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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懸疑] [愛情+推理]林詠琛 - 畫中消失

[愛情+推理]林詠琛 - 畫中消失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gigi0169393 您是第8652個瀏覽者
[發帖際遇]: gigi0169393收取租客本月房租現金31Ds幣.


【楔子】


在哭的不是我!這沉重得無法承受的悲傷並不屬於我。
孔澄驚恐地哆嗦著,抱起胳臂蹲在地上,眼光還是無法移離那幅畫…


天空暈染著一片透明的藍。

柔柔的陽光灑落路邊咖啡座。

孔澄用雙手圈著霧氣裊裊上升的咖啡杯,悠閒地看著街上寧靜的風景。

下午四時稍過,住宅街裡自成一隅的飲食和精品店街,遊人寥寥可數。

拉緊頸項上的粉藍圍巾,孔澄把嘴巴湊近掌心吁口熱氣,孩子氣地摩擦著掌心。

雖說是氣溫只有七度的寒冷天氣,但陽光那麼耀眼,窩在室內未免太可惜了。

孔澄再一次抬眼望向對街的古董店。

小小的店鑲嵌著淡茶色櫥窗玻璃,櫥窗另一邊有點散亂地堆放著林林總總的古董精品,像西洋的搪瓷娃娃、吊著流蘇的銀珠片晚裝手袋、厚重的撥盤式電話、大型留聲機……無須湊近細看,孔澄也能如數家珍般在腦海裡排列出每件精品的陳列式樣。

黃昏時分,古董店關門以後,孔澄已數不清多少次在櫥窗玻璃前駐足細看。

在櫥窗玻璃最右端,陳列著一盞小巧精緻的傘形水晶座檯燈。

孔澄嘆口氣,舉起咖啡杯啜飲著。

那殘殘舊舊的價錢吊牌上是寫著二千三百元吧?孔澄洩氣地想。

不過是一盞床頭燈嘛!說不定是騙人的玩意,只是玻璃珠砌成的便宜貨色也不一定!自己才不要當呆瓜被騙!

不過,孔澄還是不自禁地在腦海裡想像著那盞華麗小燈擺放在自己床邊小几上的模樣。

一定很漂亮吧?

孔澄彷彿看見水晶燈在幽暗的房間裡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水晶珠的形態漂亮地投射到牆壁上。

孔澄又大大地嘆口氣。

剛剛才搬出來獨居,單是付公寓的押金和兩個月租金,加上地產經紀的佣金,已經叫苦連天。家裡不過勉強添置了最基本的家具和電器,怎可以再刷信用卡買那麼昂貴的小玩意呢?

都怪自己已經二十六歲了,還在報館當個小小的飲食版記者,未來的前途實在一片黯淡。

事實是,大學畢業後完全沒有特別想做的工作,暑期工不知怎麼慢慢變成了正職,磨磨蹭蹭地幹了五年。

反正自己生性散漫又饞嘴,對事業更是毫無野心,實在想不出有其他更合適的工作了!

孔澄習慣性地皺皺鼻尖。稍微曬曬太陽,鼻尖上的雀斑一定又全跑出來!

孔澄把咖啡一口氣喝光,掏出錢包,把紙幣和零錢放在小圓桌上。

不要在這裡躲懶了!原本只是下樓來,到雜貨店買清潔劑回家擦浴缸的,不知怎麼又來了咖啡店閒蕩!

孔澄下定決心站起來。快點回家繼續摭拾亂成一團的房子吧!孔澄一邊在心裡跟自己說,一邊挽起背包,偏過臉龐,不讓自己望向古董店那邊,踏著大步往回家的路筆直走去。

進去看看吧!每看見漂亮衣服或小東西,心裡那把小惡魔聲音就會響起來。

孔澄停下腳步,調過臉龐,像作賊心虛似地瞄向古董店櫥窗。

只看一眼又不用花錢的,小惡魔的聲音又說。

孔澄鼓起腮幫,回過身,一步一步走近古董店。

不知不覺間,臉已貼在櫥窗上,眼光貪婪地在水晶燈上游走。

貼在玻璃上變成扁扁的鼻孔像小狗般噴著霧氣。

叮鈴的清脆聲音響起。

古董店的門從裡面被拉開。

一個身形高大,也說不上俊或不俊,微笑起來五官有點皺成一團的男人伸出頭來。『隨便進來看呀!』蓄著短平頭,穿黑色套頭毛衣與牛仔褲的男人把門拉得大大地等待著孔澄。

『噢!』孔澄像突然被逮著了的偷窺賊般不知所措。

『喜歡那盞燈吧?』男人露出親切的笑容。『眼光很好喔!』

孔澄拉拉圍巾,搔搔亂蓬蓬的短髮,硬著頭皮走進店裡。

男人鬆開拉著茶色玻璃門的手,玻璃門隨著冬日寒風稍稍再搖盪了數下,接連地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

很久以後,孔澄會想,如果那天不曾踏進那間店裡,自己或許能一直過著平靜無浪的日子吧?

還是那間古董店,早就待在那裡,一直默默地等待與她的命運交錯?

從古董店外的淡茶色玻璃看進去,男人與孔澄的身影,顯得曖昧不清。

冬日陽光照在古董店懸掛著的墨綠拱形帳篷上,一陣寒風吹過來,帳篷上印著Awakening的白色店名,隨著帳篷鼓動,如波浪般起伏著。



古董店內播放著清靈透明的音樂盒樂聲,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咖啡香。

『嗨!你經常來看這盞燈吧?』男人微笑著走向櫥窗陳列架,捧起那盞水晶燈。

原本體積已不算大的燈飾,在男人寬大的手掌裡,看來更小巧精緻得讓人憐惜。

『嗯?』孔澄有點訝異地張大嘴巴。

『我住在這兒樓上。』男人指指店舖淡藍色牆壁旁的旋轉樓梯。『坐在陽台上,街道上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噢!』男人有點輕佻地朝孔澄眨眨眼睛。

孔澄不由得漲紅了臉。

『賣二千多塊錢吧?』孔澄有點憤憤地說。那麼舊舊的燈,簡直是搶劫呢!孔澄把湧至喉頭的話兒壓下。

『甚麼?』男人聳聳肩。『才二百三十塊錢嘛!』

『嗯?』孔澄愕然地張大嘴巴。明明瞪著那價錢牌無數次了,絕對是二千三百元沒錯!雖然自己對數學一向有點笨,但二百三十元和二千三百元的數字符號,也沒可能弄錯吧?

『你價錢牌上明明寫著二千三百呀!』孔澄蹙著眉,眼睛瞇成一線。

『現在二百三十元賣給你,不買也沒關係。』男人慢條斯理地放下水晶燈。

『買啊!』孔澄急急地說,一把抓起水晶燈捧在懷中。

『是嗎?』男人咧嘴笑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那我替你用泡泡紙包好吧!』男人向孔澄伸出手。

孔澄把水晶燈重重地放回男人手上。

果然是間黑店呢!價錢牌上的價錢是用來騙遊客的吧?

那麼漂亮的燈,只值二百多元?孔澄忽然覺得一向可望不可即的寶物在眼中霎時貶值了。

這樣說來,店裡其他東西其實也很便宜吧?

事實上,由踏進店裡開始,孔澄又看中了另一樣寶物,就是在空氣中流轉著動人樂聲的音樂盒。

擺放在收銀櫃台上,用水晶珠鑲嵌而成的音樂盒漂亮精緻,在射燈照射下散發著恬靜的光芒。

買一盞燈和多買一個音樂盒,價錢也差不了多少吧?心裡那把小惡魔的聲音又響起來。

孔澄用貪婪的目光瞪著音樂盒。

『那這個賣多少錢?』

男人搖搖頭。『這是非賣品,私人珍藏。』

孔澄噘噘嘴。明明是間騙遊客的黑店嘛!如果她是打扮闊氣的太太或日本人,八成就會賣給她!

『這裡可不是黑店!這盞燈是因為你來看了那麼多次才半賣半送給你的!』男人像洞悉孔澄心中所想般一邊說著,一邊垂下臉用泡泡紙包裝著燈飾。

呆瓜才會信你!孔澄狐疑地望向男人的側臉。

男人的側臉比正臉好看。

正臉看起來有點平凡,但側臉看起來卻滿有個性。

為甚麼會有那樣的差異呢?孔澄不禁定定地瞪著男人。

男人垂下臉時,眼神相當銳利,嘴巴也不自覺地緊繃著,是相當具有男子氣概的側臉。

『刷卡還是付現金?』男人抬起臉來,五官又皺成一團地笑望著孔澄。

孔澄甩甩頭。

那像沙皮狗的笑臉真的很蠢耶!

『現金。』孔澄從背包裡掏出錢包,翻開皮夾,那裡只有兩張一百元紙幣。

見鬼!身上連三百塊錢也不夠!

孔澄暗暗吐吐舌頭,清清喉嚨自然地說:『還是刷卡好了!』

男人聳聳肩。

『你的白毛衣很漂亮噢!』男人嘻皮笑臉地說。

真是個有夠奇怪的人!誰要和他搭訕?

『嗯。謝謝!』孔澄敷衍地回答。

『我叫巫馬。』男人好像還沒打算閉上嘴巴,自顧自地說。

『嗯?』

『我說我叫巫馬。』男人像有點沒好氣地瞪了孔澄一眼,提高聲調重複一次。

『好奇怪的名字!』孔澄衝口而出地說。

『是嗎?』男人看看孔澄,像笑她少見多怪般笑起來。『是姓氏啦!我姓巫馬,所以朋友都叫我巫馬。』

『從來沒聽過有那樣的姓氏!』

『是嗎?』男人又露出那像沙皮狗的笑容。

『你叫孔小澄是嗎?』男人翻看著信用卡喃喃地唸著。

孔澄霍地紅了臉。『是孔澄!』

『這裡明明印著孔小澄,不是嗎?』叫巫馬的男人揚揚手上的信用卡。

『都說是孔澄啦!最多叫我阿澄,二十多歲的人,誰要被叫小澄?』孔澄氣鼓鼓地從男人手上搶回信用卡。

『我還未刷卡呀!』男人沒好氣地笑。『小澄很好聽呀!父母替你取的名字,不要隨便改掉!』

誰要聽你訓話嘛?

孔澄鼓起腮幫。

巫馬拿起信用卡刷過機器,機器發出規律的接駁聲音,卻遲遲無法順利接通信用卡中心。

孔澄的臉色漸漸變白了。

該不會是已經超過限額了吧?

孔澄側著頭,努力回想著這個月刷卡買了甚麼。

當然!家具和電器都是這個月才刷卡的!

孔澄暗暗數著指頭,這樣算起來,到底超過了限額沒有?

可能超過了!也可能還沒有吧?才不過二百三十元,信用卡中心不可能吝嗇那二百多元的貸款呀!

說不定真的超過了!

銀行就是很無情的冷酷組織呀!

孔澄有想開溜的衝動,簡直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這個時間信用卡中心很繁忙吧?』出乎意料地,巫馬從容地說。『過一會再試試!你隨便四處看看!這裡還有很多漂亮東西,全部是真古董!』

騙小孩!孔澄在心裡想著,但還是自然地開溜到一邊去。

趕快接通!趕快接通!孔澄一邊用意志力徒勞地催促著信用卡閱讀機,一邊在小小的店面瀏覽。

『想喝咖啡嗎?』巫馬問。

『這裡也是咖啡室?』孔澄回過頭來問。

從進來開始,孔澄就感到有點納悶了。古董店裡放著兩套深棕色的小圓桌和椅子,原來真是招待客人喝咖啡的嗎?誰會進來這家黑店喝咖啡喔?還要被這堆著沙皮狗笑臉的男人一直盯著。

『謝謝。不用了。』孔澄也堆起笑臉。

孔澄的腳步停在一幅油畫前。

雖然對畫不太認識,但報社同事去年在案頭一直掛著莫內的風景畫月曆,所以一眼便認出來了。

在這裡擺賣的,當然不可能是真跡。那是贗畫吧?

贗畫又怎能算是古董呢?

真是厚臉皮的黑店和店主啊!孔澄在心裡想著,眼光在畫布上梭巡。

是名『日式橋及蓮花池』的畫作吧?

莫內一系列以蓮花為題的作品之一。

畫面佈滿濃郁的綠,繪畫著充滿東洋味的庭園。

畫面正中央是呈拱形的日式橋,橋下方的水池浮植著淡粉紅的睡蓮。岸邊與拱橋後方種滿層層疊疊的樹木與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垂柳。

幽綠的橋、幽綠的垂柳、幽綠的池水。

是在幽暗天色下繪畫的畫嗎?

整幅畫予孔澄深沉晦暗的感覺,那一片片化不開的幽綠,那像沒法透進一絲陽光的濃密樹景,都叫孔澄感到渾身不舒服。

是因為在畫面中完全看不見天空,所以才會產生這沒來由的壓迫感吧?

孔澄不自覺地用手撫著胸口。

漂浮在水面的睡蓮和葉片,如活在池中的妖精般,彷彿在孔澄眼底隨水波寂靜無聲地流動著。

那暗黑不見底的水面,彷彿浸染著一抹詭異的氛圍。

孔澄甩甩頭。

到底是怎麼了?

不過是一幅贗畫啊!

然而,孔澄無法把眼光從油畫上調開。

一瞬間,庭園四周重重深鎖的樹群像正朝她不斷擠壓過來,樹葉像震動著光般在呼吸顫動,四周驟然溢滿了綠葉和水的氣味……

孔澄呆怔著無法移動,重複地眨著眼睛。

在那片幽綠的樹林裡,有某種陰暗之物蟄伏著、屏息呼吸著、等待著……

孔澄倒吸一口氣,感到眼前天旋地轉。

到底是怎麼回事?孔澄腦海裡變得一片空白。

毫無預兆地,如線般的淚滴從孔澄臉龐緩緩滑下。無從迴避,無法躲開,滿溢的悲傷感覺驟然襲上心頭。



在哭的不是我!這沉重得無法承受的悲傷並不屬於我。雖然孔澄腦海裡清晰地了解這一點;但是,卻無法止住滑下的淚。

孔澄驚恐地哆嗦著,抱起胳臂蹲在地上,眼光還是無法移離那幅畫。

孔澄的身體靜靜地顫抖著。

自己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

從遠處,彷彿傳來一把男人的聲音。

像隔著重重水簾而變得混濁模糊的聲音。

『喂!你怎麼了?』

聲音終於穿過瀑布,浮在包裹著孔澄的空氣中。

孔澄茫然地、自言自語般低喊。『救我!』

男人像聽不清楚,有點摸不著頭腦地蹲下來,探視著孔澄的臉。

『喂!你哪裡不舒服嗎?』

孔澄像遇溺般猛然抓著男人的手。

『嘩!痛呀!』男人皺起眉頭。

『救我!』孔澄仍定定地瞪視著金色畫框裡浮動著無邊無際的幽綠,那抹幽綠裡,有某樣東西沉默地蟄伏著……到底是甚麼……孔澄不斷眨動著噙滿淚水的眼睛。

那抹幽綠裡,有誰正無聲地注視著她……

黑暗的幽靈,蟄伏在油畫裡霧氣迷濛的陰綠水氣中……

孔澄驚恐地抬起臉,更用力地抓緊男人的手。

『救我!』孔澄如墮進了無法擺脫的惡夢般歇斯底里地呼喊。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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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眼睛的愛麗絲】


愛的感覺,一旦透過膚淺的語言傳達,便喪失了其中的純粹。
世俗所謂愛的表白,不過像是模仿真跡的贗畫般讓人慘不忍睹。


一年前

望月仰仰臉,把垂在額前的凌亂髮絲拂至腦後,將下巴枕在天立肩上。

做愛後,望月最喜歡這樣從背後靜靜擁著天立。

兩人擠坐在狹小的單人床上,望月感覺自己像張開翅膀的鳥兒般,保護著懷裡的小鳥。

望月慵懶地伸伸雪白的長腿,把小小的腳板重疊在天立比她大出三號的大腳背上。

悠悠的月色從長方形窗戶透進四百呎的狹小公寓內,隨著月亮移動,透明的月色在兩人的肌膚上游走。

『不冷嗎?』天立問。

望月搖頭,側過臉,把臉貼在天立微微汗濕的背上。

天立的背薄薄的,用臂彎緊緊裹著他的身體,好像可以感到肌肉內骨頭的起伏與凹陷。

望月喜歡這意志堅定的背影,也喜歡天立的氣味,像牛奶糖般酥酥的氣味。

『我們來玩聯想遊戲吧?』望月瞇起總是閃閃發亮的細長眼眸,笑著說。

『嗯?』天立有點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睛,一張一合地重複活動著手掌。

『今晚不要作畫了嘛!』望月凝視著天立的手,撇撇嘴,帶點撒嬌的意味輕嗔。

『你說想玩甚麼遊戲?』天立以一貫淡淡的語氣問。

望月輕輕嘆口氣。

由十七歲開始,和天立交往五年了,她喜歡他的冷靜沉著;但有時候,也最討厭那份冷靜沉著。

望月有時候會在腦海中想像,天立因為興奮而像小孩般嘩嘩大叫的模樣,又或是因為憤怒緊握拳頭,額頭上青筋暴跳的模樣……然而,一切只有想像而已。現實中的徐天立,永遠像一座山般堅定沉穩。

不熟悉他的人,總覺得他為人冷漠,難以親近。

或許真的是那樣吧?

但是,望月迷戀那冷漠眼眸裡偶爾流過的溫柔。

那像黑夜的湖水般深沉的眼眸,偶爾漾起的波紋;那倔強淡漠的嘴角,偶爾泛起的青澀笑容,永恆地如魔笛般撥弄著她的心弦。

然而,已經五年了,兩人到底要走往哪裡去?

『我說名詞,你不要細想,第一時間說出對那樣東西的感覺。』望月回過神來,提起精神調皮地說。

天立喜歡沉默不語,望月卻總想透過語言,更親密地觸摸他。

除了肌膚相擁的確認和安全感外,有時候,望月恨不得一雙手能穿過天立胸前的肌膚,撫摸他一顆心的每一分每一寸。

『這房間。』望月說。

天立環視四百方呎,堆塞著單人床、書桌、衣櫥、冰箱、畫架、油畫,只有一個簡單爐台和流理台,說不上是廚房的開放式廚房,和只可容納站立式淋浴間的洗手間……

『要在一秒內回答的喔!』望月搖搖天立肩膀催促著。

天立嘆口氣。『亂糟糟!』

『床?』望月看看床上凌亂的藍色床鋪,棉被起伏的皺褶間,像仍隱埋著二人激情的餘韻。

『硬邦邦!』天立一副摸不著頭腦的表情。

望月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書店?』

『書。』天立彈彈手指,這次只用了零點一秒的時間爽快地回答。

望月放開擁著天立的臂彎,爬過床鋪另一邊,正面朝向天立,定定地凝視著他的眼睛。

『油畫?』

『……』天立猶疑了一下,有點煩躁地撥撥垂在額前的黑髮。『我們的經濟命脈吧?』天立攤攤手。

望月蹙著秀氣的眉。

『月亮?』

『夜晚。』

望月心裡已洩了氣。

『藍眼睛?』望月掛著失望的表情最後問。

天立側起頭像很困惱地想了又想。

『藍眼睛……』天立搔搔頭。『噢!是那首玉置浩二的歌吧?〈藍眼睛的愛麗絲〉!』天立皺起眉頭。『這到底是甚麼玩意?』

『你好好看著我!』望月閃亮的眼眸定定地凝視著天立。

『噢!你戴了藍色隱形眼鏡!』半晌後,天立啼笑皆非地說。

『現在才發現嗎?』望月氣鼓鼓地滑下床沿,雙腳搜索著布拖鞋。

木地板的觸感冰涼,望月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

天立拉起藍色棉被包裹在望月身上。

『冷吧?』天立一臉無知無覺地說。

望月拉著身上的棉被,感到胸口突然湧起重重的鬱悶感。

『天立……』望月倚著床沿,輕輕搖動著細長的足踝。『天立心裡到底有沒有我?』望月低頭看著木地板,輕聲問。

『嗯?』天立把身體挪近望月。『甚麼?』

『我在這房間裡,和你一起度過的事情,對你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吧?』望月仍垂著眼睛,怔怔地凝視著木地板。

『你到底在說甚麼呀?』天立煩惱地搔搔有點過長的濃密黑髮。

『書店是我們最初邂逅的地方呀!』一滴淚水滴落光滑的木地板上。『你都已經忘了吧?』

天立訝異地微微張開嘴。

『看見月亮的時候,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也希望你會想起我的事情啊!連這點也做不到嗎?』望月不敢望向天立,只是垂著眼睛低喊。

天立煩悶地一骨碌站起來,在地上拾起牛仔褲默默套上。

『擁抱我的時候,也沒有好好看進我的眼睛裡嗎?』望月低聲嚷道。

天立吁一口氣抬起臉來。『沒發現你戴了藍色隱形眼鏡,是我不對吧?不過,也用不著哭啊!望月你最近好奇怪哦!』天立走到流理台前扭開水龍頭洗臉。『甚麼房間,甚麼書店,甚麼月亮,你不覺得那樣的問題太膚淺了嗎?也太無聊了吧!』

『你潛意識裡根本就沒有我存在。』望月抬起眼睛,看著天立赤裸的背影。

天立大力地拿起毛巾擦著臉,把毛巾丟在流理台上。

望月靜靜凝望著那總像很孤獨的背影。

天立其實並不孤獨吧?孤獨的是自己──和他一起的自己。

那背影看起來總是那麼孤獨,只是因為自己心裡寂寞吧?

我一直把自己的寂寞,投射到他身上。

天立並不需要我。

他是那種可以好好地一個人生活,一個人作畫,一個人思考的人。

渴求著、需索著、沒有他而不懂怎樣活下去,卑微無助、不能自拔的,只是自己而已。

望月心裡突然害怕起來。

天立會討厭她吧?會變得討厭她吧?嘮嘮叨叨的女人。

望月好後悔自己無風起浪。

天立回過臉來。

望月像乞求獵人乞憐的小動物般重複眨著眼睛。

『對不起!』望月有點口吃地說。

天立緩慢地走回望月面前。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吧?』天立嘆口氣,蹲跪在望月跟前。

天立沉靜地凝視著望月的眼眸,有一瞬,好像想開口說甚麼,但只是甩甩頭站起來。

『是我不對!我以後會好好留意的了。望月的頭髮短了一厘米也會立即發現。我們不要吵了吧?』天立回復一貫淡然的表情,沉著地像哄孩子般說。

望月乖巧地點頭。

天立彎下腰,在望月耳畔輕輕吹一口氣。

那是天立最喜歡的小動作,代替接吻,在街上也可傳達的親暱信號。

曾經,只要那樣,望月便會覺得自己在天立眼中是世界上最特別的人。

曾經,只要那樣,望月便會覺得心頭暖烘烘的。

但是,最近心裡卻總像被吹開了一個洞,不休止的風聲,一直在心的空洞裡回響。
望月勉強地笑笑。

『我回去了,不騷擾你作畫。』望月像成熟的大人般說出體貼的話,心裡卻好想天立會叫她留下來。

『回家好好睡一覺吧!在這裡我會吵著你睡的。』天立毫無知覺地說,從地上拾起毛衣套上,走至畫架前。

畫架上擺放著一張已大致完成,只須再稍加潤飾的油畫。

天立不喜歡別人看著他作畫,也討厭讓人看到未完成的畫。

已經很久沒看過天立揮筆作畫的模樣了。望月懷念地想。

『是莫內的「日式橋及蓮花池」吧?』望月拖著大棉被,走至畫架前。『有客人訂了嗎?』

『嗯。』天立點頭。『好像會被放在酒店裡作裝飾畫吧!』

因為想多了解天立的緣故,望月雖然沒有作畫的天分,但在大學期間選修了美術史,畢業後一直在畫廊工作。

『和天立一起的望月好可憐,只是個影子罷了──徐天立的影子。你不覺得那樣愛一個人太悲慘了嗎?天立也會被你壓得透不過氣來吧?』望月的好朋友曾經那樣說。

那時候,望月覺得心頭受到了重重一擊。

無意識地,就漸漸與好友疏遠了。

這樣想起來,望月的朋友,都不大喜歡天立,覺得他總是漠然地,一臉瞧不起別人的模樣。

『說到底,不過是個為生計而繪畫著贗畫的凡夫,卻一副自命清高的藝術家模樣!』一次女性朋友們的聚會中,一個朋友衝口而出地說。

從此以後,望月漸漸推卻朋友們的聚會。

天立作畫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窩在獨居的家裡看小說或電影。

變得愈來愈孤獨的,只有自己吧!

卻心甘情願。

但那樣的自己,正如朋友所說,會漸漸變成天立的包袱吧!

或許已經開始討厭她,厭煩她了……

但是,望月對自己不安的心情完全沒法可想。

『天立不再畫自己喜歡的畫了嗎?』望月舐舐嘴唇問。

天立的肩頭僵了一下,轉過臉來看了望月一眼。『不要再提了。』

『這些都不是你真正想畫的畫吧?』望月環視著房間挨放在牆壁上的贗畫。『我相信天立的才華,不是以女朋友的身分,而是以一個畫廊工作者的身分。天立,你這麼年輕便放棄夢想,還嫌太早呢!』望月一鼓作氣地說。

天立緊繃著臉沉默著。

望月最害怕這樣的沉默,就好像天立關上門,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裡,把她孤伶伶地留在空洞洞的走廊上。五年了,她卻仍無法找到開啟那道門的鑰匙。

是自己的問題嗎?

因為天立並不真正愛她吧?

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地纏著他。

望月甩甩頭,近來總是胡思亂想地在這樣的漩渦裡打轉。

天立緩緩開腔。『你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樣,男朋友連屋租也要向你借貸吧?現在不是很好嗎?如果贗畫的訂單順利繼續的話,遲些或許可以租大一點的房子,今年也許可以一起去旅行一趟也說不定!』天立朝望月眨眨眼睛,擠起淡淡的笑容說。

望月皺皺眉。

『天立……』

『不要再說了!好嗎?』天立沉聲地說,回過臉專注地凝視著畫中風景。



望月怔怔地站立在天立家樓下,十二月的子夜寒風呼嘯著擦痛了臉龐,但她就是不想離去。

好想和天立一起迎接每一個清晨。

為甚麼天立可以一個人那樣堅強地活著呢?

身旁的伴侶就像是無可無不可的存在。

望月踮高腳尖,抬頭望向三樓還亮著燈的窗戶。

天立的身影,站立在窗戶旁,拿著畫筆,手指沒有移動,像在靜靜沉思。

他又進入了那個她無法觸摸的世界。

望月拉拉杏色大衣的衣領,一邊呼著白色冷空氣,一邊舉起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將天立的身影圍在手指圈成的小方格中。

望月瞇起眼睛,從手指圈中凝望著天立的身影。

好想就這樣,把他包圍在自己的手掌裡。

望月傻傻地笑起來。

回家去吧!望月對自己說,決然地轉過身,踏起大步走下斜坡路,朝一街之隔的公寓走去。

寂靜的夜街兩旁停泊著一整列違規停泊的汽車。

望月像想起甚麼似地停下來,在一輛深藍色日本房車前彎下腰,在左側的後視鏡中注視自己的臉。

在街燈蒼白的光暈下,後視鏡中反映出的藍色眼瞳,像放射著異樣的輝彩。

望月眨著眼睛。

前些日子,望月和天立一起走在街上,一個戴著藍色隱形眼鏡的女孩迎面走來。

與女孩擦身而過後,天立少有地輕輕吹起口哨,一邊走一邊哼著有點走調的樂韻。

『嗯?』望月有點稀奇地看看天立好心情的臉。『你在哼歌嗎?』

天立像回過神來般有點不好意思地露出青澀的笑容。

『〈藍眼睛的愛麗絲〉。你沒聽過這首歌嗎?』

望月搖頭。

『噢!玉置浩二的老歌。看見藍眼睛的女孩,就會不期然在心裡哼起這首歌!嗯……』天立微笑。『有點懷念了!是我還擁有少男情懷時喜歡的歌。怪不好意思的……』天立像很尷尬地搔搔頭。『愛麗絲也是個漂亮的名字啦!因為這首歌的關係。』天立淡淡地笑,眼神像看著遙遠的地方。

望月在寂靜的夜街中,怔怔地凝視汽車後視鏡反照出的藍色眼瞳,低低地嘆氣。



望月推著超級市場的購物車,心不在焉地看著冷凍庫內的盒裝鮮肉。

天立已經五天沒有打電話給她了。

這並不是甚麼稀奇的事,天立埋頭作畫時,連續兩星期不與她聯絡和見面,以前也是常有的事。

『望月也有很多自己想做的事吧?雖然是戀人,但還是各自擁有自己的空間和時間最好。』天立曾經說。

『常常拋下我一個人,我會被別的男人搶去也說不定喔!』望月撒嬌地回答。

『我相信望月。』天立以一貫淡淡的表情說。

『是相信你自己吧?』望月看著他那自信滿滿的表情。

『也有一點啦!』天立微笑。

過去,也曾覺得天立的想法很對。與天立不見面的日子,可以不用顧忌,自由地約朋友出去看戲吃飯,不受騷擾地一口氣看完一整本小說。那樣的交往方式,既可保留熱戀的溫度,也沒有被捆綁的感覺,自己是自由的。與天立自由地相愛,自由地享受每一天生活。

但是,最近,不知為甚麼,望月的想法漸漸改變了。

不和天立在一起時,總會不自覺地胡思亂想。

沒有來電,也不想與我見面,就是不重視我的存在吧?這想法一旦冒起了,便縈繞不去。

這幾天天氣變得更冷了,天立也一定沒好好吃飯吧?

望月想和天立一起,溫暖地圍著火鍋,大口吃著熱氣騰騰的美味食物。

望月在冷凍庫裡左挑右選,把牛肉片、石斑魚片、蝦、魚蛋片和菜肉餃子放進購物車。

望月拍拍手,推動購物車,朝蔬菜攤子走去,走了幾步,像忽然想起甚麼似地把購物車迴轉,重新停在冷凍庫前。

望月拾起盒裝羊肉片放在手上,不自覺地皺皺鼻尖。

從小就很討厭羊肉的羶味,一旦把羊肉片放進湯裡,整鍋清湯也會沾上那令人受不了的羶味。

望月把羊肉片的包裝盒在手心裡一上一下地輕輕拋著。

但這是天立最愛吃的……

望月輕快地哼起〈藍眼睛的愛麗絲〉的曲調,把羊肉片放進購物車裡。

望月在粗木製的矮腳小圓桌上忙碌地擺放著洗淨的蔬菜和鮮蝦,跪坐在藍色坐墊上,俯下臉打開小型石油氣爐的開關掣。

藍色火燄噗嗤一聲冒起。

望月一邊哼著輕快的曲調,一邊用大木勺攪拌著小鐵鍋裡的芫荽皮蛋湯。

豆腐和白蘿蔔在清湯裡旋轉漂浮,惹人垂涎地冒出熱騰騰的蒸氣。

『可以吃了喔!』望月抬起眼來喊一直如蠟像般佇立在畫架前的天立。

『好好吃的樣子喔!』望月雙手合十地側起臉,被爐火映照得紅撲撲的臉蛋看起來格外稚嫩。

『等我三分鐘!』天立擺擺手,咬著畫筆末端,定定地瞪視著面前的畫作。

『由我進來屋裡開始,你已經說了十遍等你三分鐘啦!』望月沒好氣地拍拍手吸引天立的注意力。

『噓!』天立有點不耐煩地瞄了望月一眼,眼光又放回畫布上。

望月聳聳肩,脫下牛仔布圍裙,解開剛才隨意用橡皮筋束在腦後的長髮。

望月望著如老僧入定般的天立,長長地吐一口氣。

『你先吃吧!』天立沒有移開目光,心不在焉地說。

『冷了就不好吃喔!人家是特地為你做的,全都是你愛吃的東西,有羊肉片……』

『望月你不要煩我啦,好不好!』天立一臉煩悶地咬著畫筆,眼光仍定定地留在畫布上。

望月默默地眨著眼睛。

『火鍋甚麼時候也可以吃,這幅畫這星期內一定要完成……』天立心浮氣躁地說。『我在工作呀!』天立低低地喊。

望月調過臉,望向倚在牆壁上那一幅睡蓮的畫作。

來訂畫的客人不知為甚麼改變了主意,天立完成了的睡蓮畫作最終沒有被採用,這回又指定他另畫一幅火車的風景畫。

同樣是莫內的贗畫,天立在描繪著『聖拉塞車站』。

那是莫內罕有以都市背景為題的作品,描繪的是巴黎聖拉塞車站的郊外線列車室內車庫。十九世紀古老的火車頭,吐出如棉花球雲朵般一團團濃密的白色煙霧,火車站的玻璃天窗沒有透進一絲陽光,像是陰天午後濃濁的灰白光芒溢滿整個車站。

望月剛才從超市上來的時候,天立已是這樣一臉不滿意地定定地瞪視著已完成的畫作。

望月認為他再瞪著畫看一天一夜也沒有結果。

天立的贗畫,是一幅陰霾滿佈,讓人看了意志消沉的畫。

望月覺得那正反映著天立此刻的心境。

她討厭天立背叛了真正的自己,為金錢繪畫這些他根本無法用心去畫的作品。

這不只是他對自己才華的褻瀆,也是對莫內的褻瀆。

望月不斷地眨著眼睛,好不容易才制止了想淌下的淚水。

要是天立看見她哭的話,一定會不高興,覺得她總是像孩子般向他撒嬌。

縱然面對著爐火,望月仍然覺得有點冷似的弓起雙膝,用雙手環抱著雙腿,把下巴枕在膝蓋上。

鐵鍋子內的熱湯開始沸騰起來,從鍋內翻捲起白白的霧氣,如薄薄的無形牆壁般,縈繞在兩人之間。



待天立從他的冥想和執迷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不是三分鐘,而是三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天立放下畫筆,伸個懶腰,大大地吁一口氣。

望月不知甚麼時候在小矮桌旁邊蜷縮著睡了過去,如嬰兒般彎曲著身體,睡倒在坐墊上,長長的髮絲披著臉龐,嘴唇如嬰孩般微微張開,呼吸著均勻的鼻息。

天立躡手躡腳地來到望月身旁,輕手輕腳地拉開盛著火鍋的小圓桌,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放回床上,蓋上棉被。

望月呢喃著像夢般的囈語,依舊沉沉睡著。

天立撫了撫她的髮梢和臉蛋,在她耳邊吐了一口氣。

望月呢喃著翻轉身體,發出低低的吐息聲音。

天立自然地鑽進被窩裡,像抱著易碎的陶瓷般,輕輕從背後抱著望月纖細的腰。

天立把臉湊近望月的頸項,嗅著她的體香,臉上泛起像孩子般平和的微笑。

天立就這樣靜靜不動地抱著望月,直至手臂感到痠痛和僵硬起來,才輕輕抽開手,離開床鋪起來。

望月還是一臉安穩的睡相。

天立看著她的臉怔怔地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靜謐的房間裡忽然響起像動物吐息的聲音,天立才猛然醒覺是自己的肚子在嗚嗚奏鳴。

天立甩甩頭,回到矮桌前席地坐下。

鐵鍋裡的清湯泛著冷凍的油脂,天立俯下臉,扭開小型石油氣爐的開關掣。

矮桌上剩了約三分之二分量的鮮蝦、羊肉片、餃子和蔬菜。

天立等待清湯煮開,站起來,走到開放式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冰凍啤酒沁入心肺地舒暢,天立不吝嗇地大口喝著。

拿著啤酒罐坐回矮桌前,天立看著火鍋的材料,眼光落在望月沒有動過筷的羊肉片上。

嗯!望月一向討厭羊肉的羶味!天立微笑著把羊肉片放進剛剛煮開的清湯裡。

現在回想起來,天立對於剛才讓望月一個人吃火鍋的事情,升起了深深的愧疚和歉意。

望月是甚麼時候來這兒的呢?是黃昏的時候吧?

天立甩甩頭,腦海裡卻無法升起清晰的畫面。

自己總是那樣,專心作畫的時候,就像一頭沉進了水中,四周的一切變得恍恍惚惚,房間裡的一切一點一滴地淡出,自己就像著了魔般只與畫中世界相對而立。

這天晚上,好像也用了稍重的語氣跟望月說話吧?天立無法清晰確認,但依稀記得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話。

自己總是那樣,自私地傷害著所愛的女人。

天立無法想像與望月以外的任何女孩相處,惟有望月,了解他的一切。

像他這樣性格乖戾孤僻的人,或許應該一個人活下去才是理所當然。

能夠擁有望月伴在身邊,是幾輩子的幸運吧?

天立把剛燙熟的羊肉片蘸上望月特別調製的辣椒豉油大口吃著。

然而,最近自己總是無法直視望月無邪的眼眸。

她在他身上,期待著甚麼吧?

但是,他只是個兩袖清風的人,無法給予她甚麼,甚至無法鼓起勇氣作出男子漢對心愛女人應作的承諾。

這樣下去,望月也會有厭倦的一天吧?

天立怔怔地瞪視著熱鍋裡半透明的蘿蔔片。

與其一輩子追尋理想而讓身邊的女人伴著自己飄泊,天立寧可捨棄夢想,追尋和望月一起安定的生活。

只要這一系列的贗畫能成功賣出去,自己就能以商業畫家的身分在這社會生存下去。

那時候,他會讓望月披起比任何女孩都要漂亮的白色婚紗……

縱使不擅辭令,縱使不相信膚淺的語言,自己一定能給心愛的女人帶來幸福。

天立相信,愛的感覺,一旦透過膚淺的語言傳達,便喪失了其中的純粹。

世俗所謂愛的表白,不過像是模仿真跡的贗畫般讓人慘不忍睹。

天立的眼光,戀棧著睡床上望月無邪的臉。

清亮的月光,投射在望月如陶瓷般細白的臉龐上。

那是在他生命中,如閃閃發光的天使般的存在。

那在別人眼中看來總顯得冷淡漠然的眼眸裡,在月夜的光華中,靜靜反映著天使的輪廓。

晨曦的曙光照進房間裡,天立鬆開一直擁著望月的手臂,從床上坐起來。

身旁的望月還在甜睡著。

真是個睡寶哪!天立用手背輕輕撫了撫望月滑溜溜的臉蛋。

他不知道的是,為了天立的若即若離,望月已不知失眠了多少個晚上。這夜睡在天立身旁,難得地睡得安穩。

天立離開床鋪站到窗前,看著窗外鬱金香色的天空。

望月常常會在上班前繞到天立家裡,靜靜在餐桌上放下他喜愛的牛油酥餅和咖啡。他只要睜開眼睛,便有豐盛的早餐迎接他。

天立昨晚一直記掛著要向望月為火鍋的事賠罪,一心想要比望月早起,買新鮮出爐的鬆餅和咖啡回來,所以一夜也睡不穩。

天立踮著腳到洗手間刷牙洗臉,換上輕便的運動衫,拿起鑰匙輕手輕腳地走出家門。



望月緩緩睜開眼睛,帶點茫然地瞪著米白油漆剝落的天花板。

昨夜的事,慢慢爬回呆滯的腦海裡。

自己是甚麼時候睡著了?

望月茫然地眨著眼睛,身畔的被窩暖烘烘的,卻不見天立的身影。

『天立!』望月抱著棉被從床上坐起來,朝洗手間的方向細聲喊。

聲音在空盪盪的房間裡像滿載唏噓地迴盪著。

望月搔搔凌亂的長髮,眼光落在窗外鬱金香色的天空裡。

天立還在氣吧?所以一聲不響地出去了!

一直以來,兩人之間擁有默契,天立不主動找她的時候,就是在埋首作畫而不希望被騷擾。昨天晚上,自己卻幼稚地走上來纏著天立。

他已經愈來愈討厭她了吧?

望月忽然覺得很害怕。

『我們還是分手吧!』腦海中,能清晰勾畫出天立說這話時冷酷的眼神。

望月急急爬起來。

我絕對不要分手!

過幾天待天立的畫順利完成了,他就不會再氣我了吧?

望月匆忙地起來,也顧不得刷牙洗臉,只是一心想著迴避與天立在這房間中對峙的場面。



『兩個藍莓果醬牛油酥餅、一杯大號牛奶咖啡、一杯大號卡布奇諾……嗯!再加兩個香腸餡餅吧!』天立站在咖啡店裡的櫃台前,心情輕快地在桃木櫃台彈著手指。

『酥餅和餡餅要溫熱嗎?』戴著可愛紅白間條鴨舌帽,一臉精神奕奕的女服務員笑容可掬地問。

『嗯。』天立點頭。

女服務員戴著透明膠手套從陳列櫃裡拿出酥餅和餡餅,放進背後的微波爐。

天立從褲袋裡掏出零錢交給女服務生,轉到領取食物的櫃台前等候。

咖啡店裡飄散著濃郁的咖啡香。早上七時剛過,店裡只有另外一個穿著運動服,像剛剛晨跑回來的女孩在喝著橘子汁,吃著葡萄鬆餅。

天立回過身去面向住宅街,雙臂倚著櫃台,看著清晨住宅街寧靜的風景。

咖啡店位處住宅街陡斜的馬路上,天立的公寓,就在斜路的頂端。

馬路上連一輛路過的車輛也沒有,只有一個頭髮灰白的老翁拖著毛色灰白的雪地狐犬在散步。

雪地狐犬有一雙如藍寶石般的漂亮眼睛,雖然被藍色狗帶纏著頸項,仍很帥氣地踏著優雅的腳步走著下坡路。

『兩個藍莓果醬牛油酥餅、兩個香腸餡餅、一杯大號牛奶咖啡、一杯大號卡布奇諾。』另一個個子較嬌小,同樣頂著紅白間條鴨舌帽的女服務生,朝氣勃勃地把包裝在褐色紙袋內的飲料和食物交給天立。

天立轉身,接過女孩手上的紙袋。

『謝謝。』

女孩漾著爽朗笑容的臉孔突然僵住了,雙眼發直地瞪著店外面的街道。

『噢!』女孩用右手掩著嘴巴驚呼起來。

天立順應聲音轉過身去。

長長的斜坡路上,一輛黃色大型垃圾車像失控似地急速滑過咖啡店門前,像對誰懷有滿腔恨意般朝斜路筆直俯衝下去。



望月雙手插在杏色大衣口袋裡,心緒不寧地走下斜坡路。

望月一直低垂著臉,筆直地走過咖啡店門前。

走到斜坡路盡頭,行人信號燈剛好轉為紅色,望月停下腳步。

望月獨居的家,就在越過馬路的另一端。

望月心不在焉地瞪著紅燦燦的信號燈。

一個牽著雪地狐犬的老翁和望月並排站在行人道上。

雪地狐犬挨近望月腳邊,抬起臉嗅著她的大衣。

望月從呆怔中回過神來。

『好漂亮喲!』望月不期然泛起笑臉,看著雪地狐犬藍寶石般的眼睛。

灰白頭髮的老翁露出親切的笑容。

『不怕狗嗎?』老翁搭訕著問。

望月大力搖頭。『我也想飼養啊!不過有點自顧不暇!』望月羞赧地笑。

『牠啊!對陌生人熱情,回家就只會欺負我們!』老翁寵愛地拍拍雪地狐犬的頭顱,拉拉藍色狗繩,不讓牠爬上望月身上。

行人信號燈轉為綠色。

『這是雪地狐犬吧?夏天牠會不會受不了?』望月側起頭看著大搖大擺地踏出腳步的高傲狐犬。

老翁調過臉來,剛剛張開嘴,表情卻像突然看見了鬼魅般凝結了。

『怎麼了?』望月順著老翁的視線把臉調向左邊,回看斜路上方。

一瞬間,望月的臉孔呆呆地凍結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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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蓮凝望】


在白霍霍的光影裡,一瞬間,睡蓮油畫的影像清晰地再次閃現孔澄眼前。
沒有盡頭的幽綠……在層層疊疊的陰綠樹影中,有一團像黑痣般的暗影,在緩緩移動……


孔澄像溺水般緊抓著巫馬的手,失去血色的臉孔像被海潮激烈沖擦過的貝殼般蒼白。

『怎麼了?』巫馬攙扶著孔澄站起來。『頭暈嗎?』

孔澄像受驚的動物般拚命搖頭。

『那畫裡……有誰在注視著我們……』孔澄口齒不清地說。

『甚麼?』巫馬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看孔澄,又回頭看看油畫。

『有誰在畫裡面啊!』孔澄混亂地嚷。

巫馬以強壯有力的臂彎不由分說地把孔澄帶回古董店內的咖啡座。

『坐下來!』巫馬莊嚴有力的聲音,教完全失去了空間感和現實感的孔澄稍微鎮靜下來。

孔澄重重地坐進圓拱形的木椅子裡。

『坐在這裡不要動!我拿杯水給你。』巫馬跨著大步爬上店後方的旋轉樓梯,消失在挖空的圓天花板出口。

孔澄的眼光重新落在古董精品堆中的睡蓮油畫上,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般無法呼吸。

在睡蓮油畫旁,放著另一幅像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古老的大火車頭,吐出漫天灰白混濁的煙霧。看著另一幅畫時,完全沒有任何怪異的感覺,雖然是一幅色調沉鬱的畫,卻沒有絲毫讓人感到不安的地方。

『把這喝下去!』叫巫馬的男人不知何時拿著冰水回到孔澄跟前。

孔澄像小孩般聽話地接過玻璃杯,一口氣喝下冰水。

握著杯子的手像擁有自己的意志般抖震著。

『慢慢深呼吸!』叫巫馬的陌生男人仍然以命令的語氣朝孔澄說。高大的身軀、深邃的眼眸,平凡但予人男子氣概的臉孔,一瞬間,讓孔澄泛起似曾相識的錯覺。

孔澄甩甩頭。

稍微冷靜下來,孔澄對自己的失態感到無地自容的困窘。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孔澄喃喃地說。

巫馬像毫不介意地聳聳肩。『所謂古董,就是擁有靈魂的東西吧?』

『嗯?』

『這裡賣的所謂古董,不一定是年代久遠的東西,而只是經歷過某種浸淫,擁有特別靈魂的東西。』

孔澄睜大眼睛。『你也感應到那幅畫裡有誰在注視著我們嗎?』

巫馬發出爽朗的笑聲擺擺手。『怎會有那樣的事情?太荒謬了!我說的「靈魂」,不是鬼魅那種靈魂呀!我只是從一個收藏家的角度,覺得這幅畫擁有某些甚麼深刻的意義吧!雖然在畫工上有不足的地方,但那是一幅有「靈魂」的畫。我在說抽象的「靈魂」呀!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孔澄情急地嚷。『你聽我說,我知道聽起來很荒謬,我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但是,那幅畫……』 孔澄站起來,戰戰兢兢地朝油畫走去,把手伸出來,輕輕碰觸油畫顏料。

如寒冰般的觸感,瞬間滲上指尖,一直透進孔澄心坎裡去。

孔澄打了個冷顫。

『這畫裡有誰在呼喚著我們。』孔澄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儘量不像是剛從精神病院被釋放出來的病人,力持冷靜地說,但聲音還是顫抖著。

『好了好了!』巫馬拍拍手。『小姐你想像力太豐富了吧?我從一個腳踏實地的角度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吧!所謂藝術,就是能直達人心的東西噢!這幅畫讓你看了以後產生某種震撼,深深地吸懾著你;就是說,你心裡產生了某種對藝術的感動吧?那是畫家與欣賞畫作的人之間類似心靈感應般寶貴的東西,沒甚麼好奇怪的,可能只是你第一次看見真正喜歡的畫罷了!』巫馬大事化小地完全沒有把孔澄的錯亂失態當一回事。

『不是啦!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孔澄急得直蹬腳。

『你是和這幅畫有緣的人吧?』巫馬閃動著眼眸注視著孔澄的眼睛。那深邃的眼眸裡,閃過某種神秘的光芒。

孔澄覺得自己的神經真的開始錯亂起來了。

『這樣吧!今天大傾銷!我把這幅畫送給你。』巫馬滿不在乎地說。

『嗯?』孔澄睜大眼睛。那畫的價錢牌,是寫著賣五千塊錢吧?『那畫賣五千元啊!』孔澄匪夷所思地嚷。

『價錢只是一個符號呀!我隨意寫上去的,因為我喜歡那幅畫,不想隨便賣給別人。』巫馬沒有表情地說。『反正我也是免費拿回來的。』巫馬聳聳肩。

『這畫的主人是誰?』孔澄問。

巫馬抱起胳臂。『就在上一條街的畫廊工作的女孩,兩幅畫都是她送給我的。好像是以前男朋友的畫,她說不想再看到了,所以放在這裡賣。』

『她男朋友怎麼了?』孔澄問。

巫馬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分手了吧?不想睹物思人,不是常有的事嗎?』巫馬以輕鬆平常的語氣說。『來!我替你把畫包起來吧!』

孔澄大力搖頭。『不要!我絕不想再看到它!』孔澄近乎歇斯底里地嚷。

巫馬揚揚眉毛,像滿有興趣似地望向孔澄。『小姐……嗯……叫小澄吧?真是個有趣的女孩……』

『都說我不叫小澄了!』孔澄沒好氣地說。

『小澄的名字比較適合你呀!』巫馬固執地微笑著,像腦裡少根筋似的。

『我絕不要那幅畫!』孔澄重複地嚷,像想以說話驅走心裡驟然升起而牢牢扎根的不安預感。

自己被某種巨大的東西逮著了。這一切不過是個開始。

孔澄似乎確切聽到腦海裡某個發條被啟動了,在沉睡中被粗暴的力量猛然搖醒。

一切不過剛剛開始。

孔澄像想驅走心裡的寒意與驚懼般甩著頭。

『好!好!』巫馬舉手作投降狀。『不要就不要吧!看!你的信用卡終於通過了!』

店裡的信用卡閱讀機發出嘰喳嘰喳的噪音。

孔澄放下了心頭大石。

『我只要水晶燈就好了。』孔澄像要拚命說服自己似地,不讓自己再去想油畫的事情。

是的。一定如這個男人所說,是某種對藝術的感動吧?孔澄在心裡重複地自我催眠。

趕快離開這裡,然後把那幅畫及這裡的一切,徹底地忘記。

孔澄垂下眼睛。

然而,一道熱灼灼的視線,一直緊貼在背後。

不是面前這個叫巫馬的男人的視線。

而是藏在畫裡的眼睛,一直執拗而灼熱地逼視著她。

『我們店裡的牛排味道是獨一無二的,除了選用肉質最幼嫩可口的entrecote,還有我們獨創的肉汁。』頂著高高白色廚師帽,外表出乎意料地年輕的男廚師自豪地說。

中國籍的廚師,能成為這間高級西餐廳的主廚,一定具備相當實力吧?

孔澄環視著餐廳高雅的佈置。四周牆壁繪畫著夏日巴黎街頭咖啡座的人物風景畫,彌漫春光明媚的氣氛。畫中央是相對坐在咖啡座的男女,女的架著帥氣的墨鏡,穿著像被微風輕輕吹拂著的白底藏青色碎花吊帶裙,男的穿著清爽的粉藍短袖恤衫與質料柔軟的卡其褲,兩人微微俯前身體,嘴唇像剛剛碰觸在一起般輕吻著。圓桌底下躺著一頭白色帶褐色斑點的長耳臘腸狗,舒服乖巧地躺在兩人腳畔,一臉愜意的表情。

怎麼又是油畫呢?

孔澄像看見不祥的東西般移開視線,心不在焉地在筆記本上記下像蝌蚪般的筆記。

『也有老饕認為最上好的牛排不應該加上醬汁?』孔澄舐舐嘴唇,實務性地提出擬好的問題。

『只要選料上乘,廚師的廚藝佳,很多西餐廳都可以做出像樣的牛排,但是我們店裡的肉汁與牛排之間的美妙融合,卻不可能在第二家店嚐到。』

『可以透露一下肉汁的秘方嗎?』孔澄竭力收拾心神應付著訪問。

樣貌俊俏的廚師朝孔澄眨眨眼睛。『這個當然是商業秘密啊!』廚師煞有介事地坐直身體,挪挪頭頂上像煙囪般的高帽。『這樣,就告訴你一點點吧!』廚師抱起胳臂沉吟著說:『要用上大量牛骨熬兩天兩夜,還有上等的紅酒和砵酒。兩大瓶紅酒,只會濃縮成極少的分量,是相當豪華的肉汁呢!其餘當然還有獨特配方和分量的調味料,這個就真的不能多說了!』廚師瞇起眼睛說。

『嗯!』孔澄在筆記本上記下更多蝌蚪文字。

一個穿著副廚制服的年輕人走過來,在主廚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今天是入海鮮材料的日子,我要回廚房去點收,暫且失陪一會。』廚師親切地拍拍孔澄肩頭,朝坐在方形餐桌另一邊的餐廳公關經理點點頭站起來。

『謝謝!』孔澄禮貌地朝廚師點頭目送他離席。

孔澄合上筆記本。『其實我的資料已足夠了,讓攝影師拍下料理的照片就可以。』孔澄輕聲跟穿著時髦紫色套裝的公關經理說。

『噢!是嗎?』公關經理微笑點頭。『報導會在甚麼時候刊登?』

『應該是下星期三。我稍後會打電話給你確認,刊出後也會寄一份報紙給你存錄。』

『那麻煩你了。希望報導刊出後會吸引更多客人來呢!』公關經理站起來。『這裡的燈光可以嗎?拍照會不會太暗?』公關經理向攝影師投向詢問的眼神。

『沒問題。』攝影師阿畢一邊嚼著薄荷口香糖一邊漫應著。

孔澄狠狠地瞪阿畢一眼。

不知叫過他多少次採訪時不要嚼口香糖了,這個比她年輕三歲的小男生卻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孔澄雖然是棒棒糖的癮君子,但也不會啣著棒棒糖做訪問呀!

『Wendy,你的電話,要留口信嗎?』男侍應生過來問公關經理。

『你忙吧!我們再拍幾張照就完成了。』孔澄說。

公關經理點點頭。『有甚麼問題需要補充的話,可隨時呼喚侍應生通知我,我就在後面的辦公室。』

『謝謝你。』

公關經理跟一旁的男侍應生打了個眼色,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和廚師一樣消失在餐廳後方的紅磚色大門後。

孔澄吁了一口氣,心不在焉地瞪著滿席的豪華料理,有香煎鵝肝、鯛魚片沙拉、酥皮蜆肉湯、廚師一再推介的秘製肉汁牛排,還有色澤漂亮的抹茶慕斯。

在餐廳正式開業以前,孔澄已和其他同業一起,接受過餐廳宴請,在這裡嚐過招待媒體的豐富晚餐。

不是年輕的主廚自誇,餐廳的料理確是美味可口,令人回味無窮的佳餚,但是此刻看著滿桌精緻的美食,孔澄卻一點食慾也沒有。

已經過了三天,但孔澄無論怎樣努力,還是無法將油畫的事拋在腦後,無法拂開那恍如小鳥般一直停留在肩膀上的無形重量。

看著餐廳裡的巨幅油畫,孔澄更覺得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對,被某個陰謀重重包圍著。

阿畢按著攝影機的快門,鎂光燈一閃,刺眼的強光讓孔澄不禁皺起眉頭。

在白霍霍的光影裡,一瞬間,睡蓮油畫的影像清晰地再次閃現孔澄眼前。

沒有盡頭的幽綠……

孔澄拚命眨著眼睛。

鎂光燈再次閃動。

油畫以更大特寫的姿態映現在孔澄眼底。

在層層疊疊的陰綠樹影中,有一團像黑痣般的暗影,在緩緩移動……

鎂光燈再次閃動。

孔澄覺得自己的靈魂,恍如脫離了軀殼,穿越時空,飄浮在古董店的天花板上。

『救我!』

鎂光燈再次閃動。

孔澄呆呆地張開嘴。

在令人目眩的強光中,油畫的影像在孔澄眼底重複閃動。

『救我!』孔澄的嘴巴茫然地張合著,卻無法發出聲音來。

那一瞬,她才終於明白了。

『救我!』那不是由她的意志發出的聲音,是畫裡的人,在向她呼喊。

孔澄閉上眼睛。

『你看見我?你聽得見我?是嗎?』一把低沉的男聲清晰地鑽進孔澄耳裡,如一股冷風颼颼拂過孔澄耳畔。

孔澄掩著嘴睜大驚愕的眼瞳。

『救我!』低沉的男聲割破時空,震動著空氣的翅膀,如伸出長長的手臂鑽進她的耳膜裡,直揪著她鼓動的心臟。



離開餐廳,孔澄召來計程車,向司機說出古董店的街道名後,軟癱地挨坐進乘客座位裡,無意識地乾瞪著車窗外快速流過的風景。

『喂!是這裡吧?』計程車不知甚麼時候已停在古董店門前,司機一臉不耐煩地回過頭來,粗聲粗氣地嚷。

『噢!』孔澄神不守舍地付過車資跳下車,推開古董店的門,叫巫馬的男人一臉百無聊賴地坐在咖啡座的椅子上。

『嗨!』巫馬揚起眉毛。

孔澄不知應該怎麼解讀巫馬掀起嘴角露出的淡淡笑容。

孔澄心慌意亂,結結巴巴地開口:『你答應過把那幅油畫送給我,是嗎?』

『嗯?』巫馬瞇著眼睛站起來,微彎下高大的身軀探視著孔澄的表情。『啊!那幅油畫!』巫馬敲敲額頭。『君子一諾千金,特別是對孔小澄你這樣可愛的小女生,絕不會食言!』巫馬誇張地模仿起電影中的古代歐洲紳士,面對淑女時做出的躬身敬禮。

怎麼這個男人就是這麼恬不知恥?除了爸爸媽媽以外,從來沒人敢喚她作小澄的。

孔澄忍著滿肚子氣。

『請你把畫交給我……還有……告訴我畫廊女孩的名字。』孔澄一口氣說。

巫馬雙手插進褲袋裡,饒有趣味地抱起胳臂看著孔澄。

『你打算做甚麼呢?』

『我要去問那女孩關於畫的事情。』

『嗯?』

『你聽我說……』孔澄有點尷尬地舐舐舌頭,習慣性地皺皺鼻尖。『我想那女孩的男友可能已經身故了吧?由於某種原因,他被困在畫裡面。但這可不是我的責任啊!我與那男人根本毫無關係,為甚麼那樣奇怪的事情要纏上我呢?我只要把畫送回給那女孩。她是畫的主人吧?裡面有甚麼靈魂的話,也應該是她去傷腦筋的事情,我把畫送回給她,事情就完結了。』孔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畫裡的人,也會諒解我的吧!』孔澄畏怯地眨著眼睛,有點心虛地瞄向放在古董店中的睡蓮油畫。

巫馬沉默了半晌後,帶點小心翼翼的語氣說:『孔小澄,你科幻小說看太多吧?』

『嗯?』

『畫裡住著人?』巫馬邁開大步走至油畫前把油畫舉起。

巫馬握起拳頭敲敲油畫。

『喂!有誰住在裡面嗎?』巫馬忍俊不禁地說,然後把耳朵貼近油畫一臉專注的表情傾聽著。

『沒有人回答我啊!』巫馬攤攤手,掛個苦惱的表情看著孔澄。

『我不是在開玩笑的。』孔澄低喊。『就是因為你這間鬼店子在這裡,我才會遇上那樣莫名其妙的事情。一切都是你害的!』孔澄按捺著心裡的無助和驚恐,以撒野的口吻說。

『都是我害的?』巫馬煞有介事地以嚴肅認真的表情敲敲額頭。『那我倒要好好負起責任才行!』

『你以為我神經錯亂!是嗎?』

巫馬攤攤手。『我在這裡可是悶得發慌,可以的話,也很想認識認識會住在畫裡的人哪!』巫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你就當我是瘋子好了!畫廊的女孩到底叫甚麼名字?只要告訴我這個和把畫交給我就好了……』

『姜望月。』巫馬忽然乾脆地回答。

『嗯?』

『女孩的名字是姜望月。』巫馬看看腕錶,晚上七時稍過。『應該還沒有下班吧!要找她的話,畫廊就在與這條街道平行的上一條小街。走路五分鐘就到了!』

巫馬乾脆的回應,叫孔澄怔住了。

巫馬舉起睡蓮油畫,一把塞進孔澄手裡。

『這畫就送給你!隨你處置!』巫馬爽快地說。

孔澄忽然感到事有蹺蹊。

再一次見面,更覺這男人似曾相識。

『你……你到底為甚麼那麼輕易就把畫送我?』孔澄訥訥地問。

『我是孔小澄的迷呀!像你這樣奇怪的女孩,實在很有意思!』巫馬還是嘻皮笑臉的表情。

『我們曾經在哪兒碰過面,是嗎?』孔澄終於按捺不住心裡的疑惑,直截了當地問。

巫馬皺皺眉,露出認真沉思的表情,深邃的眼眸閃動著無法解讀的光芒。

『我想……』巫馬突然煞有介事般,緩慢地說。『那或許是上輩子的事情吧?』

『嗯?』

『或許我們在上輩子曾經遇見過吧!』巫馬朝孔澄眨眨眼睛,然後掛起凝肅的表情專注地看進孔澄眼睛裡。

孔澄茫然地眨著眼睛,弄不清這男人到底是在尋她開心,還是真的洞悉前世今生的事情。

孔澄納悶地從巫馬手上接過油畫。

『謝謝你這麼慷慨!以後不會再麻煩你了。』孔澄皺起眉頭,瞪視著巫馬的側臉。

『一點也不麻煩呀!』巫馬笑咪咪地望向孔澄。『趕快去吧!畫廊快要關門了!』巫馬一臉認真地垂下眼睛看腕錶。

孔澄疑惑地盯視著這似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臉。

『你是在作弄我,是吧?』孔澄嘆口氣。『由始至終,你一直把我當瘋子辦!』

不知為甚麼,孔澄突然感到有點寂寞。

巫馬攤攤手。『難得有女孩來我這間鬱悶的店裡鬧鬧氣氛!』巫馬拍拍手。『畫裡住著人,真是個好點子!歡迎你隨時再來玩呀!那畫就送你了!』巫馬笑著舉起兩根指頭,朝孔澄來個軍人敬禮。

孔澄垂下肩膀,苦笑著走至古董店門口,拉開淡茶色玻璃門。

大門上的風鈴再次敲起叮鈴叮鈴的聲音,像再次敲響著她腦海裡沉睡的發條。



在暮色四合的天空下,孔澄有點吃力地抱著油畫,一步一步走上更寧靜的小街。

昏黃的街燈映照著有點寂寥的街道,孔澄抬起頭來,一眼便看見了畫廊招牌。

湛藍色的鐵製招牌上,以黃色油漆工整地印上『望月畫廊』四個大字,『月』字呈彎月形狀,一個姿態活潑的小天使肖像騎在那抹彎月上。

懸垂式的招牌隨晚風輕輕搖盪。

因為先入為主的想法吧?孔澄心想畫贗畫的男孩是個窮藝術家,原先以為姜望月是在畫廊打工的女孩,沒想過她會是畫廊的女主人。

孔澄駐足佇立在畫廊門前。

畫廊正面是巨型的落地玻璃,室內三面皆是刷白的牆壁,每幅牆壁上只掛著兩幅大型油畫。看似是越南畫家所描繪的鄉村風貌,每幅畫的用色皆濃郁明亮,穿著白色長紗裙戴著尖頂草織帽的婀娜女孩身影,或倚在結滿鮮紅果實的樹下攀談,或在黃葉飛舞的天空下,在河畔洗著衣服……每一幅油畫,皆描繪出鄉間閒適悠然的風景。

孔澄的眼光落在正面朝向畫廊門口,站著對談的兩個女孩身上。

兩個女孩看上去都很年輕,站在左邊身形較高的女孩束著文靜的及肩直髮,穿著優雅的深藍喀什米爾高領毛衣與灰色呢絨長裙,藍色毛衣上掛著感覺高雅的鑽石鍊墜。右邊的女孩打扮帶點中性,像男孩般服貼的短髮、尖細的臉上架著款式時尚的粗黑框眼鏡,黑色V領毛衣配搭閃著光澤的黑緞長褲。

孔澄直覺地把視線投射在左邊的女孩身上。

女孩臉孔略帶稜角,淡淡的眉毛下是一雙細長閃亮的眼眸,說話時表情生動,細長的眼眸瞇起來成彎月形狀,直直的秀氣鼻梁,線條略寬的嘴唇呈心形微微向上翹起。

女孩像感應到孔澄的視線般調過臉來望向街外,視線掠過孔澄臉上,停留在她挾在腋下的油畫上。

孔澄深呼吸一下,推開畫廊玻璃門。

姜望月掛著微笑,抬起無邪的眼眸望向孔澄。

孔澄甩甩手上的油畫,迎著那燦爛的笑容走向前,卻沒有發現,自己正一步一步,墮進了改變二人命運的陷阱。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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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翦影】


無法坦誠面對心裡的創傷,那創傷是永不會過去的。


『我想找姜望月小姐。』孔澄開門見山地說。

左邊的女孩微笑著點頭,彎月形的眼眸閃亮著嫵媚迷人的光彩。『叫我望月吧!』望月親切地說。『朋友介紹你來賣畫嗎?』

『不完全是那樣。』孔澄感到口乾舌燥。

孔澄尷尬地清清喉嚨。『方便的話,可以私下和你談談嗎?』

望月露出稍微訝異的表情,但依舊和煦地笑著。或許不是第一次遇到刁鑽古怪,把寄賣的畫當是寶物的客人吧?

『那我先下班了,你們慢慢談。』短髮女孩機靈地說。

望月朝女孩點點頭。

『我們進會客室裡談吧!』望月打開背後白色牆壁最右方隱蔽式的門,示意孔澄和她一起進入裡面。

孔澄跟隨望月走進寬敞的會客室。約二百平方呎的地方鋪著厚厚的杏色地毯,後方是兩組花梨木製的書桌和椅子,前方簡潔地放置著兩組相對的淡青色雙人沙發,中間是一張流線形的玻璃茶几。

『請坐。』望月指指其中一組沙發。

望月走向沙發背後的倚牆木櫃,端起用草織籃子盛載著的天藍色茶具放置到玻璃茶几上。

『剛剛才泡的茶。』望月半跪在地毯上,在籃子中拿起火柴盒,擦亮火柴,微俯下臉,在像蠟燭台般的陶瓷架上點燃蠟燭,把天藍色茶壺放在陶瓷架上溫熱。一連串的動作優雅漂亮,叫同樣身為女性的孔澄感到汗顏。

望月坐進與孔澄面對面的沙發。

『還沒有請教姓名?』

『孔澄。』孔澄有點慌忙地點頭。

『孔小姐……』

『叫我阿澄好了。』

望月笑著點頭。

『是誰介紹你來的嗎?』望月像隨意地打開話匣子。

孔澄坐直身體,神經質地揪揪白色樽領毛衣的領口。『嗯……是古董店姓巫馬的男人。』

『噢!巫馬嗎?』望月絲毫沒有防備地露出高興的笑容。『畫是你畫的?』望月親切地問,看看孔澄仍像寶貝般背向她抱在胸前的畫架。

孔澄搖頭。

『我…….』孔澄緊張地舐著唇。『我其實是來把這個歸還給你。』孔澄下定決心般翻轉手上的畫。

望月的笑容瞬間凍結了,像看見不祥之物般別過臉。

望月緊抿著嘴唇,右手修長的手指帶點神經質地抓著灰色呢絨長裙。

『這是怎麼回事?』半晌後,望月回過臉來垂下眼睛問,聲音幾若無聞。

『恕我唐突地問,畫這畫的人,已經過世了吧?』

望月放在膝蓋上的手變成拳頭緊握著。

『是巫馬告訴你的?是他叫你把畫還我的?』

望月突如其來的問題,叫孔澄措手不及。巫馬不是含含糊糊地說他不清楚望月男友的事情嗎?但從望月的表情看來,巫馬似乎對事情的底蘊一清二楚。

到底葫蘆裡在賣甚麼藥?孔澄快要被那個大話連篇的男人氣瘋了。

『不是巫馬的主意。但我必須把畫交還給你,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孔澄知道自己的說話完全沒有條理,但舌頭卻打結了。

要怎麼說明那不可思議的感應呢?

望月露出一臉不解的表情疑惑地望向孔澄。

『這畫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望月以帶點憂怨的眼神瞪著孔澄。

『我只知道畫這畫的人是你的男朋友。我猜想他可能過世了,是嗎?』孔澄重複地問。

『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我不明白你為甚麼要舊事重提。我根本不認識你。』
望月以一臉倔強的表情瞪著孔澄。

出乎孔澄意料之外,提起舊男友身故的事情,望月絲毫沒有流露傷感,相反地,那緊繃的五官,透著憤恨的神色。

『你恨他?』孔澄一臉意外。

望月定定地瞅著孔澄的臉。『你認識徐天立,你和他交往過,是嗎?』望月忽然冷冷地問。

突如其來的質問,叫孔澄完全呆住了。

她到底想到哪兒去了?

『我早想過會有那樣的事情。油畫的事,不過是藉口吧?你想看看徐天立為了甚麼女人送掉了性命?我可不是動物園裡的動物!』剛才溫柔沉著的望月,像換了一副臉孔般激動地嚷。

孔澄訥訥地不知如何反應。

『天立除了我以外,一定還有別的女人。我一早便感覺到了,在很久以前便感覺到了。他的心除了我以外,一定還有別人,所以才會對我那麼不在乎……』

『但你剛才不是說,他為你送了性命嗎?他是為了救你而死的?』孔澄不解地皺起眉頭。

望月用雙手摀著耳朵搖頭。『他才不是為了我,他根本從來沒有真心愛過我!那垃圾車沒有把我壓死,卻把突然跑出來的他壓死了……只是意外吧!天立才不會為我送命!才不會!絕對不會!天立不是因為我而死的,不是因為我!』淚水從望月清靈的眼眸滾落。『我恨徐天立,我恨他啊!他怎麼可以那樣自私地留下我一個人死去,如果真愛我的話,就不會在我眼前血肉模糊地死掉吧?他根本不愛我,我才不要為他每天以淚洗面,像行屍走肉地活在地獄中。我好不容易才拋開了他的事情,好不容易才把他徹底忘記了,你為甚麼要把那幅畫拿回來,為甚麼?』望月歇斯底里地嚷。

『你根本就沒有忘記他!』孔澄凝視著望月滑過臉龐的晶瑩淚滴。『你只是無法承受自己活下來而他卻為你犧牲的內疚感,因為無法忍受那樣的精神折磨,所以你要自己忘記他,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你們兩人的愛情從不曾存在,那會讓你好過點,是嗎?』

望月搖頭。『你根本甚麼也不明白,徐天立從來就沒說過愛我,只是我一廂情願地纏著他,然後他卻丟下我死了!我不會原諒他,我恨他,沒有比他更可惡、更狡猾的人了!』

『死亡可不是我們的意志能控制的啊!你因為這樣而恨他嗎?』孔澄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你只是在逃避吧?』

『不要說!我不想聽!』望月更大力地摀著耳朵。

『無法坦誠面對心裡的創傷,那創傷是永不會過去的。』孔澄緊鎖眉心,靜靜地說。

望月不斷搖頭,不斷用手背拭擦糊了一臉的淚水,抽搐的胸口慢慢平復下來。

『你誤會了,我的傷痛早就平復了。』望月吸吸鼻子,倔強地開口。

『我現在有很要好的男朋友,他比誰都疼惜我,更讓我開了這間畫廊,讓我過著舒適無憂的生活。你是誰也好,徐天立的事情已經與我再不相干了。我不想再回頭看以往的一切……』望月像力持鎮靜地合著雙掌,緩慢地,像要努力說服自己似地說。

一瞬間,望月注視著睡蓮油畫的眼神像夢遊般失去焦點,那眼眸裡掠過一絲溫柔,但隨即又變回冷硬漠然。

『原諒我剛才的失態,孔澄小姐是吧?請你帶著這幅畫離開吧!我真的不想再看見天立的畫。』

『不!你不明白!』孔澄咬著唇,著急地抓起望月的手放在油畫上。

『你感應到甚麼嗎?』孔澄氣急敗壞地探視望月的臉。

望月滿臉不解地抽掉孔澄緊握她的手,有點發痛地搓著。

『你到底在說甚麼?』望月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瞪著孔澄。

孔澄的心不斷往下沉。

姜望月應該是與徐天立最親密的人,她是這幅畫最後的主人,但為甚麼,為甚麼她感應不到?為甚麼只有自己聽到那男人絕望的呼喚?  

孔澄調整急促的呼吸,嘗試以最冷靜的語氣說:『這幅畫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對你來說,具有深刻意義的東西。』孔澄頓了頓。『我無法聰明地把話說得明白,但是請你把這幅畫留在身邊。我也不了解為甚麼,但只感覺到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剛才畫在我手裡還是沉甸甸的,但越接近你的畫廊,畫的重量便一點一點地變輕了……』孔澄驀地停下來。如果一直絮絮不休地說著那樣的話,望月只會把她看成瘋子吧?孔澄努力整理思緒,將心中的感應以較現實的方式說出來。『我無法向你解釋為甚麼,但這幅畫……』孔澄想起巫馬畫中『靈魂』的比喻。『你是幹藝術的人,你也相信藝術作品是擁有靈魂的吧?就請你這樣想,這幅畫的靈魂想一直陪伴在你身旁,那是相當重要的事情,連結著過去和未來的事情,你必須把它留在身邊。』孔澄以堅定的語氣,定定地瞪視著望月。

自己竟然說出像冥感者似的話來,孔澄自己也吃了一驚;但剎那間,又有舒一口氣的感覺。

自己的任務已達成了吧?

只要把這幅畫還給姜望月就行了吧?

那靈魂為甚麼被困在畫中,要怎麼解救那被困的靈魂,已不是她能力可逮的事情。一切一切不可思議的糾葛,是望月和天立之間未了的因緣。她原本就是局外人,從此可以置身事外了吧?

望月怔怔地瞪著孔澄的臉,像無法理解孔澄如波浪泡沫般虛幻的語言。

孔澄懦弱地像逃也似的站起來。

『我是來把這畫歸還給你的,就只是這樣。』

孔澄一心只想從此逃離黑暗的漩渦,掙脫那強而有力地想捉緊她的無形手臂。

『原諒我這樣冒昧來訪,但是,請你相信我,你絕不可以拋棄這幅畫。我只知道這是相當重要的事情。』孔澄在望月迷惘的目光中站起來。

『這是在開玩笑嗎?你到底是誰?』望月像完全無法理解孔澄的話。

孔澄苦笑。當然,她說的根本不是世間的語言,是從另一個空間擷摘下來的話語。

『我也弄不明白這一切……但是……我想……或許……你和徐天立還有未完成的命運吧……』孔澄微側起臉,像忖思著說。

那時候,孔澄卻沒有預料到,這幅畫,不止牽連著徐天立和姜望月的過去和未來,還有自己的宿命。



一個月後

孔澄用筷子挾起鮪魚片放在韓式燒烤爐上,在鮪魚片上撒上黑胡椒粉。

『這裡好擠呀!不如我們搬回屋裡吃吧?』康懷華鼓著腮幫,在狹窄的鋁質椅子上挪動身體。

『你坐好呀!搬進新家,人家特地招待你來吃飯,所有食物都是我張羅的,你大小姐交疊雙臂只管埋怨!』孔澄把烤得五分熟的鮪魚片放進懷華的紙碟上。

『不就是從超市直接買回來的東西嘛!』懷華把娃娃型短直髮撩至耳後,高興地開始攻擊鮪魚片。

『就是為了這個小陽台我才多付了一千元月租呀,對街另一個沒陽台的單位便宜多了。』孔澄大口喝著罐裝啤酒。

『就是你這種不切實際的人最好騙,這樣一個小陽台怎麼值一千元租金?』懷華翻翻白眼,環視半月形的迷你陽台,要放下小桌和椅子讓兩個人吃月光晚餐,實在擠得很勉強。

『這裡情調不知多棒!不過用在你身上可是對牛彈琴!』孔澄瞪著懷華精緻的娃娃臉。

『孔小澄,你不覺得這樣兩個女子吃月光晚餐滿悲慘的嗎!』懷華嘴裡說著,卻把香腸和干貝一個勁兒往燒烤爐上放。

『喂!看在你是我小學同學份上由得你,大庭廣眾時可不要叫我孔小澄喲!我會捏死你!』

『小澄的名字比較適合你呀!』

孔澄忽然想起有誰也說過類似的話。那個大話連篇的不祥男人!

『最近有沒有遇上好男人?』懷華一邊啜著啤酒一邊揚起眉毛問。

剛剛在想著巫馬,孔澄有點心虛似地漲紅了臉。

『好男人沒有遇上,前陣子倒是發生過倒楣的怪誕事情。』孔澄停下手上的筷子,若有所思地說。

『嗯?』

『已經是個多月前的事啦!好像發了一場噩夢那樣……』孔澄欲言又止。『懷華,我有點擔心自己神經錯亂!』

『神經錯亂的人應該不會有這麼好的食慾啦!』懷華指指孔澄碟上堆放著的香腸和牛排。

『我是說真的啦!』孔澄掛起認真的表情。『前陣子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你答應我相信我的話,就告訴你!』

『信信信,快說!』懷華一臉八卦的表情。

『簡單地說,我聽見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被困在一幅畫裡面,想要誰去拯救他。』孔澄一口氣地說。

懷華失望地拉下臉來。『孔小澄,晚上不要翻看又翻看你那些奇怪電影收藏啦,這世界上沒有隱形人呀、飛天掃帚、科學怪人的!你已經二十六歲了啦!難怪男人都被你嚇跑!』

孔澄扯扯胡亂套在頭頂上的橡皮筋頭帶,忽然沒有了食慾。

就知道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的。連自己都覺得只是一場夢。也希望那只是一場夢。這些日子以來,孔澄再也不敢走近古董店。不過,幸好一切都過去了。孔澄站起來,走進客廳裡的開放式廚房,拿起一顆橙味棒棒糖,拆開包裝紙放進嘴裡。

『喂!在吃飯呀,你不要吃甜食好不好?』懷華在陽台那邊嚷。

『我中場休息。』孔澄一邊搔著小腿被蚊咬的癢處,一邊走回陽台倚著門扉啣棒棒糖。

懷華一邊咬著雞翅,一邊轉眼望向孔澄身上起毛球的殘舊灰色運動衫褲,頭上那橙色橡皮筋頭帶和腳上的桃紅色暖襪套。

如果懷華沒有記錯的話,頭帶和暖襪套是中學家政課時的勞作,這樣想起來,有超過十年歷史了吧?

『喂!孔小澄,雖然我和你很熟,但你也穿得像樣點吧?把那土裡土氣的橡皮筋頭帶拿掉了嘛!』

『頭髮掉下來的話刺著眼睛很煩喲,放心,我又不會這副打扮上街!』孔澄朝懷華乾瞪眼。

『這時候如果突然有男生來找你怎麼辦?』懷華眨著眼睛。『一定甚麼興致都跑掉啦!』

『你說會不會有那樣的人呢?』孔澄沒好氣地大力咬著棒棒糖。

『因為你根本沒張開眼睛去找啊!只會看書和看電影的話,男朋友是不會從書本或螢光幕跑出來的!』

懷華看看孔澄客廳地上堆起的漫畫、小說和電影光碟。

孔澄忽然驚叫起來。

『怎麼了?』懷華被她嚇得跳起來。

『你看了這期的星座占卜沒有?』孔澄像小狗般趴在客廳的木地板上,左穿右插地翻找著雜誌。

『喂喂,這個呀!』孔澄興奮地跳起來,快速翻著雜誌內頁。『你看你看,星座說我這個月會出現影響一生的大轉機啊!還有會遇上最重要的人!』孔澄雙眼發亮地抱著雜誌。『說不定我會領先你和饒進的愛情長跑,比康懷華你還要早嫁出去啊!』孔澄一逕傻笑。

懷華沒好氣地望向陽台外,低聲自言自語:『二十六歲連初戀對象也還沒有的人要怎麼嫁出去呢!』

『你說甚麼?』

懷華回過頭來扮個鬼臉。『今年就爭爭氣,除掉「望夫石」的花名吧!』

由中學時代開始,孔澄就被同學們戲稱作『望夫石』,因為她初中時寫了一篇週記,說自己最大的志願是當新娘。在這無涯的宇宙裡,只有一個唯一的人,等待著與她邂逅;然後,她會成為那人的新娘。自己來到世上,只為了尋找那個人,與他再次重逢。

『寧缺毋濫,我等待了二十六年的夫君,或許已經近在咫尺了!』孔澄抱著雜誌,臉不紅氣不喘,理直氣壯地說。

懷華笑得喘不過氣來。

孔澄不服氣地啜著棒棒糖,抬眼望向陽台上的天空。

夜空中掛著如圓規畫出來般工整漂亮的圓月,孔澄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失神地凝視著那輪寂寞的冷月。

孔澄低著頭走在商店街的屋簷下。

雨聲淅瀝淅瀝地打在商店的鐵皮屋簷上。

孔澄抬頭看看黑壓壓的天空,自然地加快腳步。

下午做完日本料理店的採訪,和小畢分手後,孔澄在唱片店流連了一會,買了平井堅的新唱片『Life is... 』,一邊哼著〈古老大鐘〉的音韻,一邊走出唱片店時,天空開始飄下雨絲。

最初只是毛毛細雨,但雨滴愈來愈大顆,商店街高樓之間的縫隙,劃過寂靜無聲的細白閃電,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

孔澄翻起卡其風衣的衣領,半跑著來到百貨大樓的大廳入口避雨。

孔澄拍拍衣袖上的水滴,撫撫被雨滴沾濕了的短髮。

正值下班時間,百貨大樓門口擠滿了避雨和等候與別人約會的人們。

孔澄也不甘後人地伸長脖子,看看腕錶,裝出一副在等人的心急模樣。

那是孔澄消磨一個人無聊時間的玩意之一。

孔澄踮高腳尖,把視線放眼遠街,那樣玩著角色扮演遊戲的時候,一瞬間,會產生自己真的在等待甚麼重要的人的錯覺。

那個人,好像隨時會穿越黑壓壓的人群走出來,站立在自己跟前,以堅定的眼光直視自己。

那個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人……

『孔小澄!』一把男聲把孔澄喚回現實世界。『這不是孔小澄嗎?』

撐著黑色大傘的巫馬站立在雨中,與站在百貨大樓入口的孔澄相對而立。

『噓!』孔澄漲紅了臉。

『在避雨嗎?』巫馬問。

『……我……在等人!』孔澄伸長脖子,裝作在遙看對街搜尋某人的身影。

『噢!是嗎?難得偶遇,還想請你喝杯咖啡。』巫馬自然地說。

孔澄皺皺眉,心裡暗忖,誰要和你喝咖啡嘛?

巫馬背向光線站著,臉孔顯得有點陰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那麼,我先走了!』巫馬說。

孔澄像很高興能擺脫他似地擺擺手。

巫馬回過身去,但突然又像想起甚麼似地回過頭來。

『啊!差點忘了告訴你,望月把畫送回來了。』巫馬像漫不經心似地說。

『嗯?』

『害我還被望月罵了。她以為把畫送回給她是我的主意。』

『你明明和望月很熟稔是吧?卻騙我說不知道她男朋友的事情,我還沒有向你抱怨,你倒來跟我抱怨了嗎?』孔澄憤憤地嚷。

巫馬聳聳肩,沒有作出正面回答。

『總而言之,那幅畫我已經送給你,是你的東西。改天過來拿走吧!』巫馬理所當然地說。

『甚麼?』孔澄驚訝地張著嘴。

『那已經變成你的東西。』巫馬像強調甚麼似地重複說。

『甚麼我的東西?』孔澄情急地嚷。『那是姜望月的東西。』

『是嗎?』巫馬像掀起嘴角露出帶嘲弄意味的笑容。『真的是那樣嗎?』

一道白色閃電劃過巫馬背後的天空。

巫馬的臉,在灰色的光影中顯得陰晴不定。

天空突然響起悶雷,轟隆一聲,震動大地。

巫馬黑漆漆的眼眸,看似深不可測。

與那個堆著沙皮狗笑臉的男人感覺判若兩人。

孔澄倒吸一口氣。

『你已經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沒法那麼簡單地重新把盒子合上背過身去。由你自己開始的事情,自己好好去把它結束。你看!』

巫馬的嘴唇並沒有移動,但是,他的聲音,卻清楚地傳送進孔澄的耳膜裡。

孔澄茫然地循巫馬的視線調過臉望向街上黑壓壓的人叢。

街上所有人同一時間回過臉來,朝孔澄怒目而視。

所有的人,都長著同一副臉孔,略帶憂鬱的陰暗臉孔。

雖然從未碰面,孔澄卻知道,那是徐天立的臉孔。

『救我!只有你聽得到,不是嗎?』數百個徐天立以灼熱的視線盯著她。

孔澄驚慌地猛眨著眼睛,一瞬間,市街的人群又回復正常的流動。

『剛才是你跟我說話嗎?』孔澄怯怯地抬起臉看著巫馬。

巫馬揚起眉毛,一臉困惑地望向孔澄。『說甚麼?我都沒機會開口,因為你一直在發愣。』

『噢……嗯……是嗎?』孔澄驚慌失措地點頭。

『這個……』巫馬把黑色傘子塞進孔澄手裡。『拿著吧!』

孔澄腦海裡一片混亂,呆呆地拿著傘子。

『那我先走了!』巫馬背轉身走進暴雨裡,轉瞬消失在紛擾的人叢中。



孔澄懷著忐忑的心情再次來到望月畫廊。

自己為甚麼會遇上那麼倒楣的事情?還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那個叫徐天立的陌生男人為甚麼就是纏著她不放?

不!那是徐天立的靈魂吧?孔澄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但是,假如望月仍堅持不肯收回油畫的話,即使在巫馬那兒取回油畫也是枉然。

自己到底為甚麼要無辜地被捲進這麼莫名其妙的事情呢?

孔澄無意識地嘆口氣。

七時四十分,冬日的天空已全暗下來。

孔澄在畫廊對街挑了個街燈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站著。

小街上其餘的家私店、精品店和花店皆已關門,只有望月畫廊仍流曳著燈光。

孔澄摩擦著冰凍的手掌吐一口氣。自己到底要怎麼做才好?

從落地玻璃看進去,望月和一個男人態度親暱地輕聲細語。

從二人交談的氣氛看來,儼如一對情侶。

孔澄想起了望月的話。這就是支持她經營畫廊的男人吧?

男人比孔澄想像中年輕得多,看來只有約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而且長得很帥。

線條柔美的臉,令孔澄聯想起義大利的藝術雕像。

不濃不淡的眉毛下是一雙略帶稜角的眼睛,眼眸深處透著慧黠溫柔的神采,嘴唇及下巴一帶有淺淺的落腮鬍,讓那俊美的臉加添了一分英氣。

充滿魅力,令人自然地深具好感的男人。

孔澄目眩地看著在玻璃另一端的俊男美女構成的幸褔圖畫,男人在望月臉上輕吻一下,推開後面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畫廊陳列室裡只剩下望月。

可能是在等待來取畫的客人吧?望月在左側白牆上取下其中一幅越南鄉間風景畫,把畫小心翼翼地挨在牆上,退後幾步,有點戀戀不捨地看著畫中風景。

孔澄用手掌摩擦著被冷風吹得刺痛的雙頰。

或許,自己並沒有權利剝奪望月現在擁有的寧靜和幸褔。她一定是捱過了無數個無眠及以淚洗臉的夜晚,才能站起來重新開始的吧?

而且,陪伴著她重新開始的,看起來是個相當出色的男人。

和徐天立的一切畢竟已是昨日之日。

與其迷失在沒有出口的過去,倒不如抓緊眼前人。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畫中的呼喚,無法置之不理,卻進退維谷。

孔澄輕輕嘆氣。

還是算了吧?或許向報社申請今年的年假,到陽光充沛的熱帶地方曬曬太陽,逃離這莫名其妙地發生的一切!

孔澄別過臉,剛想舉步離去,然而,卻隱約感到有點不對勁的地方。

一股寒意自背梁爬升。

孔澄神經質地眨著眼睛,猶疑地回過臉。

孔澄張開嘴卻無法發出聲音,只是愣愣地瞪著在畫廊天花板射燈映照下,望月投射在白牆上的影子。

從望月腳踝間拖曳至背後白牆上的黑影,並沒有如實地映照出望月纖秀的輪廓。

在燈影中,拖在她背後那長長的影子,是一個男人的翦影。

那巨大的黑色翦影,緊緊貼在望月背後。

望月卻無知無覺地面露微笑,凝視著眼前的油畫。

孔澄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碰上了冷硬的電燈柱。

孔澄反射性地回過頭去,在街燈照射下,地上拖著自己長長的黑影。

孔澄差點神經質地驚呼出聲,慌忙掩著嘴巴。

地上的影子也仿效她掩著嘴巴。

孔澄吁一口氣。那確是自己的影子沒錯。

但不知是否因為從沒仔細考究看過自己的影子,突然覺得這個像尾巴般緊貼自己的影子極其陌生。

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擁有獨立意志的詭異生物。

只是一直帶著嘲弄的邪惡笑容仿效她的一舉一動。

孔澄心裡慄然一驚。

到底想到哪兒去了?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孔澄甩甩頭,影子也甩甩頭。

孔澄深呼吸再深呼吸。

那確是自己的影子,是正常的物理現象。孔澄在心裡不斷喃喃唸著。

同樣地,望月的影子怎會變成男人的黑色翦影?

剛才出現的是幻覺吧?一定是杯弓蛇影的幻覺。

孔澄閉上眼睛再張開,怯怯地,緩慢地調過臉,再次望向畫廊中的望月。

然而,那並不是幻覺。

巨大的男人黑色翦影,仍陰森森地依附在望月背後。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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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師的眼睛】


如果要殺死謀害自己的邪惡影子,只有殺死自己。
反過來說,活著的人,必須擁有影子。
失去了影子的人,已經失去了生命吧?


孔澄神不守舍地回到家裡,在家門迎接她的,是靜靜地倚在門前的睡蓮油畫。

孔澄怔怔地站在家門前。

是巫馬的傑作吧?

為甚麼硬是要把這幅畫塞給她?

孔澄抱著頭蹲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畫中風景。

幽綠的樹群與垂柳。

在暗綠池水中沉睡的蓮花。

綠色拱橋上,緩緩游移,像黑痣般的暗影。

那暗影,在孔澄眼中看來,好像變得愈來愈清晰了。

原先必須凝神細看,像污漬般的小黑點,輪廓好像愈來愈清晰,像小人國的人兒在那兒漫行著。

『救我!』那小人兒像發出微弱的聲音向孔澄呼喊。

孔澄用手掌疲倦地掩著眼睛。

四周像捲著寒冰般的空氣。

為甚麼自己不能置身事外?

孔澄按著痠軟的膝蓋站起來,掏出鑰匙打開門,小心翼翼地抱起油畫進入客廳。

孔澄把油畫倚在粉藍色的雙人沙發座上,軟癱地跌坐地上。

不知那樣呆盯著畫中小人兒多久,孔澄揉著因不曾改變姿勢而變得痠痛的脖子。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做甚麼啊!孔澄雙手合十,朝畫中的小人兒喃喃地唸。

這一切一定是個噩夢吧?

明天醒來,一切就會結束了。

這畫會消失無蹤。一切不過是個冗長奇異的夢境。

孔澄像逃避甚麼似地,蹣跚地站起來。

拜託拜託,就讓這一切只是夢境吧!倦極地爬上睡床時,孔澄仍在心裡唸著。

第一次獨居,孔澄現在每天晚上還要留著床頭燈才能安心入睡。

從小時候就是個膽小鬼的她,為甚麼會遇上這種事?

孔澄把手伸向床畔桃木小几上的水晶燈,拉動開關的珠鍊。

水晶燈散發出安靜的光芒,柔柔地包圍著她。



整個晚上輾轉反側無法成眠,孔澄天還未亮便起來煮咖啡。

噩夢並沒有過去。

孔澄一直迴避不看沙發前的油畫。

為了轉移思緒,孔澄罕有地下廚做了豐富的早餐。

精細地將洋蔥、青椒和紅椒切絲,在鍋子裡打進雞蛋漿,加進材料和芝士做西班牙蛋捲。

鹽下得太多,胡椒粉下得太多,油下得太少,用鏟子舀起蛋捲的動作太慢……簡單而言,蛋捲很難吃。

孔澄拿著叉子推著碟子上的蛋捲,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發愣。

好像又要下雨了。

明明是冬季,怎麼三天兩頭地下雨?

孔澄喝了三杯咖啡,才七時稍過。

孔澄慢動作地清洗鍋子和杯碟,用清潔劑把爐灶和流理台抹拭一遍,才八時一刻。

孔澄再也按捺不住了,隨便套上粗織毛大衣和牛仔褲,抓起鑰匙離開家門。

街上路人寥寥可數,古董店門上掛著休息的白色牌子。

只有對街的咖啡店已開始營業,飄散出烘烤麵包的香味。

孔澄搖動了古董店鎖著的玻璃門數下不得要領,退後幾步抬起頭,可以看見二樓陽台朝向屋內的門開著。

孔澄再退後幾步,從袋裡掏出一枚一元硬幣,朝二樓那門口擲去。

門口附近有人影閃動。

孔澄伸長脖子等待。

沒有人出來。

孔澄皺皺眉,氣呼呼地再掏一枚硬幣擲上去。

明明有人影在門前掠過。

孔澄再拋出第三枚硬幣。

穿著翻領粗黑毛線衣和牛仔褲,手裡捧著大號盒裝牛奶的巫馬,慢條斯理地走出陽台。

『如果我不出來,是不是可以抱著豬仔錢箱一直接收你的硬幣?』巫馬對孔澄清晨來訪像絲毫不感訝異,只是嘻皮笑臉地扶著陽台圍欄揚聲說。

『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孔澄簡直被他氣炸了。

巫馬用手背抹抹嘴上的牛奶泡沫,轉身走回屋內。

甚麼年紀了?早上還喝牛奶?

孔澄不耐煩地走回古董店門前輕輕拍門。

『下次給你配條鑰匙好了!』巫馬拉開門,瞄了孔澄像熊貓的黑眼圈一眼,收起笑容,朝店內攤攤手。『進來吧!』

巫馬走向咖啡座的角落。『喝咖啡嗎?』

『你不是在喝牛奶?』

『牛奶強身健體,咖啡叫醒頭腦。』

『我喝過了。』孔澄倔倔地答。『我有事情問你。』

『嗯?』巫馬氣定神閒地坐進椅子裡。

『你為甚麼鬼鬼祟祟地把油畫搬來我家裡?你為甚麼會知道我住哪兒?』孔澄氣呼呼地問。

『當日可是你來央求我把畫送你的,君子一諾千金,送給你就是你的。你的家嘛?我看見你走進轉角那大廈不知多少次了!大家是街坊,有甚麼秘密?你住的樓層,問問大廈管理員就知道了。』巫馬吊兒郎當地蹺起二郎腿。

孔澄定定地瞪視著巫馬。『不……你到底是誰?』

『嗯?』巫馬誇張地瞪大眼睛,揚了揚眉毛,忽而又像想起甚麼似地連連點頭。『是嗎?原來是這樣?我沒告訴過你我的全名。我姓巫馬,單字聰。巫馬聰。孔小澄,幸會。』巫馬戲劇性地向孔澄伸出手。

孔澄不理他。

『你知我不是說這個!』

『你心裡想甚麼,我怎麼曉得呢?』巫馬一臉摸不著頭腦的神情。

『我會遇上一連串奇怪事情,一定和你有關。一切都是從這裡莫名其妙地開始的。』孔澄認真地說。

巫馬像如夢初醒地敲敲額頭。『啊!你還在說畫裡住著人的事情嗎?』巫馬啼笑皆非地說。『我把畫送給你,可不是因為相信你的話,只是覺得你對那幅畫那麼著迷,一定會是它合適的主人吧!』巫馬輕輕鬆鬆地把一切關係推得一乾二淨。

『那天在雨中,你跟我說甚麼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由我開始的一切,必須由我結束,到底是甚麼意思?』

巫馬緩慢地搖頭。『我不記得有說過那樣的話噢!我只是邀你去喝咖啡,然後被拒絕了。』

孔澄急得直蹬腳。

孔澄依稀覺得這個叫巫馬聰的男人握有一切事情的答案。他才是她不可思議的經歷最核心的部分;但是,為甚麼他是一切的核心,孔澄又無法說得上來。

跟這個人說話永遠也不得要領,總是領著她在迷霧裡轉。

『那我問你,你明明和望月很熟稔。你們到底是甚麼關係?』

『這回倒像喝醋小女友般質問我了。我真榮幸。』

孔澄不理他。

『你和望月一定有更深的淵源。我在她面前提起你時,她的反應不像與你只是萍水相逢。』

這回,巫馬沉默了一下,像思索著到底應不應該回答,或是,計算著應該透露多少。

『我和她是青梅竹馬。』巫馬突然說。

『嗯?』孔澄愣住了。這倒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我們兩家人是鄰居,從小和她認識,我比她年長,應該說是看著她長大吧!』巫馬沒有抑揚頓挫地說。

愈是說得輕描淡寫,反倒突顯出兩人關係匪淺。

孔澄瞪著巫馬故意裝得淡漠的臉,難道……他也喜歡姜望月?

巫馬在這整件不可思議的事件中,到底扮演著甚麼角色?是毫無關係的局外人,還是比誰牽連都要深的人?

孔澄第一次發現巫馬並非自己想像中,單純地掛著沙皮狗笑容,百無聊賴的黑店老闆。

這個披著羊皮的男人,或許比誰都要危險。

甚麼都是說句玩笑輕輕帶過,完全無法猜透他的心思,比誰都要莫測高深。

這個人,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

『除了畫裡的黑影外,我還看見望月的影子被一個男人的翦影依附著。』孔澄試探地說。

巫馬深沉的眼眸又閃動著那神秘的光芒。

然而,那只是一瞬間而已。

『這回輪到影子了嗎?』巫馬像對孔澄很頭痛似地拍拍額頭。『我是不會以為你神經錯亂啦!只是覺得你很有趣。不過,連影子都開始恐懼的話真有點不得了!知道甚麼是「影子恐懼症」嗎?』

孔澄瞇起眼睛搖搖頭。

『是很罕有的精神病啦!「自我恐懼症」的一種,病人會恐懼自己的影子,並產生很多幻像,覺得自己的影子擁有生命和意志,要謀害自己的生命。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得了那樣的精神病會相當傷腦筋,無法過正常的生活。因為無論走到哪裡,要加害於你的影子都會緊隨你身後喲,想甩也甩不掉。不殺死自己的話,便無法殺死那邪惡的影子。如果患了「影子恐懼症」,實在很傷腦筋!』巫馬危言聳聽地說。

孔澄聽得心裡發毛。

自己真是精神錯亂嗎?

孔澄堅定地搖頭。『我不是害怕自己的影子。我是害怕望月的影子會對她不利!』

巫馬攤攤手。『我只是個賣古董的男人哪!雖然日子過得很無聊,也不介意聽聽可愛女生跟我說有趣的故事,但是,我可是無能為力的。我可不是心理醫師!』

孔澄一點也不相信他。是這個男人,誘領她一步步走到無法回頭的境地。

『你可以約望月出來談談嗎?這已經不止是關乎死去的人的靈魂的事情,如果不趕快做點甚麼的話,我害怕望月的生命也有危險。』孔澄以毫無懼意的眼光直視著巫馬。

一瞬間,巫馬眼中好像透出嘉許的神色。

巫馬吹著口哨站起來。『我仍然覺得你說的一切是天方夜譚。不過,我碰巧約了望月和她的男友明晚見面。』巫馬不在乎地聳聳肩。『要就一起來吧!』

巫馬從牛仔褲袋裡掏出香煙,俯下臉點上,緩慢地吐出煙霧,挾著香煙的手揉揉側額。

孔澄不解地瞪著巫馬冷靜的側臉。

孔澄沒有說話,但腦海裡思忖著:『巫馬聰,你到底是誰?我只是你的棋子,是吧?為了某種原因,你必須解救畫裡的人和望月,而你選中了我,我不過是你手上的棋子。』

巫馬沉默地吐著煙霧,有一剎那,那深邃的眼眸,彷彿流動著憂傷。

『並不是我選的。』

在彌漫的煙霧之中,孔澄彷彿又聽到了巫馬的聲音傳進耳膜裡。

孔澄惘然地凝視著巫馬緊抿著的唇,集中心思拚命抓緊那在空氣中劃過的無形聲波。

『當你第一次踏進古董店裡時,已經無法回頭了。』

孔澄被巫馬靜靜吐出的煙霧繾綣地包圍著。

『有一天,你總會明白一切。』巫馬吐出的煙霧『說』。



孔澄心不在焉地回到報社。

最近總是心神恍惚,訪問錄音儲起了一疊,一直沒心情整理。

下回報社再精簡人事準會被裁員!

孔澄沖泡好大杯濃郁咖啡,打開案頭的電腦螢幕,插上數位錄音機耳筒,開始嘀嘀嗒嗒地敲動著鍵盤。

今天一口氣把積壓的訪問稿完成吧?

孔澄收拾心神,投進美食的色香味世界。

工作了超過十個小時,期間雖然與同事去吃午餐用了兩個小時,下午茶時間藉口幫同事買蛋塔,順道溜到附近剛開業的商場逛逛又磨蹭了個半小時,哎!還有在網路上偷偷重看了兩集《魔法小忌廉》卡通片……但總括而言,今天還是相當努力了!

晚上八時一刻,孔澄關閉電腦螢幕,伸個大懶腰,將散亂在案頭的十多張棒棒糖包裝紙丟進紙簍,收拾東西回家。

回家路上,在便利商店買了新發行的咖哩泡麵,孔澄啜著果汁冰條悠閒地踱步回家。

孔澄的公寓是一層一間的十二層大廈,米黃色的大廈外型像餅乾盒般狹小扁平。但孔澄喜歡一層一間的清靜和私隱。大廈裡只住了十二戶人家,大部分時間都不會在電梯碰到別人。

孔澄按下密碼,打開大廈大廳的鐵閘,坐在接待處的管理員李伯跟孔澄點點頭。
李伯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頭髮花白,瘦削的臉上長著老人斑,細小的眼睛時常讓人有在打瞌睡的錯覺。

孔澄覺得老伯伯到了這個年紀,就應該悠閒在家享享清福,每次看見李伯半打瞌睡在聽收音機的模樣,心裡就有點難受。

不過,說不定是李伯自己喜歡工作吧?

孔澄朝李伯微笑。

『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雨啊!』李伯親切地說。

『今早天色灰濛濛的,我還以為今天已經會下雨呢!』孔澄笑著回答。

李伯所坐的櫃台放著款式老舊的收音機、報紙、原子筆,和外殼已有點鏽蝕的鐵皮座檯燈。李伯好像也很喜歡研究馬經的樣子。

孔澄想起今天是賽馬日。

『今天有下注嗎?』

李伯搔搔頭,好脾氣地笑。『又把老本貢獻給賽馬會了!不過我只有這個嗜好呀!』李伯用佈滿皺紋的手拍拍案頭上的報紙。

『李伯……』孔澄突然說不下去。

在鐵皮燈的光影下,李伯投射在牆上的影子慢慢地扭曲變動……

『孔小姐?』李伯有點訝異地注視著孔澄蒼白的臉。

孔澄呆呆地眨著眼睛。

『孔小姐,電梯來了呀!』李伯笑著說。

『嗯。』孔澄呆呆地點頭,失神地踏進電梯裡。

孔澄把身體軟癱地靠在電梯的鐵皮牆上,一顆心像要從胸腔躍出來。

孔澄想起巫馬所說的『影子恐懼症』,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第二天早上,孔澄再次掛著像熊貓般的黑眼圈出門,李伯所坐的位置空著。

在巡樓吧?孔澄一邊想一邊踏出大廈。

大廈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

街坊們在一旁竊竊細語。

『發生甚麼事?』孔澄問在大廈門口擺攤的報販。

『李伯昨晚去世了。』大塊頭的報販叔叔摸著平頭。

『嗯?』

『好像是突然中風……』報販搖搖頭。『昨日還在跟我賭賽馬結果耶……』

孔澄木然地看著已停止了眨動警示紅燈的救護車。



這天由黃昏開始便颳起大風,挾著毛毛細雨撲打在臉上,走在街上,寒意令人打從心裡發出抖震。

孔澄看見站立在酒吧轉角處等待她的巫馬,三步併作兩步地走向前。

巫馬看見她,將手上的煙蒂丟在地上用鞋跟捺熄,雙手插進牛仔褲袋裡,不發一語地領先向酒吧走去。

怎麼一副撲克臉嘛?孔澄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每次見到巫馬心裡就會生氣,鼓起腮幫,悶悶不樂地跟隨在他身後。

巫馬和孔澄踏進酒吧裡時,望月和聶明剛好在酒吧靠牆的位置坐下。

巫馬像很熟稔地跟酒保揚了揚手。

『巫馬!』望月先看見巫馬,笑著舉起手,但看見緊隨在巫馬背後的孔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怎麼了?』聶明敏銳地察覺了望月的異樣。

望月趕忙搖頭。『沒事……我只是不知道巫馬和朋友一起來。』

『噢!』聶明抬起臉,看了看正向他們走近的男女。

聶明俊美的臉驟然微微變色。

望月被孔澄的出現擾亂了心思,絲毫沒有察覺聶明的異樣。

聶明以若有所思的專注神情,凝視著一步步走近的巫馬。

巫馬和孔澄來到桌子前。

聶明有點勉強地擠起自然的微笑站起身。『你是巫馬吧?我常聽望月談起你。』聶明伸出手與巫馬相握。

『聶明,我也想與你見面好久了。』巫馬以凝肅的表情看著聶明,緩慢地說。

兩個男人直視著對方的眼眸,雙手互握,空氣中彷彿盪漾著微妙的氣氛。

『怎麼了?你們認識的嗎?』望月訝異地來回看著兩個像被磁石吸攝住定定地注視著對方的男人。

『怎麼會?』巫馬先放開手,打著哈哈笑起來。

『我的朋友孔小澄。』巫馬像故作輕佻地搭搭孔澄的肩膀。

『是孔澄。』孔澄瞪了巫馬一眼。

聶明也迅速地收起緊繃的臉孔,恢復自然的神情。

『小澄嗎?很好的名字。』聶明把眼光從巫馬臉上移開,向孔澄投以溫煦的微笑。

同樣的一句話,由聶明口裡說出來,效果卻完全不一樣。孔澄看著他那令人目眩的眼眸,跟他握手時簡直有點心蕩神馳。

『你和小澄見過了吧?』巫馬沒有顧忌地跟望月說。

望月以有點抱怨的眼神瞄瞄巫馬,像顧忌著身邊的聶明,朝孔澄客氣地點頭。

巫馬和孔澄坐下後,酒保便走過來。巫馬和聶明點了摻水威士忌,望月點了紅酒,孔澄點了果酒。

酒吧裝修得相當有格調,除了大門入口右側以藍色玻璃間隔的陳列架,擺滿了琳瑯滿目的酒瓶外,另外三面牆壁由天花板至地下均拉著巨大的白色布幔。天花板角落懸掛著吹風機,人工製造的風,把布幔吹得脹鼓鼓的,像白色的瀑布般奔流著。橢圓形的桌子間隔遠距離地擺放,每張桌子鋪上紫羅蘭色的絲絨布,放著一組三枚的銀製蠟燭台和高矮不一的白色蠟燭。

酒吧裡正在播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憂傷的樂韻在空氣裡靜靜流瀉。

望月和聶明並肩坐在背向白布幔的位置,白布幔上反映著兩人的影子。

沒有落差的正常影子。

孔澄目不轉睛地瞪著那兩個黑影。

那天晚上,在畫廊看到,令人不寒而慄的男人翦影消失了。

為甚麼?

孔澄納悶地垂下臉啜飲著果酒。

那真是自己的錯覺?

自己是應該住進精神病院的病患嗎?

孔澄煩悶地甩甩頭。

『已經交往三個月了吧?現在才讓我跟鼎鼎大名的聶明見面!』巫馬仗著和望月熟,半開玩笑地說。

『甚麼嘛!』望月好脾氣地瞪瞪巫馬。

『聽望月說,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剛回來就找到望月這麼好的女孩,還真讓人羨慕啊!』巫馬又堆起沙皮狗的笑臉,以吊兒郎當的口吻說。

『啊!是我的好運氣吧?剛回來想為新居找幅畫作裝飾,偶然走進了望月以前工作的畫廊。緣分這回事,相當奇妙吧!』聶明神情自若地回答,但望向巫馬的眼神,卻彷彿閃過戒備的神色。

『聶明你也喜歡畫嗎?是收藏家?』巫馬揚揚眉毛,注視著聶明的臉孔說。

聶明皺皺眉。

『不是。只是碰巧經過那間畫廊,看見喜歡的畫吧,對畫我是門外漢,完全沒有研究。』

『聶明是做電腦遊戲軟體設計的。』望月說。

『是嗎?』巫馬啜飲著威士忌,從杯子邊沿凝視著聶明的臉。

聶明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似地微微別過臉,避開巫馬炯炯的視線。

這巫馬是怎麼搞的嘛?看見帥哥被欺負,孔澄心裡有點疼惜的感覺。

聶明的臉,實在俊美得讓看的人有如墮進夢中的感覺。

遭遇重大創傷的望月會在短時間內接受聶明,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聶明那雙溫柔的眼眸,能令每個女性的心融化。孔澄覺得自己也有點心如鹿撞,神不守舍。

孔澄刷地紅了臉。只是個帥哥嘛!實在太丟臉了!

孔澄甩甩頭,不!聶明的眼眸,有懾人心魄的魅力,像是催眠師的眼睛。

『聶明今年多少歲了?』巫馬忽然唐突地問。

『嗯?』聶明像完全愣住了,久久沒有回答。

『問你多少歲呀!怎麼在發呆?』望月笑著用手肘推推聶明。『說起來,我也不知道呢!』

明明是很簡單的一條問題,一瞬間,聶明臉上卻透出完全茫然的表情。

『不會不知道自己的歲數吧?』巫馬打著哈哈,像強調甚麼似地說,熾熱的眼神仍舊盯著聶明的臉。

聶明有點不自然地笑起來。『噢!怎會不知道?不過,我以前一直單身,又不會慶祝生日,今年是三十一或三十二歲,自己也有點迷糊了!』聶明像勉強擠出明朗的表情說。

『奇怪了!你的臉怎麼看都只有二十七、八歲啊!』巫馬又說。

『啊!是嗎?』聶明尷尬地笑笑。『我的長相年輕,比較能騙人吧?』

『我聽望月說,你好像能看穿別人的心思呢!感到寂寞時你總是會來電話,一個人偷偷哭泣的時候,你又會在她家門外出現,簡直是像擁有千里眼和順風耳的男人呢!能掌握女性的喜怒哀樂,這樣溫柔的男人,臉孔又帥,而且事業有成,我想沒女生可以抗拒吧?』巫馬一臉羨慕的表情。

『人家當你是大哥,跟你談心事,你怎麼拿這些來嘲笑聶明了!』望月沒好氣地笑瞪巫馬一眼。

聶明開始有點坐立不安地在椅子裡挪動著身體。

『怎麼了?』望月問。

聶明搖頭。『啊!望月你和小澄又是怎麼認識的呢?』聶明像想轉移話題似的說。

『望月把徐天立的畫拿來我的古董店寄賣,我跟這小妹妹說過望月和天立的事,她就說望月一定要把去世男友的畫留作紀念啦!事不關己還巴巴的跑去把畫拿回給望月。是年輕女孩特有的潔癖吧?』望月和孔澄還來不及回答,巫馬便以開玩笑的語氣說。
孔澄狠狠瞪了巫馬一眼,這大話連篇的魔頭!甚麼小妹妹、有潔癖的女孩嘛!孔澄真想賞他一記耳光。

『我們跟聶明在喝酒,你不要提天立的事吧?』

孔澄原本是一心一意來這裡勸說望月收回天立的油畫的,但甫見聶明,便已暈頭轉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任務,倒反埋怨帶起話題的巫馬。

巫馬像對孔澄很失望似地臉朝天花板吁一口氣。

『不要緊。天立的事,聶明都知道。』望月靜靜地說。

孔澄如夢初醒地點頭。

當然,聶明就是攙扶著她,帶她離開黑暗幽谷的天使吧?把她的創傷溫柔地治療好,給予她幸褔的新生。孔澄臉上浮現夢幻的神采,浪漫地想。

然而,聶明的臉色卻蒼白起來。

『徐天立的畫不在你那兒?』聶明像很震驚似地瞪著望月。

望月也被他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有點訥訥地點頭。

『那幅睡蓮的畫,你沒有賣那幅吧?』聶明像深受打擊似地揪著望月的手臂。

『在巫馬那兒呀!』望月困惑地看著聶明激動的臉。『怎麼了?有甚麼問題嗎?聶明,我已經和你在一起了呀!一直抱著天立的畫不放,我們永遠不能向前走吧?你不是一直跟我說,要好好忘記以前的事,只想我們兩人的未來嗎?我以為你會高興的!你對我那麼好,我只是想全心全意地回報你啊!就是天立不原諒我也沒有關係。』望月的眼睛噙上了淚水,委屈地凝視著聶明。

聶明愣愣地瞪著望月的臉,像要掩飾甚麼似地,霍地站起來。『對不起!我失陪一會。』

『是不是我說錯甚麼話了?』巫馬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但投向聶明的視線卻銳利如刀鋒。

聶明深深地看了巫馬一眼,向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巫馬是在妒忌聶明吧?孔澄不由得那樣想。

想必他也是喜歡望月,在天立去世以後,剛好以為自己可成為後補,想不到又殺出聶明這個完美的男人。

不過,這樣提起天立的事情,說出酸溜溜的話,完全不是男子漢的作為呢!

孔澄覺得聶明好可憐。

然而,當孔澄抬起眼來時,思緒卻完全飛逸逃遁了。

腦裡變得一片空白。

望月身後的影子,再次變成了男人的黑色翦影,俯視著,依附著她。

孔澄驚懼地瞥瞥身旁巫馬的臉色。

巫馬的眼光,也落在望月身後的黑影上,但他只是以沒有表情的臉,慢慢地啜飲著威士忌。



酒吧門外,四人在有點尷尬的氣氛下分手。

從洗手間回來以後,聶明整個晚上也顯得心不在焉。

巫馬沒再說奇怪的話,四人聊起不著邊際,像哪齣上映中的電影好看和哪間餐館好吃之類的話題。

令孔澄更不解的是,聶明回座以後,望月的影子又回復正常。

孔澄的思緒一片混亂。

互相客氣地道別後,聶明和望月乘計程車離去。

巫馬和孔澄的家均在散步可及的距離。

『我還想再去別家喝一杯。你自己回去吧!』巫馬像惱著誰般邁開步伐,朝回家相反的方向踱步。

天空仍下著毛毛細雨,月亮被厚厚的雲層覆蓋,黯淡無光。

『喂!你和我一樣,你也看見那奇怪的影子,是嗎?』孔澄追在巫馬身後。

巫馬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巫馬回轉身,雙手插進褲袋裡望向孔澄。『啊!』巫馬忽然誇張地拍拍額頭。『我想起來了!你是在說望月被怪影附身的事情嗎?你好像是為了這個要我約望月出來的,說甚麼要拯救她!我還抱著一絲希望你說的不是天方夜譚,出來等看好戲!但結果你做了甚麼?整個晚上,你只是像傻瓜一樣瞪著聶明的俊臉而已。』巫馬的語氣像開玩笑,但卻以嚴厲的眼神直盯著孔澄的臉。

第一次被巫馬滿有氣勢地盯著,孔澄頓時語塞起來。

巫馬凝肅的臉,一點也不像沙皮狗,銳利的眼神炯炯發亮,在漆黑中散發光芒。具有男子氣概的深刻輪廓,有一股堅毅的氣魄與歷經世故的滄桑感。

孔澄想起暴風雨那天在鬧市中與巫馬的偶遇。

街道上無數個徐天立回頭瞪著她那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時候,巫馬黑漆漆的眼眸,看似深不可測。

與堆著沙皮狗笑臉的男人宛如脫胎換骨。

這才是巫馬聰真正的臉孔吧?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看見了!你問聶明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到底是甚麼意思?』孔澄訥訥地問。

巫馬疲倦地揉著臉。

『孔小澄,你其實一點也不愚蠢;所以,不要再問我愚蠢的問題。』巫馬第一次以嚴肅的表情開口。『閉上嘴巴,張開眼睛和耳朵,好好看清楚身邊的一切。』

巫馬拋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挾起香煙轉過身,留下呆愣的孔澄,踏著大步走進暗夜的霏雨中。



孔澄頹然在行人道上坐下。

搞甚麼嘛?

巫馬的意思其實就是在說自己很蠢吧?

自己到底忽略了甚麼?沒有察覺甚麼重要的事情?

孔澄不甘心地摀著臉。

才不要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看扁!

孔澄努力回想由第一次踏進古董店開始遇上的一連串事件。

睡蓮油畫發出的呼喚。

恍如擁有生命的畫中世界。

在畫中緩緩移動,像黑痣般的暗影。

『救我!』徐天立向她呼喊的聲音。

徐天立,一年前因車禍去世的畫家。

天立的靈魂沒有進入天堂或地獄,也沒有輪迴轉世。他的靈魂,似乎由於某種不可思議的原因,被囚禁在自己的畫作中。

徐天立的戀人──姜望月。

孔澄想起望月凝望睡蓮油畫時溫柔的神情。

無論嘴裡如何說恨,孔澄覺得望月從未忘記天立,也從未真正恨過他。她只是無法面對獨自存活下來的自己。否定過去的回憶和愛情,她才能擁有活下去的意志。而聶明,成為了她逃避創傷的避風港。

聶明,在天立去世後適時出現的完美男人。擁有完美的外表和完美的性情,每個女性夢寐以求的戀人。

但是,這世上會有那樣完美的人嗎?

孔澄緊鎖眉心。

在畫廊中,看見依附著望月的不祥黑影。那時候,只有望月獨自一人。

在酒吧裡,那黑影卻消失不見了。那時候,聶明和望月並肩而坐。

當聶明離席以後,那巨大的男人黑色翦影,又如影隨形地俯視著望月。

孔澄緩緩站起來。

子夜的街道如死城般寂靜。

細雨在昏黃的街燈下飄曳。

孔澄回過頭去,凝視著自己在背後粗糙石牆上投下的影子。

這影子的世界,到底藏著甚麼秘密?

孔澄緩緩把手伸向石牆上冰冷潤濕的影子。

孔澄把手貼在自己的影子上。

孔澄想起巫馬關於『影子恐懼症』的話,如果要殺死謀害自己的邪惡影子,只有殺死自己。

反過來說,活著的人,必須擁有影子。

失去了影子的人,已經失去了生命吧?

孔澄腦海裡劃過昨夜大廈管理員李伯身後那扭曲變形的黑影。

那時候,李伯的生命已行將消逝。

那麼,那黑影,是來迎接他的使者?

死神的使者。

孔澄不禁打了個寒噤。

是死神,一直依附在望月身上,那難道是……

孔澄的思緒被打斷了。

投射在石牆上,孔澄的影子,突然在扭曲變形,慢慢幻變成一個男人的黑色翦影。

孔澄無法移動,只是愣愣地瞪視依附在自己身後的巨大男人黑影。

黑影輪廓慢慢鑲上一層淡淡的光芒。

那扁扁的黑影,一點一滴地展現出肉身的輪廓。

像破殼而出的生物那樣,黑影幻化成活人的輪廓,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穿透石牆,從黑影中走出來,佇立在孔澄面前。

驚呆至極的孔澄,像喪失了心志般久久無法發出聲音。

迷亂的神志終於找回聲音──

『聶明。』孔澄聽見那恍若不屬於自己的沙啞聲音說。

『被你們抓到了。』聶明那完美的臉在暗黑中閃動著。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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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差陽錯】

兩人既不是走向粉紅色獨幢屋的大門,也非粉黃色獨幢屋的大門。
聶明正牽著望月的手,筆直地走向兩幢房子接壤處的水泥牆壁……


『聶明……』孔澄一步步往後退。『那個黑影是你……你是死神的使者……』

像天使般俊美的聶明搖搖頭。『這說法太可怕了吧?我從來只把自己想作「未來的使者」。』

孔澄的身體在抖震。

雨驟然變大,滴滴答答的雨聲,敲響靜夜的柏油路。

『為甚麼?你為甚麼來找我?』孔澄結結巴巴地問。

『不是我來找你,是你想抓我,不是嗎?』聶明如寶石般的眼眸閃動著。

『我不明白……』

『看見巫馬的時候我就明白我的身分已經暴露了。但是,巫馬已不可能與我抗衡,所以,他能那麼公然地向我挑釁,手上一定擁有絕對的王牌吧?』

『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你早就認識巫馬?』

『啊!』聶明的眼眸閃動著。『他曾經是最厲害的冥感者。不過,冥感者的力量是有極限和時限的,巫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他是我尊敬的人。』

『你說巫馬是冥感者?』

『他找到了你作為他的接班人吧?你不費吹灰之力的意志,就把我召喚到這兒了。將來你的能力,或許更會在巫馬之上,我拭目以待。』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甚麼!我才不是甚麼冥感者,我只是個報社記者。』

『喔!是嗎?』聶明像感到滿有趣地盯著孔澄的臉。『為了你的事情,巫馬一定相當頭痛吧?』

孔澄的腦袋還是像塞著草堆般空白。

『冥感者的路是相當孤獨的。因為感應到別人無法看見或聽見的東西,搞不好,就會被當作精神病患看待。要是你滿有正義感地去干涉各種事情,只會重複被捲進沒有出口的漩渦裡。巫馬對於將你捲進來,也一定懷著相當矛盾的心情吧?不過,冥感者就是被挑選的人,是為了這樣而出生來到世上的,總有一天會甦醒過來,你現在所經歷的,也是巫馬當年經歷過的吧?』

孔澄還是沒法消化或相信聶明所說的事情。

『我似乎相當榮幸呢!巫馬把我的事情,當作你的試煉吧?不過,你的試煉未免太嚴苛了!巫馬是警察秘密組織的人,協助警方完成沒法偵破的不可思議事件。過去,我也曾感應過巫馬的呼喚,協助過他。但這一次,你們來惹靈界的使者,有想過會有甚麼效果嗎?力量再厲害,你們也不過是擁有脆弱肉身的人類,可以與我敵對嗎?』

『望月是巫馬的青梅竹馬,我想,對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孔澄想起巫馬冷靜的側臉。

巫馬是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不知為甚麼,孔澄覺得一顆沉重的心驟然變輕了。

『過去我曾義不容辭地協助過巫馬啊!還以為,這次他會放過我的。』聶明搖著頭。

『你是死神,為甚麼要糾纏著望月?』

孔澄話才說出口,心裡忽然明白過來了。

望月被死神附身。

天立被困在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的境界裡。

孔澄抬起眼睛,如夢初醒地嚷:『是你!你僭越了職權!你愛上了望月,把時辰未到的天立殺死囚困,為了一己的私慾!』

聶明緩緩地抬起那雙懾人心魄的眼眸。『你們人類,總把單純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孔澄迷惘地凝視著聶明完美的臉。

心裡某個角落,還是想相信聶明。

外表如此挺拔出色的他,怎可能是壞人?

What is beautiful is good,不記得在哪裡聽過這樣的話,雖然明知膚淺可笑,根深蒂固的想法卻心不由己。

孔澄一動不動地瞪著聶明,那迷人的眼眸透著寒光。

孔澄重複地眨動著眼睛,突然明白過來了!自己怎會這麼笨,到這個時候,還被他的外表迷惑?

『這個皮囊,是虛假的吧?這並不是你原來的面目吧?』孔澄低嚷。

『我的真面目,絕不是你會願意看見的東西。』聶明語調陰沉地說。

孔澄心裡打了個寒顫,但還是挺起背梁,理直氣壯地說:『但你卻為自己選了最完美漂亮的虛假皮囊。』

『因為你們人類就是那麼膚淺的東西呀!我看過太多人生了,只要擁有漂亮的皮囊,走的路輕鬆得多!既然是一次遊戲人間的歷險,我何不為自己選最完美的皮囊呢?』聶明掀動嘴角嘲諷地說。

『徐天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你又為甚麼纏著望月?你要帶走她嗎?』孔澄情急地問。

聶明露出淡漠的笑容。

『你在發抖吧?』

『嗯?』孔澄僵硬地張著嘴。

『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欺負小女孩。在我眼中,你只是像一頭松鼠狗那樣的存在!』聶明像想起很好笑的事情般笑起來。

『松鼠狗?』孔澄被氣炸了。

『只要被嚇一嚇或被我輕輕摔一下,你便會粉身碎骨!』聶明以輕鬆平常的口氣說。

『我一點也不怕你!』孔澄抬起下巴,勉強自己正視聶明那惡魔般的視線,但雙腿卻不由自主地發抖。

『我只會給你和巫馬一個機會,不要再來惹我!』聶明收起笑容,認真嚴肅地說。『這並不是一個遊戲,輸了的話,你們就要賠上性命!』

聶明冷著臉孔伸出手來,像想要撫摸孔澄的臉。

孔澄感到一股冰涼刺骨的寒氣迎面撲來,想逃跑,想呼叫,但雙腿發軟動彈不得,心裡驚懼得早已失去了聲音。

聶明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將手臂改變方向,指向孔澄背後。

孔澄反射性地回過頭去。

漆黑中,有兩股綠色的寒光直視著孔澄。

孔澄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一頭黑貓發出咿呀一聲,輕盈敏銳地躍上石牆翻牆而去。

不過是一頭黑貓!

孔澄哆嗦著回過臉去。

聶明早已消失無蹤。

孔澄全身虛脫地跌坐地上。

地上拖著與自己一起在沉重喘息著的長長黑影。



天亮了。

孔澄坐在古董店門外的行人道上揉著眼睛。

肉體已疲憊不堪,但腦海裡卻像藏著一團火燄,燃著劈劈啪啪的火舌。

巫馬徹夜未歸,到底到哪裡去了?

街上開始有人走動,路人向孔澄投以奇怪的目光。

孔澄拍拍牛仔褲站起身來,倚在古董店的玻璃門外。

微雨延續了一整夜,已透亮的天空仍然晦暗迷濛。

清晨拖著緩慢的步伐滑進正午。

街道由靜謐變成紛擾。

孔澄像喪失了指南針的迷途旅人般,等待著那會像奇蹟般來救贖她的人。

每一個由遠處移近的黑色身影,都令孔澄心跳加速。

好想撲進誰的懷裡大哭一場。

好想有誰會以溫暖的手掌撫著她的頭,告訴她『沒事,沒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然而,巫馬就那樣失蹤了。

再次佇立在黑夜起風的街頭,孔澄蒼白著臉呆怔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巫馬不再回來了嗎?

這見鬼的大塊頭,怎可以在這個時候背叛她?

是他引誘她抓著聶明的狐狸尾巴的,不是嗎?

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她才不要和聶明對抗。

為甚麼自己非得面對死神的威嚇呢?

她與徐天立和姜望月非親非故,為甚麼要為他們陷進泥淖中?

還是巫馬發生了甚麼事故?

孔澄無意識地大力咬著指甲。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孔澄轉過身去,凝視著古董店的淡茶色玻璃櫥窗。

玻璃窗反映著孔澄蒼白的臉。

那是一張希冀著、盼望著別人來為自己擔起一切風雨的臉。

有些人總有那樣的幸運,有些人卻永遠沒有。

孔澄聳聳肩吁一口氣。

嘴裡吐出的白霧模糊了櫥窗。

古董店裡曾存在的身影,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

孔澄決定跟蹤望月。

如果遇上巫馬、天立、望月和聶明,是命運的擺佈;惟有相信,這黑暗隧道的盡頭,一定有著等待她去發現的東西。

所謂人生,就是那麼一回事吧?在黑暗的隧道中一直摸索,試圖尋找光明。

晚上七時半,聶明出現在望月畫廊,兩人像熱戀的情侶般,甫見面便接吻牽手。

孔澄心虛地藏身在畫廊對街的電線杆後,注視著兩人的一舉一動。

聶明總是以熾熱的視線追隨著望月的身影,即使望月背向著他,他的眼光還是默默地依偎著她的倩影。

孔澄想起與聶明微妙的對話。

『是你!你僭越了職權!你愛上了望月,把時辰未到的天立殺死囚困,為了一己的私慾!』

『你們人類,總把單純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聶明當時只淡淡地回答。

那句說話,到底是甚麼意思?

難道自己想錯了嗎?聶明不是因為愛上望月而把天立囚困在畫中?他們三人之間,到底發生過甚麼事情?

畫廊的燈光熄滅,聶明和望月走出畫廊外。

孔澄抑制著自己急速的呼吸聲。

聶明像深怕望月會在他眼前消失似地,一直有點孩子氣地,緊緊握著望月的手。

兩人坐上了計程車。

待計程車啟動以後,孔澄匆忙跑出馬路,攔截另一輛車緊追其後。



『請在前面的路燈旁停下。』聶明跟計程車司機說。

『車輛其實可以直接拐彎下去你家門前嘛!』望月看看自己腳下的細跟高跟鞋說。

『哪個門牌號碼?』司機事務性地問。

『不用了,這裡就可以。』聶明不理望月抱怨,吩咐司機停下車子。

『真是的!那段路好難走啊!』望月小聲抱怨。

『散步一下有益身體呀!』聶明不為所動地將鈔票遞給司機。

『聶明有時候真的好奇怪喔!』望月無可奈何地跟隨聶明下車。

海浪的聲音輕柔地傳進耳膜裡。

坐落於石灘上的雅致住宅區,氣氛一片閒適恬靜,橘黃的街燈在昏暗的斜路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孔澄跳下計程車,在約十公尺的距離後跟隨聶明和望月走下斜坡路。

帶著絲絲寒意的海風捲來浪濤的絮語。

幸好月色昏暗,兩旁的單幢住宅又寥寥可數。

孔澄的身影安然地融入夜色之中。

孔澄移動著膠墊球鞋,小心翼翼地追隨在二人身後。

聶明和望月停住腳步。

孔澄也屏息靜氣地停下來等待。

聶明和望月停在一幢粉紅色與粉黃色的獨幢房子之間。

到底是哪一幢?

失蹤了的巫馬會在裡面嗎?

懷著被發現的恐懼,孔澄覺得一顆心就要從胸腔裡躍出來。

聶明從褲袋裡掏出像鑰匙似的東西,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聶明牽著望月的手向前走。

然而,有點不對勁的地方。

兩人既不是走向粉紅色獨幢屋的大門,也非粉黃色獨幢屋的大門。

聶明正牽著望月的手,筆直地走向兩幢房子接壤處的水泥牆壁。

孔澄瞪大眼睛。

聶明一邊與望月談著甚麼,一邊將鑰匙插向牆壁。

望月卻像很理所當然似地挨在他身旁等待著。

循望月的視線看,就好像前方真的存在著一道普通的大門。

孔澄拚命眨著眼睛,無論如何,那兒看上去也只是一塊水泥牆壁而已。

就在孔澄想開口呼喚他們的時候,兩人向前踏出一步,就那樣,兩個身影直勾勾地穿越牆壁,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每次置身這房子,就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望月在客廳的沙發上甩下手袋,走至落地長窗前。

暗黑的海面輪廓模糊,但房子裡卻彌漫著海潮的香味。

聶明失神地凝視望月穿著寶藍色裙子的窈窕背影。

『聶明!』望月回頭望向聶明。

『嗯?』聶明回過神來。『要喝點甚麼嗎?我買了冰酒,記得上次在餐廳晚飯時你說過喜歡喝。』

『聶明太寵我了。』望月像回憶起甚麼似地,眼眸掠過一絲失落。

『女朋友就是要來寵的嘛!』聶明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在小酒杯中注入一小份冰酒。

『我可不是寵物呀!』望月笑著接過酒杯,冰涼清甜的金黃色酒液舒暢地滑過喉嚨。

『那我來做你的寵物好了!』聶明揉著望月的長髮,看進她的眼睛裡。

望月垂下眼睛。

不知怎麼的,每次聶明這麼溫柔地對待她時,就會湧起想哭的衝動。

一顆心,不知由何時開始,變成玻璃般纖細脆弱。

『望月,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見了,你會想念我嗎?』聶明抬起望月的下巴問。

『嗯?』望月茫然地眨著水靈靈的眼睛。

『會像想念徐天立般把我放在你的口袋裡嗎?』

『聶明……』

『我真妒忌徐天立呢!有一個小小的他,還是一直藏在你的口袋裡吧?』聶明嘆口氣。

『聶明,你為甚麼要這樣說?』望月低喊。

『如果不是的話,你就不會丟掉徐天立的畫。』

『我……』

『如果只餘下滌淨的思念,你應該能好好正視他的畫。』

『聶明,你聽我說……永遠不要離開我……你不可以那樣殘忍!你說過,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我恨天立,你知道我恨他的……』望月嗚咽著。

『把那幅畫拿回來吧!直至你能好好正視它。』

『但是……』

『望月,你聽著……』 聶明用雙手握著望月的肩膀,看進她的眼睛裡。『我希望你將那幅畫永遠留在身邊。』

望月迷惘地搖頭。『聶明,我真的不明白你……』

『你不用明白我,只要相信我愛著你就足夠了。』

『我丟棄了天立的畫,你應該高興才是呀!聶明,你一直藏著甚麼秘密,是嗎?』望月咬咬嘴唇,戰戰兢兢地問。

聶明放開手背向望月,平靜地問。『為甚麼這樣說?』

望月蹙著眉。『我知道這樣說很可笑,你聽了一定會惱怒;但是,我總覺得,你與天立,好像存在著不可思議的連繫。天立去世後,你就一直守護著我……』

『那你對我到底是感激還是愛?』

聶明背向著望月,望月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但聶明的聲音如刀刃般冰冷。

『聶明!』望月不知所措地低喊。

『很抱歉,我並不是徐天立靈魂的再生。』聶明露出有點寂寞的笑容回過頭來。『我要你拿回徐天立的畫,因為只有那樣,我才可以戰勝他……』

聶明定定地凝視著望月。

望月一直以為,他們初次見面,就是他偶爾走進畫廊裡看畫。

但在那以前,他早就認識她了。

不,正確來說,他並不認識她,只是認識她的名字。

姜望月,在死神名冊上的名字。

一年前的那個清晨,應該被壓在車輪下的,是在死神名冊簿上的姜望月。



一年前的那個清晨。

黃色垃圾車壓在徐天立身上。

寂靜的馬路上回響著一個女孩發出像受傷的小動物般的哀嚎聲。

聶明冷靜地看著馬路上臉目模糊的肉體搖搖頭。

『起來吧!是時候上路了。』聶明伸出手,扶起天立的靈體。

天立站起來,以茫然的表情看看自己完好無缺的靈體,以一副不解的表情回頭望向躺臥在馬路上血肉模糊的肉體。

『讓我來自我介紹,我討厭被叫作「死神」,所以,你把我看作「未來的使者」就好!你在這裡的時間已經完結了,接下來,我會帶領你去「未來」。』聶明緩緩地說。

天立茫然地佇立著。

『明白了嗎?你已經可以放下那沉重的皮囊了。』聶明不帶任何表情地說。

天立呆呆地看看聶明,又回頭呆呆地望向馬路上聚攏的人群和路人驚呆的尖叫聲。

『不!』天立彎下靈體,發出如跪在馬路上的女孩一樣的哀嚎。

『不!』天立發狂似地奔向女孩。『望月!望月!』天立發出像野獸般的悲鳴。

『她已經無法聽見了。』聶明以事務性的口吻說。

聶明為自己選了最完美的皮囊,走進姜望月工作的畫廊。

望月掛著夢遊般的表情,心不在焉地緩慢移動腳步,走至聶明身旁。

『請隨便參觀。』略帶嘶啞的聲音。

聶明假裝饒有趣味地看著陳列畫,暗暗注視著望月的一舉一動。

禮貌地招呼過後,望月又好像跌回夢遊的深淵中,神不守舍地在發愣。

那蒼白憔悴的臉蛋上,浮現著深深的黑眼圈,惟獨一雙眼眸水靈靈地,像隨時會滴出晶瑩的淚水。

聶明輕輕哼起〈藍眼睛的愛麗絲〉的曲調。

望月像被嚇了一跳似地驟然抬起臉來,目不轉睛地瞪視著聶明。

『喜歡這首歌嗎?』聶明聳聳肩,像不經意地打開話匣子。

望月呆呆地搖頭又點頭。

『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聶明問。

望月像看見了鬼魂般輕輕咬著唇,以微妙的表情凝視著聶明。

『你都這樣瞪著客人看的嗎?』聶明朝望月微笑。

望月調開視線別過臉。『對不起!』望月輕輕地嘆口氣。

『噢!你戴了藍色隱形眼鏡,是嗎?』聶明踏前一步,微俯下身來凝視著望月的眼睛。

望月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是誰?』望月以夢遊似的眼光問。

『我叫聶明。』聶明伸出手來。

『聶明……』望月沒有伸出手與他相握,只是像陷入沉思般喃喃唸著。

『小姐,你沒有事吧?』

望月回過神來慌忙搖頭。『對不起!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嗯?』

『對不起!』望月低下頭。

『藍色隱形眼鏡與你不相配。』聶明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欸?』

『你有很漂亮的黑眼睛吧?掩蓋著太可惜了!』聶明玩世不恭地說。

望月不自然地轉過身,像想從聶明身旁逃開。

『把它摘下吧!』

『嗯?』望月茫然地回頭。

『如果是為別個男人戴上它的話,請你為我把它摘下來。』聶明厚著臉皮,理所當然地說。

『先生!』望月的臉因發惱而漲紅了。『請你……』

『我會讓你忘記那個他的。』聶明湊近望月耳畔,在她耳內輕輕吹進一口氣。

望月如遭雷殛般僵住了。

淚水霎然湧上眼眶。

望月以不可思議的表情,呆呆地凝視著眼前陌生的男人。

有著如催眠師的眼睛般的男人。



『聶明很帥噢!那麼出色的男人,對你那樣著迷,為甚麼不給他一個機會?』戴黑框眼鏡的短髮女孩一邊與望月合力抹拭著畫廊玻璃一邊問。

望月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清潔液噴灑在玻璃上抹拭著。

短髮女孩停下手上的動作數著指頭。『已經六個月了吧?每天風雨不改地來看你,還光顧我們買了那麼多畫,老闆不知多高興呢!』

『他只是來買畫吧!』望月淡然地答。

『你有和他吃飯逛街吧?那不如再進一步嘛!放過那樣的男人好可惜喔!』

『聶明是朋友。』

『天立已經……』

『不要說!』望月低嚷。

『那樣的話,聶明實在好可憐呀!你有跟他說清楚天立的事嗎?』

望月嘆口氣。『或許是我不好,我因為寂寞而讓他一直伴在身邊。是我太狡猾了。我會找機會跟他說清楚。』

『聶明一定會傷心得吐血而死啊!』

望月手上的動作驀地停下。

短髮女孩吐吐舌頭。『對不起!又說錯話了!』

望月搖頭。『是我不好。我討厭那樣軟弱的自己,讓大家都要對我步步為營。』

『認識了聶明以後,你不是變得開朗了嗎?也沒有再動不動就掉眼淚了。』

『聶明他……』望月輕輕咬著唇,不知如何說下去。

為甚麼自己無法抗拒聶明的邀約呢?是因為他,總令她想起天立?

兩人有著微妙地相似的地方。

『你不能一直抱著一個去世的人不放。』短髮女孩輕輕地說。

『我恨天立……我真的很恨他……』望月的淚水又湧上了眼眶。

短髮女孩默默看著緊咬雙唇的望月,低低嘆口氣。



走在秋意盎然的傍晚街道上,望月停下腳步,轉過臉望向聶明。『你不要再來店裡了,我們是沒有可能的。一直沒有跟你說清楚,是我不對。對不起。』望月低著臉看著行人道上的落葉。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聶明絲毫不為所動地聳聳肩。

『我不想再欺騙自己,也不想再欺騙你。我一直沒有把你看作朋友,我喜歡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令我想起一個人。』望月舐舐嘴唇,有點困難地說。

『那個已去世的人?徐天立?』

望月靜靜地點頭。

『望月,你知道嗎?我也不想欺騙你,我並不相信甚麼一生一世。現在的我,就在你面前,會好好守護你,會讓你幸福。人是追求快樂的動物,像長著靈敏的嗅覺那樣,搜尋飄散著快樂味道的地方。我一直等待你發現,和我一起既然更快樂,為何還拋不下那個男人?』

望月靜靜佇立著,眼神像看著遙遠的地方。

『對不起!』望月重複地說。

聶明的心中,慢慢燃燒起積壓已久的怒火。

他絕不會輸給徐天立,絕不會!

已經默默守候和等待這個女人半年了,為甚麼還無法擄獲她的心?

聶明沒發現自己何時激動地抓著望月雙肩,逼她正視他的眼睛。

聶明再無法壓抑心裡的忿恨──累積了數百個世代的忿恨。

『為甚麼不背棄他?為甚麼?』聶明激動地搖著望月的肩膀。『為甚麼只有徐天立有那樣的幸運?為甚麼在我失意時,誰也沒有幫我一把?為甚麼所有我信任的人,在那時候,都一個個背棄我,讓我自己一個人孤獨地……孤獨地……』聶明驀然停下了說話。那數百個世代以前痛苦的記憶,還一直折磨著、侵蝕著他的靈魂。他無法原諒,所以無法忘記。他對這世間懷有滿腔的恨意、滿腔的屈辱、不甘與不解。

他成為最適合擔任死神的靈魂,沒有人,比他更恨生存的孤寂。

『聶明曾經那樣悲傷過嗎?』望月抬起幽幽的眼眸,像在直視著聶明靈魂深處。『對不起!我一直任性地以為,聶明擁有一帆風順的人生。我一直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望月真摯無邪的眼光,讓聶明無法移動。這女孩,在為他的靈魂悲傷嗎?

望月自然地舉起雙手,將雙手拇指放在聶明的眉心上,輕輕地抹開。

『已經沒有事了。聶明一定也會遇上以最柔軟但堅韌的心對待你的人。』望月眼裡閃著淚光,像撫慰著自己的傷口,也撫慰著聶明的傷口般輕聲低語。

聶明感受著望月柔軟手指的觸感。

『不要再緊鎖著眉心。』望月以祈禱般的真摯神情關注地看著聶明。

那時候,數百個世代以前,要是有這樣的一雙手曾為他輕撫,他就不至走上絕路吧?

一瞬間,聶明彷彿聽見自己背負千百年的枷鎖被解開了。

腦海裡彷彿可聽見被恨意千錘百鍊地精鑄的枷鎖掉落地上,發出鏗鏘響亮的聲音。

靈魂不知何時止住了哭泣。

望月輕柔的手指像小鳥的翅膀般滑過他的眉心,滑過他的心湖。

心湖裡響起薄冰碎裂的聲音。

聶明第一次真正看進望月的眼睛裡。

『我需要你。我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你。』聶明像孩童抓著母親的手般緊握著望月薄薄的手心。



『聶明!你心裡藏著甚麼事情,是嗎?告訴我,我可以為你分憂。』望月放下手中的冰酒,擔憂地望向像落入沉思中,思緒飄浮在另一個世界的聶明。

聶明悠悠回過神來。

眼前的女孩,是他最珍貴的寶物。

不論付出任何代價,不論使用任何手段,他都要把她留在身邊。

他終於明白天立說他哪裡也不想去,只要伴在望月身邊的心情。

他不會違背諾言,他會讓望月取回睡蓮油畫,讓天立在畫中世界,永遠伴著望月。

但最終的勝利者,只有他。

只有他。

『你只要待在我身邊就好。』 聶明把望月擁進懷裡,輕輕吻著她的頭髮、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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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蓬萊】

人在戀愛的時候,才是最寂寞的。與人相擁的時候,孤獨反而最深刻。


孔澄再次來到畫廊。

望月被聶明迷惑了。

她必須要讓她明白聶明的真面目,那藏在完美皮囊下的真面目。

聶明呈現在望月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海市蜃樓。

望月遲遲沒有返回畫廊,孔澄在街上吃著冷風,焦急地等待著。

只有望月單獨回到畫廊工作時,孔澄才會有機會接近她。

黃昏步至,冬日的天空早已暗下來了。

聶明和望月由昨夜開始一直待在那堵水泥牆壁之後的海市蜃樓中,不知人間何世。

畫廊裡的短髮女孩好像準備關門了。

孔澄嘆口氣,看來又要在這裡再站一天吃西北風。

一輛計程車停在畫廊前。

望月步下車廂,獨個兒。

短髮女孩打開門伸出頭來。『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害我好擔心!今天賣畫的錢必須放進保險櫃喔!』

『我記得!對不起!偷懶了一天!』望月舉步走進畫廊中。

孔澄確定了聶明沒有與望月一起,半跑著走過馬路。

『望月!』孔澄嚷。

望月吃驚地回過臉。

『你有見過巫馬嗎?』孔澄沒頭沒腦地問。

『嗯?』望月停住腳步。

『巫馬不見了,古董店這兩天也沒有開店。』

望月看著孔澄情急的臉微微一笑。

『不用擔心,那個人就是那副德行。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總是一聲不響地不知到哪兒去了,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回來!』望月一臉不在意的表情。

『不!』孔澄吞吞吐吐起來。『你在聶明那兒見過他嗎?』

『嗄?』望月驚訝地揚起眉毛。『巫馬怎會和聶明一起?』

『有一件關於聶明的事情,你一定要知道!』孔澄一口氣地說。

望月怔怔地看著孔澄。

『聶明並不是你所想的人。』

望月搖頭。『我不明白……』

『你昨夜和今天,一直在聶明家裡,是嗎?』

『孔澄你……』

『望月,你聽我說,那房子並不存在。』

『孔澄,你到底在說甚麼啊?』望月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你是聶明最親近的人,你沒發現他有甚麼奇怪的地方嗎?沒感覺到他總像藏著甚麼秘密的樣子嗎?』

望月像想開口替聶明辯護,但又沉默下來。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就會明白了。』孔澄靜靜地凝視著望月說。



孔澄把車資遞給計程車司機。

『聶明每次都和你在這裡下車吧?』孔澄與望月走下車廂。

望月點頭。

『聶明不能告訴司機門牌號碼,因為那門牌號碼根本不存在。』

『孔澄,你到底在說甚麼啊?』

『那我問你,聶明的房子,是甚麼模樣的?』

『就是一幢粉藍色的房子,在粉紅色與粉黃色的房子中間。』望月理所當然地答。

孔澄首先舉步,走下斜坡路。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孔澄回過頭去,望月仍在原地佇立不動。

望月的臉籠罩在燈柱的陰影中,孔澄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請你來看看你所說的粉藍色房子吧!』

孔澄快速地走下斜坡,粉紅色與粉黃色房子連成一線矗立著。

孔澄舒一口氣。

這樣,望月就會相信她,不再被聶明迷惑了吧?

望月緩慢地移步。

這傻頭傻腦的女孩到底在說甚麼?聶明的房子怎會是幻像?她已經不知來過此地多少次了!

望月一步一步走下斜坡。

粉紅色的房子映入視界中,眼角依稀可看見毗鄰粉黃色房子的輪廓。

望月驟然停下腳步。

不,絕對沒有可能。

望月的心狂跳著。

不要!不要!望月心裡有一把聲音在嘶喊。

聶明才不會是幻象。

聶明已是她最後的浮木。

她不可以失去他。不可以!

這一定是個奇怪的噩夢!

望月閉上眼睛。

『望月!』孔澄在斜坡底下朝向望月呼喊。

『根本就沒有……』一陣寒風吹過孔澄身旁,孔澄轉過臉來,眼睛呆呆地張得大大的,要說的話語被吸進寒風中。

在粉紅色與粉黃色的房子中間,一幢粉藍色房子昂然挺立著。

孔澄拚命眨著眼睛。

在月光下,藍色房子透著冷冷的光芒。

櫸木大門從裡邊被拉開,聶明悠然地走出來。

『望月!』聶明冷冷地瞄了孔澄一眼,朝斜坡路上的望月喊。

『聶明!聶明!』望月像迷途得救的孩子似地奔下斜坡路,衝進聶明的懷抱中。『我還以為聶明真的消失不見了呢!我真像個傻瓜!』 望月像想確認聶明真的存在般撫摸著他的臉,又哭又笑,完全忘記了孔澄的存在。

聶明擁著望月,悠悠地望向孔澄,眼裡閃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寒光。

聶明緊緊地擁著望月,朝孔澄微微一笑,緩緩地把櫸木大門關上。

孔澄衝向前,想抓住望月的手。『望月,你聽我說……』

櫸木大門被關上了。

孔澄著急地敲打著大門。

但一瞬間,孔澄發現自己正一拳敲打在水泥牆壁上,痛得她眼眶冒出淚水。

孔澄呆呆地瞪視著水泥牆壁。

櫸木大門和粉藍色房子、聶明和望月,全都消失不見了。

孔澄感到眼前一黑,頭頂上,像驟然籠罩著巨大的陰影。

孔澄霍地轉過身來。

聶明好整以暇地抱著胳臂站在她身後。

孔澄不斷退後。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聶明冷著臉說。

孔澄不斷退後。

『又被嚇得雙腿發軟了吧?』聶明臉上忽然浮現淺淺的笑容。『孔澄,你的膽子真不小!還滿厲害的!』

『你到底把巫馬怎樣了?』孔澄竭力掩飾心裡的驚懼,鼓起勇氣挺起胸膛,裝作氣勢滿滿地問。

『我沒有拿巫馬怎樣呀!』聶明攤攤手。『我已經告訴過你,這是巫馬對你的試煉!我看巫馬不過是自己躲起來故弄玄虛,看著你怎麼對付我!』

聶明像完成了很滿意的惡作劇般舒懷地笑著。『看來我真的把你嚇著了吧?不過孔澄看來是吃軟不吃硬型,是嗎?』

聶明愈朝著她笑,孔澄愈感到心裡發毛。

聶明嘆口氣。『我想是時候我倆好好談談了。』

『談甚麼?』孔澄扯大嗓門掩飾心裡的慌亂。

『你聽好,我並不是因為嫉妒,蓄意奪取了天立的性命。一切只是陰差陽錯。』

聶明緩緩地開口,慢慢訴說著一年前那個清晨發生的一切。

孔澄怔怔地聽著。

說完以後,聶明嘆一口氣。『現在的我,是真心喜歡望月的。』

『但你是死神啊!』孔澄低嚷。

『你不要一直把我當壞人看好不好?』聶明那張俊臉露出受傷的表情。『我喜歡望月,如果我自私一點,一早便把她接走了。但是,就是因為真正喜歡她才捨不得,一直糾纏在這兒。』

『你說得太漂亮了!在「未來」,你不見得能擁有她吧?所以才自私地來到世間迷惑她。傳說中,在「未來」是沒有愛和恨的吧?』

聶明沒有正面回答。

『我說過,我是真心喜歡望月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以為我早已忘了七情六慾,但望月令我沉睡千百年的心甦醒了。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只是想被愛,想能被滿滿的熱情包圍。即使在千百年前作為人時,我也從未這樣愛過一個女孩。』

孔澄凝視著那雙如催眠師的眼眸,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他。

『但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這樣對望月來說,不是也太可憐了嗎?她好不容易才開啟心扉,接受另一個人啊!如果有一天你離去了,她要怎麼辦?你怎麼可以對她這麼殘忍?』

『所以我們才一直在死胡同裡沒有出口啊!』聶明握緊拳頭。

孔澄緊鎖眉心。『你真的不知道望月把畫丟掉了的事?天立的聲音一直在向我呼喊啊!不是你煽動望月把畫丟掉,讓天立困在黑暗又無法看見望月的地方永不超生?』

聶明堅定地搖頭。『你信不信也好,我欣賞徐天立是個不可多得的男人。我答應過他,就會讓他留在畫中陪伴望月,絕不會耍甚麼卑鄙手段。我真的毫不知情,否則,我絕不會讓望月丟棄那幅畫。你們人類,總把單純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我如何可以相信你所說的一切?』孔澄一臉困惑迷惘。

『徐天立可以印證我的話。』

『你不是在狡辯嗎?我已經不可能見到徐天立了。』

『如果徐天立印證我的說話,你和巫馬就可以放過我了吧?我並沒有運用靈界的力量行惡;相反,我是在行善啊!冥感者和靈界使者,千億年來一直維持著友好關係,不要為了這小小的誤會,破壞我們之間的和諧吧?而且,巫馬已經有心無力了,你又只是個稚嫩的小女孩,一旦敵對的話,誰勝誰負還是未知之數。』

孔澄輕輕咬著唇。『我如何可以見到徐天立?』

『巫馬甚麼也沒教你嗎?』聶明搖搖頭。『你是冥感者啊!能穿梭人類和靈界的使者。集中你的意志能量,你就能進入油畫與徐天立見面了。』

『進入油畫?』孔澄匪夷所思地問。

『徐天立的靈魂活在他腦海和心靈構築的畫中世界裡。那是徐天立的幻想之境,因為他的信念而將虛幻化為真實。那不過是一個人腦電波所創造的世界,集中你的意志和能量,相信那幻想之境絕對存在,你也能輕而易舉地進去。』

『進入畫中世界?』孔澄喃喃唸著。

『我並不是壞人,我沒有濫殺天立,也絕不會傷害望月,跟天立見面以後,你便會明白一切。』

孔澄抬起迷惘的眼眸凝視著聶明。

『你只要相信畫中存在蓬萊仙境,仙境的門就會為你打開。』聶明如催眠師般說。

客廳的投影時鐘指著凌晨五時十分。

靜夜裡,遠處響起低沉的雷聲,像有一隊仙人站立在遠方的高山上俯視人間,規律地敲響巨大的木鼓。

孔澄坐在沙發前的木地板上,雙手抱膝,下巴枕在膝蓋上,靜靜地凝視著睡蓮油畫。

『你只要相信畫中存在蓬萊仙境,仙境的門就會為你打開。』聶明如催眠師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孔澄緩緩站起來閉上眼睛,集中意志,讓腦海勾畫出畫中風景。

天空是灰濛濛的,在某個寬廣的庭園內,綠樹林蔭,楊柳低垂。

微風柔柔撫弄樹葉的臉頰,就像是音樂師輕敲鐵片琴的輕柔手臂,令樹葉震動起舞,呢喃起沙沙的絮語聲。

孔澄彷彿感到一絲微風拂過臉頰。

思緒飄飄浮浮,如化成微風,飄進畫中世界。

微風穿起芭蕾舞鞋起舞,滑過池塘平靜的湖面,水波輕輕蕩漾,池塘中的睡蓮微仰起臉,側耳傾聽著風聲水聲,柔順地隨水漂流在夢幻的國度。

微風飄過池塘上的綠色拱橋,環抱著某個孤寂的身影。

那身影,一直垂著頭,凝望著腳下的睡蓮。

風聲、水聲、樹葉顫動的聲音,靜靜在耳邊回響。

青草與樹葉的氣味、花的氣味、水的氣味彌漫四周。

孔澄感到緊閉的瞳孔裡浸漾著水的霧氣。

孔澄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張開眼睛。

暗黑的客廳,暈染著一圈圈溫柔的光芒,從畫中放射出的安靜光芒。

一圈圈光芒像呼拉圈般環繞著孔澄的身體起舞旋轉,緩緩匯合幻化成閃閃的光帶,從孔澄腳下延伸,一直通往油畫裡。

孔澄壓抑著躍動的心跳,踏著光帶,朝油畫一步步前進。

孔澄伸出右手。

『只要相信畫中存在蓬萊仙境,仙境的門就會打開。』孔澄在心裡喃喃唸著。

指尖碰觸上油畫,油畫表面如輕柔的布料般凹進去,手指陷進油畫裡無限延伸的空間。

手背彷彿感受到微風輕輕撫弄。

孔澄如墮進了奇異的夢境般,感到頭腦輕輕軟軟。

孔澄再深吸一口氣。

眼前油畫的影像,突然像被折射進電影院的大銀幕中,客廳裡整面牆壁,也幻化成畫中風景。

『畫中世界,就在一步之遙。』孔澄在心裡對自己說,閉上眼睛,邁開腳步,向前走去……

光刺進眼簾內。

微風拂在臉頰上。

短髮在風中輕輕揚起。

葉片摩擦的沙沙聲、潺潺流動的水聲、縈繞在耳畔的風聲。

孔澄驀然張開眼睛。

『你終於來了。』眼前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男子,深褐色的凌亂短髮,線條柔和的臉,左耳垂掛著兩個銀色吊環,一身輕便的灰色運動衫。

那沉靜的臉上掛著淡漠的表情,一雙憂鬱的眼眸定定凝視著孔澄。

『徐天立?』孔澄有點不能置信地喃喃唸著。

徐天立點點頭,神色卻是一片沉重。

『為甚麼要跑進這裡來呢?』徐天立以憂傷的神色看著孔澄。

『嗯?』孔澄仍然如在夢中。

『這樣子,你就和我一樣被困了。』徐天立跟與他相對站立在拱橋上的孔澄說。

『嗯?』孔澄閃動著如夢遊般的眼神環視著幽綠的庭園。

茂密的蒼鬱樹木。

無數交錯雜亂的樹葉。

蒼綠的水色一片渾沌。

池塘像一面自然的鏡子,呈現出魅惑的神秘世界。

垂柳輕吻著水面,沖瀉著黃綠色的光流。

畫中的一景一物包圍著自己。

自己正存在畫中世界裡!

孔澄因為興奮而雙頰染紅,雙手拳頭不自覺地緊握著。

『對不起!連累你了。』徐天立用右手食指按按眉毛。纖秀的手指,看上去強而有力。

孔澄迷惘地搖頭。『不!是我自己要進來的。你真的是自願被聶明囚禁在這裡的嗎?你為甚麼一直向我呼喊?』

天立把雙手放在拱橋圍欄上,抬頭望向陰暗的天空。

『聶明跟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向你呼救,因為好像只有你聽到我的呼喚。我想你把我帶回望月身邊,我是為了她才存在於這裡的。不過,已經沒有希望了。連你也被騙了!』天立嘆口氣,凝視著腳下緩緩流動的池水。

『我不明白。你不是說聶明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嗎?那我為甚麼會被騙了?』

『因為聶明並不打算讓你回去吧?他告訴了你怎樣進來,但他有告訴你怎樣回去嗎?』天立憂鬱的眼神轉向孔澄。

『啊!』孔澄半張著嘴。

興匆匆地跑進來,只想向徐天立求證聶明所說的一切,根本沒想過後果。

『聶明不是壞人,當初他確實答應了我的請求,讓我待在望月身旁。但是,自從他愛上了望月後,一切便改變了。』

『改變了?』

『我在這裡,不會對他構成任何障礙或威脅。望月根本感應不到,也不會相信我存在於這裡守護著她。所以,聶明倒是不介意讓我一直留在畫裡。應該說,他反倒想望月一直把畫留在身邊,他才會感到安心。但是,他也不打算對望月放手。』

『你的意思是……』

『他並不打算脫下人類的皮囊。他想永遠以聶明的身分,擁有著望月的身和心。你是唯一聽到我呼喚的人,所以只要你消失了,他便可以永遠守住他的秘密。』

『你是說,聶明沒有說謊,但是,他也不打算讓我出去?他想把我和你一樣,永遠囚禁在這兒?』孔澄匪夷所思地問。

天立點頭。

『你被他哄騙了。和我一樣,你並不是他名冊上的人,雖然是死神,他也無法把你接走。所以,只有把你和我一起永遠囚困在畫裡,他才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對不起,我只想你把畫送回給望月,沒想到會連累了你。』

孔澄搖頭。『能進來,當然就能出去呀!我要把你帶回望月身邊,你為她做了那麼多,不是應該讓她知道嗎?我好想你們能再次見面呀!』孔澄又被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浪漫思想沖昏了頭腦。

天立緩緩搖頭。

『我們已經被分隔在兩個世界了。只要透過這片窗口,我能看見她好好活著就好。我沒有再多的奢望。』

『不!』孔澄氣急敗壞地嚷。『你不要放棄啊!我不是進來了嗎?只要我好好集中意志努力,一定能和你一起回去。』 孔澄對自己剛發掘的不可思議力量開始有點飄飄然起來,自信滿滿地說。

天立還是悲觀地搖頭。『你是不是想得太天真了?也把聶明想得太簡單了!』

被天立一潑冷水,孔澄又猶疑起來。

畢竟,她對自己潛在的能力還一竅不通。

『不,除了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孔澄想起了巫馬。『他是我們的護身符。如果這真是聶明的詭計,他一定會來救我們。』孔澄想起了巫馬沉穩的眼眸。

『巫馬?就是古董店的主人吧?他並沒有聽見我的呼喚啊!他和你並不同。』

孔澄搖頭。

聶明說過,巫馬曾經是最厲害的冥感者。

曾經。

『冥感者的力量存在極限和時限,巫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聶明說。

孔澄輕輕咬著下唇。

『你是他手上的王牌。』

巫馬到底還擁有任何靈異力量嗎?如果他的力量已耗盡了。聶明對付完自己的話,下一個對象就是巫馬吧?

『巫馬已經無法再與我抗衡了。』孔澄想起聶明說過的話,一顆心好像被掏空了。

是自己太魯莽了嗎?不應該衝動地跑進畫裡來,現在到底要怎麼辦?

『不!既然我用意志力量能進來,當然能出去。』孔澄不斷點頭。『只要我好好集中念力,就可以回去。一定可以吧?』孔澄有點猶疑地在牛仔褲上摩擦著掌心。『我要帶你一起回去!』孔澄大言不慚地朝天立堅定地點頭。

『真的辦得到?』天立疑惑地瞪著孔澄稚嫩的臉。

孔澄緊張地舐舐嘴唇。『我說做得到,就做得到啦!』孔澄像要說服自己似地大聲說。

『來!捉緊我的手!』

天立半信半疑地伸出強而有力的指頭,握著孔澄冰涼的掌心。

『甚麼也不要想,閉上眼睛。』孔澄滿有氣勢地瞪著天立說。

天立皺皺眉,但還是閉上眼睛。

孔澄也閉起眼睛。

有入口的地方,就必定有出口。孔澄在心裡喃喃地唸。

出口的道路,就在我指頭觸及的前方。

孔澄伸出右手,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門的曲線。

孔澄睜開眼睛。

池塘的上方,果然懸浮起一道鑲著金光的門口,門的另一方,浮現出孔澄的客廳。

『我不是說,這個很容易嗎?』孔澄得意洋洋地轉過臉望向天立。

天立睜開眼,臉上也漾起興奮的神色。

『門開了!』天立有點不能置信地呆瞪著眼。

『來!走吧!』孔澄自信滿滿地握著天立的手,向門口踏去。

突然,門框的金光被黑壓壓的灰色濃霧吞噬了。

嗆人的灰色濃霧從門後像火燄般撲向孔澄和天立。

兩人踉蹌地倒退了幾步。

灰色濃霧幻化成模糊不清,陰森森般的黑影輪廓。

『對不起!你不能回來了。』是聶明的聲音。

『聶明!』孔澄呆瞪著那巨大的黑影。

『對不起!你沒有給我其他選擇的餘地。』聶明的聲音。

『快放我們回去!』孔澄喊。

黑影緩慢地搖著頭。

『徐天立,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女人,我會好好照顧望月。我不會違背我的承諾,我會把畫送回給望月,讓你永遠伴在她身旁。你就乖乖地一直留在這兒好了。』

『聶明,你不可以這樣做!』孔澄情急地嚷。

黑影彎下巨大的身影俯視著孔澄。『孔小澄,我跟你說過吧?冥感者的路是孤獨的。』

『巫馬不會放過你的!』孔澄嚷。

『傳說中的巫馬還剩下多少力量,我也想見識見識!』黑影發出沉如鐘響的笑聲,化成灰色濃霧飄散在空氣裡。

濃霧消散後,那扇門,也完全地消失了。

『我就說過沒有希望的。』天立掛著一臉黯淡的表情走下拱橋。

剛才站在拱橋上,包圍在兩人四周的風景有一個迷糊的界線,就像油畫的框框那樣,超出畫框外的風景,被迷霧籠罩著。但隨著天立每踏出一步,庭園的風景也一點一滴向外延伸。

池邊有弧形的藤棚,在水邊種植有粉藍色的菖蒲、黃色的燕子花、淡紫色的鳶尾花。

天立踏上一片青蔥的大草地,後方是爬滿了薔薇的華麗拱門與垂著綠色百葉窗的粉紅色小屋。

『這是……』 孔澄隨著天立踏出步伐,驚異地望向在眼前一點一滴展現的嶄新風景。

天立回過頭來用手指敲敲額頭。『我只要用想的,風景就會延伸出去。』

『噢!』孔澄有點訥訥地環視著四周美麗的蘋果樹和櫻花樹。

當然,他們存在於天立腦海構築的畫中世界。

『那就給我們一點陽光吧!』如洩氣皮球的孔澄抱怨著說。

『喔!』天立揚揚眉毛,抬頭望向天空。

剛才的烏雲被風吹散,太陽的金光露出臉來,柔柔地灑在二人肩頭上。

孔澄訝異地抬起臉仰望晴空。『噢!這樣暖和多了。』孔澄抱起胳臂。

『對不起!』天立苦笑著。『望月也總是說我這個人太陰鬱,只會畫蒼涼的風景。』

『這裡很美呀!』孔澄環視著迷人的庭園說。

『我才想不出這麼美的風景,這是莫內的花園和小屋。』天立指指粉紅色的小屋說。

『噢!』孔澄迷惑地點頭。

『真想望月也能看看這樣美的風景。』天立站立在池塘邊,凝視著水面,眼裡反映出緩緩流動的水波紋。

『望月早已看過了。這是你心裡的風景,不是嗎?』

天立落寞地垂下臉。

『我們已經回不去了吧?如果早知道會以那樣的方式別離的話,一起的時候,我就不會讓她感到那麼孤單。那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們有無盡的未來。我實在虧欠望月太多了,往後,我只想一直守護在她身旁。』

『你沒有惱望月嗎?』孔澄不解地問。『你去世了不到一年,她卻跟聶明在一起啊!』

天立淡漠地聳聳肩。『那是無關重要的。』

『嗯?』

『如果不是聶明的話,我會很高興她能再與別人一起。她現在和誰在一起的事情,跟我們共度的過去永遠平行地存在。交替,並不等於忘記。』

『但是,你為了她,犧牲了自己啊!』孔澄對無瑕愛情的憧憬和潔癖感又在作祟。

『你一定沒有談過戀愛吧?』天立微笑著問。

『噢!』孔澄尷尬地撥撥垂在額前的頭髮,垂下眼睛。

『讓自己變得幸福,才是對曾經愛你的人表達最深的感謝。』

『讓自己變得幸福?』孔澄雙手插進褲袋裡瞇起眼睛看著晴空。『你覺得望月現在幸福嗎?我覺得她只是在逃避而已。我並不認為她真心愛著聶明,她只是害怕孤獨。她曾經全心全意地愛過你,但現在的她,否定了那樣的自己,也否定了你們之間曾存在的愛情。她不再相信愛,也不會為任何人付出真心。我覺得,現在活著和微笑著的她,只是一具軀殼而已。』

天立嘆口氣。『都是我的錯吧?』

『嗯?』

『我和望月是在十七歲時認識的,那時候,她還在念書,我已經輟學了,一心想成為揚名的畫家。那時候,無論走到哪兒,我身上都會背著畫具,著迷地把眼前令人感動的人事物畫下來。望月曾經說,她就是因為那樣喜歡我。看著我貫注在畫中的熱情,她也好想被那樣的熱情滿滿地包圍。然而,在一起的五年裡,我到底給過她甚麼呢?我只是自我地活著而已,我連一句喜歡她也沒跟她說過。』天立露出苦澀的表情。

『為甚麼?』

天立垂著眼睛,睫毛在陽光中閃動著。『因為我認為愛無須說出口吧?』天立自嘲地笑笑。『雖然很後悔,但我想,即使時光倒流,讓我再活一次,結局還是相同的吧!我就是那種無法把愛說出口的人。我以為,心裡燃燒的熱情,在化成語言時,就已經被空氣冷卻了。倒沒有發現,原來那樣會深深傷害著愛我的人。我希望望月能找到另一個會勇敢地開口說愛她的人,我希望她能找到她要的幸福。』

『望月想要的是你送給她的幸福。如果無法肯定曾經全心愛你的那個自己,她的心永遠也是殘缺的。』

天立嘆口氣。

『我一直以為只要心裡愛著她就足夠了,但對望月來說,原來愛若不用語言刻下記號,就會迷路。為甚麼呢?沒有化成語言的愛意,為甚麼會像泡沫般消失?』

孔澄無語。

『或許,人在戀愛的時候,才是最寂寞的。與人相擁的時候,孤獨反而最深刻。』天立以孤獨的眼神,凝視著虛無。『結果,我還是甚麼也無法為望月做到。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我就只能這樣,永遠默默伴在她身旁,或許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

孔澄拚命搖頭。『我會把你帶回去。請你在望月面前,好好傳達你的愛意吧。即使不相信語言,也請你好好說一次。因為,女人就是會為了擁有那樣的一句話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

天立搖頭。『已經太遲了。我沒奢望過能回去啊!我已經是沒有肉身的靈魂了。你現在看見的,不過是我對自己形體存在的記憶。』

孔澄拚命搖頭。『我們不可以放棄希望啊!一定有別的辦法的,一定有!』孔澄輕輕咬著唇,認真地思索著。

天立搖搖頭,默默地向果園的方向走去。

天空有一隻碧綠色的小鳥,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拍著翅膀在悠悠飛翔。

『好可愛的小鳥!』孔澄嘆喟著,緊隨天立的腳步,凝視著眼前迷霧吹散後,展現出更遼闊的風景。

孔澄忽然想起聶明的話:『徐天立的靈魂活在他腦海和心靈構築的畫中世界裡。那是徐天立的幻想之境,因為他的信念而將虛幻化為真實。那不過是一個人腦電波所創造的世界,集中你的意志和能量,相信那幻想之境絕對存在,你也能輕而易舉地進去。』

孔澄驟然停下腳步。『慢著!徐天立,慢著!』

天立訝異地回過頭來。『怎麼了?』

『剛才那隻小鳥,是你呼喚而來的吧?』孔澄語調興奮地問。

天立疑惑地側起臉,點點頭。

『這一切周遭的風景,都是隨你想像而變換出來的吧?』孔澄揮著手,臉頰因興奮泛起紅暈。

『是又怎麼樣?』天立猶疑地問。

孔澄拍著手跳起來。『答案不是很簡單嗎?聶明只是看守著睡蓮油畫的出口啊!他決不會想到我們會找到其他出口離開的吧?』

『其他出口?』

『這一切是你心裡的風景啊!你一定畫過無數畫作的吧?你可以用你的想像力,把我們帶進另一幅油畫裡去啊!』

天立還是一臉迷惘。

孔澄急得直跺腳。

『還不明白嗎?這是你的畫中世界!應該是可以隨你的心靈變換場景啊!只要你喚來另一幅風景,那裡不是會存在另一個回到現實的窗口嗎?』孔澄急速地說著。『那可以是掛在畫廊,又或是掛在餐廳的畫,總之是你創造出來的世界便行了!聶明總不能守住你每一幅畫,阻擋著每一個出口吧?我們可以堂而皇之地從另一個窗口回去啊!』

孔澄的眼眸閃閃發亮,激動地抓著天立的手。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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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gigi0169393玩論壇遊戲嬴了壇主,壇主送出現金8Ds幣.


【斷崖之窗】


現實的世界,就在一步之遙。

金色的門框懸浮在半空中,要跨進門的另一端,就必須站立起來。

但是,站起來的話,就會掉進怒濤裡去啊!


『我畫的全是贗畫,都是由畫商作中間人賣出去的,最終會落在誰手上,我也不太清楚。』天立愁眉苦臉地想著。『即使你說的方法可行,如果我們突然像鬼魅般從別人家的客廳或睡房的油畫走出來,那也會很傷腦筋吧!』

孔澄點頭。『不過,我記得在巫馬的古董店裡,還有另外一幅繪畫著火車頭的畫呀!』

『噢!是「聖拉塞車站」吧?』天立習慣性地用手指抓抓右邊的眉毛。『不過,那幅畫在巫馬先生手上,從那邊出去,不是也有可能跟聶明碰個正著嗎?』

『但那是我們唯一的出路了!』孔澄著急地說。

天立側起頭拚命思索著。

突然間,天立的眼光一閃。

『想到甚麼了嗎?』

天立大力點頭。『我想起來了!很久以前,我為一間三星級小酒店繪畫過另一幅莫內的贗畫,叫「艾特達的大岩門」,就掛在其中一個客房樓層的玄關處。那是間生意不太好,頗僻靜的小酒店……』

『就是這個啦!』孔澄彈著手指。『你在腦海裡凝神細想畫中風景,帶我們逃出去吧!』

天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啦?』

天立蹙著眉。『你不明白,「艾特達的大岩門」描畫的是波濤萬丈的斷崖風景,油畫的風景裡,就只有翻滾著白色怒濤的茫茫大海,和大海中屹立的險峻斷崖而已。』

『怒濤和斷崖?』孔澄不禁猶疑了。首先,很羞愧地說,孔澄是不懂游泳的畏水膽小鬼。怒濤上尖聳的斷崖?光是用想像的就叫孔澄背脊發涼,手心發冷。

『一定有另外的油畫吧?』孔澄想打退堂鼓。

『當然有。但是,我實在不肯定那些油畫現在都被放在甚麼地方。』

怒濤和斷崖嗎?孔澄的心卜卜亂跳。

但是,總比永遠被困在這裡好吧?

『到了那裡以後,你幻想比較平和的海灘和小舟,把我們帶到岸上就是了!』孔澄投降了。

『那畫面的架構,如果向無限延伸的話,無論怎樣,都只有翻滾的怒濤和更多的岩石和斷崖而已。』天立有點抱歉地說。

『算了算了,不要再說啦!』孔澄畏怯地摀著耳朵。『在我未曾改變主意以前走吧!』

『真的嗎?』天立有點訝異地望向孔澄。

孔澄畏怯地眨著眼睛點頭。

『無論我怎樣努力,最安全的降落地點也只有斷崖的頂峰而已。』

『不要再說啦!』孔澄膽小地搖頭。

『那你握緊我的手喔!』天立一臉危言聳聽的模樣。

孔澄死命地抓緊天立的手。

『只要我用想的就好了嗎?』天立狐疑地問。

孔澄閉上眼睛,大力點頭。

片刻後,孔澄已感到臀部被又尖又硬的東西戳得很難受。

鼻裡湧進鹹鹹的海水氣味。

臉上颳著像風暴般令人睜不開眼睛的強風。

孔澄睜開眼睛,反射地用手撥弄被狂風吹得亂蓬蓬、遮擋著臉孔和眼睛的頭髮。

撥開披在眼前的短髮,孔澄倏地發出慘叫。

自己正坐在斷崖的頂部,斷崖足有二十層樓那麼高,雙腳懸空地吊著,身體稍一不平衡的話,就會被腳下怒吼著的海洋吞噬。

波濤萬丈的海洋,在岩石堆之間擊打起無數白浪,掉下去不淹死的話,也會摔在岩石上跌個粉身碎骨。

孔澄不斷地慘叫著。

這比遊樂園中的自由落體還要可怖很多很多倍啊!

『喂!喂!』怒嘯的風中傳來一把聲音。

失魂落魄的孔澄這才想起天立正在自己身旁。

『坐好就不會掉下去了。』天立仍然是一副淡漠的臉容,處變不驚地說。

這個人難道沒有喜怒哀樂的嗎?

孔澄困惑地瞪著一臉冷靜的天立。

孔澄開始有點明白望月的寂寞。

伴在這麼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身旁,一定會相當痛苦吧?他甚麼時候快樂,甚麼時候生氣,完全只有自己在想像和猜疑而已。

而習慣將喜怒哀樂收藏在心底,無法將自己真正的感情坦率地向別人表露的天立,想必也是寂寞的吧?

孔澄輕輕嘆一口氣。

『我們趕快離開這兒吧!我半秒鐘也不想要在這兒待下去喔!』孔澄唏哩嘩啦地在風中嚷叫。『握緊我的手!』

孔澄一邊喊,一邊伸出右手在空中劃出門扉。

孔澄閉上眼睛。

『現實的世界,就在一步之遙。』孔澄心裡叨唸著。

金色的門框懸浮在半空中。

要跨進門的另一端,就必須站立起來。

但是,站起來的話,就會掉進怒濤裡去啊!

孔澄拉著天立的手,呆坐在斷崖上,怔怔地瞪視著門扉。

從門的另一端,已可看見貼著米白間條壁紙的牆壁、黑色的大理石地板和金銅色的電梯門。

酒店玄關似乎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孔澄,你要站起來才行啊!』天立在風中嚷。

孔澄大力點頭,但手卻在顫抖。

『這樣的話,哪裡也去不成啊!你會帶我們掉到海裡去的。如果你心裡無法真正相信的話,那另一端的世界就不會讓我們進去啊!』

的確,門另一端的玄關景象一點一滴地淡出了。

不行!孔澄在心裡對自己說。不行!絕對不能認輸喔!

絕對不要敗在聶明手上。

孔澄閉上眼睛。『要進去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孔澄的聲音聽起來柔和堅定。

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象,真實的世界,就在我們踏出腳步所碰到的土地上。孔澄心裡重複唸著,毅然站起來……

嘩!膝蓋好疼痛!

孔澄像滾地葫蘆般跌在酒店的大理石地板上,蜷縮著身體抱著膝在叫痛。

『真慘!』孔澄細聲咕噥著,氣呼呼地坐起來。

玄關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孔澄突然感到有甚麼不對勁!

孔澄霍地站起來。

環視了四周一遍,玄關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天立!』孔澄低聲呼喚。

孔澄霍然轉過身。

牆壁上懸掛著『艾特達大岩門』的風景畫。

孔澄不能置信地盯著畫中風景。

在怒海的斷崖之上,有一個朦朧的暗影。

孔澄用手掩著嘴巴。

為甚麼?為甚麼天立沒有一起回來?

孔澄著急地撲向油畫,用手撫摸著斷崖上那像黑痣般的暗影。

黑影在孔澄眼裡漸變清晰。

黑色的小人兒不斷向著孔澄揮手,像催促著她快點離去。

不!孔澄的淚水爬上了眼眶。

為甚麼沒法把天立一起帶回來呢?

是因為自己的力量太弱嗎?

孔澄頹然跌坐在玄關地板上。

要怎麼辦才好?

巫馬!

聶明說他沒有見過巫馬,到底是真是假?

這可惡卑鄙無恥的男人,真的是一直躲了起來作弄她嗎?

如果是巫馬的話,一定有辦法的吧?

孔澄向著畫裡傻傻地嚷:『你不要待在這裡,回去睡蓮花園吧!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一定會!』

孔澄像傻瓜般向著畫裡的小人兒揮手,嘶啞著嗓子呼喊著。



孔澄臉色慘白地走出酒店,招來計程車,朝巫馬的古董店直奔而去。

車窗外流過都市繁華熱鬧的街景。

孔澄像突然被拋回錯置的時空般,腦海裡一片混亂。

計程車在古董店門前停下。

孔澄跳下車廂,站立在熟悉的古董店前,仍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孔澄看看腕錶,下午一時十分。

自己進入畫中世界,原來已過了八個小時。

古董店果然掛起了營業中的招牌。

這卑鄙可惡無恥的縮頭烏龜!

孔澄跌撞地推門進去。

『巫馬!』孔澄朝裡面呼喊。

古董店播放著悅耳的音樂盒音樂,但店內沒有巫馬的蹤影。

『巫馬!』孔澄跑上旋轉樓梯。

旋轉樓梯上面,是開放式的客飯廳、廚房和睡房。

家私全是冷冰冰的黑調和閃著銀光的金屬品。

視野裡空無一人。

孔澄打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跑出去。

陽台也是空盪盪的。

孔澄覺得雙腳突然失去了氣力,頹然地下樓回到古董店。

到底跑到哪兒去了?

難道聶明比自己先來一步嗎?

視線裡好像突然閃過甚麼。

孔澄半跑著衝到『聖拉塞車站』的油畫前。

十九世紀的古老火車頭,吐出如棉花球雲朵般,一團團濃密的白色煙霧。在與古老火車頭並排的另一條空置火車軌上,有一團暗影站在軌道上。

天立跑到這兒了!

是想避開聶明的追捕吧!

這時候,聶明想必已經發現她逃走了!

怎麼辦才好?

要怎麼才可救火車站中的天立出來呢?

我不可以棄他不顧啊!

孔澄這樣想著的時候,還沒有畫出門扉,卻發現自己已經越過『邊界』,一腳踏進了煙霧迷離的火車站。

回過神來時,孔澄發現自己正站在車站月台上,面前等待開出的火車頭擋住了大部分視野,火車頭吐出的煙霧令整個室內車站的空氣混濁,視線迷糊。

剛才黑影站立的地方,就是越過這列火車,對面月台的車軌吧?

孔澄沿著月台向前疾跑。

火車即將開動響起的汽笛聲震耳欲聾。

孔澄拚命跑,終於越過火車列,來到火車頭的最前方。

孔澄站立在月台邊沿,探出身體張望著對面月台的車軌。

灰色蒸氣令視線變得混濁不清。

孔澄咳嗽著揮開面前的霧氣。

終於看見站在對面軌道上那個人。

一身黑衣的巫馬!

巫馬怎會在這兒?

孔澄興奮地彎前身體,忘記了自己正站在月台邊沿,腳下一滑,跌進了火車軌道上。

火車頭發出更震耳欲聾的聲響,列車要開出了。

孔澄想站起來,但是靴子的鞋跟卻在軌道被卡住了。

慘了!

孔澄拚命想提起腳踝,鞋跟卻被卡得死死的。

孔澄絕望地望向像巨大的黑色怪獸般發出低吼、朝自己正面全速衝來的火車。

『你為甚麼總是這麼笨?』巫馬不知甚麼時候也跳進了車軌之中,用力拉起孔澄的手。

『不行啊!』孔澄急得哭出來了。『被卡死了!你走吧!』

火車朝兩人呼嘯著正面衝來。

『你放手啊!』孔澄絕望地喊。

『孔小澄,你好好聽清楚,這是幻象!是幻象啊!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集中你的念力,這只是一幅畫!一切都是幻象!』巫馬在轟隆轟隆的噪音中大聲朝著孔澄喊。『孔小澄!不准驚慌,你驚惶失措的話,這火車頭就會變成真實的東西輾死你!明白了嗎?真實是由你創造的……孔小澄,我還不想死啊!拜託!』 巫馬到這個時候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火車轟隆轟隆地輾過車軌。

巫馬緊握著孔澄的手。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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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甦醒】

你必須經歷『甦醒』的過程,克服別人對你的歧見,由心而發地願意發掘自己的潛能去幫助別人,才能成為出色的冥感者。


孔澄趴伏在地上。

臉頰感到一片濕冷。

抬起眼睛來,眼前是白濛濛的一片。

四周出奇地寧靜。

孔澄想用手支撐著身體起來,發現自己的右手緊握著某種東西。

渾沌的腦筋清醒過來。

對!剛才和巫馬一起,伏在火車軌上。

『巫馬?』孔澄輕喚。

手裡的溫暖觸感倏然消逝。

『孔小澄,還不快起來!』巫馬放開了握著孔澄的手站起來,默默地拍著牛仔褲和黑毛衣沾上的草屑。

孔澄也跟著爬起來。

孔澄看看自己,白色粗織毛衣、牛仔褲和皮靴上也沾滿了草屑。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視野只有伸開手臂那樣的寬廣度。

『這裡是?』孔澄茫然地問。

巫馬雖與自己只相隔約數呎的距離,但也被白色的迷霧阻隔著。

『如果剛才是你自己一個人,已經死掉了,明白嗎?』巫馬以嚴厲的語氣說。『我可不能一輩子當你的保母!』

『我們到底在哪兒?』

巫馬環視著四周。『如果我沒想錯的話,是莫內的「晨霧」油畫吧?這是我喜歡的莫內畫作,剛才在火車撲過來的團團蒸氣中,情急之際只想到這個。幸好徐天立似乎也有畫過這幅作品。』巫馬淡然地說。

潤濕臉頰的,就是草地上的朝露吧?

孔澄在朦朧的晨霧中搜尋著巫馬的臉。

『你一直到哪裡去了?為甚麼你也一起進來了?』孔澄如夢初醒地問。

『你已經明白古董店是為甚麼存在的吧?』

『嗯?』

『那地方是為了你才存在的。』巫馬靜靜地說。

『古董店也是我的幻象?』孔澄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巫馬像不耐煩地揮揮手。『當然不是,那是為了令你「甦醒」而存在的工具。你已經明白了吧?我不是甚麼古董店的老闆。我只是在那裡,等待著下一個合適的人選出現。』

『你是說我?』孔澄結結巴巴地問。

巫馬嘆口氣。『我倒沒想過是女生哪!還真讓我頭痛。』

『你說我是下一個合適的人選?』

『你是冥感者,這是你的命運。』巫馬以不帶半絲感情的語氣說。

『你一直在古董店等待聽到「睡蓮」油畫呼召的人?那是你設的圈套?』孔澄終於明白了。

『對不起!當你踏進古董店裡的時候,已經無法回頭了。』巫馬有點遺憾地說。

『為甚麼我非成為冥感者不可?我一點也不明白啊!』孔澄搖著頭。

『你不是成為冥感者,你從出生開始,就已經是冥感者了,只是你還沒「甦醒」過來而已。人生沒有偶然,一切都是必然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從一開始就好好跟我說清楚呀!為甚麼一直在玩弄我?還恫嚇我是精神病患呢?』孔澄氣呼呼地問。

巫馬像想起很好笑的事情般發出爽朗的笑聲,孔澄簡直被氣炸了。

『對不起!那是你必須通過的試煉。你必須經歷「甦醒」的過程,克服別人對你的歧見,由心而發地願意發掘自己的潛能去幫助別人,才能成為出色的冥感者。如果沒通過試煉的人,最終只會淪為蹩腳的靈異術士而已!我一直可是對你循循善誘,對你寄望甚殷的!』

『你只是一直把我看成是白老鼠那樣玩弄而已。』孔澄愈想愈氣。

『喔!我可是一直把你想成會蛻變成漂亮蝴蝶的幼蟲啊!孔小澄!』巫馬吹著口哨說。

『不要再叫我孔小澄!』

巫馬聳聳肩。

『聶明說,你曾經是最厲害的冥感者,是真的嗎?』

『啊!他說了「曾經」。』巫馬像有點唏噓地嘆著氣,也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但是,你不是還很年輕嗎?』孔澄匪夷所思地問。

『孔小澄,你今年二十六歲吧?』巫馬問。

『嗯。』孔澄呆呆地點頭。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已經為組織服務十年了!』

『啊!』孔澄呆愣地張大著嘴巴。

『所以,我已經是老人了。聶明說我的時代已過去了,是吧?』巫馬像含著苦澀的笑容以自嘲的口吻說。

『那是真的嗎?你已經……』

『能把你帶到這兒,我的能力還不至於太丟臉吧?不過,未來就是你們的世界。而且,我已經很疲倦了。』巫馬第一次以認真的語氣說。

孔澄痛恨晨霧太深,沒法看清巫馬的表情。

該不會又在作弄她吧?

『你還沒告訴我為甚麼會進來?』

巫馬沉默了半晌。

『嚴格來說,我犯了規。如果你不能自己一個人通過試煉的話,組織只有放棄你,另覓更合適的人選。不過……』巫馬沒有說下去。

巫馬是為了擔心自己,而走進畫中世界尋找她的嗎?

孔澄想那樣相信,但旋即甩甩頭。

連自己的青梅竹馬被死神糾纏著,也可以將事件當作找尋合適人選的誘餌,畢竟是個超乎想像地冷酷的人吧?

孔澄一顆心不自覺地沉下去。

『我一個人的能力,似乎沒法把天立帶回來,你可以幫助我嗎?』孔澄不想再朝那個方向想下去,清清喉嚨,把話題帶回眼前必須解決的事情上。

巫馬沒有回答。

『我們眼前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回去吧!你不是想一直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晨霧中跟我散步吧?』巫馬又回復吊兒郎當的語氣問。

『誰想和你散步啊!』孔澄氣鼓鼓地伸出手,剛想在空氣中畫出門扉,巫馬卻一把抓起了她的手。

強而有力的手臂。

巫馬嘆氣搖搖頭。『孔小澄,你還是一點進步也沒有啊!』

巫馬一臉悠然的表情,好像完全不用集中精神或意志,一邁開長腿,面前便有一道懸浮著的窗口自然地開啟了。

孔澄只是像被拖著的小狗那樣,踉蹌著腳步,半跑半跳地被巫馬牽著手跌回現實世界裡。



嗆人的臭味撲鼻而來。

孔澄急忙掩著嘴巴緊閉呼吸。

好臭!真的好臭!

孔澄掙扎著想從黏糊糊的東西中爬起來,但背後軟趴趴地,完全無法使力站起來,又四腳朝天地滑倒了。

孔澄垂下頭瞧瞧自己。

白色毛線衣上沾滿了黏糊糊的、像菜渣似的東西,短髮上還掛著像公仔麵條的東西……

實在令人作嘔!

到底是怎麼回事?

孔澄訝異地環視四周。

見鬼!

她和巫馬,正躺在垃圾場的垃圾堆中央。

孔澄側過臉望向躺在身旁的巫馬,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

巫馬比自己更慘,頭上掛著女性胸罩、一副變態色魔的模樣。

孔澄止不住笑,但只要一笑,嗆人的臭味又衝進五官裡。

巫馬還沒發現自己頭上頂著胸罩,千年道行一朝喪的模樣,哈著腰瞪著孔澄笑得咳嗽起來。

『笑甚麼嘛!』孔澄扯下纏著頭髮的麵條羞惱地嚷。

『有時候,藝術作品也會被看成是垃圾的吧!』巫馬頂著胸罩在搖頭嘆氣。

孔澄忍住笑,循巫馬的視線看過去。

天立的『晨霧』畫作,淒慘地被丟棄在垃圾場裡。

充滿詩意的風景不復存在,油畫顏料被括損得不堪入目。

油畫顏料上的裂痕,就像被毀容的美女在淌著淚般令人心酸。

孔澄心痛地抱起油畫,用手指撫摸著已變得凹凸不平的油畫表面。

孔澄的手突然僵住了,眼睛呆呆地瞅著油畫。

在沒有意識到以前,眼裡已蒙上薄霧。

『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孔澄喃喃地自言自語。

巫馬察覺到孔澄驟然變得蒼白的臉龐,循著她的視線望向油畫。

一瞬間,巫馬的眼神也黯淡下來。



剛才還是陽光普照的垃圾場驟然變得陰暗。

巫馬和孔澄反射性地抬頭望向天際。

像從全世界的煙囪中冒起的煙霧同時向他們的頭頂上吹來,滾滾的灰黑煙霧彌漫四周。

一大片黑色的陰影由遠移近,像從天空落下黑色的巨網籠罩著整個垃圾場上空。

『是聶明!』巫馬說,甩掉身上纏著的垃圾站起來。

孔澄也慌張地站起來。

白日瞬間變成黑夜。

一團黑影張牙舞爪地在二人上空盤旋。

『聶明,不用那麼麻煩故作姿勢了!出來吧!』巫馬仰起臉朝著黑影說。

黑影驟然消失了。

巫馬和孔澄站立的地上,拖出兩人長長的影子。

巫馬和孔澄瞪著自己貼在地上的影子。

巫馬的影子像是剪貼的硬紙牌般,突然呈九十度角從地上站立起來。

巫馬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貼近巫馬,伸出右手,舉起形狀尖銳的東西刺向他。

巫馬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瞪著自己的黑影。

那陰森森的黑影,像鏡中倒影那樣,確是巫馬自己的臉孔輪廓和身形。

黑影此刻正以猙獰的姿勢撲向巫馬。

孔澄不明白巫馬為何呆立著不移動半步。

孔澄情急用全身的力量撲向黑影,慌亂地抓緊他的手,試圖將那形狀尖銳的東西刺向黑影自己。

『不要!那是我!』巫馬的聲音在孔澄背後響起。

但已經太遲了!黑影狡猾地把手一放軟,孔澄握著黑影手中的尖刀,大力刺進黑影的左肩。

巫馬發出一聲低吟。

壓在孔澄身下的黑影驟然不見了。

孔澄回過頭來,巫馬左肩不斷地流著血。

孔澄呆住了。『巫馬!』

『那是我們自己的影子。』巫馬強忍痛楚,喘息著說。『殺死自己的影子的話,我們也無法活下去。』

孔澄慌亂地張開嘴。『那……』

巫馬肩膀上的血還在流著。

孔澄完全嚇呆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孔澄的眼淚奪眶而出。

那一瞬,孔澄身後拖著的黑影,呈九十度角從地上彈跳起來。

『嘩!』孔澄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孔澄的影子,像擁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像巨鷹般張開雙臂撲向孔澄。

『不可以傷害它!』巫馬的聲音響起。

同一瞬間,巫馬的影子也再度站起來,撲向巫馬。

孔澄和巫馬被自己的影子壓倒在地上。

兩個影子伸出雙手掐住巫馬和孔澄的脖子。

孔澄感到喉頭和氣管被壓逼著,完全無法呼吸,世界在天旋地轉,拚命張開嘴想吸進空氣,但眼前一片空白,腦裡好像缺氧般開始無法思考。

世界好像停頓了。

自己好像跌進了慢鏡的世界中。

一秒鐘也好像一個小時般漫長。

一秒鐘的痛楚也好像被折磨了一整年般漫長。

太難過了!失去意識的話還舒服一點!

要是失去意識的話,自己就會死去,是那樣嗎?

那一瞬,腦際忽然傳進巫馬的聲音。

巫馬的意志聲波,清晰地在孔澄腦裡回響。巫馬的聲音重複地說:『閉上眼睛不要看!不要與它對抗,它並不存在!它是屬於你自己的影子,不是甚麼惡魔,只是一個影子而已!孔小澄,閉上眼睛不要看!它並不存在!我們正躺在藍天白雲的細沙上,頸項上有輕微刺痛,因為你被蚊子咬了,就只是那程度的痛楚。你有點暈眩,但那是曬太陽過度的輕微中暑。你正躺在晴空萬里的沙灘上,放鬆身體,太陽很熱暖,天上的浮雲很白,藍天蔚藍得讓你的眼睛刺痛……』

孔澄閉上眼睛,努力相信,努力想像那樣的光景;但是,一雙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反抗著那明明壓在她身上想掐死她的黑影。

『孔小澄!你聽到沒有?不要反抗,它並不存在……影子是不可能殺死你的,那只是聶明製造的幻象,我們時辰未到,聶明沒法奪走我們的性命,他要你用自己的意志殺死自己,那是他的圈套……孔小澄你這笨蛋,用你的心,用你的意志把那影子消抹掉,它並不存在,從來不曾存在……』

孔澄還是覺得像快要窒息了般無法呼吸,但渾沌的腦海裡慢慢燃起了怒火。

去他的!我才不會被一個影子掐死!

那不是太荒謬了嗎?

連初戀還沒嚐過,就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黑影掐死!

自己才不會死得那麼難看!

為甚麼非要被自己的影子掐死不可?

你那見鬼的黑影自己去死吧!

孔澄驟然張開眼睛,巫馬的臉孔大特寫地在她臉孔上方注視著她。

刺眼的陽光映入眼簾。

那掐住她脖子的黑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般消失無蹤。

巫馬吁一口氣。『還以為要失去你了,你這不中用的傢伙!』巫馬拍拍孔澄的臉蛋。

『痛喔!』孔澄茫然地坐起來,揉著臉頰雪雪呼痛。

『該喊痛的是我吧?』巫馬站起來,用下巴點點正在滲著血的肩膀。

『噢!』孔澄慚愧地垂下眼睛。『我是想救你呀!』孔澄低嚷。

『謝了!』巫馬沒好氣地說。『下次想救我的時候,麻煩先通報一聲,讓我預知有災禍臨頭!』

『好心沒好報!』孔澄氣呼呼地站起來。

『為甚麼上天不可以安排一個像樣點的接班人給我?』巫馬翻翻白眼,咕噥著搖頭。

孔澄剛想辯駁,眼角卻瞥見地上拖著一個不屬於二人的黑影。

聶明的黑影。

聶明的黑影在兩人之間呈九十度角站立起來。

聶明從黑影中如閃電般破殼而出。

『聶明,你輸了。』巫馬閒閒地正視著聶明,像不帶一絲畏懼地說。

聶明沒有表情的俊美臉孔瞪視著巫馬。『你的接班人還真不賴!輸了給巫馬你沒話說,輸給這個小丫頭,還真是丟臉!但我和望月的事情,你們根本無法左右。再卑微我還算是一個「神」哪!巫馬你插手管我的事情到底想怎麼樣?』
巫馬冷靜地看著聶明。『你是完全被沖昏了頭腦吧?死神根本就不可以愛上人,這是人神皆知的道理。我沒有想怎麼樣,只要你放開姜望月,回去繼續你的使命,這一切就完結了。』

『如果我說「不」又怎樣?』聶明閃動著眼眸說。

『聶明,你到底是為了甚麼冒那樣大的險。我知道你一直對你這自喻為 「未來使者」的工作很驕傲吧?現在還來得及回頭,如果你繼續執迷下去的話,你在靈界裡也會受到懲罰,無法繼續做你所謂的「神」,也無法轉世成人,你會永不超生的。我這是以朋友的身分忠告你。』

聶明靜靜地看著巫馬的臉。

『巫馬,你這個人真不壞!』聶明搖頭苦笑。『我剛才想殺死你呀!你卻還跟我說教。說你苦口婆心也好,但也未免太婆媽了吧!』

『聶明,你誤會了,我從來沒打算跟你鬥!無論誰勝誰負,也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更沒辦法解決這件事情。我只是想你自己放手,放過姜望月,回去屬於你的世界而已。』

『如果我還是說「不」呢?』聶明的目光炯炯有神。『我不打算離開望月。我是真心愛她的,你們為甚麼不能明白?』

『聶明,你以為自己有多愛姜望月呢?你是死神,跟她注定沒有結果。即使那樣還要自私地糾纏迷惑她,你所說的愛,實在讓我大開眼界!』巫馬掀起嘴角嘲諷地說。

『我不用聽你的教訓!』聶明一臉惱羞成怒,以銳利的視線射向巫馬。

『聶明,我從來沒覺得你是壞人。我只是沒想過已經成為「神」的你,最後還是敗在「情」字上。而最可笑的是,你打算背上「永不超生」的罪名去追尋的愛情,不過讓你成為一場戀愛戲碼的二流角色。』巫馬以冷酷的語調,毫不留情地說。

聶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比徐天立更有資格擁有望月。徐天立從來為望月做過甚麼?他只是自以為是地活在他成為大畫家的夢想裡,常常讓望月孤伶伶的一個人,讓她偷偷哭泣,讓她獨自傷心,這就是他們五年「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如果望月一年前被車輾死了,這可憐的女孩一生中連一句愛的表白也未聽過呢!反過來說,你睜大雙眼看吧!我給望月豐足無憂的生活,我隨時都伴在她身旁守護著她,她有甚麼願望我都會成全她,看見她愁眉不展我就會逗她笑,不讓她有任何一刻感到孤單寂寞,我對望月付出的才是愛……』

『夠了!』巫馬厭煩地揮揮手。『愛情不是小丑戲!要別人二十四小時地呵護,要別人嘴裡不斷說愛,不能忍受獨自一個人好好過活,戀人一個冷淡的眼神就傷春悲秋的人,去攬頭小狗自我陶醉就好了!聶明,難怪你討厭當人類,你奉若神明的愛情實在太可笑了!』

『你是說我比不上徐天立,我比不上只會令望月傷心哭泣的徐天立?』聶明握緊拳頭怒吼著,臉孔因抽搐而扭曲著。

『是的。聶明,你輸了!』巫馬嘆口氣,以傷感的眼神凝視著聶明完美的臉。『再完美的外表,都不能讓沒有心的你給望月完美的愛。只在嘴裡說的並不算愛。』

巫馬深深地看了聶明一眼,走回垃圾場的廢墟中,撿拾起被摧殘得體無完膚的『晨霧』油畫。

『聶明,你真正想要一決勝負的,不是我,而是徐天立吧?』

巫馬舉起『晨霧』油畫向著聶明。

『聶明,從一開始,你便輸了。』巫馬以寂然的眼神望向油畫。

聶明望向『晨霧』的畫中風景,臉上的表情緩緩地凍結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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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畫】

近在咫尺的心情,我卻一直感受不到,視而不見。


『孔小澄,你要弄清楚,我們的工作不是戀愛顧問,這次事件裡,我們的任務並不是讓望月和天立破鏡重圓,只是不能讓死神擾亂人類的世界而已。天立死去已是不可挽回的事實,我們只要令聶明離開人間,回去屬於他自己的地方,事情就圓滿結束了。其他的事情你不要多管!』

孔澄噘著嘴,在巫馬身旁走著。

巫馬嘴裡雖然說著冷酷無情的話,但他還不是陪著孔澄來到了酒店?

『我沒有答應替你的甚麼組織工作,我只是在做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已。』孔澄步進酒店大廳。

巫馬搖搖頭,跟著孔澄走進電梯內。

孔澄按下六樓的燈號。

電梯門打開,『艾特達大岩門』的風景畫就懸掛在眼前。

『為甚麼要那樣多管閒事呢?』巫馬口不對心地四處張望著玄關的動靜。『要拿就現在拿下來吧!』巫馬不耐煩地說。

『又沒有人叫你跟著我!』孔澄細聲嘀咕著踮高腳尖取下牆上的畫。

『拿到了!我們走吧!』孔澄興奮地抱著油畫,再次按開電梯大門。

『你不是打算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偷了人家的畫走出去吧?』巫馬雙手插在牛仔褲袋裡,靠在電梯牆壁上翻翻白眼。

孔澄瞄瞄自己捧在手上沉甸甸的油畫。

『是啊!不然要怎麼辦?』

『現在可是深夜噢!你那樣走進酒店,偷了人家的畫,又堂而皇之地走出去。這個時間離開酒店已經夠矚目了,一旦被別人攔下來查看,被抓個正著可是要坐牢的!』巫馬懶懶地說。

『那你說要怎麼辦呀?畫已經偷了嘛!』孔澄情急地瞪著巫馬悠然的臉。

電梯到達大廳。

巫馬搖搖頭從孔澄手裡拿過畫,出乎孔澄意料之外,筆直地朝大廳的接待處走去。

『小姐!』巫馬堆起沙皮狗般的笑容望向漂亮的接待小姐。

不知怎麼搞的,接待小姐竟然像很受用似地以燦爛的微笑迎接巫馬。

『我的朋友住在六零一號房,我來跟他拿這幅畫的,不過錢包好像放在他房間裡忘了拿。我不想抱著這沉重的東西到處走,麻煩放在你這兒一會好嗎?只要數分鐘就好。我回頭便會取回。』

巫馬明目張膽地把偷來的畫交給接待小姐。

接待小姐略略瞄了畫一眼,就微笑著接下來。

『沒關係,會替你好好保管的。』接待小姐在電腦螢幕上按了數個鍵。『你探望六零一號房的苗先生是吧?』

『嗯。』

接待小姐把畫小心翼翼地放在接待處後面,像絲毫沒有察覺那是自己酒店房間樓層的裝飾畫。

巫馬轉過身來,朝孔澄使個眼色。

孔澄垂下頭跟隨巫馬走回電梯內。

電梯門關上,孔澄吁一口氣。

『我們筆直地離開就好了嘛!為甚麼要那麼麻煩?』孔澄一臉不解。

『這是心理戰術喔!愈危險的地方愈安全,大大方方地在他們面前晃過那幅畫,反而可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但是,你怎知道六零一號房有客人?』

電梯門打開,巫馬走出電梯,指指第一間房門旁邊亮著『請勿騷擾』的紅色燈號。

『孔小澄,你要好好訓練自己的觀察力才是!』

『噢!』

『那你怎麼肯定那女孩不會認出這是自己酒店的畫?』孔澄還是不服氣。

『我不肯定喔!』巫馬攤攤手。

『欸?』孔澄張大眼睛。

『我只是打賭,酒店員工沒有誰會記得每一層樓房的每一張裝飾畫吧?』巫馬不在乎地聳聳肩。

『那是說,現在我們還是有可能被抓住啊!』孔澄的心又開始亂跳。

巫馬點頭。『是你一意孤行要偷這張畫的吧?你還要祈禱剛才你拿畫時,酒店保安室的人沒有注意看六樓的監控電視噢!』巫馬又危言聳聽地恫嚇孔澄。

孔澄臉色漸漸變白。

電梯停下。

『我最享受這種緊張感了!』巫馬笑著氣定神閒地踏出電梯向接待處走去。

孔澄心虛地跟在後面。

接待小姐抬起頭來,給巫馬一個溫煦的微笑。

接待小姐的表情,倒像覺得巫馬的臉很有魅力似的,孔澄不服氣地瞄瞄巫馬的側臉。

五官明明都很平凡,但湊合起來,的確是長得不太差啦!孔澄在心裡嘀咕。

『謝謝你!』巫馬小心翼翼地接過油畫。『這是很重要的畫啊!麻煩你了!』

巫馬還在接待小姐面前晃著畫,看得孔澄心驚膽跳。

巫馬挽起孔澄的手臂,在她耳畔低聲說:『孔小澄,現在才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吧!』

巫馬輕鬆地捧著偷來的畫,挽著孔澄大搖大擺地離開酒店。



一星期後

傍晚時分,巫馬推開望月畫廊的門。

望月半跑著出來迎接他。

『巫馬!怎麼辦?要怎麼辦才好?』望月神不守舍地抓著巫馬的手臂。

巫馬用雙手搭著望月的肩膀。

『沒有事的。』

『怎會沒事?聶明已經失蹤了一個星期。以前從未試過這樣的,每天下班他都會來接我。由一個星期前開始,他就沒有再出現了。他的手機沒人接聽,我到他的公司去,他們說根本沒這個人。我去他家裡找他,但是,在那條路上,怎麼找也找不到他住的平房,我明明去過很多次的啊!我去問附近的鄰居,他們竟然說從來沒有那個門牌號碼!孔澄那時候說的話是真的……』 望月混亂地抱著頭蹲在地上。『為甚麼會這樣?到底為甚麼?』望月喃喃地唸著。『說不定他和天立一樣,發生了甚麼意外……』

巫馬蹲下來用手輕輕抬起望月的臉。『望月,冷靜下來,你聽我說,我現在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那兒,你就會明白一切了。』巫馬以堅定的眼神看著望月。

『我要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 望月好像完全沒有聽進巫馬的話,只是神思恍惚地喃喃自語著。

『望月,來,走吧!』巫馬用手臂攙扶起望月。『一切都好好的,不用擔心。』

巫馬以安撫小孩的語氣說。

望月抬起茫然的眼眸望向巫馬,像失了心魂的木偶般隨巫馬走出畫廊外。



巫馬扶著望月的肩,在古董店前停下腳步。

望月如夢初醒般抬起臉來。

『這不是你的店嗎?』望月輕輕蹙著眉,不解地望向巫馬。

從古董店外看進去,好像有一點奇怪的地方。

望月微側起臉凝視著落地玻璃陳列櫥窗。

對了!陳列櫥窗為甚麼黑漆漆地,整扇窗都被黑色布幔遮蓋著呢?這和聶明失蹤又有甚麼關係?

望月迷惑地望向巫馬。『巫馬?』

巫馬推開古董店的門。

沒有透出一絲光,裡面好像也是黑漆漆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

望月臉上的表情愈來愈迷惘。

『進來吧!』巫馬輕輕挽起望月的手走進黑漆漆的店裡。

店內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望月內心湧起了強烈的不安。

『巫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巫馬沒有回答,在漆黑中只聽見啪的一聲,像是按開燈掣的聲音。

柔柔的昏黃射燈點亮了室內。

望月本能地迎著光瞇了瞇眼睛。

眼睛熟悉了光線後,室內漸漸展現出清晰的輪廓。

望月眨著眼睛,環視店內。

望月臉上透出更迷惘的表情。

望月微微張開嘴,旋轉著身體,仍然以迷失的眼神環視著店內不可思議的景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望月在心裡唸著,覺得自己一定是踏進了奇怪的夢境中。

在昏黃的射燈下,古董店裡存在著數十個姜望月。

數十個姜望月,掛著溫柔的微笑,眼波流轉地瞅著她。

有穿著寬鬆T恤,掛著陽光笑臉,露出潔白牙齒,眼睛笑得瞇成一團的望月。

有抱著藍色棉被慵懶地躺在床上,露出嫵媚笑容,雙眸凝凝秋水的望月。

有站立在星空下,穿著黑色長裙,赤腳站立於沙灘上,柔情似水地瞅著她的望月。

有披著純白復古蕾絲婚紗,頭紗輕輕被風吹起,掛著恬靜微笑,眼眸閃如星辰的望月……

一幅一幅栩栩如生的油畫肖像,在暗黑的房間裡,在柔柔的光影下,散發著神聖的光輝。

望月的嘴微微張開又合上,無法發出聲音來。

好半晌後,望月抖震著聲音問:『這是……這是……』

『是天立的油畫。天立所有的油畫。我們好不容易才全部收集回來了。』孔澄的聲音在望月背後響起。

『嗯?』望月轉過身去,仍然以夢遊般的眼神茫然地看著孔澄。

『天立的畫……』望月像無法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般喃喃唸著。

『天立每一幅贗畫下,都畫上了你的肖像。』孔澄靜靜地開腔。『我們無意中發現了其中一幅天立的贗畫下繪畫著另一幅油畫,就是你的肖像,所以試著把天立全部畫作收集回來,請美術研究所幫忙。結果發現每幅贗畫下都藏著另一幅畫!油畫修復師花了很多心血把這批油畫全部修復還原了。』

『天立的畫……』望月仍像無法理解面前的景象。

『實在很像天立這個人的作風吧!把甚麼都藏在心底裡。天立一定覺得如果被你知道他日日夜夜都只想繪畫你,實在很奇怪吧?他是那種無法把心裡的感受表露於人前的男人;但是,他一定很享受偷偷地繪畫這些畫的每一分每一秒吧?即使你不在身旁,你的一顰一笑,仍活在他心裡。嘴裡說的不算愛,真正的愛情,是不求回報而默默地付出吧?』

望月緩緩地蹲跪在地上。

數十個溫柔地微笑著的望月,也好像溫柔地垂下眼睛凝視她。

淚水如斷線般滑落望月的臉。

『我一直是那麼任性……』望月低低地啜泣。『和天立在一起!我一直只會自怨自艾……』 望月抬起臉來,看著一張張閃閃發光的臉龐,嘴角不禁泛起微笑。望月一邊流淚一邊笑著說:『近在咫尺的心情,我卻一直感受不到,視而不見……』

望月蹲在地上,就那樣一邊笑一邊流著淚。

一雙手停留在望月肩頭上。

望月回過臉去,聶明以閃閃的眼眸凝望著她。

『我還是輸給了徐天立。你真正想要的,是徐天立心裡的畫吧?』

望月驚喜地擁著聶明。『聶明,你沒事就好了!』望月把身體從聶明懷裡拉開,有點羞愧地垂下臉。『聶明,原諒我。我是個自私又任性的女人。』

聶明搖頭。

『我並不是你想像中那完美的男人。』聶明沙啞著聲音說。『不過,我也曾經以我的方式,沒有保留地愛過你。』

曾經?

『聶明?』望月迷惑地看著聶明好像變得十分陌生的冷峻臉孔。

『是時候了吧?』聶明回頭望向巫馬和孔澄。

巫馬踏前一步。『望月,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讓你很迷惑。不過,你就把這當作奇異的夢境好了。』

『夢境?』望月茫然地問。

巫馬指指唯一一張沒有被修復,掛在古董店正中央的睡蓮油畫。

『天立在那裡等著你。』巫馬靜靜看著望月的眼睛慢慢地說。

『天立?』

巫馬牽起望月的手。『來吧!』

巫馬朝孔澄和聶明點點頭。

『望月,閉上眼睛。』巫馬把手掌放在望月眼前,像魔術師般輕輕掃了一下。

望月覺得身體好像忽然變輕了。

清新的草香襲人而來。

『望月,張開眼睛看看?』

望月緩緩地張開眼,驚訝地倒吸一口氣。

睡蓮油畫的一景一物,栩栩如生地包圍著她。

就像是一腳踏進了畫中世界。

『天立在那兒等你。』望月還來不及思考,巫馬輕輕碰碰她的背,指向睡蓮池塘的綠色拱橋上。

天立也掛著一臉如在夢中迷惑的神情,看著突然跑進畫裡來的四個人。

這一定是夢吧?望月像深怕美夢隨時會突然醒轉般奔向拱橋。

天立也跑向前。

兩人在相距對方數步之遙同時停下腳步,像害怕一旦碰觸,不可思議的夢境便會像泡沫般破滅。

天立首先踏向前。

他還是甚麼也無法說,只是用盡全身的力量抱著望月。

望月被他擁抱得沒法呼吸。

但是,忽然覺得一年前已停止跳動的心又活絡起來。

望月觸摸著天立背後微微隆起的肩胛骨,感受著他獨特的肌膚氣味,把臉埋在天立胸膛裡,無法抑止地嚎啕大哭起來。

天立張開嘴,像想開口說甚麼,但他還是甚麼也無法說出口,只是把臉深深埋在望月柔軟的髮絲裡,在她耳畔輕輕吹進一口氣。

像過了一世紀那麼長,兩人都肯定對方真實存在自己臂彎裡時,才敢拉開身體,相互凝望。

『我比你畫裡畫的都要漂亮啊!』最後,還是望月先開口。

天立有點羞赧地搔搔頭。

『那是我的秘密,沒想過被任何人看的。不過,我在心裡暗暗希望那些贗畫能流傳很多很多個世代,在很久很久以後,會有人發現藏在那些贗畫下的神秘女孩肖像,讓這個美麗的神秘女孩,成為不朽的傳說。我想在很多個世代以後,也讓你一直活下去,活在許多人心中。』天立說完後,像很不好意思地抬起臉,重新抱著望月,把下巴枕在望月髮絲上,不讓望月看透他激動的心情。

『天立還是一點也沒有變。』望月溫柔地微笑,任由他擁抱著。

孔澄在一旁看著,但卻止不住眼眶滾落的淚水。

因為她知道,並沒有童話的結局等待著眼前的戀人。

『巫馬,如你所願,我認輸了。即使現在的你,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擊敗了我,現在退休還嫌太早吧!』聶明在巫馬旁邊說。

巫馬沒有正面回答。

『我沒有擊敗你。我說過,你是個好人。和尋找小澄一樣,我的任務,也只是讓你「甦醒」過來罷了!』

聶明拍拍巫馬的肩頭。

『聶明,你聽好!下次再見你的時候,想必我的時限已經到了吧?所以,我可不想太快再看見你的臉!』巫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巫馬,尋找孔小澄或許是組織的任務,但望月的事件根本不是組織指派的任務吧?是你自己的主意。很多年前我們相遇時,你說過有一個心愛的女人,但是因為自己過著奇怪的人生而沒有勇氣向她表白,一回頭,就永遠失去她了。你當年說的就是望月吧?』

孔澄默默地在旁聽著聶明的話。

巫馬還是沒有回答。

『你一定要帶望月走嗎?』巫馬以平穩的語調問。

『她在一年前就必須走了,是我自私地留住了她。』 聶明說。『雖然我不能透露 「未來」的秘密,但是,我只可以說,「未來」不是你們所想的不幸地方。我在想,望月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我們都愛著她,但結果,誰也無法擁有她。』

巫馬的眼光停留在望月凝視著天立,散發著光輝的臉孔上。

『那天立怎麼辦?』

聶明垂下臉沉吟著。『當日是他自己不願回去「現在」的。現在已經不能挽回了,他只有留在畫中世界,直至他的時限來臨。』聶明又回復符合『未來使者』冷酷的臉。『讓他們做最後的重逢,已經是我所能做的極限了。』

『我想,還有其他辦法的吧?』巫馬閃動著眼眸,調過臉望向聶明。



『望月,我和聶明剛才說的一切,你都聽明白了吧?』

天立、望月、巫馬、孔澄和聶明圍坐在睡蓮池畔的草地上,巫馬探視著望月如夢初醒的神情說。

『就是說,一年前應該被輾在車輪下的是我吧?』望月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沉穩。『而我已經在世上多活了一年,已經非走不可了?』

聶明垂下臉注視著池塘的睡蓮,像不忍望向望月。

『「未來」是個烏托邦。我只能說這麼多。但是,目前,只有望月你一個人能去。』聶明仍然垂著眼睛說。『天立的時限在二十六年後,只要忍耐一下的話,你們兩人就能在那時候,在烏托邦裡永恆地相守。雖然那裡沒有愛和恨,但你們絕不會後悔的,在那裡,你們會體會到另一種形式,最終的幸福。我只可以說,二十六年的等待會是值得的。』

『但是,我也可以選擇和天立一起永遠留在這畫裡吧?只要我們願意放棄「未來」的幸福。』望月一臉堅定地望著聶明。

『望月,你要明白,把天立放進畫裡,因為他不是我名冊上的人,我還可以勉強蒙混過去。你是我必須交出的靈魂,如果你也一起留在畫裡,兩個靈魂同時在宇宙間失蹤的話,我要冒的險實在太大了。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消滅掉你們兩人曾存在的紀錄;換句話說,對你們來說,那其實是一種永不超生。』聶明困難地說。

『但是,我們可以在畫裡,永恆地在一起。』望月閃亮著眼眸說。

『你聽我說,那比起「未來」裡最終的幸福……』聶明不以為然地搖頭。

望月和天立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眸,心靈相通地微笑,牽著手站起來。

望月把頭靠在天立肩膀上。『我們在這裡會找到屬於我們的幸福的。』

『我還有很多地方想帶望月去看啊!對不起,不送你們啦!』天立瀟灑地跟巫馬和孔澄揮揮手。

望月以複雜的心情看看巫馬和聶明。『巫馬、聶明,我們曾經相遇的事,真是太好了!』望月閃著淚光。『巫馬,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哥哥。聶明,謝謝你一直那麼溫柔地對待我。』望月把眼光轉向孔澄。『雖然只是剛剛認識,但是,拜託你好好照顧巫馬了!這個人,別看他一副酷相,其實像小孩子一樣!』

巫馬甚麼也沒說,只是專注地看著望月的眼眸,像想把她這一瞬的微笑,永遠刻進心裡去。

『望月,再見了。』巫馬靜靜地看著望月的臉龐說。

望月牽著天立的手臂,朝巫馬嫣然一笑。

巫馬腦海裡,驀然回想起第一次在望月家裡看見四歲的她,束著大麻花辮,啜著棒棒糖,抬起清靈的眼眸望向他的模樣。

巫馬轉過身去。

『聶明,記得喔!可以的話,我不想太快再看見你的臉!』巫馬沒有望向聶明,只是舉起手在額頭甩了個敬禮的模樣。

『孔小澄,我先走了!你自己認得路回來吧?』

在孔澄還來不及反應以前,巫馬已經邁出腳步,轉眼間在空氣中消失了。

孔澄的雙腿還是無法動彈,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天立和望月牽著手,向草原遠方的粉紅色小屋走去,漸行漸遠的身影。

『一定要幸福喔!』孔澄用手背拭著臉上的淚,垂下手時,天立和望月已經在視野中消失了。

一隻碧綠色的小鳥從高空中朝孔澄飛來,短暫地停留在她肩膀上。

小鳥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以天真的眼睛瞪著她,像在唱著悅耳的歌聲。

孔澄破涕為笑。

『謝謝你,天立。』孔澄在心裡唸著,依依不捨地閉上眼睛。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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