炉里,用你的骨血炼出一把旷世神兵!」

    老头五爪如鹰勾一挥而过,一剑胸前再度皮开肉绽,对方又化爪为拳重击一剑丹田,一剑真气霎时溃散,本几度吞下的腥甜大口呕出,溅在锻打台那把方成粗坯的铁剑上。

    老头抓住一剑的衣襟腰带,大喝一声将一剑整个人抬了起来,便要扔进烈焰滔天的巨大熔炉里。

    一剑抓起置于锻打台上的粗坯铁剑,心一横剑尖猛力扎进老头脖子侧边,炙热的剑身接触到掌心肌肤,顿时弥漫起一股焦肉味。

    剧痛由被烧得焦红的掌中传来,一剑却将剑握得死紧毫不放手。只消再稍稍施力,就算不能同归于尽,他也可重伤这名老者。

    老头瞪着那把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冒烟钝剑,不敢轻举妄动。

    一剑吼道:「老头子几岁的人了、铸了多少年剑!铸剑者最重要的是心诚心静摒除杂念,你要一辈子想着生人炼剑铸神兵,那这辈子都别想炼出一把好剑!」

    「小贼子敢教训我!」老头吹胡子瞪眼地怒得想杀人,可性命又受制于他人手上,实在动弹不得。

    「俺爹祖上世代铸剑,俺十三岁开始每日摸剑、铸剑、试剑,俺没资格,谁有资格!」一剑开口句句铿锵,那语气里的笃定并非自负,而是这些年的磨练的确让他练就一身功夫。

    「延陵家?你是延陵家的人?!」老头显然又被意外击溃,他一把将一剑摔到地上,讶异问道。

    重击让一剑嘴边溢出些许鲜血,他挥手拭去,努力从地上挣扎起身,目光无惧地直视对方道:「俺……在下延陵一剑!」

    「欸,我管你一件还是两件,我问你,你懂延陵家的锻剑秘技『千堆雪』是不?」喜出望外的老头皱脸一变,笑嘻嘻凑向一剑。

    一剑略觉有异往后退了一大步,他抿着双唇戒备地看着老头,不知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你懂千堆雪!瞧你这模样我就知道你懂!」老头轻易看清了一剑心思,大喜过望地又叫又跳起来。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以为送了具尸体来,没想到比尸体更好,竟送了延陵家传人来!老天爷啊——」

    一剑知道了,他看着老头又哭又笑的模样,原来这是个疯子!

    然后,很久以后。

    「欸,我说傻小子,你就教老夫千堆雪锻造法又会怎样,你这脑袋怎么就是不开通?」老头子捻着发白胡须坐在巨石上,往下望着站在瀑布底下捞鱼的一剑。

    在天绝谷中已有些时日,一剑身上伤势早好全,然而此地四面皆是光滑峭壁又有青苔附生,循不着出路的一剑唯有和这老头子一起在谷里待了下来。

    然而一剑大感意外的是老头姓陆名当归,乃铁剑门数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的当家陆玉也该称呼其一声师叔祖,这人某日突然在武林上销声匿迹,众人以为是凶多吉少,没料竟然是陷在这天绝谷里。

    老头说天绝谷本来有条山径通往外界,可就那么不凑巧,十几年前坍方埋了山道,注定了一剑接下来的日子都得和这阴晴不定的老头携手共度。

    「千堆雪乃延陵家独门绝技,从来不传外人,陆前辈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一剑额边青筋暴露。

    这老人家几个月来不停在他耳边碎碎念,一剑不想与这几次差点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计较,哪有地方就闪哪去,可此人不肯放过他,竟是黏得比苍蝇还紧。

    「铁剑门陆家与赤霄坊延陵家本就同出一脉,如此紧密无间的关系,你又岂能将老夫看作外人。」老头缠着一剑整日,可即便费尽口舌,这性子比牛硬、脾气比驴倔的小贼子就是不肯松口。

    一剑不理他,径自专注水中游鱼,盯好猎物后弯腰伸手扑了进去,起来时浑身湿淋淋,却还是两手空空。

    「……」这些日子他总是饿得头昏眼花,老头没待他伤好便将他赶出小屋,他天为盖地为床,露天席地倒是睡得挺自在,但就是每日三餐都得来抓鱼,有时捞了一整天才捞到那么一条,叫他连鱼骨头都想吞下肚裹腹。

    「小贼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头和这死小子磨了大半天,什么好听话都说了,就不见此人动摇念头,他气得七窍生烟,一跃过去将一剑踹入水里,压着他的头让他爬不起来。

    只见湖面上无数水泡冒出,一剑努力挣扎,老头却是怒声连连:「说不说、说不说?不说我就取了你这条小命,叫你连鱼也不用吃了!」

    一剑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水,鼻子脑袋也呛得发疼,本被压着的他忽然向下一潜借着水流滑了出去,老头急忙扯住他的衣服把人揪了,于是一老一少就这么又在湖边激烈打斗起来。

    最后一剑被打得鼻青脸肿内瘀外伤,而后给老头拖上岸,一把狠狠按在地上。

    即便屡次败北,一剑眼里的火光不但不曾熄灭反而越烧越旺,他怒视着老头,抿紧的丰厚双唇在说着他从无透露延陵家之秘的打算。

    「小贼子,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受人恩惠怎可不报,你不是这般忘恩负义无耻下流吧!」

    一剑脸色一变,暴声吼道:「死老头你好意思说,这些日子是谁几次把俺扔进湖里,是谁几次险险断俺性命?欠你的一条命,你早取走不知多少回,还敢同老子说要报恩!俺呸!」

    一剑唾沫喷到老头的皱脸上,老头抹抹,又狠声道:「那又如何,反正老夫就是要你报恩!」

    顿了顿,老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好主意,那张狰狞的脸突然化作和蔼可亲的样子,他捏了捏一剑的骨头,探了探一剑的脉象,好声好气地说道:「看你小子除了脑袋差了点,其实性格倒也还合老夫的意,也不知是谁教你这身七零八落的武功,浪费了这身万中选一的奇佳根骨。」

    突然被这般掐来掐去,又见老头笑得一个是毛骨悚然,一剑背脊发冷,身上寒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只听老者志得意满再道:「这么吧,老夫就委屈点,收你为徒如何?你拜了老夫为师,那咱们俩也算是一家人了,这千堆雪锻造法告诉你的师父,总不为过吧!」

    「做你个春秋大头梦!」一剑愤然道。

    忽地碰的一声,老头气得挥拳,把一剑左眼揍出一圈黑。

    「气死老夫、气死老夫了!这不行、那不行!」老头仰声长啸:「你这头牛、你这头驴,真是倔到死!」

    「疯老头!」一剑摀着眼吼道。

        天绝谷里的日子最初过得慢,一剑总想外头的爹和妹妹,还有那才丁点大无法照顾自己的莫秋。

    他没放弃过寻找出路,然天意弄人,此处真的绝了出处,也许他得在此度过余生。

    最后放弃了拼死也要出去的想法,爹和妹妹自己会照顾自己,莫秋那头妹妹也会多少看顾,他们必定能好好生活,自己无须担心。

    内心的不安与焦躁,渐渐地在和老头的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中被磨尽。

    老头是陆家人,陆家与延陵家本来就为死对头,开始时一剑几次差点连命都送掉,但或许是在谷里太久太闷了,老头打着打着竟和一剑打出感情来,自然也舍不得一剑太快归西。

    有时下手太重令一剑吐血昏迷,老头会少少输些真气不把一剑弄死,后来干脆边打边指点一剑武功,还骂道:「小贼子武功实在差,难怪会被人刺了扔下河……一次两次死不了,今日注定死在我这高手手中!」

    一剑被老头损得恼火肚子里也闷火,一边埋头苦练武艺,一边竭力钻研老头的招式破解之法。

    偶尔老头会嘲笑一剑几句,扔个口诀让一剑这头笨牛努力想,等到一剑猛然惊觉,是无数春尽秋来,三个年头过去,而他,竟也到了能和老头拆上百招而身上只带少许伤的境界。

    这日天方破晓,一剑已经起身捕鱼。

    他将岸边的树枝拾起,专注观察水下动静,一把射出,再涉水将深深嵌入湖底的树枝拔起,上头串了三条肥美硕大的鱼,早上用恰是刚好。

    烤好了鱼,一剑一脚踹开木屋的门,浑厚洪亮的嗓音顿时回荡房里。

    「疯老头,吃饭了!」

    一剑本以为老人家会如以往躲在暗处偷袭他,所以一入门便架好招式应对。然而左等右等却是不见人影袭来,觉得奇怪的一剑松下戒备往屋里头走去,仔细瞧过,才发现那老头陆当归竟是脸色惨白地倒在床下呻吟。

    「老小子,你咋了?」一剑心里一惊,急忙将老人家扶上床,二话不说就输入内力在老头经脉探了一番,当他发觉老头浑身真气消滞虚弱不已,实大为骇然。

    「阿……阿牛……」老头瞇着眼,垂垂的眼皮犹如千斤压顶般睁不开的模样。

    「俺在这!」一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慌了手脚。

    「老夫就快不行了……老夫……」老头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些许漆黑如墨的瘀血。

    「怎么会这样,你中毒了?」

    「老夫早些年被仇家下毒,以前本靠内力强加压制,可这些年年纪大了身子也朽,近几日感觉不对,原来正是毒已逐渐蔓延开来……」

    一剑焦急地说:「咋会这样,这里没大夫,俺咋救你?」

    「老夫的事情老夫自己知道,活了这么久,其实也够本了,只是有件事情老夫一直放心不下……」老头突然握住一剑的手,一脸凄怨地说:「老夫年轻时甚得师尊疼爱,又年少有成,行事但凭一己之念,肆无忌惮……如今老了……」

    「你现下脾气还是一样,半点都没变过、半点都没!」一剑说着自以为安慰人,其实没人被安慰到的话。

    老头脸上一扭,又迅速恢复过来。他强忍毒发痛苦道:

     「那时恣意妄为,为了追求天下第一的武功,老夫做了错事。老夫曾经听师祖说过,铁剑门镇门之宝赤霄剑里藏着武林绝学赤霄剑法,那剑法一共只有七招,却招招 出神入化无人能及,老夫一时蒙了心智,竟斩断那把赤霄剑窥探秘籍。后来师尊大怒,将老夫赶出师门,声言若不能将赤霄剑断剑重生,这一生一世不许老夫重回师 门……」

    一剑见老头话说得毫不间断无意休息,怕他会没气,连忙阻止道:「老头先喘一下再讲,你身体有恙,别一大段话都不停!」

     老头惊觉自己露出马脚,连忙作势咳了几声,呸出几口黑血。他又痛苦呻吟道:「……阿牛……你与老夫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天绝谷了,老夫如今虽可先你一步离开, 但这数十年记挂心头的愿望,却也永远无法实现了。老夫死后,劳烦你在老夫脸上盖块白布……只因老夫实在无脸面对九泉下的先师啊……」

    「老头……你不会有事的!」一剑红着眼眶,突然扳过老头的身体,贴着他的背输入体内真气。

    「俺现在就替你运功驱毒!俺今早抓了三条鱼,三条烤焦两条,知道你胃口大又挑嘴,特地留了一条烤焦一条没烤焦的给你,你千万别死,活下来吃鱼啊!」

    老头子没想到一剑会为他红眼眶,见这三年来让他打过骂过玩弄过不知多少回的年轻人如此真情流露,他心里突然哔啵了声裂开一道缝,差点连脸上那张佯装痛苦的假面具也戴不下去。

    「欸……没用的……」都扮到这份上、墨汁也吐了一大堆了,总不能功败垂成。老头又装得痛苦万分道:「老夫的身体老夫自己晓得,再捱也不过几个月,可老夫真是死不瞑目啊!那赤霄剑本是以独传技法千堆雪铸成,老夫多年来用尽方法却还是无法接起赤霄宝剑……」

    老头用和蔼而深情的眼神凝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眼泪从松弛的眼眶中慢慢落下。他哀凄地道:

    「阿牛啊……老夫知道这样会令你为难,可你能否看在老夫这些年将赤霄剑法全教给你,如今更是行将就木的份上,帮老夫完成这最后的愿望?」

    「赤霄剑法?」一剑懵了。

    「对,赤霄剑法!不然你哪有可能短短三年间就能接上老夫百招!」老头忍不住对这头不开窍的笨牛抱怨了一下,然而发觉自己露馅,又急忙换了语气说道:

    「阿牛啊……老夫身上最有价值的宝贝都给你了……反正咱们这辈子也出不去……不过就一把剑而已……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若你不想延陵家秘技外流,那你来帮老夫续这剑,老夫发誓老夫一眼都不会偷看!老夫这辈子没求过人,你就帮老夫个忙,让老夫死得瞑目吧……」

    老头面容凄惨枯槁,泪水从皱皱的眼皮里流出。

    老人家哀戚地哭了,原本就眼眶通红的一剑也痛楚地落下男儿泪。

     一剑十三岁那年被父亲送入赤霄坊,从抬煤炭拉风箱一路到锻剑续剑,所有制剑方法他倒背如流。

    一直以来他不告诉老头千堆雪秘技是因为秉承祖训,可今日老头命在旦夕,一剑无法置之不理。

    更何况若由他亲自重铸赤霄,便不算违背祖训,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带着通红的双眼,一剑开始铸剑前的斋戒沐浴。

    他剃除面上乱生的胡须,赤裸着身体走入湖水之中,清澈带着寒气的绿水能让人宁静思绪摒除杂念,铸剑时戒妄念痴嗔,心必须澄明,做到人剑合一,这样才能够铸出一把好剑。

    一剑净身之时,另一头巨石上诡计得逞的当归老头阴阴笑着。

    当年他在铁剑门里还没学到铸剑功夫就给师父踢出师门,离开前师父说:「赤霄乃千堆雪技法所铸,世间也只此技法能修补,而千堆雪如今是延陵家不传之秘,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找过延陵一剑的爷爷,想用计骗得锻造秘籍,但当年那名俊秀斯文、笑颜惑人的男子却是只成精的狐狸,不但没被他骗着,还差点骗走他手中的赤霄。

    后来赤霄坊派八路追兵擒他,师门又不加以援手,他愤而连人带剑躲进这处。年轻时候的自己太过狂傲,以为凭一己之力重铸赤霄哪算艰难,还发誓断剑未重生,此生不入世。

    谁知他功夫行,铸剑却不行,路边买来十文钱一本的劳什子铸铁大全记的全是打造菜刀、柴刀、剃头刀的方法,害他闷了数十年连把屁都没铸出来,如今想起真是后悔莫及。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今日终于骗到这呆头牛帮他续剑。等续好了剑,他也就可以脱离这天绝谷重见天日了。

    就当老头想得正乐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奇异景色。

    冬日的阳光洒在奔流急落的瀑布上,折射出七彩光芒,光芒蔓延而下,缓缓消失在瀑布底下那具年轻赤裸的胴体上。

    侧着脸面对他的青年有张俊逸非凡的脸庞,两道剑眉飞扬,双目明朗有神采,鼻挺而丰,唇略厚带薄红。

    再看那人身形修长却是肩宽腰细臀窄腿长,浑身上下结实挺拔找不出一丝不好,叫人眼睛望了就再也移不开。

    水中的青年将湖水往身上泼,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过一身浅蜜色的肌肤,阳光映照着水珠,肌肤闪耀着惑人的光泽。

    向来刚正鲁直的青年在湖水洗涤下,竟生出了无人见过的姿态,老头两颗眼睛瞪得老大,要不是努力克制住,真要站起来对天狼嚎了。

    想他陆当归纵横江湖多少年,阅过多少美貌男子,像眼前这个刮掉胡子就变成难得逸品的,可真是从未见过。

    一剑沐浴完毕,也没遮掩便起身到岸上穿衣,当赤身裸体的他从老头面前走过时,老人家一把老骨头一颗老心肝险些承受不住,差些便要昏死过去。

    一剑没察觉老头异状,稍后便把看似因毒发而虚弱的老头夹着带走,一同回去起炉铸剑。

    三座熔炉烈焰再起,一剑拉着风箱专注于火势,要等炉火燃得最为精纯的时候,融剑重铸。

    老头拿来一长条木盒递予一剑,一剑接过后打开一看,震惊不已。

    「格老子的乖乖隆地咚,一把上古宝剑让你断成这样,俺要是你师父绝对掐死你这不肖徒弟,逐你出师门算便宜你!」

    一剑这辈子最喜欢的可说就是宝剑兵器,当他见到木盒里头断成八截,八截还被从中剖开成一半的铁剑时,心里那疼啊,简直无以复加。

    「呜……喔……」老头又吐出黑血来。

    一剑遂不再拖延,立即做起该做的事。

    一剑将断剑烧融后夹入一层百炼钢再入熔炉,如此堆堆栈迭不停,专注凝视火势与融铁情况。

    千堆雪说得简单些便是一层堆上一层,再加以反复锻打,然而其间火候与融铁程度以及如何交迭却是最难控制的。

    剑过钢易折、铁多易弯,钢铁适中,其剑必佳。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停响着,一剑尽己所能地重铸断剑。如此反复搥打,不疾不徐,全心全意,老头偶尔在旁喝喊助阵,数月不歇。

    直至最终剑成,试剑石上奋力一挥,可竟然剑身扭曲全然歪斜。

    「啊——歪了——」老头撕心裂肺地喊,又呕出一口墨汁……呃……毒血,是毒血!

    「那便再来过!」一剑举起歪剑观看,双眼内含万丈光芒,毫无气馁之态。

    赤霄乃上古宝剑,铁剑门立门之初先祖集门内首屈一指的铸剑师父以南山奇矿、天降陨铁,耗费六年光阴才得造成。

    他延陵一剑虽有铸剑之才,但一人如何抵得上数名功夫出神入化的铸剑大师,然而他有信心、更有毅力,不至赤霄炼成绝不轻言放弃。

    在不知道第几次望着一剑刚毅俊朗的侧脸发呆后,老头终于忍不住说道:「阿牛啊,你和你爷爷长得一点也不像,但和他一样都是绝品啊!」

    最后那句当然是指一剑把胡子刮干净的时候。

    「我和我爷爷不像是自然,我是给收养来的。」已经习惯被称作阿牛的一剑回答。

    「真的?」老头震惊非常。

    一剑点头,而后疑惑问道:「绝品是什么?」手中继续叮叮当当敲铁剑。

    老头还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以为一剑是那狐狸眼的孙子,为了报当年被算计了的仇,所以这些年来都没对一剑假以颜色过。

    原来一剑只是收养的,不是真正的延陵家血脉,难怪,难怪狐狸眼那么奸诈,这小子却蠢得要命。

    老头拍拍熔炉边汗流浃背的一剑,感慨说道:「既然你不是他孙子那就算了,老夫以后也不会再亏待你了!」

    一剑一头雾水的,根本没听懂老头是啥意思。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赤霄剑不知第几回出炉,不知道第几回在一剑和自己的手中歪了再断、断了再歪,老头最后终于绝望,连墨汁也懒得吐,继续回到湖边钓鱼发呆。

    而他佯装的毒伤也只是说了句:「这阵子身体硬朗许多,已经压制住。」那头呆牛就信了。

    欸……老头驼着背垂头丧气地钓鱼……

    若知上天真是如此无良绝他生路,当年也就不会发誓不出谷了。

    转念一想,一剑那小子来这里也八年,耍那小子八年够了,老头心里挣扎着,若是这回还是续不成剑,是指条明路让那小子出谷去呢,还是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留下来陪自己?

    毕竟那小子若走,一人留在这里……可闷的……

    「老小子!」

    后头传来如雷震天的大笑,老头回过头去,知道赤霄剑又出炉了,每回只要剑成这小子便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找他试剑。

    「咋了,这回笑得如此开怀?」老头有气无力地回着。

    一剑将另一把仿赤霄剑打造、专用来试剑的赤炼刀扔给老头,二话不说便近身攻去。老头游刃有余地握刀迎击,两人同样施展起七式赤霄剑法。

    开始先单纯以剑招应对,数十招后老头咦了声,而后两人若有灵犀内力灌注兵器,拆招解招间双刃相击,整个林间轰隆作响。

    老头一刀挥去,刀气如虹瞬间扫断岸边巨树无数,一剑赤霄横身,迎面挡住锐利无比的刀气,而后大喝一声旋身回击。

    老头佝偻身形飘忽而过,轻易闪避,却闻得身后断崖瀑布一声巨响,猛地转过头去,只见瀑布上千般水丝如常冲下,毫无异样,飘身欺向前去探入瀑布底下细看,竟发觉坚硬的岩石上有道长而深的剑痕。

    老头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触摸那道一指深的痕迹,突然哔哔啵啵的细声响起,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响,石壁竟然坍塌出一个巨大深邃的岩洞,里头落石滚滚教人无法置信。

    「阿牛!」老头兴奋地狂吼,手舞足蹈地在巨洞前又叫又跳地喊着:「阿牛你成功了,阿牛你成功了!」

    阳光下,一剑举起赤霄逆光检视,俊逸不凡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他的手臂上有道新的伤痕,才方包扎,尚渗血不止。

    原来当年赤霄初成,先祖取男子鲜血令其浴之。天地间每把神兵利器开始皆只是山野矿石,要令神剑有灵,必先令其饮血。赤霄性刚炙阳,普通人的血根本无用,唯有狂饮阳年阳月出世的青年男子鲜血才得有成。

    一剑再挥剑,只听得剑身在风中嗡嗡鸣响,其光辉映黑夜如白日,剑刃锋利可断玉石而无声,挥斩间宛若流金飞舞,映照艳红点点,至此,赤霄剑成。

    一剑轻抚剑身,低声对赤霄道:「再回尘世,你也欢喜是不?」

    赤霄细鸣不绝于耳,彷佛附和着一剑的询问般。

    老头在岸边湖间冲过来又冲过去,偶尔举起双手大叫几声,偶尔发癫似绕着一剑转圈圈,而后欢腾不已朝天吼道:「老子终于可以出谷了,天无绝人之路,老子就知道老子不会困死在这天绝谷的!」

    随后又跑回木屋里,大吼大叫地喊:「楞小子你还呆什么,快些快些,东西拿一拿,俺们出谷了!」

    「啊?」一剑望着老头忙碌的身影,楞楞地尚反应不过来。

    「老天爷啊!」老头仰天大笑。

    「你果真待老子不薄啊!哇哈哈哈哈——」

    出谷?什么出谷?

    一剑整个人是十成十的呆。

正文 第四章
    奉城往兰州方向一路荒烟漫漫鲜少人迹,唯一能供过往商旅休憩的只有位在路中的奉兰镇,行旅皆在此稍作休息喂马,之后或者赶路启程,或者在镇上那间有些年岁的客栈里头过个一晚隔日再出发。

    栈房里客人稀稀落落,客似云来那块招牌就挂在店口最显眼的位置,然而破破烂烂地被虫蛀了几个角去,风一吹就飘散的点点木屑在说着这间店历史悠长且年久失修。

    客栈二楼刚开始有些不大不小的声响与喝叱声,小二抬头望了望楼上,料想或许为夫妻吵架便不理会,端着厨子刚炒好的小菜在桌与桌间来往,悠闲地将稍微冷掉的菜肴送上。

    坐在靠窗木桌旁喝着白干的一剑也听到了一阵大过一阵的吵闹声,其间甚至还夹杂铜盆落地的匡啷大响,但他只分神一会儿,便又被坐在对面叽叽喳喳不停说话的老头给夺回注意力。

    「欸,你怎能将错都怪在老夫身上?是,老夫的确没告诉你除了那条被堵上的山径以外还有路可以通到外头,但那也是你小子呆啊,从来就没问过老夫……」

    老头的叨念还没完,一剑啪地声捏碎杯子,水酒溅得满桌,铜铃大的炯炯双眼往老头瞥去,吓得老头噎了一下。

    「从爬出谷后一路讲一路解释,你老头不烦俺都烦了!」耳朵快要生茧的一剑忍无可忍下,吼了这声。

    「的确是小贼子你自个儿没问,发什么脾气呢……」老人家小小声地抱怨,还不敢太大声。

    阿牛这小子几年来和他在谷里头炼剑试剑,自己还教了他七式凌厉猛劲的赤霄剑法,要真惹得这小子不快打了起来,自己虽然仗着年纪大内力深尚有胜算,但一把老骨头也难免会被拆到七七八八。

    青出于蓝啊,阿牛再也不是当初那一掐就死的毛头小子了,老头大叹。

    就当一剑换了杯子继续大口肉大口酒,忿忿享用这出谷以来的第一餐,老头也持续哀怨人老了没啥用只得任人欺负时,楼上突然轰地巨响,一个纤细娇弱的少女身影从二楼厢房被人一掌打出。

    楼下众人惊讶地往上望去,只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飞身撞碎二楼栏杆,翻身跌落在一楼的木桌上。

    木桌应声碎裂,那桌的几名客人被突如其来的猛烈力道扫至一旁,那女子挣扎几番摇摇晃晃站起,手摀住菱般美好的粉嫩双唇,止不住的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滴答答落下。

    一剑仔细一瞧,那根本还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皓齿朱唇,尖尖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长得是标致非常。

    她背后衣裳被撕烂一大块,露出晶莹如玉皓白如雪的肌肤,如斯衣不蔽体、发丝凌乱的模样,任谁都能猜测出方才房里的声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明媚的大眼里满是森然恨意,脸上神色凄迷,单薄的身子支撑不住便要倒下,却在下一刻回过神来咬牙硬撑,坚持步伐奋力往外迈,亟欲逃离此处。

    老头还在唉呀呀看好戏的时候,无法坐视的一剑已经冲到那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走了两步蓦地倒下,一剑没做多想立即伸手揽住那姑娘腰身,单纯而急切地问道:「小姑娘你没事吧?」

    怎知怀中的小姑娘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恨恨喊着:「放开我,恶心的东西,离我远点!」

    「小姑娘,俺不是坏人!」

    一剑一时情急才揽住人家姑娘家,被对方一斥,猛然大悟自己举动过于轻浮,这头才想缩回手,没料那姑娘忽地张开嘴巴就朝一剑手臂狠狠咬下。

    一剑皱起眉,只道这姑娘受惊过度,不由自主低声安抚说:「小姑娘,谁欺负了你,你告诉俺,俺替你出气。」

    这时有个约二十来岁,身着锦服头戴白玉冠的华美青年从楼梯口缓步踱下。那青年一身贵气,龙眉凤目俊秀斯文,淡淡的书卷气息中又带了点江湖味道,见少女与一剑几乎搂成一团,开口便略有酸意地讽刺道:

    「唉呀小秋妹妹,你这见异思迁未免也太快了,方才还在哥哥臂弯里的,怎么一眨眼竟又看上了别的男人!」

    华服青年再道:「莫非你是嫌弃哥哥没伺候好你,才找了个……」

    青年打量了一剑几眼,笑着说道:「……你找这看起来是挺精壮结实,但就不晓得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一剑只觉得此人简直衣冠败类,心里头一把火猛地窜烧起来,气到七窍生烟。他啐声道:「枉小子你生得如此斯文,没想一张嘴比茅坑里的屎还臭!大男人什么不好干,人渣到欺负一个弱质女流、污人名声,简直可耻至极!」

    青年目光一暗,步下楼梯后站在距离一剑几步之处,挑眉看着衣着破烂多处补丁的一剑,眼中充满不屑。

    他说道:「怎着,想管闲事?兄台,管别人家事可不太好,我这好妹妹是越打越骂越来劲,这等情趣哪是你这般粗人可以明白!劝你一句,滚远点,省得碍了我俩的眼!」

    那被唤作小秋的姑娘两排贝齿原本还咬在一剑结实如铁的手臂上,听见青年说出这等无耻话来,厉吼一声愤然朝对方扑去,怒道:

    「陆遥你个混帐,你靠近我我都觉得恶心,今日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两人拆解过招,小秋式式狠厉专攻下阴偷袭下盘,非得让那人断子绝孙不可,只可惜招式徒有形而无内劲,软绵绵的拳头完全伤不了对方。

    小秋奋力挥拳往青年下腹击去,青年徒手接住丝毫不费力气,随即扣住她双腕奋力一转,便要将小秋纤细皓腕扭断。

    一剑见况立即出手分开两人,那青年目光一暗舍了小秋急攻一剑,一剑不疾不徐一一避过,对方拳风甚至连他身上的衣衫都无扫到。

    一剑顿感讶异,青年几番拳风赫赫,变招灵活衔接有力,该是高手之流,然而不知为何此人动作看在自己眼里却嫌迟缓,似乎并无太大杀伤力。

    来去间一剑有些分神,青年窃笑,捉得时机一拳重击一剑胸口,一剑小小地「咦」了声,随后体内护体真气受动反击,刚烈强劲的内力涌出回击青年。

    电光石火之际只闻得轰隆巨响,那青年竟生生被强大力道震飞出去,接连碰碎数张桌子直至撞在客栈墙上,才倒地停下,伴随呕血不止。

    一剑见况骇然,急急瞥向趣味兴饶地看着戏的老头子。

    老头束音成线,以内力将声音传至一剑耳里,轻轻松松地道:「赤霄剑法,修剑也修气,手中无剑,真气为剑,小贼自不量力,死了活该。」

    「格……格……格老子的乖乖隆地咚……」一剑几乎快说不出话来,才随便碰自己一下,那人便被撞飞得老远,甚至爬都爬不起来,这啥赤霄剑法,真……真……「真他奶奶熊个厉害!」

    陆当归见一剑傻不隆咚地念念有词,得意又爽快地大笑起来。

    楞小子肯定不知天绝谷那八年里和自己这绝世高手日夜对招生死拼搏,足足抵得上常人数十年的苦练,再加上这楞小子本就根骨奇佳是个天生的习武奇才,又得到自己传授赤霄剑法,放眼武林,如今比得上这小子的,不超过二十人。

    就在一剑恍神之际,小秋趁其不备,抽出一剑背上的赤炼刀往陆遥奔去,当她挥刀要朝陆遥砍下泄忿时,手腕被赶来的一剑擒住。

    小秋蓦地回首,杀意弥漫的冰冷双眸中,隐隐透露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悲愤与脆弱。她怒视着一剑。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都已伤成这样,你又何苦取他性命!」一剑劝道。

    「放手,无须你多事!」小秋清亮的嗓音也充斥着寒意。

    一剑道:「小姑娘你年纪还这么小,怎么竟懂杀人了,你爹你娘呢,咋地不管你?」

    就在一剑制住小秋之际,陆遥得了机会连滚带爬边吐血边逃离客栈,小秋见况欲追,却让一剑拦阻下来。

    「我没爹更没娘,从来没人管我不成吗?」小秋恨恨地道:「那人与我有深仇大恨,你不让我杀他,不啻是给他机会将来回来杀我!你这人如此爱管闲事,我一条命,竟就这么给你便宜了去!」

    一剑被小秋犀利的话语弄得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觉得姑娘家不该手染血腥,更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娃儿,却没想江湖中谁不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今日这一挡,也许是为人家日后带来更大的麻烦。

    小秋背上衣裳破烂,露出大片裸背,旁边一个大婶看得不忍心,拿起桌上的披风走过来,怜惜地道:「小姑娘,这披风给你,先遮遮吧!」

    小秋眼角余光瞥见有人靠近,全身戒备的她才听见人声而已,手中快刀便在瞬间往对方喉间而去。

    那大婶本是好心,没料刀势迅速,竟被逼至眼前的赤炼刀吓得花容失色。

    一剑伸手阻拦,手腕一翻,千钧一发之际动作快如闪电,在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之时,便将红光流闪的赤炼刀夺回,插入背后刀鞘。

    那大婶生死一瞬,浑身发软跌到地上,大婶的相公在后头惊慌喊了声:「娘子!」急忙扑了过来扶起妻子。

    一剑见善心大婶被吓得魂不附体,而小秋却双目若寒潭冰冷不甚在意的样子,正想开口斥责,却发现小秋突然掌握成拳往自己下颚一击。

    软绵绵的力道自然伤不了一剑,一剑却被气得沉下脸来。

    他张手往小秋脸上一搧,那是着实能让人感觉到痛的程度。

    小秋被搧得楞住了,嘴角渗出血丝来。

    一剑动了肝火,一张伟岸俊朗的脸庞简直比墨还黑,低沉的声音浑厚震荡,以斥喝晚辈的姿态道:

    「人之习武一为强身健体,二为匡复正道行侠仗义。你靠有武傍身便恃强凌弱任意伤人,这等作为和方才欺侮你的那畜生有何分别!」

    一剑宏亮的嗓音如雷震耳,坚毅的容貌自然透露一股威严,刚正不阿,不容是非黑白搅乱,这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令人不自觉心生畏惧,不敢造次。

    小秋心里一窒,双唇抿得发白。以前每当自己做错事时,也有人用这等语气这等姿态训过自己,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一剑怒斥道:「还不向大婶道歉!」

    那大婶连说不用,她相公则急忙把她带开,让自己妻子远离危险。

    「道不道歉!」一剑再喝。

    不知怎么地,心里一阵酸楚,或许是想起那个人,或许是这些年从来没人用这等语气与他说过话,小秋眼眶突地红了,秋水双瞳里雾气上漫,他有些吃惊地想遮掩,然而眼泪却冷不防地滚滚落下。

    小秋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连忙掩住脸低下头,狼狈地压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却还是难以阻止悲伤的泪水。

    「欸?怎么哭了!」骂人的一剑才见小姑娘落泪,一身气势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整个人慌了手脚,彷佛做错事的人是自己一般,绕着小姑娘团团转,焦急而口齿不清地道:

    「别哭……啊……别哭别哭……俺的娘啊……俺这辈子最怕女人哭了……」

    一剑绞尽脑汁想到的安慰人的方法就是拍对方的背,但手才下到一半,想起这小姑娘衣衫不整,方才险遭禽兽凌辱,那大掌便僵在半空中不好拍下去。

    一剑嗓音中带着属于男人的那种不善表达的温柔,小秋正在伤心处,听得这人的努力安慰,不知怎么心里酸上加酸,再想及这些年来从没人如此安慰过自己,泪水竟像断了线般止不住,拼命落下。

    大庭广众下掉泪的困窘使得小秋拼了命地四处闪躲,一剑却是紧紧跟在她身后,就怕小姑娘有个意外。

    两人跑过来又追过去,活像母鸡抓小鸡似地,直到小秋爆喊了声:「别再靠近我!」那再也掩不住的委屈像是想一次倾倒而出般,啜泣声渐渐越来越大,最后面子也不顾了,当众嚎啕大哭起来。

    一剑整个人当场僵直,果真是动也不敢动,没再靠近小秋分毫。

    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哭得伤心的孩子,不懂如何安慰,不知如何是好。

    稍晚,在老头提醒下,一剑要了间干净厢房安置那被老头形容成哭到惊天动地水淹城墙的小姑娘,跟着又匆忙跑出客栈向附近人家买套粗布衣裳给那姑娘。

    等一切妥当,他敲了敲门小心步入厢房时,那姑娘已经不哭,正红着双眼缩在床上戒备地看着他和他身后的老头。

    一剑毕竟是欺负了人的人,进房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老头陆当归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径自大刺刺地走到人家床前,望了眼床上的小秋,哼哼两声朝一剑道:

    「本以为你那双牛眼已经够大,谁料一山还有一山高,这小鬼眼睛竟然比你还大。是不是眼越大越会哭?老夫瞧这小鬼就比你会哭。」

    一剑只差没想把陆当归的头拧下来,他直道:「老头你闭嘴,太闲的话自己找事做去,别吓着人家!」

    老头果真自个儿找张靠背椅子坐了,脸上神情毫不在意地。

    随后一剑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声音放得轻轻的,活像身体过虚导致中气不足地道:「小姑娘,你叫小秋是吧?还要紧吗?你家住哪里,还有些什么人,怎么会遇上那坏人的?你家离这近吗?是要等家人来接还是让我送你回家?」

    「呆头牛,你问身家是看上人家想成亲是不?」老头无聊地捻着胡子说道。

    「老小子,我讲正事,你就不能先闭上嘴吗?」一剑有时真会被这老家伙气死。

    小秋静静凝视一剑不发一语,冷淡的眼里有抹深深的防备,细细观察着眼前人。

    他瞧这男子莫约二八九岁,麻布衫子短褐穿结,隐约可见缝补痕迹。身形颀长结实,样貌俊朗,浓眉大眼,刀削似的脸部线条带着刚硬之气,眸中露出的真切暖意意外柔和了整个坚毅轮廓。

    再见这人气宇轩昂却又一身随意,正气凛然中带着一丝亲切憨直,小秋正瞅着人瞧,突然这人转头过来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小秋胸口倏地紧了一下,好似被猫爪子挠了,又痛又痒地,带着些不明所以的酥麻。

    「欸……小秋姑娘……小秋姑娘……」

    耳边忽近忽远的声音唤回恍惚了的他。

    小秋眼神一定,稳下心神稍做考虑后才道:「我不叫小秋,是小啾。口字旁秋天的秋。」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那女人说不定会派人追杀他,他不能无所防备。

    「咦,原来是小啾姑娘?这名字倒有趣。」一剑爽朗的笑声响起。

    「那小啾姑娘,你现下打算如何?要通知你亲人前来接你吗?」

    老头古怪地望了床上的小鬼一眼,眼珠子转了转,直道这阿牛果真牛,连对方是个假姑娘也看不出来。

    小秋淡淡瞧了老头一眼,再瞧一剑,那老头深不可测,唯眼前男子刚正憨直,或许可为己一用。于是他便在一剑殷切询问的目光下,避重就轻地说道:

    「其实我已无家可回……我是孤儿……爹娘自幼过世……家中虽有大娘,无奈她厌我太深容不得我。从小,我便是孤零零一人……」

    一剑咦了一声,没想到竟提起了人家的伤心事。

    小秋顿了顿,刻意压低的嗓音有种哀戚的味道,加上他说得缓慢,那与事实相去无几的内容,听得自己早已冰封的心几乎又要迸出伤口来。

     「大娘心里只有我已过世的爹,所以万般憎恨妾室所生下的我……那天,我打烂了爹留给大娘的玉镯子,大娘很生气,叫人把我往死里打,要我用性命还她那对玉镯 子。表哥趁夜带我逃出家门,我很开心,以为表哥不忍看我死所以救我走,谁知道、谁知道他一路嘘寒问暖都是假的……他对我下软筋散……趁我无力反抗……想对 我……对我……」

    即便事情已过,再度忆起时,小秋的声音仍是忍不住发颤。原来自己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四周都是豺狼虎豹,那些人都想趁自己无力反抗之际,除掉自己。

    「别说了、别说了!」一剑听得伤心难受。

    「小小年纪际遇怎竟如此悲惨,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年纪小小境遇就如此悲惨,真是令人闻之鼻酸。

    小秋楞了楞,喃喃道:「我不觉得我悲惨……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明明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对他们而言却永远只是个外人……不甘心对他们好……换来的只是更多羞辱、冷眼对待……」

    那慢慢涌出的悲伤压着胸口,几乎让小秋无法喘气,然而却在此时,他突然听得几声用力吸鼻子的声响。

    小秋缓缓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通红的眼睛,那对眼褪去了慑人光芒,里头满满盛着水,满满漾着心疼,满满的尽是不舍。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剑说。

    小秋怔楞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听着他人的悲伤,就能为他人落下不忍的泪水?

    仅仅这么瞬间的相望,几步之遥的距离,一剑脸上的怜惜让小秋紧紧封闭的心破了一个洞,一切不甘与寂寞又再次涌上,化作泪滴溃堤而下。

    泪水越聚越多,几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小秋发楞地望着一剑,而后掩起了脸,发出哽咽而压抑的哭声。

    一剑没料到小秋居然又哭了,当下真是急得团团转,连自个儿脸上挂的两行泪也忘了擦,手足无措地喊道:

    「小姑娘你怎么又哭了,俺……俺……是俺不好又惹你伤心!别哭啊……别哭啊……你一哭俺……俺就全乱了!」

    一直没发声的老头此时打了个无聊的呵欠,一剑回头瞪了这向来没心没肺的老小子一眼。天伦悲剧、人间惨事吶,老头简直没血没泪!

    最后,这日,一剑拉着老头早早撤退。

    他可不想小姑娘哭不停,一切改日再说。

    小啾其实不叫小啾,他真正的名字,叫陆莫秋。

    听说那中间的莫字原本作漠,取广大无人居的沙漠之意。

    他未出世娘亲便殁,于棺材内而有胎动,相士说他八字奇硬克父克母克至亲,靠近他的人难得好下场,便替他改了那意思不好的名字,以免克着善心收养他的铁剑门门主陆玉。

    记忆中好像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笑容爽朗灿烂,任他哭任他笑,只要自己回首,那双大手总在自己身后,让自己依靠。

    可回忆太过遥远,远得那人面容模糊,那个自己曾经叫过舅舅的人早已离他远去。

    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一柄断剑,与奉天河岸无数淋漓鲜血。

    他们说这就是所谓的棺材子、克至亲,他喜欢亲近的人,到最后始终都会,离他而去。

    于是从那时起,他再也不敢和人亲近,于是,再也没有谁想靠近他,于是他的心逐渐变得像冬雪寒冷,于是,他成了孤单一人……

    清晨曙光初露,莫秋悠悠醒来,发现不知何时竟离了床铺,倚在窗台上睡着。

    夜露湿衣,冰冷刺骨的寒意让他清醒,可他心情有些不同,昨夜梦里,他又见着那个待他极好的人,他的舅舅——延陵一剑。

    或许是昨日那个救了他的豪爽汉子缘故,以往总是轮廓朦胧的人影,竟变得清晰,而影像与那叫阿牛的男子重迭在一起,显得如斯契合。

    他梦见舅舅对他笑,叫他要努力习武认真读书。

    舅舅说:「小秋,舅舅想你成为顶天立地的铮铮汉子!」

    他在梦里点头,用力点头。舅舅希望的事,他总会尽力去达成。他不想让舅舅失望。

    敲门声砰砰响起,力道之大甚至连房里的薄墙都微微震动。

    「小啾姑娘,你醒了吗?」门外传来的那阵嗓音像雷般洪大响亮却不骇人,淳厚顺耳的声音一如它的主人般,强大中带着敦厚,令闻者安心。

    「醒了。」小秋应了声。

    于是那人推开房门大步入内。

    初出的阳光由窗口洒入,落在那人暖暖的容颜上,那人带着一抹纯朴的笑容,大大咧着嘴,温煦如朝阳地说道:

    「今儿个好些了没?老头在楼下吩咐了一桌酒菜,你昨儿个哭累就睡肯定饿了!下去用膳去,快些,这年纪正长个子,饿着肚子可不好!」

    莫秋微微一楞,一剑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意毫无阻拦直入他心扉,他嘴里迸出几不可闻的字句:「……舅舅……」

    那个曾经待他极好、望他成材之人,如今不知为何,又一次与眼前这人重迭。

    「啥?你说什么?」没听清楚的一剑笑问了声。

    「没……」望着对方的笑容,莫秋不由自主地展开眉头,昨日那些乌烟瘴气几乎全被消融,心情也莫名舒缓了开来。

    随着这个人下楼去,凝视对方坚毅挺直的背影,彷佛舅舅活了过来,正走在自己前头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记忆里的舅舅总是满脸胡渣一身风尘,而这人气宇轩昂面貌清俊,凝视着,倒让心里多出了一种不明滋味。

    心悸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有些慌,有些乱。

    似乎……不太妙……

    莫秋望着一剑背影,露出细细思量的神情。

    清早,客栈大堂满是要启程赶路的行旅商贾,莫秋随一剑步下楼时恰巧碰上昨日险被自己所伤的那名大婶,一剑脚步略顿莫秋便知这人心里在想什么,遂在这时走去向那大婶低声道歉。

    大婶微微一笑偕着夫婿离开客栈,一剑投了个赞赏的眼神给莫秋,领着莫秋入座。

    明明只是为了博取这人好感,好令自己接下来计划得行而做的道歉,实质上根本了无歉意存在,然而一剑的赞扬却让莫秋莫名其妙心情愉悦起来,甚至觉得要让他再向那大婶多说几句歉话也行,只要一剑多几次这么看自己。

    莫秋原本绷得紧紧的面容舒缓开来,曾经存在眼底的那片冷凝也逐渐散去。

    人都到齐后,一剑看着一桌子丰盛到不像早膳的菜肴,楞楞数道:「烤鸭、东坡肉、醉鸡、馒头、阳春面、牛杂汤、炒山菜!老小子你叫这什么东西,大清早就这么油腻,谁吃得下!」

     「老夫在谷里头几十年就只吃鱼,每天每日都是鱼,你这小子厨艺烂到惊人,一日三餐就只会烤鱼给老夫吃,烤鱼烤鱼烤鱼,唯一不同的只有今日焦一点,明日全都 糊,老夫叫这些菜又如何,憋了那么久,不全补回来怎成!」陆当归哼哼两声,拿了筷子便往一早相中的大鸡腿上夹去。

    偏偏一剑动作比他快上分毫,那又油又嫩的肥鸡腿就这么从老头眼前飞了,飞到对面那个小鬼的碗里。

    一剑朝莫秋笑道:「来,多吃一点,你昨晚都在房里没出来,现下肯定是饿了。」

    莫秋着实受宠若惊,他看着碗里的大鸡腿,再看看笑容满面的一剑,心里头一阵动荡。

    莫秋真是饿了,所以毫不客气地张嘴往鸡腿咬了一大口,滑入嘴里的鲜美滋味与那人的心意,让他唇瓣无法自持地微微往上扬起,露出一抹笑。

    「你这没良心的小贼子,胳臂往外弯,我可是你师父,那鸡腿是我的,你竟然把它给外人!」老头愤然拍桌。

    「疯老头说咋话,俺啥时拜你为师了,俺咋不知道!」一剑刷地回头。

    「老夫含辛茹苦教你武功,你敢否认?若非老夫相助,你这些年功夫那能精进如此之快!」

    「含辛茹苦的是俺吧!」说到这一剑就满腹辛酸。

    「挑水劈柴洗衣烤鱼,铸剑炼剑还被你当龟孙子耍,几口墨汁骗了俺那么多年,俺都没跟你算帐你还敢开口!」一剑气得直想拿刀往老头脑袋上劈去。

    被晾在一旁的莫秋插不了嘴,便用起膳来,刚开始他还刻意放慢速度慢慢吃,但到后来筷子出入越来越神速,出手竟只见残影,以风卷残云般的气势横扫过桌上的鲜美菜肴,完全看不出那些鸡鸭肉是怎么消失的!

    莫秋一边分神听着一剑和老头的对话,一边吃着东西,见他们吵起来、交手、忍下歇息片刻、拌嘴、再吵起来、四手互搏、又歇下。

    一剑嘴里一个又一个的俺,那北方腔调令莫秋倍感亲切,老头则是一声又一声的呆头牛,那词用来形容一剑恰是刚好。

    就在他俩吵得不可开交之时,酒足饭饱后心情舒畅的莫秋再也忍不住这两人逗趣的模样,笑出声来。

    金玉相击般铮鏦悦耳的笑声让一剑与老头蓦地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姑娘展眼舒眉,神情愉悦含笑看着他们,而后发觉他们都看着她,又立刻收敛笑容。

    一剑惊讶地发现莫秋笑时脸上有个小窝窝,正想开口,老头却趁机出招偷搧了他的脑袋一下,他怒瞪了老头一眼,而后两人才停下手来。

    一剑搔了搔头,窘道:「让你看笑话了。」

    莫秋脸上平淡无表情,冷然地道:「难得你们俩感情好,寻常人不这么玩的。」

    一剑顿了顿,想了想,才说:「其实你笑起来好看,左边脸上还有个小窝窝,应该多笑笑。」他这话丝毫不存调戏姑娘家的意味。

    莫秋一顿,喃喃道:「是吗……」

    「嗯!」一剑点头。

    莫秋没想到一剑会对他这么说,心里一高兴,便低头笑开来。

    见人家姑娘笑,一剑跟着也笑了。

    他觉得莫秋笑起来时大大的眼瞇成一条弯弯的细线,隐含闪闪光辉,彷佛天上千万星辰都落到她眼里那般,璀璨动人。

    突然,老头惊讶地喝了声,看着桌上杯盘狼藉一点菜都没有剩的早膳,不敢置信地直搥心肝,对那他还没看顺眼过的小鬼鬼吼鬼叫道:「老夫连块葱都没吃到,你这不懂敬老尊贤的小鬼,吃这么多不怕撑死吗?」

    一剑低头望去,只见满桌油腻腻的盘子,上头真的连一小片菜叶也没给留下。

    「耶?」他震惊地看向柔柔弱弱风吹就倒的莫秋,目光怀疑地往莫秋腰腹间瞧去。三个大男人份量的菜色啊,这是都吃到哪里去了?

    莫秋神情极快一黯,低声说道:「老爷爷真是对不住,因为我从来都是独自吃饭,加上这些天都没吃饱过,所以才一时忍不住把这桌菜吃光……」

    一剑在听见莫秋说自己「从来都是独自吃饭」时眼眶已经红了,跟着莫秋又说「这些天都没吃饱」,让他鼻子大酸,他心疼地看着莫秋说:「菜本来就是叫来吃的,你又何需道歉!那现下还饿吗?要不要再多叫些东西来?」

    莫秋暗忖再吃下去可能会被当妖怪看待,于是故作矜持道:「谢谢你,我饱了。」

    同时他心里也在想,不知一剑喜欢食量少少的小鸟依人还是食量大的?

    该找天问问才是。

    老头像见鬼似地望着还问人要不要点菜的阿牛,吃那么多足够撑死人了,再吞下去岂不叫人爆肠。

    可是……顿了顿,老头哀怨地招来小二,又吩咐了一堆菜色。

    「老头,小啾姑娘说她已经饱了,你还点什么菜!」一剑说道。

    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地吼道:「死小子!他饱了老夫可还没饱,老夫连根菜须都没夹到,你只惦着别人,良心被狗啃了是不?」

    「耶!」一剑猛地想起,是噢,自己也是肚子空空还没吃。

    莫秋带着笑容望向一剑,心里头想,其实自己也还能再塞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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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饭后,老头拿着根竹签剔牙,一剑打了个大大的响嗝,如此随性的行径看在莫秋眼里却奇怪地不显粗鄙。

    当然,只有一剑而已,那白发花花的老头儿莫秋实在也没兴趣细瞧。

    一剑望向莫秋,莫秋毫不吝啬地露了个灿烂笑容给他。吃饱饭后的莫秋,心情总是特别好。

    一剑发觉莫秋笑起来时冷凝尽散,带着点年少无邪的天真甜美,望着她时感觉万分舒服,往往情不自禁便随之扬起嘴角来。

    所以当莫秋对一剑轻轻柔柔地笑时,一剑不由自主地便回了个傻呼呼的笑容过去。

    老头觉得这两个满脸笑容互相对视的人简直像呆子,他哼了声道:「酒足饭饱,也该上路了。」

    「小啾姑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一剑问。

    莫秋思量昨日陆遥虽落荒而逃,但那人睚眦必报,定会寻机会再对付自己,眼前这人武功颇高,若能有他护送自己前往兰州,自己也才能安全。

    而且……他心里头不想与这人分开。

    他初见这人便有种特别的感觉,也喜欢这人那笨拙安慰自己的方式。

    从来不与他人为伍,向来只身一人,却因为遇上这么一个老实人而有了独占对方的念头。

    莫秋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讶异,但随即了然。舅舅的身影在他心里已是根深柢固,才叫他难以抗拒这样的人。

    于是莫秋说道:「其实我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兰州附近,想去投靠他,可身上软筋散的药性还散不到一半,实在不敢仓促上路。」

    跟着莫秋想开口央求一剑送自己至兰州,好让接下来两人得以在一起,却闻得一剑击掌大笑,说道:

    「怎么如此凑巧,我正要回兰州一趟。」

    「当真?」莫秋惊讶非常,但随即发现自己声音高上太多,又连忙止住声音。

    「当真!」一剑又转头对老头说:「老小子,那咱们就此分别了。你去办你的事,我顺路带小啾姑娘回兰州去。」那语调是毫不留恋的。

    老头见一剑乐得眉开眼笑,心里就不痛快。

    「你这小贼子笑得贼兮兮,莫不是看上人家有点姿色,以为殷勤送人寻亲,人家就会以身相许,便宜你这呆头牛?阿牛啊阿牛,你年纪多大了,看看人家才几岁,老牛还想吃嫩草,就不怕噎死吗你!」

    「疯老头你说这什么话!」一剑一拳朝老头挥去。

    他心里坦荡荡自是不以为意,但就怕姑娘误会,连忙转头对莫秋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这老头看起来七十八,可是脑袋只有六七八,总管不了自己的嘴,老是爱说胡话。」

    莫秋没一剑所料那般露出嫌恶神情,反倒是定定地盯着一剑看,眼里忽地一闪,掠过不明的东西。

    一剑感觉自己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突然背脊发冷,正想问莫秋是怎么了,却听得对方淡淡答了句:「也不是不可以。」

    老头盯着莫秋,下巴整个掉到桌子上。

    「啊?」一剑呆了呆,听不懂莫秋那句「也不是不可以」是什么意思。

    莫秋低声说道:「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阿牛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昨日见到你,心就乱了拍子,今日再见你,发觉那原来是动心。我想,我是喜欢上了你。」他的声音平静无涛,像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般,一片风轻云淡。

    一声阿牛哥让老头浑身毛了起来,忍不住跑到一旁吐啊吐地,噁心到受不了。

    一剑猛地回神,尴尬大笑两声,才想说「真是会开玩笑!」莫秋却突然抬起头来,朝他甜甜一笑。

    一剑心里一紧张,手撑着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却没料因过度吃惊而用上力道,盛着他手劲的那张桌子顿时啪地碎了开来,连带使得没站稳的一剑砰地声摔到地上。

    目送老头往奉城方向去后,一剑和莫秋也随即启程。

    一剑付了膳宿费后身上银子所剩不多,他本想叫顶轿子或买匹马,可如此一来莫秋这几日的三餐便成了问题。

    思量过后,一剑还是决定省了那些钱,莫秋可禁不起饿,他买了一大包馒头背在身上,偕着莫秋出发。

    走了半天路,莫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究还是问出口道:「阿牛哥,你是否以为我早上在客栈那番话是说笑?」

    一剑屈着手指正在数二十个馒头两个人能吃几天,猛地回过神来,挠了挠脑袋窘道:「女儿家别拿自己的清誉当玩笑,你还小,以后得嫁人的。」

    「那若非女儿家呢?」明知不可能,莫秋仍忍不住一问。

    一剑「啊」了声,完全没听出莫秋话中之意,词穷地想了半天才道:「我救你并非要占你便宜。」

    「我自晓得。」莫秋洩气道。

    「所以你也无须胡乱想!」一剑继而说道:「我会平安把你送到兰州,等寻着你亲戚,真安全了,我才会走。这世间为非作歹之人虽多,但仗义之人也不会少。我晓得你经历骤变所以心慌意乱,以身相许这事也别再提了,反正这一路都有我在。」

    莫秋不禁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就不行呢……」

    女装打扮时陆遥曾说他扮相比女子还美,是男人就会迷上,可眼前这人却明显对他没半点意思。

    一想到到了兰州这人便会离开,这条路并不是永远没有尽头,莫秋就有些心烦意乱。

    一剑自顾自走着没发现莫秋落后许多,当莫秋抬起头来见着一剑已然走远,一时情急竟忘了身上软筋散药效未消,提气赶上,体内真气因此而乱,令他踉跄几步脸往地上贴去。

    就在快要吃到土时,一双强而有力的肩膀揽住莫秋的腰将他牢牢勾住,而后把他平稳放到地上。

    「怎么,不舒服是吗?」一剑说,而后喃喃自语起来:「就说该叫顶轿子,这等荒山野岭崎岖步道你哪吃得消,俺真是糊涂!」

    莫秋望着一剑为他忧烦的侧脸,不知怎地竟有些口干舌燥。

    莫秋脑海里突然冲出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是男儿身的事不被发现,要是一直这般装虚扮弱,一剑说不定便会带着他慢慢走,悉心陪伴看照不歇。

    「很难受是不是?」一剑见莫秋居然累到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就直想劈自己一刀。自己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莫秋蓦地回过神来,声音软软地道:「……我们……可以歇歇吗?」

    莫秋说话的语气气若游丝,听起来虚弱不堪。一剑立即大力点头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莫秋得到一剑如此温柔对待,竟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

    一剑让莫秋先到树荫下歇息,忆起方才路上曾路过一户猎家,便同莫秋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立刻回来。」说罢,往来时路冲了去。

    莫秋没等多久,约莫一盏茶罢了,远方便传来动静。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回来,像它的主人般让人心安。

    莫秋忍不住站起身来朝远处眺望。

    只见蜿蜒山路的远方风风火火冲出一个身影,而那颀长身影头上顶着一台沉重的木制板车,朝他这方快速跑回来。

    原来是一剑怕让莫秋等太久,竟将板车顶在头上,运轻功沿小径掠了回来。

    莫秋诧异地道:「你哪弄出这板车来?」

    一剑放下推板车,喘吁吁地抹汗道:「我同山上猎户买的,这车刚好拿来载你走山路,免得你累着!」

    一剑将莫秋举起放到平坦的木板子上,满脸笑容的他握住把手,推了莫秋往前走。

    莫秋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心里一紧,喉头一窒,无法言语。

    这个人,真的对他很好……

    好到他都疑惑一切是不是场梦……

    甚至害怕如果梦醒,自己会否又回到那一无所有的最初……

    「咱走一阵子,等过这山头再休息。只是从这处以后都没人家,今晚恐怕得露宿荒郊。」一剑对莫秋说。

    莫秋只能闷闷地点头。

    在推车上摇摇晃晃度过了正午,而后太阳缓缓西斜,天也渐渐有些凉意。

    小路曲折似乎没有尽头,可走着走着山壁消失,前方视线拓展开来,竟出现一片广大草原。

    草原上绿草枯萎过半景象萧瑟,然而当微风轻轻吹动干草,便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要将人心里一切哀愁全数吹走般,柔和而美妙的旋律令人不由自主放松了心情。

    万物安详宁静,平和宛如梦境,这般前所未有的舒适让莫秋有些昏昏欲睡。

    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推车上的自己,和背后支撑着自己的那个人一般,安宁祥和得不可思议。

    干草堆里突然有个雪白的身影冒出头来,长长的耳朵竖起来动啊动地,一双眼珠子圆滚滚红通通,发现从草原中央经过的生人之后,专注地盯着瞧。

    「啊!」莫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发现那东西的存在。

    「啥?」一剑张望。

    「那里有个奇怪的东西!」莫秋伸手往草丛方向指。

    一剑瞧见了。

    「那是兔子。」

    「兔子?原来那就是兔子?」莫秋眼睛亮了一下,声音也明显高了起来,但随即发现自己失态,急忙又压抑过于躁动的少年情绪。

    一剑闻言发现莫秋竟然连兔子长什么样也不晓得,想起这孩子的悲惨过去,禁不住便是一阵心头酸酸。

    想那老头七老八十,却是童心未泯像是只有七八岁;这孩子不过十三四,但行事作为竟像三四十。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个性,光是想就叫人心疼。

    小兔子似乎发觉自己已经被人发现,立刻掉头往后跑去。莫秋瞧那东西跑了,轻轻抽了一口气,大眼睛一直盯着兔子逃走的身影没有移开。

    一剑听见莫秋的抽气声,心想小姑娘定是喜欢这等小东西的,便立刻说道:「你喜欢,阿牛哥抓给你!」

    一剑发力将木板车往前急推,车上的两个大轮便喀啦喀啦迅速急转起来,顿时风声从莫秋耳边呼啸而过,那板车速度比平时在小径上行驶快上不知几倍。

    一剑推着莫秋在兔子后头追着,莫秋发觉自己得抓紧木板边缘才不会被颠下板车,他不晓得一剑怎会认为自己喜欢兔子,只是见那软绵绵的东西一下子被追得近、一下子又窜逃得远,心里头便起起伏伏地随之摆荡不停。

    山间草原旷远,心胸也随之展开,莫秋年纪本就不大,如今孩子天性被只软绵绵的兔子引起,加上被板车挡住视线看不清楚前方情况的一剑又不停喝着:「跑哪去了,跑哪去了?撞到兔子没有?」

    莫秋被一剑影响,渐渐配合起一剑来,他先是手指指指这指指那,偶尔发个声:「右边、直直走、快溜掉了!」后来见一剑老是拐错方向,兔子越追越远,也耐不住同一剑那般大喊起来。

    「左边左边、啊,右边——它转弯了,阿牛哥你快点!又拐弯了——拐弯拐弯——」兔子被他们吓得又跑又跳满山逃窜,莫秋不自觉便受了气氛感染,死命盯着那窜逃身影,喊叫得越发大声起来。

    一整个下午,只有两个人的萧瑟草原,一剑推着莫秋满山地跑。偶尔风里能听见一剑气喘吁吁跑到几乎没气的爽朗笑声,还有莫秋忘了压抑的恣意大笑。

    至于这可怜的兔子则是被两个太闲的路人追得无处可躲,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唧唧乱叫。

    莫秋听见兔子叫时惊讶的语气里带着天真,睁着明亮大眼喊道:「阿牛哥,兔子叫了,我以为兔子不会叫的!你听你听!」

    一剑笑到气岔,喊道:「傻孩子,兔子本来就会叫!它不叫是因为你没追它,现下你追它追得半死,它自然叫了!」

    莫秋闻言突然梗了自己一下,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他、他方才都干了什么?大喊大叫,还十分愚蠢地告诉别人他以为兔子是哑巴不会叫!

    然而回过头去,一剑未曾变过的笑脸仍迎着他,突然间他明白,在这人面前佯装与算计都无用,因这人拿真心待他,而他也只需捧出真心交换即可。

    就在想通的那刹那,莫秋畅快地回应了一剑的笑。他先是浅浅勾起嘴角,慢慢地笑意弥漫眼底,而后如信期来临被春风吹醒的花朵,绽放出最为璀璨无瑕的纯净笑颜,回报与这个带给他一切美好的人。

    在这里,没有那些不怀好意、等着自己犯错的目光监视着自己;在这里,自己加诸自己的重担与期望被另一个人分担了去。

    他此时此刻才终于发觉到生而为人有什么意义,原来,就是为了与自己等待许久的人相遇,与那个人相知,与那个人交心。

    原来,就是为了等到这个人而已。

    兔子其实不难抓,可为了想让莫秋多开心一会儿,一剑硬是兜着山头跑了一个半时辰,才把那筋疲力尽心力交瘁的兔子提到莫秋面前。

    看到莫秋露出高兴的笑容时,一剑心里便想,为了这个笑容,自己就算跑到死都值得。

    一剑接着又推着莫秋走了有些路,眼见天色暗下,才寻处山壁洞穴让两人休息。

    铺干草、生篝火,一剑全都自己来,只让莫秋待在一旁玩兔子,直到他将所有事弄妥当,还找到山溪将羊皮水袋装满回来,莫秋仍摸着白兔的头,嘴里念念有词讲着什么肥啊、软啊、都是肉的。

    一剑望着莫秋那模样就忍不住微笑,女儿家果然都爱玩这些小东西,有这兔子给莫秋作伴,莫秋一路上也不怕无聊了。

    靠近些将水袋放下,一剑坐在地上拨弄篝火。

    火苗一下烧得旺盛,莫秋忽地抬起头来看看那火,又低下头去对兔子说:「……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跑得那么快,肉一定很结实……」

    突然传来唏唏嗦嗦的口水声:「肉结实,吃起来绝对很有嚼劲对不对?你说,这兔子肉是烤焦些好吃,还是生吃带血的够味?」

    「咦?」一剑怀疑自己听错,猛地回过头去,却见莫秋一双眼映着光,眼里头的两簇火焰炽热地闪烁不停。

    而那只兔子再细看,根本就瑟缩成了一团,在莫秋膝上一直抖一直抖。

    最后,那兔子的下场,成了油滋滋的烤兔肉。

    「……」一剑望着抱住半边兔肉大口啃咬的莫秋,嘴巴开开,有些呆。

    那兔子他推着木版车追了一个半时辰,只为了让莫秋开心……

    莫秋如今是十分开心没错……

    只是……是吃得非常开心的那种开心……

    一剑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怎么现在的女孩儿比起玩兔子更喜欢吃兔子了?难道与世隔绝太久,不知如今世道已变?可才八年罢了,八年会是很久的时间吗?

    莫秋啃完自己的份,见一剑全然没动,遂问:「阿牛哥,兔子肉不合你口味吗?」

    问话的人眼睛没看着被问的人,而是盯着被问人手里那一半的兔子肉,虽然面上神情再自然不过,但眼底那烧得啪叽啪叽的火焰早泄露了他的心事。

    「啊?」一剑回过神来,直想到莫秋是个胃口出奇好的姑娘,便毫不迟疑地将手中那一半兔肉递给他。

    「这也给你吃吧!」

    当兔肉递了过来时,莫秋反而愣住了。

    一剑自己拿出包袱里的干馒头来啃,说道:「你慢慢吃,这肉可还烫着咧,看你刚刚吞得那么快,可别肚子不舒服。」

    莫秋见一剑自己吃馒头,把这一半香喷喷的烤兔肉留给他,内心竟是一阵悸颤难耐,双手也微微发抖起来,竟险险抓不住串兔肉的树枝。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眼眶热了,莫秋莫名难受。

    一剑接触到莫秋的目光,突地露出一口白牙,温和地笑了。一剑说:「怕你肚子饿!」

    莫秋又是一愣。一剑一字一语像锋利却温暖的箭笔直射入他的心窝,不带一点痛,缓缓融化他心里头的寒冬。而他正直爽朗不带一丝心机的真心笑容,莫秋看得失神片刻,心头震颤不已。

    他幼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饱,因此受了惊,一有东西吃便会拼命往嘴里塞。后来舅舅出现,他的生活曾有过一丝曙光,但舅舅走后他也再度失去依靠。

    那时那个家里有人将他关在猪圈,叫他与猪分食馊水剩饭,等到被放出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结。

    他发现他总是怕,怕现下有一顿,但下一餐不知在哪里,怕眼前丰盛美好,但接下来又会被关进猪圈。

    于是他吃,一有东西就拼命吃,不管是自己的,是别人的,只要看见了,就通通都想抢过来。

    只因他害怕那种空腹时灼热而疼痛的滋味,即便如今已能自保,但当那种感觉兴起,他便会觉得自己如同回到幼时那般,无力而无助。

    看着眼前这个人,不想放手、不想放手,他好想要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只有这个人能如此包容他,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心安……

    只是,思及自己真实的身份,莫秋不由得再度慌乱起来。

    他的小舅舅是个喜欢男人的人,说这叫龙阳之癖,世人鄙之,但有人甘愿为之生为之死。

    他那时只觉得可笑,却没料一剑的出现叫他心湖波涛汹涌,神魂荡摇。

    然而、然而这人只把自己当成甥侄辈照顾,而且脑袋极死,莫秋想到这处竟愈发焦躁,若这人知自己其实为男子,不知会露出如何鄙视的眼光。

    倘若这人真鄙视自己,那自己的确会死,伤心至死……

    莫秋心里头千头万绪地全搅成一团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焦躁中他将兔子肉全数下肚,一剑怕他饿着,跟着递了馒头过去。

    这时莫秋脑中灵光一闪,浮现「先下手为强」这五个字,随即,他接到手中的馒头也「不慎」落到地上。

    一剑见况立即俯身向前为莫秋捡拾馒头,而此时打定主意的莫秋收敛了紊乱心绪,只悄悄倾身向前,唇瓣便贴上一剑的嘴,还轻轻吮了一下,「啾」地发出叫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莫秋柔声说道:「阿牛哥,你喜欢什么性格的女子?」

    莫秋本来就还在长个子,声音不似成年男子那般低沉,如今放软音调,听起来竟有种暧昧不明的慵懒味道在里头。

    「咋、咋、咋、咋……」一剑显然没料到不过捡个馒头而已竟会被人偷袭,他轰地被旱天雷打中,整个人完全僵掉,头顶嗤嗤地冒起烟来。

    「是落落大方、是小鸟依人、是天真率性、还是温柔婉约?」莫秋问。

    「小、小、小、小鸟……」一剑结巴到话都说不出来。

    「小鸟?」莫秋轻声笑道:「小鸟依人般的女子是吗?」

    一剑那张脸顿时涨红成猪肝色,七窍生烟。

    「还是说,小鸟依人般的男子也行?」莫秋趁着一剑无力反抗问什么回答什么之际,追击问道。

    「咋?」一剑突地会意不过来,脑袋一片空白。

    「……」男子完全不在他所考虑的范围内,莫秋一见一剑神情便明白。

    一剑只喜欢女人,也就是说只要自己被发现是男子,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被考虑的机会。然而换句话说只要一剑没发现自己是个男人,慢慢让一剑试着接受自己,直到一剑对自己产生男女之情,那照这人认定了便一头载下去的性格,自己将不会被轻易舍去。

    因为是第一次喜欢的人、初次钟情的对象,莫秋不想放弃。

    他很久之前就知道机会转眼即逝,不用尽全力抓住,将来只会不断懊悔心痛。就如同当年舅舅的离去那般。

    失去过一次,于是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如果用谎言能换得这人一眼青睐,他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这个人,能永远停留在他身边。

    「倘若我成为你钟情的那种性格,你会多喜欢我一些些吗?」莫秋这么问。

    老实人一剑浑身僵直同手同脚地外出拾捡干柴,又同手同脚地回来,每一不小心与自己视线相交一回,那脸就再涨红一次。

    而后老实人坐在洞口,说是在外守夜,其实是手足无措到极致没敢进来。

    莫秋望着洞口的一剑,一直等待一剑的回答。山洞外一片漆黑,只有几颗明亮的星子闪烁,树林溪涧间偶有虫呜蛙叫,万物宁静祥和。

    一剑好久好久,久到莫秋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用不甚平稳的声音说:「你也……不用刻意……改变……俺……恩……觉得……你也……挺好……」

    一剑这句话几乎用尽生平所有气力才得讲出口,话说完后他的脸连忙别往山洞外,怎么也不敢看莫秋的神情。

    莫秋当然明白一剑这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狂喜得几乎要从干草堆上跳起来,但却极力压抑着不想让人发现,唯有胸口激烈的起伏泄露了他的心事。

    一切怎么美好得像是在作梦,莫秋捂着自己的胸口,恍惚间有着这种错觉。

    夜越来越深,心思简单的一剑撑了好一会儿便浅浅打起盹来,莫秋侧卧在一剑为他铺的草堆之上,没有别开视线,一直凝视着一剑的身影。

    这个人无意要自己改变,这个人觉得自己挺好,自己已然入了这个人心里,从此以后只要天涯相随,总有一日,自己能够完全占满这个人的心底。

    有种甜甜酸酸的滋味弥漫心坎处,望着一剑的睡脸,莫秋发觉自己竟有些不想闭上眼,细细看着一剑下颔乱长的胡鬓,描绘着他刚毅的脸庞线条,便有一种从来未曾拥有过的满足。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心里悸颤不安,却又甘甜如饴。

    莫秋累了,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又不舍得眼前这个人的睡脸,强加睁开了一会儿,然而最终还是敌不过疲累,在几次反覆挣扎间,不舍地陷入梦中。

    感觉身躯浮浮沉沉地,恍惚间莫秋作了个梦。

    梦里他闻到一阵古怪气味,而后胸口和颈项传来疼痛,低头一看,竟是那只已被扒皮烧烤的白兔张大嘴用力啃着他,啃到自己胸前一片血肉模糊。

    莫秋困惑地伸手拉住兔子耳朵狠狠往后扯,但随即感觉手腕处一阵剧痛,耳边隐约听见「啪嚓」一声,顿时疼痛入了骨髓。

    梦境开始模糊,莫秋猛地睁开眼迅速醒来,眼前竟映入一张自己极其厌恶的脸。

    莫秋冷汗湿透衣衫,他迅速从恍惚中凝神,焦急地巡视左右。

    然而他惊恐地发觉山洞不见了,篝火不见了,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老实人也不见了,自己如今竟身处深山老林之内。

    「没想到你会自个儿从山洞里头走出来,还如此热情投怀送抱。明明男人一招手你便迫不及待扑上来,却老爱来欲拒还迎这套,小浪蹄子,叫你再骚!」陆遥噙着一抹淫笑,制住莫秋。

    他一路盯梢这二人许久,那日在客栈所受的羞辱叫他永世难忘。莫秋从前便三番两次穿着单衣在他院子里闲晃勾引他,勾上人后又自顾自跑掉,他的耐性早已用尽,此时此刻若不将这人拆解入腹狠狠索求以饱相思之苦,他陆遥二字就倒过来写。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莫秋咬牙切齿道。

    陆遥的唇落下,莫秋恨恨侧首躲过,陆遥一笑,在莫秋雪白的颈侧留下一吻,而后慢慢滑下,拉下早已解开的衣襟,用力咬住莫秋胸前敏感的乳首。

    莫秋痛得一颤,又觉得恶心万分,他屈膝往上抬撞,要撞陆遥一个绝子绝孙,陆遥却快一步在他脱臼的手腕上一拧,疼得莫秋闷哼了声。

    「怎么还是学不乖?只要你乖点,我不但不会亏待你,待会儿还会让你欲仙欲死,享受绝顶滋味。」陆遥原本堪称俊秀的脸蛋因为急色上心头而略微狰狞。

    莫秋咬着牙啐道:「不用等待会儿,我现下就恶心得快死了!」

    陆遥笑了两声,修长的手指沾着不知名粉末,探入莫秋嘴里搅弄。

    莫秋的齿列一触及对方,不待对方深入,张口便狠狠咬下,陆遥惨叫一声,另一手愤然扇了莫秋巴掌,莫秋被这饱含内劲的巴掌打得耳际嗡嗡作鸣,牙关一松,陆遥才得急忙将几乎要断成两截的手指抽出。

    跟着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得莫秋一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陆遥冷冷地哼了声道:「大爷我本想怜香惜玉的,可你既然好这口,不被打得鲜血淋漓痛快不起来,那我也就省去那些调情的功夫。」

    陆遥将晕眩中的莫秋翻过身,让他像狗一样地趴在地上,莫秋回过神来后拼命地挣扎,陆遥却早一步用衣带将他的手腕捆紧。

    莫秋双手一拉扯便触及脱骨伤处,刻骨的痛让他每次施力便疼痛难当,但他仍极力反抗,说什么也不肯束手就缚。

    陆遥冰凉的手指如同阴寒的蛇类般,伸入他的衣衫下,抚过他的双臀,绕着臀间密穴,而后突然生生闯入三指。

    疼痛与极度的不适令莫秋闷哼一声,陆遥戏谑说道:「怎么,不哭了?你在那男人怀里不是哭得开心,让人哄上天当宝捧挺快活是不?你怎不在我跟前哭一哭,好让我瞧瞧你这阴险毒辣的浪蹄子是不是真有那么多眼泪!」

    莫秋怒目咬牙,浑身颤抖道:「陆遥,你有胆子做便做!可你别给我机会,否则我定会让你后悔你今日所做的一切!」

    「噢——」陆遥在莫秋耳旁轻轻呵了一口气,道:「那我可真是期待。」

    当陆遥掏出自己的分身抵住莫秋时,莫秋几乎忍不住胃中的翻腾就要吐出来,陆遥在莫秋耳旁轻声道: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别指望那家伙来救你了,我来之前也在他身上下了毒,他恐怕是管不上你了。」

    莫秋在听见陆遥嘲讽的话语后,整个人惶恐起来,他不顾手上的伤,奋力拉扯衣带,挣扎叫骂,几乎想生生将自己的手腕扯下,挣脱这道束缚。

    「你把他怎么了?你竟对他下毒!他根本与你我恩怨无关,你怎能那么做!」莫秋陷入混乱与焦急当中,双目欲裂几欲疯狂。

    「你要敢伤他,我饶不了你,陆遥,我定饶不了你!」

    陆遥没料才相处几日的人会令莫秋如此激动,他一愣,侵入的动作稍缓。

    莫秋抓到时机,奋力翻身一脚猛踢陆遥下半身暴露在空中的狰狞部位,然而却被回过神来的陆遥及时挡下。

    陆遥面目不善,一双手沿着莫秋的脚踝抚下,心里头酸涩却故作微笑道:

    「这么紧张,莫不是真爱上人家了?可小秋啊,人家对你百般呵护,不过以为你是个受人欺侮的弱女子,一旦他晓得你是男的,还对他存有龌龊心思,你看人家还敢不敢近你分毫?」

    腰部以下被反覆轻抚的部位兴起异样酥麻,奇特的快感随着陆遥的摆弄从周身爆开,莫秋神智恍惚,竟管不住自己的喉咙,溢出一声低哑撩人的呻吟。

    陆遥低低笑了声,抚身贴到莫秋身上。

    「怎么,忍不住了?就晓得你浪,轻轻一碰便叫得这么销魂……」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莫秋奋力欲保持清醒,然而理智却一点一点地背离他,将他卷入欲望漩涡之中。

    莫秋脸上嫣红遍布,双唇粉嫩欲滴,身上肌肤因燥热而泛起薄红,即使是脱口而出的怒喊也因药性而带上几分浓浓情欲味道,听得陆遥把持不住,分开他的双腿便要长驱直入。

    「你敢!」莫秋愤恨大吼。

    恐惧阴暗瞬间笼罩莫秋,就像幼时每一回受辱般无人伸出援手的绝望将他淹没,他闭紧双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然而下一刻预期中的疼痛贯穿并没有到来,身上突然一轻,伏在他身上的重量竟瞬间消失无踪。

    当冷冽的寒风吹抚上莫秋灼热的肌肤,兴起大片疙瘩,一阵熟悉的狮吼咆哮也在林中爆散开来,穿云裂石,震耳欲聋。

    「格老子的混帐淫贼!」莫秋听见一剑的声音。

    一剑气得整张脸通红,嘴里骂着粗语,抬起陆遥猛地往后方树干上重重甩去。

    「三番两次欺负人家小姑娘,奶奶的看你人模人样,没想到禽兽不如活脱脱畜生一匹!俺今天绝对要替天行道,把你打到连你老娘都不认得你!」

    陆遥原本正在兴头上,丝毫没察觉一剑近身,等发觉自己陷入险境时已经太迟。被一剑这么甩出去,背脊横撞在大树上,肺腑饱受震荡连吐了好几口鲜血,而那需数人张臂合抱才得揽住的参天大树更是猛烈一震,落下了漫天枯叶大雨。

    陆遥挣扎数回才得勉强站起,无法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对你下毒,更封你周身大穴!」

    一剑啐道:「你那点小伎俩进不了老子的眼,老子行走江湖时,你还不知在哪个娃娃坑里待着!」

    说罢想起莫秋方才被压在地上折腾的模样,一剑心里怒气骤地狂飙,仰天长啸、雷动震天。

    他冲了过去,一个飞踢狠踹陆遥,抓住衣襟就死命往这衣冠禽兽的俊脸上猛揍。

    「混帐东西,强奸人家小姑娘!老子今日灭了你,叫你以后再也不能作恶!」一剑熊熊怒火不停烧,那虎虎生风的拳头每一下力过百斤,丝毫不留情地往陆遥脸上落。

    陆遥被打得死去活来满脸鲜血,他双掌紧抓大把沙砾往一剑洒,一剑大臂一挥挡住过半土石,须臾之际陆遥挺身翻起,手中暗器夹带寒光往一剑激射而出。

    「小心!」体内药性发作几乎连站也战败稳的莫秋见一剑情况危机,什么也不顾地往一剑冲去,然而却踢到地上盘根错节的粗大树根,整个人狼狈摔倒在地,额间磕出一个大洞,顿时鲜血直流。

    莫秋再度奋力想爬起,挣扎着只想往一剑而去。

    一剑心里一颤分神望了莫秋一眼,而后运劲振臂打落大部分暗器,唯有其中一枚蒺藜闪避不及直直划过他的脸颊,顿时令他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流下。

    被反弹回去的暗器笔直射入陆遥体内,陆遥哀号数声踉跄倒地,但仍不死心地又掏出暗器再发。

    一剑大喝了声倏地闪身往上一窜,避过那些锋利蒺藜,身躯在空中一个回旋翻身骤然直落,趋势凶猛犹若猛虎自百丈高崖坠下。

    他两肘两膝剧烈撞上陆遥胸腹,顿时只听骨头随裂声传出,陆遥的惨叫声凄厉响起,而后戛然骤止,竟是不堪剧痛昏厥而去。

    一剑缓缓地从陆遥身上爬起来,激烈喘息,他焦急地四处寻找莫秋身影,发现仍在挣扎着想站起的莫秋后,狂奔而去将人扶起。

    「你没事吧,小啾姑……娘……」当一剑的视线落在莫秋衣衫大敞的白皙胸口时,整个人如同瞬间被雷击中,完全呆滞。

    莫秋见一剑神色僵硬地盯着他胸前平坦不放,原本脱困的喜悦竟被突袭而来的恐惧击倒。他用力将衣襟合起抓紧,手指和双唇颤抖得激烈。

    「你……」一剑震惊地望着莫秋。夜色昏暗,一剑却轻易便能感觉莫秋身躯的发抖。

    「……是……我是男的……」莫秋喉头干涩,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他声音不稳地道:「陆遥将我扮成女子……一路觊觎……我怕你知道真相会嫌我恶心……不带我上路……所以一直没有说明……」

    莫秋凝视着一剑,一剑却在莫秋靠近自己时感受到他周身那种莫名沉重的压抑,不知所措地慌乱倒退。

    莫秋的脸在一剑后退那瞬间血色尽退,苍白得宛若鬼魅,他困难地开口,轻声问道:「你真的觉得我恶心了?你觉得身为男子,却被同为男子之人压在地上一逞兽欲恶心,也觉得被这样的我说过喜欢恶心是不是?」

    一剑脑袋一团乱,根本无法理解莫秋这迂迂回回的问句代表什么意思。他僵在原地,试图理清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秋从来都是一个人走过来,向来觉得无论再苦再痛,只要咬牙强忍便能熬过。但如今受眼前这个人所鄙视时,那种被厌恶了的痛楚叫他几乎发狂。

    莫秋感觉心里像破了一个洞似地,鲜血不停地淌,他痛到想哭,但颤抖的嘴唇却反而扬了起来,戴上一抹冷入骨髓的笑靥。

    他说道:「是啊,我明明不是什么姑娘,却硬是不知羞耻黏着你……你怎能不恶心……我……我这样的人还妄想喜欢你……你肯定……肯定觉得……我无耻下贱……比那想强上我的禽兽还不如……」

    莫秋无法控制自己,他知道自己现下的脸定是万分扭曲丑陋不堪,但他就是难以忍受事情暴光后,一剑空洞的眼神与往后退的那一步!

    小小的一步踩在地上,碎的,却是他的心。

    猛地,一剑似乎听见了莫秋压抑在喉间无法发出的悲鸣,他整个人宛若雷击,顿时清醒过来。

    他瞧莫秋一身凌乱手还被束缚在后,六神无主的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慌忙先解开那条绑住莫秋手腕的衣带。

    「放手、放手,别碰我!」莫秋挣扎着往后躲,根本不想让一剑碰到他。

    一剑急得满头大汗,又见莫秋手腕不自然垂落,当下直直抓住莫秋两边突出的骨头,慌张地往上用力推合。

    瞬间两骨「喀」地发出声响,回复原位。

    莫秋惨叫一声,听见这声音的一剑简直比莫秋还惊恐,大叫道:「弄、弄疼你了吗?」

    一剑的慌乱、一剑的手足无措、一剑泛红的眼眶与浓浓的鼻音,这个人、这一切,原本都该属于他的,然而美梦易碎,他一下子便被人从好梦中狠狠拽出,让他回到再熟悉不过的残酷真实中。

    莫秋突然有些恍惚,弄不懂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站在这里,林间吹来的风那么冷,不是有人替他生了温暖的篝火?

    那篝火,如今哪去了?

    莫秋缓缓移动视线,而后他看见晕倒在树下的陆遥,和他暴露在外的孽根。

    莫秋眼里寒光一闪,走到陆遥面前,死死盯着那丑陋肥大的东西。蓦地,他竟伸手抓住陆遥的孽根,奋力拉扯狠狠扭拽。

    剧痛令陆遥惊醒过来,同时更加凄厉悲惨的哀号响彻林间。

    「我说过我不会饶过你——不会饶过你——」泪水弥漫双眼,莫秋那对水灵灵的眼眸如今只剩狠戾。

    他的痛苦早深入骨血里无处宣泄,明明再多的眼泪也不能带走什么,可那无法克制的泪水却不停落下,无法停歇。

    莫秋拼命地拽,咆哮喊道:「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总是不把我当人看?把我当狗打、关我进猪圈,就连偶尔对我好,也是有所图。我欠了你们什么,哪里碍了你们的眼,你们要这样对我——」

    「我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莫秋吼到嗓子几乎沙哑,他用力一扭,陆遥凄厉的呐喊直入云霄,惊飞林间的无数休息飞鸟。

    就在此时,一双大掌紧紧抓住莫秋的手,将他从陆遥身上带开。

    「小啾,你会杀了他!」

    陆遥口吐白沫昏死过去,莫秋转过头去,发觉制止他的竟是一剑。

    胸口从未消失的燥热愈益翻腾,莫秋喉间一口鲜甜忍耐不住,呕了出来。

    「小啾!」一剑大骇,连忙护住莫秋心脉。

    他发现莫秋体内真气奔腾紊乱,竟似因打击过大内息不稳,而有走火入魔之相。

    一剑急道:「即可收敛心神,否则真气四窜你将有性命只忧!」

    「走开,别碰我!」莫秋红着眼吼道:「你既然嫌我恶心就别碰我,反正从没人关心我、无人理会我,我也不稀罕,死便死,我还你一个清净——」

    「俺从未嫌你恶心——」一剑吼得比莫秋还大声。

    莫秋被这声狮吼一震,耳际嗡嗡作响,怔愣。

    一剑怒视着莫秋,眼张得大,漆黑的双瞳里映的全是莫秋的身影。

    「俺……俺……」一剑不知道该说什么,突地一把将莫秋用力塞到自己怀里,用紧到发疼的力道将莫秋圈住。

    莫秋猛地惊醒,开始拼命挣扎,对一剑拳打脚踢。他更恨恨咬上一剑胸膛,用力之狠,让自己嘴里都尝到鲜血的咸味。

    一剑闷哼了声,按住莫秋背脊之上的大手缓缓动作起来。

    一下一下,控制不好的力道稍嫌大些,笨拙地拍着莫秋的背。莫秋震了一下,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击一击闷闷的响声里,从自己的胸口慢慢溢出。

    「没事了……没事了……」不懂得安慰人、也不会说好听话的一剑此时此刻拼了命地想告诉怀里的人什么。

    他说:「俺、俺从来不觉得你恶心。俺认识的是那个追兔子很开心、吃兔子也很开心的小啾。俺、俺觉得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眼睛像月亮,脸上还有小窝窝,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俺都觉得一样好,俺不觉得你恶心,一点都不觉得。」

    一剑的拍击平稳有力地持续着,那安心的震动让莫秋觉得莫名难受。

    他没有被此人所厌恶?是真的吗?

    或者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眨个眼,这个人又回在自己千里之外?

    拍击不断持续着,笨拙而温柔的安抚也从没离开过他,可是一直到许久许久之后,莫秋太有能耐松开自己僵硬的牙关,找回一点点自己的声音。

    「……阿……牛哥……」

    「阿牛哥在这。」一剑立刻回道。

    瞬间莫秋只觉得自己心里头那堵冰冷沉重的墙被猛地击碎,从来深深埋藏在里头压抑着不让任何人发现的绝望与痛楚随之溃堤而出,铺天盖地汹涌袭来,令得他再也忍不住,在这人怀里放声大哭。

    莫秋从未有过这般放肆伤痛漫过理智的时刻,然而此时的他再也无法忍耐,温柔的拍击声,敲进的是他不敢赤裸于外死死封闭的心,他的泪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奔流而下,像想宣泄这些年的无力与哀伤般,无法克制。

    一剑低声说着:「阿牛哥在这、阿牛哥在这……阿牛哥知道你不容易、如要忍,全都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了,就会好了……」

正文 第六章
    方才睡梦中发现有生人气息时一剑就醒了,但对方点了他的穴道令他无法动弹,又撒下至寒的阴毒,他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冲破穴道。

    发觉莫秋不在山洞内,一剑忧心莫秋安危,他硬仗自己功力深厚将毒性镇压于经脉之下,如今找到人松了口气,那阴毒也蠢蠢作动起来。

    一剑将莫秋送回山洞里,放到甘草上,才想开口叫莫秋稍作休息,自己得运功逼毒,却见莫秋脸上云霞满布,连颈子都兴起淡淡的红,迷茫的双眼春水盈盈望着自己。

    一剑当下又把自个儿体内的剧毒给忘了,急忙伸手探至莫秋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一剑吓了一跳,真气探入直没他体内,才发觉莫秋竟也有中毒迹象。

    「格老子的乌龟王八!」一剑气得发抖,原来莫秋方才的吐血不单只是心虚妄动真气岔行,而是被那陆遥下了毒。

    「热……好热……」莫秋恍惚地望着一剑,双唇微张,气息略略不稳。他因燥热而伸手拉扯自己衣衫,染着艳红血渍的双唇开开阖阖,细细呢喃着。

    一剑急忙将莫秋扶起来,说道:「小啾你忍忍,我先替你把毒逼出来。」

    莫秋艰辛地吐着言语:「难受……好热……」

    一剑让莫秋面对自己盘膝而坐,双掌抵住莫秋肩头缓缓将体内真气渡入,然而不知是否自己身上至刚至阳的内力与莫秋身上的热度相衡,没多久莫秋竟生生呕出了一口血,吓得一剑脸色发白。

    一剑连忙将手掌抽回,失去力道支撑的莫秋随之倒在一剑身上。

    「俺的娘啊,这是什么毒,怎么逼不出来!」一剑慌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莫秋软软地贴在一剑身上。

    一剑因中了寒毒之故肌肤冰凉沁寒,周身高热的莫秋在碰上一剑之后既舒服又难受地微微扭动,像烙铁入了冷泉当中,激起的颤栗令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可这样还不够、这样还不够,莫秋将一剑推到,整个人压在一剑身上四肢交缠汲取沁凉。

    当有些懵的一剑伸手想扳起莫秋时,莫秋抓住那双冰凉的大手往自己身上带,似乎唯有这个人的碰触,才能让身上激烈焚起的火焰稍稍减缓。

    莫秋在叹息间又呕出些许鲜血。

    当越来越浓的牡丹花香传入一剑鼻腔,一剑才猛地一震,想起某种以牡丹为引所炼制的天下至毒。

    浑身僵硬的一剑动弹不得,任由莫秋拉着自己的手在他身上游移,直至冰凉的手掌碰触到某个隐讳昂扬的火热部分,莫秋难耐呻吟,急急喘气起来。

    一剑一颤猛地缩回手。

    莫秋所中的,竟是天下绝淫之一的销魂毒药——「牡丹花下死」!

    当年随叔伯在江湖上闯荡时一剑就听过这种毒药,所谓三绝淫,是天下间最厉害的媚药,能让人身不由己受药性所控,做出任何禽兽行为。

    尤以这牡丹花下死药性最强毒性最剧,服下后一个时辰内若不与人交合散精,则毒性将渗入五脏六腑,七孔流血经脉爆裂而亡。

    更传言中此媚药之人身上鲜血唾沫带有毒性,同为烈性春药,有些性喜渔色之人将此当作闺房秘药来使,如此垂死磨头不至最后甚至不交合,床第间欲生欲死品其趣味,令人不寒而栗。

    抚慰顿失,莫秋湿润的眼睛望向一剑,双唇微张,他的眼眸里含着春情欲望,四周浓郁的花香透着催情气味,一剑一时间气息不稳,心里竟狠狠一颤。

    「再碰碰我……再碰碰我好不好……」莫秋长长的睫毛轻颤着,青稚的脸庞上净是单纯而不知所措的情感,带着些许害怕被人拒绝的胆怯,他渴望地望着一剑。

    这一看,看得一剑口干舌燥,心神动摇。

    一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缓缓碰触莫秋柔嫩的脸庞,莫秋半眯着眼喘息越来越急促,稍微偏过头去贝齿啃咬一剑手腕,顿时一阵酥麻的热流猛地窜至一剑下腹,一剑闭眼皱眉,低吟由喉间闷闷地传出。

    意识涣散,再也压制不住经脉间剧毒,一剑压倒体内阴寒之气漫开来,窜至四肢百骸,顿时彻骨冰寒令他浑身发抖。

    恍惚之际,似乎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在他唇边舔了一口,一剑强自镇定回过神来,才发觉莫秋低头痴迷地望着自己,衣衫敞开,肌肤皓白如雪,少年纤细的身躯毫无遮掩地展露着。

    莫秋细碎而青涩的吻落在一剑唇上,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微香甜。牡丹花的香味,浓郁,比花更令人赞叹的绝色少年,惑人。

    「小啾……小啾你听我说……」一剑非常困难地才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点点,「陆遥对你下药,我们两个都中了毒,你现下是因药性才会……才会……你冷静点,别一直蹭我……啊啊……那里不能抓……不行、不行、……」

    一剑乱无章法地解释着,他只隐约记得两个男人不能行这等事,却忘了若不交合,他二人将会死在这淫毒之下。

    莫秋早已被情欲而弄得失去理智,他听不见一剑的话语,只感觉喜欢的人用力将自己推开。

    心里的难受顿时狂涌而上,他眼角发酸,泪水无法克制地滴落一剑脸上。

    可莫秋没发觉自己掉泪,只是压抑着喘息愣愣对一剑说:「是不是因为我是男的,所以你不喜欢?」

    莫秋克制不住地摆弄一剑的身体,本以为该是结实壮硕的一个人,但解下衣衫后却发现出奇地精瘦硕长,坚毅的骨骼上紧紧贴附着一层古铜色肌理,没有纠结的肌肉,没有多余的赘肉,肌肤底下却又蕴含不容忽视的强韧。宛若刀斧所坎,天然雕饰,一切竟是完美得恰到好处。

    莫秋小腹底下欲念升腾,仅仅是这么一眼,已让自己无法克制想将身下人拆吞入腹的念头,他沙哑着声音道:「……你可以……」

    一剑没听清楚莫秋说什么,一团糨糊似的脑子里仅有的念头就是:不能如此,不能如此……就算小秋长得漂亮,也不能如此……。

     莫秋受不了一剑的拼命逃离,犹若自己是洪水猛兽般可怕,他拿起衣带将一剑的双手拉高按着,用力捆上,边捆边掉眼泪说:「你可以把我当成女的,你可以像陆遥 那般,我从来不许他们那般看我,只有你可以。不论你想怎么对我,我都不会反抗……阿牛哥……小秋会很乖……你别躲我……我难受。」

    莫秋双唇贴上一剑丰厚的嘴唇,语气间有着自己都没发现的软软央求。他急迫地亲吻着底下的人,舌头一点一点地探入一剑口中,喘息着、需索着、舔舐着这人略带凉意的内部,卷绕住他僵硬不灵活的舌头,轻轻地吸允,轻轻地啃咬。

    一波又一波强力袭来的颤栗快感如同滔天大浪打得一剑头晕眼花,在听见莫秋那如泣如诉的话语,听得他说他会乖,叫他别扔下他,只要别离开他,怎么对待他都可以,欲望一层一层积累,令一剑完全失去了理智。

    柔软滑腻的如脂玉肤滚烫非常,在自己身上辗转难耐,突然像有什么东西抵住自己早已昂扬的分身上,坚定而执着地缓缓压下,仅窒温暖却十分干涩,摩擦得他的分身疼痛万分。

    而后似乎是被撕裂的声音,一剑隐约听见莫秋闷哼了声,直至那干涩将他完全吞没,而后缓缓离开,带着些湿润又再度包覆住他。

    一剑只知道莫秋在他身上不停动着,偶尔传来低低的压抑呻吟,干涩的内壁也会在此时痉挛绞紧,逼得他几乎疯狂。

    莫秋的腰肢摇晃得越来越快,内壁的痉挛也越来越强烈,血味在空气中弥漫,和着那股有人动情的牡丹花香和催情气味,将火光掩映的山洞化得淫靡非常。

    莫秋轻轻哼着,俯下身咬着一剑的唇,沿他坚毅的下颚急迫吻下,舔过那处横生的胡渣,感觉舌头上传来的刺痒让自己浑身酥麻。

    容纳一剑分身那撕裂般的痛楚和与这人合而为一的愉悦交杂袭来,形成至高无上的喜乐,他拼命摇晃着自己的腰,吞吐着一剑的欲望,偶尔听见一剑因难耐而含在喉间滚动的沙哑呻吟时,更令他浑身颤栗快感直冲脑门。

    莫秋越动越快,一剑的气息也越来越不稳,难以形容的绝顶快感在一波又一波情潮堆叠中炸了开来,莫秋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身子像是被人高高抛起一般,浊流射出泻在一剑胸膛之上,短暂的晕眩令他失去意识,久久不能自已。

    喘息、还是喘息。

    莫秋身上的气力仿佛一下子被抽了干净,兴奋莫名的分身颤颤吐着白液,他的大腿细细抽搐,周身肌肤全燃着妖艳的薄红。

    莫秋失神地双手抵着一剑平坦结实的小腹,射出后残余的精水沿着柱身滑下,即便已发泄了一次,莫秋的欲望扔没有消退的迹象。

    一剑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他将浑身发软的莫秋由自己身上移下,让莫秋躺在干草堆上。

    莫秋修长的四肢无力地敞开着,柔媚的双眼涣散地望着一剑,脸上有着慵懒而有人的浅笑,大脑内侧与分身仍细细颤抖,身体内的欲望渴求叫嚣着。

    一剑半跪着横入莫秋双腿之间,抬高莫秋的腿驾到自己肩头,而后没说任何话语,硬生生地闯了进去。

    莫秋被激得扬起雪白的颈子,浑身颤栗,一剑没有给莫秋喘息的机会,摇着他柔韧的腰肢猛烈地撞击起来。

    莫秋的颤抖越来越强烈,胸膛激烈起伏,可一剑只是更强烈地摇着他,将火热的欲望更深更狠地埋入他身体里。

    当自己的双腿被折在胸前压住,一剑俯身贴住自己,用自己几乎无法承受的力道与速度贯穿后穴是,莫秋忍不住叫出声。

    「不要,不要了。痛,好痛——」莫秋十指陷入一剑背部肌肉里,在一剑毫不留情的穿刺中呻吟哭叫。

    无法忍耐,也不想忍耐,哭泣声中有着痛楚,也有着被这人权利占有时那巨大到令人难以承受的满足。

    既爱、又痛;既痛、又爱。

    一剑并没有放慢速度,莫秋哭得越大声,他撞击得越加用力。

    如猛兽般巨大的楔子将甬道中的所有褶皱都撑了开来,炙热的分身被温暖的内壁紧紧箍着,宛若魂魄相合,没有一丝空隙。

    后来一剑将莫秋抱了起来,自己盘膝,让莫秋坐在他身上。他扶住莫秋的腰将人高高抬起,而后顺着落下的力道让莫秋重重坐到自己身上去。

    莫秋颤抖的双脚环着一剑的腰紧紧扣住,比方才还深入的贯入,让一剑的分身进入到莫秋几乎无法想象的深处。

    面对面望着一剑,这向来刚毅且正直不阿的人脸上有一层淫靡的情欲痕迹,嘴角白浊残留,是方才自己溅到他身上的。

    一剑似笑非笑的嘴角略略勾起,俊朗的容貌有着慵懒,目光朦胧流泻出春意,沾染欲望,淡淡一瞥煞是勾人。

    一剑将莫秋拉来,贴紧自己,莫秋的分身被夹在自己与一剑中间,随着上下的贯穿而不停被挤压柔擦着,前后夹击的快感令他再次失神,回想起一剑凝视他的神情,一阵颤慄直通下腹,马眼上逸出浊液,后穴缩紧,几乎要忍不住射出来。

    「啊……那里……那里……」莫秋尖叫着。

    一剑粗壮的前端穿刺撞击着莫秋体内最脆弱的那点,不顾莫秋已然泄出,扣着扭腰想离开的莫秋,让他一再承受。

    一剑更猛烈地往同一处攻击,发泄后内壁不停痉挛敏感不已的莫秋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一剑怀中死去。

    痛苦之外却又有极大的满足随着一剑的贯穿刻入莫秋骨血当中,让他深深明白这人不会离他而去。

    一剑带来的情欲折磨仿佛永无止尽,莫秋在不知第几次的勃发之后终于承受不了,晕倒在一剑怀里。

    ◇◇◇

    莫秋是被一阵香味扰醒的,他微微睁开眼,疼痛而干涩的眼睛往山洞外看,见着一剑正在外头新架的火堆上翻烤兔肉。

    油滋滋的味道引得人食指大动,他撑着身体想起来,却浑身一震发软,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一剑发觉莫秋醒了,立刻拿起刚烤好的兔肉从外头跑进来。

    躺在干草堆上的人身上的情欲痕迹早已被清理过,可黑瀑般四散的乌发和微皱的亵衣仍显露出情事后的慵懒与凌乱。

    拿着焦糊兔肉串的人把别人弄得妥妥当当却忘了打理自己,头发乱糟糟,胡子也乱糟糟,但刚毅之中的那点手足无措柔化了脸部的线条,脸颊上还附带两坨大红晕,使得这个朴拙的人看起来不但一点都不刚强,反而温和可亲。

    莫秋与一剑对视,瞧见一剑红通通的脸,便想起昏厥前疯狂极致的交欢。

    他是第一次与人如此贴合,如今回想起来简直浑身发软。

    当一剑充满自己,那种将全部交予一人,任他带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生过来又死过去、死过去又昏过去的奇异感觉,直叫他还手足发抖口干舌燥,胸口一颗心无法遏制地跳乱拍子。

    一剑仿佛知道莫秋正在想着什么似地,一张脸颊顿时炸得通红。

    他结结巴巴地道:「前前前夜你中了春药,若不不不不不……你性命堪忧……那药药药融于你血中,我亦着着着了道……刚刚刚开始还能克克克制,但到后来就就就很糟糟糟糟糟……」

    但越想解释就越是舌头打结,讲到后来连咬了好几下,舌头都要肿了。

    「俺俺俺醒来才发现自己把你弄弄弄得昏死过去……俺俺俺俺俺……」

    一剑再也无法说下去,简直想一掌劈死自己想莫秋赔罪。

    前早一醒来,就发觉莫秋脸色惨白地被自己压在身下,而自己的……还埋在莫秋体内,雄赳赳气昂昂一柱擎天……

    他见莫秋身上虽无大伤,但……后穴红肿撕裂,鲜血与精水掺在一起着实吓人,又见莫秋眼睛肿得核桃那般大,依稀记得莫秋哭得凄惨,但自己却停不下来。那时面对山洞内的三堵石壁,他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延陵一剑绝不是这等敢做不敢当之人,当下即起先湮灭证据……不对!是先将莫秋清理干净,采山草药为他治伤,将一切整理妥当。

    等莫秋醒来,无论他要杀要剐,自己绝无异议。只是没想到莫秋伤得这么重,竟整整昏睡一天一夜。

    一剑将烤得香味四溢的兔子递给莫秋,另一手拔起腰间的赤炼刀。

    莫秋见着兔子便是一亮,他着实也饿了,饥渴辘辘地抓过兔子便咬。

    此时一剑语气悲怆说道:

    「俺对你做了这等事,有愧于你。兔子俺烤好了,外头还有三只,此处离兰州不远,再行一日便成。俺夺了你的清白,俺对不起你,你好好保重,俺这便拿命抵给你!」

    说罢,一剑拿起削铁如泥的宝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莫秋吓得抖掉手中兔肉,奋力往一剑扑去,紧紧抱住他。

    「小……小啾……」一剑有些懵,赤炼刀搁在莫秋脖子上,发丝一飘,幽幽落了几根。

    「你要丢下我?你竟要丢下我!」莫秋以从来未有过的厉声在一剑耳边吼道:「你说过不会扔下我不管,现在就要违背诺言了吗?」

    油滋滋香喷喷的兔子肉掉到地下沾满沙石,一剑感觉到莫秋微微颤抖,他喉头一热,胸膛激烈起伏,压抑地道:「我是承诺过,但同为男子的我竟把持不住欺负了你,这样的我怎有脸再说什么能照顾你的大话!」

    「我高兴让你欺负!」莫秋喊着:「我说过只要是你,怎样对我都可以!你明知我喜欢你却要把我扔下,你真这么恶心我,恶心到死都不想和我一起?我才不如你愿,若你把我扔下,那我就随你,一起到阴司地府去!」

    莫秋说得字字铿锵、语气凄厉,任是一剑这愣头愣脑的老实人也明白听得莫秋话中含意。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一剑无法明白。

    「我喜欢你……」莫秋眼眶灼热,声音中有着自己没察觉的哽咽。他强加压抑下方才过于激烈的情绪,微颤着声音道:

    「我自己一个人长大,没人会为了救我打跑那些欺凌我的人;我对人不好,从来没人为我流过眼泪;我既贪吃又讨人厌,没人会怕我累买推车载我走山路、猎兔子肉给我吃……」他将脸埋在一剑胸口,竟是越说越无法自已。

    许久之前有人教他男孩子要坚强,要学会忍耐,于是无论被欺负得多么凄惨,他也没向那些人低头过。

    男儿流血不流泪,他不愿输给那些人。

    然而遇上这个人以后,自己碰上一座永远无法横越的高山,山上有涓涓细流、有温和微风、有宽广草原、有会同他嬉耍的兔子。

    这个人刚强,却有远比刚强更强大的温柔;这个人是铜墙铁壁,却有一颗柔软的心。

    从来没人告诉过他,遇上这样一个人,该怎么防,该怎么小心。

    毫无戒备的他竟就这么深深陷下去,像是沐浴在温暖的泥沼中,终将灭顶,也贪恋着不愿挣扎,无意醒来。

    于是从此以后,他的泪水变多了,多到自己无法想象,他的心变脆弱了,脆弱得这人一往后退,就会将自己的心踩碎。

    一剑静默了好一阵,感觉莫秋眼泪一点一点地湿过他的衣衫,渗入胸膛,直至他的心里。

    他长长吁了口气,虽然才相处没多久,但他实在很心疼莫秋。

    一个漂亮,却不受重视的孩子;一个深思时眉头紧皱,对周围的人充满敌意,却在带他追兔子时笑得开朗灿烂的孩子。

    有时虽看不透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但却在望进那双故作坚强的大眼,凝视眼底偶尔掠过的绝望孤寂时,心里总兴起,想照顾他一生一世的念头。

    莫秋压抑的模样叫一剑不忍,他轻轻摸着莫秋的头,好一会儿不说话,过了不知多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那些什么礼仪廉耻仁义道德的,终在几番挣扎后让他抛到脑后去。

    莫秋察觉一剑方才还全身僵硬气息紧绷,如今却想妥协似地松懈下来。他什么样的人,还察觉不出心性秉淳的一剑心里的想法?

    莫秋屏住呼吸,急急喘了几下后,略显急躁地说:

     「虽然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你对我做了那等事,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求你三书六礼将我娶进门,可从今以后不许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能 想着我、念着我、看着我、心里都要是我。谁敢勾搭你我就打爆他的头,你勾搭别人我一样打爆他的头,只要你乖乖依我,我会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你是我的 人,对你负责到底。」

    一剑身躯一僵。

    莫秋毕竟还是个孩子,被对方的异状乱了自己阵脚,慌乱改口道:

    「我是你的人也可以,我乖乖依了你,你一心一意待我,我每天想你念你看你心里都是你,你要对我负责到底。」

    明明一剑只是为了救他性命而与他交欢,但莫秋无法放任机会离去。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他总是牢牢记住这点。

    不可以放这个人离开,他绝对死咬不放!

    一剑垂眸望着紧紧抱着他的莫秋,有些发愣地看着莫秋头顶的两个旋旋。曾经听老人家说过头上两个旋的孩子性子又强又倔还难以捉摸,果然所言非虚。

    他长到这年岁将近而立,以前连姑娘家的小手都没摸过,更遑论听人讲情话或讲情话给人这等事。

    如今莫秋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堆露骨的内心话,一剑发觉自己居然听得浑身僵直呼吸急促,脸上燥热不堪,连答腔都无法。

    没想到……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啊……

    一剑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几乎快要可以煎饼了。

     一剑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答应莫秋的,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点头承诺,可莫秋埋在他怀里没看见,急得声音哽咽问过一遍又一遍,最后好像是莫秋哭着抬头,那表情像想杀人般,看见不断点头的自己,而后……两个人便和好了……

    因为莫秋伤得不轻,没多久竟烧了起来,一剑把莫秋压在干草堆上休息,而后出去猎了些野味,又采了点山草药和清水回来,待在篝火旁为莫秋张罗吃食。

    一剑拿着兔肉,用一把通体发黑的小巧匕首割下肉片一点一点喂给莫秋吃。

    莫秋的表情有着发热时的迷惘茫然,他一下子望着一剑,一下子盯着烤兔肉,有些不安。他怕这一切也许只是场梦,等梦消失了,不仅兔子肉会不见,连同一剑也会不见。

    莫秋望着一剑动作的手,呆滞的视线停留在那柄精工打造的匕首之上,看着一剑一削一割,轻而易举地便将免骨头给分开来。

    「你喜欢?」一剑问道。

    「啊?」莫秋还在发呆,一剑却已经将匕首用清水洗好入鞘,递到莫秋手中。

    「这匕首是千年玄铁打造,剑刚不猛带有三分柔劲,也是削铁如泥的宝贝,原来是要带给我外甥当见面礼的,但你喜欢就留起来吧!」一剑说罢,拿起莫秋吃剩的残骸起身要往洞口丢去。

    「定情信物吗?」莫秋眼神瞬间清明起来,灼灼发光着。

    正往外头走去的一剑听见莫秋这样讲,脚下一阵踉跄,差点没跌了个狗吃屎。

    莫秋摸摸匕首,贴在脸上蹭了蹭,因高热而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会好好保存的,谢谢你。」

    一剑失效,但见莫秋孩子气的动作却也宽慰。

    不哭不怒不伤心就好了,他实在见不得莫秋之前那种带着狠戾的冷漠眼神。

    丢完东西回来的时候,躺在干草堆上的莫秋仍睁着双目望着一剑,目光几乎没离开一剑过。

    一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跟着拿起方才采回的草药放到嘴里嚼碎,吐到掌心中。他走到莫秋身前,犹豫了一下道:

    「你的伤口需要换药……你自己来……还是我……」

    莫秋愣了愣,随即会意过来。

    「我自己来好了。」他说。

    一剑点头将嚼碎的草药放到莫秋手中,而后背过身去对着篝火。

    莫秋望着手中带着一剑潮湿唾液的山草药发了一下呆,而后才解下衣物,慢慢弯下仍是十分疼痛的身躯,将手指往后面探去。

    如他所料,自己昏迷时一剑怕伤口不易愈合,所以往撕裂处塞进止血消肿的山草药。有些困难地将里头的草药慢慢抠出,扯到伤口时引发的疼痛令他闷哼了两声,等到清理好时他已出了一身薄汗低喘不已。

     背对着莫秋的一剑在听见他发出吃痛声后早有些不忍,拳头握紧再分开几次,最后终在莫秋闷哼了声后起身到莫秋面前,而且决定忽视莫秋惊愕的脸将他一把抱起趴 放到自己大腿上,拿过草药末分开莫秋还留着青色指痕的臀部,慢慢一点一点坚定地将那些药草用手指往紧涩灼热的红肿穴口塞进。

    「呜……」莫秋咬紧牙关,但还是忍不住叫疼痛的呻吟发出。

    直至一剑弄妥,将衣衫盖上莫秋赤裸的下半身,莫秋已是脸色发白冷汗湿透额头。

    一剑把莫秋轻轻放到一旁让他躺下,对因自己无法控制药性而伤到莫秋这件事耿耿于怀,他拨开莫秋汗湿的头发,懊悔地道:「对不起……」

    莫秋定定望着一剑,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嫣红,虽然疼痛难耐,但他却笑了。

    他的笑容干净而美好,纯粹洁净不带一丝怨恨怒气。

    莫秋低声说:「我甘愿的……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甘愿的……」

    心甘情愿承受,所以肉体的痛苦,及不上内心满满的喜乐。只要是这个人,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他都不怕,一切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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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又休息了几日,直到莫秋情况好些,一剑才带着莫秋继续上路。

    一开始还是推着木板车,但震到最后莫秋频频皱眉,一剑于是将木板车仍在山到旁,背起莫秋下山。

    莫秋安稳地趴在一剑背上,嘴角带笑。

    其实身上的伤早不痛了,软筋散的药性也过了,如今自己满山跑都没问题,然而只要装一下就能得到一剑无微不至的关心,他自然不介意叫自己继续弱不禁风下去,堂而皇之享受这种温暖,令他满足心安。

    兰州有个兰州城,位于兰州最繁华之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两旁商家无数,沿街叱喝的贩子挑着扁担一晃一晃地过,轿子与马车来来往往,人声车声噪杂喧哗,一副兴盛繁荣的太平景象。

    一剑足足八年没回来了,以前兰州城还不是这般模样,大街两旁顶多是些矮房子,如今平地起高楼,酒肆饭馆各行各业林立,一砖一瓦皆改变,过往旧事仍历历在目,却让他兴起人事全非之感。

    经过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见着门庭凄冷红门斑驳的宅邸时,一剑失神片刻。

    门前铜环让人用铁链锁起,瞧这模样竟似久无人居。

    莫非是搬迁了?

    在等不到自己回来后,爹和一叶离开了这里。

    果然,还是离开太久了。

    「你累了吗?」莫秋以为一剑背着他太久感到疲惫,便说:「要不我我们先歇歇?」

    一剑摇摇头,说道:「俺不累,继续走吧!」

    莫秋敏锐地察觉一剑的不对劲,这个人在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时讲话会带起乡音。然而他没追问,只是佯装乖巧地趴在一剑背上,心里念头转了几圈。

    若是其他粗人用这种强调说话,莫秋肯定不会喜欢,可是无论一剑嘴里迸出个俺,或者骂咧咧地吼着个老子,他都不觉粗俗鄙陋,甚至觉得这时的一剑一身正气凛然,俊朗无俦的模样充满男子气慨,简直让人想扑上去将其压倒,让那张脸再显露出沉溺欢愉时候的神情……

    咦?

    唔……

    莫秋有些困惑自己的想法,搂着一剑的手比紧了紧,而后又摸摸一剑的胸膛,弄得一剑缩脖子说道:

    「痒呢,做什么?」

    「没。」莫秋声音里隐含笑意。压倒啊……

    问了几个路人,他们很快找到了目的所在,一剑在大街上一座气派恢宏的琼楼玉宇前将莫秋放下,抬头望着书写「天香楼」三字的匾额,心里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往里头瞧去,香味阵阵传来,气派的大厅中跑堂小二来来去去,端着一盘又一盘的精致菜肴送至客人桌前,原来,这处竟是一间酒楼饭馆。

    莫秋早己饿得发慌,领在前头便笔直地往里冲,一剑发现后不免叫了声:「小啾,你屁股还没好,走慢点,步伐太大了!」

    一剑的告诫声在宾客满座的天香楼里回荡,有些客人回头瞥了一剑和莫秋几眼,但见这二人蓬头垢面的衣着脏乱,想是哪里来的乡下人,也就没理会。

    莫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评论臀间伤势,脸一下就涨红,虽说一剑语焉不详,但难保没人察觉这话中含意。莫秋低头猛地走回来,牵住一剑的手直往里头走。

    「慢点慢点!」

    「我没事了!」莫秋有些咬牙切齿地。

    「今早敷药时明明就还肿着……」一剑茫然望着莫秋,不知莫秋气什么,一张脸红过来又黑过去的。

    见有客到,天香楼内的小二立即过来招呼。莫秋轻车熟路地说:「二楼雅间。」便给小二带了上去。

    「阿牛哥你想吃些什么?」就座后,莫秋清了清嗓音才问道。

    「啊?」一剑有些迷糊,不是说来找亲人,怎着点起菜来了?

    笑容可掬的小二立刻接下话来,说道:

     「天香楼名满天下,是天下第一香更是天下第一大,十八个省城乡市各有分店,每家店都有其招牌『天下第一锅』,而且锅锅不同。像咱兰州总让最出名的就是天下 第一杂碎锅,可客官你别误会,此杂碎非彼杂碎,咱这指的是各种珍馐百味一起炖煮,所熬制而成的珍馐百味锅。」微笑着的小二又强调:「而且这份量一等一的 足,又称天下第一大锅。」

    一剑在天绝谷里光吃鱼都能吃上八年不嫌腻由此便知他对食物其实不讲究,只是听见天下第一「大」锅,又见莫秋听得那个「大」字时虽神情不变,但眼睛突然窜出炽热的火花,想也没想就道:「那就来一锅吧!」

    小二接着又细数楼内各种招牌好菜,莫秋边听边点头,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块黑褐相杂两指般大小的长形铁牌,在小二面前晃了晃说道:

    「你刚才说的那些每道都来一份,另外,再把你们楼里能作主的人叫过来,要快。」

    小二见着又黑又褐的褐铁令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立即退下。没多久外头咚咚咚咚的声音响起,跑来了个掌柜的。

    那掌柜长得是方头大耳圆润福泰,他紧张兮兮地看看屋里头的人,又辨辨那块铁片真假,跟着哈腰鞠躬地倒退着出了雅间,半刻以后才又跑了过来。而随行的,还有端着陶锅准备上菜的小二。

    一剑注意力全在那锅上,一句「格老子的实在夸张」差点就喊出口。

    只见半圆陶锅周围浅而中央深,是连一个大男人手臂合抱都无法圈起的宽度,锅下一个火盆烧得正旺,锅内满满的馅料食材有浓郁的汤汗时翻滚,扑腾来又扑腾去,果然是天下第一『大』的锅!

    一剑心道:「这里的厨子脑袋想些什么?这么大一盆,吃得完才有鬼!」

    就当一剑震惊再震惊之时,莫秋已经拿起筷子飞快地往锅里夹了,这两人一个惊吓过度一个狂扫菜肴,而那掌柜的则是笑咪咪地道:

    「区区是兰州天香楼的掌柜,当家的目前并不在天香楼内,区区己然派人前去请当家的回来,还请小当家稍候片刻。」

    「咦,原来你是天香楼的小当家?」一剑看莫秋一双筷子使得出神入化,快狠准地串起锅内三颗肉丸子,一边将肉丸送入嘴里烫得直哈气,两颗眼珠还随着锅里翻来滚去的白玉蛋上上下下不放开。

    莫秋嘴里咕哝了几声,说什么也没人听得清楚。吃着吃着,嫌手不够长夹不到对桌小菜,于是站起来一手拿一手夹的,塞得满嘴都是东西。

    大至习惯了莫秋用膳时的专注与速度,一剑失笑摇头。

    好一会儿莫秋才发现一剑正看着他,他顿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油鸡腿放到一剑碗里,脸上笑容浮现,大眼睛弯弯的,闪烁流光尽是满足。

    莫秋嘴里塞满东西,含糊说道:「这好吃,你吃你吃!」

    莫秋轻轻歪着头模样天真无邪,嘴上油腻腻,左脸颊浮现个小窝窝,一剑望着莫秋不知怎么地竟大笑了出来。

    「嘿——」莫秋也笑了声,还喷了点菜渣子在一剑脸上。他立刻以手抹去。

    酒足饭饱,掌柜安排了天香楼后独立出来的院落给一剑和莫秋休息,一剑沐浴过后觉得一身清爽,换上干净中衣,湿发披在身后,悠闲地倒了杯茶喝。

    「叩叩——」敲门声骤响,还没待房间主人答应,外头的人便步入房来。

    那缓步入内的是个眉目华美、神清骨秀的俊俏少年。少年唇色浅朱,眼似水可,转盼间笑意盈盈令人舒爽,行走时如春月摇柳丰神飘洒。

    只见他一身绣花白缎子,外罩压金长衫,略带湿意的细长乌发挽成个髻,以色泽湿润柔和的白玉簪随意别起,如脂凝肤清腮润玉,层层叠叠仿若烟霭笼树,身形不似女子婉约娇柔,也非男子糊犷豪放,而是介于两者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率真空灵。

    一剑稍稍一愣,忽而有些会意不过来,想不起这人是谁。待到对方走到他面前来,才呐呐问道:

    「小啾?」

    「怎么?哪里不对?」莫秋急忙检视自己衣着,发觉一切完好,随后他才想及可能是换下那身女儿家的罗裙装扮,一剑认不得了的缘故。

    莫秋忽而干涩说道:「如果你喜欢我扮女装……我便去换回来……」毕竟这人算是被自己拐骗回来的,一剑真正喜欢的还是柔弱娇美的女子。

    一剑连忙摇头,只是表情仍显呆滞。

    「没想到……」一剑说:「没想到你这孩子原来长得这么俊啊……穿上这身衣裳简直就像哪个世家公子般,好看得不得了。」

    「真的?很好看?」莫秋眼睛一亮,那笑容更是深了。

    「真的好看?」

    「嗯。」一剑点头。

    「俺不骗你!好看!俊!」

    莫秋受了称赞,那双大眼睛流光闪烁,笑容意是有些发傻,一身空灵清秀的气息顿时隐去大半。

    莫秋将一剑往床上推,拿过架子旁罩着的巾布极为自然地拢起一剑湿漉漉的乌发慢慢绞干。

    莫秋望着一剑的侧脸问道:「你胡子长满脸了,怎么不刮刮?」说罢,伸手由下颔朝脖子摩挲下去。

    刺刺麻麻的酥痒感觉让莫秋有些颤栗,一剑留着落腮胡固然阳刚气十足,但那却会遮去他大半张脸,令自己看不见他的全部相貌。

    「痒呢,别搓!」一剑笑了声,罕见地缩了缩脖子不让莫秋靠近。

    莫秋有趣地在一剑颈项上抚弄,一剑整张脸涨得通红,想笑却又忍着不笑。莫秋玩得不亦乐乎道:「要不我帮你刮脸?」

    「没事刮脸做啥?」一剑说。他只有在铸剑净身时才会顺道将胡子刮去以显心诚,平时偶尔修容便己很好了。

    「因为阿牛哥脸也长得很好,挡起来就看不到了!」莫秋自然不理会一剑的反对,径自将他推靠在床柱上。

    莫秋跨坐到一剑身上,从怀中掏出那把已经被自己视为珍宝的玄铁匕首,轻轻滑过一剑颈下肌肤。

    他笑得眉弯弯眼弯弯地,嘴角浮现的笑容却是教人不寒而栗。这匕首是分金断玉的利器,只要轻轻一用力,切人头比切豆腐容易。

    天性里孩子心性还未泯除,对着这个总是纵容自己的人,莫秋突然地想吓吓他。

    然而面对巧笑傅兮,美目盼兮,不怀好意的小美人莫秋,一剑下颔的胡须在被轻柔搓弄时,胸口却像被重击了一下,不仅心神晃摇更似魂魄离体,仿佛有股热流流入胸口,暖暖涨涨地,这股从未得识的感觉叫他茫然失措起来。

    越凝视莫秋的笑颜,一剑越是移不开视线。

    他心里想,莫非这就是动了心?

    即使利刃在喉仍无意抗拒,没有一点恐惧,打心底相信眼前这人不会伤他。

    一剑处之泰然的态度反倒令莫秋怔愣,莫秋低声道:「我正拿匕首抵着你,你就不怕我下手将你的颈子割断,令你血溅当场?」

    莫秋不信一剑无动于衷,真下手压出一道血痕,却在此时听得一剑道出风马牛不相干的话语。

    一剑说:「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你很久……一定是如此,否则不会那天见到你,就见不得你受人欺负,想把你带在身边,好好的守住你……」

    莫秋一愣,发觉一剑的肚子上竟然出现了血珠,急忙将匕首拿开。

    「你怎么就这么想念我?」他眼眶忍不住红了,低头片刻,喃喃说道:「会不会我们真是认识很久,或是早在上辈子就己相识,所以这辈子你来找我,我们继续在一起?」

    「也许真是如些。」一剑忽地大笑。

    莫秋皱眉,认真说道:「那就是了,咱俩注定要在一起。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不能扔下我不管,要不我就拿这把匕首把你切了割了,一块一块地吞进肚子里去。」莫秋又说:「别当我是玩笑话。」

    一剑闻言开怀大笑。

    「俺肉可硬了,你没嚼烂坏肚子可怎么办?」

    「我坏肚子你心疼?」莫秋收起匕首,欺身倒向一剑,双后圈着他的颈子,探头便往他颈窝处用力咬下。

    「唉!」一剑拍拍莫秋的头,举动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

    「你这小子还真咬!」

    「流血了。」莫秋在一剑颈窝留下个深深齿痕,见着上头有血丝缓缓渗出,舔舔干涩的嘴唇又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慢慢舔吮。

    莫秋先是轻轻滑过,舌头上的粗糙与肌肤磨擦时带来异样感觉,再来缓缓吸吮,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力道在蜜色皮肤上头留下一点一点的淡红痕迹。

    有些意乱情迷了,莫秋气息急促起来,喜欢的人就在自己身上,他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哪能克制得住叫自己不动心。

    抬头迷茫地仰望一剑,一剑的笑还是那般温煦耀眼毫无心机。

    「你牙痒痒吗?还是又饿了?方才那桌东西可是全进了你肚子里,怎么没吃饱吗?」一剑伸手往莫秋的小肚子拍拍,发觉那里还只微凸了一点而己,这可令他惊讶了,到底吃下肚的东西都跑哪里里了?况且这么会吃,却毫不长肉!

    莫秋忽然往上亲住一剑的嘴唇,用方才嘴咬着一剑颈项的力道,攫住那片属于他的甘甜。他有些控制不住,在碰触到一剑时兴起微微的颤抖。

    没有了惑人心智的春药,意识完全清晰,莫秋能清楚感受到辗转亲吻中那片厚唇所包含的柔软与强韧,他的舌尖挑拨着一剑的唇,想要撬开紧闭的齿列进到其中与之交融,然一剑却是些些僵硬,困惑的脸上写着不知所措。

    莫秋略略退开些许,粉色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一剑,他轻喘说道:「张开、张开呀……我亲不到你……」

    吻着一剑的嘴角,莫秋清亮的声音中带着情欲所引起的沙哑。

    「那天晚上你对我做了所有的事,也有亲我吗?我都记不得了。今天你背我时我好难受,你发现了没?怎么我这么奇怪,好想碰你,可是淫毒明明解了,亦总想着你,还有你这里……」

    一剑脸色突地涨红,因为莫秋不仅言语暧昧露骨,更抓着自己的手慢慢往他下身移去。

    「摸摸、摸摸好不好?阿牛哥,我难受……」莫秋形状娇好的唇瓣分分合合,那声阿牛哥简直是酥媚入骨。

    莫秋又将唇压了上去,用与那绵柔声调毫不相称的力道在一剑嘴唇上肆虐。

    莫秋的舌在一剑齿龈间游移着,凭着本能所想,一遍又一遍亲吻所有他能到达的地方,除了无法控制的情潮以外,还带着一种亵渎这人的悖德快感。

    一剑周身正气,为人凛然磊落,只是偶尔有些呆。莫秋光想到自己正亲吻着这样的一个人,诱着他回应,心里就忍不住越发激动起来。

    被如此对待的一剑除了手足无措还是手足无措,莫秋锲而不舍的亲吻让他几乎忍受不住,头晕目眩之际连心口的勃动也激烈起来。

    莫秋又稍离了一些,媚眼如丝如泣如诉地轻睇一眼这不解风情的呆头牛,而后掌心覆盖在对方手背上,移往自己那已经有些动情的昂扬。

    带着一剑手掌在那部位上轻轻蹭了两下,莫秋吐露出一声低哑呻吟,他再用眼神示意一剑摸摸,泛着泪光的秋眸满是渴望地,终于叫满脸通红的一剑缓缓地动了一下,而后再一下。

    「嗯……」莫秋伏在一剑胸膛,扯下一剑的头颅,仰首需索亲吻。而另一手也没闲着,沿着一剑腰间慢慢滑下,直至一剑两股间微软的欲望之上,慢慢摩挲碰触。

    一剑没料到平日冷静的莫秋识得情欲之后,竟会露出如些勾人面貌,他的分身被莫秋推着揉着,毫无章法的抚弄却在一剑身上燃起燎原大火。

    一剑心绪一动,牙关微微一松,莫秋的舌头长驱直入勾住一剑舌头,几乎像想吞噬人般地激烈索吻着。

    灵活的舌深入到不能再深入的地方,仿佛要穿过喉咙,碰到心脏般,带着与主人平日的柔顺所不同的蛮横与强烈索求。

    上下夹击的混乱让一剑喉间发出闷闷声响,但那是疼痛之外的其他东西。

    莫秋带来了连一剑自己也陌生非常的怀欲,而情欲之中还有丝丝柔柔缱绻难耐,想透过这深深亲吻告诉对方的是,心里头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情感。

    明明才认识不到几日的人,明明皆是男子,明明上次云雨只是受药性所迷,如今神智再清醒不过,也明白对方的躯体无一处不与自己相同,然而手间那越来越是灼热的部分却脱离了理智控制,在对方的抚弄下愉悦高昂地弹跳吐泪着。

    一剑警觉,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爱了?

    像爹当年爱上娘,生下了一花姐姐那样?像一花姐姐爱上苏解容,义无反顾嫁入铁剑门一般?

    原来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有所谓的爱欲情愁,他爱上了眼前这个人,心疼他、喜欢他,所以会因他的一点点动作而有所反应,会因他的笑而觉得欢喜。

    「小啾……」一剑稍稍将莫秋拉离。

    「嗯?」得不到吻的莫秋仰起弥漫情欲的双眼望着一剑,不满地噘着嘴。

    「我很喜欢你。」一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而他想立刻告诉这个人。

    「咦?」莫秋闻得一剑如此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好不容易会意过来一剑话里的浓浓情意代表什么时,心里头竟然升起一阵骚动,前所未有的快感从尾椎急急升起,激烈地狂涌而上。

    莫秋的分身倏地涨大几分,欲望在一剑手中不停颤动着溢出一滴又一滴的白浊液体,莫秋喘息着道:

    「再用力一些……」

    一剑点头为之动作。

    「嗯……」莫秋难耐用发出低泣鼻音。

    「……要忍不住了……再用力一些……嗯……我也好喜欢……」

    莫秋话还没说完,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清亮喊声:

    「小秋,你不好好待在奉城跑来兰州做什么!小舅舅我正忙得不可开交,你这孩子竟敢来添乱,看我不诛了你!」

    厢房的木门在对方声音未落时被用力踹开来,门外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玉扇一挥,刷地声潇洒入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情欲味道,一剑深陷在莫秋所带来的绵密情网中,放松戒备的他根本没听到生人入侵的声音,当来人踹开木门时他猛地惊醒全身寒毛竖立,抚慰莫秋分身的那只手一时紧张竟狠狠一掐——

    「啊——」

    当下房中只听见莫秋一声凄厉惨叫响起,剧痛夹杂着几乎令人灭顶的快感穿透他全身,莫秋在一剑手中猛烈爆发了出来,颤抖地倒向一剑。

    「小啾——」一剑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抱住全身软绵的莫秋。

    高潮余韵一波又一波袭来,莫秋双眼迷蒙细细呻吟,苍白的面容带着痛楚与愉悦耳的扭曲,脚趾卷曲,浑身抽搐不己,他星眸微眯着,朱唇浅浅张开,己是意识涣散的模样。

    站在门口的华服青年显然没料到房中正是春光无限好,贸然闯入的他愣了愣立即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两位继、继续继续!」

    他脚步缓缓往后退一步,险险被门槛绊倒,镇定心魂后立即跨出门去将门重新关上,而后有些僵直地离开这个原本属于他的私人院落。

    「小啾、小啾你没事吧?」一剑见莫秋这模样着实忧心得不得了,额头都渗汗了。他浑身蛮力,方才那下又抓得那么大力,要真伤了莫秋那该如何是好?

    莫秋毫无血色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满足,慷懒而酥磁的嗓音如同呻吟般响起。

    「嗯……好棒……再来……」

    「呃?」一剑整个人一愣。

    好棒?

    再来?

    这样是表示没受伤吗?

    一剑皱眉想道。

正文 第八章
    夜晚,华灯初上,兰州城内闻名遐迩的天香楼内外车水马龙华盖云集,生意热络得不得了,内三层外三层的迎宾楼尽数满座,里里外外忙呼得不得了。

    这楼的主人,人称玉叶公子,生得一个叫玉树临风,长得那是丰神秀美,有潘安再世之貌,风流倜傥之姿,手握金山银山,为人性情狂放,是兰州城内人人称羡景仰的一号人物,更是城里姑娘家日思夜慕的心上之人。

    天香楼最里一层谢绝宾客平日用来洽公议事的书房里,玉叶公子横躺在贵妃椅上,他咳了一声,细长凤目斜斜瞟了旁边那两个脸色乍红乍紫的人一眼,道:

    「我说小秋啊,你做那事门也不锁,就那么让小舅舅闯进去还看光光,你是想叫小舅舅瞎眼不成?」

    莫秋哼了声:「是你自己不懂敲门,我都还没怪你吓着我阿牛哥!」

    莫秋的话让一剑想起方才被撞见之事,他看似很厚其实薄到不行的脸皮又红上加红,耳根子和脖子烧烫得不得了。

    莫秋有趣地望着一剑,忍不住伸出手来摸摸一剑的脖子,摸着摸着竟整个人赖了上去,像没骨头似的。

    「唉,站好些!」一剑将莫秋从自己身上扒开,把他扶正。

    「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糟糕,竟然和小舅舅顶嘴。」玉叶公子啐了声,而后转头打量小外甥身边的男人。

    「你哪找来这深山野人,满脸大胡子连嘴巴在哪里也看不见,这像熊一样的东西哪里好了?就那两颗眼睛圆滚滚的和你差不多大,不过和你站在一起,一头大眼熊和一头大眼狼,倒是挺搭……」

    玉叶公子说到一半猛然想起不对之处,皱着眉道:「等等……你们两个都是男的吧……我刚刚看到……」突然他又大喝一声吼道:「大胡子你胆子真大,竟敢染指我玉叶公子的外甥,不想活了是不?」

    玉叶公子突地窜起身来,手中玉扇灌注十成真气往一剑毫不留情挥去,只见一剑身形晃都没晃,大掌横空而出,轻而易举便将玉戾扣住。

    这下可尴尬了,玉叶公子本来想给对主个下马威,显显威风的,哪料竟然碰上高外高人一枚。手中扇子被扣住缩也缩不回来,伸也伸不出去。

    玉叶公子徒劳无功挣了几下,败阵下来的他面目无光,只得委屈说道:「这位大侠,小弟知错了,松松手可好。这扇子挺贵,您握坏我心疼啊!」

    「噗——」莫秋撇了摘嘴,心里暗爽。

    幼时几次都被这小舅舅捉弄,见他一次就受气一次,如今一剑出手便替他出了口怨气,这叫他如何不快活。

    一剑松手后心平气和地道:「我们初次见面既无冤也无仇,你一出手便下杀招来未免过于阴损,若不懂武功之人受你一击,非死即伤。以后可别再如此,伤人越多恩怨越多,最后累的也只会是自己。」

    一剑脸上的红痕未退,说这番话却是谆谆善诱目光和蔼宛若教导小辈一般,他玉叶公子出道多年横扫江湖,脚底上拜倒多少男男女女,何曾被人这般真心对侍,当下心里一荡,眨了眨眼,竟觉这面红耳赤的男人腼腆中带着种诡异的可口,越看越是心痒痒。

    突然间,玉叶公子竟可以理解自己外甥选择这大胡子的原因。

    这般愣头愣脑的人,肯定心思单纯又对所爱之人一心一意,再看此人身手矫捷,体态颀长结实,肌肤虽说不算细致光滑但却颇有弹性,里外优点加起来不失一枚好物,但就不知道小外甥能否借他摸一摸,那手感看起来挺好的模样。

    一剑见玉叶公子望着自己的眼神骤变,那暧昧不明的眼光几乎让他浑身寒毛直竖,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冷颤。

    莫秋身形一移,插入玉叶公子与一剑中间,抬起头来阴冷的秋眸瞬间迸发寒光,挡回玉叶公子那道想吃人拆骨的视线。

    玉叶公子见莫秋像是捍卫到手猎物的小狼般,几乎要龇牙咧嘴扑向自己,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戏,遂又倒回那张贵妃椅上,甩了甩手懒懒道:

    「说吧,不老老实实在你的铁剑门待着,跑到兰州来找我做什么?」

    铁剑门?无预警听见这个熟悉的门派名称,一剑瞬间脑中空白。

    莫秋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不甘,咬牙道:「我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玉叶公子有些意外。

    莫秋收起凶狠的目光,冷冷地道:「前些时日我潜入陆玉房中的密室被发现,急着逃离时不慎打碎陆玉一只手镯,陆玉制住我后几乎没把我打死,若非一直对我存有心思的陆遥替我求情,我这回早死在铁剑门里。」

    玉叶公子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

    「陆玉哪那么容易杀你,你怎说也算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你这么跑出来,我之前下的那些功夫岂不前功尽弃!他有没有发觉你背后的人是我?知不知道我正在打探我爹的消息?你就不能稍微忍一忍吗?现下布局全被你给打乱,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一剑又听到了另一个熟稔的名字、一个熟悉的字眼。

    铁剑门的陆玉、陆玉名义上的儿子,于是乎他呆滞得更彻底了,怎么这一路走来竟有些事实就在眼前晃,而他却一直没发现。

    莫秋身上寒气更重,低低怒吼道:「你爹、你爹,你做什么都只为你爹,我看若非我能在铁剑门里帮你做内应,这些年你根本不会顾上我这外甥死活!」

    「说这什么话,别忘了那可是你亲外公!」玉叶公子怒斥。

    「你可知那对手镯什么来历?」莫秋狠狠地盯着玉叶公子,慢慢吐出字语:「手镯是苏解容送她的定情之物,以她爱苏解容之深,你说她会不会善罢干休?至于这天香楼的事,放心,你不认我是延陵家的人,可我还当你是亲人,关于你的事情我一个字都没托出!」

    莫秋气得红眼眼眶,声音颤颤。

    玉叶公子见莫秋这模样,微微抿了嘴,半晌后才压下心中不快道:「是小舅舅一时心急失言了,没顾虑到你处境困难。」

    玉叶公子冷静下来,又瞥见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发声的一剑,摆手说:「今儿个有外人在不好谈事,你长途跋涉到兰州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阿牛哥不是外人,陆遥带我脱逃时半路对我下药,若非他三番两次救我,你今日也见不着我。」说着,莫秋眼里盈满水气。想起之前那些事,他便难以忍受。

    「瞧瞧怎么眼眶又红了?你这点和你舅舅还真像,他以前也是动不动就红眼睛,成天眼泪汪汪的。」玉叶公子道。

    「不许你非议舅舅!」莫秋含泪瞪了玉叶公子一眼。

    「好好好,我闭嘴!」玉叶公子转头望着一剑,讪笑道:「家务事让你看了笑话,敢问这位……阿牛兄台,何门何派何方人士?劳烦你将我外甥送到天香楼,不知百两酬劳可够?」

    「把你的话吞回去,少在这里污辱人!」莫秋听玉叶公子竟对一剑说出这番话来,忍不住低声怒吼。

    蓦地,原本沉默不语的一剑目光炯炯地凝视着玉叶公子,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再度开口说话的他,声音竟是嘶哑低嘎困难至极:

    「俺问你,你老实答,你叫什么名字?」

    玉叶公子显然有些惊讶一剑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手中玉扇刷地声,潇洒摇摇道:「天香楼的主人玉叶公子金玉叶,这件事是人都知道。」

    一剑没功夫理会这人耍猴戏,转过头,仍是那样炽烈直接的眼神,质问着这一路喊他阿牛哥的少年。

    「还有你,你根本没对俺说实话是不?什么口字秋,你的名字不叫小啾。」一剑问道。

    一剑的声音里隐隐透露着怒气,没见过这样的一剑,莫秋心里忽地有些害怕,他伸手想抓一剑的衣袖,却让一剑猛地挥开。

    莫秋凝视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心里头一酸,无限寂寥,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玉叶公子见自己的外甥竟被欺负,瞪着一剑便道:「大胡子你干嘛呢,眼睛瞪得比牛大,不过是瞒了姓名罢了,需要这样吗?萍水相逢谁知你是坏人好人,傻子才会把身家底细全告诉你!」

    一剑紧握着拳头,深吸了几口气,觉得不够,又狠狠再吸了几口。他努力摇首,对玉叶公子道:「你晓得俺是谁吗?」

    玉叶公子再笨,也明白一剑话中蹊跷,他疑惑道:「还请兄台赐教。」

    「乾坤池前观音庙,半颗馒头,一辆马车。」一剑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为了护我唯一的妹妹,被马车撞断数根胸骨,呕血不止,那丫头在观音庙前哭了三天三夜,求得一名妇人发了慈悲心肠,请大夫为我诊治。后来,那妇人收了我俩为义子,成了我们的娘。」

    玉叶手中那把价值不菲的玉骨扇落了地,摔缺了一个角。他望望扇子,百两黄金,心抽了一下,又抬起头来看看一剑,而后震惊与不敢相信全浮现脸上。

    「你……你是……」

    「『挥觉剑而破邪山,扬智灯而照昏室。』娘盼我悟智,唤我一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娘望你收敛心性勿自恃聪明日后吃亏,赐你名为一叶。」

    玉叶公子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有些摇摇欲坠。

    「哥……你是我哥?骗人,我哥早死了!」化名为玉叶公子的延陵一叶猛地回过神来,盯着一剑的脸瞧,仔细描绘了那眼那眉以后,猛地一招猴子偷桃袭向一剑下盘。

    一剑随即一大掌往一叶头上扇去,扇得一叶脑袋嗡嗡作响,怒斥道:「格老子的,俺同你说多少次女儿家别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你咋都不听!」

    「哥……」一叶头晕目眩回过神来,扑向一剑紧紧抱住他大喊:

    「哥,你真是俺哥,只有俺哥才会这样训俺!哥,你这几年跑哪去了,我都找不到你?奉天河畔那一滩血,看过的人都说流了那么多血,你肯定活不了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伤了你!你告诉我,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帮你报仇!」

    在一旁的莫秋听到了如此震惊的内容,知道那个多年前十分照顾自己的舅舅不但没死,如今还回到他身边,他惊喜的程度比一叶更甚。

    「舅舅……舅舅……真是你?」莫秋呐呐喊着。

    他压抑着心里头澎湃汹涌的情绪,小心翼翼不敢靠近,深怕只要一碰,就会戳破眼前幻影,叫这个人消失不见。

    一剑侧首,眼光复杂地看着莫秋。莫秋的模样叫他一阵心疼。

    一剑怀里搂着一叶,低声对莫秋道:「我走以后,你有没有记着舅舅的话,继续泡那药澡?」

    莫秋原本清秀的脸庞顿时整个扭得变了样,泪水啪嗒啪嗒地从他的大眼睛里落下,失去了一切控制的能耐,无法停止地成串滴落。

    他目光中吐露怨恨,大步走来拉开趴在一剑怀里的一叶,跟着猛地一拳打往一剑胸膛。

    一剑皱眉忍下,只听得莫秋压抑的哭声突然爆了出来:

    「一还会记得我的事吗?扔下我这么多年不管,现下又问这些做什么!没有,没泡了,你走后谁肯为我费功夫寻药材!你可知我站在那堵墙后等你多久?小舅舅两年后找上我,开口的第一件事就说你死了……你知道我多难过……我多难过!」

    莫秋一头撞进一剑的胸膛,咬牙隐忍的哭声让一剑十分不忍。

    一剑抬起手想揽住莫秋肩头,在犹豫了几下后,才缓缓地搭上莫秋的肩。他慢慢拍着莫秋的背说:

    「小秋,是舅舅对不起你。」

    当一剑说出这样的话语时,莫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你怎么能扔下我,我真以为你死了!」莫秋说。

    一剑拍着莫秋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别人责备回房时搂着自己哭,而自己总是这般安慰他一样。

    即使时光迁移,他对这孩子的怜惜也毫无减少。

    然而想及了两人的关系,纵然坚强如一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剑与一叶对望,一叶嘴里开开合合:『你和他……』

    一剑在妹妹的眼里寻着愕然,而后他闭起眼无力而懊悔地说道:「小秋,我是你舅舅,这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舅舅回来了,就会担起照顾你的责任,像以前一样……」

    有些事如果知道做错了,就不能再错下去。

    这孩子,是一花姐姐留下的孩子,是延陵家唯一的血脉,是他的外甥。

    而他竟对自己的外甥做了那种天理不容的事。

    倘若这孩子永远都叫作小啾,只是一个他在回家路途上无意救了,不慎交出真心的寻常少年。

    那他肯定会和他一生一世,纵使于世不容。

    然而少年偏偏不叫小啾,他叫作莫秋。陆莫秋,他的外甥。

    他自问情至深处,该想该念的便只有那个人,纵使对不起天下,他也会和那人携手共度。然而他却不能对不起爹对不起一花姐姐,更不能对不起娘。

    这孩子是延陵家的将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忘过。

    他和莫秋,只是一时的错误,一时意乱情迷。

    他们,不该继续走下去。

    不该。

    一叶将自己的贵妇躺椅让给哥哥一剑,叫哥哥坐在柔软舒适精工缝制的垫子上头,自己则搬了个圆凳子来坐在他面前,细细听他道来这几年的经历。

    莫秋紧紧抓着一剑的手臂不肯放开,一叶赶一次他就发狠咬一叶一次,外表看起来温驯如羊的他其实如狼似虎,一叶也拿他没辙。

    一剑说了自己被陆誉打下河而后遇见陆当归,更重炼赤霄剑的事,一叶与莫秋听得啧啧称奇;又说自己八年来只吃鱼,两人一阵心酸;再道无意间练成赤霄剑内的绝世剑法,引起几声赞叹。

    而后出谷,遇见莫秋,替莫秋解了「牡丹花下死」这毒,最后来到天香楼这些是一笔带过。

    莫秋横眉竖眼的自是不太满意,怎么自己的分量才说这么一丁点,一叶却听得怒火中烧,直想把莫秋这小狼崽子头给拧了,死小子竟然敢染指他大哥。

    一叶和莫秋两个人的目光隔空交火,噼里啪啦地,烟硝味浓得迟钝如一剑都感觉得到。

    一剑顿了顿,对莫秋说:「小秋,你先回房去,我还有事同你小舅舅谈。」

    「……」一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扒下了莫秋扣在他臂上的双手。

    莫秋愣愣地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再看看神色沉重的一剑。

    「舅舅……我惹你生气了?」莫秋试探道。

    莫秋心里莫名浮现不好的预感,从方才就感觉些许不对,从知道自己是他的外甥之后,一剑的态度转为生硬,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如以往温柔,仿佛想将他拒于门外般。

    莫秋怔怔地望着一剑,千言万语也不足以说出他现下的内心感受。

    一剑深深吸了口气,竟连回望莫秋的勇气也没,垂眸直视地面说:「不,你没惹舅舅生气,是舅舅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做了错事。」

    一剑语气沉重面色凝重,缓缓道:「我之前不知你是我外甥,竟对你做了那等事,是我不该。大错虽已铸成,但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舅舅想你忘了那些事,别再同舅舅搂搂抱抱,舅舅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疼你,只是……」

    一剑声音突然化得哽咽:「只是……舅舅再也不能当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莫秋嘴巴开开合合,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道:「……你刚刚才说喜欢我……」他困惑而慌乱地看着一剑。

    「你说的时候,我好高兴,一直到现下都还高兴着,为什么……如此突然……」

    莫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脑中一片混乱。

     「因为你不是他人,而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舅舅从以前到现在不变的愿望就是把你接回延陵家,让你冠上你外公的姓氏,而后将延陵家的一切尽数交给你。舅舅教 你武功、找来洗髓换骨的奇药助你打通经脉,教你习字、要你懂得做人道理,也是想你日后能成为铁铮铮的汉子,有骨气有担当,不辱没延陵这个姓氏,日后将延陵 家家业发扬光大,光耀门楣。」一剑说道。

    「……」莫秋凝视着一剑。

    一剑深深地望了莫秋一眼,柔声道:「小秋,舅舅不能害你。断袖分桃、龙阳之好早受世俗所垢,若再加上一条乱伦背德之罪,又怎能容于世上?你是外公唯一的外孙,舅舅绝不能将你往歧路带!」

    莫秋一滞,总算听明白了一剑想要与他划清界线的意思。

    莫秋握紧自己空荡荡的手,低下头发颤说道:「这不公平……为什么……小舅舅可以喜欢男人……我就不行?我是外公的外孙,但他是外公的儿子,凭什么他可以我却不行?」说到最后,莫秋的低吼中竟带哽咽。

    一剑如炬目光射向一叶,一叶立刻刷地声扇子摊开缩到后头。

    「延陵一叶,你到底教了他什么?」一剑几乎克制不住地怒吼。

    一叶连话都不敢说,龟孙子似地躲在扇子后头没半点声音。

    莫秋继而咆哮道:

    「只因为我是外公的外孙就不能与你在一起,这是什么道理?我可听说小时候你把我带回家来,是他把我扔给陆玉,叫我在铁剑门里生不如死,像他那样只顾门面不顾孙子的人算是外公,我呸!」

    一剑从不允许别人议论他的父亲,听得莫秋如此诋毁,顿时火上心头狠狠扇了莫秋一个巴掌。

    啪地声,清脆响亮的声响在房里回荡。一叶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惊讶哥哥的冲动。一剑也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竟对莫秋下了重手。

    莫秋脸被打歪,咬破了舌头,血丝沿着嘴角缓缓滑落,他整个人呆住了,不敢相信一向疼他惜他的一剑竟会这么打他。

    一剑想朝莫秋伸手,但到了一半又忍了下来,就连安慰的话语,也在出口之际又吞回嘴里。

    「小秋,你先回房去,舅舅正在气头上,你同他讲不通的。」一叶连忙出来打圆场。

    莫秋捣着脸低低垂着头,缓缓地从一剑身边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缓缓往外头走去。他一边走,泪水一边掉,咬牙狠狠道:

    「你好啊你!为了替你报仇,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没想你回来竟是如此对我!算我陆莫秋活该,想得太好、想得太美,料天下人皆薄情,你与他们不同,想不到却是错了,你根本与他们一样!」

    莫秋忍着几乎让他肝肠寸断的痛,跌跌撞撞步出房门,想不透为何只是延陵家的单传血脉,就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简单,不过一个对自己好的人而已,怎连这也叫奢求,永远得不到。

    他不怕世人鄙视,可以抛下一切,他愿意做任何事来换得一剑以前那种温柔宠溺的眼神。单纯的只想在需要的时候,一剑能在他身边。

    然而这个人却不懂。

    硬是狠狠将他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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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莫秋离去许久,房内安静异常。

    一剑坐在贵妃椅上发呆,神情憔悴面色惨淡。

    一叶望望门口,再望望哥哥,便道:「那我也先行下去,不打扰哥哥你休息了!」

    话才出口准备开溜,却听得一剑闷雷般的厚沉嗓音震喝道:「你给我跪下!」

    一叶心里一惊脚下一软,忍不住双膝扑通落地,双手扯着耳珠子道:「我知道错了——」先认错才不会被骂得太惨,他从小就怕这个哥哥,生起气来威严万分,同他爹一样叫人不敢反抗。

    忍着一拳朝妹妹头上槌下的怒气,一剑深深吐纳数次,才勉强控制住满腔怒火。

    他沉声问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一件件说清楚,还有小秋小时候性格明明不是这般,怎么大了竟成了这样,我走得意外,没办法一一交代,但他总算是你外甥,你任他成那样是想气死我吗!?」

     一叶塌着头,摆着小狗般委屈又可怜的姿态道:「你怎能怪我!那年你在奉城出了意外,河边只剩一把凌云断剑和大滩血迹,所有人都当你死了,跟着没两年,三 叔、四叔还有爹相继失踪,接着陆玉明目张胆抢咱家的生意,赤霄坊里又有人带头作乱,我吓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剑皱眉道:「爹和叔叔们不会无缘无故扔下赤霄坊不管,定是出了意外。」

    「我也是这么觉得。」一叶连忙点头。

    「可是其他人不是那么想!赤霄坊生意一落千丈,铸剑师走的走离的离,我孤立无援几乎被逼到绝境,为了不让赤霄坊这块招牌毁在我手里,我只好把能买的通通变买,然后将银子转到天香阁去,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弄了这天香楼出来,哥,我能站起来吗?一直跪着真的很难受!」

    一叶槌了槌腿,作势想要站起来。

    「买了赤霄坊?」一剑愤怒得一掌拍在贵妃椅上,只听砰地一声,强劲内力穿透软垫击在玉石所砌的椅面上,生生贯透玉椅,从底下掉了个与一剑掌心同样大小的玉石碎块下来。

    「你这对得起爹!」

    起身一半的一叶吓得脚软又跪了回去,他急忙道:「没没没,招牌我没买。」但其他都买光了。

    一剑怒目直视一叶,要一叶继续说下去。

    一叶才怯怯再道:「我知道你很在意小秋,可我没办法……陆玉一直想毁掉赤霄坊,绝对是她抓了爹,我手上没筹码,唯一一个想得到的人就只有小秋,可你也知道他小时候性子那么软,根本成不了事……」

    「所以?」一剑的声音沉下几分,仿佛闷雷般响着,响得一叶胆颤心惊。

    一叶吞了口口水,慢慢地说:「所以我用了一点法子……激励他……抽回在铁剑门得人手,让他孤立无援,直到将他逼入绝境,让他晓得铁剑门和陆玉究竟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多余的人……才……才出手拉他一把……」

    一剑听得额边青筋突突地跳,他用力压下,闷声不语。

    一叶低声说:「你自己也明白那孩子从小没长心眼,要不把他的性子磨出来,根本不能成事。更何况他从小过继给陆玉,陆玉无所出,铁剑门掌门的位子将来他也有机会,若他有能耐在铁剑门翻云覆雨,我才有机会找到爹和叔叔们,并查明你的死因。

    哥……我没错……小秋也认同我的作法……是他要我把能教的都教他,能给的都给他,他要替你报仇,誓要夺得铁剑门的掌门之位。哥……这年头善良正直的人死得早,只有无恶不作的人才活得久……」

    一剑神色铁青,却发觉自己无法反驳妹妹。

    一叶所做的一切当下皆有自己的考量,他这八年既没在他们身边,就没有资格评断对错。

    况且若非如此,他这两个唯一的亲人可能也等不到他回来,早死在陆玉手中了。

    「哥,我现在能起来了吗?腿疼了。」一叶闷闷地说。

    「……起来吧!」一剑蹙眉闭眼,心绪缭乱。

    「哥,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延陵家为了爹,没得选择。」一叶头低低的,挪了两下跪到哥哥跟前,像做错事的孩子前来领罪,一身气势全消,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一剑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哥明白你这些年的辛苦,总之哥如今回来了,不会再放你一个人。」

    一叶毕竟与一剑多年兄妹,知道兄长脾气来得猛烈去得也快,这回神情坚定目光无丝毫动摇,便是表示不再将她做过的事放在心上。

    一叶俊美无俦的脸上展露笑颜,一屁股便在一剑身旁坐下,用力地展开双臂圈住一剑,亲热地揽着兄长道:「俺就知道哥对俺最好了!哥,俺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揽着揽着,怎么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一叶狐疑地摸摸哥哥的腰、摸摸哥哥的胸、再摸摸哥哥的腿,而后大声喊了起来:「俺的天啊,哥你怎瘦了这么多……瞧这胳 膊、瞧这屁股。瞧这大腿,整整瘦了一大圈啊!肯定是八年都在天绝谷吃鱼的关系,不要紧,我的天香楼什么都有,从今以后哥哥的肉就包在我身上,绝对很快就把 你养回来!」

    就在一叶拥着一剑不放时,房门突然被猛力踹开来,莫秋气呼呼地走入房里,一叶呐呐地说了声:「怎你还在啊?」就被莫秋给一把扒离一剑身边。

    一剑才想开口,莫秋又忽然扑上前去,吼道:「别说,别说,你什么都不许说,我不许你扔下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你说过要负责的,怎可言而无信!」

    莫秋张口,白森森的牙齿咬住一剑胸膛,他咬得极狠,一剑左胸乳口处传来剧烈疼痛。一剑本想扒开莫秋,但一阵晕眩传来,令他眼前发黑步伐不稳。

    「哥……」一叶连忙一拳打上莫秋脑袋,逼得莫秋含泪松口。

    「舅舅……」

    「没事。」一剑说道:「之前不慎着了陆遥所下之毒,虽逼出大半但还留有余毒,后来只顾着送小秋回兰州,竟忘了这件事。」

    莫秋楞楞看着一剑,心里头千回百转,无法言语。

    「我真的没事。」一剑说道。

    莫秋突如其来地又红了眼眶,他急忙低下头将脸掩盖,但拦不住的泪水仍是渗过指缝滴到光可鉴人的地面上。

    「……谁管你有没有事……我才不在乎你……为什么你是我舅舅……」莫秋说完甩头便跑,冲出门外不见人影。

    莫秋最厌恶在别人面前流泪,这仿佛在昭告天下他何等软弱,但他的泪水总掩藏不住,尤其在面对一剑时。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心,就脆弱了。

    从铜墙铁壁,到门户大开,原有的坚强不堪一击,弱点赤裸裸地暴露,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对方一句伤人的话,总是宛若利剑,一箭穿心,叫人鲜血淋漓。

    那天过后数日,一叶拿了几把铁剑门私藏和铸造的兵器给一剑过目,并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一剑一看震惊,几把兵器皆是由延陵家独特的开刃法开出兵刃,难怪一叶认定自己死了,却笃定爹和几位叔叔该还活着。

    无论这技法为何会在铁剑门中出现,一切绝对和爹与叔叔们的失踪脱不了干系。

    也就是从那日起,一剑便跟着一叶团团转,视察各地酒楼客栈,会见延陵家的旧部属,盘算手头上有多少人力物力,若要重建赤霄坊胜算几分,寻着爹的下落机会几分。

    除此之外一剑还命人详查苏解容与陆誉的下落,还有,这二人与武林上人人闻风丧胆的乌衣魔教间究竟有何关系。

    天香阁最早单纯只是为抗议铁剑门而立,近几年在一叶手底下彻底改头换面,成了闻名天下的酒楼食肆天香楼。

    一剑发现天香楼不但广布各地而且生意万分兴隆时,着实对这妹妹刮目相看,然而一叶偏偏就只会赚钱,其余的一窍不通,于是乎这几年皆按兵不动,除了偶尔搞搞小动作之外,从来没和铁剑门正面冲突。

    一剑心想这也好,因为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爹和几位叔叔的下落,既然天香楼在暗,行事确实方便许多。

    铁剑门向来门规森严,不但非族内子弟不收,即使派人顺利混入,也无法得知其门内秘密,唯一能与陆玉等执事者接近得,至今才只莫秋一人而已。

    想及莫秋,一剑神色黯然下来。

    一剑这阵子叫自己只能忙于公事,籍此杜绝想念莫秋的心。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该对外甥怀了那种心思,如今能不见当不见,以免到时泥沼深陷无法抽身。

    天香楼有里外之分,外楼三层专待过往宾客,内楼两层只迎贵客,最后一层则是天香楼内处理大小事务的场所,再过去一些,才是一叶私人的小院落。

    从一叶这议事厢房的窗子望出去,隐约可见着绿树扶疏的「落业苑」,落叶苑里有着一剑心系之人,前几日打开窗远远探去,还能见着那人在院子里往这处遥望的身影。

    明知不该再忆起,但闭上眼,脑海中却满是还在山上时,自己推着车子载莫秋满山跑的情景,那时的莫秋笑得有多开心。

    偶尔一剑也会想,倘若山路走不尽,他们永远停留在山间便好了。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痴心妄想,事实终究是事实,他们已经下山了,也得知了彼此的身份。

    议事房里,一叶伏在案上飞快拨着算盘,几名掌柜退了下去,好不容易将莫秋的影像从脑海里驱逐,一剑却觉得房里闷了起来,叫他透不过气。

    有些无法克制地将窗往外推开,心想或许还能远远看看那个人的身影,没料窗外倚墙而长的绿树枝丫上竟坐了个人。

    那人吃惊地望着推开窗的自己,手中捧着的一锅饺子才吃到一半,塞满饺子的嘴微微张开,愣住了。

    残阳如血,莫秋俊秀的脸上失去以往鲜活的表情,双目沉寂如死水,只有一张嘴巴偶尔颤动一下,让他还像个活人。

    「舅……」

    莫秋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但舅舅二字还没说完,便听得一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一剑皱眉。

    「我想见你……」莫秋说。

    「现下见着了。」一剑说;「可以回去了。」语毕砰地一声又甩上了窗子。

    一剑虽关上窗,十指却根根都在发抖,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不把莫秋从树上拖进屋里来。

    他也想见他,他也想见他了。

    他们两人的心意是一样的,只是悖德逆伦是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稍有不慎失足掉落便会是粉身碎骨。

    一剑不想要莫秋的将来毁在他这个舅舅的手上,所以他唯有关上窗。

    「延陵一剑你这个胆小鬼,有胆子做,没胆子当!」莫秋接连几拳揍在木窗之上,将窗上雕花硬木生生击出个洞来。他的怒吼伴随碎木响起,近得就如同在耳际,震得一剑耳朵发疼。

    窗外的莫秋等不到一剑答话,怒喊了声:「好,我陆莫秋也不是射门死皮赖脸之人非你不可,我这就走,走得远远的,不在你面前碍你眼了!」

    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平稳落地声传来,而后是一阵重重离去的脚步声。

    一剑略略斜了身躯,从碎裂的木窗缝隙看到那抹消瘦身影伤痛欲绝地离去,心里头的苦闷简直要勒死自己。

    他拿着头生生往窗撞去,发出沉沉的叩叩声响,心里酸,眼眶红,却死抿着双唇不准自己说出挽留的话语。

    他身后的一叶顿了顿,出声建议:「哥,你这又何必?稍微对他好些也无妨,只要别和他有肌肤之亲便成了。小秋说什么也是日后对付铁剑门的一步棋,这关键时刻扔了他,他反过来帮铁剑门对付咱们怎么办!?」

    「我对他的感情不是儿戏。」一剑发泄地拥着木窗,低声愤道:「如果不能爱他,我就不会爱他,更不会利用他!」

    「……」一叶沉默后道:「……哥,你本来就不太灵光,再撞下去脑袋会坏……」

    一剑停了一下,声音干涩:「一叶……你该对他好些,他受的苦够多了……」

    「……嗯,」一叶应道。

    又兜兜转转忙了几日,留一叶在内楼休息,为她盖上被子后一剑独自回到落叶苑里。他缓步走过院子,进自己房门前,忍不住又在莫秋门口停驻半晌。

    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莫秋,心里惦记着,始终无法忘怀。他走到莫秋房前,见屋里没有灯光,心想这时莫秋大概已经入睡。

    一剑手掌轻轻贴在门框上,俊逸的脸庞又满是胡子了,他想起里头那个小家伙之前说过要帮他刮脸,后来却是无疾而终。

    莫秋是爱恨分明的人,现下或许已是恨他的吧,因为他承诺过,却途中变卦,原本该给他的一份情,生生收了回来。

    一剑觉得自己对不起莫秋,不但没照顾好他,让他收铁剑门欺凌,最后甚至还……令他喜欢上自己这个不应该喜欢的人……

    无力地垂下手,一剑叫自己别再留连,当立即离开,纵使心里再痛也该忍下。

    莫秋终究要继承延陵家,将来他更会替他物色贤良淑德的女子,让他与妻白头偕老相伴终生。

    但光只是想象那情景,一剑便痛苦难当。

    转身回到自己房里,一剑默燃油灯后便坐在床上发愣,直到油灯燃尽房内瞬间陷入黑暗,他才稍微回过神来。

    从来不直到自己也会为情所困,日日夜夜想着一个人放不开胸怀,一剑不知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浑浑噩噩,犹如魂不附体。

    这夜心事重重,一剑睡得不甚安稳,隐隐约约能听见更漏声梆子响,叩叩叩地,在午夜梦回处,敲痛他的心。

    最后一剑还是由床上爬了起来,穿着单衣走往邻间。真的太久没见到莫秋了,也不晓得莫秋先今如何?

    这么晚,莫秋应当睡着吧,他只要悄悄看过一眼便好,偷偷看那么一眼,安心了,就会去自个儿的房里睡。

    一剑轻轻推门入内,蹑手蹑脚地走至莫秋床边。

    他没那单子燃灯,只是想借窗外月色稍微看一眼莫秋的睡颜。

    然而,当一剑靠近床畔却是大骇,床铺上根本没有莫秋的身影。

    一剑猛然想起几日前莫秋说过的话,莫秋发怒朝他吼道:「我陆莫秋也不是什么死皮赖脸之人非你不可,我这就走,走得远远的,不在你面前碍你眼了!」

    莫非、莫非真的走了!?

    一想起这个可能,一剑心里揪紧急忙转身向外跑去,在落叶苑里四处搜寻莫秋身影。

    「小秋、小秋你在哪?」

    树上、花圃、院内每个厢房、屋脊之处皆见不到莫秋踪影,一剑整整找了一个时辰却无所获,急得焦躁不堪奔的浑身是汗。

    莫秋一个人除了天香楼便是无亲无故,再加上他说自己打碎了陆玉的手镯陆玉不会善罢干休,而陆遥那日在山里又没了结干净,外头危机四伏,说多危险便有多危险!再想起莫秋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离开,一剑顿时自责懊恼到极点。

    一剑在天香楼里风风火火的动作吵醒了内楼的一叶,一叶一惊,也连忙张罗下人一起寻人。

    「小秋你在哪里?快出来!是舅舅不对,舅舅错了。你同舅舅回去,舅舅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一剑奔到街上,发狂似地喊着吼着。

    漆黑的街道没有灯火只有少许月光,黑夜漫漫仿佛无止尽,远眺荒凉寂静的大街,万籁俱寂,尽头消失在一片薄雾里,看不清前方。

    一剑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莫秋所住的那个荒凉小院,总是一入夜便没有半点亮光。

    莫秋不懂怎么点灯油,因为没人教过他,所以夜里他害怕得睡不着的时候便会拖着棉被跑到月光下,将自己如蚕蛹般卷起,睡在风声呼啸但有光亮的地方。

    一剑那是说过什么?他说舅舅来了,小秋别再怕黑。

    一剑想到这段往事,心里一阵怒气升起,他气极自己,明明说要守着这孩子的,怎这段时间竟对他不闻不问,连莫秋走了多久都没发现!倘若莫秋因此出了意外,他绝对不原谅自己。

    一剑愤恨得一拳狠狠击在身旁人家矮墙上,坚硬非常的瓦墙瞬间劈里啪啦裂出几道缝,白色碎末斑驳掉落,那闷闷声响及震动在夜里听起来煞是骇人。

    「大当家的,找到小当家了!」

    远方拿着火把的天香楼小厮寻着一剑后急急忙忙地喊,一剑心里一紧,倏地运轻功急跃,两三步便直到那名小厮面前。

    那是天香楼已经歇伙的厨房,因为供应整座天香楼的伙食,所以这个地方特别大,却也因为占地宽阔,在熄了灯以后,显得特别地阴暗和荒凉。

    一剑到时一叶正守在门口,见到哥哥来,幽幽望了他一眼。

    一群小厮守在一叶身后,小厮们手中的红灯笼烛光摇晃,和着厨房里断断续续传出的声响,显得有些诡异。

    一剑见到厨房深处的面前拿着菜刀神情恍惚地直往砧板上剁,神色飘渺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心里一急举步欲入,却让一叶扳了回来。

    一叶顿了顿,道:「哥,你想清楚了吗?这门槛为界,踏入了,便是万劫不复。」

    一剑举头望着妹妹。

    一叶又说:「我知道你能克制得好自己的感情,可小秋不一样,他想要的东西不会放手,你近他一步,给了他机会,将来就别想轻易脱身。」

    一剑急道:「你先让我看看他,其余稍后再说。」

    一叶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后又道:「瞧你这么紧张,为他失魂落魄,若说你放得下他我也不信。其实……其实你要真想和他在一起也并无不可,别说爹现在下落不明前程未朗,就算日后怎样,我也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一叶说到后头,松开了手。

    「你想如何便如何吧……我实在看不惯你现下这模样……」

    一剑滞了一步,低声说了句:「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照顾他。」说罢,跨入厨房当中。

    一叶啧了声,怎看不出这哥哥只是在做垂死挣扎,若陷入情网中那么容易脱身,世间就不会有如此多痴男怨女爱恨情仇了。叹了口气,一叶把小厮招了招,全都带回去睡觉。

    一剑来到莫秋身边时,莫秋一点都没发觉,他神情茫然地望着前方的墙,手中菜刀则飞快落下剁着几乎已成碎末的猪肉块。

    「小秋。」一剑喊了声。

    莫秋没反应,嘴里反覆念着:「我要吃饺子……我要吃饺子……」

    「小秋!」连喊几声后一剑终于察觉到莫秋的不对劲,莫秋就如同木头人偶般愣愣地没有回应,只专注在剁肉上。

    操弄了好一会儿后,莫秋一手剁肉一手摸索着桌面上的东西,左手竟朝着持刀直落的右手下方探去。

    一剑大骇,连忙夺过莫秋手里的菜刀,然而莫秋却全然不觉般,径自拿起厨子留在旁边的翡翠饺子皮,抓生肉掐起饺子来。

    一剑这可吓坏了,莫不是打击过大神志不清了吧?否则怎这般痴痴呆呆,连话也不会应了。

    「小秋……」一剑又急又慌地喊,心里揣测忐忑。

    莫秋将包好的最后一颗饺子放在掌心中愣愣看着,而后露出一抹开心的微笑,直接往嘴里塞去,

    一剑连忙拦下,终于空中抓住莫秋的手,叫他别真把未曾煮过的生肉下肚。

    莫秋以口就手咬了几次都咬不到饺子,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饺子,不肯放弃地一直探头过去。

    「小秋、小秋……你这时怎么了,别下舅舅!肚子饿了是不是?饿了也不能吃生食,会坏肚子的!」一剑慌乱中声音微颤。

    莫秋感觉似乎有人在同他说话,微微侧首,仔细聆听,知道一剑问了三次,才缓缓答道:「我饿……所以找东西吃……别告诉娘……她会掴我巴掌……」

    听到莫秋这么说,一剑的眼眶蓦地红了起来,又热又烫,烧灼得叫自己都快无法忍受。

    莫秋涣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生肉饺子上头,似乎不知道正在和他说话的人是谁。他又伸长脖子去咬饺子,直至一剑将他手中的食物拿开,他看着空了的手,神情更显呆滞,面容悲怆。

    「不见了……阿牛哥……不见了……」莫秋说着,

    一剑不知他是在喊饺子不见了,亦或是阿牛哥不见了,只知道莫秋那声阿牛哥听在耳里,竟叫他泪水满溢而出。

    「还在,还在这!」一剑扯着沙哑的嗓子与浓浓的鼻音说道:「阿牛哥在这,小秋你到一边坐好,阿牛哥下饺子给你吃。」

    一剑将莫秋安置好,随即立即起灶烧水将饺子烫热,端至莫秋面前。

    肉饺子被包得零零碎碎,下水后自然破破烂烂,加上一剑厨艺本来就糟透,起锅后竟是一盘碎肉末与饺子皮相杂,完全不见元宝模样。

    莫秋平稳地使着手中红箸,无论多小的肉末他都意义夹起,逐个逐个放入口中咀嚼。

    一剑望着他吃饭的模样,不禁又想起那年握着莫秋的手教他使筷子的模样。

    这孩子长大了,筷子也握得稳了,唯一不变的是那用膳时害怕盘中食物被人夺走的心思,每一筷都下得稳狠准,小山般尖起的肉饺子瞬间便被吃了个精光。

    吃完后莫秋打了个嗝,推开盘子起身离去。

    一剑怕莫秋有意外,亦步亦趋跟在莫秋身后,完全慌了手脚,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莫秋安静而缓慢地走回落叶苑,就在一剑以为他会回房安歇之时,他竟在一剑房门外停下。

    莫秋掌心贴在一剑门外框上,茫然的眼里透露深深的寂寞与浓烈的悲伤。

    一剑望着此情此景不免胸口一窒。莫秋这模样竟是与他相同,这些日子总是站在对方门前,却无法踏出一步,推开那道沉重的门。

    莫秋跌坐在地上,倚着门,将脸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他嘴中喃喃不知道说着什么,一剑凝神细听,才发觉莫秋竟是低声说道:

    「我饿……我饿……我饿……」

    空洞的眼神完全失去神采,苍白的容颜之上写满憔悴。

    一句又一句的我饿,说的是对情感的渴求。

    因为无法被满足,所以一直都是如此饥渴。

    一剑再也无法忍受莫秋这模样,他弯下腰去点了莫秋的睡穴,而后抱起这个他怜惜万分的人,将他送入房中。

    一剑为莫秋改好被子,在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庞时心中万分不忍,他无法克制地抚上莫秋的面颊,视线最后落在莫秋两瓣干涩皱裂的嘴唇之上。

    莫秋唇薄,世人总说唇薄之人情也薄,但在一剑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只有他才明白莫秋心里头积蕴着多少情感,得不到的、想得到的,几乎将年纪小小的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剑不自觉地缓缓俯下身,就在自己的嘴唇快碰上莫秋双唇时突然惊醒。

    他猛地往后一退,冷汗涔涔,明明不许自己对莫秋再存这般心思,然而却始终无法将念头完全断绝。

    他握紧拳头收步往后,狠狠朝自己脸打了一拳,啐地骂了一声:「延陵一剑你简直连畜生也不如!」踉跄逃离莫秋厢房。


正文 第十章
    莫秋觉得昨夜睡得不太好,清早醒来时昏沉沉十分的困。

    在床榻上呆坐片刻,而后自然而然地竖起耳朵凝起内力聆听邻房动静,没听见一剑的打呼声,也没听到任何声响,原来一剑今日竟早起离房,这不免令莫秋有些失望。

    一剑避而不见的这些日子他既难受又慌乱,但却什么也不能做,偶尔可行的便只有在最接近一剑的地方偷偷感受他的存在,细细聆听他的声音,尽管无法满足想要亲近那个人的愿望,但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

    他这个舅舅从来说一是一,说了不见他,便再也不会见他。

    莫秋不禁自嘲,自己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同弃妇般自怨自艾。

    这模样简直可笑。

    院子里想起脚步声,一沉一缓,朝他厢房方向而来。

    当一叶带着一名老大夫推房入内时,莫秋脸上呆滞的神情立即换下,一张冰冷漠然的脸随之覆盖而上,连他望向一叶的目光都是冷淡无感情的。

    「这么早?」莫秋淡问。

    一叶扬了下头,那名老大夫才慢慢走向莫秋床榻,作势要抓起莫秋的手腕切脉。

    脉门被制乃习武之人大忌,莫秋自然不会将手轻易交出去。

    然而一叶却在此时说:「大夫方替你舅舅诊治过,是他叫大夫来看看你。」

    一听见与一剑有关,莫秋愣了一下,脉门随即被老大夫抓住。

    「舅舅他病了?」莫秋尽力叫自己声音平稳,装出无所谓的语调,但那微颤的尾音却仍泄露出内心的疑惑不安。

    「不就是前些日子被下的毒。大夫说他先是强行压制寒毒,后来又中了牡丹花下死,两种毒后来虽一个以内力逼出大半,一个解了,但两种毒的余毒却融合成另一种难解之毒,得长时间调养才成。」一叶说。

    「那他要不要紧?现下怎么样了?」莫秋紧张地抓住床褥,脸色有些苍白。

     「先前被你搅合那么久,连自己中毒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忘了个精光,你还想他能怎样?」一叶快口说到一半,见着莫秋白煞了的神情,顿了顿,才缓声说:「你舅 那个人就整一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认为不可行之事谁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你逼她无用,到最后顶多落得两败俱伤。你算是我养大的,他则是我哥,我不 想你们越弄越僵。」

    大夫诊完脉,回到一叶身边拱了拱手,说道:

    「依小当家脉象与当家所说征状看来,此乃血虚气郁、梦魂不安,所引起寐重起行而走,此症医书上载明为梦行症,罹患此症之人梦中行事作为本人皆无所知悉,又因身处梦境神智迷糊,起行时常引致危险,夜里还需多加关照一番。」

    莫秋听得此言只觉莫名其妙,但一叶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加上想及自己近几年的确偶有几次醒时不是在花圃间就是在长廊上,他很快就发现那大夫言下之意是在指他。

    莫秋愕然地望着一叶,一叶扇了扇玉扇。

    大夫再道:「梦行症乃是志忧于内结成心结所致,虽有方子可疗体舒气,但成效不大。心结不解,药石始终罔效。」

    说罢提笔写了张药贴,交予一叶后便离开。

    一叶嘴里虽喃喃念着:「啥梦行症,也不知真的假的……」手上却仔细将药方折叠好,收入怀里。

    他看向莫秋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莫秋听到了一叶的碎念,心里头不舒服,遂别过头去也不理会一叶。

    一叶蹙眉,片刻后才说:「你可知铁剑门里头那些人是怎么传你的?恬不知耻、淫荡下贱。」

    莫秋倏地握紧拳头。

    一叶再道:「有人看见你三更半夜衣衫不整在门里游荡,神行恍惚仿佛食了五石散般。若你长得丑那便罢,偏偏你长得这副模样,举手投足加上那样情景,谁都不会往正面想。」

    「我不知道!」莫秋一口银牙几乎咬崩。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是患了这病,难怪陆遥总那么对他,甚至对他恶言相向,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口。

    「……」一叶见莫秋的模样的确不像说谎,这才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可偏偏我哥遇上一次就发觉你不对,千叮万嘱叫我带大夫来看你。怎么原来……对你上心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吗……」

    一叶也有些内疚,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自己除了延陵家的利益外可曾正眼看过这小外甥几眼?要不也不会孩子这么大了,才晓得他得了病却未曾医。

    「阿牛哥哥……」猛地想起不能再这么亲昵地叫那个人,莫秋连忙换过称呼,急切地道:「舅舅他来看过我吗?他说了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是不想见我?他知道我病了吗?我病了他还是没有留下,难道他真的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我了?」

    一叶默默注视着莫秋,那种疯狂激动又满载着伤悲的眼神是她从来没看过的。她这外甥行事狠戾下手从不手软,曾几何时连她自己也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脆弱少年。

    一叶说:「昨夜你跑到厨房去剁肉包饺子,一直喊着肚子饿,还差点把你舅舅的手给剁了。」

    其实昨天一叶并没有走远,赶小厮们回去后她一直在旁边,关注着着这两个人。

    莫秋闻言愕然。

    「他……他有没有事……」半晌过后,莫秋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

    一叶摇摇头。

    末了,一叶叹了声,甩甩手便要离去。她转身道:「在你舅那,他只担心你,来到你这,你有只挂着他,孽障、真是孽障。」

    「小舅舅!」

    莫秋突然大叫了声,那声音之凄惨令得一叶也不免为之一窒。

    「我会再回铁剑门替你打探外公的下落,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全都会替你做到!你让舅舅回心转意好不好?别让他不理我!我以后不会自作主张打乱你的部署,你让舅舅理我好不好,只要舅舅肯理我,就算你们要我这条命,我都能双手奉上!」

    一叶猛地一震,然而举起的步子还是跨了出去,叹息离开莫秋的厢房。

    一叶幽幽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这孩子真的傻了。」

    离去前一叶淡淡回望莫秋一眼。

    清晨温暖的朝阳洒在院里,洒在莫秋身上。

    那身影看起来好小,就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丁点大的模样。

    这几日一剑为了莫秋的事情烦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虽然大夫说莫秋那梦行症并非什么大病,但从那日之后莫秋几乎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

    一剑心里忧郁,却有碍于两人之间曾有过的关系,不敢贸然探望莫秋。

    和一叶告别后各自回房,一剑垂头丧气地关上房门。

    自己曾几何时也成了这样的人了,镇日魂不守舍地,什么事也做不来。

    越是叫自己别去在意莫秋,便越会想起他,一剑闷得不得了,突然明白原来神魂颠倒、魂不附体这些个词是真有其事,当心魂被勾走,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

    躺在床上任睡意袭来,一剑昏沉沉闭上眼,落入梦中。

    梆子响。

    漆黑的房里,木门缓缓推开来。月光淡淡洒在伫立门口的那抹身影上,银光柔和。门扉随后被轻轻关上,当一剑惊觉身边有他人气息时,那人已然到了床上。

    一剑倏地睁开眼,见着的却是张熟悉的脸庞。他缓缓清醒,望着来人,怔怔道:「小秋……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莫秋凝视着一剑,他的眼睛有些肿,眼睛缝里透出一点点光,竟像是哭了许久的模样。

    莫秋沙哑的声音荡在一剑耳际。

    「阿牛哥,你胡子又长得乱七八糟了……」声音细细小小,近似呢喃。

    「是吗?」一剑愣愣摸了摸脸,说道:「近来太忙了,没去注意。」

    「我替你刮脸。」莫秋从怀里拿出那把玄铁匕首,也没理会一剑,径自俯下身去一刀一刀慢慢地去除去那些碍眼的胡子。

    莫秋一边操刀,一边低声说:「你老实嫌刮脸麻烦,那就让我来帮你吧……你的脸好看,别挡着,要挡住了,我便见不着了……刮干净些好不?这样我才天天都见得着你……」

    一剑脸上突然一痛,他皱眉,感觉鲜血润腮,直往耳际流去。

    「小秋……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一剑低声问着。

    他伸手要阻止莫秋,却不知从何下手,心里兜兜转转的都是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到莫秋,玄铁匕首如斯锋利,稍微割个一刀都会令一剑好生心疼。

    莫秋不答话,刮好了两侧的脸,接着将匕首往一剑颈项上滑。

    他神情涣散,当匕首锐利的锋口抵住一剑脖子时,长睫眨了一下,想起什么似地顿了顿,而后喃喃自语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若敢离开我,我就用这把匕首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我们……上辈子就相识,这辈子注定在一起……我每天想你、念你、看你、心里都是你,我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莫秋说了几回为什么,一声竟是比一声哽咽,随着他的呢喃,那抵在一剑脖子上的匕首也渐渐陷入一剑肌肤当中。

    一剑见不得莫秋这般,他眼眶泛红,热泪忍不住便要落下,低声道:「是舅舅对不起你,舅舅亏欠你太多,你若心里有恨,那便将我的命拿去。我除了无法给你情爱,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牛哥……」莫秋轻声问:「一生一世是多久?为什么你答应的一生一世,一下子就到了尽头?」

    莫秋的问话使得一剑哽咽。

    剑锋在无意间轻轻划过一剑咽喉,鲜血随着绽开的皮肉喷洒而出,一剑却只是注视着莫秋的眼,在那里头,见到莫秋最深处的痛。

    「如果我不是我娘的孩儿,你是不是就会对我好一些?」莫秋迷惘道:「如果我不是你的外甥,你是不是就会和我在一起?」

    一剑哽咽无语。

    他只是无法跨过这藩篱。

    纵使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但他能有今日都是延陵家所给的,他又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和莫秋在一起?

    「如果我不要了这辈子,下辈子……便可以再来找你了是不是……」莫秋忽而绽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那笑容干净而绝美,包含着他唯一的希冀。

    「那你等等我,等我再过奈何桥、等我再喝孟婆汤,等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我们就能在一起!」

    一剑闻言只觉浑身寒毛直竖,就在此时莫秋剑锋一转竟往自己咽喉抹去。

    一剑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厉声喊到:「小秋,把匕首放下!」

    一剑想夺过抹去手中的匕首,却没料到莫秋双手一翻竟生生避过,又再往自己咽喉而去。

    「小秋,你不听阿牛哥的话了吗?」一剑喊到。

    莫秋听见阿牛哥三字时微微一愣,一剑趁他分神,出掌重击莫秋手腕,打落他手里的玄铁匕首。

    不过是一瞬间的世间而已,莫秋一愣,发觉手里已经空了,他恍惚看见已经拾起玄铁匕首,心里只念着那是他的东西谁也不能碰,竟左手五指成爪往一剑抓去。

    莫秋去势凌厉招式狠辣,一剑以手臂格挡,随即被抽出了四个血窟窿。莫秋右手同时向匕首抓去,待一剑发现这招是调虎离山时,回头已经太晚。

    锋利的剑刃深深陷入莫秋掌心,鲜血几乎在同时由并和的指缝中溢出,沿剑身滴下沾湿被褥。

    莫秋茫然的脸上尽是心急,他焦躁地念到:「还我、还我,这是我的东西,你不可以抢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莫秋使力握紧剑刃拼命往自己方向抽,已经心中大骇,深怕这般下去剑刃会断去莫秋手指,连忙松手。

    莫秋紧紧将匕首揽入怀中,不觉得痛,只觉得恐慌,恐惧着他的东西又要再一次消失不见,永远拿不回来。

    已经眼眶含泪,怒极喊到:「小秋。放开你的手,玄铁匕首削铁如泥,你握得这么紧,手会废的!」

    莫秋根本不理会已经,抿紧了唇,目光茫然地望着地上。

    「小秋、小秋!」一剑心急不已,连喊数声却不见莫秋回应。

    他见莫秋宛若梦中,死命抓着玄铁匕首不松手,心里只急着莫秋的手要残废了、莫秋的手要残废了,突然猛地扳过莫秋的肩,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莫秋脸上。

    而后又是一巴掌。

    响亮清脆的声音是如此惊心动魄,而后声响全静了下来,只剩下一剑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冷清的房里。

    莫秋静了一下,双唇微张,缓缓地眨了眨眼。

    身上渐渐兴起疼痛感,他迷迷糊糊地松开了手,发觉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竟攥着那把被自己视为珍宝的玄铁匕首,湿热温暖的血液沾满了自己一双手,也染红了身上的白色亵衣。

    「小秋!」一剑哑然喊道:「把剑给舅舅!」

    莫秋听得一剑的声音,顿时只感觉通体发寒。他困难地转动脖子,迎向声音来源。

    然而当见着一剑面无血色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再看清一剑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深长的伤口,而汩汩的鲜血正从那道伤口中不停涌出时,莫秋忍不住浑身强烈颤抖起来,凄厉地惨叫一声,双眼翻白往后厥倒,昏死过去。

    「小秋!」一剑吓得连忙扑向前抱住莫秋。

    一剑扳开莫秋再度合紧的手指,将其中的玄铁匕首取出扔至一旁,他小心翼翼地探着莫秋鼻尖的气息,在发现莫秋气息急促而且脉象紊乱后,心急如焚的他慌忙揽起莫秋奔出房门去,直入不远处妹妹休息的厢房。

    「一叶醒醒,小秋出事了,立刻去叫大夫来!」一剑踹开妹妹的房门冲了出进,直到床前才猛地停下。

     好梦正酣的一叶被突入起来的巨响震醒过来,睡眼惺忪的她还会意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着大半夜里黑压压一片,竟有两人咻地晃到他床前,而且还等定睛一 看,还是两个穿着白衣、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淋漓的东西,那惊吓令她瞬间寒毛直竖,拔声尖叫道:「他娘的……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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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荡江湖之铁剑春秋(二)

正文 第一章
    大夫来了,又走了。

    房内三个人,一个脸色苍白仍在昏睡,两个坐在桌边怒目相视。

    不,应该说发怒的只有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做延陵一叶。

    一叶气到脸色发青、肠子打结。

    一剑不明所以地望着妹妹,那对黑色的眼睛又大又圆,在夜里映照着烛火,深邃湿润,质朴而无辜。

    一叶突然拍桌大骂:「别以为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可以当作什麽都没发生。」

    一剑被妹妹吓得一愣,压着受伤扎上绷带的喉咙,吃力地发着气音:「什麽眼神?」

    一叶张口本想说「小狗般的眼神」,可后来又想她歌也不像小狗,该像大狗,才要说出口时又连忙住嘴,心道若真是讲了自己肯定遭殃。

    一叶立即转过话锋,怒睇一剑道:

     「上一次小秋发病跑得不见踪影,劳师动众让大伙夜里跑出去找人时我就说过,只有拿铁链把他给捆在床上咱们才能安心睡觉,可你不答应,说什麽怕伤害到孩子。 这回可好,叫人夜里摸到床前,连脑袋都差点给割下来!我不管,就两个选择,一把他给捆实了,二把他给扔出天香楼!」

    一剑皱眉。「小秋这是病了,又不是存心故意,更何况他伤的不比我轻……」

    一剑还没说完一叶便蹦地跳了起来吼道:

    「不比你轻?是,他伤的是手掌,断了接回去顶多不利索;可你伤的是脖子,断了再接回去还能活吗?你告诉我,还能活吗?」

    一剑被一叶这声河东狮吼震得耳朵有些痛,他一手按着仍微微渗血的脖子,一手摀着耳朵,声音沙沙说道: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的伤,可一件事归一件事,不可混为一谈。大夫说过多少次,这病是心志郁结所致,心结不解,病就会更加严重。我这些日子这么对小秋……你说……他有可能会好吗?」

    「……」一叶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她哥死脑筋,这事又与他何干了!

    一剑黑眸里浮光掠过,兴起波涛。他握紧拳头低声道:「这次根本就不是小秋的错,是俺的错,俺害了他!」

    一剑自责万分,一叶和他僵持许久,最后便泄了气,捧着脑袋苦道:「俺哥是个蠢蛋,什麽责任都往身上揽……蠢蛋蠢蛋蠢蛋……」

    而后又推了一剑一把,有气无力地道:「俺要回去睡了,你也一起回去睡,等会儿俺叫人拿条铁链从门外锁了,就不用管他了……」

    一剑皱眉不赞同地道:「你去睡吧,小秋有我守着。铁链什麽东西,不恰当!」

    一叶瞥了她哥一眼,哼声道:「你刚刚脖子上还淌着条血河,现下脸色苍白得跟鬼似的,还不回去休息。我看继续让这小子折腾下去,他还没死,反倒你先进棺材了。若真如此,我倒不如此刻便灭了他!」

    一叶作势要朝莫秋走去,却才跨两步便让一剑揪住领子,拎小鸡似地拎回她房里去,扔上床,盖被,灭灯,关门。

    然而就在要离开的时候,隐约听见房里头传出声音来:「……我前几日已经放信鸽问小七小秋这病……哥你别担心……」

    隔了一会儿,就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一叶被折腾得太累,沾床便昏睡过去了。

    一剑没想到一叶早把莫秋的事记在心上,听得此言颇感安慰,心里头的担忧也减轻许多,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提起小七,一剑也不知这人今下如何了。

    小七和他们本是同个乞丐窝出来的,当年他与一叶被延陵家收养,小七也有了别的际遇,后来千里辗转,才知道小七被一位高人收于门下,莫秋那帖洗髓换骨之药,便是得小七师门相赠。

    都十来年了,老友如今不知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一剑跟着去厨房把熬好的药端回房里。

    饮毕自己那份,想着要不要唤醒莫秋让他喝药再睡时,视线停留在莫秋身上,竟就这么胶着住再也移不开。

    莫秋清致秀丽的脸蛋因失血而苍白,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黛眉深锁紧蹙不开,一剑凝视着他,目光渐渐化成如水温柔。那眸中有着自己看不见的心疼与不舍,满满地,几乎就要溢出来似地。

    一剑不忍见莫秋痛苦的模样,伸手按着莫秋眉间皱摺欲将其舒缓,然而却也就在触及莫秋时,感觉底下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一剑收回手,知是莫秋醒了,便将药端来,道:「先起来把药喝了。」

    莫秋羽睫轻颤,缓缓睁开眼,低垂着眸爬起身来。

    一剑将药碗递给他,他一声不吭地将奇苦无比的药汁饮入喉,直至碗空后再还给一剑。

    一剑不知该说些什麽,想了老半天才道出一句:「什麽时候醒的?」

    「……大夫来时。」

    「耶?」一剑诧异。「那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你怎都没吭半声?」

    莫秋唇抿得更紧,化作两瓣苍白。

    等不到莫秋的回应,以为对方不想同自己说话,一剑尴尬地在床边踱了两步,跟着发现自己一直拿着空碗,又走去桌边放下。

    他背对着莫秋,心里头千回百转的一团乱,还没从方才那摊血泊震惊中回复过来。

    镇了镇心神,一剑握紧着拳头又松开,指节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深吸了两口气再回到莫秋床边,然而这时却发现,莫秋脸色又更白了。

    一剑见况连忙说:「要是不舒服就别坐着,赶快躺下!」

    一剑伸手要扶莫秋,没料到腕处却被莫秋紧紧抓住,那力道之大简直叫一剑骇然。

    当见到莫秋扎着绷带的手掌渗出血来,一剑急得怒斥:

    「还不松手!你让玄铁匕首伤了骨,这手十日内不得施力,否则便会废掉,你方才没听大夫说吗?」

    莫秋抓得更紧了,他昂首,目光灼灼望着一剑,压抑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不、放。」

    「小秋!」一剑低吼了声。

    「若是抓不住你,我要这双手做什麽……若是留不住你,我要这条性命做什麽……」莫秋目光狠狠瞅着一剑,其中的执拗与专注宛若黑夜孤坟上萦绕不散的鬼火,冰冷而孤寂地燃烧着,深邃得叫人害怕。

    一剑窒了一下,喉间愈发灼热,直至眼眶。他气息略微不稳,开口发觉声音过高,连忙压低了道:

    「你才几岁,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

    「可说了喜欢我,却又撇下我,让我说出这种话来的人是你啊!」莫秋说。

    莫秋这句话几乎将一剑击倒,一剑胸口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莫秋眼里那两簇冷冷的火焰摇晃着,他声音里的颤抖蔓延到了手上,然而手里的力道仍是那么的大,就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这个人又会再度离去。

    「都是你……你为什麽要对我那么好……要不是你让我以为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我又怎么会把心全都放在你身上!都是你……都是你……」

    莫秋的声音带着恨,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然而在那深深压抑的嗓音底下,却全是对爱的卑微与渴求。

    「你以为我不想同你说的那样断了一切,可哪能那么容易!我就算日日夜夜告诉自己别去想你,可脑海里尽是你的样子,你从哪儿走过去,我就忍不住想向前去听听你的声音。我也想让自己听话,不让你烦,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我控制不了自己啊……」

    莫秋的眼眶红着,日以继夜的思念,澎湃汹涌的情感,孤独一人的寂寞,一切的一切,都叫他无所适从。

    他的声音越说越是无力绝望,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低喃:

    「……舅舅,我真的也想听话,可是不行、不行啊……你不在我身边……你对我视若无睹……让我比死还难受……」

    颤抖睫毛上低落的泪水,在床褥上砸出了一圈深色水痕。那颗泪珠若有千斤之重,狠狠砸在一剑胸口之上,叫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剑失去说话的能耐,他慌着、急着,心里只想解除莫秋心里头的哀伤,望着扎在莫秋手上的染血白布,他竟颤抖着去扳莫秋紧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来。

    「不要——」莫秋尖声喊道。

    一剑一滞,动作停了。

    好一会儿一剑才得道:「小秋……松手……」

    那修长的十指宛若皓玉,一剑不想这手因他而废。

    莫秋听得一剑的怅然口吻,心里一痛,突然大吼了起来,拼命将一剑往外推。「你走啊!你走啊你走啊!既然那么讨厌我,连碰都不想让我碰,那还留在这里做什麽,走啊走啊,快走啊!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了!」

    宛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发泼耍赖的孩子,泪水盈满了眼眶,莫秋如此吼着。

    然而却在此时那只被他所松开的手却反过来握住了他。

    一剑握着莫秋的手掌,温柔地将他的手掌包覆。

    原本以为失去了的东西又重新回到手中,那虽重却小心翼翼的力道真实地从外围肌肤缓缓传到骨血之中,令莫秋无法忽略。

    「我不走。」一剑低声说道。

    从那人喉中发出的哽咽如斯不可思议,莫秋僵硬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一剑看。

    莫秋脸色惨白,看似狠戾的眼神底下满是惶恐无助,他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要喘气,猛烈的喘息后单薄的身子略显摇晃,从来固执的眼直锁在一剑面容之上,看着一剑脸上那以为今生今世都将无缘再见的表情。

    那是很深很深的眷恋,褪去迷惘,飞蛾扑火般执着不悔的决心。

    一剑认真地说:「我已经想通了。我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又得了你的心意,就算有任何理由也不能拿来搪塞你。更何况……更何况我也的确是喜欢你、放不下你。」

    一剑的脸红了一下,继续说道:

    「延陵家祖训,为人要光明磊落,说得出的就要做得到,做了就不能逃避责任。你是我认定的责任,是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人,以前那些事咱都忘掉,从今尔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从来没对人说过这种话,一剑紧张得满头大汗,脸也发热。

    今夜一场惊魂险险失去这个重要之人,一剑猛然顿悟没有什麽比眼前人更重要,他不能对不起延陵家,但更不能对不起这个人。

    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承诺付出的便不能收回。纵然他与莫秋这段感情不容于世,日后将有诸多磨难,他也会一肩扛下,一力承担。

    或许是失而复得得太过突然,面对神情坚定的一剑,莫秋双眼发直,许久,才愣愣说道:「你又在骗我了?」

    一剑听得莫秋不信任的语气,整个人彷彿隆冬里被浇了盆冷水,急道:「俺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信你!」莫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拔高声音叫道:「你上回也是如此,才说喜欢我,下一刻又把我赶开!延陵一剑,你别欺人太甚——」

    即便一剑也是经过一番挣扎才回心转意,然而莫秋伤痕累累的心根本无余力去相信。

    「这回不是,俺真的想通了。」一剑手忙脚乱地解释。

    莫秋心里涨得满满的,分不清是痛是恨是悲是喜,一剑一伸手将他揽入怀里,他张开嘴便狠狠地往这人胸膛咬去。

    「嘶——」一剑冷不防被一口咬上左乳乳首,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令他深吸了一口气,可一想起怀里的人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心里一软,竟也推不开这人,放任了他去。

    一剑低声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要觉得不解气,就再咬大力一点,就算把肉要下来也不打紧,全都是我的错。」

    莫秋本来恨着的,那激动的情绪几乎要冲破涨满的胸膛爆裂而出,可一剑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挟带无比温柔,轻而易举便攻陷了他的心,叫他再怨,也恨不起来。

    莫秋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他松开了利齿,握紧双拳将自己闷在一剑怀里,这些日子来一直忍着的哭声再也关不住,由喉间挣脱溢出唇缝,细细地响了起来。

    一剑大掌拍起莫秋的背,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那一下又一下的震动由后背透到前胸,深深震入莫秋的心坎里。

    就像幼时每回难过哭泣,那双总照顾安慰他的大手一般,从来、从来守在他的身后不曾远离。

    憋在喉间的哭声一下子猛然冲了出来,压抑不了、忍受不住。

    莫秋死死回抱住一剑,用尽所有的力气揽住他,揽住这个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人,而后任泪水溃堤滑落,哭到声嘶力竭,完全无法言语。

    和好如初的两人搂抱着一夜,待隔日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一剑揽着怀里仍然熟睡的莫秋好一会儿,才极为不舍地将八爪鱼似缠在自己身上的他扒下。

    一剑起身去拧了条布巾擦脸,铜镜上这时映出他的面容。

    胡子七零八落东秃了一块西秃了一块,脸上还有几道浅红剑痕,伤势最重的脖子上绷带留有渗出的干涸血渍,衬着他发白惨青的脸色,整一个惨不忍睹。

    一剑暗忖,难怪昨日一叶反应那幺大。可再想及便是因为发生这种事,才让自己及时悔悟追回莫秋,便又觉得这伤根本不算什麽了。

    心情颇好,经历昨夜后,简直觉得重生了一般,一剑拿匕首将脸刮了个干净,可随手抓起矮柜上放置的干净衣衫时,剑眉忍不住抽了起来。

    小厮送来的是套织工精密料子轻薄的上等绸缎衣服,料面泛着上好织物才会有的温润光泽,墨青颜色层层叠叠,件件不同。

    衣旁边放置着一把黑绢玉骨描金扇、一块翠绿古玉、一只装着碎银和银票的绣金鸳鸯荷包,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该如何用的花俏饰物。

    没别的衣服可穿,一剑只能将染血的亵衣脱下,蹙眉抓着新衣往身上套。

    先是一层触感柔细的丝质亵衣,再来一层墨绿上绣水波的中衣,跟着一袭长衫下摆墨荷绽开,最后来了件深色外袍内镶银丝暗花。

    这些衣物浅看以为朴素,行动间光影流转却是万般雍容。

    一叠叠上一叠,如远山苍翠幽泉碧绿深深浅浅的青,一剑衣带系到最后脸色都有些发青了,他看过人家端午包粽,层层复层层,粽叶便是这般青。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将衣服穿好了,一剑回头看了看莫秋。莫秋睡得正沉,一剑也不想吵他,他望了莫秋好一会儿,原本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跟着替莫秋拽好被角,才往外走去。

    时近晌晚,天香楼到这时辰客似云来,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一剑从内堂走出时没人注意到他,他见有桌客人走了,便在那张桌子旁坐下。

    小儿趋前收拾桌子,一剑开口点菜,喉间一动却发觉异常疼痛,声音根本发不出来。他心想定是昨夜喉咙已伤又讲太多话,这才如此。

    不是太在意伤势,他以指沾水在桌上写了几道名菜,让那小二传菜去。

    周边是喧哗嘈杂的大堂,用膳喝酒话家常的都有,一剑在这热闹的氛围下斟酒独酌,心里,想着的还是那房内睡得正香之人。

    其实一剑当初回来时,本来以为得以看到个雄壮威武气葢山河的壮硕外甥,哪料莫秋却长成个细皮嫩肉肌肤吹弹可破的俊美少年,而且这少年穿起罗裙来,甚至比姑娘家还像姑娘家。

    当初莫秋的药浴停了下来实在可惜,他原本早就打算好藉奇药强健莫秋体魄,打通全身经脉,塑筋造骨,让莫秋将来得以成为一代高手。然而几年的延误,怕这打算将来成不了了。

    几次输入真气探查莫秋内息,一剑发现莫秋底基打得不够稳固,一身功夫与同龄孩子比起来看似了得,但细究之下却四处皆破绽,真气虽尚丰沛然不畅行,是以与敌连番争斗下来总先溃败,也难怪他由奉城至兰州会一路受制于陆远。

    他脑袋里兜兜转转,全是该怎么把小秋重新教起。

    外家功夫简单,一套赤霄剑法足以适用,困难在于内功底基……

    若是能将自己几分内力传给莫秋最好,这样莫秋便能防身,可却也怕他身子骨不够厚实,求快反伤。

    小二将菜肴端上桌,一剑大口酒大口肉,吃相豪迈潇洒,神情专注样貌认真。

    周围有些客人注意到一剑,瞧一剑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绫罗绸缎在身,却是华而不浮,举止大气洒脱,颇有名门风范。又见一剑生得爽朗清俊,伟岸英挺,浓眉大眼,鹰鼻丰唇,就不知道这人中龙凤什麽来头,为何以前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于是一个又一个姑娘家摇着腰肢从一剑身旁走过,偶尔不小心掉下些丝帕香囊,引得一剑傻傻拾起还给对方。

    然而无论此时姑娘们回报的笑靥如何温柔婉约,不解风情的一剑却没有多看人家半眼,只是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肉,想他正躺在床上睡觉牙很利的小情人莫秋。

    帕子捡过,香囊拾过,不同人不同姑娘这还好说,可竟然有个小公子一支上等玉箫来来回回掉了三次。

    一剑着实纳闷,心想这小公子这么会落东西,该不该找条草绳帮他把萧绑一绑,省得一路走一路掉。

    今日还是一样玉树临风翩翩潇洒的天香楼当家一叶从楼上悠悠走下,身旁跟着天香楼总掌柜,两人边走边议事。

    一剑第四次捡起那只玉箫时,一抬头便见到一叶,可刚伸手要招人,那掉萧的小公子整张俊脸顿时化得狰狞,冲着他横眉竖目地喊:

    「喂,你到底什麽意思!」

    吓了一跳的一剑连忙将脖子转回来,看着那小公子,睁大困惑的眼,满是不解。

    「你不是捡了我的萧了吗?做什麽又要招惹金玉叶?」小公子大声嚷嚷。「你说啊,你这什麽意思?哪有人像你这样的,真是可恶!」

    一剑张大了口,想发声却是十分困难,只能继续用疑惑的眼神同这十来岁的奶娃娃交流。

    本来已经快走到门口的一叶听见声音又折了回来,看了看那名衣冠楚楚的小公子,而后含笑道:

    「我说玉箫公子,金玉叶这店可不是秦楼楚馆,麻烦你离我的客人远一点,要不让我将你爹请来领你回去,你可就难堪了!」

    「你!」玉箫公子瞪了一叶一眼,但见这人脸上虽挂着笑,黑眸却深沉冷淡,那开口说出的话没有玩笑成分在。他咬了咬牙,哼了声跺重步离开。

    掌柜的在一叶耳边说了几句话,引得一叶趣味兴饶地抬头望向一剑。

    可没看还好,一看,一叶胸口不知怎么竟怦通了声,跳乱了拍子。

    一叶见眼前这个人长得叫一个英武俊朗、卓尔不凡,锦衣华服容貌俊美,其中却又透露一抹豁达一抹沧桑。

    这么样个人,也难怪掌柜的要说不只那乳臭未干的玉箫公子,楼上雅间里那些姑娘特意跑下来扔的手绢都可以把这人埋了。

    一叶身穿宝蓝织锦,轻摇手中玉扇,眼珠子转了转,迳自在一剑对面坐下。她露出一排又闪又亮的白牙笑问:「兄台第一次来天香楼吗?怎么以前没见过?」

    一剑还没听清楚一叶话中的意思,只看她笑里三分轻浮、七分调戏,一整个流里流气,直道女儿家笑成这样将来怎么嫁得出去?顿时心里头一火,眉头一皱,举起手掌就要往一叶脑袋搧去。

    这时内堂的门帘被掀开,跑出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莫秋醒时发现一剑已经不见,慌慌张张地找遍了里三楼,寻不着一剑的身影,又奔向外楼来。

    莫秋神色慌乱地左顾右盼,急得额上满是细汗,客满的天香楼大堂里人满为患,然而他却只扫过一眼便在人群中发现那熟悉的声音,随后飞也似地朝那人冲去。

    「舅舅——」

    莫秋厉声大叫,奔了两步往前一跃,飞扑到一剑背上将他紧紧抱住。

    「呃——」一剑没料到突然遇袭,被莫秋这么一撞,整个人猛地趴倒在桌面上。原本想轻轻搧一下一叶脑袋的手掌,也重重挥了出去。

    一叶不备,被大暂巴到,身子一倾屁股一滑,竟就从长凳上摔了下去,跌了个七荤八素四脚朝天。

    然一剑也没好到哪里去,胸膛撞上坚硬的八仙桌桌沿,肺腑间的气都给挤了出来,差点没气。

    莫秋发现自己闯了大祸,连忙松开手将趴上桌的一剑扶起来,随手抓起不知是谁扔在地上不要的帕子,七手八脚地擦去一剑胸口黏着的卤牛肉和几片菜叶。

    莫秋脸色惨白惨白地,声音抖啊抖,颤巍巍地说:「舅舅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一直找不到你,以为你走了,所以才一时情急往你身上跳!」

    一剑看莫秋饱受惊吓,开口欲说话却发现自己又忘了喉咙伤重没法子出声。他摸摸莫秋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喉咙,不停以眼神示意,说着自己不打紧。

    「咦?」被打的头晕目眩的一叶这时迅速从地上窜起来,褪去斯文面貌,以前所未有的大嗓门鸭子叫喊道:

    「骗人,你是我哥!?」

    他哥明明豪迈粗犷,一双大眼配上一脸浓密的落腮胡,横看竖看就是只山里出来的熊。可这人的英俊程度直逼她延陵一叶,怎么可能是她那平日不修边幅的哥哥!

    回房后一剑立即让人拿来普通的麻料衫子换上。

    然而他在更衣之时却感到背后有四道灼热视线,狐疑地回过头去。

    一叶眼观鼻鼻观心正盯着云靴尖猛看,瞪得眼都快抽筋了。

    莫秋则是倒了杯热茶连忙往嘴里送去,还不小心给烫了一口整张脸皱起来。

    易服后总算自在了些,一剑来到桌边坐下,手在莫秋面前招了招,带回莫秋的注意,而后比了比自己的嘴,开开合合吐出血气音,困难而缓慢地道:

    『来,谈谈。既然回到家,就别再回去,你想随小舅舅做生意,还是想跟舅舅重建赤霄坊?想做什麽,尽管说。』

    莫秋心中早有主意,分辨一剑的嘴形,了解一剑的语意后,握紧拳头说道:「不,我要回铁剑门。」

    一剑脸上几乎是立即便浮现不认同的表情。他知道这些年莫秋在铁剑门里受了多少苦,自然不会想让他回去。

    莫秋黑瞳中闪着坚定的光芒,道:「我答应过小舅舅,只要能跟你和好,就回去继续替他打探外公的消息。更何况就算我肯收手,过些时日陆玉知道你们的存在,又怎会善罢干休。」

    一剑拧起眉头,面容严肃地道:『这些事情是上一代的恩怨,我并不希望你涉入其中。你年纪尚小,身上还带了病,现下最该做的就是好好静养,随舅舅习武强身。以前是没得选择,如今舅舅回来,一切便该让舅舅去做,哪能让你涉险。』

    一叶不以为然地朝她哥嗤了声。「等你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就不会觉得他小了。」

    一剑皱眉,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目光转向一叶。『我倒还没问你,这些年你凈教了他些什麽?』

    一叶吃鳖,随即把头缩到扇子后面,噤声不语。

    莫秋那些阴损的功夫大半都是她教的没错,可他们功夫不到家,不下手快些,还没杀人之前就被杀了!

    提起铁剑门,想起自己孤身求存的这几年,莫秋总不由得心生憎意。忆起那些在陆玉漠视下百般欺凌玩弄自己的铁剑门弟子,和不被当成人的感觉,那恨意便一点一滴地从心里的裂缝蔓延出来。

     莫秋说道:「舅舅你不能阻止我,没人比我更了解铁剑门的一切,唯有我,才能找出外公,瓦解整个铁剑门。我前些日子已经联系上了陆遥,他是铁剑门三院弟子之 首,有了他这枚关键的棋子,情势绝对有利于我们。更何况延陵家和铁剑门日后势力必对垒,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

    陆玉对我防备尚不深,我也还怀着她继子的身份,只要我能安排妥当,名正言顺地取得门主之位,到时别说铁剑门再无法威胁延陵家,反过来叫铁剑门对延陵家俯首称臣也不无可能!届时,我必要陆玉血债血偿,叫那些欺过我之人一个一个,全都付出代价!」

    一叶听得莫秋这番言词不免大赞声好。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小狼崽子,够呛。

    一剑诧异莫秋眼里的狠绝,一时间无法将他和以前那天真无邪,除了吃就只会哭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猛地见到一剑震惊的模样,莫秋一窒,眼神随即黯然下来。他别开脸说道:「舅舅你别这样看我……」

     莫秋挣扎好久,才得开口:「……我……」他的言语不复方才气焰,虚弱无力。「……我有时会梦见自己突然一无所有,没有你、没有小舅舅,又回到以前那种三餐 不继的生活。我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我怕我一松懈,下一刻又会失去这些得来不易的东西……舅舅你能明白吗……我真的……真的……」

    一剑猛地点头,一直点头,他开口了可是只有气音,怕莫秋听不见,还伸手抬起了莫秋低下的头,用那对闪出泪光的眼告诉莫秋,他知道莫秋的害怕。他还想让莫秋知道,舅舅就在这里,你不会再失去什麽,别再害怕。

    一剑含泪的大眼里,焦急与心疼是那么明显,莫秋与他视线相交的那剎那,突然感觉孤寂的心死灰复燃起来。

    难以自己地,莫秋伸手抚住一剑脸庞,依恋地说道:「你以前告诉过我,学本事保护自己,而后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莫秋的目光化得柔软,低声续道:「如今我所做的一切,一半是为了保护自己,另一半,是为了那个我想保护的人。我想让他开心,让他安心,让他欢喜,让他永远永远都能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舅舅,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一剑脑袋再牛也晓得莫秋话里的人是自己,这样直白的情话直接打入一剑心坎,当下让他一张脸炸红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往哪里闪。

    「舅舅,我真高兴你不再躲我,不管铁剑门如何、将来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对吧……」句末是肯定的语气,莫秋轻轻地说。

    一剑的脸瞬间翻红数倍,连耳根和脖子也都红通通。

    被冷落在一旁的一叶眯了眯眼,十分不满意地看着这互相对望的两人。

    「奶奶的,当俺死了是不是……」一叶小小声地抱怨。

    就在屋内浓情蜜意的程度扶摇直上,简直就要腻死人之时,窗外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拍翅声,最后一抹红色的影子窜入厢房里,飞至一叶头顶上停下。

    那是只通体血红的鹂鸟,约莫巴掌大小,咕咕了两声后还没坐稳,便被一叶抓了下来。

    一叶取了鹂鸟脚上的纸笺后放牠离去,边看内容边说道:「哥,小七说他现下分身乏术,没办法过来,叫你把小秋带去让他看看……他如今正在涵扬,要你快些前去,若动作太慢就算是兄弟也只能说抱歉了……咦……」

    随着那声疑惑,一叶将纸笺边缘不甚明显的褐色污渍指给一剑看。

    『莫非他遇上麻烦?』一剑忧虑皱眉。

    那污渍看起来竟像干涸后的血迹。


正文 第二章
    一剑心想兄弟有难自个儿怎可在这里待着,本欲立即前往涵扬,可一叶恶狠狠地盯着他的伤口,又瞪了莫秋一眼,说:

    「至少也得休养三日,没得讨价还价!」

    两人争论了半天,最后一剑败阵,一叶得意洋洋地走人,留下他和莫秋在房里。

    莫秋确定了一剑这会儿真的决定从了自己,心情好上许多,他跑去端来一盘胭脂染色的剪花馒头,把剪成兔子模样的小巧馒头抛高用嘴接了吃,得了趣,脸上显现些许天真色彩,哪还有方才精明算计的模样。

    一剑好笑地望向莫秋,莫秋侧眼瞧见一剑正看着自己,心里紧张了一下,一颗小兔馒头便落到嘴边弹开来,掉落地上。

    莫秋连忙弯腰要将馒头捡起,哪知扎着伤布的手没那么灵巧,加上突然被看那眼,看得他心里头小鹿乱撞,结果竟抓了半天兔子也抓不到。

    一剑将馒头拾起,拿去过水后用干净的巾子擦了擦,而后还给莫秋。

    小兔子背上点着的胭脂虽然花了,洗过清水后也有些黏乎乎,可当这兔子馒头从一剑手中交到自己手里,那珍贵美味的程度竟是翻上几番。

    莫秋喜孜孜地接过兔子,咬了两口仔细嚼着,嘴角的笑容泄露主人心事,喃喃的一句:「好吃……」轻声传出。

    一剑说道:『过几天我要带你去涵扬,你这两日赶紧把手伤养好,出门在外不是那么方便。』

    莫秋轻轻点头。

    一剑又说:『你的病普通大夫没法子,所以小舅舅前些日子联络上当年那赠你洗髓药方之人,那人如今正在涵扬等着,不论有无方法根治,我都要带你过去让他一看。』

    莫秋还是点头。

    一剑再道:『你小舅舅也有心,向对方提了你浸药筑基不足时日武功难成之事,对方也说会一倂替你看看。我那兄弟既然答应下来,大抵已经有把握,那这两日舅舅便先教你一些功夫保身,功夫是早学早好,早日有成。』

    莫秋照旧点头。他明白一剑无论做出什麽决定,都是一心一意替他着想。

    得了莫秋同意,一剑欣感安慰。还是这样乖巧柔顺的莫秋好,前些日子那像被踩着尾巴的狼、逢人必咬的模样是在叫人心疼。

    「舅舅……」

    『嗯?』

    「我们这算和好了对吧?」莫秋突然放下馒头这么说道。

    『啊?』一剑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都怪舅舅不好……』

    「那那柄玄铁匕首能不能还我?」莫秋道。

    一提起这个,一剑立即皱眉回绝:『当然不成,玄铁匕首锋利非常,要是你睡着睡着又拿匕首戳自己怎么办!不成,绝对不成!』他坚决反对莫秋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那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莫秋没料到一剑竟然不肯给,心里一急,声音便高了起来。

    『啊?』

    「你给了我,便是我的,哪能够再拿回去!」莫秋急得眼眶都红了。他道:「要不这样,你还给我,我把它好好收起来便是,绝对不会像这回这样伤到你的!」

    玄铁匕首之于他并不只是一把旷世奇珍而已,这是他从恋慕之人身上所得到的第一样东西,代表的是那个人的心,是那个人把心交到他手上的证明。

    一剑没想到莫秋将一把小匕首看的这么重,沉吟半晌道:『我不是怕你伤了我,我是怕你伤了自己!』

    「我不会!」莫秋立即道。

    一剑望了望莫秋,莫秋的眼里满是希冀。

    「舅舅,求求你了,那是你第一次给我的东西,把那把匕首放在身上,就像你无时无刻便在我身旁一样。」硬来无用,莫秋改采哀兵姿态,他那双比一剑还大的眼眨了几下,雾蒙蒙水盈盈地,软声恳求。

    被人说攒着把匕首就像攒着自己,一剑脸上泛起不知所措的红。

    莫秋看着这样的一剑心头一热,想及自两人分开以来不知多久没碰过这个人,脑袋里的妄念一一浮现,随即脱口出道:

    「要不舅舅你晚上牢牢把我抱着睡,这样就不怕我拿匕首伤到自己了。」

    一剑却也在同时开口:『既然你这么想要,那我就暂时先还给你好了!』

    听闻一剑话语,莫秋眉头一拧脸色一黑,整张脸垮了下来。

    一剑从矮柜中取出玄铁匕首递予莫秋,莫秋面色不快地收了下来。

    「怎么?」一剑不解问道。

    这呆头牛根本没听见莫秋方才那番出自肺腑的「你就抱着我睡吧!」自白。

    莫秋哀怨地看了一剑一眼,一剑以为莫秋累了,便说:「匕首给你了,你记得别搂着它睡,放柜子里成了,省得出事。」

    「能出事我高兴都来不及……」莫秋啧了声,说着令一剑摸不着头绪的双关语,臭着张脸恨恨地回到自个儿房里,孤单单地抱着棉被和那把匕首,睡觉。

    一剑这两日被勒令在落叶苑里不得外出,闲着无事便开始教莫秋功夫,幸好他脖子上的伤势因药用得好,没多久便生肌结痂,除了说话间带点沙哑外并无大碍。

    至于莫秋则因伤了骨头好得慢,这些天筷子使不好,一顿饭没半个时辰总是吃不完。

    一剑自责没有看好外甥,两人练完功后还担起喂食的责任。

    莫秋乐得让舅舅喂。

    可一叶就闷了。

    这个哥哥从小到大明明就是自己的,好不容易历劫归来,却成了外甥的贴身奴仆。那莫秋也真敢,不但把一剑当成自己的,早上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来问寻着赤霄剑和陆当归的下落没有,若要回铁剑门,少不了这人和剑。

    啧,竟然连她延陵一叶也跟着使唤起来了。

    夜里,一叶抱着被子东想西想。

    想她那外甥明明是头狼却装作是头羊,想她那蠢蛋哥哥识人不清把狼当心肝宝贝来养,想以后这两人不知会怎样,想自己真是可怜,三更半夜都还惦记着这两人的事情无心睡眠。

    气着惦着,一叶最终还是因连日的疲累而坠入梦乡,轻轻打起鼾来。

    木门发出咿呀声响,从外头被推入内。门外的月光皎洁温柔,映照在来人的背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穿着亵衣青丝散乱的莫秋行动迟缓地举步入内,眼神涣散,神情看似呆滞。

    他在一叶房里左绕绕、右绕绕,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横梁,一下子爬到圆桌上低头数着杯子,最后噌地跳了下来,游魂似地晃到一叶床前蹲下,歪着头看着正在打呼噜的一叶。

    一声不吭,安静微笑地。

    一叶本睡得深沉,但某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令她越睡越不安稳。

    好像有什麽不属于这房里的东西出现了,那东西打扰了她的睡眠。一叶悠悠转醒,狐疑地睁开眼,头慢慢倾向右侧。

    而后……她看到了屋外月亮很大……有个白白的东西披头散发蹲在她床前,眼里凶光闪闪,咧着嘴正朝着她笑……

    那瞬间恐惧简直冲到最高点,一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拔高声音尖叫道:

    「娘啊——有鬼啊——」

    白白的东西彷彿是以恐惧为食般,感受到一叶的惧怕,竟整个人攀到床上,鑚进她的被子里,将她给牢牢抱住,那颗黑乎乎的头颅还往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安稳的位置枕着,不离开了。

    「娘啊——娘啊——哥哥救命啊——有鬼啊——有鬼啊——」

    一叶睡梦中突然受到惊吓,三魂七魄都飞了,她拉开嗓子,拼命狂吼狂喊,也不知道自己喊些什麽,只是眼泪飙个不停,浑身颤抖不止。

    原本正在睡觉的一剑听见妹妹的惨叫,噌地便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的不晓得发生什麽事,慌忙取刀,光着脚丫仅着单衣,驾轻功便往一叶房里奔去。

    眯着还睁不开的眼跑到一叶床前,发觉一叶不停挣扎,被子高高肿起,底下动得厉害。

    这般情景令得一剑大骇,心想莫非是淫贼出没,看上了他妹妹?

    一剑顿时睡意全消,立即伸手将被子掀开,大喝道:「大胆小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是不!」

    然而当看清了抱紧一叶的人是谁后,一剑又呆了。

    完全无视一叶的奋力挣扎与刺耳尖叫,莫秋宛若八爪鱼似地四肢攀住一叶,头枕在一叶胸前,面带微笑睡得正香。

    外面忽又有人声传至,约莫是楼内小厮听见声响赶来。

    一剑连忙朝外喊道:「这里没事,你们不用过来!」跟着将房门关紧上了门栓,立即跑回床前去。

    「一叶,哥在这!」一剑连忙捣住妹妹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下去。

    「呜——」嘴巴被封的一叶惊恐地看着她哥哥。

    一剑则皱着眉盯着他的小外甥。「是小秋又犯病跑你这里来了,别慌,不是什麽不干净的东西。」

    一叶楞了愣,而后更激动地扭了起来。「呜呜呜——」她腰肢用力往上弹了几下,在发觉真不是鬼而是那匹小狼崽子后,气愤得不得了。

    一剑松开手,才想将莫秋从一叶身上拉开,没料到一叶倏地整个人弹起来,七手八脚地扒开莫秋放在自己身上的爪子,愤恨地把那睡得正熟的外甥一脚踹开。

    莫秋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脑袋撞倒床柱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疼了一下。

    「他娘的你这鬼东西,穿得白白的出来吓人,还冲着我笑得毛骨悚然!死孩子天杀的没良心,这么吓你小舅舅好玩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最怕……」一叶噎了一下,不敢讲那个字。「混蛋、混蛋、小混蛋!」

    莫秋眨了眨眼,眼里迷茫渐渐散去,他摀着头呜呜两声,跟着迟缓地看看一叶,又发现一剑也在场,那因痛被激出的泪花含在眼眶里,而后两人听得他呆呆地道:

    「为什麽你们都在这里?刚刚王厨子明明做了个很大很软的剪花馒头给我吃的……馒头……」

    莫秋茫然地摸了摸周围床褥。「我的馒头怎么不见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怒发冲冠的一叶,歪着头疑惑道:

    「小舅舅你偷了我的馒头?」

    「奶奶的你梦糊涂了吗?」一叶大吼一声:「那哪是馒头,是你老子我的胸……」只讲得出一个胸字,接下的字眼实在讲不下去。

    一剑看一叶脸色发黑,还举起脚来就想往莫秋要害踹的模样,急忙将莫秋拉进怀里护实,说道:「你这么大人了做啥和个孩子计较,又不是不晓得他病了!」

    紧接着急急带着莫秋撤退,奔出了一叶的房间,将一叶的怒吼咆哮远远抛到后头。

    一剑将莫秋送回莫秋房里,摸了摸他的脑袋,发觉肿了个大包,心疼地道:「一叶下手也忒重,可先是之前被我吓,这回又被你吓,还真不能怪她。她从小就怕这些鬼东西,胆子可是比老鼠还小。」

    莫秋皱了皱眉头。

    「疼?」一剑收回手,立即跑回房里拿了瓶散瘀药酒来。他摸摸莫秋后脑勺,倒了些药酒在手上覆了上去,慢慢替他活血散瘀。

    莫秋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一剑心想一叶那一下还真是厉害,让能捱痛的莫秋疼成这样。

    莫秋偶尔「嘶」地吸一口气,但一剑没放轻力道。

    莫秋觉得不悦,照理一剑看自己这模样也该知道自己疼,可力道却还那么大,半点都不像真的在乎自己的模样。

    又想起两人虽然和好,可怎么也回不到最初,一剑对自己还是存有芥蒂,不但连一个亲吻都没有,偶尔想碰碰这人的手还会马上被挣脱开。越想越是难受,胸口像是有虫在挠一样,叫他十足不满与不悦。

    一剑见莫秋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眼里都露出凶光了,又揉了两下才道:「要是太痛就喊出来,憋着容易内伤。」

    莫秋听一剑这么说,心里一气,张嘴便一口咬上一剑的肩。

    「嘶——」这回吸气的人可变成一剑了。

    莫秋那口咬得重,嘴里都尝到了血味。

    又替莫秋揉了几下,一剑才松手。自己皮粗肉厚被咬个几口并无大碍,倒是烦恼莫秋嘴张得那么大还咬那么久,不知会不会痠。

    一剑拍拍莫秋的背道:「好了好了,瘀血已经推开了,还疼吗?」

    其实莫秋刚咬住一剑那会儿就后悔了,听一剑所言方才那番力道竟只是在帮他散瘀血,便连忙松开了嘴。

    一剑拍拍他的脸,说了声早点睡,跟着便转身要走。

    莫秋闷闷地喊了声:「舅舅。」他方才故意装成发病模样闯入一叶房里可不是只为了让一叶踢那一脚,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待达成,哪能这么容易便叫一剑走人。

    「咋?」一剑回头问道。

    「要不你拿条绳子把我给捆了,否则我这三番两次跑出去也不是办法。」

    一剑瞪大眼道:「捆着你怎么睡!」

    「你这两天不是不是都没怎么睡,怕我出意外,整夜注意我房里的动静?」莫秋问。

    「咦?」一剑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有些意外。「你知道?」

    「嗯。」莫秋点头。他自然知道,他也是注意着邻间动静,其实很想扑去隔壁房里,但又怕一剑生气所以作罢。

    莫秋道:「之前那大夫来时,说之前有人患这病在外头走着走着,竟走进池塘里淹死了,你从那天起就没睡好过。」

    「啊,俺可不是在监视你,俺只是怕你出意外!可刚才太累睡死过去,听到你小舅舅喊时才醒过来……」一剑怕莫秋误会,立即道。

    「所以我说拿条绳子把我给捆了就好,省得我又吓着小舅舅还吓着你,更不用弄得你夜不安枕睡不好眠!」莫秋自怨自艾地缩进棉被里,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反正我这病也医不好,你就把我扔着让我自生自灭成了,不用再为我花心思!」

    一剑张了张嘴,没料莫秋会这么想,最后他搔了搔头,慢慢往门口走去。

    莫秋听见动静,探出头发现一剑竟然真的离他而去,他死盯着一剑的背影看,咬牙强忍酸楚的泪水。

    不是说和好了,不是说自己是他的责任,不是说要好好待他?但这人怎么就猜不透自己心中所想,还决然离去?

    他只想他能留下来,不论昼夜,都停留在他身边,而不是隔着一堵墙,自己寂寞地抱着被子听邻间他的动静,他也夜不安枕担心自己又犯病跑了出去。

    莫秋低下头凝视着被褥,十指紧紧抓着被面。

    关门声传来时,他眼眶一阵热,然而没多久,他竟听到了一阵声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还痛?」一双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兴起叫人颤栗的疼痛。

    莫秋猛地抬起头来,愕然发觉一剑竟回到床前。

    一剑也不知该怎么办,爬上床来拨开莫秋的头发,仔细瞧了瞧脑门上的小肿包,喃喃道:「还是去请大夫过府看看?撞伤脑袋可大可小,我小时候撞伤都是这么推的,可也不知道推得好不好。」

    「你还在这里做什麽?」莫秋心里头拗了一下,脱口而出的语调直冲蛮横。

    一剑楞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莫秋会发怒。他想了想,道莫秋莫不是不想见他,遂说:「那我回房……」

    莫秋也楞了一下,酸楚的责难脱口而出后他便神情慌张起来,又听一剑要走,急忙将他抓住。「我……我不是要赶你……只是……只是……」

    莫秋知道自己该为先前的话辩解,可该开口的时候脑袋却一片空白,说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来。焦急万分的他,额头上都渗出了汗。

    一剑便道:「慢慢说。」

    他也很少见莫秋这模样,又急又乱的。然而便是这么理直气壮赶完人又把人揪着不放,才像是他这年纪的孩子会做的事。

    「我想……我想你留下来……我想你不要走……你要走了我又跑出去怎么办?我掉到池塘淹死了怎么办?我病了你应该照顾我,我不要你拿绳子把我捆起来!」莫秋结结巴巴地说,越讲越是词不达意。

    之前明明就算好惊吓了一叶,待一剑将他送回房里,拿自己的病与软言央求双重夹击,叫一剑扔不下自己,留在自己房里陪着自己一起睡的。

    莫秋确信一剑不会看破自己的小把戏,以为一切都是这么的完美无缺,哪知再精明的算计碰上这个喜欢得不得了的人,却都只有溃败的下场。

    一剑大掌摸摸莫秋的头,弄乱了他的头发,也难以避免地带疼了他的伤。

    觉得一剑的表情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摸不透对方心思的莫秋又慌乱得结巴起来。「怎……怎么?」

    一剑突然朗声大笑。「谁说要拿绳子绑你,谁又说要走?你这脑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麽?好了好了,早些休息吧,别再多想了!」

    「咦?」莫秋整个人呆了。

    一剑把莫秋往床榻内移了移,弹指灭了烛火,黑暗铺天盖地来袭,直到一剑都爬上了床躺在外侧,莫秋还是一愣一愣地。

    一剑拉下莫秋,小心用被子将他裹实,说道:「闭上眼睡吧,舅舅就躺在外头,你要是起来我便会知道,有我顾着你,你放心睡,睡好些。」

    没一会儿,身旁传来了鼾声,让莫秋有些恍惚。一剑睡着太快,一切也发生得太快,莫秋仍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这么容易便成了事。

    夜深了,身旁多了一个人,肌肤透出的热度烘得被窝暖暖的。

    藉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莫秋呆滞地凝视着一剑坚毅的脸庞。

    一剑侧睡着,背向外,面对着自己。莫秋的视线近乎贪婪,一点一点地描绘着这人的眉目。

    突然的一个响鼾让如坠梦中的莫秋惊醒,他微微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真的又得到这个人,这人如今真真实实便睡在自己身旁。

    莫秋露出了傻笑,在盯着一剑好一会儿,确定他的确沉睡之后,伸手在被子底下偷偷动作,把一剑的手拉来放在自己腰上,身躯也挪了过去,往一剑身旁靠。

    这时,睡梦中的一剑察觉异状,猛地睁开眼。莫秋被其吓得气息一滞,睁大双眸与一剑对望。

    而后,一剑原本锐利的目光软化下来,直接把莫秋揽入怀里,嘴里不知嘟囔着什麽,头一歪,又睡死了过去。

    莫秋原本惊慌的神情完全退去,露出了甜滋滋的笑容。

    一剑把他搂得好紧,紧到两人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几乎要贴在一起,他睡时被扰醒,之后做的便是把自己揽入怀里再睡去,这样不假思索,直接反应心中所想的动作,怎能叫莫秋不欣喜非常。

    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是如此美好,肌肤相贴的触感是这么真实。

    这个人……真的已经回到自己身边了……

    只是……黏得如此之紧……也有个坏处……

    鼻间窜入一剑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这么久都碰不到的人如今便和自己相拥着,那轻微疼痛的力道汇聚成一股热流,就这么窜啊窜地,往两腿之间直直撞去。

    「……」莫秋将膝盖挤进一剑双腿之间,轻轻地蹭了一蹭。

    「唔……」一剑没有被自己蹭醒,反倒是这么一摩挲,自己的背脊整个颤栗了起来。

    「这是叫人怎么睡啊!」莫秋喃喃抱怨着。

    隔日清早果不其然地「那个」了。

    莫秋只得黑着张脸到井边打水,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将那条染上污渍的裤子悄悄洗干净。

    而后,起身见不着莫秋的一剑揉着眼睛走出房门,看见蹲在井边搓衣的他时,纳闷问道:「七早八早的,做什麽?」

    莫秋哀怨地看了一剑一眼。

    延迟几日,要下涵扬的这天一剑与莫秋早早便起身。

    他们四下寻不着一叶的身影,一剑对天香楼掌柜交代声后,牵了两匹快马便与莫秋离开天香楼。

    天方初亮,大街上冷冷清清还没什麽人,时节已入秋,街旁夜露凝成的水漥结成一层薄冰,吐纳间呵出的气息成了白雾,有了那么一点寒意。

    莫秋扯着缰绳跟在一剑身旁,两个人在街上步行。

    莫秋边走边往嘴里扔东西,那是王厨子特地弄给他带在路上吃的莲子缠,小小莲子以薄荷霜及糖霜裹身,一颗一颗仰头扔进嘴里,吃起来是甜入心扉。

    莫秋嘴里嚼着零吃,声音稍嫌模糊地道:「舅舅,有件事我疑惑很久了。」

    「啥事?」

    「你怎么老说小舅舅是女儿家?他横看竖看也是男的吧?」莫秋把莲子缠往上一抛高得不见影,而后仰头张嘴,行动间步伐平稳,那糖莲子最终都能不偏不倚落入他口中。

    一剑闻言愣了一下,道:「其实她不是你小舅舅,她是你姨妈。一叶压根是女儿家来着……」

    一剑想了一下又说:「她从小和我在乞丐窝长大,从来也没人晓得她是女孩儿,等娘把我们带回去,她早认定自己是个男孩子了。后来娘说了她几次,她也改不过来,便随她了。」

    莫秋丢的莲子砸到自己鼻子,嘴一合齿列磕到舌头,他皱眉大着舌头说道:「叟以收虽然他长得一副男人样,可是喜欢男的是正常,喜欢女的才不正常?」

    一剑拍拍莫秋的肩,点头。

    「那他还好意思说什麽他有龙阳之癖,还教我男人喜欢男人天经地义?格老子个混账东西,他可把我害惨了!」莫秋眼都红了。

    归根究柢要不是那家伙告诉他男人的确可以喜欢男人,他又怎么会一发现自己对一剑倾心,就义无反顾跳下去。

    一剑皱眉把莫秋那张损人的嘴给摀了。他道:「把这粗口给我改了,长得清清秀秀却开口闭口格老子,完全不搭嘎!」

    莫秋郁闷地翻白眼,嗓音闷在喉头,呜呜呜地直响着。

    「哥!」

    前头突然传来一叶的声音,一剑抬头,只见一叶朝自己奔来,面色凝重。

    「大清早妳上哪,我和莫秋找不到妳人?」一剑问。

    一叶跑得颇急,额上冒着汗水点点,拦下他们面色不豫地道:

    「我刚刚接到消息,昨日涵扬出了大事,原本在绿柳山庄召开的武林大会遭到乌衣魔教屠庄血洗,现下涵扬城内一片混乱人人自危。小七的信鸽昨晚本来应该到的,可也没了踪影,我怕有事,你们别去了!」

    「小七若失了音信那便更该去!」一剑闻言皱眉。

    「你离江湖甚久,不知道魔教的可怕,那些妖人又养虫又使毒,武功诡异非凡令人防不胜防,你哪能去冒这个险!」一叶急道:「更何况小七在江湖上打滚的时间比你还久,他绝对足以自保,你就别蹚这浑水了!」

    十月二九绿柳山庄庄主广邀群雄大开英雄会,要推举盟主团结武林,一同抵抗势力庞大的乌衣魔教。这事莫秋也盘算过,铁剑门应邀前往,陆玉如今便身在涵扬,他本想看此次能否有可乘之机,哪知途中巨变,涵扬如今是危机重重。

    虽然那人待自己不好,但听见魔教屠庄,那人身陷其中或许会出事,心里头便是一紧,莫名担心。

    自幼在她铁腕下心惊胆颤地成长,即便她对自己始终冷眼,但名义上的娘亲,终究是和别人不同。

    况且……铁剑门若有危难,便有可能是他的转机……

    莫秋心里头掂了掂,扒开一剑堵着的手掌话说到:「但小舅舅也说对方留在涵扬等舅舅,若舅舅没依约前去,那人却守信苦等,岂不是害那人送死,也害舅舅成了个不守信诺之人?」

    莫秋这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压根不是这种心思正直的人,一叶惦记着倒忘了这茬,开口便骂道:「你这死小子,那里有危险你偏要带你舅往哪里去!」

    「你这般说莫是看不起舅舅身手,不信他能全身而退?」莫秋哼了声。

    「我哪是这意思,你少挑拨我们兄弟感情!」一叶怒道:「我真是瞎了眼才没阻止你跟我哥在一起,你这小狼崽子没心没肺,人家对你好你得寸还进尺,像个长不大的吸奶娃娃,黏在我哥身上!」

    「我是奶娃娃又如何,舅舅高兴让我吸!总比你好!」莫秋脸色冷了下来,秋瞳中带着一道犀利光芒。「成天黏着舅舅,还色眯眯看着舅舅,我和舅舅吵架时你就趁机霸占舅舅,明明就是怀有私心,却还装成手足情深的模样,延陵一叶,我唾弃你!」

    「你!」一叶玉扇直指莫秋,差点便拿扇子当武器扔去砸死这家伙。

    「怎?」莫秋睨着一叶。

    就在这剑拔弩张情敌对峙分外眼红的时刻,一剑再也听不下去,吼了声: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一剑声如雷动,一声狮子吼吼得莫秋和一叶耳朵嗡嗡响,头也晕啊晕。

    一剑怒道:「现下都什麽时候,小七为了咱们一句话滞留涵扬生死未卜,这当口你们俩居然还吵得起来,要气死俺吗?」

    一叶嗫嗫闭了嘴,莫秋则是不悦地哼了声。

    因为一剑的大嗓门,街道两旁的民宅传来了骂咧咧的叫喊,嚷着大清早谁个缺心眼的扰人清梦。

    一剑眉头几乎都拧在一起了,压低声音道:「无论如何涵扬都得去,一叶妳回天香楼注意小七动静,小秋上马,别延误时间。」

    说罢,一剑与莫秋二人竟似心有灵犀同一动作翻身上马,身形轻盈毫无窒滞,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看得被留下的一叶绞着手中玉扇,不停跺脚。

    策马奔出一段距离后,莫秋回首望了望一叶的身影。

    「啊,小舅舅在跺脚!这般娇羞模样倒还有像是女子了!」莫秋的声音随着迎面袭来的狂风散去。

    一剑叹了口气,对这两人真是无法可使。一个外甥一个妹妹,可吵起架来句句却都是比针锐利,什麽吸奶娃娃,居然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明明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这以身作则的扮演也没偏颇到哪去,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让这两人成了这会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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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两人策马急奔赶往涵扬,一剑不敢有半点松懈,只想早点抵达涵扬联络上小七,免得对方有所差池。

    忘了身上有伤,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路的结果,是一剑脸色愈发苍白吓人。

    莫秋明白一剑的性子,这人鲁直纯善,兄弟有难自便是两肋插刀,即便前头刀山火海,仍是义无反顾往前冲,粉身碎骨不回头。

    莫秋心疼一剑伤势,又知直言相劝一剑定不会听,便将眉头皱得老深,拧着张脸疲惫地朝他高声喊道:「舅舅,我累了,咱们能停下休息片刻吗?」

    果然一剑听得莫秋这般说,便急急停下了马,他检视莫秋手上因握紧缰绳而脏污的绷带,发觉伤口可能是裂了,才让鲜少喊停的莫秋要求歇息。

    时至夜半时分,月明星稀,偶有蝉鸣传来。虽在荒郊,但一路走来也有些人烟,显然已距涵扬不远。

    一剑当下寻了一处无人破庙停了下来,下马巡视周遭环境,确定安全后没有耽搁,立即又到了外头寻了些枯枝干草回来生火。

    莫秋只是有点奇怪一剑怎么不像最初那般对自己呵护备至。

    他看看一剑,看看没被拴好的马,抿唇细想半晌,后来想通了,才露出愉快的表情,动手把缰绳绑好,再老实喂好两匹马,而后驾着两条么破皮的大腿,颤巍巍走到一剑身旁坐下。

    秋夜冷凉,即便位于偏南之地也是颇有寒意。

    一剑很快便将火升起,让阴冷湿寒的破庙有了些许温暖,他跟着放开包袱拿出干粮给莫秋,自己只是喝了几口水。

    两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半晌无语。

    一剑心里想着涵扬城近在咫尺,那小七不知情形如何;莫秋则是撑着下颔,边咬着干馒头边注视沉思中的一剑。

    胡子怎么又长出来了,也忒快了些。虽然半张脸被胡子遮住,可也遮不住那对澄澈干净的大眼睛。欸,他的舅舅怎么就是这么好看!

    一剑回过神来,发现莫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问说:「咋了?」

    莫秋呵呵笑了两声。

    草草填饱肚子后,莫秋眼一闭身子一歪,便打算往一剑身上睡,顺道吃点小豆腐,可一剑却顿了顿将莫秋推起来,说道:

    「余下还有些时间,你盘膝坐好,将我教你的心法重新行过一遍。我说过你的根基打得不稳,只要得空就得练习,你忘了吗?先练完功再睡。」

    「……」莫秋睇了一剑一眼。连靠靠也不行,舅舅好小气。

    「还看?」一剑声音沉下。「闭眼!我念口诀,你盘膝打坐听我运气。」

    事情只要牵涉到莫秋,一剑向来不容妥协。

    莫秋噘了噘嘴,又想起方才没被好好照料的事,立即乖乖挺起背脊盘膝做好,抱元守一,随着一剑吐出的口诀,将意念沉入丹田运转真气。

    莫秋怎会不知一剑为何突然对自己严厉起来。玉琢而后成器,人学而后之义,自己幼时便是在他这番严格教导下磨练成长。

    就像打铁一样,寻常无奇的铁块九炼而成钢,这般无时无刻督促着自己,盼自己得以成材,是一剑对自己用心的表示。

    然而这个人板起脸时,心里必定也是不舍得吧!

    瞧他当日以为自己是女儿身,将自己捧在掌心中呵护,连点路也舍不得自己走,便可看出端倪。

    这会儿如此严厉,心里头不知多么心疼,可即便如此却还是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真心真意地爱一个人、重视一个人,必不是全心全意的宠溺,而是给予砥砺,令其后有所得。

    一剑将掌心贴在莫秋背上,慢慢注入内力引导莫秋体内的真气绕行周天。

    莫秋凝神听着一剑因受伤变得沙哑低沉的嗓音。「神在心,心有性,抱元守阳心神合一。再分二股,上冲百汇,下达涌泉,气聚充盈,炽者烈者为真……」

    刚强的音调隐含着流水般绵长的感情,莫秋虽闭上了眼,脑海中却自然而然描绘出此人的模样。俊朗的样貌,如星的灿眸,只因自己而温和的声音,温暖有力的手掌,这一切一切交叠起来,几乎令莫秋心驰神摇、不能自己。

    蓦地,一剑觉察莫秋的走神,猛然斥喝了声:「小秋,凝神静气,心神合一!你神智晃悠到哪里去了,想走火入魔不成!」

    这声当头棒喝惊出莫秋一身冷汗,也迅速将他由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一剑这时是冒险用己身真气助他修习内功心法,自己这时倘若有个差池,也会连累一剑同自己被内力反噬,两人非死即残。

    悟及事情严重,莫秋连忙定了心神进入无我之境,随着一剑内力将走岔的真气收束回经脉当中。

    然就在两人运功之时,原本寂静的破庙外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莫秋听出来人不少,而且步伐虽大而沉但多数杂乱。

    这沿路赶来多少也听得涵扬惨况,魔教血洗绿柳山庄,与武林各大门派争门厮杀,两日间死伤无数,战况之激简直可用风云变色来形容。

    此处距离涵扬约只几个时辰的路程,这些人武功不凡且由那方过来,十之八九会是参与英雄大会的各派高手。

    但自己身旁还有一剑,两人正值性命攸关之刻,莫秋只敢稍微分神,后遂凝神静气再度专注其中。

    一剑也听到了外头越来越近的嘈杂声,他在确定莫秋体内的真气平静流转后,收手道:「赤霄诀十分霸道,一经修习便不能轻易停下。你现已无碍,再缓缓收功歇息即可,我到外头看看立即回来,你在此处乖乖等我。」

    莫秋闭着眼听从一剑吩咐,慢条斯理地将经脉中奔腾的真气引入气海。

    赤霄诀是铁剑门历代门主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学,一到六式已经威力无穷,若然参透最为玄妙的第七式,则从此天下无敌此生再无敌手。

    陆玉一生都在寻找赤霄剑,不仅为巩固门主宝座,也为剑内赤霄诀,然而这么珍贵的武林绝学,一剑却轻易地教给了他。

    莫秋不敢想象自己有多幸运,原本以为再没办法增进的武功,几日内飞快长进,几乎只要让一剑伴着练一遍口诀心法,内息便得盈涨一成有余。

    但莫秋更明白若没有一剑耗费自己辛苦练来的内力相助,绝不可能进步得如此神速。

    一剑对他的好,实在无人能及。

    破庙之外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凌乱短促的喘息中夹杂痛苦哀号。

    一剑运轻功急急往声音来处奔去,只见暗夜林内血腥味瀰漫,刀光剑影银光流曳,遍地鲜血掺杂扬起的沙尘,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血流成河的情景叫人不寒而栗。

    数十人被一群黑衣人所围,不停做困兽之斗,飞舞狂乱的身影之中武功最为卓越也争战得最为激烈的是一白一黑的两个影子。

    白影舞剑光影凌乱,黑影迅速凌厉以手中铁笛攻击,白影处处退让,黑影咄咄逼近招招狠辣。

    最后一招力破千钧之击重重打在白影身上,那抹白色影子被击了出去。

    一剑拧眉纵身跃去,展臂拦住那白影,化去其上挟带的劲势稳下对方,另一手向后抽出背在背后的赤炼刀,往前迎敌。

    赤炼刀乃与上古神兵利器赤霄宝剑同出一脉,不只所用之铁一模一样,甚至连锻造方法也全然相同,以致虽是新造兵器,一出鞘便是流光满溢,叫这片黑暗的林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光彩流转宛若星子闪烁。

    一剑以刀强挡黑衣人刺来的铁笛,兵器相击发出砰然巨响,林间瞬时沙尘瀰漫。

    对方眸中一抹赞叹神采掠过,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又是一记杀招猛烈袭来,一剑不敢轻敌,火凤燎原横空出世。

    威力强大的赤霄剑法一经施展,刚强内劲灌入刀内迸发而出,半空中几乎可见飞扬的沙尘受不住这强烈力道爆闪而逝,发出啪啪声掉落地面。

    赤霄七式,每招皆是力霸千钧非常人所能抵挡,然对方也不是泛泛之辈。

    一剑周身霸气高涨气势锐不可挡,刀身似火凤展翼袭去,黑影身形忽化飘渺,下盘巧妙挪移,如柳枝柔韧刀风过而不伤分毫。

    一剑鲜少见人下盘功夫练得如此扎实,刚毅面容上展开一个赞叹笑容,吼了声:

    「好!」

    「你也不差!」对方答道。

    这时被乌云遮掩的明月拨开云层,银色光芒浅浅洒在血腥林间,连带使一剑看清对手的模样。

    一身锦绣乌衣朱红外翻滚边,一双玄黑云靴云纹精工纹绣,一头墨黑乌发以红线随意挽在胸口,容颜清浅,肤似凝脂,眸若苍水潋滟,眉目精致似画,神色淡漠飘渺,竟是个宛若谪仙般令人赞叹的人物。

    他所使铁笛宛若沾在手中一般,挥舞旋转间宛若白蝶,两手十指翩然舞动,无论一剑去势如何凌厉,一转一挽,总是能迅速化开。

    散在四周围攻其余人等的黑衣人在见那人陷入苦战后,纷纷转而对付一剑,一剑手边揽着个人,又要同时与数十人交手,渐渐地也觉得有些吃力。

    而被追杀的那些武林人得了空隙却没逃走,紧张观望几下重伤晕厥的同门后,也握紧刀剑兵器加入混战,助一剑抗敌。

    一剑的赤霄剑法纯熟,使到最后如行云流水又似开山破石,那名为首的黑衣人渐渐不支,节节败退。

    他一个横劈斩断对方手中铁笛,刀气赫赫,势如破竹横扫千军,黑衣人神色一重,闪避不及,竟举起双臂想硬挡一剑的刀。

    赤炼刀逼近黑衣人,刀气划破对方肌肤溅出鲜血,眼看便可拿下对方结束这场争斗,怎知便在这时一剑胸口兴起翻天覆地的剧烈疼痛,令他丹田内凝聚的真气倏地溃败,泄了那一招杀着。

    一剑低下头,只见一只白玉般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他皱眉侧着,对上一对似曾相识的细长凤眸。

    「咦?」那刀下逃生的黑衣人诧异出声。

    一剑这才看清楚自己方才救的人是谁。

    「……陆……玉?」

    陆玉薄白的唇边由血渗出,面容惨淡,一对细长凤眸隐隐含光,单薄的身躯在摇晃中立定。

    月色迷茫,洒落在陆玉姣好的面容上,她上勾的嘴角带着一抹凄楚,笼罩淡淡哀愁,却又难掩茕茕傲立的姿态,彷若独立人间。

    望着这名女子熟悉的容貌,一剑竟有些恍惚,当年奉天河畔,差点夺走他性命的那剑便是酷似这张脸的主人所下的手——她的兄长,陆誉。

    「陆门主,你何故伤人!」周围同行之人爆出喧哗议论。他们这几日饱受魔教追杀,好不容易有人仗义相助,不解陆玉为何对其下此毒手。

    一剑皱眉摀着胸口,翻腾直上的气血让他努力压下,他摇晃两下退了半步,然手中的赤炼刀却早已抵住黑衣人颈项。

    陆玉道:「放开他!」

    一剑自然不晓得陆玉尚未认出自己,只道是陆玉发现自己的身份,才出手偷袭。他语气中隐隐含着怒气,低声喝道:

    「在场众人性命系于一旦,妳却罔顾别人生死。陆玉陆大门主,妳若不是一名女子,我手中这刀定会落在妳身上!」

    陆玉目光冷凝对上一剑。「把刀从他脖子上拿开,我不许任何人伤他!」

    听这话中之意,陆玉与这黑衣人竟是认识的了。

    「门主,不可啊!」后头的铁剑门弟子急喊。这可是性命攸关之事。

    一剑眉头拧到打结,他一双眼狠狠瞪着陆玉,放声对那些受了伤的武林同道说:「各位,此地凶险,趁我箝制住乌衣教这魔人,大家何不先走一步,脱困再说!」

    陆家人的不可理喻阴险狠毒一剑早领教过,如今只想先让其他人脱险再说。

    「不,难得这位侠士肯为我等以身犯险,华山派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无耻之徒,怎能罔顾兄台性命,一走了之!」出声的是名穿着儒袍仙风道骨,面容细长留着撮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

    「师父说的是,我等自与那恩将仇报的铁剑门门主不同!」

    男子身后接连站出几名面貌清秀俊雅的少年。

    这些人出自华山,而他们尊称为师的,便是华山掌门赵大雄。一个又一个的人慢慢围至一剑身边,举剑相护,目光一致朝外,戒备那些虎视眈眈的乌衣教魔人。

    这时就连铁剑门的弟子也有人看不惯门主作风,往一剑身边靠去。

    一剑朝那名华山掌门颌首致意,那人也点头回礼,只是与那人目光交错的剎那,感觉对方面容有些熟悉,然而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此人为谁。

    情况危急分神不可,一剑立即将视线移回陆玉身上。

    他见陆玉唇边溢出血丝,显然是打上自己时受了自己体内赤霄诀的护体真气反击所致。他因没防备,伤得不轻,体内五脏六腑被震得几乎移位,可陆玉也没多好,惨白的脸色与微微发颤的手掌,在在说着受创不低。

    陆玉将冷凝的眸子从一剑身上移到黑衣人身上,在对上对方双目的同时,那对清冷眼瞳之中悠悠燃起了两道火焰,炙热、却也冰冷骇人。

    「解容……」陆玉轻轻唤了声。「你这两日可解气?闹够了,就同我回去吧!」

    陆玉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愕然陆玉的轻语低柔的神情竟对魔教中人展露。

    「啊?解容?莫非是苏解容?」突然有人低呼。

    铁剑门中年纪稍长的弟子想起门主陆玉那失踪多年的夫婿便是叫做苏解容。传言苏解容生得一副好姿容,回眸百万、一笑千金,当年陆玉锺情于他,甚至执意让其入赘铁剑门。

    可怎会,那人怎竟是出自魔教!?

    「你是苏解容?」一剑眼睛顿时瞪得比牛还大,死死盯着苏解容看。

    苏解容与陆玉修为皆不低,武功修习至一定阶段,常人的老病死便缓上许多,以致于两个年岁三十好几的人,如今看来都不像本身年纪,仍是芳华正盛。

    即便削铁如泥的赤炼刀就搁在颈项之上,苏解容仍一派云淡风轻,有趣地问一剑道:「怎着,大胡子你也认得苏解容这名字?」

    苏解容并没有回应陆玉。

    武林大会期间乌衣教本欲一举歼灭所谓的正派人士,但后来有人出来搅局,闹得他家教主只得鸣金收兵。他带着部下离开之时,遇上了陆玉,陆玉与铁剑门人紧追他不放,跟着华山派也掺了进来。

    被缠了许久,教主有令速回总舵,他若不尽快灭了这些人回去覆命,依教主的性格,一会儿被灭的便会是他与手下弟子了。

    一剑铁臂一动,手中赤炼刀红光一闪,暴吼了声:「格老子格个混帐东西,俺怎么会不认得你!俺今日要替俺姊教训你这无良之人,俺姊才咽气,你就跑得不见踪影,十数年销声匿迹,你儿子现下多大了你可知道!」

    一剑想起莫秋这些年的苦这人也有份,那刀便狠狠朝其面门劈了下去。

    苏解容连忙以半截铁笛接住杀招,陆玉脸色一凝,不待苏解容开口,手中隐藏的暗器便全数往一剑射去。

    一剑挽刀急急挡住,连退数步,但还是叫几枚蒺藜射入肩口,令他闷哼一声。

    「我不用你帮!」苏解容瞥了陆玉一眼,声音远比与一剑说话时冷淡。

    「解……」

    陆玉才欲开口,苏解容立即很不给面子地将目光由陆玉身上别开。

    苏解容望向一剑,道:「大胡子,你是什麽人?我要有儿子,自己怎会不知道!你可别说我儿子是你,这么大的福份我可承受不住!」

    苏解容语气平淡水波不兴,但听在一剑耳里却快叫他气炸。

    一剑吼道:「鬼才是你儿子!俺叫延陵一剑,俺姊延陵一花是你老婆,她为你生了个儿子,你儿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说罢,一剑一刀直砍苏解容那张堪称迷人的俊脸,也就是这张俊脸蛊惑了两个女人。这个长得漂亮又没负半点责任的男人是个祸害,今日他延陵一剑便要为世间除害,把这家伙给劈成两半落得干净。

    苏解容愣了一下。

    便是这半刻发愣,一剑的刀劈到了苏解容面前,忽地苏解容感到身体被猛力往后一扯,竟是让陆玉揽住急往后飘,脱离一剑的刀光范围。

    「……延陵……一剑?」两人落到远处后,苏解容咀嚼着这几个字,喃喃出声。

    「就是老子!」一剑咆哮。

    苏解容不着痕迹地推开陆玉,而后垂眸,淡笑。「我没有儿子。」他眼中流转的情绪也因为低垂的眼睫遮盖,而没有被人看透。

    一剑大眼里猛地迸出火花。「姓苏的你这啥屁话!俺姊只跟过你,莫非你说俺姊偷汉子不成?」

    同时间随着一剑怒吼而至的,是一声属于少年清亮,却凄厉万分的吶喊。

    「苏解容你说什麽!」

    一剑立即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发现面容惨白的莫秋双眼赤红,就站在林边愤怒注视着苏解容。

    「你若没有儿子,那我是什麽?」莫秋急急走来,目光笔直投向苏解容,那眼里含的是委屈,是愤恨,是不敢置信,是被亲生父亲舍弃了的悲痛欲绝。

    「小秋!」一剑连忙拉住要从他身边越过的莫秋。

    「你说啊!」即便被拦着,莫秋仍拼了命地吼,不敢置信这人竟不认自己。

    便在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的莫秋吸引之时,一直沉静不动的华山派弟子突然作动,以掌门赵大雄为首分为两批,一批攻往苏解容,一批箝制其余的乌衣教众。铁剑门弟子愣不过半晌,立即加入华山弟子。

    一场混仗由此再度展开。

    一剑见况将莫秋推往身后,与那华山掌门互望一眼,决定先取下苏解容再说。

    他二人一刀一剑合力朝苏解容袭去,苏解容燕子翻身跃至半空,紧接一个千斤坠崩足点刀剑之尖。

    顿时三人方圆半寸草低尘扬,内劲暴涨,无风而衣袂震震,互以内力抗衡。

    陆玉是绝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伤苏解容一分半毫的,她见苏解容面色渐渐铁青,执起手中铁蒺藜灌注真气,飕地便往一剑与赵大雄发去。

    「舅舅小心——」莫秋大骇,也不管那些急劲的暗器多么凶猛,在其往一剑身上要穴射去那剎那便往一剑飞奔而去,等自己回过神来,暗器已扎破血肉穿透肩胛。

    莫秋闷哼了声往后撞上赵大雄,而后赵大熊又撞上一剑。

    一剑为免伤到两人急急收敛赤霄诀,没想到强加散功的结果竟引致真气激蘯,震出了大口鲜血,那口血,便溅在被他接住的二人身上。

    苏解容飘然落地,他皱眉望了陆玉一眼,冷淡一哼,显然并不领情。

    没料突生异变,他再不想恋战,单手一翻几枚透亮的琉璃弹丸抛至地面,应声碎开时弹丸内迅速冒出呛鼻烟雾,顿时林间浓烟瀰漫,遮蔽众人视线。

    「解容——」陆玉从未有过的惊慌声音在暗林中响起。再次分离,天下之大,自己莫非又得寻寻觅觅另一个十五年,才得再见这人一面?

    苏解容声音飘渺,如同穿透层层薄纱,模糊传来。

    悠悠道是:「昔日的苏解容早与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在陆玉手里,今日的苏解容不记前尘无牵无挂,无子亦无妻……」

    待到最后一字说完,竟已遥远到听不清晰。

    「解容,你回来!」陆玉发狂般喊着,急急奔向前去。

    铁剑门弟子哪曾见过门主这般疯狂模样,个个是愣得不知如何是好,莫秋咬牙从身上拔下一枚蒺藜,趁其不备往陆玉身上要穴射去,陆玉心神恍惚竟被一掷击中,身形一摇,直坠落地。

    烟雾逐渐散去。

    最后这招用尽莫秋残存的气力,他摀着胸口软软倒回赵大雄怀里,赤红的眼里满是泪水,却强忍着不顾落下。

    抱着莫秋的赵大雄低头,见到的便是如此光景。

    介于少年与少女间,雌雄莫辨,神清骨秀眉目华美的莫秋抿白双唇,泪水氤氲了那对盈盈秋瞳,明明痛得心都要破碎了,却仍倔强地抬高下颔,硬是不肯认输。

    赵大雄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所慑,竟是一时没把持住,引得心神晃荡,揽着莫秋的手劲也不慎重了几分。

    莫秋猛地清醒,当他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而那个人还看自己看到眼发直时,莫秋心里头一火,差些就忍不住朝这人龇牙咧嘴起来。

    可是这人,方才那些人怎么叫他来着?

    掌门?

    一剑立即走向前来对赵大雄颔首致意,将莫秋揽到自己身上,莫秋回到熟悉的怀抱当中,抬头望了一剑一眼,而后又缓缓垂下,死命盯着脚下掺血的沙土,声音不稳地道:「……我爹……苏解容他……为什麽不认我?」

    即便不盼望一剑和一叶以外的人,能给他这般无私的亲情,然而对于那个给了自己性命却弃而不顾的人,莫秋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期盼。

    他曾想过若有朝一日那个扔下他的人回来,该拿什麽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失去一剑那些年莫秋也曾傻傻地想,或许由个叫爹的人会来救他,而后会比疼他入骨的舅舅对他还要好上千倍万倍,让他每天有得吃有得睡,晚上搂着他哄他入眠。

    可原来事实是这般叫人难受。

    娘的早逝、陆玉的冷淡无情、爹的弃之不顾,他一想起,胸口便堵得慌。

    他知道自己贪心,有了一剑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想要更多更多。心底犹如孩童般固执激烈的渴望就是不能平息。

    他想要,想要一个爹,想要一个娘,想要自己同舅舅和他们在一起,想要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摇着拨浪鼓,踏着虎头鞋,被一杓一杓喂着米面糊长大。

    他知道贪求这么多根本没用……

    但就是掩不住心底的想望……

    莫秋将头颅深深埋在一剑怀里,眼眶热得慌,叫他难以忍受。

    一剑紧紧揽住莫秋,用一种叫人骨头发疼的力道。

    莫秋的背脊起伏抽动,鼻音浓厚,气息不稳地在一剑怀里低吼道:「他不要我,那就不要!我也不希罕有那种抛妻弃子的爹,我一个人还不是活过来了,我不希罕他、不希罕!」

    一剑知道莫秋心里越痛,便越是张牙舞爪强装凶悍。

    尽管莫秋长大了,那狠劲来时如狼似虎谁看了都怕,却唯有一剑明白,他的小秋还是当年那个孩子,那个站在高墙之后,一心一意等着谁去探望的孩子。

    一剑道:「他不要你,舅舅要你。」

    他字字铿锵雪亮,放声吼道:「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伤心,以后俺见他一次砍他一次,砍死那没心没肺的混蛋。你别为他伤心!」

    别为他伤心——


正文 第四章
    找客栈将众人安置后,一剑担心小七安危,本想立即寻小七去,哪知这时华山掌门却喊住了他:

    「延陵兄弟!」

    一剑疑惑回头,只见赵大雄有些踌躇,但最后开口说道:「漠北一别十年,兄弟不认得我了?」

    一剑左看右看认真地想了片刻,这才「啊——」地一声喊出来:「是你!」

    难怪稍早他会觉得这人如此面熟。

    一剑当年为了赤霄坊的生意大江南北地跑,多年浪荡漂泊在外,十年前途径漠北时遇上一名华山弟子正带着幼子寻找被漠北双煞劫走的妻子,一剑当时本要赶往下一地,却为这人这事在干旱酷热的漠北多留一个月。

    只是世事难料,后来那人虽寻回妻子,也击毙漠北双煞,然那幼子却不幸夭折,死于那片滚滚黄沙当中。

    一剑感叹道:「十年没见了,嫂夫人如今可好?」

    当年的华山弟子,今日的华山掌门朝一剑点头。

    「托福。」

    没想到当日漠北散后,竟阔别十年才又相逢,赵大雄喜见旧日恩人,说什么也要留下一剑。叙旧一番后,赵大雄将这几日涵扬发生之事慢慢道来。

    原来这次武林大会魔教早有图谋,各大派受伏中毒差点全军覆没,其间幸得一名少年神医施赠解药,众人才得解毒。

    随后八大派负伤力抗魔教妖人,魔教教主下令撤退,然而这时铁剑门门主陆玉却不知中了什么邪,紧迫魔教右护法不放,对方被陆玉死缠,最后竟也不顾教中命令要除去陆玉。

    武林各派同气连枝,赵大雄见铁剑门有难自不可能视而不见,于是一头栽下去的结果,竟是落得被追杀两天两夜的下场。

    一剑一听原来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拍了拍赵大雄的肩,有感而发道:「人说最难捉摸女人心,陆玉便是。那苏解容本是我姊夫,不知何故竟成了魔教护法,今日他不认陆玉,或许就是陆玉坏事做尽的报应。」

    一旁原本呆呆坐着的莫秋脸色突然发白,一剑这才想起苏解容不认的不只陆玉,还有莫秋。

    发觉自己说错话,他的脸色瞬间化得比莫秋还白。

    一剑道:「小秋,舅舅不是在说你……」

    莫秋点点头,低声说:「我晓得。」

    小二端来了水酒清茶和一些小菜,莫秋将酒壶拿给一剑,而后倒了杯热茶给赵大雄。「舅舅喝酒,赵掌门喝茶。」

    一剑爱酒甚过于茶,所以方才点菜时,莫秋便吩咐了一壶。

    莫秋再道:「大家都受了伤,所以我叫的小菜多是清淡,赵掌门慢用。」

    「你这外甥真乖。」赵大雄接过茶盏,怜惜地看了眼莫秋。

    想及方才在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又看着铁剑门大部分人对他的冷淡态度,赵大雄竟是对莫秋愈发不忍起来。

    这么善解人意又容貌俊美的孩子,怎么会有人舍得冷漠待他。

    一剑以壶就口也不拿杯子,咕噜几声牛饮解渴,而后砰地放下酒壶道:「俺这外甥的确事乖巧伶俐来着,那格老子的苏解容绝对是被牛屎糊了眼,才会不认他。哼,奶奶的,不认也好,这孩子俺来疼便罢,那姓苏的滚一边去。」

    莫秋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那神情既像笑又像哭,他随后步伐略微不稳地走到后头,帮忙请来的两位大夫包扎伤患,偶尔垂下目光沉思,偶尔举头望眼二楼紧闭的厢房。想着什么,全藏在那对黑黝深邃的眸子里,只有自己知道。

    涵扬天香楼的客栈大堂,铁剑门与华山派各据一角休息,莫秋将事一手包办,从请大夫安置重伤昏迷的两派弟子,透露出他有条不紊的行事手腕。

    要了十来间房将重伤昏迷的稍做安置,被点穴昏睡的陆玉同样在其中,交由铁剑门弟子自行看管照护。

    事情至此,铁剑门中的弟子也分成两派,大部分仍是守在陆玉身旁,但少部分却来到莫秋身旁询问有何处需要自己帮忙。

    今日暗林内生死一瞬,陆玉弃众弟子生死不顾,一剑与自己的舍命相救,多少让这些心高气傲的弟子们折服。莫秋明白收买人心最快的方法,便是救对方于水火,而后不问回报。

    天香楼的掌柜认出莫秋别在腰间的令牌,想过来请安,却让莫秋看似不经意瞥过,却锐利阴鸷的双眸所寒。掌柜随即不着痕迹地退开,转身招呼其它客人去。

    已然安全的涵扬城不见两日前的血腥,由大敌的客栈大厅向外望去,行人熙熙攘攘一派繁华升平。

    这时的赵大雄与一剑又聊起当年血战漠北双煞的事,两人相谈甚欢,一剑招来小二开了一坛陈年梨花酒,喝得赵大雄醉醺醺茫茫然。

    赵大雄鼻子上头红了一块,口齿不清地道:「说起来还多亏延陵老弟你及时出手搭救,要不然不只我华山派,就连铁剑门的无辜弟子也要惨死魔教妖人手下。」

    一剑豪爽大笑,一掌拍上赵大雄的背。

    「赵兄你说这什么见外话!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况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中人应行之事,客气什么!」

    赵大雄辈一剑一掌震得嘴里一口酒吐出来。

    一剑惊得连忙收回手。他也有些醉意了,是以忘了斟酌力道,赵大雄内伤在身,没被拍得呕血真是万幸。

    一剑红着脸尴尬道:「赵兄无碍吧?兄弟失礼,这掌拍得太过用力!」

    莫秋听见一剑这头有动静,随即跑了过来,他戒慎地盯着赵大雄看了半晌,脸上明白写着:「你对我舅舅做什么了?」也不管究竟谁对谁错。

    赵大雄怀着酒意哈哈大笑,被莫秋小狼一般的神情逗乐。自十年前经历丧子之痛,他对年纪稍小的孩子总会多看几眼,有时会想这些孩子倘若能多开心一些,便似他那无缘的孩儿也能一样开心那般。

    而对于莫秋这孩子,他则是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莫秋那对大眼睛与他孩儿长得相像,虽然没见他笑过,不过笑起来也应该像他孩儿那般灿烂吧!

    赵大雄遂说:「我不碍事。」只是背上有点痛。

    他跟着又道:「延陵兄弟,我心里头有个主意,想同你商量商量。」

    一剑应得干脆:「赵兄但说无妨!」

    「我这些年也耳闻赤霄坊和铁剑门的恩怨,你这外甥在铁剑门定是待得不开心,要不趁这机会让他改投华山门下如何?」赵大雄有些醉了,一些不该说出的禁忌也脱口而出。

    「华山上下向来一团和乐,弟子们相处更似家人一般。这孩子若拜我为师,我定会妥善照顾,教他绝等武学,让他将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声名显赫!」

    「嘎?」一剑闻言差点跳起来,带艺改投别派是江湖大忌,可不知这老友竟会如此开口。

    莫秋这时突然噌地站起来,吓了一剑和赵大雄好一大跳。

    「我干什么要改投华山门下?」莫秋红着眼先瞪了赵大雄一眼,而后望向一剑。

    「舅舅你答应?你不要我?」

    莫秋这控诉叫一剑听得胆颤心惊,连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赵大雄立即接口:「你舅舅只是想你有人妥善照顾罢了,你别怪他做此决定!」言下之意,竟当作一剑已经同意让莫秋拜入华山门下。

    「啥?」可怜的一剑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叫赵大雄将了一军。误会大了!

    「我陆莫秋行得直坐得正,为什么要离开铁剑门?他们怎么对我那是他们的事,就算我真的要离开,也会和我舅舅一起会兰州重建赤霄坊,而不是改投别派!」莫秋说道。

    他辛苦两个昼夜驾马狂奔来到涵扬,可不是为了这人的一句话脱离铁剑门。铁剑门里有他多年悉心经营的一切,如何能放弃。

    「你哪里行得直坐得正了!」客栈一角突然有名身形壮硕的铁剑门弟子站了起来,直逼莫秋而来,怒目道:

    「你身为掌门继子,门主对你寄予厚望,然而你不知羞耻,夜里衣衫不整勾引师兄弟,又执剑伤人火烧厨房,最后东窗事发,竟偷入门主房内伺机盗取金银财宝准备逃离。若不是屡犯门规,门主又怎会下令将你杖毙!照我说门主从不徇私,是你所作所为令人不耻!」

    那弟子言辞犀利态度蛮横,说话间便窜到莫秋身旁,他手中的剑还没朝莫秋挥出,便凄厉哀号一声。这弟子拿剑的手瞬间为一剑说擒,高大强壮的身躯立即萎倒,右手被高举而起,兵器匡啷落地。

    一剑脑海里回荡着「杖毙」二字,想及陆玉的狠心,原本明亮爽朗的面容暗了下来,目光化得清冷,面色凝重。

    厅堂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无人敢再开口。

    而后,一剑深沉的声音缓缓响起,道:「陆玉不辨是非,借口冀子成器苛刻个孩子十多年,俺不信你们个个眼都是瞎的,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一剑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过,他凌厉的目光环视四周围紧握兵器浑身绷紧的铁剑门弟子,压抑怒气说道:

     「我这外甥名义上是陆玉继子,但她哪时把他当儿子看待了?小秋不足月出世,是我从我姊肚子里把他挖出来,他才得保住这条小命。他天生有损,根本习不了武,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可陆玉却借口惩戒,让这孩子从小吃不饱睡不暖!要不是、要不是这些年小秋挺了过来,我这回回来还能看到自己的外甥吗?」

    一剑怒道:「小秋他身体不好,还患了病,神志不清夜里起行,大夫说那叫梦行症!患病之人不但做过的事不知道,甚至连行为举止也无法控制。你们这些人若曾正眼看他、关心过他,又怎会瞧不见他犯病时殊异的神色?」

    莫秋狠狠扯了一下一剑的衣袖,低低吼道:「别说这些!」

    一剑松开那名铁剑门弟子,任他瘫倒在地哀号。那任随即被人拉了回去。

    一剑朝那些人冷哼一声,而后用力揽住莫秋的肩将他带回赵大雄身旁。

    莫秋瞪着桌前酒坛,猛地举起直灌入喉,然而却不慎呛着,咳嗽不已。

    「不懂喝酒就别喝酒!」一剑皱眉。

    「你别管我!」莫秋回嘴。

    「我若不管你,还有谁管你?」一剑吼道。

    莫秋一愣,嘴一瘪,便把酒坛放下。他低头吸了吸鼻子,无法克制打起了酒嗝,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泪水在苍白脸庞上留下痕迹,显得有些憔悴可怜。

    看莫秋这受罪的模样,一剑忍不住冲动说道:「我要你拜入华山门下,别再回去铁剑门了!」

    「我不!」莫秋咬牙说道,发红的眼眶与哽咽的音调令人为之鼻酸。

    「他们要我走,我偏偏不走!」

    赵大雄见莫秋这泫然欲泣又故作坚强的模样,简直疼得心都要碎了。他无意为难莫秋,遂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但你舅舅屡屡于我有恩,你方才舍身挡下暗器救我性命,我赵大雄非知恩不报之人。这么吧,你有没有什么想了却的心愿,或是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为你做到。」

    莫秋一愣,从来不知除了舅舅外,还会有人用如此诚恳的语调与他讲话。

    心里一酸,赵大雄所问之事却那么恰巧,击中了莫秋的那根软肋。

    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莫秋泛红的眼眶慢慢的又兴起雾气,激动得眼泪几乎落下。

    「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吗?那你又能不能给我一个疼我的爹、一个疼我的娘!不行吧!既然不行你又在这里说什么大话!」

    他低哑嘶喊着,紧握的手微微颤抖,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

    一剑垂下眼,伸手欲安慰莫秋,却没料才轻触莫秋脸庞,莫秋眼眶中忍了许久的泪水便低落到自己指尖之上。

    就在这时,赵大雄一句话如平地生雷,在客栈中炸了开来。

    「既然如此,我收你作义子如何?」赵大雄眼中的醉意褪去大半,清清楚楚开口。

    「这么一来,你就就会有一个疼你的爹,还会有一个疼你的娘了!」

    他脸上带着和煦笑意再补了一句:「我娘子很喜欢小孩儿的。」

    莫秋方才抵死不愿入华山门下,然而当赵大雄开口说要收他为义子时,整个人竟呆得说不出话来。

    一剑见莫秋怔愣,以为他是被赵大雄的心意所感动,照自己对赵大雄的认知,此人甚为良善,方才暗林内更是挺身于众弟子之前生死相护。

    是以当下认为莫秋被苏解容伤了心,若能有人代替父职让他忘记苏解容,日后莫秋肯定能将这段过往抛开。

    于是一剑严肃将莫秋拉来,问过几声,但莫秋也只是愕然地望着一剑,一剑遂叫莫秋下跪斟茶,认了赵大雄这干爹。

    之后大伙儿热热闹闹了好一阵,赵大雄的那些弟子们也一一真心道贺,个个满脸笑容,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开心。

    呆滞的莫秋最后让一剑带回房,静静地倚窗不语,垂眸独思。

    一剑先行洗浴,等换上干净衣衫后,让小二换好水,才唤莫秋沐浴。

    莫秋浸在温热的清水当中,回想方才的情形。

    赵大雄和一剑是真心想他好,所以赵大雄见他伤心,便说要认他当义子;所以一剑替他应下,要给他一对能疼他的爹娘。

    一个一个却都没想过,这会儿是平白让人占了便宜。

    莫秋算盘打得简单,华山掌门弟子和华山掌门义子只差一字,身份却差之千里。他只要拒绝赵大雄收他入门,赵大雄看在一剑的面子上,必定会抛出更大的回礼。于是他甚至不用作戏,只是说几句话让赵大雄接下,便顺势钓到了一条千载难逢的大鱼。

    华山乃武林八大派之一,江湖上名声地位显赫,威望如日中天。

    他因一剑而得此机缘,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这强而有力的靠山,从此之后身价便是不同凡响,日后倘若陆玉要动他,也得看在赵大雄的面子上让他三分。

    明明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莫秋却隐隐不安。

    若是一剑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全是利用算计,甚至连一剑本身也被自己算在其中,那向来不耻苟且行径的一剑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咋洗这么久?水都冷了!」一剑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

    莫秋猛地回过神来,随口应道:「就出来了!」这才起身披衣跨出澡盆。

    一剑抄起巾布自然而然地替莫秋绞干湿发,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莫秋悄悄瞥了神情专注的一剑一眼,心里头一阵暖。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知道。机不可失,他得抓住每个机会奋力攀爬。

    延陵家还有一个大敌,叫作陆玉;一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找到外公和叔公;他从来想做的是,将旧往的一切阴霾扫去,除掉所有挡在路上的阻碍。

    陆玉已经知道延陵家还有人活着,一剑的出现代表一招狠棋,从此步步凶险。

    不能让一剑晓得,那便继续瞒着。一切早在自己决定前来涵扬时便已决定,用尽方法,扳倒陆玉。为了最后殊途同归的目的,这些事情都是必要的。

    最后,当一剑将莫秋的乌发擦得半干,莫秋的心也已静下,恢复了淡然平静。

    「舅舅,我饿了!」想通这些事没多久,莫秋的肚子便响了起来。

    一剑让莫秋尽量叫喜欢的菜色,最后小二端来的菜肴占满一桌,莫秋越吃越欢,脸上的小窝窝也越来越深,偶尔抬起头来,还会对一剑笑上两下。

    一剑见莫秋高兴自己便也高兴了,心里直想要是莫秋每天都笑得欢畅,别说他没金山银山,就算是有,也心甘情愿送至莫秋面前,高高兴兴让他吃垮去。

    稍晚。

    奔波几日两个人都累了,一剑放出联络小七的信鸽,凝视漫天星斗好一会儿,才上床就寝。

    怕莫秋夜里又起来走动遇着危险,一剑便睡在外侧,将莫秋安稳围在里头。

    一剑好睡,没一会儿便打起呼噜来,鼾声虽不至于震天响,但对躺在他身旁的莫秋而言,仍是扰人的。

    莫秋双眸在夜里发着亮光,睡不着的他伸手摸摸一剑蔓生的胡子,胡乱想着明日起来要不要替一剑刮掉这些杂草。

    脸庞干净时的一剑是招人的,英姿勃发的俊朗侠士,那刚强不折的体魄内拥有一颗最为柔软的心,自己初见便是因此迷失了魂,从此不能自拔。

    想了想,莫秋最终还是存了私心。

    就叫一剑这么邋遢下去吧!一脸大胡子,一身仆仆风尘,所有最美最好的一切只有自己知道,叫外人只得他的表象,没人会来同自己争。

    夜已深,莫秋静静凝视一剑侧脸,将一切抛开后,竟兴起一股淡淡满足。

    窗外星子闪烁,夜色奇灿,他舍不得将目光从一剑身上移开。

    好喜欢好喜欢的人,现下便在自己身边。

    有时他会想,这是不是一场梦,为何梦境美好到叫人心惊?

    窗台上喀地发出一声细微声响,几乎不可闻的衣袂飘动声传入莫秋耳里。莫秋秋眸微微一挑,迅速由床上坐起。

    而当他看清楚来人时,抽了口气,脸色一变。

    「是你!」

    黑得如夜色深沉的身影就站在窗边,一只铁笛在月色下闪着点点银辉。来人微微启唇低声道:「真是失策,没想到你还醒着!」

    没有太大起伏的语气中,能找得到的只有淡淡的讶异,其余的,什么也没有。自然,更没有遇上亲身孩儿时应有的情绪波澜。

    「苏——」莫秋张口欲喊,却有两颗碎弹子迅速破空而至,一颗点上他的昏睡穴,一颗系上一剑的。

    莫秋眼前一黑,心里头升起莫大的恐惧。他不想就这么昏厥,来着不善,将会对自己与一剑不利!

    然而即便多么不愿,莫秋最后还是只能带着满腹不甘倒下,昏厥于一剑身上。

    苏解容好整以暇地踱步向前,看看莫秋又看看一剑,而后他以笛将莫秋挑开,拎起一剑,然而便在此时感觉有所阻窒,低头一看才发觉原来莫秋的手紧紧抓着一剑衣角,用力的程度,直叫手指与拳头发白。

    苏解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朝莫秋身上一点,莫秋手臂一软,拳头自然无力紧握,只得松开。

    跟着他一手提着一个,身影迅速消失在房里。

    一个时辰之后,昏睡不醒的莫秋被送回床上,然回来的却也仅有莫秋而已,了无一剑身影。

    一剑醒来时有些迷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重重纱幔,身躯底下枕的是柔软滑腻的丝绸被褥,浓浓脂粉甜香窜入鼻间,令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嘻嘻——」

    银铃般的绵柔笑声在耳际响起,一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立刻往旁边挪,待他定睛一看,发现身旁竟有个貌美如花的娇俏女子朝着他笑。

    一剑大骇,左看看右看看,只见此处雕饰繁华富丽堂皇,他暗忖自己本是在天香楼客栈内睡着的,怎竟糊里糊涂到了个不知名的地方。

    女子见一剑瞪大眼睛如临大敌地盯着她看,觉得有趣极了,便挪动身子缓缓在被褥间滑啊滑,滑到一剑身边。

    「你你你、你别过来!」一剑大叫。

    那姑娘一双柔荑宛若无骨,葱指如雪皓白似玉,手搭在一剑身上摸啊摸,一剑被上下其手,整个人顿时慌乱不已,满脸通红。

    他双指捻起女子手上肌肤,小心翼翼地将那双手挪开,可那女子唉呦了声眼眶泛泪嗔道:「大胡子你弄痛我了!」

    一剑立刻将对方的手丢下,从床上窜起,也不管礼数,大步跨过女子娇躯往床下跑。

    女子杏眼一挑,跟着一剑下床,抚抚皱了的衣裳,腰肢轻摆朝一剑走来。

    「这这这、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剑见这女子仅穿肚兜,外罩一件根本掩不住春光的薄纱,那前头波涛汹涌,酥胸雪白,他眼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得红着脸往左往右还往上看。

    「这里?这里是我家公子的房啊。」女子低低轻笑。

    「我我我、我怎会在这里?」一剑说话猛结巴,不断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问我,我怎知道?」女子注视着一剑粗犷的脸庞,见他朴拙的反应便觉有趣。她道:「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的,真有男子气概,让我摸一下可好?」

    「不好!」一剑惊魂未定地怒吼狂啸。

    「做什么吼得这么大声。」女子捧心含泪,像受了惊吓似般。

    「摸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我我我、」见女子又要逼近,一剑脑海中窜出莫秋含笑的身影,脱口而出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姑娘自重!」

    「家室?你那妻子可有我漂亮?」女子眨了眨眼,问道。

    想及自己竟将家室一词与莫秋串在一起,一剑双颊瞬间轰地红上加红,热气冲脑,头颈几乎冒烟,结巴道:「是是是、比你漂亮了些!」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外头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欲举步入内,原本垂首的他发现房内的异样情况,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

    青年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啊,公子!」女子已经伸出去,快要碰着一剑衣襟的洁白柔荑僵在半空中,而后迅速收回。她脸上的调笑娇憨之色也迅速撤去,换上一副恭谨柔顺的模样。

    「素蘅你胆子倒是大了,连我房里的人也敢作弄?」青年边说边走入房内,要拿桌上的茶壶倒水,那被叫作素蘅的女子立即上前翻杯斟茶,笑得一个叫讨好。

    「哎呀,素蘅若知这大胡子是公子的人,就是给素蘅天大的胆子,素蘅也不敢妄动分毫啊!」女子一脸无辜模样。

    青年笑了声,挥了挥袖,素蘅会意,先朝青年福了一福,而后走到一剑面前说道:「大胡子公子,素蘅这厢有所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说罢,轻摇娇臀往房外走去。只是掩上房门之际,她仍不忘对一剑抛个媚眼,留下意犹未尽的眼神才离去。

    一剑打了个冷颤。

    「小丫头春心动了!」青年笑了声,而后转头望住一剑。

    眼前这青年和之前离去的女子样貌上可说是天壤之别,乍见那女子的惊讶像见着仙子,但见着这青年就又堕入凡间看着了凡人。

    青年一身素衣,样貌寻常,眼耳口鼻无一不缺,分开来看合起来看都平凡无奇,但见一剑狐疑地打量自己,青年突然露齿一笑。他这一笑显出两颗小虎牙,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便忽地亮了起来,令一剑望得一愣。

    「就跟你说要早点来,你怎么拖这么久才到?」青年走到墙边矮柜拿出个荷花锦囊扔给一剑,说道:

    「这是你外甥要的东西,吃法全记在里头的纸笺上,就算他全身经脉尽断也能接起,没比这更好的脱胎换骨药了。」

    听青年话中所道出的内容,一剑一愣,立即大喊了声:「小七,你是小七!?」

    「不是我还会是谁?」小七打了个呵欠,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可你的脸咋变成这样?」一剑震惊道。他记忆中的小七可是有张不输一叶的俊俏脸蛋。

    「世间有种东西叫作易容术。」小七懒懒笑了声,又道:「欸,不说这些。你外甥的病我看过后,飞鸽去问我师父了,过几日有消息再通知你。」

    一剑点头,将锦囊里的纸笺翻来翻去看过几次,郑重朝小七说道:「兄弟你这份情我记下了,将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无论啥事,赴汤蹈火我都会为你做到。」

    小七笑道:「咱三个就你还是这老样子没变过,要不是昨日认出你……」

    「啊?你昨日就见着我?怎地不唤我一声?」一剑浓眉紧蹙。

    「兄弟我还怕你自个儿一个人待在涵扬会有危险,担心得不得了!」

    「呦?」小七眉一挑。

    「可我方才去探望你时,你可是和你那小外甥搂得紧睡得香,连有人跃窗闯入都没发现啊!」

    「咦?」一剑脸色迅速涨红。抱、抱在一起?俺只是怕俺外甥半夜爬起来胡乱走,才会和他一起睡!搂?真搂了吗?那肯定是睡糊涂当棉被抱了!」

    明明没有什么,但一剑嗓门越喊越大,最后竟是欲盖弥彰。

    小七大笑了两声,歇了歇才道:「好了,那唬你的!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难怪一叶写信来时句句血泪,字字都在为他哥的将来操心。」

    明白自己竟被捉弄,一剑面色一沉,拳头紧了紧,指节劈哩啪啦地响。

    小七打呵欠道:「大爷我这几日为了等你,在这城里和人周旋不下,要退也退不得,累得跟条狗似的,你这么劈哩啪啦地吓唬人,还真是有良心啊!」

    一剑立即张开掌,皱着眉头说:「你也不该拿俺来调侃,俺……」

    「是,自然知道大哥你脸皮薄。」小七边说边往床铺爬去。身体一沾上柔软的床褥,他忍不住低叹了声:「奶奶个熊……还是有床能睡好啊……」

    一剑走到床前,顿了半晌而后开口:「小七!」

    「嗯……」小七的声音很弱很弱,闷闷地从被褥中传来。

    「俺还是得谢谢你。」一剑道。

    「这些药肯定得来不易。」

    小七摆了摆手,软瘫在床上。

    「是兄弟就别跟我计较这些,有事再找我成了,我明日就走……记得别同任何人说我的事……你那外甥也不例外……」

    一剑点头。

    「你好好休息。」他看得出来这人已是筋疲力尽。

    一剑转身朝门口而去,行进间身后突然一阵劲风袭至,他反手抓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枚内镶七色花瓣的透明琉璃珠。

    「留着……」还没说完全,床上已然传来轻轻的鼾声。

    一剑紧紧握住珠子,走了出去。

    外头,那名叫素蘅的女子正拿着一条白布朝一剑娇笑,一剑瞬间打了个寒颤。

    素蘅道:「大胡子公子得罪了,这是上头下的规矩,得蒙眼带你离开,即便你是公子的朋友也不能例外。」

    一剑点头,任由素蘅将他的双眼蒙起。

    在黑暗中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还有些机关喀哒声响,而后似乎还坐上小舟,肌肤沾上湿冷冰寒的水气,摇摇晃晃好一阵子。

    一剑心想小七这地方也着实神秘,然而在江湖上行走危机四伏,一切总是小心为上。

    「大胡子公子,已经倒了,就此告别吧!」

    蒙眼布被拿下的剎那,一剑的臀突然被掐了一下,吓得他顿时跳了起来,然回过身去哪里还有素蘅身影。

    四周竹林苍翠,天已破晓,只独他一人被满山遍野的苍竹围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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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一剑低头在大街上慢行,想着该如何交代自己这一夜的下落。

    此时天已大亮了,赶集的人也渐多,涵扬清寂的街道热络起来,日前那场正邪相争已在汲汲营生中被百姓放诸脑后。

    一剑才走进大门,突然一个白色声音如旋风般朝他扑来。

    他展开双手接住,对方焦急地在他身上东摸西摸,好似要确定人完整无缺,没少胳膊也没少腿一般。

    「舅舅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伤到哪儿,怎么逃回来的?」莫秋神色慌乱惊恐不定,声音中还带着哽咽,他边吼边摸着:「我醒来后见不着你,吓死了!」

    一旁几名年幼的华山弟子急忙抱拳行礼,说道:「师父出去寻找延陵大侠了,既然延陵大侠安然回来,那我们这就去找师父!」

    「苏解容有没有对你怎样?」莫秋抬头,眼眶里竟布满了泪水。

    「苏解容?」一剑不明白莫秋为何这么问,但却晓得自己的突然失踪定是叫这孩子惊着了,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真是叫人心疼。

    「我们睡到一半,结果苏解容那鼠辈爬窗进来,点了我的睡穴,等我再醒来你就不见了。」莫秋回忆起昨夜的情形,浑身一阵冰凉。

    一剑欲言又止,明明昨日是在小七那儿过的,不知怎么竟扯上苏解容,但小七要他不许透露昨夜之事,他也不好对莫秋说明。

    莫秋见一剑神情有异,连声追问:「莫非是苏解容伤了你?舅舅你伤着哪里,要不要紧?奶奶的那个混帐东西,下回被我遇上我肯定叫他好看!」

    说着又是一阵乱摸乱扯,弄得一剑衣衫凌乱,腰带松开,裤子都快掉下来。

    一剑连忙把莫秋从自己身上扒下,提着裤子道:「你别摸了,舅舅的确没事!」

    莫秋却在踮起脚尖往一剑身后探时,瞥见一剑耳垂上有一抹淡红的印子。他惊了一下以为那是伤痕,但抹下却发觉,竟是姑娘家用来点染朱唇的胭脂。

    莫秋一愣。又在这时,一剑身上浓浓的香粉味窜入鼻间,那过于暧昧的味道令他脑袋一阵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莫秋眉头一皱,以眼神询问一剑。

    一剑打了个喷嚏,伸手将莫秋雪白指尖上那抹刺眼的红揉掉。

    肯定是被那爱捉弄人的素蘅姑娘给弄的,一剑尴尬咳了声,目光不敢与莫秋对视,略略移开。

    一剑不是善于说谎之人,但面对莫秋的质疑却不解释不行。

    他含糊道:「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涵扬外郊,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就自个儿走回来了。」

    莫秋目光化得深沉,一抹狐疑显现,而后隐入漆黑的灵眸当中。他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既然舅舅没事那就好了……」

    「哈哈——」一剑听得莫秋如此说,以为莫秋已经相信自己的说法,松了口气后扯笑道:「你说我会不会也得了那梦行症?睡着睡着就自己爬起来走出门去了?」

    「嗯,也许吧!」莫秋接着不着痕迹地问道:「苏解容找你做什么?」

    「就说不是苏解容了,是小……」一剑呆了呆,而后急急收声低斥道:「你套我话!」

    这时楼上突然有些许动静,一剑耳朵灵敏听见声响,莫秋跟着回头望去,也才瞧见那一闪而逝的白色衣角。

    一剑皱眉。

    「人已经走了。」

    莫秋冷哼。

    「那个人肯定是听见我对赵大雄说你被苏解容掳走,见你回来,才偷偷摸摸躲着听我们讲话。」

    关心则乱,遇上苏解容的事,陆玉从来冷静不下来。

    然而,照自己从一剑口中探得的,昨日虽是苏解容掳走他,但一剑见到的,却是一剑的旧友小七。

    他不知小七是何人,只知这人行事虽是神秘诡谲,冲着自幼与一叶一剑交好,还危及不了他们。

    然而此人在涵扬出现,那么恰巧苏解容也在涵扬,这人必定与苏解容有所干系,若要再见苏解容,需得此人下手才得。

    陆玉这生最在意的男子……江湖上从未曾听闻其名号的魔教护法苏解容……

    莫秋垂下目光,眸中闪烁冰冷寒意。

    情字害人,而陆玉便为其中痴人。十五年间寻寻觅觅,至今仍不肯放弃。暗林间的那声碎心狂喊,仍依稀徘徊耳际。

    像这样一个陆玉视为一生所爱之人,若生擒苏解容以之要胁,别说单单是外公延陵冀的下落,就算让陆玉以自己的性命相换,恐怕也非难事。

    只是……

    为什么他们要有这样的感情?

    若非情至深处害及了旁人,他的母亲也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被折磨得如此凄惨。

    「怎么了?」一剑瞧莫秋发呆,忍不住低头关切。

    「舅舅。」莫秋心里头一紧,张手抱住一剑。他将头埋进一剑胸膛,闷闷问道:「如果有一天别人用我的性命来威胁你,要你自绝于他面前,你肯吗?」

    「如果我死,能换得你平安的话,自是。」一剑毫不犹豫地道。

    莫秋把一剑搂得更紧了。

    一剑的话,让他心里突地痛了起来。然易地而处,他却不晓得倘若碰到如此情形,自己会不会甘愿为一剑交付性命。

    原来这就是他与一剑的差别。

    他对一剑是自私至极的爱,只想若这人不爱自己,要怎么将他千刀万剐。然一剑对他却是全心全意付出,从来不想能得到多少,只想能给他多少。

    「你等等我……总有一天……」莫秋喃喃低语。「总有一天,我也会对你,如同你对我一般的……尽管你曾说过无意让我改变,要我做自己便好……」

    一剑拍拍莫秋的背,不知莫秋心里的挣扎,只道这孩子昨夜被吓坏,现下仍然不安。

    傍晚扫光一桌的菜,莫秋便找掌柜嘀咕去。

    他这天香楼的小当家当得毫不含糊,一剑瞧见莫秋事必躬亲大小全揽的模样,颇为赞许。一叶的确教了莫秋很多东西,莫秋也十分努力上进。

    攥着小七给的荷花锦囊,一剑细读纸笺,知这药虽只弹丸大小,但却有能让人脱胎换骨的能耐,然而随之而来的后劲却也不简单,不知莫秋熬不熬得过。

    厢房外传来叩门声,一剑回神问道:「谁?」

    「铁剑门弟子路明明向延陵大侠请安,敝门门主准备了点酒菜,还请延陵大侠赏脸前往,以酬谢大侠对敝门上下的救命之恩。」外头传来轻柔的女子嗓音。

    一剑沉吟半晌,后道:「请贵门主稍后,延陵一剑随后便至。」

    门外人应声,踏步离去。

    一剑将重要的锦囊系在腰间,抽出床头的赤炼刀反复凝视,暗忖道:该来的还是会来,这回见陆玉,便是将一切摊到桌面上讲明的时刻了。

    赤霄坊与铁剑门的宿仇,也该一次了结。

    稍后,一剑来到天香楼后偏僻幽静的小院中。

    此处花木枝叶扶疏,凉亭一座曰之「观星」,然抬头望去夜空深邃,星子稀疏且月缺未盈,那抹淡色银牙朦胧悬挂,稍显孤寂。

    陆玉原本背对着他,闻得动静后缓缓转过身来。

    夜风徐徐,吹得陆玉鬓发纷飞,兴许是月光太凄美,照映在她那张倾城容颜上,显出一抹憔悴。

    当陆玉抬首,不轻不淡望向一剑,一剑只觉得她眉如笼烟上染淡淡哀凄,目如幽泉潋艳浅浅情愁,胸口突然一悸,有种不知名的情感兴了起来。

    依稀记得多年前的奉天河畔也曾经有人用这种眼神望过他,不过那个人眼里有着冷然嘲讽,而这人眼里冰霜消融,铜墙铁壁碎了一角,彷佛能窥进其内的无力与脆弱。

    一剑有些迷惘,不明白心里的躁动是怎么回事。

    凉亭石桌上摆满精致菜肴,还有一壶陈年花雕。陆玉目光由一剑腰间的荷花锦囊轻轻移过,举杯道:

    「昔日因两家之争而有所得罪,陆玉在此向延陵公子赔罪。再则此次因一时情急不慎误伤公子,幸得延陵公子不计前嫌由魔教手中救得铁剑门上下,陆玉无以为报,但请公子收下陆玉心意。」说罢连饮三杯,其间无丝毫停顿。

    亭中酒香弥漫,光是闻一剑也知道那六十年的花雕酒有多厚多烈,陆玉脸颊上浮现淡淡红晕,而后又斟满一杯酒递与一剑。

    江湖规矩,诚信谢罪酒三巡,从此恩怨便两清,一剑从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但注视着陆玉双手呈上的酒杯却接不下手。

    「赤霄坊因陆门主而毁,多少性命牵涉其中,这杯酒太过沉重,恕延陵一剑端不动!」一剑双目如炬凝视陆玉,只道眼前这女子看似柔弱,谁会想到赤霄坊竟就是覆灭在她手中。

    陆玉将酒杯放回桌上,示意一剑坐下相谈。陆玉让门下弟子守在院外,是以小院中安静无人声,只有幽幽不断的虫鸣此起彼落。

    一剑环视四周后,开口道:「陆门主胆子可真是大,竟然没让弟子随侍,就不怕我趁此四下无人,一刀送你入黄泉?」

    陆玉淡淡道:「延陵公子光明磊落,必定不齿这等小人行径。」

    她斟酒喝着,啜了口醇厚的花雕再道:「莫秋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想必也已告诉你我受苏解容一掌重伤心脉,你要杀要剐都是简单。」

    「大夫告诉我这个做什么?」一剑皱眉,陆玉的私事他没兴趣过问。

    陆玉执杯的手腕略滞,目光淡扫一剑,似乎想分辨话中真伪。他们明明是生死仇敌,大夫又为他们所请,怎么不会藉诊治之机探查她的伤势好伺机除掉她?

    陆玉指节轻敲桌面两下,道:「其实延陵公子若想报赤霄坊覆灭之仇,尽管动手便是,陆玉这条命由你所救,再舍一次也无妨。」

     陆玉这般说法叫一剑不悦,他一拳系在石桌之上,打得桌沿迸裂一块,重重哼道:「俺再想取你性命也不会趁人之危,你把伤给俺养好,等你痊愈之日,咱俩光明正 大来场比试。俺告诉你,若俺赢了,最好给俺乖乖说出俺爹和俺叔的下落,要不俺就拿刀砍上铁剑门,把你门口那块牌匾劈成两块,当柴烧了!」

    一剑背上的刀擦得雪亮,本以为今晚有场硬仗要打,哪知以往行事狠戾的陆玉今日竟开始当起女人来了,这般柔弱苍白的模样,他背后那把赤炼刀怎么拔得出来砍得下去!

    一剑今日才算真正意识到陆玉与他的不同,男人与女人计较本是不该,若非延陵家毁在这人手上,要公平比试这话一剑说不出口。

    公道总是要讨的,他可不会放任延陵家人任人欺负。

    陆玉用一种疑惑不解的语气道:「是谁告诉你,你爹和你叔叔被我所囚?」

    「就……」一叶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一剑将话吞了回去,顿了一下才开口:「与延陵家有仇的便只铁剑门而已,更何况我爹失踪后,一路打压赤霄坊,使得铸剑师和工人们离的离散的散,敢说不是铁剑门?」

    陆玉又喝了口酒,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道:「其中想必有所误会,莫不是以讹传讹,才传成这样。」她口吻肯定,而后又说:

    「我不知你为何销声匿迹八年之久,后又带着铁剑门的镇门之宝赤霄剑重返江湖……」

    一剑张口想说:这不是赤霄!

    然而陆玉接着的话来得太快,听得一剑一愣,将这茬给忘了。

    「你爹的确是来找过我。」陆玉道:「那年你爹以为你的死是我所为,独至铁剑门要我给他一个交代。但人不是我杀的我如何交代?后来他也许觉得理亏,便走了。几个月后我辗转听到消息,才得知他失踪之事。」

     陆玉坦承:「我的确竭力对付过赤霄坊,但那不只我,每任门主皆是如此。赤霄坊与铁剑门素来不合……一花死后……这情形更是越演越烈……铁剑门许多生意坏在 你爹手里,门内上下质疑我领导无方,我若不灭赤霄坊,门主之位必定朝不保夕。然而也是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晓得,原本固若金汤的赤霄坊是因群龙无首,才一击 就破。」

    一剑听得目瞪口呆,怎么这么说来,陆玉灭赤霄坊还能理直气壮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江湖,也是宿命。」陆玉声音中有着淡淡感触。

    「你爹是个可敬的对手,若不是他意外失踪,今日灭的,便是铁剑门。而若我铁剑门灭了,现下在此被指责的,便该是你了。」

    一剑听得一愣一愣的。

    的确,两家恩怨纠葛,无论哪方赢,总有一方支离破碎。

    就在一剑发愣的时候,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杯被递到他的面前。

    陆玉举着酒杯看不出喜乐,但话中字句宛如掏自肺腑,真似真心。

    一剑听得她续道:

     「当年解容娶我为妻,我却为铁剑门与赤霄坊而冷落了他,他遇上一花、爱上一花,不管后来我做了多少努力,他的心却已不在我身上。一花怀胎时染病骤逝,解容 误解是我所为,愤然远去,而我也因解容的离去,从来没善待莫秋。这么多年我累了、也倦了,只要你点头,两家纠缠世代的恩怨在此划下终结。」

    陆玉单手解下腰间无殇剑置于桌上,名剑出鞘银光闪耀。

    她说道:「喝下这杯酒,了却两家长久以来的心结,铁剑门从此不再为难赤霄坊,更会助你寻找亲人踪迹。而莫秋,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待他,将他视如己出,若他有所成就,日后便将门主之位传给他。即便……即便你饮过酒后还是决定取我首级泄忿,我也不会由第二句话。」

    陆玉唇边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她一笑,左边脸颊上浮现了一个浅浅梨窝。她原本就生得一副绝伦容貌,又因多年习武之故,容颜从未衰老。

    原本对人不冷不热的疏离性子,如今展开了笑颜,就如同清幽的墨水画添上神来一笔,瞬时万紫千红绽开,粲然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想到冷冰冰的陆玉笑起来会是这般动人心魄的模样,那弯弯的眼和眼底流灿的光芒彷佛会勾人,叫他气息骤乱脑袋发涨,人一呆脸一红,竟茫茫然起来。

    陆玉端着酒杯的手伸到一剑眼前,一剑糊里糊涂便接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下那杯花雕的,只晓得后来陆玉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直到最后火辣的酒液划过他的喉咙呛至鼻腔时他才跳了起来。

    然而为时已晚。

    饮下谢罪酒便是代表既往不咎泯灭恩仇,一剑猛地瞪大了眼,气的脸红脖子粗,手中酒杯被他双指一捏,碎成了屑。

    陆玉见一剑一脸追悔莫及的模样,竟难得地觉得此人逗趣,忍不住出言调侃:「延陵公子一言九鼎,不是后悔了吧?」

    一剑张大嘴,可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几番瞪眼后,实在扯不下面子说那酒误喝的不作数,只能将怨气往肚子里吞,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离去。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被人算计了,老子居然被人给算计了!」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一剑的声音如雷撼动天际,轰轰传入陆玉耳里。

    一剑走后,陆玉立即敛起笑容。

    她手一招,一个身影出现跟前。

    「盯住延陵一剑和你那好师弟莫秋,从现下起我要知道他们的每个动静,不许遗漏。」陆玉的面容冰冷,下令毫不迟疑。

    即便脸色仍然苍白,但方才曾经显露的弱不禁风、憔悴不堪,早已褪去无踪。

    一剑气冲冲回房时遇见了赵大雄,他把人拖着就到大厅去喝酒,陈年的烧刀子一坛一坛的开,等莫秋寻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喝到醉颠颠了。

    莫秋一脸不善地将一剑扶回房,落下门栓后便开口道:

    「掌柜的说陆玉找了你去,她找你去做什么?周围布置得滴水不漏,我连靠近也靠近不得!那女人不安好心的,你怎么没等我回来便自己去了?」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剑一回想起方才糊里糊涂喝下的那杯谢罪酒,整个人便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气冲冲地拔出背上的刀就要往脖子抹。

    「舅舅你做什么——」莫秋惊声尖叫,连忙扣住一剑的手臂,阻止他的动作。

    一剑气呼呼地说:「俺对不起俺爹,对不起俺娘,对不起俺姊,对不起俺家上上下下!俺被鬼迷了,那女人不过是冲俺一笑,俺活见鬼的竟然把谢罪酒喝了,搞砸一切,血海深仇报不了了。」

    莫秋怕一剑真的想不开,方才那气焰全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舅舅,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妨告诉我,也许还有办法弥补呢!」

    一剑横看了莫秋一眼,莫秋立即露出「事情仍有一线曙光」的神情,大眼闪烁着「天无绝人之路」的光芒,凝视着他的舅舅。

    「你小舅舅说得对,俺的确是个蠢蛋……」一剑双颊酡红,打了个酒嗝,锋利的刀口瞬间断下几根垂散的乌发,他慢慢放下了刀。

    莫秋看得是胆颤心惊冷汗涔流,心里直道以后绝不让这人喝酒了,醉起来真是吓人。他将手掌摊在一剑面前,死命地盯着这个人。

    一剑迷茫地眨了一下眼,而后才发现莫秋要的是他的刀。老实将刀交付莫秋掌心后,他也一五一十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莫秋。

    莫秋收好刀,又倒了一杯浓茶给一剑醒酒,忙呼了一下后才坐回一剑身旁。

    看着一剑塌着头,一脸沮丧的模样,不知怎么地莫秋竟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莫秋靠在一剑身边,低声安慰道:

     「陆玉一反常态对你有礼,想必是以为你与苏解容有干系,想藉你找到苏解容。说要善待我,也是因为我突然多了个名门大派的掌门干爹。至于帮忙找外公叔公更是 贼喊捉贼,只要我们没证据指出她把外公囚于哪里,她便能继续睁眼说瞎话去。还有,她把你的刀当成赤霄剑,定是也打起你刀的主意。

    舅舅你心思及不上她那花花肠子,被骗自是当然。你喝了谢罪酒,可我却是没喝的,新仇旧恨,将来我会替舅舅报的,舅舅你放心。那女人不好对付,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最好别和她说超过三句话,不然又要吃亏了。」

    一剑心里头堵得慌,即便莫秋这番温柔言语也不能让他好过些,他一头撞在床柱上,低声咆哮道:

    「说来说去,就怪陆玉那张脸生得不像骗人模样,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说谎,笑起来又是那么好看,这才让俺像被鬼打了头整个人都昏了,让她牵着鼻子走!」

    一剑跟着又恨恨说道:「格老子的,居然用美人计!」

    莫秋原本心疼一剑被骗,心里软得像摊水似的,却在听见「美人计」三个字后脸色冷了下来。

    「嗯,舅舅觉得她美?」莫秋声音阴沉。

    「陆玉是美。」一剑说的是实话,没有任何特别意思。

    可这话听在莫秋耳里就不对了。莫秋磨牙道:「我就说怎么陆玉一招手你就去了,半点防备都没有,原来早被那个人给迷了!」

    一剑不解地望着莫秋,大眼因酒醉而迷蒙,令他的神情迷惘无辜。

    莫秋低吼道:「你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从此心里只有我,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的,你自己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可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去见陆玉,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一剑眨了眨眼,他依稀记得那些话是莫秋说的,自己并没有说,可那也代表自己的心意,所以他并没有反驳。

    莫秋见一剑毫无反应的愣呆模样心里一怒,突然咆哮起来道:「你是我的人,谁都不能碰!谁敢勾搭你我就打爆他的头,你勾搭谁我一样打爆他的头。陆玉那老女人也不看看自己年纪多大了,竟然敢动老子的人,老子这就去灭了她,看她那张死鱼脸找谁笑去!」

    莫秋愤然跳下床去,他那气势还真像想同陆玉拼命般。

    一剑注视莫秋的脸颊,脑袋中突然闪过些东西,他因此忘了纠正莫秋满口学自自己的粗口,伸手一抓,将莫秋扯回床榻上来。

    一剑摸摸莫秋的脸颊,说道:「小秋,你笑笑给我看。」

    莫秋牙痒得直想咬人。

    「我都快哭了,笑什么笑!」

    「来,笑笑!」一剑捏着莫秋虽长了些肉但仍称不上丰腴的面颊,莫秋一疼,整张脸皱了起来。

    「舅舅你这个醉鬼,以后不让你喝酒了!」莫秋痛得眼泛泪光。

    「别一直拧我!」

    这时一剑低低地「啊」了声,手指抚着莫秋左边脸颊因面容扭曲而浮现的梨窝,喃喃道:「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奇怪……小秋,原来那陆玉笑起来的时候,竟和你有些许相似,脸上也有个小窝窝……眼睛,都是眯眯的……」

    一剑顿了顿,深深凝视莫秋,那专注而温柔的视线停驻在莫秋脸上,彷佛舍不得看不够似地,缓缓描绘着莫秋的眼鼻眉目。

    「不过,你笑起来比较甜啊……眼底又闪又亮的……舅舅喜欢你的笑,舅舅喜欢小秋的笑。」一剑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

    莫秋原本心浮气躁气愤不已,可一剑的话语却如醍醐,瞬间便令他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仍是多些。

    是啊,仍是多些。

    自己何必捕风捉影,那么害怕。

    害怕这个人会被谁给夺去……

    「所以说你一时被她所迷只是因为她像我,而不是觉得她有多美?」莫秋深吸了几口气,竭力稳定声音。

    「是。」一剑脸红红的。

    一剑的反应看在莫秋眼里,令他觉得心里有些甜。

    「那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莫秋觉得自己真是糟了,居然会落到这种地步,要和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女人计较谁比谁好看。可当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不想自己在对方心里,占的是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一剑觉得莫秋问了十分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自是你。」

    「怎么不选她,你不是觉得她好看?嗯?」莫秋故意问道。

    「她也好看,但和你不一样,因为我知道你是我身边的人。」那「知道」二字,是「认定」的意思。

    一剑说了,我认定你是我身边的人。

    跟着不只脸,连耳朵和脖子也一并红了起来。

    莫秋这回可乐了,他猛地往一剑怀里钻,脑袋瓜子不停在他怀里蹭,胸膛里满满的都是又酸又甜的感觉,涨到简直想要炸开死了般,让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看来有时让一剑喝些酒也无妨,这人今日说的话,他爱听。



正文 第六章
    一剑把莫秋拉开一些,注视着莫秋的眼道:「小秋,你现下功夫还不到家,可别去找陆玉打。」

    莫秋依依不舍一剑的胸膛,蹭了几下蹭不过去,只好放弃。「她现下受了重伤,只剩三成功力罢了。」

    「只剩三成你也打不过。」一剑道。

    武功向来是莫秋的痛处,被一剑戳中要害,他整个人几乎跳起来。莫秋不甘愿地张嘴要反驳,这时却有颗药丸弹进了自己嘴里。

    莫秋动了一下舌头,脸颊顿时皱得比陈皮干。

    「苦的!」

    那又苦又怪的味道令莫秋恶心,他作势想吐掉,一剑原本醉得迷茫的双眼却突然精光大作,喝了声:「嚼碎吞了,不许吐出来!」

    一剑沉稳的声音有着天生的威严,不容莫秋抵抗。

    莫秋平时敢对一剑没大没小,那其实是一剑对他孩子气的纵容;可当一剑正起姿态管教他时,莫秋便只能从嗷嗷叫的小狼变成喵喵叫的小猫,乖乖听舅舅的话,半点都不敢反抗。

    「吞下去了没?」一剑问。

    莫秋痛苦地点点头,吐出舌头,上头只有些黑黑绿绿的药泥。他嚼得很碎,味道恶心的要命。

    「恶——」他打了个气味十分要不得的嗝。

    一剑敲了一下莫秋的头,带了点纵溺的语气道:「这可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对你学武的进展有莫大的帮助。盘膝运功,将真气导入丹田,快些。」

    「……哪来真气?」莫秋碎碎念了句。

    可话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喉头处开始发干,身体闷闷发热,经脉中慢慢出现若有似无的真气,虽弱,却是十分精纯。那些真气并非自己所有,因无法融入进身体内,没一会儿就鼓噪乱窜起来。

    莫秋惊疑不定地看了一剑一眼,一剑却镇定地将掌心贴住莫秋胸口,如往常一般耗费自己的真气为莫秋引路。

    莫秋突然明白方才吃的肯定是那叫小七的人所给的奇药,不敢拖延,立即盘膝坐好,在一剑的帮助下缓缓收起这些真气。

    刚强而又霸道的内力缓慢注入莫秋体内,每达一个窒碍的穴道,便停在其上打转。

    一剑紧闭双眼,额间冒出冷汗,他在察觉莫秋体内阻塞无法通行的经脉穴道后,便以自身真气夹带着莫秋本身的内力强硬冲破,而后更将那些放出的真气全数归导入莫秋气海,收归莫秋所有。

    莫秋日前功力尚浅,完全不知一剑注入他体内的真气最后竟是被自己所用,如今得了奇药,一刻间似乎灵窍全开,竟能察觉身体经脉间那些内力的翻搅运行。

    莫秋心里有些慌、有些乱,却又高兴万分,他心绪一动张开双眼,才想说话,却听见一剑说:「默晕赤霄诀,机不可失,舅舅现下助你行功,你便能突破第一重,到达第二重。」

    「舅舅……」莫秋轻声道:「你这样会耗掉自己不少修为……」

    一剑睁开眼,赤霄诀行功时本是戾气最盛之时,然他眼里精光散去,兴起一抹笑,只道:「无妨。」

    短短二字,却是重击莫秋心扉。

    一直以来一剑都是这么做的,将练武之人视为最重要的内力分送给自己,为了替自己筑基,从没有一丝一毫不舍。

    莫秋的心绪乱了一下,而后赶紧收敛心神,随一剑运行内功心法,不想浪费一剑的苦心。

    过了两个时辰,两人慢慢收功。

    一剑脸色苍白,出了一生冷汗,耗费过多真气的结果令他内腑受创,浑身虚弱乏力气息微促。

    莫秋喘着倒进一剑怀里,他是得利最多之人,真气自行运转一周天竟毫无阻碍,气海充盈真气丰沛,赤霄剑进入第二重,武功至此略有小成。

    一剑失去太多功力。莫秋这么一靠,他便给压倒在床上。

    「……舅舅,你说我现下能不能打赢陆玉?」莫秋气喘吁吁地说着。

    「还早着。」一剑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那药还有多少,一次全吞了成不?」莫秋解下一剑腰间绣工精细的荷花锦囊,稍稍掂了掂重量。

    一剑斥道:「武学之道在于循序渐进,还没学会走就想飞,小心跌个粉身碎骨!」莫秋性急,轻重不分,一剑怕他会出意外。

    「那有什么!」莫秋趴在一剑胸口,抬头轻轻用鼻子哼声,有些慵懒有些沙哑,还带了点撒娇意味地说:「有舅舅你在,无论什么事你都会帮我,我才不怕。」

    「你这孩子真是。」一剑无奈。

    「好了,快起来,别压在舅舅身上。」

    「不想我压着你,把我推开得了。」莫秋耍赖不肯离开。

    「舅舅一下子失去了太多功力,现下浑身发软,动不了了。」一剑连声音也虚软无力。

    莫秋问道:「你之前不也都这么帮我?怎就没事。」

    一剑说道:「因为咱遇见铁剑门的人了,舅舅多给你一些功力,你就也能多一分能力自保,没想到……竟然会累成这样……」

    莫秋凝视了一剑好一会儿,喃喃念了句:「这不是故意给我可乘之机吗……」

    一剑没听清楚莫秋说了什么,只感觉莫秋忽地轻轻笑了一下,而后脸庞便压了下来,柔软的嘴唇贴上他的,缓慢地亲吻。

    莫秋伸出舌尖在一剑唇缝打转,一剑忍不住低吟了声,抵抗不了徘徊舔舐硬是想进来的莫秋,松开了牙关,放任这人对他动作。

    莫秋的舌柔软灵活,滑过一剑齿列,舔着口里的每一处温暖,一剑僵了几分,有些诧异莫秋探索般的动作。

    莫秋彷佛是想将一剑每个地方都舔遍,无论多细微之处皆不放过,最后寻到了一剑缩到后头动也不动的舌头,轻轻地摩擦缠绕。

    碰着喜欢的人便无法控制,莫秋喉间发出细细的颤音,那微弱的震动由两人紧紧接触的地方传到了一剑喉间深处。

    一剑下腹升起熟悉的灼热感,那种无法控制的感觉令他觉得不妥,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想将莫秋推开,然而实在是一点气力也无,最后还是莫秋察觉道,才退离开来。

    一剑的脸很红。

    莫秋嘟着嘴的表情很不满。

    一剑尴尬得支支吾吾,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秋双眸盈盈犹若一湾柔柔春水,嗔道:「舅舅你做什么推开我,你的胡子扎得我疼我都没介意了。」

    「既然会疼那就别亲了!」一剑立即道。

    莫秋睇了一剑好一会儿,心想这人真是不解风情,都箭在弦上哪能说不亲就不亲,难不成要叫自己像上次一样含恨入睡,隔日起来洗裤子不成?

    「可是我想亲舅舅很久了!」莫秋低声道:「喜欢的人天天在面前晃,晚上又睡在身边,我以前碰到喜欢吃的东西都是第一口就吞下肚的,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哀怨。

    「什什什什……什么!?」吃的东西!?一剑结巴。

    莫秋笑了笑,伸手摸摸一剑脸庞,转移他的注意力道:「舅舅,让我帮你刮脸好不?」

    莫秋想起不过才几日前的事,那时犯病的自己迷迷糊糊差点割断一剑咽喉,不知经历过那样的变故,一剑对他的信任还是不是如同以往,仍否愿意把性命,交付到他手中?

    一剑的脸被莫秋摸得有些痒,他原本尴尬非常,不想再被莫秋这般摸来摸去,然而当他看见莫秋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时,却不由自主地点下头同意莫秋动作。一直以来,他都未曾拒绝过莫秋的请求。

    莫秋欢快的低呼一声,手脚并用地跨坐到一剑身上,他双膝跪夹在一剑腰侧,迅速掏出怀中的玄铁匕首,「锵」地匕首出鞘声响亮非常。

    瞧莫秋高兴成这样,一剑不解地问道:「刮个脸罢了,你干啥高兴成这般?」

    莫秋笑得眉弯眼弯,开心得不得了,脸上的小窝窝也深好几分。他说:「因为舅舅肯让我刮脸,就是信任我、喜欢我、毫不犹豫把自己交给我!」

    这话说出口莫秋突然察觉自己泄漏了心事,他有些忐忑地盯着一剑想瞧一剑由什么反应,但一剑却陷入沉思,正努力理解胡子和信任与喜欢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一剑这憨样更是招人喜欢,莫秋拿着匕首在一剑脸上比划,这么个没心机的人,从哪里开始下手好呢?

    虽然等一下都是要拆解入腹的。

    手中的匕首慢慢动作,莫秋脸上神情认真,彷佛多专注于那些杂生的胡子,然而他的小屁股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手上刮一下,臀便蹭一下,又挪又动地,在一剑的腰腹间磨来磨去。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施在一剑身上,成功地搅乱一剑原本平稳的气息,一剑糊里糊涂地被勾起了反应,闷闷地喘着粗气。

    清理干净了一剑的门面,莫秋将匕首放到床头,摸着一剑干净俊朗的刚毅脸庞,听着他紊乱失控的喘息。

    一剑满脸通红,才要开口赶人下去,莫秋却说:「舅舅你顶着我了。」

    他含笑的眸子晶莹剔亮,彷佛不解人事的稚子,说着无关风月的话。

    「因为你一直乱动乱动……」一剑咳了声,低声吼道:「还不下来。」

    莫秋张着清澈的大眼,歪着头看着一剑,他将手搭在一剑腹上,好奇地捏了捏。

    「你知道吗舅舅,小时候我老是仰头看你,觉得你就像座山,强壮而不可动摇。可后来你回来,我也长大了,才发觉你并不是那么巨大的存在。原来你不比我高多少,刮了胡子,整个人就清俊起来;你也不比我厚实多少,脱下衣物,轻轻便摸得到骨头。」

    宛若像想证实自己的想法般,莫秋将一剑的腰带解了下来。

    衣襟敞开,露出一剑结实的身躯,由上往下望,紧紧贴附骨上的肌肤是滑腻诱人的麦子色,莫秋微微弯腰伏身,一剑身上清新的味道夹杂些许酒香,令他有些醺然。

    莫秋的手在一剑身上游移,带着情欲意味的抚摸,让一剑有些克制不了。

    一剑因浑身乏力而任人宰割,心里有气地怒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莫秋无辜地说:「摸你啊!」

    「摸、摸、摸、摸我做什么!」一剑不争气地又脸红了。

    「不为什么,就是很想摸啊!」莫秋将这等暧昧字眼说得再自然不过,他凝视着一剑,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庞天真而单纯,明亮的双眼里没有丝毫污秽,只是真挚而渴求。他低低地诉说着:

     「舅舅不是说过喜欢我,我也喜欢舅舅啊!两人间若是互许终身,这等事不过是因情而起,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想分开,所以想成天在一起,所以想彷佛地碰触, 反复地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舅舅,你别赶我好不好,你已经很久没有让我摸摸了。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啊,所以让我摸摸好不好?」

    莫秋的温言软语没有太多油腔滑调的调情,但光是一而再地重复的「喜欢、喜欢、喜欢」,便叫一剑的心酥了起来。

    「舅舅,好不好……」莫秋如小动物般蹭着一剑,轻声央求着。

    「那……那……摸……摸几下就好……」一剑不慎被唾沫呛着,猛咳了几下,脸色涨红。

    得了一剑的应许,几乎便在同时,莫秋便来到一剑的胸膛,抚摸这他左胸上前些日子被自己咬出的齿痕,而后轻轻地一捻这人淡红色的乳首。

    一剑带着薄汗的肌肤上浮起一颗颗小凸起,一股热流直冲下腹,兴起的战栗让他皱眉强忍。明明只是这么普通的碰触,心里却像燃起了火一般,丁点的火星突然燎原。莫秋带起他体内沉寂已久的情欲骚动,从来便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如此悸动。

    莫秋的手滑到一剑柔韧而消瘦的腰间,感受着那处结实紧致的腰线,忍不住重重搓揉。然而这样似乎还不满足,他挪下了些,张口便朝一剑的腰侧咬下。

    一剑吐出沉重的闷哼,如果不是浑身无力的话,这回他可能痛到从床上弹起来了。

    一剑底气不足地喘息,莫秋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眼底氤氲着情欲,又因突如其来的痛楚而泛起泪光的男人。

    「实在是……秀色可餐呢……」莫秋低笑。

    「咋……」一剑懵了懵,什么秀色可餐?

    莫秋的手沿着一剑的窄腰往下滑,缓缓伸入一剑的亵裤。

    「那里不给摸!」一剑心里一惊,吼了出来。

    莫秋才不理会一剑,反正这人现下动弹不得,拿他没办法。他人往前倒去,喘息着贴在一剑胸口上,亵裤里的手慢条斯理地搭上对方愈发灼热的欲望,上下捋动起来。

    「小小小秋……」一剑重重呻吟一声。

    一剑虽然扭动着身躯想要抗拒,然而却是徒劳无功。

    莫秋听着一剑胸口的搏动越来越强烈,想着这人是因自己而激动,便也有些克制不住地加重手里的动作。

    一剑的喘息声由唇缝间溢出,他抗拒不了莫秋温柔而又执着的爱抚。

    当莫秋倚在他身上,鼻间还能隐约闻到莫秋身上传来沐浴过后的皂荚香味,越推越高的快感令他感到天旋地转,几乎令他失神。

    一剑即将溃堤的剎那,涨大的分身在莫伙手中弹跳了一下,莫秋可还不想这么快便结束一切,他松开手撑起身子,摸出了一瓶碧绿罐子,笑笑地看着一剑。

    「舅舅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莫秋问。

    一剑早就头晕眼花了,张了眼努力看了一下也不过是绿绿的东西,便摇了一下头。

    莫秋笑了声,捉住一剑的手指沾起瓶中乳白色的药膏,而后分开双膝跨跪在一剑身上,轻轻抬起臀,带着一剑的手指,缓缓将其送入臀瓣甬道之间。

    「有这药……嗯……便能容易些了……」莫秋略微困难地动作,而他底下的一剑则煞是好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屡屡张嘴却老是说不出话来。

    粗浅弄了几下后,莫秋拔出一剑的手指,双手抵在一剑坚硬平坦的腹部上,目光正对着一剑,在两人互相凝视下,慢慢往下坐,一点一点地吞没那炙热的楔子。

    一剑喉间咕哝了几声,发出的声音中夹带着欲望被牢牢窒住的痛楚与欢愉。

    他年纪明明比莫秋大,如今却全由莫秋摆弄,心里有些不解气,但在触及莫秋柔情似水的眼神时,却又无法真的对他生气。

    更何况莫秋带来的痛苦一波强过一波,但那令人颤抖得都快无法自已的酥麻也一轮胜过一轮。

    当莫秋无预警地一下子坐到底的时候,一剑长长低吟了一声,差些一泄如注。

    莫秋一直注视着一剑的脸庞,明白一剑方才险些克制不住,他想笑出声,可开口却发出呻吟。

    或许真是有些逞强了,这么一下强压下去,传来的疼痛感让他冷汗直流。

    一剑察觉莫秋的异样,焦急地看着莫秋。

    「舒服吗?」莫秋却问。

    「你怎么这么乱来!」一剑斥责。

    「还不快起来。」瞧莫秋额间都渗出了冷汗,一剑心疼得不得了。

    一剑铁柱似的分身坚硬勃发,与柔软的内壁完全契合,莫秋甚至能感觉到接合处那一点一点传来的,属于对方的脉动。

    他轻轻往上提了一下,而后再度坐下,果不其然引起一剑的轻喘。莫秋执着问道:「舒服吗?」

    一剑嘴张了几张,而后才在莫秋坚持的目光下吶吶说道:「……舒、舒服……」

    莫秋轻轻一笑,双手撑在一剑腹上,臀缓慢地动了起来。

    刚开始疼痛多了一些,不只莫秋,连被压在底下的一剑也显得难受。

    后来莫秋又用上许多带着花香的药膏,当房内弥漫起浓郁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芙蓉花香味,那上下的摆动也一次比一次快,低嘎的喘息也越来越急促。

    抽插吞没的动作间带起酥麻,微微拧起的眉头是越来越无法承受的表示。

    莫秋身上衣衫还完好,连接着一剑的地方完全隐藏在布料底下,他摇动腰肢,让一剑进到最深处,一剑身上细细冒出汗珠,肌肤微微泛红,越来越巨大的愉悦让这人深陷其中,甚至伸手扣住莫秋的腰,带着他起伏。

    尖端与内壁摩擦时抵到了不知名的地方,莫秋兴起强烈的颤栗,甬道因此无法克制地痉挛。

    一剑的唇张开些许,急促无声地喘息着,俊朗刚毅的脸庞变得柔和,迷蒙的黑眸渗着水光。

    莫秋从未见过沉溺于情欲中的一剑,自律甚严的这人因自己而失控,连偶尔承受不住而哼出的湿润鼻音也如此迷人。

    一剑半启的唇间偶尔会有一两声低哑的呻吟,这些简直激得莫秋骨头都酥了,他加快了摇摆的动作,不停晃动自己的腰。

    还不够、还不够,他还想得到更多,想将这人所有的一切都占为已有,不留一丁点给其它的人。

    「舅舅……」莫秋染上情欲的声音沙哑柔软。

    「嗯……」一剑气息急促。

    「其实我好想将这药膏用在你身上,你下次让我用好不好?我……我也想摸摸……摸摸看你里面是不是也和前面一样……这么热……」

    正当情欲高潮时莫秋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剑脑中想及那种场景,不由自主地一窒,埋在莫秋体内的欲望也更坚硬涨大起来。

    「啊……」莫秋急喘了一下。

    「好大……」

    情潮突然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一剑猛烈卷入其中,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灭顶瞬间一剑抓住莫秋的腰猛力往上一顶,滚烫楔子在莫秋体内释放一波又一波的热流。

    莫秋敏感之处被凶狠一撞,令得他拔高声音叫了出来,分身也无可忍耐地同时迸发,浊白的欲液喷洒而出,溅在一剑胸膛之上。

    清晨鸡啼,就算累得腰都挺不直,一剑还是挣扎了几下努力起身。

    洗漱后拿出行囊中的替换衣物,一剑眉头皱了一下,这衣裳一叶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浮气又繁复,里里外外七八层,到底要怎么穿?

    「小秋,快点起来,怎么还赖在床上?」换上干净衣物后,一剑回头望着那个趴在床上动也不动的人。

    莫秋听一剑叫唤,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可才轻轻动了一下,腰间传来的酸痛与无力感让他再度跌回床上。

    「腰好疼……」莫秋闷哼了声。

    「怎么会腰疼?闪到了?」一剑关心地趋向前去。

    床上少年双颊泛红眼带春色粉嫩,趴在柔软床褥上浑身瘫软得连屁股也撅不起来,一对大眼含羞带怯地注视一剑。

    一剑被看得心慌意乱,别过脸去不敢看莫秋,只是轻轻握住莫秋的腰,以内力缓缓推拿。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让莫秋忍不住呻吟了声,一剑顿了一下,再继续缓缓为莫秋揉腰。

    莫秋舒服地叹息,开口,理直气壮地指责起他舅舅来:「还不都是你害的,和我睡一起都那么久了,也不肯碰碰我,害得我昨晚忍不住,一时天雷勾动地火,摇到腰差点断掉。」

    莫秋说得这般露骨,害得一剑手中一紧,便朝他的小蛮腰直直掐了下去。

    「啊——」莫秋鬼叫了一声,腰酸得叫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舅舅你干什么!」莫秋回过头埋怨问道。

    一剑一张脸又红又绿,跟着一掌朝莫秋脑袋搧去,低吼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这孩子真是……真是……舅舅昨夜辛辛苦苦输真气,弄得全身乏力,可你竟然……竟然……」一剑说不下去了。

    莫秋虽然被一剑搧歪脑袋,可一剑这回力道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像生气的样子,再见一剑的脸颊红通通的,说话结结巴巴,欸,这不是羞赧害臊的模样吗?

    莫秋哼哼两声窃笑道:「昨晚我也只做了一次,下半夜可是有人恢复气力后便抓着我的腰猛晃,我喊停他也不肯停的啊!」

    「那……那……那……」一剑结结巴巴地「那」了半天,声音小了,脸也更红。

    「是你说的……因为喜欢……碰上了自然就……忍不住想要……想要……」

    听见一剑坦白吐露情衷,莫秋乐得简直要从榻上跳起来。他屈着身子回望一剑,脸上满是贼笑,一剑被他盯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窘得无处可躲。

    最后一剑被这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逗到翻了脸,心里发呕收紧十指,真气由莫秋腰间疲累的穴道贯透而入,酸麻到骨头都要酥掉的感觉令莫秋弓起身躯,难耐地呻吟一声。

    暧昧的旖旎声调在厢房内回荡,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的莫秋瘫软在床上,可这人并没有多做反省,反而露出一脸任君采撷、多多无妨的模样,手指头还爬到一剑身上,轻轻勾了勾一剑。

    一剑实在忍不住他这轻佻模样,狠狠地搧了莫秋脑袋一下。

    莫秋断断续续的喘笑,心里还是乐不可遏。

    这便是日后要陪他一生一世的人了。

    这么单纯、这么好欺负,却是一心一意只为他着想的人。

    莫秋满足地阖上双眼,叹了一声。

    真好……真好……

    莫秋心情十分愉快,即便出厢房就收起那看来有点孩子气的笑容,但嘴角轻扬的弧度仍能看出他的好心情。

    下了楼,掌柜立即趋向前来,开口便说找到莫秋问的那几道名菜菜谱,两人走到边边垂首商量去。

    一名劲装打扮的少女自他们下楼时便一直看着他们,神色有些犹豫,待莫秋离开后踌躇一会儿,遂走向前来朝一剑拱手说道:

    「晚辈铁剑门第二十三代弟子陆明明,敢问尊驾是否是延陵一剑大侠?」

    「大侠二字不敢当,在下正是延陵一剑。」一剑道:「小姑娘你有什么事?」

    一剑虽听得这少女自报为铁剑门人,但瞧她十四五岁和莫秋差不多年纪,鹅蛋脸圆润清秀,声音清脆悦耳,倒对她没什么戒心。

    陆明明掩饰不了心中讶异,惊呼了声,「真是延陵大侠!?我方才就想莫秋师弟身旁站的该是延陵大侠,但是今日的你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一剑不以为意,朗声大笑。「小姑娘你也不是第一个这般觉得,大概是胡子挡住俺半张脸,突然刮干净才叫人认不得!」

    陆明明娇笑一声,清清脆脆。她回归正题说道:

     「我家门主今日准备动身回铁剑门,门主说她会履行对延陵大侠的诺言,好好照顾莫秋师弟。不知延陵大侠接下来有何打算,若赏脸的话,不如到铁剑门作个客如 何?铁剑门受了延陵大侠的恩惠无以回报,当会好好招待延陵大侠,而且莫秋师弟与延陵大侠甥舅情深,想必不愿这么快便与你分开。」

    一剑静了半晌,暗暗思索。

    老实说莫秋之前便有说过要重回铁剑门当内应,他从一开始便觉得这样太过危险,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是再好不过,两个人一起去总是有照应,比让莫秋单枪匹马深入虎穴强得多。

    一剑应了声:「好!」,抬起头来却发觉陆明明正望着自己发愣,他疑惑地出声询问,陆明明的脸蛋却突然红了起来。

    她咳了声,说:「延陵大侠你穿这衣裳挺是好看。」

    一剑身上穿的戴的,全是一叶悉心挑选,他这身衣裳绣工精细,淡淡的绛红色泽并不彰显,但衣襟上的火云花纹正面看与侧面看皆是不同,云不动而焰火流转,天下无双的绣工恐怕连御用织造坊也难以仿得出来。

    忽然,两人的对谈中爆出不属于他们的声音。

    莫秋的嗓音从一剑背后传来,阴森森地道:「我舅舅不穿衣服最好看!」

    莫秋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一剑身边,一剑听见这话脸色猛地化作一片火红,他伸掌迅速朝莫秋脑袋呼去,低吼道:「你这孩子胡乱说些什么!」

    莫秋身形轻轻一挪,肩膀稍倾,一招移形幻影使来毫不费力。

    一剑掌风从他耳旁呼啸而过,莫秋小小低呼了声:「躲过一招!」他的功力果真有所精进。

    一剑紧接着张开手臂将莫秋揽回怀里,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伸手便把莫秋的嘴巴捂了个结实。

    莫秋「呜呜呜——」地叫个不停,挺是不悦。

    一剑尴尬地对陆明明道:「小秋这孩子就是有些口无遮拦。」

    陆明明看着这二人,心里虽隐约觉得这对舅甥感情好到有那么点奇怪,却也只能回了个笑给一剑。

    莫秋被一剑捂得没气,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他好不容易扳开一剑的手臂,可才说了声:「……舅舅……」竟就哇啦啦地吐了出来。

    「小秋——」一剑见着莫秋的模样,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莫秋其实一早便觉得不适,他看过一剑锦囊里的药笺,明白服下后烈药融经脉再造、刮瘀毒重生,那痛楚绝对比当年洗髓换骨的药浴更甚。

    然而这是一剑的苦心,莫秋有所觉悟,才咬牙忍下不吭声,只是无奈后来药劲越来越强,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这才在一剑和陆明明面前出了糗,吐得一塌糊涂。

    稍晚告别华山派和赵人雄后,一剑抱着莫秋上马,随着铁剑门北上。

    药性过了正午更发猛烈,莫秋痛得浑身发颤冷汗涔涔,甚至连抓住一剑的气力也没有,只能靠一剑将他紧抱,才不至于摔下马去。

    莫秋能忍得痛,即便这如利斧凿下的钝痛叫他神智涣散几乎昏迷,他只是不能忍受腹中不时翻搅上涌的酸水,往往他都痛得要晕过去了,下一刻却又得醒来大呕特呕一番。

    「恶——」莫秋又干呕了声。

    一剑轻拍莫秋,一路上持续不断地以真气安抚莫秋体内躁动的内息,他一直陪伴在莫秋身旁未曾离开,他要守着莫秋,直到莫秋安然度过这关。

    陆明明几次驱马过来关心,一剑皆说莫秋是风寒未愈并不要紧。

    这时疼得迷迷糊糊的莫秋会突然惊醒,眼神锐利瞪着来人,直到一剑安抚下他,才又喃念几句谁都听不明白的话缓缓窝回一剑怀里睡去。

    铁剑门多数人都有伤在身,是以陆玉就算归心似箭,也无法要求众人快马加鞭赶路。对于如何当一个门主而言,陆玉还算称职。

    一剑看着前头马上的陆玉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飞鸽也络绎不绝,不由得多关注了这人一些,最后还是莫秋不愿一剑老是看着陆玉的脸发呆,才沉不住气抓来一剑的手,在他掌心写下那些早安排好的事情。

    莫秋写道:

    「咱们出来之前小舅舅接到消息,有人趁陆玉不在铁剑门时兴风作浪,加上老天也不帮她,涵扬那会儿有人将她那离家多年的丈夫竟是魔教护法一事传了回去,现下铁剑门内几个看她不顺眼的老家伙提前发难,正在商量要怎么把她赶下门主位子,陆玉糟糕了!」

    一剑闻言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写道:「你人在这里怎么晓得铁剑门发生的事?」想了想又纳闷写下:「一叶联系你的?」

    莫秋澄澈的双眸静静盯了一剑半晌,张开双唇,虚弱的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酥磁,懒懒笑道:「你说呢?」

    这人肯定不晓得陆玉这回带出来的人当中有他们潜藏的探子,若连这点消息也不能掌控,将来又怎么对付铁剑门。

    一剑张嘴回道:「俺哪晓得,你们一个一个肠子九弯十八拐的。」

    莫秋瞧一剑认真的模样,虚软地笑了一下,慢慢写道:「肠子拐多少弯都好,我们对你可都是最真,不会害你。」

    莫秋指尖划过的力道引得一剑心里一阵酥麻,那写下的字犹若誓言一字一字地刻在他的掌心之中。

    一剑忍耐着等待莫秋写完时,他的视线停留在莫秋纤细修长的手指之上,莫秋的手细嫩光滑,手指则又白又尖,令一剑不由得想起以前曾听人形容过的,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的词汇。

    莫秋的手煞是好看,等一剑察觉时,竟然已经握着莫秋的手凝视抚摸。

    「舅舅?」莫秋腕部被捉时有些惊讶,但等到他抬头望见一剑的神情时,才发觉这人竟有些恍惚失神。

    「舅舅!」莫秋又喊了声,一剑这才猛然惊醒。他尴尬地立即缩回手,又故作镇定摸摸莫秋汗湿的额头。

    莫秋大眼里闪烁戏谑而愉悦的光芒,他笑着抬起手,细致修长的葱指在一剑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好看是吗?」

    一剑咳了一声,迅速将莫秋的手抓回怀里放好,顾左右而言他道:「风大容易着凉,别把手放在外面吹风。」他的耳根子有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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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在马上摇晃十数日,过兰州而不停,翻山越岭,最后终于到了奉城境内。

    铁剑门此次本是一群数十人浩浩荡荡出门,但回来时包含莫秋与一剑在内,竟然仅剩十数人,这让在门口迎接的几名弟子面色铁青。

    「进去再说!」陆玉翻身下马,便与那些人跨步入内,直往大厅而去。

    距离上次来奉城,已经将近九年,一剑的视线浏览着宽广大街上的熟悉景象,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的莫秋才一丁点大,如今怀里的人都长到了他的胸口,韶光匆匆,真是一点也不肯停留。

    他的目光在瞥见铁剑门斜对门那块天香楼的招牌时惊讶了一下,才想问莫秋,却见从昨日便坚决与他分骑的莫秋下马时一个趔趄,身形不稳险些跌倒,一剑立即将他扶稳,跟着也忘了该问的事情。

    铁剑门内传来沉沉钟响,那是召唤各院首席弟子之意,莫秋凝神听着,大概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凛冽寒风刮人面皮,莫秋的额上却因连日的不适而沁出冷汗。他苍白的嘴唇开开合合,对着一剑道:「已经开始了,我去看看,舅舅你先回我院子休息,事情了了我便会回去。」

    一剑知道莫秋所提是什么,他有些忧心地看着莫秋,却只在莫秋眼里见着坚定,一剑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自己小心点。」

    既然来到铁剑门,这门里的事便不是自己一个外人插得了手的,一切,都得靠莫秋才成。

    莫秋颔首离去。

    陆明明这时立即趋向前来,满脸春光明媚的笑,领着一剑往内走,叽叽喳喳地对这个被门主奉为贵宾的客人介绍铁剑门内的种种。

    铁剑门在奉城生根百年,占地广大,传至今已有二十三代,所收皆为陆姓族内弟子,约有百人,门规严谨,长幼分明。

    铁剑门共分三院,「天下院」为嫡系,世袭门主令牌与镇门之宝「赤霄」,唯二者合则可号令铁剑门,「藏剑院」为旁支,专司锻剑,镇守剑炉;「掩剑院」亦为旁支,因主外联络买家事宜,人脉广大,虽为藏剑院所分出的一支,但目前在门内的声势已然与其余二院并驾齐驱。

    铁剑门崇武,从未有过女子为门主,陆誉将门主之位传给其妹后便销声匿迹,门内弟子不服者众。

    藏剑院和掩剑院没看陆玉的天下院顺眼过,几年来多少纷争由此而起,门内长者不是一心想将陆誉找回,便是欲推举出类拔萃的弟子代替陆玉。

    莫秋跨入门派大厅时,抬头一见,厅堂上那块银漆所书、铁划银勾的「天下藏剑」匾额刺目非常,而厅堂上众人的争吵也因他的出现而突然静止片刻,但随后又轰然响起。

    莫秋左右扫视一遍发现藏剑院的为首者没出现,只有他门下的七个弟子前来,看来日前接擭的关于那老头受了重伤的传言可能是真。

    掩剑院院首陆三七坐在左边、主位下来一阶的位置,矮矮个子满脸横肉,身上穿金戴银活脱商贾之流,实在不像习武之人。

    陆三七面色凝重,宛若教训晚辈般对陆玉开口道:

     「其它的就先不论,你先说说那苏解容是怎么回事!为何你的夫婿失踪十来年,如今一出现竟成了魔教教主座下护法?当年我便觉得姓苏的这人来历不明,但你却不 听长辈之言坚决叫他入赘,这下好了,引狼入室又坏了铁剑门名声,你身为一门之首做事竟如此糊涂,将来又怎么驭下服众管好铁剑门!」

    大事摆在前头,几名长辈没时间理会姗姗来迟的莫秋,莫秋拖沓着步伐慢慢由右侧小道走入,然而却在经过藏剑院那批人时,不知是谁伸出脚绊了莫秋一下。

    莫秋踉跄几步差些面朝下跌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立定恨恨回头,见着的却是某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年轻弟子一瞥而过的挑衅眼神。

    「哼!」莫秋冷着张脸抬起步伐走到陆玉身旁立定,就是有些无聊的人闲着没事爱找别人痲烦,都几岁了却还做这等小动作,简直就像长不大的黄毛小儿。

    跟着他垂首敛眉沉默不语,静静听着这些人狗咬狗。铁剑门闹得越厉害,对他便越是有利。

    没待陆玉开口,陆三七又借题发挥道:

    「如今江湖上沸沸扬扬,皆传铁剑门早已归附乌衣教,其余七大派说不定将会与铁剑门为敌,铁剑门声誉重创,百年基业极可能因你毁于一旦,你可知错不?早说你一介女流根本没能耐统领铁剑门,大誉怎么会那么糊涂,竟将门主之位交到一个无知妇人手中!」

    听见这番鄙视自身之语,陆玉没有动怒,只是用一贯沉稳的调子道:

     「解容是大哥的好友,苏家是南城望族,关于解容的为人大哥若非清清楚楚,又怎会安心让我嫁与他?解容当年因为受不了小妾与腹中胎儿双死而离开此地,他那时 伤心欲狂几乎疯癫,莫不是被有心之人所利用,才误入魔教成这景象。我相信解容不会对铁剑门不利,他只是身不由己;我更相信大哥的眼光不会看错人,他要我所 嫁,定是最好的归宿。」

    莫秋在旁听得心里直冷笑,这陆玉还真能说,黑的也掰成白的。将一切推到失踪已久的陆誉身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陆三七身后的弟子随即开口接下:

     「大家都知道苏解容是前任门主带来的好友,但若说前门主是被苏解容所蒙蔽才犯下大错也不无可能。赤霄宝剑的失踪与苏解容的疯癫离去几乎便在那几年,请门主 恕师侄讲句实话,从今时今日苏解容的身份看来,当年赤霄剑没有可能是被他所盗,倘若镇门宝剑是他所盗,那突然失踪的前门主是否也凶多吉少?而据说是在前门 主离开时被交付重任的门主您,这门主令牌如何得来,推敲起来便是有些……」

    「遥儿!」陆三七扮作黑脸喝了声。

    他身后的弟子陆遥立即垂首,嘴角上勾,拱手道句:

    「门主恕罪,师侄失礼了!」

    莫秋听这声音熟悉,抬头一看见到的果真是当初假借护送他离开奉城之名,途中却对他行苟且之事的陆遥,瞬间脸上神情冷了下来。

    而对这人破绽百出的推论,莫秋更是无声地骂了句:「蠢!」

    陆遥仿佛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般,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来,眼神复杂,包含许多意味不清的东西。

    藏剑院那七名弟子中,为首者开口道:「目前当务之急是将苏解容押回铁剑门受审,要他将一切说明白。他毕竟顶着个门主夫婿的头衔在外,铁剑门不能任他这么下去!」

    「师叔祖说得是,若让苏解容回来对质,一切真相必可大白。」陆遥说道。

    陆三七摆了摆手,跟着道:「魔教逐日扩大,想生擒苏解容并不那么容易。门主这回前去涵扬不仅折损了数十名弟子,更叫铁剑门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三七逼宫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陆玉唇角微微勾起些许,莫秋在她身旁看得仔细,这人眸中杀气一闪而过,分明是动了杀意。

    陆玉只道:「我带出门的都是铁剑门这几代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然而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面对乌衣教时却是如此不堪一击,小玉身为门主当自请责罚,鞭笞二十,日后更当痛定思痛,督促门下弟子习武向上,不敢懈怠一分。」

    听到鞭笞二十这几字,大厅上许多人惊讶得倒抽了口气,然而这苦肉计绝的却是陆三七逼退的诡计,陆三七一口气咽不下去,顿时涨得又红又黑。

    「至于解容他,我会早日将他带回铁剑门,师叔请别担心。」陆玉再说。

    这时藏剑院那头又有人发声:「当日在涵扬,苏解容可是不念旧情,重伤门主,那人武功之高简直非比寻常,门主若要他心甘情愿回到铁剑门,简直比登天还难。我说,若让莫秋师侄去请苏解容,说不定还有那么一丝可能。」

    莫秋对苏解容这三字本就有气,今口无端听了这么多次,现下又和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忍不住咬牙道:「我和姓苏的没关系,别扯到我身上来!」

    莫秋的语气在特意压抑下显得平淡而无起伏,但藏剑院的人却不满他说话的口气,回了句:「有你这么对师叔说话的吗?」

    「莫秋失礼了。」低着头的他木然应了声。

    「看儿子就知道爹不会是什么好货色,」掩剑院的院首陆三七本就不喜这男身女相的门主继子,趁机讽刺道:

    「当爹的私离铁剑门,当儿子的在门主房中行窃被逮,竟也连夜逃离铁剑门,咱铁剑门何时成了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了?门主,你也不管管你这好儿子吗?这私逃铁剑门,依门规可得如何处置?」

    莫秋低声反讽:「看儿子就知道爹,那想必师叔祖的爹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了!」

    「陆莫秋,你说什么!」陆三七没料到莫秋竟敢回嘴,怒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横肉抖动不已。

    「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莫秋微微抬首,态度虽不像在外之时,但那眼神内的倨傲仍明显地展露了出来。

    自个儿强撑许久,手脚早就发软无力摇摇欲坠,但莫秋仍不甘示弱地出言道:「之前之事我早已将功抵罪,『娘』也亲口说了原谅我。既然门主都不计较了,师叔祖你计较什么?」

    莫秋顿了顿,虚弱地扯笑道:「噢,我忘了,师叔祖向来都认为比门主大,可以不听门主话的!瞧您方才咄咄逼人便是了!」

    陆三七眼一眯,急行几步,一掌往莫秋脸上搧去。「我就代你娘教训你这没大没小的小畜生!」

    陆三七这掌用了十成的气力,明显便是要给天下院一个下马威。

    莫秋因服药几乎散了功,无法以内力相挡的结果竟是被一掌击倒在地,生生呕了一口血出来。

    铁剑门大厅里有些长者皱眉,对这陆三七的管教显然不赞同;有些人幸灾乐祸,反正他们从来没看天下院这少门主顺眼过。

    铁剑门里的门规是长幼有序上下分明,整个厅里辈份最高的如今就属陆三七,长辈教训晚辈当属天经地义。

    于是,这些人竟只看着莫秋受罪,在陆三七揪起了莫秋衣襟斥责,「如此弱不禁风一推就倒,怎么当铁剑门的少门主!」跟着第二掌又要搧下去时,也无人想过得出面阻止。

    这时突然一股强大杀气袭来,一柄周身泛着淡淡红光的兵器「飕——」地声破空而至,几乎是对准陆三七紧抓着莫秋的那只手,横空射来。

    陆三七思及该收手时已经来不及,那兵刃来得太快,扫过后他的手腕处已经出现两道血口,而后利器贯透过堂上摆设的花瓶,直直没入墙内,瓶身应声爆裂。

    一切几乎就只在一瞬之间发生,令众人措手不及。

    堂外一句朝天狮子吼响起:「谁敢动我外甥,老子叫他人头落地!」这一吼,震得众人心肝乱颤,耳鸣不已。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铁剑门!」藏剑院七子刷刷刷全部起身拔剑,直指闯入厅中的生人。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赤霄坊延陵一剑是也!」一剑咆哮。

    「延陵一剑?不是死了!?」藏剑院那头几个人大白人活见鬼,惊讶不已。

    一剑大步跨进大厅,也不管那些听见他名号的人愣得跟什么似的,就只惦着整个人软倒在地起也起不来的莫秋,冲上前去把人给揽了起来。

    「小秋有事没?」一剑低声急问。

    莫秋本想站起来,可却虚弱地又往一剑倒去。他摇摇头,伸手擦拭嘴边血渍。

    一剑一瞧见莫秋竟吐了血,指节握得哔啵响,抡起拳头便要往陆三七的老脸揍过去。

    莫秋双手搭在一剑手臂上,压制了一剑的怒气。

    他低声问:「舅舅怎么来了?」

    「怎么都放不下心就跑来了,还好舅舅有来,要不都不晓得你要被打成怎样!」一剑心疼地说。

    「莫秋是铁剑门的人,我这个长辈教训他是理所当然,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来管!」陆三七惊魂未定,可一张老脸拉不下来,仍是出口蛮横。

    「老子听你在放屁!」一剑咆哮。

    「他奶奶的对俺来说你才是外人!莫秋是俺外甥,俺都舍不得打他,奶奶的你个死老头居然把他脸打得都肿了!你老头还要不要脸,几十岁要进棺材的人了还动手欺负一个小孩子,奶奶的今日要不让你看看俺的厉害,你还当俺们延陵家全死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打俺家孩子了!」

    一剑左臂轻挣两下晃开莫秋的手,一拳便朝陆三七挥去。

    陆三七惊得连忙运功抵抗,藏剑院七子虽立即前来相护,可还是晚了一步,刚好接住被一剑一拳打飞的陆三七。

    陆三七被打得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怀中沉甸甸的荷包也掉了出来,碎金子碎银子洒了一地,看得一旁弟子「哇哇哇」地叫了好几声。

    藏剑院七子还想向前,这时一直没发过声的陆玉突然从门主宝座上站起,目光横扫混乱的大厅,喝了一声道,「全都给我住手!」

    以陆玉为界,藏剑院七人与一剑莫秋二人壁垒分明,两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剑还想冲上前去,莫秋担心这人莽撞会惹出不该惹的事情来,隔着衣衫揪住一剑左乳,发狠用力拧了下去。

    「嘶——」一剑深吸了一口气,痛得眼泪直流,低头不解地望着莫秋。

    「舅舅你冷静些,我真的没事。」莫秋喘了口气道。

    陆玉这时淡淡道:

    「延陵大侠是铁剑门的恩人,此次涵扬若无他舍身相救,铁剑门与华山派上下无一人可幸免于难。今日一切都是场误会,延陵大陕是莫秋的舅舅,他心系莫秋一时不愼才伤了三七师叔,各位师叔不必紧张。

    铁剑门与赤霄坊本同出一脉,当年赤霄坊覆灭之事小玉心有愧疚,如今幸得延陵大侠既往不咎,又于涵扬出手相救,所有弟子当谨记这份恩情,将延陵大侠奉为上宾,以礼相待不得有误!」

    陆玉再道:「我晓得你们其中许多人对莫秋这孩子十分介意,今日我便一并说了。莫秋是本门少门主,我的孩子,将来这门主之位必是要交给他,从今而后若是有人胆敢以下犯上对少门主不敬,一律门规处置。」

    铁剑门上下面面相觑,一些随行回来的知情弟子轻声在长辈耳旁絮絮私语,什么华山掌门的生死至交、被收为义子、对方很喜欢之类的窃窃细语不停。

    有些人不解、有些人了然、有些人存疑,最后那些人看着一剑和他怀里的莫秋时,眼神明显已经不一样。

    一剑听见陆玉这般为莫秋说话,还道这人真的有心为莫秋好,在陆玉视线轻轻扫来时,对她颔首示意。

    那良善真挚的目光,令得陆玉一愣。

    莫秋冷冷瞥了陆玉一眼,陆玉这番说词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自己。

    虽这人在说出那声「我的孩子」时,自己心里的确有些撼动,然而一切都是虚假,他无法当真。

    莫秋受不了厅里众人的虚伪,抓紧一剑的衣襟道:「舅舅,带我回去!」

    一剑摸着莫秋红肿的脸颊,心疼地点了一下头。

    他将莫秋打横抱起,搂着他护得紧紧,瞪了那些议论纷纷的铁剑门人一眼,将没入墙内的赤炼刀抽出入鞘,带着莫秋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剑将莫秋带回他自幼居住的小院,将莫秋放到换了干净被褥的床榻之上,拧了条巾子擦去莫秋脸上的血渍。

    这地方仍然和以前一样,木头窗棂老旧,风吹来砰砰地响,窗纸破了也没人来换,冷风从缝隙吹了进来。

    虽然放眼四下只是家具摆设稍微陈旧点,并不像他幼年那般全无人理会,自己走后莫秋也有一叶照料生活不致匮乏,但说到底,过得仍算不上好。

    方才进入这院落,一剑心里便是一痛,如果住的地方是这样,那哪能指望莫秋要去面对的人会对他有多好。一想到这点,他便失去理智地冲回头找莫秋去。

    缓慢而仔细地擦好莫秋的脸,虽然稍嫌笨拙,但这回一剑努力斟酌力道,没弄疼了莫秋。

    一剑说道:「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还是饿了?我刚瞥见天香楼就在铁剑门斜对门,去给你端些东西来填肚子。」

    莫秋闭着眼轻轻哼了几声,也不知是痛还是怎着,一剑拿着冷巾的手要离开时,莫秋伸手将他压住了。

    巾子特意拧过冰水,放在脸上驱散了伤口的热疼。

    一剑也没抽回手,说道:「我以前就不太喜欢铁剑门里的人,不像咱赤霄坊,是讲道理,老子错,儿子也可以反驳回去的。」

    「你反驳过外公的话?」莫秋眼眸半眯,疲累而懒散地望着一剑。

    「吵过许多次。可最厉害的还是一叶,屡屡说得你外公无法回嘴七窍生烟。」一剑笑了声,目光化得有些些深邃悠远。「自从娘死后,爹对我和一叶也没那么严了。」

    「有爹和娘的感觉是怎样的……」莫秋喃喃道。

    一剑用另一手摸摸莫秋的头,说道:「方才陆玉为你说了番重话,看来她答应好好照顾你这话是真的。如果她真的改过向善,那你……」

    不待一剑说完,莫秋冷冷哼了声,不悦地道:「舅舅你干什么一直为陆玉说话!」

    「啊?」一剑愣了愣。

    「如果外公有意外,包不准便是陆玉杀的,她可能是你的杀父仇人,有人像你这么护着杀父仇人的吗?」

    「我只是……因为她刚才……」一剑眨了一下眼,结巴。

    莫秋又截断一剑的话,吼道:

    「她只是因为你出现了,所以做个顺水人情给你,顺便懵你!如果她真的有心对我好,怎么不在陆三七第一个巴掌打下来时截住他,非得到你拿刀杀来才出面调停?这下可好了,你当着众人的面打伤陆三七,如果那死老头有什么事,你就会被推出去顶罪了!」

    「啊,所以你方才才抓着我不让我出手?」一剑愣愣地问。

    「你还说你对她没什么,一见她就整个人都昏头了!我这么替你想,你却没发现,老是偏帮她,还帮她说好话。我、我……」莫秋醋桶整个打翻,又呕又气,那酸味满室弥漫,让人简直眉头都要纠起来了。

    「小秋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一剑急忙道。

    「好!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莫秋明知不能如此,然而就是冷静不了。一想起一剑对那老女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他就呕到想杀人。

    「我……」一剑才要开口,脸色倏地发白,他捂着胸口闷咳两声,眼前黑了黑,突然喘不过气来。

    「舅舅!」莫秋见着一剑的异状,吓得从床上跳起来,一手贴在一剑手背上,一手急忙拍着一剑的背替他顺气。「怎么了、怎么了?」

    一剑调息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道:「大概是之前断断续续输内力给你,体内真气不足,所以方才出拳时不愼被对方的内力所伤。没事、没事!」

    莫秋脸上神情一扭,恶狠狠地瞪了一剑一眼,张大嘴用力朝一剑的左胸咬下。

    一剑闷哼了声。

    「又怎么了?」老是啃那个地方,娃娃吸奶也不是这般咬法吧!

    许久许久,莫秋才松开口,他钻进一剑怀里那属于他的位置,紧紧贴着,把头埋在一剑胸口不肯起来。

    「舅舅,你一定觉得我很无理取闹对不对?」莫秋瓮声瓮气地道。

    一剑摸摸莫秋的头,没回答。

     莫秋说:「记不记得我那时强要你答应,只能对我好、只能看着我……舅舅,你别看其它的人,一辈子都只看着我好不好……那些人他们都会害你的,只有我对你是 真心的。你别扔下我,别不理我,就算我朝你发脾气,你也别生我的气。我好怕的……真的好怕的……怕这场梦一醒来你又不见,怕你喜欢上其它人,怕我不紧紧抓 住你,下一刻你便被其它人给骗走了……那种一无所有没人关心的滋味,我不想再感觉了。」

    一剑叹了口气,低沉的声音算不上哄,刚强语调中却带着丝丝柔情。

    「舅舅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就像你担心舅舅一样,舅舅吼你吼得再大声,也全都是为了你。」

    「舅舅……你说说……」莫秋闷闷地道。

    「说什么?」

    「那天山洞里,我要你答应的话。」

    一剑把莫秋揽得牢牢的,下颔抵着莫秋的头顶,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你那天连珠炮似劈哩啪啦讲一堆,舅舅脑袋哪那么好使,记不全。」

    「不管!」莫秋低吼了声。

    「记不得就自己补全,反正你一定得说一次给我听。」

    一剑有些尴尬,但在察觉莫秋看不见他的手足无措之后,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那我说了……」一剑回想记忆中那段最美好的时刻时,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笑容。

    他用下巴摩挲着莫秋的头发,轻轻讲着:「虽然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我对你做了那等事,你便是我的人……」

    他想了想,断断续续道:「你不要求我三书六礼将你娶进门,可是我除了你,也不让别的女子当我的妻……我从今以后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看着你、想着你、念着你,心里通通都是你……只要你乖乖的,俺会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对你负责到底,从此不离不弃。」

    一剑的嗓音低沉厚实,坚定而真挚,只是将心里所想一一道出,却是无比温柔。

    即便说到后来,那朴拙憨直的乡音跑了出来,然而便是这般至情至性的真情流露,深深撼动莫秋的心。

    莫秋声音哽咽,眼眶灼热鼻子酸涩。他不明白当初讲这话给一剑听时,一剑明明就没这么激动,怎么今日换一剑讲给自己听时,那眼泪……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又掉了出来!

    真是不甘心,不甘心这话明明谁都会说,当日还是小舅舅用来哄人被自己听见学来的,但为何他和小舅舅加起来却敌不过一剑的一半,这人只是三言两语便叫自己溃不成军弃械投降。

    莫秋猛吸鼻子,涕泪全往一剑身上擦。

    「好了,再哭眼又要肿了。」一剑把莫秋从自己身上拔开。

    「睡一会儿,晚点舅舅叫你起来吃药,别累着,快睡快睡。」

    他伸手擦了莫秋满脸的鼻涕眼泪,温煦质朴的笑若有似无地挂在脸上,柔和了那过于刚强的脸部线条。

    莫秋突然有些恍惚,在被压入被窝之中时,又紧紧地抓住了一剑的手。

    一剑说道:「睡吧!快点睡,快点好起来。」

    明明就是男子独有的强硬声调,可因为这人是一剑,因为这人是喜欢着他、也是他喜欢的人,莫秋抵挡不了他话语中那关怀着自己的温暖情感,依言,温驯地闭起了眼。

    从来不让人待在身边,从来不让人靠近自己,从来对谁都全心防备,却只,听从这人的话,一心一意固执信任。

    只因这人有着自己所无法抗拒的单纯与温柔,这样的好、这样的无须怀疑,这样的,叫人完全放心。

    他所喜欢的人。

    莫秋每次服药后都会痛苦上几天,这几天里一剑则是守着寸步不离。

    偶尔莫秋睡烦了,便会和一剑聊聊铁剑门各院的布局和一些闲事。

    最近莫秋最乐的便是陆玉自请鞭笞那事,因无人敢对门主用刑,掩剑院去请藏剑院的院首,人称太上皇的陆枸杞前来。

    陆枸杞比陆玉大上两辈,在铁剑门内辈份最高,由他掌鞭自是没人讲话。

    然而这人明明又矮又小十多年前还受伤武功全失,但挥下的二十鞭鞭鞭到位,硬是叫陆玉背上脱了一层皮,鲜血淋漓。

    莫秋本想去凑热闹,但一剑不让他胡乱跑。莫秋没少生闷气,但一想到一剑全是为他好,心里便又甜了起来。

    后来莫秋情形好了些,一剑也才开始在铁剑门内四处查探。这是一剑当日来此的目的:寻找亲人的下落。

    然而几次的徒劳无功不禁令一剑困惑。

    「莫非爹和叔叔其实被囚禁在别处?」

    莫秋把自己卷在被子中,痛楚从骨子里蔓延出来,他蜷曲成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吐了口气无力说道:

    「我猜不是。我之前发现铁剑门里有几条年久失修的暗道,而且陆玉房里格局也有点奇怪,当年建铁剑门的人如果有心修暗道,绝不会少隔几个密室。陆玉向来不让人进她的房,所以我怀疑人应该在她房里。只可惜上次失风被擒,要能多待久点,肯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一剑摸着下巴新生的胡髭,才想着明日或许去陆玉房里翻翻,莫秋随即便开口道:「陆玉虽然行事狠辣,但怎么说也是个女的,你个大男人探女子闺房不太妥当。我算她名义上的儿子,等我好些,我去就成。」

    一剑不赞同地道:「你上次不是失风过,这太危险了,还是……」

    莫秋立即打断一剑的妄想。

    「舅舅你忘了我服了药,你这阵子又不断输内力给我,等我好起来,便是个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了。」

    一剑闻言大笑:「好好好,咱小秋也要当个武林高手了!」

    莫秋哼了一声,有些高兴。他想起另一件事,随之又道:「对了舅舅,还记得陆当归不?他当日与你分别,是不是回了奉城?」

    「嗯。」一剑应声。

    「他回奉城找他兄长,现下两人应已团聚了吧!」

    一剑这时提道:「对了小秋,当年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是当归老头他兄长救了你的,你说这事巧不巧!」

    莫秋随意点了个头,拐个别又道:「其实,我想到个救外公他们的方法。」说到此,他刻意顿了下。

    「当真?」一剑知道莫秋主意多,立即催促道:「什么办法快说,咋噎了不讲话!」

    莫秋垂下眸,长长的眼睫遮去他漆黑如夜的双目中流转闪烁的光芒,他说得慢,一边说还一边偷瞧一剑脸上的神情:

     「当归老头没将赤霄剑带回铁剑门,看样子十成十是私吞了。陆玉没赤霄剑在手,门内逼她退位的声音不断。我看你何不约陆老头出来,咱设计抢走赤霄剑,反正那 剑也是经你的手才得重现于世,根本就算得上是你的东西!赤霄剑一到手,我们绝对可以用它换得外公和叔公的下落,说不定还能顺道拿下……」

    莫秋提到要阴那当归老头时一剑脸色已经大变,最后一句「顺道拿下铁剑门门主之位」还没说完,一剑大掌就往他后脑勺搧去。

    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响起,莫秋痛得「唉呦」了声。

    一剑动怒时劲可是使大的,莫秋立即含泪改口道:「用借的也是可以,和当归老头商量借剑几日,等骗到外公的下落就立即还他!」

    「你怎能这么想!」一剑痛心疾首地道:「你可知人生于世,最重要的就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你娘把你生得聪明,可不是让你拿来坑人拐人的啊!你要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俺就把你家规处置,打你十大板屁股!」

    「呃……」莫秋抱着犯晕的脑袋困难地点头。

    「点头做什么,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一剑怒道。

    「知道。」莫秋回答。

    他错就错在早该想到一剑脑袋如石头,食古不化不拐弯,这些事根本不能直接同他讲,私底下让人去做说不定快一些。

    失策!

    白被搧了一掌。

    又隔了几日,莫秋说服一剑以探望好友的名义去找那陆当归兄弟。

    这日一大早一剑交代几声便出门,莫秋窝在留有一剑余温的被窝里本不想起来,可没多久不速之客到访,掩剑院那头来了人,说是陆三七想见他。

    莫秋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虽然早料到掩剑院的老头会来叫人,可他现下浑身骨头酸疼得不得了,头又晕又想吐的,但有些表面功夫不做又不成。

    叫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他起身漱洗后提着昨日叫一剑去天香楼取来的百年老参,慢吞吞地走去掩剑院。

    到了掩剑院,见到之前被一拳打到吐血,如今倒卧床上的陆三七,莫秋没等对方开口,那大红锦盒便打开来直接递上去。

    陆三七说:「唉呀,咳咳,一切都是误会啊……」

    莫秋道:「是啊是啊,多亏师叔祖不计较!这条小小人蔘请笑纳,徒孙祝师叔祖早日康复!」

    陆三七摸着人参,两颊横肉笑得抖啊抖:「这么大一条,你这孩子也太上心了,这么好的东西,难得啊!」

    莫秋道:「这是莫秋的干爹所给,他若知道自己的心意能让师叔祖早日康复,定也是觉得值得。」

    陆三七眼眯眯地笑:「噢……不知你干爹近来可好?当年武林大会一别,我与他也数年未见了……」

    接下来两个人虚伪来虚伪去,直到莫秋脸色变得不好,陆三七才肯放人。

    莫秋来时步履缓慢,走时飞快得一个叫作迫不及待。和这些人相处久了,他便愈加想念起一剑来。若非必要,他今日还真想同一剑一起出门。

    走出陆三七的院子时,莫秋心里惦着在外头的一剑,又想自己有让人远远跟着一剑看着他该不会有事,才想让自己别这般忧心,突然手臂一阵疼痛,猛地便给拉扯入偏僻的幽径当中。

    「不错啊,」陆遥的低笑在莫秋耳际响起,「到外头转了一圈回来,现下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如今铁剑门上下没人敢得罪你了,少门主大人……」

    「放开我!」莫秋蹙眉。

    「你还活着,我真是高兴。」陆遥仍是笑道,「可『牡丹花下死』必要与人肌肤相亲才得解,救了你的人,该不会是那日客栈里那人,也就是你的亲舅舅延陵一剑吧……你说若是我将这事说开了去,局面会不会又重新改变?」

    莫秋打了个寒颤,咬牙不语。

    陆遥轻抚莫秋发丝,而后倏地缩紧,扯着莫秋尖锐地道:「那男人有什么好?好到你终日与他躲在房里都不出来!什么延陵家的后人,延陵家早没了,他无权无势什么都不是,哪点比得上我!?」

    莫秋狠狠瞪着陆遥,陆遥见他这模样,激动的言语突然化得温柔起来。

    他松了手里力道,说道:「小秋,我知道之前做错了,我不应该对你下药,也不应该强迫你。可你也重重伤了我不是?我因你在床上躺了月余,却依然无法忘记你……」

    「你想做什么?」莫秋声音冷冽。

    陆遥眼中有着柔情有着痴迷,握着莫秋的手,直往自己胯下的肿胀伸去。

    「你看,我是这么地想你……回到我身边,我会比他待你更好,让你更加满足……」

    湿热的吻落在莫秋唇际,男人的鼻息喷在莫秋脸上,当对方的舌头强硬顶入他的口中时,浑身僵硬背脊发冷的他,推不开这人。

    陆遥,陆三七最中意的徒孙。

    也是处心积虑想除掉陆玉,取门主之位而代之的人。

    莫秋握了握拳,而后松开,再握了握拳,指节因用力过剧而泛白。


正文 第八章
    一剑到天香楼取了坛陈年花雕,悠悠走到挂着医庐布幡的「德恩堂」门口。

    他拍了拍门板,等了片刻无人应门。照理说这时辰老大夫早就醒了,觉得奇怪,于是沿着侧边小巷走到屋后,翻过矮墙跃入后院。

    院子里并没有曝晒中的药草,庭院角落也长了些杂草,一剑迈开步伐推门入内,发现桌椅上有层薄灰,算来该有段时间无人居住。看来当归老头已经带着老大夫离开,两兄弟或许云游逍遥去了。

    一剑抱着花雕坛子站了好一会儿,才搔搔头翻墙离开。

    其实那剑说什么也是当归老头的东西,抢骗拐借都不好,他不愿别人卷入他们和陆玉间的纷争,空掉的房子反而令他松了口气。

    路过清晨早市时,卖米粥的摊子传来阵阵清香,一剑闻得香了便坐了下来。摊主将米粥端上,浓浓的乳白汤水内米粒早已被熬得化开,上头飘着些翠绿菜叶和丁点肉末,清淡简单的早膳别具一番风味。

    一剑边喝粥边想着莫秋,那孩子这阵子被烈药折煞,前些日子才养胖没多少的脸蛋又凹了回去,待会儿或许把人带出来喝些粥走一走什么的,说不定会舒服些。

    隔壁摊子的简陋铁铺生起火来,为这寒冬带来些许暖意,开炉没多久火还烧不旺,那铁铺老板便一搥一搥地敲起铁来。

    这时大街上起了些骚动,远远的几匹马急驰而至,在打铁铺外停下。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对铁匠喝道:「店家,换马蹄,快点!」

    大街上的人一见着这几名黑衣男子,突然地都加快脚步迅速离开,连米粥摊上的客人也顾不得没吃完,扔下几文钱便走了。

    「乌衣教,是乌衣教的妖人!」有人窃窃私语着。

    一剑敏锐地听见「乌衣教」这三字。

    当年他还在外闯荡时,也曾听闻鸟衣教这门派,此教教众皆穿黑衣,行事隐蔽,少与各门各派来往,哪知不过几年时间却挟带如此声势席卷江湖,涵扬一劫更是屠杀无数武林人士,以致如今只要有人身穿黑衣招摇过市,市井便顿无人迹。

    街上的人几乎都跑光了,铁匠也想跑,但那三名黑衣人站在他店铺门前阻了他的去路,吓得他抖得像鹌鹑似的,几乎连手上的铁锤也要拿不住。

    黑衣人斥了声:「杵着做什么,快点,我们赶着上路!」

    铁匠一阵激灵回过神,这才吃力地兜起桌上零落的铁器,抱起马儿的脚要替其修蹄。只是可怜他一路抖,手中的拆蹄铁器几回都没对准戳到了马儿的痛处,马儿被戳得见了血,随即嘶鸣踢开汉子,踱步烦躁喷气。

    铁匠赶紧从火炉里箝了块蹄铁要镶上去,这时不知打哪儿冒出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指着那名铁匠,公鸡般的声音喀喀说道:

    「你这手烂功夫是跟谁学的?乱无章法也敢学人开铁铺?蹄铁太脆,这么镶上去肯定没跑几日便会裂开,这正反也错了,你是想害死这匹马,叫牠下半辈子都瘸着过吗?」

    一剑忍不住望了那老者一眼,只见其身材瘦小到不像样,背微驼,满脸皱纹,一头白发收在帽子底下,露出些许银丝在外。

    略嫌尖锐的嗓音说起话来十分刻薄,没稍歇,迳自数落个不停。

    「你店里摆出来的柴刀,锻面乱七八糟偷工减料,光看这些就晓得你手艺如何,老夫要是你师父,教出你这样一个徒弟,绝对面目无光惭愧得去祖师爷坟前自尽死了干脆。」

    铁匠原木已经哆嗦个不停,被老头这般挑剔讽刺,烧红的蹄铁竟一个匡啷跌到地上碎成两半,其中一半还弹了起来飞撞到靠近他的黑衣人脚骨之上,顿时只听见一声闷响,而后嘁地一声,隐约有股皮肉焦味传来。

    黑衣人静静地凝视脚上的伤口,而后便在这迅雷不及掩耳之际迅速抽出腰上配剑,直往那老者和铁匠的咽喉划去。

    这时原本一直在旁戒备的一剑手一拍桌,整个人凌空跃起。

    一剑反手抽出赤炼刀,顿时红光流曳,天地为之一暗,他如劲风横于黑衣人面前,赤炼刀一横,挡下黑衣人的剑尖。

    黑衣人眼一眯,剑身施加力道,内力贯透剑身,欲比拼内力震开一剑。

    然而赤炼刀并非寻常兵器,一剑也非寻常江湖汉子,黑衣人内力才传来分毫,一剑身上的护体真气立即凝聚胸口。

    赤霄诀的最高境界乃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但若心手双剑皆具则如持双刃威力加倍,此时一剑体内剑诀运转瞬间激发,夹杂一阵强烈气势朝周遭迸射。

    面前的黑衣人首当其冲,铿锵几声长剑瞬间断为三截落到地面,人则猛地弹出数尺,由后方同伴急急接下。

    一剑肺腑略微闷疼,咳了声后收刀回鞘拱手道:

    「几位不过是要换马蹄罢了,犯不着伤人,在下敲过几年铁,这功夫也学过,不嫌弃的话,便由在下代劳!」

    说罢,一剑挽袖抄起铁器,安抚好马儿,跟着迅速熟练地拆卸装歪的蹄铁,仔细削剪马蹄,又挑了几副能用的蹄铁烧红、镶好、浇水使得蹄铁更为耐用。最后以铁锤敲击整平,钉蹄磨平,放马。

    一剑的动作纯熟,功夫快而不马虎,那三名黑衣人愣愣看着这人不但没有继续与他们为敌,反而为他们换好马蹄,顿时困惑到不行。

    「好了。」一剑拍了拍马匹,说道:「这么一来又能跑上十天半个月的路程。」

    三入面面相觑一会儿,随后对一剑拱了拱手,扔了锭银子给一剑,而后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呃……」一剑望着走得匆忙的三个黑影,又看看手中的银子,搔了搔头。他不过是觉得换个马蹄而已没什么好吵的,这……扔银子给他是干嘛呢?

    这时铁匠突然大叫了一声,一剑回头看去,正见那人抡了铁锤便往身旁的瘦小老头搥去,老人家为躲那致命的铁锤,砰地声摔倒在地。

    一剑立即抓住铁匠又要落下的凶器,那双瞪起人来颇为凶狠的眼睛才看了铁匠一下,中年铁匠突然哇地声哭得淅沥哗啦。

    「都是那个死老头,要不是他在一旁煽风点火,俺怎么会连连出错!」铁匠边哭边吼着:「格老子个死老头,俺脑袋差点被你给害没了!」

    那被骂的老头没什么反应,头还是仰得有些高。

    一剑拍拍铁匠的背,把人带得远些,心有戚戚焉地道:「俺之前也遇过个疯老头,那时可是差点连命都赔上。俺劝你想开些,看这情况也许俺们老了都会这样,别计较了!」

    说完奇怪的安慰话语,平抚铁匠的内心创伤后,一剑抬头看天,见时候不早,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年轻人,你这么就想走?」一剑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老人家是在叫我?」一剑回头问。

    「不是你还能是谁,除了你以外大街上还有活人吗?」老叟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你多管闲事,害老夫脚给扭了。伤了人就这么想走?你是哪家的小伙子,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一剑走去扶了那老人坐下,粗手粗脚地解下对方的鞋袜,然后一阵臭气扑鼻袭来。

    「格老子的……怎么这么……」臭!

    一剑连忙憋气看了老人脚上的伤,捏了捏,说道:「伤不重,骨头也没断。这么吧,老人家你家在哪里,俺送你回去!」

    老人家举起手中拐杖,朝一剑打了下去。

    「自然是你得送我回去,要不还叫老夫慢慢跛回去吗?」

    一剑摸摸被打的手臂,方才的确是没注意到这老头才害得人家受伤,反正老头打人也不痛、他又自觉理亏,便没多和这人计较。

    老人家接着又喊:「还不将老夫的鞋袜穿上!」

    一剑摸摸鼻子照做,然而这老头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还嫌弃这嫌弃那,一会儿念着:「穿歪了!」一会儿不耐烦说:「快些!」一会儿又喊:「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

    一剑被拐杖连打好几下,翻翻白眼,忍了。

    跟着又被使唤着蹲下,赤炼刀背到胸前,再背起老人家上路。

    一剑一路上步履平稳,没多让对方颠簸。

    老叟双臂圈在一剑颈子上,如果是有心之人,轻而易举便能了结他的性命,可一剑偏偏没这么想过,甚至还把人先带到医庐请大夫包扎伤处。

    「……」老者也因此确信这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子。真是笨得可以,哪有这么随便信人的!

    就在一剑步行之时,突然,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动,他随即收颔目光下移,见着的是一双满是皱皮的小手,正在他胸前很起劲地摸来摸去。

    「……老人家,你做什么?」一剑问。

    那双手黏到赤炼刀的刀柄上,一边抖一边小心翼翼地抚着。老人家跟着若无其事地问:「年轻人,这剑你是哪处得来的?」

    赤炼刀是一剑心血所铸,刀即是人、人即是刀,无论是胸膛被摸还是刀柄被摸,一剑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一剑说道:「这是刀,不是剑。」

    「刀?」老叟一愣。

    普天之下只有一件兵器出鞘时会带起漫天红光,那耀眼的光芒他不可能认错。然而一剑招式猛烈,他也的确没能在那场打斗中端详兵器本身。

    「是,赤炼刀。俺自己打的。」一剑说这话时,有些小小得意。

    老叟一句「年轻人信口胡诌可不行」才要开口,又噎了回去。

    先不论这是刀是剑,光是那对敌时所发出的威力,就连一般四五十年的铸剑师也难铸得出来,更何况这楞小子看来最多也不过三十来岁。

    但,他突然想起有个人也许可以。一个当年十六岁,入行不过三年,却以古法锻出失传已久的凌云宝剑,天资纵横的锻剑奇才。

    照着老人所指的方向,一剑来到一堵粉墙之外。

    「咋没门的,老人家你要我翻墙?」一剑疑惑地停下端详半分,才觉得这墙有点熟悉想问问,老头拐杖便打了下来。

    「这里是老夫家,老夫不喜欢走大门,你管这么多干嘛!」老人家颐指气使的模样从没变过,使唤一剑也使唤得理所当然。

    一剑背着老头儿跃上高墙,落在墙内草坪之上,老人轻车熟路地指,的确是挺熟悉此地的布局,一剑也不疑有它,便往里头走去。

    绕了几条幽僻小迳自入内腹,突然间柳暗花明。

    庭院中央设了块练武校场,一大群身穿铁剑门衣饰的弟子正在朝阳下挥汗习武,那些人看到一剑从花草树丛间窜出吓了一大跳,一剑走出来看见他们也吓了一跳,两方就这么僵持片刻,像青蛙见了蛇,没人有动作。

    难怪觉得眼熟,原来这里是西边的藏剑院。

    格老子的……一剑心想,那背上的这尊大佛,莫非就是那个鞭了陆玉、铁剑门里辈份最高、谁都不敢得罪的「太上皇」——陆枸杞!?

    接下来大吼大叫的藏剑院首席弟子们证实了一剑的猜测。

    那些人急急喊道:「延陵一剑,快放下我师父!」

    带头习武的七名中年弟子认出一剑身份,他们年岁稍长,自然记得当年延陵家与铁剑门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回只道是无武傍身的陆枸杞被一剑抓了,一群人急得都快炸翻锅。

    跟着那七人纵身向前,手中铁剑紧握,沉厚的男子噪音整齐划一宏亮响起,喊道:「天罗七剑在此,小贼速速束手就擒!」

    一剑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那七柄寒光闪闪的漆黑铁剑已经袭至面门。他身后背着个人行动自然慢些,被剑阵围住的他眉头拧成川字,向后喊道:

    「喂,老头,你好歹解释一下,我只是送你回来罢了!」

    可背上的人连吭也没吭一声,活像哑了似。

    天罗七剑所列出的阵势十分熟悉,一剑并不意外,因为当年在天绝谷里与疯老头陆当归试剑时,疯老头就不只一次使出这些招式,不但一人分饰七角,招招密不透风,还害他险险死去几次。

    此回再遇时,一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毛头,他早悟出剑阵破法,就在七人由不同方位共同击来之时,一剑脚走坎位,双腿一劈腰身下贴,七剑从老人背上而过。

    那七人差点伤到老头儿,一时间惊吓得没了反应。

    一剑撑掌在地上一旋,以脚猛力扫往其中一名弟子的脚骨,那弟子砰地声往外摔出,剩下六剑见情形不对,立即再度围来。

    乌黑铁剑密合成圆,前后左右封住生门,然剑阵已破便不足为惧。一剑在朗日下大笑一声,突以鲤跃龙门突出重围,而后抽出削铁如泥的宝刀急转直扑而下,长臂一振力灌刀身,挥圆斩棘过而无物。

    顿时铿锵之声接连响起,待一剑立定于地,那些长三尺八,以上等乌金打造的玄铁重剑竟全数拦腰削断,只剩剑柄还在那些人手中。

    「格老子的,还有谁要上来打?」一剑吼了一声,长啸震天,狮子吼功震得一些弟子脸色发青翻起白眼。

    只是这一吼过后,这几日原本就有些闷疼的肺腑竟作痛起来,一剑一口气突然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居然就这么面朝下,往地上倒了去。

    陆枸杞即时自一剑背上跃下,他没理会那些一个个露出发痴神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徒弟们,踢了踢一剑,确定这人昏死过去后,立即将他手中的宝刀拿到眼前端详。

    陆枸杞弹了弹刀身,横着看竖着看,眯眯眼斜斜看,喃喃道:「还真不是赤霄。」

    此刀长三尺六,刀背薄,刀尖微弯,刀纹层叠宛若流云堆雪,刀身古朴扎实又锋利非常,肯定为失传已久的千堆雪技法打造。

    赤霄剑雕饰较为繁复,剑刃也窄上几分,虽然流纹与此刀相似,刃身皆如霜雪,运起时亦红光粲然,然细看便知一刀一剑全然不同。

    他会将这刀认成赤霄并非一时误判,而是两件兵器根本就是同种技法所造,矿铁同源所生。

    天罗七子回过神后随即欢欣鼓舞地涌上前来,喊道:「师父,弟子们幸不辱命,将这恶人打倒,救出师父您了!」

    枸杞老头冷着张脸斥道:「闭嘴,他是自个儿昏倒的!你们几个功夫要真有那么好,今日铁剑门门主的宝座早就换人了!」

    七子不解,指着一剑问道:「如果不是我们打倒的,这家伙怎么会昏!」

    「这二愣子方才在外头和魔教妖人打起来,回来又同你们打,兴许受了伤,老夫不知道!」陆枸杞不停摸着一剑的刀,一再的解释让他语气显得有些烦躁。

    七名弟子中有人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不知道他们师父的为人,这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问道:「那请问师父,这人是为何会和魔教妖人打起来?」

    「不就是出手救老夫!」枸杞老头说罢嫌烦,暴喊了声:「问这么多做什么,还不把人抬到里面去,等他醒了我有事问他!」

    「延陵一剑少时在外颇有侠名,为人仗义且嫉恶如仇,自不可能加害师父……弟子们以为师父有难仓皇出手,可师父您是知道的,怎竟没有阻止弟子……这回误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七子一人一句,声音皆有愧疚。

    老者轻哼一声:「怎么,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夫都还没说你们,你们倒开口了!」苍老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有非凡气势,他张嘴,底下便没人敢吭声。

    「瞧你们天罗七剑练了多久?几岁人了?一个小伙子打你们七个,竟然剑都断光?这事要传出去,老夫这藏剑院院首还见得了人吗?」

    老者再道:「还有这些玄铁重剑是谁铸的?」

    十来名弟子踏前一步,喊了声:「师祖!」

    老者目光一扫,不怒而威,那十几名弟子立即低头,垂首领骂。

    「当初夸口什么剑长三尺八,剑重十余斤,飞山砍石不费吹灰之力?结果临阵对敌却叫对方一刀断了六柄剑,你们可真是厉害啊!」

    「剩下的也别笑!」老叟骂着弟子和弟子的弟子,剩下的徒子徒孙见师父、师祖被曾师祖骂,竟在旁窃笑。老叟眼一瞥,便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你们入门几年了?内功如此薄弱,连一点狮子吼也挡不住,竟然还敢笑!藏剑院就是上面带下面的,一个个都不思进取,才会被天下院的小丫头压得翻不了身!见你们就烦,全都给我滚出去,到外头面壁思过去!」

    一剑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堆人轰隆隆同时往外跑的情形。

    他从地上爬起来,胸口还有些气闷,正在纳闷怎会突然昏倒之时,枸杞老头儿却凑上前来,原本不苟言笑的老脸突然皱了皱,挤了个也许叫作笑容的东西出来。

    这时最后离开的弟子关上木门,室内微微一暗,

    而后骤然大放光芒,刺眼得教人几乎睁不开双目来。冰冷的银光淡淡闪烁,映得枸杞老头的皱脸阴森可布。

    一剑轻吸了口气,一句:「奶奶的!」还没说出口,他被老枸杞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再昏过去第二次。

    然而视线清楚后,跳过老枸杞那张脸,往左右看去,双眼所及的一切叫一剑大吃一惊。墙上高处挂有一匾额,黑墨龙飞凤舞钩出「藏剑小楼」四字。

    抬头往上望去,高不知几十丈,然除那匾额以外的墙面,密密麻麻插着各式宝剑,剑光森寒剑芒璀璨,竟是不需烛火便能将楼内映照如白日。

    这楼曰之藏剑,原来是铁剑门内收藏神兵利器之所。

    一剑人都傻了,跨向前一步愣愣盯住前方一柄剑身以宝石镶成、剑穗用金线织就,整一个闪闪动人的奇剑「倾城」,浑身抽筋似一抖一抖,眼珠子也瞪到快掉出来。

    「这剑不是百年前殉葬镇国将军李凌,入了将军冢了,昨在这?」一剑瞠目结舌,道:「铁剑门盗坟?」

    「铁剑门要的东西,自会有人送上门来。」枸杞老头神情睥睨,不以为忤。

    一剑皱了下眉,这老头理所当然的模样真的有点……讨打……

    但他的目光随即被旁边的名剑「定海」给勾了去,没空再理会老头儿。

    「定海」护手呈双龙抢珠之势,中间镶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传说此珠为东海鲛人泪,若投人海中,必引起滔天巨浪。

    一剑没想过能有缘目睹此剑,这剑少说已有三百年,但剑身仍是寒光闪闪,剑刃依旧锋利非常,再看其剑纹缜密细致,造剑人之功力炉火纯青非同一般。

    还有还有,曲勾剑、破山巨剑、烽火武陵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他以前在书上曾经读过的名字如今一一展现自己眼前。

    「格老子的乖乖隆地咚……」一剑欣喜得几乎快要手舞足蹈起来。「老子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上古神剑,这里简直是神剑宝山啊!」

    一剑既为铸剑师,也是个剑痴,自幼便对兵器有分执着。

    眼前,是多少铸剑大师耗费岁月,倾尽心血,一敲一击缓缓打造而成的兵器。

    光是站在这里,他就能感觉到一声声的敲铁声敲在他的骨上,烧红的铁液窜入他的血里,叫他胸口里的心激烈跳动,浑身热血几乎沸腾。

    他仿佛能够感觉先贤将性命倾注其中,呕心沥血所打造出来,那唯有铸剑师才懂,凌驾于自己性命之上,超越前人的神兵利器。

    一剑心里激动非常,问道:「可以让俺摸摸吗?」

    「老夫用这里任何一把剑,换你身上那把刀。」陆枸杞说道:「换了,随你摸到高兴。」

    「啊?」一剑一愣,手搭在胸前,发觉赤炼刀不知何时已被放回刀鞘之中。

    陆枸杞取来角落的木梯往上攀爬,取下一柄长剑道:「听过越人殇剑没?」

    一剑望着那被取下来的碧绿宝剑眼睛一亮,越人殇剑,他在古籍里曾经读过,可一想到要用自己花了几年功夫才锻出来的赤炼刀去换,便困难地移开目光。

    老枸杞说道:

    「剑师越人乃不世奇才,锻剑稍有不满便毁之,是以八十九岁入工,世间只成六把剑。鸿鹄、少参、行引、断水、无殇、琴歌,六把名剑中他最自豪的一是我手中的断水,一是给了天下院丫头的那把无殇。

    传言越人殇剑灵气极重,从来只凭自己的喜好择主。当年越人以此剑赠友,与友别后,剑却翻过千山万水回到越人家中。此等奇剑天下不知多少人想拥有,今日只要你点头,我便将此剑给你。」

    陆枸杞站在木梯子上,好不容易高出一剑半个头。他由上往下俯视一剑,眸里那睥睨之意便让人看得更明白。

    枸杞老头拿着断水,一副「小子你还不赶快来接寡人恩宠」的表情,叫一剑的脸整个扭曲,直想一拳打过去。

    其实并非断水认主,而是越人认剑。

    剑是江湖,江湖中多少人寻寻觅觅,便是要得一把能将武功发挥到极致的兵器。越人赌输了断水剑,让出剑后惊觉如断臂膀,送出的东西讨回来又怕被江湖人士取笑,不得已只得和对方演了出灵剑认主的故事来……

    突然间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一剑想起手执无殇的陆玉。

    枸杞老头手抬得酸,见一剑没有前来叩谢跪恩的打算,眯了眯眼,再道:「一把不够,老夫可以任你选两把。」

    「你当买菜送葱吗?」一剑脱口而出。

    「你这小子!」从来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老枸杞声音骤然提高,显然是动怒了。

    和老头对眼没多久,一剑的魂又叫那断水剑给勾了去。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剑身,欸,那一个剑纹刻得细腻啊,简直和莫秋吹弹可破的肌肤有得比拼。

    手缩回来,又压抑不住再伸出去摸了摸。格老子的,那剑芒璀璨耀眼,莫秋朝着他笑的时候也是这样,要闪瞎他的眼一般。

    正当枸杞老头以为一剑动心要答应换兵器之时,一剑一咬牙,面色凝重地拱手作揖道:「谢前辈今日让晚辈开了眼界,但赤炼刀是我的命根子,换不得,晚辈就此告辞。」

    他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命根子绝对保不住。

    一剑推开藏剑小楼的木门迈开步伐往外走去,留下一脸阴郁的老枸杞在后头。

    老枸杞被一剑捉弄一遭,怒得想把手中断水朝一剑脑袋扔去,没料一剑在看了外头一圈又一圈围着藏剑小楼的弟子们后,疑惑问道:

    「这是咋了?」

    「学艺不精,自当受罚。」老枸杞不仅脸黑黑,连声音也带着怒意。

    一剑看着里圈灰发中年、中圈的青年、外圈的少年,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塌着头,他有些不忍,遂说道:

    「老头,其实并非他们学艺不精,而是我熟知天罗七剑剑式。」跟着想了想,又道:「玄铁重剑也非不堪一击,只是赤炼刀连赤霄剑都挡得下,寻常刀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一剑本想拖出这场比试的不公平处,如此这些人便不会因他破阵断剑而受罚,然而回望陆枸杞,却见对方目光如炬定定看着他,似乎早已猜到一切。

    一剑吓了一跳,心想此处还是别久留的好。这些人一个一个七窍玲珑心,好像不管自己想什么,都能被看透一般。

    心里有些发麻,背脊凉凉的,一剑打定主意后将刀背到身后,踏着步伐快步离开。

    枸杞老头看着一剑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说道:

    「天罗七剑是我师兄陆当归当年所创。延陵一剑这小子学的是正宗心法,剑式又比你们七人更为精湛,我师兄当年曾说弟子多无用,只需一个万中选一的根骨传承衣钵便够。看来,他是找到了。」

    陆枸杞看着院内的这群弟子,自己前几年遭到暗算武功全失,偏偏这些弟子武功又停滞不前。

    想到那延陵一剑还有可用之处,便道:「你们与他既份属同门,天罗七剑又练到瓶颈处无法突破,同门互相切磋本是自然,记得有空之时得去向对方讨教。」

    底下的人不敢摇头,自当遵从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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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一剑回房时看见莫秋留下的字条,晓得莫秋办事情去了,于是便在屋子里边喝茶边等莫秋回来。

    然而等得久了,竟有些困,一剑往床榻倒去,心想边睡边等好了。

    莫秋从掩剑院回来时拼命擦着嘴,粉嫩嫩的双唇被他拭得通红。

    「格老子的,俺嘴要烂了!」陆遥那恶心的东西居然把舌头放到他嘴里,要不是那人还有利用价值,他绝对会把那人的舌头咬下。

    莫秋进门时一剑正睡得呼呼作响,他一见到一剑就像猫见到老鼠、蚂蚁见了糖,立即飞扑了上去。

    「呜喔——」一剑突被泰山压顶,肺腑里一口气憋不住喷了出去。

    趁着一剑张嘴,莫秋劈头盖脸便对一剑又亲又咬又啃,直到一剑几乎喘不过气,拉着莫秋的头发将他扯离自己,莫秋才稍稍离开了些。

    映入一剑眼帘的是莫秋一双深邃幽瞳,往下一看,见着的是他唇角渗着血丝的伤口。

    「咋了?」一剑摸着莫秋红肿的唇,关心问道。

    莫秋倒回一剑胸口,喘了口气说:「方才跌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剑揉揉莫秋的发,没见到莫秋闪烁的眼神。

    莫秋转了个话锋,有气无力地道:「舅舅,我肚子……」

    一剑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在藏剑院时一直惦记的事,插嘴道:「等等小秋,舅舅有事问你,你帮舅舅想想。」

    莫秋顿了顿,难得温驯地点头。空荡荡的小肚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一剑将方才的事情全数告知莫秋,简单说过后提道:「对剑客而言剑是性命,尤其像陆家兄妹这种剑术已达化境的高手,怎么会用同一把剑?」

    陆誉离开铁剑门时便将无殇给了陆玉,然而几年后奉天河畔再见陆誉,他手中所执仍是无殇,这叫一剑觉得奇怪。

    若是其它蹊跷一剑可能不觉有异,但关于兵器关于武学剑法,他便多了那么一丝明白。

    莫秋思索半晌,抓不明白一剑所提的重点在哪,遂缓道:

    「陆玉……也就是陆小玉从前体弱多病,一直住在南城疗养,后来陆大誉失踪,陆小玉突然带门主令牌和无殇回来。无殇该是陆大誉要陆小玉能被门内所承认的信物之一,应该并无可疑之处。」

    莫秋疑惑:「舅舅你为何一直拘泥于无殇剑之上?」

    「嗯?」一剑皱着眉想。

    「嗯……」拧着眉再努力想。

    「啧……俺也不晓得。」他就是这里想不通。

    莫秋跟着说:「其实剑在谁的手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誉的失踪只是个幌子,他应该一直都在铁剑门里,从没离开过。」

    「啊,这点我也想过。」一剑下颔抵着莫秋头顶,揉揉莫秋的发,说道:「如果说以前不现身,是为了暗地帮助陆小玉对付延陵家,那现下延陵家都没了,陆大誉还藏在暗处做什么?」

    「……」莫秋皱着眉没说话,静了好一会儿后才悠悠吐了口气。「我不知道。」

    「咦,你也不知道?」一剑有些惊讶,他以为莫秋应该能够给自己答案。

    「我又不是他俩肚子里的虫,哪会晓得他们玩什么把戏。」莫秋不悦地哼了声。「更何况陆小玉的敌人从来不只外公的赤霄坊,她的阻碍还有藏剑院和掩剑院。」

    莫秋说道:「铁剑门以长为尊,陆枸杞是她的师叔祖,天罗七子和陆三七她得叫师叔。那些老家伙看不起女人,处处掣肘,陆小玉这些年不但没给斗倒,据说还用计废了陆枸杞一身武功。」

    莫秋再说:「这回摊上魔教陆小玉本准死无疑,偏偏那些家伙又失去先机让她逃过一劫。那女人不是好与之人,别人吃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天罗七剑肯定知道这点,才在你送陆枸杞回去时以为你要对他不利,急得和你拚命。」

    一剑并不了解铁剑门内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当他听见情势这般危急,便忍不住一拳往莫秋脑袋瓜子敲去。

    莫秋痛得嗷了声,连忙从一剑身上爬起来,捂着发疼的头顶,喊道:「舅舅你做什么?」

    一剑气愤道:「既然你明白铁剑门如今危机四伏,当日怎么没告诉我?若我晓得这地方这么危险,绝对不会让你回来!」

    一剑打得不轻,莫秋痛得泪花闪闪。他一想到一剑使这么大力打人,心里便堵了起来。

    莫秋咬牙说道:「告诉你便成了吗,你不是要找外公?其实你和小舅舅都一样,心里最惦记的人是外公,只不过小舅舅是嘴里提,你是心里想。我将一切都算得好好的,无须你操心!陆玉现下疲于对付那几个老妖怪,还动不到我们身上。这时机失不得,失不得你懂不懂!」

    莫秋冷冷一笑,又道:

    「啊,我怎给忘了,有人光顾着看美人,喝了人家亲手端的谢罪酒,答应一切既往不咎。可我不是你!我忍了那么多年,暗地下了那么多苦功,好不容易等到这天时地利人和,哪可能因为你一个错手就放弃这个机会!」

    莫秋毫不修饰的犀利话语句句刺入一剑心坎,他脸色惨青,从床上爬起来,注视着莫秋的双眼,问道:「你怪舅舅?」

    莫秋本想咬牙应是,然而望着一剑受伤的神情,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剑垂下头,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不为你操心,又有谁为你操心。」

    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他的所有心思。

    「我不要你涉险,是怕你有任何一丝损伤。」一剑说。

    要这人好,要这人快活,要这人平平安安,要这人无牵无挂。

    只要是自己有的,就算是胸口仍在跳动的心,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掏出来。他以为莫秋会懂,就像他懂莫秋一般。可原来莫秋心里,对自己却是那般的怨。

    明明不是多重的话,由莫秋嘴里说出,却是让一剑的心疼痛起来。好像被针扎似的,尖锐的痛,一刺一刺,叫他不由得皱起眉。

    一剑离开莫秋,迳自下床走到屋外,在屋檐底下的石椅上坐下。

    他双目环视着这个荒凉的小院,这地方和多年前相比较,已经好上许多。

    屋顶上的碎瓦补了,雨天房里不再四处滴水;窗上的窗纸换过新的,冬里呼啸的寒风不会吹得屋内的人阵阵发抖;花圃里种了些花草,让此处多了点生气,那个以前需要人抱着才能入睡的孩子也长大了,有了心计、有了凌云志,更曾发下豪语要登上门主宝座。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莫秋好。

    然而他不在莫秋身边的这些年,莫秋经历太多的事。

    是以自己对莫秋的坚持与保护,成了莫秋最大的阻碍。

    一剑还是知道的。

    知道他与莫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们所求所想、所踏上的道路,最后必将分歧,难以相同。

    一剑的突然离开,令莫秋惊愕呆滞。他望着床铺上凌乱的被褥,想着这里方才还有个自己心系之人。

    他猛地惊醒,仓皇奔出屋外寻找一剑的身影。

    当他回过头,发现落寞坐在屋檐底下的一剑时,眼眶忍不住一热,朝着一剑走去。慢慢地,走回这人身边。

    「舅舅……」莫秋跪在一剑身旁,双手抱住一剑的腰,头轻轻枕在一剑腿上。

    一剑将手放在莫秋发上,视线遥望远方。

    莫秋哽咽道:「舅舅,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对你说话,你原谅我!」

    一剑拍拍他的头,说道:「等找到外公,我们就立刻回去。」

    「好。」莫秋鼻音浓重地应着。「但你要先原谅我。」

    「傻瓜,舅舅不怪你。你说的都是实话,是舅舅没想到那些。」

    莫秋在一剑身边整整跪了半个时辰,直到他五脏庙的打鼓声越来越响,一剑才发现他方才发脾气的原因,原来只是自己忽略了他饿得不得了的小肚子。

    一剑真的没生气,莫秋安心之后,便提议两人到铁剑门斜对门的天香楼去一趟。

    此处天香楼是在莫秋回来前半个月才开幕的,说起这问天香楼,奉城内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知名的原因并非天香楼的其它据点遍布南北、美食精致希罕,而是因为这间天香楼网罗了北方最知名的厨子,竭尽心力做出令人闻之色变、退避三舍的天下第一臭臭锅。

    当它开业的第一天,骇人的臭豆腐锅的味道飘出,简直是飞沙走石、风云变色,不但天上飞的鸟被臭晕掉下来,连铁剑门的守门弟子也几乎受不住快昏死过去。

    这味,只有熟识门道的老饕们才享受得来。

    铁剑门原本怒得要拆了那臭死人的天香楼,然而奉城知县、主簿、巡捕等一堆官衙中人却三天两头便往天香楼去,民不与官斗,铁剑门动不了天香楼。

    一剑其实早想进天香楼坐坐,只是时机不对,几次都只是匆匆路过。

    莫秋今日身体好些,也能吃点东西,他二人才踏出铁剑门的大门口,一剑便显得有些高兴。

    一步一步接近天香楼,一剑有些嘴馋,脚步略快些许。可没多久他却发现莫秋远远落后自己几步,不知怎么,面貌竟痛苦到有些狰狞。

    「小秋?」一剑跨入天香楼,疑惑地望着莫秋。

    只见莫秋这时攥紧拳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牙一咬,拼了命地冲了过来。

    莫秋没有停,笔直地奔入天香楼内,小二大概这种客官看多了,麻利地把人带上二楼,寻了角落一处雅致小房,两边窗扇大开,好让清冷的冬风吹入,散去那不是常人能够忍耐的天下第一香味。

    一剑在莫秋之后进入厢房,只见莫秋点好菜后便苦脸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快死了似。平时若是这孩子受了什么苦,一剑总是心疼不已,然而今日莫秋难受成这样,一剑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幸好楼上没楼下那么臭。」莫秋皱眉痛苦说道。

    「觉得臭咋还来?」一剑问。

    莫秋没回答,可是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红晕,他目光瞥往窗外,不知道怎么说。

    小二没多久便端上那臭到叫生人回避的天下第一臭臭锅,滚烫的红褐汁液十分浓稠,小小的一个陶锅置于火炉上,却发出叫莫秋直想跳窗逃走的臭味。

    跟着又上了许多也是味道奇奇怪怪的菜,莫秋闻得都快晕了,却在一剑大喊了声:「臭豆腐、臭鱼头,这些都是俺爱吃的菜!」后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一剑一眼。

    这个平时三餐总随意的人看着一桌子的臭菜,竟然笑得眼都发亮。

    就知道、就知道他会喜欢。

    莫秋早从一叶那里打听好了,从外地调人来奉城、开一间天香楼,所有的菜单都要是一剑喜欢的,还有陈年花雕,一剑爱喝陈年花雕,茶叶则是君山银针,一剑不喝酒时偶尔也喝这茶。

    每一点每一点,都为一剑设想好,他爱的菜、他爱的酒、他爱的茶,这间天香搂是为一剑所打造的,只为了让这个爱照顾他却不善照顾自己的人,能够吃得愉快一些。

    至于铁剑门的人,臭死他们活该。

    一剑大快朵颐,莫秋则是躲在窗边让冷风呼呼吹。

    这时屋顶上传来些微声响,就在一剑专注地将鱼头吮得啧啧作响之际,窗外突然有几道人影迅速跃入。

    一剑一愣,筷子停顿,见着三名站在暗处的青年恭敬朝他作揖。

    莫秋说道:「这三个人原本是我的护卫,铁剑门最近不平静,陆枸杞还盯上你,舅舅我想让他们跟着你,免得有意外。」

    三人中有两人特别激动,拱手说道:「小当家的,我们兄弟几个誓死保护当家的安危。」

    一剑咦了声,开口说话的人有些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还是莫秋在他耳边提了句:「追月和竞雪是赤霄坊旧属,逐日是小舅舅的人。」

    「啊,我认得了,你们两个是二叔身边的!」一剑放下碗筷,起身拍了拍这几个人的肩。

    「这些年真辛苦你们了。」

    一剑简单真挚的一句话,包含再多不过的感谢,这几乎让原本就激动的追月和竞雪掉下泪来。

    一剑接着又道:「我外甥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

    莫秋不悦地道:「舅舅,你渡了那么多内力给我又没人保护你,要是你遇上危险该怎么办?」

    一剑笑了声,倒不在意这些。他道:「舅舅什么危险都不怕,就怕你有意外。舅舅宁愿自己有事,也不想看你受一丁点伤。听话,把人收回去。」

    虽然听来有些肉麻,但配上一剑认真的表情,双重夹击让莫秋胸口像被重重撞了一下。

    莫秋重重喘了口气,眼眶热热的,想也没想便朝一剑扑了过去。

    一剑连忙抱住朝他冲来的莫秋,倒退了两步又跌回椅子上。

    「舅舅,你对我真好!」莫秋心里激动,在一剑怀里猛蹭,等蹭够了抬起头来,却发现暗处那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看什么看!』莫秋使了一记眼也过去,那三人立即别开视线。

    一剑没察觉其中的波涛汹涌,摸摸莫秋的头,和气地叫上那三名青年。

    「你们饿了不?坐下来一起用膳吧!」

    一剑满怀善意地招呼对方,却没发现莫秋眼放绿光狠狠地瞪着那三人。

    莫秋双唇开开合合,无声说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为舅舅准备这餐饭,你们胆敢坐下来吃我一块豆腐试试!』

    三名青年随即回道:「属下等不敢踰矩。」

    「欸?」一剑还想再试,却发现莫秋在自己身上挪了挪,又嗅了嗅。

    「好臭!」莫秋鼻子皱了皱,五脏庙又传来闷闷叫响。

    这臭臭锅果真厉害,只消一下子一剑身上便全是难以言喻的臭味。不过,就算这人再臭,他也可以忍受。

    「只是闻起来臭,真的很好吃。」成功地被莫秋肚子饿的声音移转注意力,一剑立即挟起鱼脸颊上的嫩肉,往莫秋嘴上塞去。

    莫秋抵死不从地叫了几声,他虽肚子饿,可不想吃臭掉的东西,然而一剑的筷子却追着他的嘴巴跑,最后还是成功地让他吃下了一块肥嫩滑溜的鱼颊肉。

    「咦?」莫秋眼睛一亮,但在触及一剑那笑着说:『是吧、是吧!』的眼神时,立即哼了声:「又臭又难吃。」

    「那试试这个。」一剑轻搂着莫秋的腰,勤快地又挟了块豆腐。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再你追我躲,相濡以沫筷子共享地用着膳。他们压根忘了旁边还有人在看,不自觉地让这小小雅间变得越来越诡异甜蜜。

    「……这是……打情骂俏?」其中一名护卫掩着嘴轻声问。

    另一人拧了那人大腿。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在铁剑门里过了一阵子,一剑依旧每晚夜探铁剑门,然而始终没有亲人消息。

    莫秋有时会绷得紧紧的离开小院,回来时筋疲力尽地往床上倒,一剑没问莫秋去做了什么,他只烦恼铁剑门尔虞我诈的生活不适合让孩子长大。

    小七不负盼望飞鸽送来梦行症药方,然却也写明心病仍须心药医,若要莫秋不再犯病,舒心为上。

    莫秋最近个子抽得快,恶心发冷的情况也渐渐消失,小七在涵扬的赠药的确有奇效,莫秋不仅内力渐丰,奇经八脉也完全畅通。长高了的他少掉一些孩童的圆润,眉宇间淡淡散发的飒飒英气,衬得他更为俊美非凡。

    可这么看着,一剑却有些烦恼。

    莫秋幼时本就生得玲珑剔透,清秀可人,最近,虽也长得有些男儿模样,然这两者混在一起,却多出了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感觉。清丽俊逸,精致秀美,不似男儿、也不似女子,而是介于其中的,美得雌雄难辨。

    一剑很少见过男人长得这么「漂亮」,他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叫莫秋泡药浴,长大又让他吃脱胎换骨药,才让这孩子不小心长坏了。

    这是,一剑的第一个烦恼。

    而第二个烦恼则是这几日不断来访的藏剑院弟子……

    四更鸡啼,一剑转醒后便领着莫秋练了两遍赤霄诀,莫秋服药后练起功来整一个叫作一日千里,原本还得自己在旁引导才能修习,这几日却已可单独修练。

    一剑摸摸莫秋的筋骨,点了个头,带人又到外头庭院演练剑式。

    赤霄诀共七重,每重皆有一式剑法,功力进到第几重,便可将那式剑法发挥到最大威力。

    照当归老头当年的说法,他对武学的资质悟性已经算奇高,一到五重花了八年时间,而老头也才练到第六重,不过照一剑看来,莫秋这副新造的筋骨或许有可能练到前人无法达及的第七重也说不定。

    一剑对莫秋有所期朌,莫秋最少也得冲至第三重,在这铁剑门内才能自保。

    于是日复一日,两人总是黑天暗地便起来练功,一直到旭日升起方才稍歇。

    一剑教导莫秋时分外严苛,招式要到位,差一丁点都不行,单调剑法重复再重复,也不许莫秋休息。

    可即便累到手都抬不起来,莫秋总是咬牙苦撑,他晓得一剑越是严厉,在他身上所耗的心血就越多。莫秋更明白他必须有足够的能耐保护自己,将来的某一天,才能用这以血汗习来的武功,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练到一剑喊停之后,莫秋手中的剑掉到地上,断成两截,他虎口发痲浑身酸痛颤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一剑捡起那把铁剑,将莫秋拎回房里床榻之上放好,扔掉断剑后,他道:「你的功力越来越强,可短时间内无法练到收放自如,寻常兵器已经不适合你。改日有空,我会为你打一把合手的兵器。」

    「真的?」莫秋本来累得都要昏过去,圆滚滚的大眼却立即睁开,里头流光四溢,闪啊闪地。

    一剑忍不住大笑。

    「当然,有合手的兵器,你练起武来也会事半功倍。你想要什么样的?刀、剑、枪、戟都行。」

    「那……」莫秋其实想了很久了。

    「我可不可以要赤炼刀?」

    一剑的赤炼刀,为天绝谷里重铸赤霄剑时所打造。多少年的心思一心一意,所有心血皆在其上,刀身之内,存在的是铸剑者的精魄心魂,拥有这把刀,便像是拥有一剑一般。

    「你要赤炼刀?」一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莫秋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听见一剑困惑出声,莫秋立即改口:「不行的话,其它刀也可以。」

    莫秋怕一剑误会自己觊觎他的赤炼刀——其实说觊觎也没错,他的确觊觎赤炼刀,但最想得到、整日带在身边不放的,还是刀的主人。

    一剑面露犹豫,沉思了一会儿才说:

    「赤炼刀不比其它兵器,我是铸它的人,最能晓得。人用刀剑,若心胜刀剑,则以人驭刀剑;若刀剑胜心,则以刀剑驭人。我教你赤霄诀,却没告诉你赤霄诀第一页就写道:此诀霸道非常,非以剑使则刚强亦伤。

    剑为百刃之君,温文儒雅,能融合赤霄诀的霸气。我少时虽用剑,但性格不适合拿剑,后来才铸赤炼刀。刀为百兵之胆,赤炼刀与赤霄诀相佐更是刚猛非常。你才练到第二重,若拿赤炼刀恐怕容易心绪浮动走火入魔,或者等你练到第五重驾驭得了赤霄诀,我再将赤炼刀给你。」

    「咦?」这回换莫秋愣住了。

    他知道赤炼刀是一剑的心血,一般人哪可能把心血轻易给出来?

    莫秋这回用「受宠若惊」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心里的感受,他愣愣地看着一剑,不断地想、不断地想,为什么这个人要对他这么好?

    「怎么了?」一剑发觉莫秋眼睛发直,湿漉漉地盯着他看,像快哭了似的,以为莫秋有事,一剑立即趋向前去。

    便在这时莫秋突然从榻上跳了起来,搂住一剑就狠狠朝着他的厚唇猛亲猛咬去。他高兴得快要疯了,因为这个心里满满是他的人。

    一剑闷哼了声,因吃痛而松开牙关。莫秋的舌趁机顶了进去,深深地、深深地探索吸吮着,不断地吻、不断地啃、不断地翻搅,舌头因放肆乱钻而发出的啧啧水渍声叫一剑不禁脸红心跳还莫名其妙。

    一剑头昏脑胀地想着,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怎么莫秋激动得像是想把他吞下肚一样?

    莫秋突然间又一拉,一剑猝不及防往莫秋身上摔去。被一剑整个人压住,莫秋疼得闷哼了声。

    一剑连忙爬起来,却在这时被皱着眉的莫秋瞪了一眼。

    那眼似怨似瞋,着实勾人神魂。

    在一剑看得发呆之际,莫秋抬起膝盖顶住一剑敏感之处,一剑回过神来整张脸炸红,莫秋又蹭了一下,手掌由一剑坚毅的下颔抚下,探入他衣襟之中。

    「……小……秋秋秋秋……」一剑结巴。

    「嗯?」莫秋应了声。

    「……你……这这这这……」老实人还是结巴。

    莫秋抬眉一笑,一手不停地游移,感受一剑结实的胸膛和紧致的腰线,一手则勾下一剑的脖子,在他耳边呵气道:

    「舅舅,你好久没让我摸摸了。」

    一剑手臂一软,差点又摔到莫秋身上,他连忙撑住,莫秋却在这时沿着他的腰往下滑,而后溜进他的双腿之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要害。

    一剑浑身上下的血直往脑袋冲,当莫秋的唇再一次贴上来,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旱天雷给打中了般,脑袋嗡嗡作响,什么理智都没了。

    两个人在床上翻滚,扯下对方的腰带,直接触摸对方温热的肌肤,贪婪地亲吻,像永远也不够似地,啃咬着对方的肩窝、乳首。莫秋的舌甚至沿着胸膛而下,在一剑结实的小腹上打转,轻轻咬着他的肚脐眼儿。

    喘息声急促,情绪有些失控,一剑一个翻身将骑在他身上肆虐的莫秋压在床上。他俯身亲吻,莫秋立即无法克制地低低呻吟,当他的手握住莫秋已经抬头的分身,莫秋像烫着的虾一般跳了起来。

    一剑上下撸动几下,莫秋的声音有些憋屈,他知道那不是难受的表示,于是又加快速度动作。

    莫秋的身上泛起淡淡的红,双颊也是。

    一剑忍不住低头亲吻莫秋粉嫩的脸颊,而后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莫秋伸出舌勾吻着一剑,一剑轻轻咬上他的舌尖,唇齿摩挲着,直至莫秋那被捋动的分身弹跳几下,热液完全释放在他手里为止。

    莫秋鼻尖蹭了蹭一剑的脸,舒服得不想动了,可他还是没忘记一剑仍在弦上,便伸着手往一剑胯下而去。

    「俺……俺没关系……」一剑手里的黏腻提醒了他方才对莫秋做了什么,这样的事自己居然还做得这么愉快……简直……简直就是……

    他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小院外头传来嘈杂人声,步伐多乱但沉稳者亦有之,一剑凝神一听,猜测定是藏剑院那些人又来了。

    那些人自从剑阵被破之后就三天两头往此处跑,硬弄得他们烦不胜烦。

    一剑拍拍莫秋,示意莫秋起来,别再蹭了,可莫秋哪愿意就这么放开一剑。

    莫秋道:「占完我便宜却不让我占你便宜,这可不行!」说罢抓住一剑又是一阵亲吻啃咬,手还直接往一剑分身掐了过去。

    一剑深吸了一口气,差些控制不住。

    外头人声越来越近,已经进到花圃了,莫秋却不松嘴,舌尖划过一剑舌头底下时还叫他连骨头都软了,若任情况继续发展,那些人破门而入可就糟糕了。

    「一剑师弟——一剑师弟你在吗?我们来找你了——」

    声音接近门外长廊,一剑毅然决然将莫秋的头拉开。嘴唇密合处发出「啵」地声脆响,而后莫秋十分不满地瞪着一剑。

    一剑不赞同地看着莫秋,莫秋哼了声将自己埋入棉被窝中。

    一剑洗了个手,整好衣衫走到门边,当他将两扇门拉开,面对着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时,脸色当下变黑了起来。

    一剑怒道:「格老子的谁是你们师弟,大清早别到俺这来发癫!」

    门外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铁剑门弟子已经来到屋檐下,这么近的距离被一剑的大嗓门一吼,是人耳朵都禁不住。

    后头几个小抖了一下,捂着耳朵表情痛片,站在前头的天罗七剑只是一抖,随即恢复镇定。

    七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道:「一剑师弟你何苦不承认?天罗七剑为师伯陆当归所创,你熟知破解之法,必是他的嫡传弟子,叫你一声师弟自是当然。」

    一剑虎着张脸向前跨了一步,由于周身放出的气势太过惊人,使得藏剑院为首的七名弟子退了两步,后头的小萝卜头也向后跑了几步。

    一剑将人逼到院子里,说道:「我是认识陆当归,但他不是我师父!你们别太得寸进尺,三天两头就来这院子里转,这里虽然是铁剑门,可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这时突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蹦了出来,指着一剑鼻子骂道:「过份的是你,你的武功路数明明就是铁剑门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那是因为我和陆当归练了八年武。」一剑用力皱起眉头。

    其实应该不算练武,而是性命相搏。当时陆当归招招杀招,他要不学下陆当归有意无意透露的功夫路数,早不知投胎几次了。

    「吶,学了武就是同门,既然同门,你的武功就是我们的武功,所以你当然应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们,助师叔祖把天罗七剑练好!」小屁孩儿不知羞,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突然这时从房门口射出了一粒弹子,破空声咻咻,直接中了那名弟子的额头。

    那弟子嗷了声痛得蹲在地上,捂着头眼泪直流。

    「弹死你,叫你欺负我舅舅!」莫秋站在门口处,冷冷哼了声。

    这家伙自恃是藏剑院年轻一辈的杰出弟子,眼睛老是放在头顶上忘记拿下来,上回老头子们公审陆玉时这人还绊了他一跤叫他差点跌个狗吃屎,这仇这回可报了。

    跟着莫秋将竹扫帚扔给一剑,喊道:「舅舅,别理他们,把他们全赶出去,来几次赶几次!」

    一剑接过扫帚,大大挥了一圈,那双炯炯有神的湛黑双眼像是燃着火焰一般亮,他随便挑了一个,步伐跨出便打了起来。

    「天罗七剑,摆阵!其余弟子散开!」

    为首的藏剑院弟子一喊,那些人立即得令,耍剑的耍剑,过招的过招,退开的退开,观看的观看。

    莫秋不停地朝那少年射弹子,叫他跳得哇哇叫,而目光却投注在天罗七子与一剑身上,看着他们互相过招。

    照这几日的暗中观察,似乎是陆枸杞授意这些弟子前来。天罗七剑在武林上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武学在达到一定境界后便停滞不前,无法突破。

    放眼江湖,一剑武功算不上最高,然而他熟习七剑阵式,弹指间可看出阵眼破绽,陆枸杞肯定看上这点,才让这些人与一剑过招。

    拆招喂招,修之补之,陆枸杞便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让一剑当了这些人的免费师父。

    看着一剑因内力受损而轻浮的剑招,还有七子特意收起的内力,这打过几回,感情竟然还变好了!

    莫秋倚在门口,略带冰冷的目光和七子之首,他该称之为师叔祖的人不期而遇,对方眼里完全没有敌意,还对他颔首,似乎也明白若非他从中插手,他们没能那么顺利与一剑过招。

    莫秋嘴唇一勾,冷淡地笑了一下。做人情给陆枸杞不是不行,但要看将来的回报有多少。

    身旁突然有女子声音传来:「莫秋师弟,想什么这么开心?」

    莫秋侧首见着来人,发觉是笑得一脸天真无邪的陆明明。

    「你来做什么?」莫秋有些不悦。

    「自然是来看看你们有没有缺什么啊?」陆明明歪着头笑道:「两个男人不会收拾,又不让下人进院子,延陵大侠是贵客,门主可担心招待不周呢!」

    「进来吧!」莫秋说。

    两人入屋,声音慢慢轻了起来,陆明明那荳蔻年华特有的清甜噪音柔柔传出。

    「我给你带了些蜜渍梅来,费了不少功夫做的,你一定会喜欢……」



正文 尾声
    年关将近,天出越来越冷,一剑早上练剑才望着树梢上结的霜说:「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入夜以后便飘起灰尘似的雪片来。

    莫秋这些日子在一剑督促下剑法愈益精进,更因一剑不惜耗费己身内力相助,内外功皆有大成。

    夜半时分,望着一剑疲累睡去的脸庞,莫秋心疼地摸了摸。这人几乎给了他三成功力,真不知是不是傻了的,三成功力得几年才练得回来啊!

    换上夜行衣,莫秋看了一剑最后一眼,一个人朝外走去。

    屋脊、树上、矮墙旁三个隐匿的身影动了动,莫秋挥手,只勾了竞雪一人。他要剩下的两个人守着一剑,否则他不放心。

    走出位置偏僻的小院,拐过几个曲廊,莫秋身影在夜色中闪过,隐入假山怪石间,遁入只有他知悉的暗道里,无声无息朝天下院前行。

    在铁剑门的十几年间他并不是只有逆来顺受的份,为了寻找外公,他偷得铁剑门的布置图,在反复观看间无意中发现几个院落相邻之处的不寻常,继而找出了这些地底信道。

    这些暗道该是建门之初为了御敌所筑,而后来渐被遗忘。其中有些年久失修已经坍塌,还是他让手下的人秘密挖掘才得以开通。

    既然有密道,那如何没有密室,莫秋笃定陆玉不可能把外公放到自己眼皮外,他们被囚禁之地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找了许久也找不着的秘密囚室。

    走了一些时候,密道之外隐约有声音传来,莫秋放缓脚步与吐纳,一片土墙相隔,外面便是天下院。

    「门主真是好兴致,雪夜赏月。」陆遥稍嫌轻佻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来做什么?」陆玉没有抑扬顿挫的冷淡噪音传人土墙之后。

    莫秋的气息微微颤了一下。

    陆玉的声音可以说是悦耳的,不似寻常女子的柔软娇气,也不是男子的粗犷豪迈,而是介于其中的一种飘渺空灵,让人着迷的噪音。

    是啊……着迷……莫秋心里苦涩。

    他当年总是望着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子,远远听着她的声音,以为那真是自己的娘亲,心里想着她怎么不来看看自己,怎么不像厨房那二狗子的爹抱二狗子一样,抱抱自己。

    后来忐忑地跑到她的身边,满怀希冀地抬头仰望,得到的,是一个冷漠轻蔑的笑容。

    那般的笑,那般不屑,甚至带着恨意,让他被她伤了许多次……许多次……

    然而莫秋却无法了解为何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现在,每回听见陆玉的声音,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震荡、一丝渴求……

    想到这里莫秋不禁苦苦扯了一下笑,自己是怎么了,竟连陆玉这么个人,也想要她的喜欢?莫非因为那些年真心真意地叫这人娘亲,卑微地渴求这人施予亲情却总得不到,才会每回见了她、听了她的声音,都如此难受?

    不愿再去想,莫秋举步往陆玉房里去,陆遥牵制不了陆玉太久,他得赶快。

    走到记忆中的位置,莫秋伸手往上摸索,扳下顶端突出的石柱,而后一阵石门挪动的声响,他从石墙后步出。

    关上机关时他瞟到石墙上挂着张画像,画中白梅盛开,默林间一名眉目俊朗的男子含笑而立,仿佛不似尘世人,而为天上仙。

    那是陆玉一笔一笔缓缓所绘,苏解容的丹青。丹青上还留有些许污渍,那是陆玉经年累月抚摸所致。

    若非怕陆玉发现,莫秋直想朝这画啐上一口。

    陆玉肯定是瞎眼的,那日暗林内苏解容对陆玉狠下杀手,摆明就已经对她无情,她却还留着这张昼,真是病得不轻。

    环视陆玉房内,莫秋开始动手东翻西找,上次没搜过的地方他一一详查,不信把整个房都摸过一遍,还找不出暗藏的机关。

    莫秋在柜上翻动书册,四处轻敲,声音放得极小,他床上床下钻来钻去,最后甚至趴在地上敲打,非把密室入口给挖出来不可。

    从涵扬回到铁剑门已经月余,这期间他为了部署,对陆遥虚与委蛇,私底下弄出的事情,使得陆玉焦头烂额。

    可却在这几曰,藏剑院的人突然没再来闹事,掩剑院的肥老头陆三七病况更是急转直下。陆玉既然已经有了动作,他也该抓紧这铁剑门内自相残杀的好时机,推波助澜一番。

    想到这里,莫秋厌恶地又擦了擦嘴唇。

    这些暗处作为绝不能让一剑知道,只要日后成功立即除去陆遥,自己在一剑心里,便依旧会是那乖巧听话的好外甥。

    就在摸着屏风,细细看着上头花纹有没有什么异样时,屋外突然传来动静,跟着门随即被打开,陆玉的声音传来:

    「烧水,我要沐浴!」

    莫秋没料陆玉这么快便回来,这会儿冲回暗道已经太晚,他迅速环视四周,最后往屋顶一看,稳住气息向上纵去,四肢并用牢牢撑在屋顶细梁之间。

    水立即被门下弟子抬来,注满屏风后头的木制澡盆,房内雾气氤氲,驱散了冷冬夜里的寒意。

    身上染满鲜血的陆玉走到屏风后头,将随身佩剑无殇置于矮几旁,随后缓缓地解开鲜红湿露的衣带。

    莫秋心里狠狠骂了几句:『格老子的你个陆遥,牵制人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老子现下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被逼得看个年近四十的老女人入浴。老子眼要是瞎掉,绝对也把你给剐了!』

    就当莫秋咒骂时,底下的人已经解开外衣和中衣,拆起亵衣的带子。

    莫秋暗里哀号一声正要用力闭起眼,哪料动作迅速的陆玉已将最后一件衣物脱下,剎那间莫秋一愣,震惊得气息走岔,浑身一软几乎撑不住抵在屋瓦下的四肢。

    陆玉赤裸裸地跨入澡盆中,清澈透明的温水因她身上的血渍染成淡红。

    莫秋正好处于陆玉正上方,俯视而下,是陆玉的头顶,而再往前一点,本该看到两座隆起的山峰,那东西只要是女人都该有,并不会因为年老色衰而突然缩了消失无踪。然而,莫秋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景象。

    陆玉肤如凝脂,莹白细腻,可莫秋的视线不但没遇到两团肉山阻挡,反而毫无阻拦地笔直落下,直到那双腿隐蔽阴暗处拢荡,男人该有的东西上。

    莫秋的脑袋瞬间炸开了。

    带把的!

    陆玉竟是带把的!

    「谁?」

    莫秋气息一岔,陆玉立即惊觉上方有人。他手一旋聚水为柱,猛地往顶上射去。

    夹带强大内力的水柱击中莫秋胸口,凝住气海中的真气立即溃堤,他四肢支撑不住,整个人从上头摔落下来,重重跌至地面。

    莫秋闷哼了声,侧身呕出一口鲜血,他努力挣扎爬起身,但随即被陆玉一脚踢翻,往墙上撞了去。

    莫秋再受重创,咬牙闷哼了声。

    「是你。」陆玉披着亵衣慢慢走向前来,水渍湿了他的衣裳,显露出平坦的男子身形。他似乎不意外见着莫秋,斜长的凤眸眯了一下,冷淡的面容上闪过恨意。

    莫秋抹去嘴角鲜血,冷冷讽道:「瞧我看见了什么,没想到艳名远播,多少江湖侠士爱慕倾仰的陆大门主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那又如何,反正你也传不出去。」陆玉勾起唇角,漾起一抹残酷冷笑。他周身迸出杀气,腰带一挑卷住无殇剑,名剑出鞘寒光闪耀,剑尖直逼莫秋。

    莫秋震惊地看着陆玉,看着这从来神情淡漠的人展露笑颜时,那左脸颊上清楚浮现的小小梨窝,和那与自己多出三分相似的笑颜。

    莫秋颤抖着手捂住左脸颊的相同部位,脑中炸开一剑心心念念却想不透彻的事。

    自己与这人那外人难以察觉,但其实的确些许相似的容貌……

    陆誉和陆玉这两个用剑高手没理由的……共享无殇……

    陆玉仍是笑着,如莫秋一般抬手压上自己颊上的梨窝。

    「你发现了。所以我并不常笑。陆家嫡系长子,每隔几代便会有,这也算是个秘密。不过,也真叫人厌烦呢,是吧!明明隔几代才会有的,竟同时出现在你我身上……」

    「不可能——」莫秋眦目欲裂,红着眼朝着陆玉大吼。

    莫秋这模样似乎让陆玉得了趣,他笑得越来越深,然而眼里的寒意也越来越重。

    陆玉说道:「怎么不可能?我强上了她……」

    陆玉边说,抵在莫秋喉际的剑锋也缓缓扎入皮肉。莫秋颈上血珠溢出一颗、再一颗,而后便像成串的泪水不停滑落,湿了衣襟。

    「那我便是……你的亲骨肉……」莫秋声音颤抖不已,脸上失了血色惨白一片。

    「……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陆玉的剑一滞,原本杀意弥漫的眼里出现了更深的恨意。

    「若非没有子嗣会让那些老匹夫可非议,你怎会有命活到现在?便是因为你,这些年来解容才不肯回到我身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怎能留你!」

    趁着陆玉说话时,莫秋圈起手指用力吹了一声响啃,陆玉一愣,立即回神,一剑便要了结莫秋性命。

    莫秋奋力抓住剑身往旁边压上,拼着不惜断掉一双手的觉悟,任锋利剑身陷入双掌血肉中,也要求得一线生机。

    一条黑影撞破窗户飞身跃人室内,陆玉眉间微蹙,立即由莫秋手中抽出无殇,挥向来人。

    莫秋双掌瞬间皮开肉绽一眼见骨,浑身一颤咬牙强忍,趁着那片刻生机立即夺门而出,往自己小院的方向逃去。

    凛冽寒风迎面袭来,夹杂片片雪花,莫秋跌跌撞撞踩在积雪之上,走得吃力。

    奉城鲜少下雪,以前冬里若有落雪他总是会开心上好一阵子,可现下他只觉得冷,鲜血顺着颈项、沿着指尖,缓缓滴落洁白无瑕的雪面上,不只身上,连心上的温度也被慢慢带走,令他兴起刺骨的寒。

    他的护卫,非到生死关头绝不唤出,上回因为一对玉镯差点被杖毙,他都忍得了,然而这次他在陆玉眼里看到的杀意那般浓烈,方才若晚一点点吹出响哨,便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无法相信、他无法相信那个几番想杀他的人竟会是他的亲生父亲。

    更无法相信苏解容的妻根本不是个女人,而是那佯装失踪的前门主——陆誉!

    陆玉与陆誉,是同一人。

    莫秋心慌意乱,在雪地中滑了一跤。突然间有双臂膀用力地将他搅住,他身体一僵奋力挣扎,却立刻叫一阵熟悉的声音安抚下来。

    「小秋,是我!」一剑喊道。

    在这同时两名护卫察觉不寻常的血腥味,也由暗处跃出守在二人身旁。

    一剑睡到一半发觉莫秋不见,还以为莫秋又犯病,急忙出门找人,这时人找着了,定睛一看却惊觉莫秋浑身鲜血淋漓,愤然吼道:

    「你怎么伤成这样?陆玉那娘儿们动你?」

    「他要杀我!」莫秋身躯猛烈抖了一下,发出凄厉嘶吼。

    「我们快走,铁剑门不能留。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会放过我!」

    莫秋的声音凄惨得叫一剑一颤。他立刻撕开衣摆裹住莫秋伤口,而后将莫秋打横抱起,当机立断离开铁剑门。

    夜里狂奔,忽闻锣鼓声骤响,铁剑门三院大钟鸣响,人声喧哗嘈闹。

    「掩剑院遇袭——三七师叔祖死了——」

    「门主受伤——各院弟子戒备——誓死将贼人擒回——」

    夜里火光摇曳,灯火通明,一剑一行四人即便轻功再高,仍是立刻被发现。

    「在这里——贼人在这里——」几名举着灯笼的铁剑门弟子发现一剑行踪,大喊一声,邻近的弟子随即冲了过来,数十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陆莫秋果然是你,你这欺师灭祖的败类,竟敢勾搭外人杀害三七师叔祖!」

    「延陵一剑,就知道你来铁剑门作客其实不安好心,原来竟伺机谋害我们门主!」铁剑门弟子义愤填膺出声指控。

    场面一片混乱,四周拔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剑光灼灼映得人眼几乎睁不开。

    一剑听得火冒三丈,咆哮吼道:「他奶奶个熊,杀人的还敢喊被人杀,你们门主简直不是个东西!」

    铁剑门弟子越来越多,形势对他们而言太过不利,一剑将莫秋抛给逐日追月,大吼了声:「带他走!」

    「舅舅!」莫秋惊惶地喊了声。

    逐日揽紧莫秋,速退几步,追月跨出弓步环臂立定,只见逐日飞身向前踏在作为垫脚石的追月身上,往夜空纵去。

    铁剑门弟子见况也运轻功上窜,要将逐日与莫秋拉下,一剑拔出背后的赤炼刀,一招凤凰展翅红光聚成半圆,刀气由内而外猛烈炸出,顿时将那妄想追上的几人震下。

    一剑赤炼刀一横,长臂搭架,喊道:「走!」

    追月立刻踏上一剑手臂,旋身飞出。他在夜空中与逐日一个借力使力,合作无间,使得原本已有坠势的逐日又跃出数丈之远。最后两人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遥遥攀住远处飞檐,一个翻身,消失无踪。

    一剑挥刀止住眼前近百名忿忿不平的铁剑门弟子。

    他光只站在那里,铮然而立,周身迸出的气势便几乎压得众人无法呼吸。毫无畏惧的眼神说着他早将生死置于度外,纵然眼前再有千军万马,也要以一人挡之。

    而后众人只听得一阵厚沉嗓音如雷响起——

    「延陵一剑在此,想动我的人,先问过我手中的赤炼刀!」

    无法通知天香楼里的人,追月逐日护着莫秋绕路离开。奉城往兰川方向是崎岖难行的山路,他们一路留下记号,希望一剑脱险后能立即追上来。

    莫秋被逐日抱在怀里,一路地咳。

    他受陆誉一脚碎了胸骨伤势严重,始终挣扎着要回去找一剑,但随着离开的时间越久,那挥舞反抗的双手也渐渐疲软下来。

    追月最后见莫秋脸上竟出现灰败之色,抹起莫秋咳出的血沫置于鼻间嗅闻,才愕然发现莫秋愈益虚弱的原因。

    「不行,马上找个地方停下!」追月道。

    一剑苦战许久才摆脱纠缠,心急如焚的他在夜里急奔不敢稍歇,循着线索找到藏匿于远郊的荒废农家。

    一剑拍门入内时,门内两名正低头的青年戒备地跳了起来,然而在见着是他后,立即趋向前来。

    「小当家被人下了毒。」追月神色凝重地道:「是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一剑心里一慌眼前一黑,脚步踉跄往前跌去。他知道那种毒。

    二人连忙扶住一剑,一剑随口说了句:「没事。」急往躺在布满灰尘的脏污木板床的莫秋去。

    莫秋一听见一剑的声音便着急地想起身,然而无论怎么试,都爬不起来。他的胸口疼痛难当,四肢百骸更是如同被人拿着斧头一凿一凿地砍,体内真气翻腾,纠结冲击难以忍受。

    他开门想唤舅舅,然而溢出口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因强加压抑而扭曲颤抖的痛苦呻吟。

    一剑闻声瞬间红了眼眶,他搂住莫秋咬牙说道:「小秋莫怕,舅舅在这,舅舅不会让你有事,你放心。」肝肠寸断并非世间最致命的毒药,然只需丁点份量,便得毒害五脏六腑,让人痛到生不如死直至黄泉。

    到底是谁下的毒,谁这么狠心!

    一剑不敢耽搁,他侧首对一人道:「劳烦两位替我们护法。」

    二人领命退下,守于门外,一剑喘了口气,扶莫秋盘膝坐好,正对自己,后道:「小秋你记着,抱元守一切忌心念浮动,逼毒期间就算再难受,也得忍下。」

    说罢他抓住莫秋手掌与之手心贴合,不去看莫秋死灰惨淡的脸色和喃喃张合的嘴唇。他知道莫秋有话想说,但如今生死系于一线,他得先保住莫秋性命。

    一剑运功,将至阳真气渡入莫秋体内,缓缓绕行奇经八脉,然不过一周天一剑便显力不从心。

    他功力折损过剧已经大不如前,强要逼毒的结果竟是引得两人真气相激,莫秋身躯忽地猛烈一震,大口鲜血呕到一剑身上。

    一剑急忙揽住莫秋,慌乱地低吼着:「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对你下这种毒?你的身体才好没多久,是谁这么狠心!」

    「舅舅……」莫秋身体抖得厉害,他双臂无力地抱住一剑,感觉一剑背后湿漉漉一片,翻开手掌一看,发觉竟满是红得骇人的鲜血。

    「他伤了你……他伤了你对不对!」莫秋声音颤抖地问。

    一剑抚着莫秋的面颊,心疼说道:「我没事。」

    莫秋双目欲裂,一对秋眸红得如同盈满了血,他握紧拳头浑身僵直,沙哑的声音愤恨爆开。

    「是陆玉,陆玉对我下毒——他从来就没打算放过我,他要我们都死在他眼前——」

    激动的莫秋一阵猛咳,喷出的血沫煞是吓人。

    脸色苍白的一剑连忙护住莫秋心脉,他的内力已损,无法压制莫秋身上的剧毒,他怕莫秋若怒火攻心,毒顺势冲入心脉,那便是大罗天仙也难救。

    莫秋的手在一剑腕上圈出了一道白痕,他的颤抖止不下来。身体里的疼排山倒海袭来,痛不知怎么说出口,眼眶热得如同火焚。

    他难受、他疼痛、他想哭出声,然而喉头哽咽紧束,竟只剩呼呼的喘气声,说不出半句话来。

    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越来越多的血,焦焚着一剑的心。

    「舅舅……」一剑不断替他顺顺气,莫秋终于找到了声音,他那咬牙强忍也不愿落下的泪水溃堤而出,失控落下。

    「舅舅……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想置我于死地的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你说什么?」一剑一愣,没反应过来。

    「陆大誉就是陆小玉,他爱上苏解容,以女子身份嫁给他。苏解容爱上我娘,他恨我娘,所以凌辱了我娘!我……我不是他想要的孩子,他比恨我娘更加恨我……他要我死……他对我下毒,可他是我爹啊,他怎能那么对我!」

    一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感染了莫秋的颤抖,压着莫秋胸口送入内力的指尖伴随着席卷而来的怒气,无法控制地发颤。

    莫秋发狂似地吼了起来,挣扎着要脱离一剑的掌控。

    「他任人践踏我,从不肯正眼看我,我作贱啊,多少年来那么在意他,还以为只要肯努力,他就会对我好一点!因为苏解容的一对手镯,他要杖毙我,因为我是苏解容心爱女人的儿子,所以他要毒死我……他是我爹啊……他是我爹啊……」

    莫秋哭着:「娘不要我……外公不要我……小舅舅不要我……他也不要我……他们都不要我,他们都想我死,他们都不爱我!」

    莫秋因毒发的痛苦而神智恍惚心神紊乱,一声又一声的咆哮到后来已经语无伦次。

    一剑护着莫秋心脉的手被莫秋猛地打开,莫秋赤红着眼嘶哑喊道:「放开我,你们都不要我,救我做什么,我不要你救!」

    莫秋一拳击在一剑胸口,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剑闷哼了声没有闪躲,只是目光定定放在莫秋泪湿的脸庞上,任莫秋打骂。

    直至莫秋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一剑的眼,一剑才不顾莫秋的抵抗,将莫秋拉回怀中用力圈住。

    一剑知道莫秋心里的痛是什么。

    因为幼时一再地被抛下,总是陷在孤立无援的惶恐当中。他想要有人疼他、有人爱他,他想要自己所重视的人,也能够重视他。

    一剑的心疼到发痛,难过得无以复加。他不知该怎么让莫秋明白,只有不断地缩紧双臂,让怀里这人重重地感受到还有自己存在。

    他笨拙地拍打着莫秋的背,朴拙粗鲁的动作中,有着始终不变的温柔。

    一剑说:「没有人要你,舅舅要你。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我也要你。」

    十分简单的话语,一再重复,却轻而易举地便攻陷了莫秋的心。莫秋凝视一剑,张口欲语,却是哽咽发不出声。

    一剑注视着莫秋的双眼,认真而虔诚地说道:「小秋,你是舅舅最重要的宝贝,舅舅要你,一辈子都要你。」

    话语过后有片刻的宁静,最后,莫秋深深埋入一剑怀中,如同初生稚子渴望最亲的人安抚拥抱般,发泄似地在一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一剑专注而温柔地拍哄着莫秋,一下一下,宛若多年前最初遇上还是娃娃时候的莫秋一样,关爱不变、心疼不变。

    还有,更多的,是自与他相知以来一点一滴累积的,喜爱这人,要与这人一生一世的心。

    安抚莫秋之后,一剑抱着他起身下榻,既然这毒无法逼出,那惟有尽快奔回兰州找一叶救命才成。

    踢开本门时一剑突然想到莫秋的近身护卫怎么只剩两个,他低低问了一句:「竞雪在哪?」

    莫秋沉默半晌答道:「他为我缠住陆誉……」

    一剑的脸色化得更加惨白。那个人不是陆誉的对手。

    心里一紧,一剑决定先离开这处再说,然当他踢开木门走出,却见白雪皑皑的院子里,一个人影幽幽飘落。

    月色晕黄,银色光芒洒在浅浅积雪之上,闪烁点点光芒。那个有着出尘容颜的白衣人,也映照光辉点点,原本如此柔和的情境,却因他满怖杀机的冷漠双眼,化得肃瑟冰寒。

    陆誉的剑快如闪电,直逼面门而来。

    追月逐日二人立即窜出迎敌,一剑咬牙抱着莫秋从旁边绕道而走,却在听见一声剑刃拉过血肉的轻鸣后,僵硬地回过头来。

    无殇由追月胸前划过,喷溅的鲜血多得骇人,那日在天香楼内这人和另一人低头私语玩笑的模样映入一剑脑海,这对兄弟竟因为他,相继死在陆誉手里。

    追月倒在雪地当中,逐日红了眼,剑舞狂乱,拼死也要对付陆誉。

    一剑悲痛地仰天长啸,他以左手揽住莫秋,右手拔出背后的赤炼刀,奔回染满鲜血之所,格下陆誉袭向逐日的剑招。

    陆誉长眸一眯,精光四射,挽剑若花剑气如虹,急攻一剑周身要害。

    刀光剑影笼罩四人,两柄震古铄今的刀剑空中相击迸出铮铮火花,刀气剑芒凌厉无比,利风刮来道道划破皮肉。

    赤炼刀与无殇剑震开旋即再接,数十招快如流星眨眼即逝,突然一剑真气不继身形一滞,一口鲜血溢出唇边。陆誉冷笑,手中长剑忽化银光破势而来,直逼一剑胸膛要害。

    「不许你伤害我舅舅!」一直被一剑护在身旁的莫秋惊慌大喊,竟掏出怀中匕首奋力移至一剑身前,欲以螳臂挡车之姿强接下陆誉这剑。

    也就在此时,莫秋放在怀里的荷花锦囊露了出来。

    陆誉见到那熟悉的锦囊片刻怔愣,毁天灭地的一剑在触及莫秋胸口时愣愣止了下来。剑尖刺穿锦囊,殷红的血瞬间渗出。

    流光瞬息间莫秋奋力射出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玄铁匕首整个没入陆誉右肩骨,重伤陆誉。陆誉倒退了一步,冰冷的眸中怒意大炽,他左手成拳灌起全身真气,猛烈朝莫秋挥去。

    一剑即时将莫秋远远推开,赤炼刀横于身前左手成掌抵住刀身,立运赤霄诀流转护体真气。电光石火剎那双方深厚功力相击,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大声响。

    一剑这一挡几乎倾尽气力,他猛被震到数尺之外,身躯摇晃单膝跪落,赤炼刀直插入土。

    他双手紧握刀柄,喷出一大片血雾,即便输了这招遭受重创,脸上的坚毅神情仍未改变,炯炯双瞳直视陆誉,视死如归。

    飞沙走石雪尘弥漫,地上多出了个丈宽窟窿。

    「延陵一剑,伤成这样还敢与我对战,不愧是我的对手。」陆誉这生除了苏解容以外,没真正正视过一个人。这刚硬不摧的延陵一剑,是第一人。

    见陆誉迈步要朝一剑走去,莫秋死命爬到一剑身边,紧紧揽住一剑,怒瞪陆誉。

    一剑抱着莫秋起身,赤炼刀直指陆誉,一脸无惧。

    「老子今日的确打不赢你,但拼上一条命绝对能把你砍到半残,不怕死的就来试试。」

    院外稀疏的树林枝叶摇动,陌生的气息隐隐传来,在一剑话语落下的那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果然好气魄!」

    雪仍缓缓地下,积满一层雪的矮墙上突然出现个少年身影。

    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形矫劲修长,身后背的一把巨剑几乎是他一个人那么高,他脸上漾着潇洒不羁的笑,一跃落下,挥剑直指陆誉。

    「巨阙剑?你是什么人?」陆誉眯了眯眼。

    少年傲然道:「路见不平的,不是什么人!你一个人欺负他们三个真叫人看不过去,所谓高手功夫高、品行自然也要高,你这般恃强凌弱,也不怕日后在江湖上被人笑话!」

    身上伤痕累累的逐日眼中闪过一线生机,他朝一剑大喊一声:「快走!」再度朝陆誉攻去。

    少年见况挥舞巨剑加入其中,也连连对一剑那方向道:「快走快走!」

    一剑咬牙抱紧莫秋,他知道能走一个是一个,若这二人替他挡下陆誉,那莫秋也会有生机。

    莫秋痛得冷汗涔涔,他紧抓一剑的衣襟,眼中无言恳求。快走、快定!否则自己会撑不下去。

    江湖道义与儿女私情从来两难,一剑心一横,举步往外狂奔。救得一个是一个。

    「啊——」少年的惨叫声传来。

    当地一声轻响,逐日被打飞的剑由后飞射而至,削过一剑脸庞。

    一剑生生停下脚步,在院子口僵硬地回身望看院中情景。

    雪地上溅落无数鲜血,将皎白染得斑驳血红。

    少年被陆誉一脚重重踩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他愤恨得拳头搥地。逐日被陆誉抓住咽喉要害高高举起,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不着地。

    陆誉兴起一抹嘲讽而冷漠的笑。

    「延陵一剑,你这路见不平的朋友,未免太过不堪一击。」

    「放开他们!」一剑愤怒咆吼。

    陆誉视线投往莫秋胸前那露出的锦囊,眼睫半垂,轻轻一颤。十多年了,那宝蓝色泽依旧艳亮如昔……他亲手缝制的锦囊。

    「我给你一个机会。」陆誉道:「交出莫秋,我便放了这两个人。」

    一剑咆哮:「格老子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人换回两个人,我数三声,要,就将人抛过来。」陆誉嘴角微微挑起,那和莫秋一样的梨窝出现在左边脸颊之上。

    「他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儿子,我不会伤他。他身上的肝肠寸断只是一个教训,将他还给我,我会给他解药,否则,他再撑也不过三天。」

    「一……二……」陆誉不给一剑丝毫犹豫的时间,第三声响起的同时,他手中无殇剑往上一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逐日的一只臂膀齐肩被削了下来,热血喷溅而出,随着掉落雪地的残肢,洒满一地惊心。

    「住手!」一剑紧握刀柄,瞠目欲裂。

    「舅舅,别信他的话!」莫秋仓皇仰头看着一剑,抓着一剑衣襟的手抖着。

    「你还有一次机会。」陆誉的剑往下抵住青衣少年脆弱的脖子,几缕发丝在触及无殇时断落飘下。「接下来断的,就是你这朋友的项上人头。」

    陆誉扬起的笑尽是冰冷嘲讽。他明白这向来自诩正义的铮铮汉子,在道义与私情之间,会选择什么。

    一剑低头看着怀中的莫秋,脸上写满绝望。

    「小秋……」一剑哽咽,通红的眼灼热不堪,内心剧烈挣扎。那两人是因为他们才会遭此危难,他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了别人性命。

    莫秋震惊地从一剑眼里看到决绝,他不敢置信,胸口像是被人猛力一击,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身子。

    一剑紧揽着他腰的力道慢慢松开,他恐惧地大喊:「不要,舅舅,我不要!他骗你的,他会杀了我,你把我交给他他就会杀了我!」

    陆誉看着那两人犹若生离死别的场面,笑意更深了。

    无殇一转,深入少年颈项几分,少年扯开喉咙大叫:「去你娘的要杀就杀,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才不怕!」

    一剑浑身一震,咬牙将莫秋的手指由自己身上狠狠剥下,颤抖怒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贪生怕死,用别人来换自己一条命!松手,舅舅不记得这样教过你!他不会杀你,他会替你解毒。」

    「我不要——」莫秋痛苦地挣扎着,凄厉喊道:

    「若他真的杀了我怎么办——」

    一剑仰头长啸一声,心中满涨的苦涩悲愤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打横抱住莫秋,不顾莫秋的抵抗,狠狠地将他往陆誉那方抛去。

    「那我就陪你下黄泉——」一剑嘶喊。

    陆誉随意将逐日扔开,一脚踢走脚下少年,转而接住一剑稳稳抛来的莫秋,身形移转,扣住莫秋双臂,踢上他的膝盖,让他跪倒血红地上。

    少年和逐日挣扎着逃离陆誉,退回一剑身边,一剑一个踉跄脸色死灰惨白,少年一见不好,立即搀住一剑低喊:「撑住!」

    一剑一口鲜血本到喉头,硬生生压下,遭受重创的身躯宛若千金之重,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唯有意识还仅存一线清明,注视着不远处的莫秋,不愿阖上双目。

     莫秋咳出血沫,明媚的大眼氤氲水气,却也渐渐升起恨意。他声音凄厉哀绝,嘶哑狂喊:「我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舍弃,你就这么对我的!拿我的命、拿我的信任, 去换你想救的人!」许久许久以前,他才在想,要怎么才能像一剑那样,对所爱的人死心塌地。他不顾辜负一剑的情意,所以他总是努力。而今,他死心塌地了,那 么的、那么的爱,却换来这样的结果。生生被舍弃。一剑看见莫秋哭了,以往总对他甜甜笑着的脸庞如今尽是恨意,他听见莫秋的话,句句摧心。

     一剑想张口说:「等我,我会回来救你。」然而一张嘴,再也压不住的鲜血呕了出来,一口接着一口,皆是那无法述说,深埋在心底的情意。青衣少年急将真气探入 一剑体内,在发觉一剑经脉几乎重创,简直就是只剩一口气时,脸色苍白地对逐日道:「快离开这里,否则那女魔头要是改变主意,我们一个都跑不掉!」逐日不敢 耽搁,两人扶住一剑立即仓皇离开。

    一剑的身影越来越远,莫秋忘了自己受制于陆誉,慌乱地想起身随他而去。

    「舅舅、舅舅,别扔下我!」他在一剑背后凄声喊着,期盼一剑能够回心转意带他离开。然而一剑没有,没有回头。陆誉冷笑一声,扣在莫秋手上的力道加重,一转,碎了他的腕骨。

    「阿牛哥,你答应了我的——」剧痛袭来,莫秋痛得浑身震颤。分不清是心里的痛更多,还是身上的痛更多,远远超过自己所能承受,他放声痛哭。那个夜里,是谁的声音温柔,在他耳边述说。

    「我们同为男子,没什么清白之说,但我对你做了那等事,你便是我的人。」

    「你不要求我三书六礼将你娶进门,可是我除了你,也不让别的女子当我的妻。」

    「只看着你、想着你、念着你,心里通通都是你。」

    「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认定你。」

    「从此不离不弃。」

    从此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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