𨪜𨪜第一章
𨪜𨪜竹影婆娑,日色斑駁。空靈清幽的琴聲飄揚在寧靜的院落裡,引來鳥雀啁啾合鳴。
𨪜𨪜手一劃,琴聲嘎止,黛青衣袖掩著琴弦,司非情微微仰臉,讓日光透過竹林照在略顯蒼白的面頰。接連數日春雨,今天方始放晴……突然捂嘴輕輕咳嗽起來。
𨪜𨪜旋開瓷瓶傾了幾粒藥丸在手心,正待送入口中,卻又放下,司非情一聲喟歎,出生至今已糾纏了自己整整十九年的痼疾,根本藥石空投,要到幾時才休?……還有一年壽命麼?他微瞇眼——從小到大,雙親已請過無數大夫,診論卻如出一轍:「令公子是天生心脈有缺,再多藥物,也不過延得幾年性命……能活雙十就算天幸……而且還得忌情戒欲,免得傷心勞神……」
𨪜𨪜一側腕,便想拋落藥丸,但雙親日夜憐憂的容顏浮現腦間,司非情終是吞下那些無用又昂貴的丹藥。抱起琴,穿過竹林,向自己臥房走去。只是在外彈了片刻琴,病弱的身子卻已禁不住林間濕氣開始酸痛,他澀然一笑:除了讓雙親擔驚受怕和浪費大把銀兩藥材,自己還真是百無一用。身為江南巨富司家獨子,卻絲毫幫不上家中生意,倒是連累只比自己大得一歲的姐姐整日拋頭露面,助父親打理產業,以至早已訂下的婚期一再拖延,但年內,姐姐終究要出閣了。到時,誰來襄助父親?
𨪜𨪜沉重的思緒陡然間被一聲淒厲尖叫打斷,司非情變了臉色,叫聲正是從隔壁小院姐姐房中傳出。隨後又隱約聽得陣陣慟哭。
𨪜𨪜尚未奔近,已然心跳氣喘,推開簇擁在門口交頭接耳的下人,司非情衝進房,一下全身冰冷,琴掉落在地,斷成數截。那躺在滿地血泊中的正是姐姐司青袖,心口一把匕首直至沒柄,生前美艷的臉上猶帶一絲扭曲笑容。她的貼身丫鬟正跪地痛哭。
𨪜𨪜「怎,怎麼回事?」司非情一晃,撐在桌邊,濃烈的血腥味飄進鼻端,刺激得他本就虛弱不堪的心臟不住痙攣。
𨪜𨪜「小姐,小姐她自盡……」丫鬟抽噎著。
𨪜𨪜怎麼會?姐姐年內便要與孟御史的公子完婚,正是滿心歡喜待嫁之時,怎會自尋短見?
𨪜𨪜這時門外一片混亂,司夫人得了訊,哭天喊地趕來,一見愛女慘狀,一口氣轉不上,竟自昏厥。司非情連忙去扶,他天生體虛,一蹲下身子,血腥味益發刺鼻,頭腦又是一陣暈眩,再也無力站起。耳際轟鳴不已,隱隱約約聽得父親驚痛的咆哮……
𨪜𨪜****
𨪜𨪜漆黑棺木停在陰森空曠的靈堂正中,夜風穿過窗戶,將白幡吹得胡亂招揚,冥燭閃滅,映著司非情蒼白孱弱的容顏。
𨪜𨪜獨自一人怔怔跪坐著,面前銅盆中燒著冥紙,火舌吞吐。慢慢展開掌心,司非情望著手裡白紙,上面沾了幾點已乾涸變褐的血跡,紙上只寫了兩個字——凌霄。
𨪜𨪜娟秀的筆跡,刺眼的血跡,這張紙,姐姐至死都緊緊捏在手心,似乎那兩個字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𨪜𨪜凌霄!司非情凝視著,耳邊彷彿又響起之前父親悲痛欲絕的話語——
𨪜𨪜「爹真的想不到你姐姐竟會做出這種事來。幾天前從洛陽回來後,居然為了個只在花會上見過一面的男子擅自向御史退婚,還想離家出走……」父親臉上熱淚縱橫:「我自然不允,要你姐姐閉門思過,誰知,誰知……」他痛苦地搖頭,再也說不下去。
𨪜𨪜司非情酸澀地垂眼,原來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居然都不知道。就因為不想刺激到體弱需要靜養的他麼?所以什麼事都瞞著他。肩頭微微顫抖起來,他好恨自己的無用。
𨪜𨪜目光再一次移向白紙,司非情苦苦一笑:凌霄,姐姐應該是為你而死的!而你,大概什麼也不知道罷,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竟然能讓姐姐為僅有一面之緣的你殉情!
𨪜𨪜姐姐……
𨪜𨪜手一伸,將白紙投進火盆,登成灰燼,唯留一縷青煙裊繞飄散,宛如司青袖已然消散的生命,隨風而逝。盯著靈柩,司非情摀住心口輕咳不已——我一直以為能無病無災地活下去,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賜,只可惜我沒有這個福氣。可是姐姐,你為什麼要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明白……或許,是我不懂感情,因為我的病不容許我有七情六慾來傷神損心,雙親給我取名非情,也就是要我無情無慾安度此生。可為了一份情,真的能令人甘願為另一個人捨棄自己生命麼?姐姐……
𨪜𨪜****
𨪜𨪜出殯禮已結束了,可司家的麻煩卻似乎剛剛開始。司夫人那日受驚暈厥,醒來之後便成日胡言亂語,狀若癲狂,連司非情也不認得,請來的大夫個個搖頭歎息。司老爺正自心煩意亂,下面各處商號告急的書信又如雪片般飛來。卻是司青袖生前退婚,令孟御史大失顏面,他位高權重,怎忍得下這口氣,便暗中扶持司家的商場對頭大肆排擠,又指使漕運接連扣了司家數單貨物。司老爺三番四次托人賠罪說情,都被拒之門外。
𨪜𨪜司家雖然在江南富甲一方,但自來民不與官鬥,怎經得起這般惡意折騰。不出一月,司家旗下的產業已盡數被他人收購一空,連番打擊下,司老爺急怒攻心,竟就此一命歸西。
𨪜𨪜司非情又一次守在靈堂前,他素來只在自己竹林小居內鳴琴養心,幾曾遇到這等大變故,但覺心力交瘁。老管家見他氣色極差,便燉了參湯送來與他。
𨪜𨪜剛喝得兩口,外面一陣嘈雜,服侍司夫人的丫鬟跌跌撞撞衝了進來,一迭聲哭道:「公子,夫人她歸天了……」
𨪜𨪜什麼?湯碗滑落地上砸得粉碎,參湯濺了司非情一身,他也不覺燙,心頭卻絞痛起來,臉剎時雪白:「怎會……」話未說完,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𨪜𨪜待得甦醒,已是第二日晌午。司非情張開眼,見睡在小居自己房中,當是昏迷時被下人送回。他神智稍清,叫小廝去把管家喚來,細細問他詳情,原來昨日司夫人竟突然清醒,見老爺已過身,她連遭失女喪夫,舊疾發作,當場撒手而去。
𨪜𨪜那老管家已伺候了司家三代,一月之內見主人家如此慘禍接踵,也不禁傷懷,道:「公子,老爺同夫人的身後事,老奴已自作主張請人來料理,只是,只是如今卻連墳地都尚未著落……」
𨪜𨪜司非情一直在輕輕咳嗽,此刻倏停,皺眉喘息道:「賬房難道沒有銀兩可支了麼?」
𨪜𨪜「公子啊,眼下各地產業都已易手,莫說賬房無銀兩可使,還對外欠著大筆貨款呢。」管家一臉苦笑,吞吞吐吐道,抬眼看到司非情怔忡神情,怕他一下受不住這打擊,不由心驚,連叫了他幾聲。
𨪜𨪜司非情回過神,咳了兩下,掀被起身,望著窗外竹林發了一會呆,回頭吩咐管家設法將這司家大宅賣出。
𨪜𨪜管家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司非情幽幽一歎:「賣得多少銀兩,扣除老爺夫人的後事,剩下的就用作遣散家丁罷……以後,也沒有什麼江南司家了。」管家還想說些什麼,司非情一揚袖,逕自去了竹林。
𨪜𨪜林間仍微微泛著江南春日所特有的潮意,司非情坐在假石上,一手支頤,看著日色透過青翠竹影落下斑斕,淡色唇角露出一絲苦澀:一直以為身患絕症的自己會先離雙親、姐姐而去,沒想到居然在一月之間看著所有親人在面前逝去,而且連最後的棲身之所都將失去……
𨪜𨪜他茫茫然一笑,不知怎地,竟又憶起那白紙上沾血的兩個字——凌霄。若不是他,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吧。凌霄啊凌霄,雖然我並不知你是何許人,但你,卻已令我家破人亡!
𨪜𨪜****
𨪜𨪜暮春四月,花菲草長。整個西湖掩隱在青山環抱中,煙波浩淼,瀲灩生輝。司非情依舊一襲黛青衣衫,沿著湖邊官道徐徐而行,目光遙望柳絮隨風,飄搖無處歸依。
𨪜𨪜曾經風光一時的司家應該很快被人遺忘,但留在心中的痛苦卻要到何時磨滅?憎恨自己的百無一用,眼睜睜看著家道中落,卻什麼也做不了。司非情微吁一口氣,停下腳步,望著湖面遊船。兩年前,他的身子還不似現在這般虛弱,曾和全家一起泛舟湖上,其樂融融,但 如今,卻只剩他孑然一人……
𨪜𨪜他惘然出神,竟未留意身後馬蹄紛沓,一連十數騎駿馬煙塵滾滾,飛縱而來。官道上行人紛紛閃避,有路人見司非情仍站在路中,不禁大叫提醒他。
𨪜𨪜司非情一驚,連忙避向道旁,但當先一馬速度奇快,轉眼便已衝近,勁風帶動他衣袂,司非情身影單薄,一個踉蹌向前跌倒。那馬上灰衣漢子急忙勒緊韁繩,但馬來勢迅凶,仍直往前衝,眼看就要踩上司非情——
𨪜𨪜驀地那隨後十餘騎中,一條人影如電自馬背躍起,攔在司非情身前,一掌拍中馬頸,那馬連聲嘶鳴後退。那人回身扶起司非情,微笑道:「沒事吧?」
𨪜𨪜司非情驚魂初定,見那人錦衣玉帶,面目俊雅,嘴角含著絲柔和笑意,極是溫文可親。他一時倒忘了身上疼痛,搖了搖頭。
𨪜𨪜此刻那些駿馬均已止步,馬上人清一色灰衣裝束,都翻身下馬,簇擁在錦衣男子周圍待命。那當先的灰衣漢子更是一臉惶恐,走近垂首道:「樓主——」
𨪜𨪜「你也太過鹵莽,這行人眾多之處,怎可如此策馬狂奔?」錦衣男子面對他斂了笑容,不怒自威。灰衣漢子囁嚅著,不敢回應。
𨪜𨪜「這,是我走神,阻了這位大哥的路——」司非情定了心神,反替灰衣漢子開脫起來,心想自己無端端地站在官道中間,原也有些不妥。朝錦衣男子淡淡一笑,突然胸口一陣窒悶,忍不住掩嘴低咳,一手習慣性伸進袖裡,想取藥瓶,卻摸了個空。一呆後才想起藥丸數天前早已服完,變賣司宅的銀兩也都用來辦理善後事宜,他身邊未留分文,卻去哪裡配製新藥。不由咳得越發厲害。
𨪜𨪜他先前一笑時,原本蒼白的臉龐竟微泛血色,襯著清秀眉眼,甚是神采動人。那錦衣男子正自看得一怔,聽司非情咳得難受,當是方才摔倒受驚所致,他略一皺眉又展開,笑道:「是我屬下驚到公子,公子若是不棄,請到舍下稍作休息,我家中也有幾個醫師,正好為公子解憂。」
𨪜𨪜「不,不用麻煩了……」司非情邊咳邊搖頭,忽地一口氣接不上,臉憋得通紅。那錦衣男子靜靜地看他一會,突然拉起他,躍上馬背。
𨪜𨪜司非情一愣倒止了咳嗽,隨即便想掙脫他雙臂,那錦衣男子卻反將他摟得更緊,在他耳畔輕聲一笑道:「公子執意不去,若有什麼閃失,叫我如何過意得去?」也不等司非情答話,一振韁繩,策馬疾奔。那班灰衣隨從也紛紛上馬,追隨其後。
𨪜𨪜司非情隱覺不妥,卻又無從反駁。他從未騎過馬,陣陣疾風刮得他臉上肌膚微微生疼,也看不清兩側景物。他輕咳著,身子卻不由自主靠後倚著那錦衣男子溫熱胸膛,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落馬背。耳邊傳來幾聲低笑,料想是那男子在笑他弱態,司非情面色微紅,暗惱自己無用。
𨪜𨪜
𨪜𨪜
𨪜𨪜第二章
𨪜𨪜倚著錦墩,司非情坐在榻上,打量房內擺設,見諸般字畫玉器均恰到好處,絲毫不落俗媚,不覺暗自讚歎。他原本甚為氣惱那錦衣男子自做主張,將他帶來此間,但眼下卻對那人微生幾分好感。
𨪜𨪜聽得外間大夫正同那錦衣男子低聲細語,司非情一哂,想起那大夫適才替他診脈時滿臉訝色,又吞吞吐吐請了那錦衣男子出外詳談,顯是怕他知悉病情,不禁搖了搖頭,也沒心思去理會他們說些什麼,只望著書案上的一架瑤琴出神。見琴身古樸,尾端微焦,難道竟是傳說中價值連城的焦尾琴?
𨪜𨪜門一推,那錦衣男子已返,手裡拿了幾顆藥丸,還有一杯茶水,笑道:「大夫說你只是略受風寒驚嚇,服些驅風散熱的藥,休養數日便無礙——」將藥遞了過來。
𨪜𨪜司非情也不道破,接過藥服下,那錦衣男子目光閃動,又道:「孟某御下不嚴,累公子受驚,好在舍下素來清淨,公子不妨在此靜養,也讓孟某不致有愧於心。」他瞧了一眼司非情,見他並無不悅,微笑續道:「公子若擔心家中牽掛,孟某即刻遣下屬去府上通報可好?」盛意拳拳,竟是一心想留下司非情。
𨪜𨪜司非情與他只是初識,見他如此熱忱,甚不習慣,當下一搖頭:「不敢叨擾孟公子。」站起身來。
𨪜𨪜那孟公子眼裡微露失望,但一閃既逝,淺笑道:「既然如此,孟某不便強留,還望公子恕先前下屬驚擾之罪。」
𨪜𨪜他幾次三番謝罪,司非情反不好意思,一揖回禮:「孟公子太客氣了,司非情還要謝過公子搭救之恩——」
𨪜𨪜孟公子咦了一聲:「你也姓司?這杭州城內可沒有幾戶姓司的人家……」眼光在司非情面上一掠,似有所悟:「不知公子可識得那位江南司家的小姐司青袖?」
𨪜𨪜「那正是家姐,孟公子你……」司非情詫異道,姐姐生前雖經常隨父親出面應酬,但都是男子裝束,用的假名,眼前此人怎麼知道姐姐閨名。
𨪜𨪜孟公子輕吐了口氣,一頷首:「果然……」他示意司非情坐下,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在他對面坐定,微微一笑:「我便是之前被你姐姐退婚的孟天揚,呵呵」
𨪜𨪜孟天揚?司非情一下瞪大眼睛:他自然知道,那是幾年前就與姐姐訂下婚約的御史公子,但兩家都是遵循古禮,一對未婚新人從未見過面。他只曾聽雙親提過那孟天揚素喜遊山玩水,還好似頗為風流,卻料不到竟是面前之人,一時怔住。
𨪜𨪜孟天揚笑得溫和:「我見你眉宇間與你姐姐的畫像有幾分相似,果然沒有猜錯。呵,你我也算有緣了……」
𨪜𨪜司非情見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被退婚之事,甚是困惑。孟天揚好像知道他心思,淡然一笑:「我本就無意成家,這門親事乃家父擅自替我訂下,我也不便拂逆。這幾年在外四處流蕩,便是不願成婚,只盼家父能早日打消這念頭,誰知上月卻聽說你姐姐向家父退婚——」
𨪜𨪜原來你也不想完婚!司非情一掃他臉容,垂落眼簾,心裡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幽幽道:「你既然不願意娶我姐姐,為什麼不主動退婚?卻,卻累我姐姐送了性命。」忍不住捏緊手心——若你早些解除婚約,姐姐就不用左右為難,自尋短見,御史也不會遷怒司家。
𨪜𨪜「……是我考慮不周……」孟天揚斂了笑容:「我雖然不清楚你姐姐為何自盡,但我總是難辭其咎。還連累司家敗落。」他喟歎一聲:「家父所做所為,確實太過。可惜當時我遠在回疆,待得趕來此間,卻已晚了。」
𨪜𨪜他看著司非情蒼白面色,心中惻然。一路南下,自然聽聞司氏已可說是家破人亡,眼前這文弱男子更是重病纏身,憐意油然而生。不自覺間,竟已覆上司非情的手,溫言道:「我此番來杭州,便是想去你姐姐墳前一祭……今日你身體不適,便早些休息。明日帶我去,可好?」
𨪜𨪜司非情抬眼,見孟天揚神情極是誠懇,他搖頭道:「不用去了。姐姐都已經走了,再祭拜也沒有用。」
𨪜𨪜他一向少與人接觸,說話不懂轉彎抹角。孟天揚雖知他說得不錯,總覺刺耳,他素來被下屬奉承慣了,眉頭微微一皺便要駁斥,但望見司非情氣色不佳,心頭那些微不快竟登時煙消雲散,展顏道:「此事明日再說,先去用膳吧。」拉了司非情起身。
𨪜𨪜司非情這時才察覺自己的手一直被孟天揚握著,他不太習慣與陌生人過於親近,輕輕一抽,孟天揚卻反更抓緊,微笑道:「你的手好冷,今後得讓大夫熬多幾劑補血湯藥才行。」
𨪜𨪜這「今後」兩字從他口中說出,竟是自自然然,順理成章。司非情微怔望著他側面,孟天揚卻似並未注意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只含笑帶司非情走去偏廳用膳。
𨪜𨪜****
𨪜𨪜琴聲幽雅,醉人心弦。司非情十指輕撥焦尾古琴,心神卻隨著悠悠琴韻一齊遠遠飄了開去。
𨪜𨪜不知不覺,他居然已在孟天揚這處別業裡待了十數天。那日拗不過孟天揚,終是帶他去了司青袖墓前拜祭一番。孟天揚倒也並不追問司青袖為何自盡,只是堅持要司非情留下養病,每日裡補品丹藥不斷,司非情氣色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𨪜𨪜司非情雖覺留在這曾經算是自己姐夫的孟天揚身邊有些彆扭,但他眼下無依無靠,若獨自離去,還真不知何以謀生,雖不情願,卻也只好繼續住了下來。孟天揚行蹤甚是神秘,每天大半時間都不在別業內,怕司非情氣悶,便叫了兩個下屬陪他聊天。司非情同這班江湖漢子哪有什麼話題,十餘天來,也只依稀聽得他們整日在談什麼風雅樓的大小雜事,他無聊之極,只得撫琴消遣。
𨪜𨪜他自然不知,這風雅樓是江湖中近幾年來迅速崛起的一大勢力,幾乎各處都有其分堂,孟天揚此次到杭州,固然有來祭拜司青袖之意,更主要還是為了處理分堂事務,這些事,孟天揚當然不會同對江湖一竅不通的司非情說起。
𨪜𨪜彈了幾曲,司非情微覺疲倦,卻聽門上剝啄:「公子,雲蒼送藥來了。」門一開,那日策馬險些撞上司非情的灰衣漢子端著藥碗進房。
𨪜𨪜司非情道了聲謝,正喝著藥,雲蒼面無表情地道:「樓主明日就要率大伙回總堂,公子今晚也請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上路了。」
𨪜𨪜「什麼總堂?是要去哪裡?」司非情一愣。
𨪜𨪜雲蒼瞥了他一眼:「公子到了自然會知道。」他向來瞧不起司非情這等百無一用的文弱書生,實在想不通樓主為何要留司非情在身邊。雖然樓主性喜男色,但眼前這麼個病怏怏的男子,只怕大風一吹便倒,哪裡經得起樓主折騰,況且論姿色,根本就不及總堂的那幾個男寵。
𨪜𨪜他搖搖頭,逕自走了出去。
𨪜𨪜司非情再不明世故,也感覺得到雲蒼對他的輕視,心口一陣發悶,低咳起來。
𨪜𨪜突然一件暖裘披上肩頭,孟天揚不知何時進來,輕輕撫著司非情背心,替他理順氣息。
𨪜𨪜「明天要走了麼?」司非情止住咳,拉緊暖裘,似乎還帶著孟天揚體溫。
𨪜𨪜「是啊,所以我過來幫你收拾一下。」孟天揚在他身側坐下,微笑道:「你不用動手,有什麼要帶走的,告訴我就是。」
𨪜𨪜司非情盯著他和煦的笑容,愣了一會,道:「可我不想離開杭州,我——」一急又咳嗽連連。
𨪜𨪜孟天揚歎了口氣,輕拍他背:「你這個樣子,還想要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他抓過司非情的手握在掌心,正色道:「你司家到今日地步,我也脫不了干係。我若沒有遇到你,那是無可奈何,但既然你我有緣,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憶起大夫說司非情只怕活不過今年,他心頭一陣不豫,說什麼也要帶司非情回去,想方設法替他延命。
𨪜𨪜一絲暖意自孟天揚溫熱的手掌流進司非情胸腔,令他直覺信任眼前的男子,他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孟天揚看了他半晌,倏地將他拉進懷裡,讓他頭靠在自己肩窩。司非情一怔,眼裡露出疑惑。
𨪜𨪜「你累了吧,先睡一會,收拾的事醒來再說。」孟天揚面上浮起不自知的寵溺。
𨪜𨪜司非情心思單純,也不覺得兩人此時的姿勢極是曖昧,他確也有些倦怠,含糊恩了一聲,闔上雙目,嗅著孟天揚暖冽體息,不多時,便鼻息微微睡去。
𨪜𨪜孟天揚卻目光炯炯,望著司非情蒼白面容,驀地伸指在他淡色唇瓣輕輕劃過,回手放到自己嘴邊,舌尖輕舔,嘗到先前的藥味,不由微露苦笑。
𨪜𨪜那日策馬西湖,他便注意到了這一身黛青,淡泊如柳絲的憂鬱男子,而後司非情的淡然一笑,更令他心悸莫名。儘管司非情並不是他以往喜歡的那類艷冶少年,他卻仍情不自禁地將司非情帶了回來。豈知這令他動心之人卻是司青袖的胞弟,又病弱不堪,倒叫他不忍落手。連日相處,也分不清究竟對司非情是愛是憐,但要他放手卻已萬萬不肯。
𨪜𨪜他怔忡片刻,輕柔抱起已熟睡的司非情放落床上,拉過絲被蓋好,隨後自己也躺在司非情身旁,一抬手,滅了燭火,靜靜聽著他微弱的呼吸。
𨪜𨪜****
𨪜𨪜「這邊,踢過來這裡……」
𨪜𨪜「三少,你真是笨,哈哈,快踢給我……」
𨪜𨪜陣陣歡聲笑語從前面院中飄來,司非情推開焦尾琴,循聲走去。
𨪜𨪜那天他在孟天揚懷裡原只想淺眠片刻,誰知竟一路睡去,醒來已在回總堂的馬車裡。孟天揚將他安置在自己臥房隔壁,以便隨時照應。但甫返總堂,不免有許多積壓事務處理,好在孟天揚臨行前把焦尾琴也帶了來,司非情幾日裡焚香撫琴,倒也悠然自得,只是有時想到已故家人,仍不禁悵然。
𨪜𨪜走進院中,司非情眼前陡然一亮,見好幾個衣飾華麗的俊俏少年正踢著鞠蹴,嘻嘻哈哈鬧成一團。司非情自幼體弱,終日與琴藥為伴,哪有如此盡情玩耍的時刻。他站在一旁,看這些少年玩得興高采烈,心中好生羨慕。
𨪜𨪜那少年中有一個穿著碧綠衫子的眼尖,瞧見了司非情,笑道:「光看有什麼好玩的?你也一起來踢吧。」飛起一腳,鞠蹴向司非情當胸撞來。
𨪜𨪜司非情啊的一聲,趕緊躲避,只閃過胸膛,鞠蹴砸中他肩頭。他一陣暈眩,退了兩步坐倒在地。
𨪜𨪜雲蒼一直都跟在司非情身後,他極是不屑司非情的軟弱無能,偏生樓主似乎為了懲戒他那日鹵莽行徑,刻意指派他來服侍司非情,雲蒼老大不情願。明知司非情躲不開鞠蹴,也不上前相助,見他倒地,才慢吞吞地走過去攙扶。
𨪜𨪜那碧衫少年見踢中了人,也是一呆,隨即笑嘻嘻地過來撿起鞠蹴:「我沒想到你竟然避不開,可對不住了。咦,你是新來的?這麼面生?」
𨪜𨪜司非情正自酸痛不已,說不出話。雲蒼卻替他答道:「七少爺,這位是樓主剛從江南帶回的司公子,住在樓主隔壁,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小院。」態度竟甚是恭敬。那七少爺是孟天揚諸多男寵中最伶俐得寵的一個,雲蒼也不敢隨便得罪他。
𨪜𨪜七少爺哦了聲,上下打量司非情蒼白孱弱的模樣,突地噗嗤一笑:「樓主怎地換了胃口,找了這麼個弱不禁風的病美人來?」其餘的少年聽得他揶揄語氣,本就在嫉妒司非情居然獨自住在樓主身邊,都順勢嬉笑起來。
𨪜𨪜他敵意濃濃,司非情睜大了眼睛,一時竟無言以對。七少爺又笑了笑:「你這般一碰就倒,我可不敢再拉你玩了,萬一有什麼閃失,我可賠不起。」一招手,帶著那群少年自行離去,竟不再看司非情一眼。
𨪜𨪜司非情呆立當場,少年們的聲音卻仍不斷傳入耳中——
𨪜𨪜「就是啊,七少,樓主怎麼會中意他?多半是見他可憐,撿回來養著吧……」
𨪜𨪜「你看他一身病骨的,恐怕,嘻嘻,就算勉強能上床,也一樣沒用……」
𨪜𨪜「……」
𨪜𨪜雖然不太明白那班少年在說些什麼,但話裡的輕蔑鄙夷卻連泥人都聽得懂。那「沒用」兩字更像針尖直刺司非情心頭,他面色雪白,猛地一旋身,快步踏出小院,猶聽身後一個少年故作驚歎:「喲,想不到脾氣還不小……」
𨪜𨪜坐在琴案邊,才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司非情咳個不停,幾乎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一手死死擰著衣角——好恨自己的無用,堂堂男兒,有手有腳,卻要依附別人才能生存下去。以前是雙親,如今是孟天揚,難道離開了他人,真的無法過活麼?
𨪜𨪜恨恨一捶腿——如果有個健康的身體,如果可以像大多數普通人那樣平安活下去……
𨪜𨪜「怎麼咳這麼厲害?」孟天揚溫和嗓音突兀在身旁響起:「今天沒有喝藥麼?」
𨪜𨪜司非情捂著嘴喘了幾下,勉力壓制住翻騰的氣血,望向孟天揚:「我要回杭州!」
𨪜𨪜「為什麼?這裡住得不好麼?」孟天揚皺起眉頭。
𨪜𨪜「再好也不是我自己的家,何況我跟你又非親非故……」司非情想起適才少年說他被孟天揚撿來收養的刻薄話語,一陣氣悶,又咳了兩聲:「我總不能讓你收留我一輩子,在這裡白吃白喝罷。」
𨪜𨪜孟天揚聽他說得生分,心中不快,抓過他的手,道:「我一早說過你我有緣,我自己願意照顧你,你不用多心。」頓了頓,續道:「再說,司家已風流雲散,你就算回到杭州,也無家可歸。以你眼下的身體,還能做什麼?我可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流蕩。」
𨪜𨪜「你也覺得我沒用麼?」司非情忿忿一抽手,孟天揚見他堅持,也就鬆了手,歎道:「司非情,你自己想想,孤身一人,你能靠什麼謀生?」
𨪜𨪜司非情半晌不吭聲,孟天揚見他身影落寞,頓生憐意,正想將他攬入懷中。司非情抬起頭,神情堅定:「我可以去當琴師,你不是也說過我琴彈得好麼?大不了,我還可以幫人抄帳,你怕我養不活自己麼?」
𨪜𨪜他說到興奮處,眼裡光彩流動,蒼白的面上微微泛起潮紅,整個人竟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飛揚。孟天揚見慣他柔弱的樣子,竟一時被他的倔傲所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𨪜𨪜「……看什麼?我說得不對麼?」司非情微覺赧然,卻仍執意道:「孟天揚,你不相信我可以自謀生路麼?」
𨪜𨪜「我相信——」孟天揚慢慢從驚訝中回神,唇邊漾起笑意,看來他這個閱人無數的風雅樓主也居然看走了眼。面前的司非情內心可不像外表那麼軟弱無助吧……
𨪜𨪜他眉眼含笑,重新握住司非情雙手:「我相信你做得到。只要你答應留下來,讓我繼續照顧你,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來阻攔你。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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