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果真是過得很快,對小白而言,跟過去那幾百年比起來,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可是過去的總和。
天狐是個好鄰居,他溫文爾雅,修行又高,常跟小白聊天,告訴他之阿山外面發生的事情。有些時候還會教小白兩手古怪的道法,讓他使出來,把巨基唬得一愣一愣的。
再過些日子,胭脂有了身孕。她安靜嫻雅的容貌上於是又多出一層母性的光輝,成天跟在小白後面揀他褪下的絨毛,說是要給寶寶做床羽絨被子。
小白有些發愁,雖然夏天會換羽絨,但他就是只小雞,哪兒來那麼多的毛好絮被子。
於是他跑到仙人那裡去,看看有沒有什麼丹藥,可以吃了以後加速羽毛生長。
然而仙人卻不在他那間山莊裡。
仙人身邊常陪伴赤豹跟文狸也都在近日裡化了人形。
赤豹是個精壯的少年,叫做杜辛夷。他滿臉激憤,跟小白說:「別提了!主上被個凡人用計困住,現在不知道在哪個結界雙修呢!」
「辛夷,你別說得那麼難聽,主上怎麼可能被凡人困住,他是在履行自己的諾言。」文狸李泰紫變成人形後個頭跟小白差不多大,穿件紫衫子,眼睛像翡翠一樣碧綠。
李泰紫帶著小白去後面庫房翻了半天,找出條雪白的毯子來:「我們可沒有幫小雞長大的藥,但這個毯子是主上收集精衛鳥的絨羽墊的,你不如帶去給胭脂。」
小白知道人家誤會自己想借助丹藥的力量快點長大,他委屈了:「我不是為了要長大,反正巨基說我小小的他也很喜歡。」
等拖著毯子回到松樹下,胭脂正抱著一大團青色絨毛,忙著摻上自己脖子下的軟毛,在絮褥子。
巨基蹲在胭脂旁邊,巨大的身子把夕陽都遮掉一大半。
「這是誰的毛?」小白過去問。
「我的,」巨基拿翅膀抓抓腦袋:「我看你這些天一直念叨自己毛太少,所以就給了胭脂一些自己的毛。」
他側頭看看小白,認真說道:「我還是喜歡你小小的,毛茸茸的。你這樣就很好,不必為了別人的看法,或者為了別的事情煩惱。」
小白看著巨基胸口缺了絨毛的地方,那裡的扁羽還在,沒了絨毛支撐,塌下去一大片,可憐兮兮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開心還是難受,眨了眨眼睛,覺得喉嚨裡熱乎乎的,忍不住說:「我不要你幫忙,我也不想再小小的。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好。」
「可是你是我的小白啊。」巨基湊過來,變成人的樣子把小雞捧在掌心:「我們在一起都八百年了,我一直保護你,這樣很好。」
小白啄了啄巨基的手腕,眼睛裡濕淋淋的:「我也想保護你的,巨基,嗯,你也是我的巨基。」
「好,我也是你的巨基,」巨基在小白的腦門上親一親:「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小白拿那條精衛羽毛做的毯子跟胭脂換了巨基的羽毛褥子,晚上睡覺的時候,就算不冷也要抱在懷裡,因為他是巨基的小白,巨基也是小白的巨基。
再之後幾天,之阿山裡動靜越來越多。
先是仙人失蹤那麼久以後又回了山莊,可他脾氣變得很壞,總不肯見人。
後來有個道士凌清夜去拜訪了仙人,帶來一個叫戚雲生的年輕人給他出氣用。
小白常被巨基裝在手帕包裡飛到山莊頂上看戚雲生被欺負,那個凡人嗓門真大,慘叫聲好幾里外都能聽到。
如意天狐非常緊張,說是外面有只壞狐狸作怪,到天上去殺了不少神仙,又下到海裡,弄死一大群妖怪。
天狐作為所有狐狸的族長,是必須要去收服那只壞狐狸,教訓他讓他懂道理的。
可胭脂就要生了,天狐一刻也離不開自己的妻子。
小白有時在夜裡被胭脂的哭聲驚醒,聽到她說:「凌泓意已自稱狐王,你又何必多事去與它爭鬥。天地間多得是上仙,明知你不是對手還命你前去收服,明擺著是為著你與妖精成親,在暗地裡報復。」
天狐只是歎息著將妻子抱得更緊些。
再過些日子,聽說山莊外來了大妖怪凌泓意,帶著其他許多妖怪向仙人挑戰。
仙人布了巨大的結界,將之阿山裡所有精怪保護進去,跟道士凌清夜聯手反擊大妖怪。
巨基躍躍欲試,他的翅膀展開已經有好幾丈長,之阿山的禽類沒一個是他的對手。
仙人並不反對巨基加入戰鬥,但他命令小白去跟天狐夫婦作伴,因為胭脂的產期就在這兩天了。
那是個跟往常一樣的下弦夜,小白變出人的樣子守在胭脂身邊。
雌狐狸已經疼了大半宿,說是寶寶就要出來了。天狐在山洞外巡視,時不時進來給妻子一個鼓勵的親吻。
遠處傳來雷聲,夾雜著驚天動地的、法術撞擊的巨響。大妖怪們又在試圖擊破仙人布下的戰網。
小白朝外面望望,給胭脂擦擦額上的汗:「他們說巨基在做前鋒,阿羯羅教給他劈天雷的法術,所以他很了不起,打敗了許多壞妖怪。」
「呵,是嗎。」胭脂的陣痛剛過去,她摸摸小白的頭髮:「小白,對不起,我不想連累你們的。」
「為什麼這麼說?」
「外面的大妖怪是壞狐狸凌泓意,他想要天狐內丹,這樣就可以躲過天劫。我郎君生來有兩顆內丹,其中一顆已經給了我。我們躲在之阿山,只盼泓意找不到我們。泓意在外面殺了幾千幾百隻別的好妖怪,說要麼拿山神靈珠、要麼拿我跟郎君去換他住手。」
「內丹啊……」小白慢吞吞地說:「你們給他就好啦,為什麼要打架?」
「傻孩子,」胭脂笑了:「天狐之所以是天狐,能避天罰,就是因為天狐要執掌狐狸間的正義。天道循環,作孽的妖狐自然有天雷罰他,咱們雖然打不過妖狐,但也決不能助紂為虐。」
「我想巨基應該打得過他,」小白點點頭:「你別擔心,我會跟巨基一塊兒保護你。巨基很厲害的。」
「好孩子。」
天快亮的時候胭脂產下來一隻火紅的小狐狸,他眼睛裡滿是藍膜,嚶嚶地直叫喚。
胭脂變回狐狸的樣子給兒子餵奶,滿臉欣慰與悲慼:「乖寶寶,媽媽愛你。」
「是,胭脂,」天狐抱著胭脂與兒子,也一樣的悲哀:「我想不到今生還有能見到自己兒子的機會。」
外面雷電越來越密,忽閃著往山洞這個方向移動。
小白豎起耳朵去聽,突然滿心不詳的預感,衝到洞外朝山莊的方向張望個不停。
天狐愛撫妻兒良久,長笑一聲站起身來:「我輩行走天地,務必匡除奸邪。泓意雖然身世可憐,但他所作所為不為天地所容,今日就算豁出一身血肉,我必伸張正義。」
他邁開大步,沒再回頭看妻兒一眼。
洞外天狐抖抖朱衣,滿頭黑髮被風吹得張揚飛舞開來,站在山頂上像一隻火紅的大鳥。
「你打不過那個大妖怪對不對?」小白憂心忡忡。
「打不過也要衝上去。」天狐沖小白笑笑:「所謂正義,就是去阻止壞人的惡行徑。哪怕打不過,也要讓他知道他是錯的,是有人在跟他說『不』的。」
小白看著天狐白玉一樣的臉頰,熱血澎湃,滿心勇氣,挺起胸膛大聲說:「我也跟你一起,我不怕壞人,我也要讓他知道,他就算很強大,也不能一直做壞事!」
「好孩子。」天狐摸了摸小白的頭髮,負手仰面去看頭頂那一片夾雜著電閃的烏雲,厲聲大喝:「狐王凌泓意,為何還不現身?!」
「如意天狐,」隨著這個邪魅的、優美的聲音,在雲端有個穿著紅袍子的人露出上半身:「你兒子可生出來了?」
那個人長了一張古怪的臉,猛一看清高秀麗,可眼睛居然是金黃色的,而且眉間藏著說不出的陰邪與厭倦,彷彿時刻都會發怒、又彷彿時刻都會流淚一樣。
小白衝到天狐身前,指著那人大叫:「你是壞狐狸!我們不怕你!」
「哈,金烏……」那人輕聲笑笑:「我說之阿山大軍中,怎會有這麼只小崽子。」他揮一揮袍袖,突然有片巨大的陰影從雲上落下來,「砰」地一聲砸在小白腳前,鮮血濺上少年的白衣。
「喂,小白,」巨基顯了原形,他趴在小白面前,一根羽毛都動彈不得,喙裡潺潺流出烏血:「你快逃。」
「……巨基,」小白撲上去抱住巨基:「你……你受傷了。」
「快跑,」巨基沖小白露出個恍惚的笑容,在血泊中失去意識。
他身上每一根骨頭都被妖狐凌泓意打得粉碎,羽毛斑駁,三根鮮紅的尾羽斷了兩根,肚皮上滿是雷電擊出來的焦黑。
「喂,金烏,快死了。」凌泓意笑嘻嘻地跟小白說,突然間變了臉,從虛空裡抓出根雷電幻化成的長戢,衝著地上一揮,罡風烈烈,直取小白頭頸。
天狐目眥盡裂,反手從空中招出把紅光閃閃的寶劍,駕著雲迎了上去,將長戢阻攔在半空。
雲團遮蓋了拚鬥中的兩人,閃電與雷鳴時而劃破長空,溫熱的鮮血滴滴答答地從半空灑落下來,也不知到底是哪隻狐狸受了傷。
小白抱著巨基的翅膀,用盡力氣把他往松樹下面拖。可巨基的每根骨頭都斷了,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流出鮮血來。
天色漸漸泛白,金紅的陽光從東面照過來,山風獵獵,把小白的銀髮吹散在巨基的血泊當中。
「喂,小白,」巨基睜開一隻眼,看著小白笑了笑:「我說過要保護你,就一直在保護你的。」
「巨基,你……」小白忍不住眼淚,抱緊巨基:「你別死!」
「誰說我要死,小白,我喜歡你,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巨基輕輕說了這句話,就閉上了眼睛。
「別這樣,我也喜歡你的。」小白放聲大哭,覺得心裡面什麼東西破掉了。就像被個罩子蓋住了一樣,除了巨基以外,這個世界上,什麼別的都不存在了。
他努力運功,想要把那顆仙人給自己的銀色丸藥吐出來,他吃了那顆藥就可以化成人形,說不定巨基吃了,傷勢也會好些。
銀色丸子在他胸口翻滾,過了許久才慢吞吞地上升到喉嚨口。小白無法再等,用盡力氣伸手指進去摳出來,那種疼痛扯動心肺,就像有一萬隻利爪在肚子裡翻攪一樣,嘔出滿口鮮血。
可他也顧不得這些,撲到巨基巨大的頭顱前,把那顆丸子塞進了他的喉嚨。
銀色的光芒從丹丸上發散出來,好似啟明星一樣光芒四射,它緩緩滑進巨基的胸口,光線漸漸湮沒在青色巨禽的身體裡面。
「啊,」小白摸了摸巨基身上的傷口,看到血肉在慢慢聚攏,他終於放下心,渾身無力地撲倒在巨基翅膀上:「你不要死。」
「誰死了?」還是那個懶洋洋的壞狐狸的聲音。他反手拖著長戢,另一手揪著天狐的頭髮,將倒下的天狐拽到身邊。
長戢與那兩人身上滿是鮮血,還在不住稀稀落落地打下來。天狐的烏髮已經被血浸透了,貼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小白看一眼天上,視線越來越模糊,他趴在巨基身上動彈不得,發出小小的嗚咽。
妖狐凌泓意斜著嘴角笑笑,降下雲頭進了山洞。
胭脂的怒叱與法術撞擊的聲音很快安靜下去,凌泓意倒提著剛出生的小狐狸的尾巴,大步走出來。
他一身的血污,然而臉上居然如象牙般清潔無暇,金眸閃爍間沖小白微微笑笑:「你是最後一個了嗎?」
小白抱緊巨基,聽到他巨大的胸膛裡面雄渾的心跳聲,一聲比一聲更有力,知道巨基不會死了。
他抬頭跟凌泓意露出個微笑。
陽光從東面照過來,金色光輝映在少年蒼白的臉容上。有銀光自巨基胸口冉冉升起,與陽光交織在一塊,就像有顆微小的太陽忽然之間落在了之阿山頂一樣。
那光芒漸漸擴大,突然,彷彿是在中央有什麼爆射開了似的,光芒以千倍萬倍的強度籠罩住了整個山頭,將小白、巨基以及提著幼狐的凌泓意包裹在了裡面。
小白在強光中閉上眼睛,他耳邊一聲聲都是巨基的心跳與凌泓意的怒罵,然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醒過來的時候,小白躺在張軟綿綿的雲床上。身下墊著的是金紅的錦被,抬眼就看到綾羅綢緞堆砌的巨大帳子,幽香陣陣。
「小白,你醒了。」巨基坐在床邊,笑得非常開心。他換了樣子,穿著身絢爛繁複的金紅色大袍子,青發攏在高冠中,兩排明珠從鬢旁垂下來,映得他眉間三道紅痕流光溢彩。
「巨基!」小白撲過去,才發現自己又變回了毛茸茸的雛雞的樣子。
他呼達呼達嫩翅膀,抱住巨基一根手指,在他指尖啄一下:「你沒死,太好啦!」
「對,」巨基滿臉憐愛,把小白舀進掌心捧到面前:「你的法力都被凌泓意耗盡了嗎?」他拿鼻子蹭蹭小白嫩黃的尖喙:「真可憐。」
小白看著打扮得跟神仙一樣的巨基,覺得很難為情,忙收起翅膀,縮小再縮小,變成個毛糰子。
「不要緊,等咱們去了天上,可以一起重新修行。到時候,你會很快長大。」巨基安慰他。
「到……天上啊?」
「對。」
原來巨基竟然是天上的司日的星君,星君每十萬年轉世一次,這回巨基的卵被放到了之阿山。
「星君此次修行可謂神速,不過千年的時間便已經能擊敗妖王。」因為覺察到之阿山戰鬥中昂日星君的靈氣而前來迎接巨基的玄女說道。
小白在巨基掌心傻笑,敬仰地去看那人英挺的臉容,嘩,星君,原來比鳳凰還要偉大。
「可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鳳凰。」巨基皺著眉:「而且也不是我打敗的凌泓意」。
玄女掩著嘴唇輕笑:「星君真是謙虛。」
雖然讓凌泓意逃跑了,但值得慶幸的是天狐夫婦也都被玄女救了起來,雖然兩位都受傷頗重,要在昏迷中修養萬年才會醒來。
「其實這樣也好,」小白想起被凌泓意倒提著尾巴搶走的狐狸小寶寶,有些傷感:「要是讓胭脂知道寶寶不見了,一定會哭死。」
巨基安慰他半晌,跟玄女確定歸期的時候又開始為兩人的未來發愁。
鬧了半天,原來只有成仙的才能上天。
小白失去了仙丹又被凌泓意一頓暴打(凌泓意:=_=#,喂,誰打他了),變回了能說話的小雞雛,連算個妖怪都勉強,怎麼可能跟著巨基上去,只怕到了南天門就會被神光結界碾得粉碎了。
可巨基作為昂日星君,不走又不可能。
小白垂著頭,在巨基掌心裡搖搖晃晃:「那你先走吧。」
他把腦袋埋進翅膀裡,盡量不給巨基看到。
「……你要好好修行,我到上面看一看,弄點靈藥就回來幫你的忙。」巨基用一根手指摸摸毛茸茸的小雞的背,傷感得不行。
他抖抖身子,唰地一聲,那身金紅的大袍子落在了地上。
從袍子中間鑽出只青色的雛鳥,尾巴上拖著三根紅羽毛。他偷偷鑽到小白身旁,支起一邊小翅膀,把小白罩在下面。
「你原來真的跟阿羯羅學了縮骨術。」小白感受到身上溫暖的翅膀,忙又往巨基身上靠了靠。
「不是喲,是杜辛夷教我的化形術。」巨基用喙磨磨小白的喙:「我這樣子,你最喜歡,對不對?」
「對。巨基,」小白想著巨基就要走了,忍不住流淚:「你,你快點回來。」
「嗯,我一定快些回來,他們說星君上任需要一百天,我交代好了就回來,小白,」巨基蹭蹭小白毛茸茸的翅膀:「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嗯,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從那以後小白就變成了孤零零的一隻小雞。他雖然沒了什麼法力,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天上的星君的好朋友,倒也沒人欺負他。
他仍住在之阿山頂的松樹下。
那床用巨基羽毛墊成的褥子被鮮血浸透,變成了深紫色,可小白還是天天抱著它睡覺,因為這樣就可以聞到巨基身上的味道。
他也經常去山莊裡跟仙人請教修行的訣竅。
仙人非常忙,他似乎跟那個叫做戚雲生的傢伙成了戀人,每天都在後山青霧繚繞地雙修,說是要快些補回損失的法力,好再次迎戰凌泓意。
道士凌清夜也留在山莊裡,可他也不像是在修煉的樣子,成天戴個面具,抱著個水鏡,把手伸到裡面去,在個大黑盒子蓋上點來點去,唸唸有詞:「抽兔子。」
凌清夜說他的水鏡是「時光穿梭機」,那個黑盒子是「筆記本電腦」,而他是在「開心菜園種菜」。
小白實在聽不懂,不過他還是樂得跟凌清夜作伴,因為那個人有許多吃下去後讓人修行猛增的藥丸子,而且,總比跟杜辛夷作伴強。
杜辛夷在上次的大戰中失去了同伴文狸李泰紫,他的一邊眼睛也給凌泓意用閃電給刺瞎了。
辛夷本來脾氣就不好,現在越發暴躁,經常不眠不休地修煉,雙拳在寫了凌泓意名字的鐵人上砸出鮮血來。
時間安靜地、不被外力打擾地流淌過去,眨眼就是百十年。
之阿山的狐狸們又繁衍了新一代。阿羯羅在白蟻家混了那麼多年,居然向蟻十九郎求了親,被怒火衝霄的蟻十八姑一個巴掌扇得三天都爬不起來。
山外面換了皇帝,據說被凌清夜搶走的小狐狸變成了了不起的大妖怪,名字叫做應赤離,一招就滅了人間鎮北王二十萬大軍。
再後來杜辛夷出了之阿山,他偶爾帶著李泰紫回來過,可泰紫已經不認得他了。
凌清夜跟仙人帶著戚雲生去跟凌泓意打架,結果只有仙人兩口子回來,說凌清夜穿越去了另一個空間。
小白對身邊的改變視而不見,日日蹲在松樹下,白天吸取日精,晚上收集月華,他過去那麼多年的修煉,也沒哪一天跟現在一樣勤快。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越努力進度越慢。他靈丹妙藥也不知吃了多少,整整過了一百一十年,才變成了一隻披著斑駁的蒼白的羽毛的、半禿的瘦弱的……少年雞。
一百一十年了,巨基還是沒回來。
巨基剛走一百天的時候,小白興奮得不能自抑,在山頂喝了一夜風,沒等到他。
之後仙人跟小白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所以小白又等了一百年。
但巨基還是沒回來。
阿羯羅跟小白說:「他是天上的星辰,能活十萬年。對他來說,過去跟你相處的九百年,就是眨眨眼的功夫,所以他忘記你了。咱們做妖的,不要高攀神仙。」
他摟著千嬌百媚的蟻十九郎,意氣風發:「什麼叫只羨鴛鴦不羨仙吶!阿羯羅我這輩子,能跟十九郎相親相愛,還修個什麼行!一輩子做只蟲豕,我也心滿意足!」
是這樣嗎?
小白低下頭去,覺得過去九百年的日子,每一個時辰,每一次日昇日落他都記在心裡面。那些有巨基陪伴的時間彷彿一瞬間就過去了,又彷彿總在循環往復地在他心裡重複,永遠沒有消散。
相比起來,沒了巨基的這一百年,過得真像一萬年一樣長久。長得小白每次看到太陽升起,就愣愣地以為這又是新的一年。
昂日星君,是司日的神仙,一百年就能交接的話,那麼現在的太陽,是不是巨基在掌管?
他是不是在天上,偶爾也可以看到之阿山的小雞?
小白總抱著巨基留下的、碎得不成樣子的蛋殼,愣愣地看著太陽發呆,直到被陽光刺出滾燙的淚水來。
等到第一百二十年的時候,凌清夜回來了,他給了小白一顆丹丸,小白吃下去後總算又可以變成人的樣子。
可他身上的羽毛稀稀落落,變成的少年也有些邋遢,尤其是原先那頭銀光閃閃的長髮掉得差不多,只得剪成短得不能再短的樣子。
他看上去就是個孤寂落寞的清瘦男孩子,那些幸福的、愛嬌的笑容再也沒在他臉上出現過。
因為羽毛變成的袍子衣不蔽體,小白去把巨基羽毛做的墊子拆開,給自己做了件新袍子。
新衣裳的料子太古舊,有些髒亂,顏色也不一,穿上總被阿羯羅恥笑:「你這只叫花雞。」
叫花雞就叫花雞吧,小白搬進了仙人的山莊,保持著人形苦苦修煉。
以人身修煉雖然事半功倍,但非常辛苦。小白咬著牙堅持,他知道有哪一天自己真成了仙,不,哪怕成了妖怪,也就有了上天去找巨基的資格。
第一百九十九年的時候,之阿山來了貴客。
那個人閃亮如晨星,降落在之阿山頂,在小白住過的松樹下站了一宿。山風吹起他青色的長袍,他額間鮮紅的印記像火焰一樣微微攢動。
第二天凌清夜去見了那個人,把他帶到仙人的山莊,在後院找到了用盡力氣、也翻不出「梅花三弄」那一招裡第三個觔斗的小白。
「我來接你了。」巨基站在小白面前,笑得跟陽光一樣燦爛。
「我跟你走。」小白沒問巨基為了什麼讓自己等這麼久,他覺得只要看到巨基,自己的雞生就已經圓滿了。
何況連不必上天都能見面,簡直就像是在舞弊一樣嘛。
「你這個笨小白,躲在山莊結界裡,害我昨天傷心一晚都找不到你。」巨基向前一步,張開雙臂,把小白攬進懷裡:「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
小白把臉貼在巨基的胸口,聽見裡面劇烈的心跳聲,覺得過去一百九十九年的歲月都沒有發生過,巨基從未離開過自己。
他那麼依偎了一會,認真地回答巨基的問題:「我是雞啊。」
還是只怎麼也長不大,無論如何修煉也成功不了的、沒用的小雞。這句話小白沒說,他覺得公雞不能那麼自怨自艾。
「傻瓜。」巨基捧起小白的臉,緩緩地、緩緩地把嘴唇壓在小白嘴唇上。
然後就有銀色纏繞著青紅的光芒從巨基喉嚨裡升起來,像是一顆小小的星星,轉悠著進了小白的嘴巴,最終「咕嘟」一聲被小白吞進肚子裡。
「嘩,」小白扎煞著雙手,不明白身體裡騰起來的感覺到底是什麼。
就好像春天的第一縷暖風吹拂在心間一樣,就好像天上最煦烈的日頭落進了胸腹一樣,那種感覺,彷彿回到了蛋殼裡面一樣安全,可是又讓人滿心勇氣,渾身上下都是精力。
小白眨眨眼睛,他身上騰起銀光,環繞著身體,一縷縷落在頭髮間,讓銀絲垂上地面,最後變成一件飄逸的白袍子。
「恭迎昂日星君歸位。」巨基在小白面前單膝跪下,帶著微笑。
「這個……是什麼?」小白還在發愣。
「笨小白,你才是昂日星君啊。」巨基抱住小白:「你的確是雞,可你是天地間最偉大的雞,你是執掌日頭的星君,你的名字,其實是司白。你轉世的時候,那位主管孵化的仙人出了差錯,所以把你、還有我給丟到了之阿山。啊,對了,我是青鳳,我是一直以來伴在星君身邊的鳳凰。」
「嘩,原來你真的是鳳凰。」小白,不,司白嘀咕:「雖然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圖鑒上的鳳凰。」
「因為我還是幼雛啊,鳳凰要經歷三次劫火,涅盤之後才會變成圖鑒上那個樣子。可是你看,我有鳳凰的尾羽,還有我的眼睛……喂,你看,我的眼睛,不都是鳳凰的長相嗎?」
司白盯著巨基漆黑的眸子跟上揚的眼尾,認真地說:「我早就覺得你的眼睛很好看,尾巴也很好看。不過我不覺得你長得像鳳凰,你就是你,你最好看。」
「傻小白。」巨基滿心愛憐,親親他以後才繼續說:「你把自己的靈珠給了我,結果變成了普通的雞。來迎接的玄女只憑靈珠的靈氣認人,所以把我給當成了昂日星君,把我帶到天上去了。」
「那你為什麼不繼續做神仙?」
「你不在我身邊,我為什麼要做神仙?」巨基奇怪道:「小白,你在想什麼?我花了一百九十九天,才把你的靈珠從我的身體裡面分離出來,立刻就來接你了。」
「可是……可是你說過,只要一百天,就來接我的。」司白有點委屈。
「對不住,我……」巨基抱著司白,急得滿頭的汗,不知該怎麼解釋。
「毛丹青,青鳳果然是忠誠的禽呢,」戴著面具的道士凌清夜靠在後院門框上,把塵拂甩過來甩過去:「青鳳是昂日的坐騎,每十萬年陪星君轉世。要是我,我就留著那顆珠子做我的神仙,再也不當靈禽給人驅使。」
是坐騎啊……司白看一眼巨基,點點頭:「的確我想去哪裡巨基都帶我去的。對了,原來巨基你姓毛,」他想起之前巨基蛋殼裡的名字,又點了點頭:「毛巨基這個名字,果真比毛丹青好聽,巨基你真聰明。」
凌清夜聞言無奈地笑一聲,問巨基:「硬生生把靈珠從身體裡分離出來,才花了一百九十九天,靈珠不光無損,修為還更高一層——我問你,是天上哪個神仙管了你的閒事?」
「啊,是嫦娥姐姐……」
巨基的話沒說完就被凌清夜的大笑打斷了:「什麼姐姐!他兒子都當了不知幾輩子山神了!這一家人,都悶騷得要死!」
凌清夜還在抱著肚子笑,司白捧著巨基的臉親了親:「其實我正在努力修行,等哪天變成神仙,就可以上天去找你。」
「傻小白,就算你不是神仙,我也會用盡所有辦法回來接你。雖然時間可能要久一點,但我永遠都不要跟你再分開。」
巨基搖了搖身子,變成一隻巨大的青色鳳凰,將司白馱在背上,清吟一聲,展翅而去。
鳳凰歡樂的鳴叫圍繞著之阿山,三天三夜都不曾消散。
「所以說,就算是雞,只要夠努力,也能變成司日的白金戰鬥雞。」
子孫滿堂的阿羯羅靠在桃子樹上跟小崽子們指著天空道:「當然,就算你天生是鳳凰,那也不能驕傲。雖然你可以做做自己給自己取名字之類的叛逆之舉,但如果不好好修行,就保護不了自己喜歡的人啦。」
「那麼,阿羯羅大爺,昂日星君到底是只什麼樣的雞?」小崽子問。
「他就是只普通的雞雛呢,黃色的絨毛,黃色的尖喙,笨笨的,不過很努力。」阿羯羅搖搖前肢,看著天空笑了起來。
司白回到天上,原身又變成了黃絨絨的小雞雛。
大家都說昂日星君需要非常多的時間來成長,一千年能有現在的樣子已經很不錯了。而他以前那種蒼白的少年雞形象,是因為失去靈珠後靠嗑藥勉強修行,才變出來的畸形。
司白覺得其實怎樣都很好,因為巨基根本不會嫌棄。
從那以後天上的神仙常見到巨大的青鳳在下巴上掛個手帕包,裡面坐著化出原形、金光閃閃的絨毛球昂日星君,一同出去放牧太陽。
「新的星君真的很努力呢。」神仙們稱讚。
雖然離變成威風凜凜的大雄雞還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但司白髮現自己可能已經有點神仙的樣子了。
他仍在用盡全力修行,因為做神仙就是要維護天地間的正義,就算打不過也要衝上去,而且巨基一定會去幫他打架,所以他要保護巨基。
還有,青鳳的涅槃期就要到了,被業火燒身可不是好受的事情,他要快些積攢靈氣,好用自己的修行去幫巨基通過試練呢。
說起來,生死與共,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不就是這樣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