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兵衛走了沒多久,景虎館主也出兵去了。我則從城下搬進城去,跟一幫女眷住在一起--戰國向來有出征時送人質到主家的常例,免得某些同學在戰場上臨陣倒戈。我雖然和她們情況不大一樣,但跟一群女的在一起也沒什麼不好--三混兩混就混熟了,鎮日裡觀花看景竟也無聊,便將麻將牌畫了圖樣,打發城下工匠做了幾副上來,大家閒著沒事搓一搓,活血散瘀,預防中風倒也是好的。
這群粉黛中為首的是御姐夫人,這個名字是從我這裡叫開去的。她是景虎館主的姐姐,嫁給了一個叫什麼的城主我忘記了,反正那個人前一陣子還跟景虎打了很多仗,後來就打服氣了,不光投降還娶了館主的姐姐,當起了親戚。御姐殿下一天到晚板著個臉拿著夫人架子,脾氣離奇古怪的,除了七對子什麼都不愛和,除了點炮什麼都不會,因此打起牌來就是孔夫子搬家--淨是個輸,輸了還喜歡拿丫鬟撒氣。
這個女的我不喜歡,本來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按理來說她也該討厭我才對,但相反,她一打牌必然要叫我坐上家,否則不打。她是館主的姐姐,又是家中重臣的老婆,其他家臣的老婆都讓著她乃至躲著她,不止有一個人對我說過,只要明姬殿下在的話,御姐夫人就不至於發飆了,妾身們也安心不少啊!
是以我作為公眾利益的代表陪伴在這位御姐的左右,等於是給一枚不定時炸彈安上了一個定時器,我的作用大體如此。
這一天御姐心情格外不穩定,據我猜測是例假來了。總之她一大早拜過祖宗牌位,就嚷嚷著要打牌,一旦坐下來,又愣愣地出神,哪裡發出了吵鬧的聲音,她又像警惕的母獸一般敏捷地把頭扭過去,狠狠地賞一個衛生眼給對方。
「小石,聽說你去過不少地方啊?二餅!給我們講講,你是不是連京城都去過啊?」
御姐幾根手指拍在桌子邊上,嗔怪著說,「講什麼講?京城有什麼好的啊!世上還有比越後更好的地方嗎?別動我要碰!嘁,迷戀那種虛幻的東西,真是俗氣的鄉下人!」
被御姐這樣一打斷,那個夫人立刻就不吱聲了。除了脾氣暴躁這一點外,我沒覺得御姐夫人和景虎殿下有哪裡相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子裡靜得詭異,只有摸牌和打牌的啪啪聲。
「唉,也不知前面怎樣了啊!」另外一桌上有人忍不住了,開口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寂靜--她指的是前線的戰事。
「安田夫人!」御姐把手裡的牌重重一撂,陰著臉說道:「打仗不是我們的事!我們的任務是打牌,不是只有你的夫君在戰場上,所以在這牌桌上,別說那些煞風景的話,好嗎?」那態度分明就是訓斥,那位安田夫人鬧了個沒臉,滿面通紅,一張牌捏在手裡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緊抿著嘴唇煞是可憐。
大伙還沒說什麼,御姐估計是越想越氣,乾脆把牌一推,不高興地說,「不玩了!打個牌也不讓人消停!真受不了你們這群人!老娘要出城去逛街!」說完就站起身來朝外面走。
一眾丫鬟早嚇得面如土色,紛紛拜倒在門口苦苦哀求,諸多夫人也起身勸阻。城主的夫人是重要的人物,怎麼可能隨便出去呢?家規是明確禁止了這件事的,而面對的又是這樣一位個性強硬的夫人,也著實為難壞了這群人。
我早就想出去逛逛,麻將雖然好玩,一連玩上十來天絕對也是讓人吐血的事,趕緊站起身來說我也去我也去。這話一出口,周圍人就開始埋怨我,說我不跟著勸反倒是在起哄。
最後我們倆換了衣服還是走在了城下的市鎮上,不是趕集的日子,街上並不怎麼熱鬧。御姐還是心不在焉地,突然說了一句:「每天被那些人逼著來陪我,受了不少夾心氣吧?」
「哎?沒有!我覺得你就是閒得難受,心裡空虛而已。」我說著應付的話,一面挑那些染了花的布料,十兵衛回來的時候應該是夏天吧,他又沒有隨身帶的太多衣服,就算我自己手工不怎麼樣,請別人幫忙也是可以的。我就那樣把下半年的事兒都想全了,驀地反應過來身邊還有位御姐,而且她半天都沒說話了,趕緊轉過來認真地問了一句:「你今天心情不好?」
「嗯!有不祥的感覺……」
「那是指的什麼?是擔心御主人嗎?御主人在館主身邊做啥工作來著?我給忘了……」
「他沒出征,就留守在城裡。重臣之中,只有他擔任的是留守役。」
「哎?那也就是說你們一家人還是能常常團聚囉。」
「是啊!只不過職責不同啊!他留在城裡統領男的,我在館中統領女的,都是要保證景虎不在的時候,領內維持穩定才行吶!」
原來是這樣--「不過你不覺得,」我鼓起勇氣建議道:「你對諸位夫人的態度,未免過於苛刻了麼?就算是自己心情不好,待人和氣還是必要的禮節吧?」
她似是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張著嘴不知說什麼,怔了一怔,一副我果然辜負了她的信任的表情,不過我可不記得我懇求過她信任我。
「我只是覺得自己的脾氣,什麼時候想發就發而已!」她說。
「唔,你這個說法我很贊同!但或許別人的感受不是很重要吧?」
「別人的感受?笑話!從來沒有人照顧過我的感受,憑啥要我照顧她們的感受?我嫁給政景的時候,可沒有哪個人站出來說一句這不公平呢!就因為長尾家不能分裂,因此我要嫁給他,你看看,做了堂堂大名家的女兒,就是這樣啊!」
聽到這番話,我很自然地聯想到另外的一個女子,並且下意識地問,「你的婚事是被景虎大人強迫的?」
「他敢?反了他了!」御姐把眼睛都瞪圓了,「那小子從小死了娘,我們父親沒幾年也戰死了,他在寺廟裡出家當了和尚。後來我哥哥因為自己體弱,親人又太少,重臣們又都不是善茬,叫他還俗做了武將來幫忙,結果又容不下景虎的才幹,家裡分成兩派,就打起來了。大臣們一調解,景虎當了家主,哥哥去隱居。我夫君原本是哥哥那一派的死黨,又頗有實力,打不過景虎就投降了。出嫁之前他拽著我,說絕不讓我嫁過去,政景要是敢謀反就決一死戰什麼的,那一根筋和小時候沒啥區別,當了幾年和尚反倒添了不少迂腐氣。可是你看,哥哥隱居之後,他便只有我一個親人,我不幫他還有誰幫他?若說誰逼著我,那也只是這個世道在逼迫我們這些人啊……」
「所以,你也別嫌煩,我還真是羨慕你這樣能跟所愛的人周遊列國,同甘共苦呢!像我們這樣的女子,從小被金尊玉貴地嬌養著,就等著長大之後賣個好價錢罷了!小家碧玉,是用來奉獻給名門做人質的;名門閨秀則是一種禮品,或者做互相交換的人質。總之女人,也是貨物的一種。若是嫁過去之後兩家和睦倒好,可在這人情如紙的時代,就算是親家又能值幾個錢?夾在父兄與丈夫之間艱難苦恨不說,國破家亡還要殉身,隨時準備著死!趕上打仗忙的時候一年見不著夫君的面,沒事祈個禱拜個佛兒的,都透著無聊勁兒。要這樣還叫我該說的不說,該罵的不罵,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她這話的立意倒是明確,基本上是及時行樂,更確切地說是苦中作樂的實踐理念。不由得讓我心情沉重起來,但沉重之餘又不免有些慶幸,的確啊,在御姐夫人或者濃姬夫人這樣的女性看來,我的生涯是多麼地自由又令人羨慕啊,而我自己卻還茫然無所知,甚至別人向我表白時我甚至都沒有心動。其實這也不能怪我,要讓心如死灰的人對表白有所反應難,讓在愛情面前屢受挫折的人不心如死灰則更難。
或許正是距離產生美吧,檢驗一個東西對你的生活來說是否必不可少,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它消失一段時間,如今我的確開始思念他了。
也因為御姐夫人這番話,讓我更加理解了十兵衛的立場,「拯救女性」四個大字在我腦海裡清晰浮現,緩緩漫延……唉,也不知道他在尾張順利與否,而他,對於這樣一個局面,會採取什麼手段呢?我也不知道。
「嘿!瞧你這賣呆勁兒!我那些話都是說著玩的,你別當真,更別說出去!」御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眨了眨眼說:「我是想讓你幫我個忙的!把耳朵伸過來,我給你說……」
「啊哈?你說什麼?」我聽完她趴在我耳朵邊上說的話之後,三魂七魄嚇掉了一半,「你叫我帶你去川中島?」
第七章
川中島作為甲越兩國交戰的主戰場聞名,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就和御姐作伴,帶了幾個丫鬟,穿上鎧甲,騎馬到了這個區域。
御姐盤住了馬,手打涼棚朝河灘一帶看了看,長吁了一口氣說:「看來目前還沒什麼事!我的夢不是真的。」
「哎?你做了什麼夢嗎?」我看見兩岸那一片片旌旗,心想著這畢竟是刀槍不長眼的戰場啊,就有點後悔陪她來了。是以心不在焉地問,眼睛卻一直瞟著對岸武田家的營地--都說這個晴信用兵厲害,不知道景虎能不能鬥得過他啊。
不知不覺間,自己就站在景虎這一邊了。如果在這裡戰敗了,那戰火很快就會燒到越後吧,那時我也得跟著倒霉一小下。何況就論人格魅力來看,我也覺得景虎的豪邁比較有真實感,不像晴信那種威嚴讓人不自在。
「沒什麼,只是夢到喜平二(景虎幼名)他在哭,我以為前線戰事不太順利,所以那天才對安田夫人加以呵斥來著!又拉著你跑了這麼遠特意來看,真是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啊!不過,你對這個弟弟,還真是呵護備至啊!」
「可惜他心裡可沒我這個姐姐!」御姐撇了撇嘴,「他滿腦子都是京都吶!」
「所以聽到人家說起京都,你心裡就厭煩?」
「就是那樣!京都有什麼好?人人都想著京都!難道京都是什麼魅力非凡的女子嗎?越後國內尚且不穩定,跑來跟什麼武田晴信打仗,打贏了又如何?打輸了的話,可就血本無歸了吶!」
「那個……」我一時找不到話來說,「或許是想打敗晴信,為正義而戰吧?」
「這年頭,正義……唉!」御姐沒再說什麼,雙膝一磕馬肚子,向著長尾家的陣營疾馳而去。
都說女的在軍營裡不大好,所以我們拜託了一位熟人--姓直江的一位大叔,偷偷進去拜見了景虎館主。當然他的吃驚是免不了的,他對於姐姐的擔憂表示那只不過是杞人憂天,對於戰事他還是有相當程度信心的,然後本想把我們打發走,但聽說武田方已經廣派間諜--這是晴信慣用的手段--到自己的後方,又有點擔心我們孤身回去會遭到什麼不測,便叫我們幾個打扮成年輕的武者,守在他的主帳裡面,不許外出和拋頭露面。
景虎出去打了幾仗都很順利,沒過多久,有消息傳來說甲斐方面已經撤軍了,聽到這景虎也準備撤軍回國。他正準備拔寨啟程,村上義清特意跑來感謝,這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在會見的時候幾次潸然淚下,一直出神地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祖先留下的土地總算沒有在我這個不肖子孫手中被丟掉。景虎說終究還是有幾座城被晴信燒燬了,守城的人也都被殺了。村上一搖頭說若不是景虎殿下及時趕到,連最後這一點也沒法保全,所以日後只要景虎殿下有所驅使,一定不敢推辭。
看到他如此真誠,景虎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他認真地說:「義清殿下比我更熱愛自己的國土啊!如果是我的話,有人來搶我的國土,我倒也未必會這樣堅決地抵抗啊!」
眾多武將聽了他這話不由得都為之側目,表情上都是責怪和不理解,心說這也是一個大將該說的話嗎?
村上義清答道:「請恕多嘴,祖先劈荊斬棘開闢的土地,是絕對不能被拋棄的!如果是晴信那樣的敗類,我說什麼也要跟他奮戰到底的!」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上天真是不公,那樣的惡人,居然會始終橫行,甚至有越來越強大的趨勢,真是讓人不甘心啊!」
「你說得沒錯!」景虎說道,「也許因為我是庶子的緣故,從小對家業沒有多少責任感,但是聽了你的這番話,使我受益匪淺,莫敢忘懷。武田晴信殿下的事,就交給我吧!今後的事情,還要我們守望相助,互為唇齒。這段時間,各位就抓緊時間重建家園吧!」
「是!」北信濃諸多豪強紛紛低下頭去。
看到了這一幕,不禁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讓我決心離開北陸。
事情源於我想起了十兵衛--這沒什麼好稀奇的,但既然是在等他回來,便不免想些他回來之後的事情。之前的事情太沒有生活感,簡直像是夢幻裡的場景,於今回想起來都是些浮皮潦草虛度光陰的勾當,若要經營起一場生活,似乎果然是有理想才好些。
論起理想來,我自己是沒有的,那便只好拿十兵衛的理想當成自己的理想。他是希望能夠出人頭地的,最低綱領是在亂世裡存活下去,最高綱領則是名垂青史。他陪我養傷那陣子倒也是無話不說,他提到過他跟名門是有淵源的,在美濃還有點田產,如果不打仗的話,總還可以活得很滋潤。但如今是個亂世,諸侯混戰民不聊生,因此他頗有一番濟世救民的責任感,想著不論輔佐個誰,要結束了這個亂世才好。我當時聽了也就聽了,並沒太當真。
但今日景虎的表現,讓我覺得此人頗為真誠,我便想十兵衛的主公或許便是此人了吧!--可是不知怎地,腦海裡就蹦出織田信長這個名字來。
有那麼個時代,日本分了幾十上百個國家在亂打,有一個叫織田信長的,裝備了一支火槍隊,幾乎一統天下。原來這名字熟悉,是因為我瞭解歷史啊!雖然這個瞭解要加引號,這都是我陪著陳晨學長在大學選修課上偶然聽來的。我還有不少印度和伊斯蘭世界的知識,將來穿越的時候,或許能幫上忙也說不定。
後來信長沒有統一全國,而是為部下背叛死在什麼寺廟裡,接替他的是豐臣秀吉,發動了侵略朝鮮的戰爭,幾乎滅亡了朝鮮,但後來還是被萬曆皇帝給幹掉了……
唔,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那麼看來,如果要出人頭地的話,或許信長才是更為理想的人選。可是他……我一想到那個荒誕不經的吉法師,就覺得無論如何沒什麼好感。再說老十對那個人也沒有好感,要說出侍奉他的提議,估計老十要掐死我才解恨吶!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都在琢磨是否向景虎告辭,去尾張找老十,順便商量一下之後的事情如何做。而景虎殿下的領土內此起彼伏的謀反忽然興起,不是這個鄉叛了,就是那個城倒戈了,反正軍隊已經撤回,那些人質也都回家了,這正是醞釀謀反的季節。
當然也有還留在城裡的人質,開始景虎沒有動她們,後來反叛的人越來越多,這可就讓人苦惱了。沒有反叛的人紛紛上城覲見,勸館主把那些反叛者的家人明正典刑,他們的心理不難揣摩:是否反叛,這是個站隊問題,為了和同僚們競爭,才站了不同的隊,如果不能消滅那些潛在的競爭對手,那站隊這件事都成了無意義的。因此對方既然反叛了,那就得把他們逼上絕路,否則萬一有一天回到本家的懷抱,說不定主公為了羈縻他們反倒給了更多的好處。幾票人整日裡吵鬧個不停,景虎忙著到處去平叛,也沒管這些事。
眼看著反叛的被景虎一一削平,這種爭論的聲浪也漸漸小下去了,景虎更沒有處分誰,即使反叛了,只要投降了,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這種處理方式看起來很寬大,但卻惹了很多人不滿。
一天景虎忽然把我召到他的房間去,說有事情要問我。
我急匆匆地趕去,景虎像往常一樣端坐在室中,眼睛盯著遠處空虛之中,神情很是曖昧。客座上還有一個人,三十出頭,臉上浮腫灰暗,但穿著華麗,神情傲慢。我朝他禮節性地點了點頭,他好像沒看見一樣,也沒有任何表示。
「明姬你來了,坐吧!」景虎介紹說:「這位就是關東管領,上杉憲政大人。」
「啊?什麼?你就是管領大人?」我十分驚訝,這個名字近年來聽的不少,順口就說:「你就是那個擅長欺負新人,但卻一次都沒成功的……管領大人?」
「明姬!」景虎口氣是責備,但顯然對我這種態度感到很好笑,估計他覺得更好笑的,是尊貴的管領聽到我這番話之後的窘迫憤怒的表情吧。
足利幕府素來有關東將軍和畿內將軍之爭,可以說是形成了兩大體系,各管一攤但又沒管好。將軍是武士集團的最高領袖,管領則是輔助將軍的要職,將軍要世襲,管領也要世襲,但在這個時代,將軍被管領架空,管領被守護架空,守護被守護代理人架空,守護代被下面的武士架空,總而言之就是下克上,誰的職位低,誰的權力就大--因為具體工作都是基層幹部管嘛,基層幹部靠近群眾,也直接壓迫群眾,主子太多,層層剝削,群眾們也不樂意。如果必須有主人的話,只有一個主人,總比有一群主人要好得多。因此群眾只知道有基層,不知道有中央,即使知道也裝不知道。
所以說起這位關東管領,我倒也不是跟他沒有一絲淵源,我剛到這裡來的時候穿越到北條家,正趕上關東管領大人驅動他大山一樣的轎子圍困川越,還跟他的副管領有過一面之緣。
當時北條氏康剛剛續任,上杉管領同學就來打,後來我還聽說在武田晴信剛剛流放父親,奪取家主之位的時候,這位管領也去打過他。結果如何當然可以想像,總而言之覺得年輕人好欺負的他,卻經常吃年輕人的虧。近來聽說北條節節勝利,直逼管領同學的老家,基本是對他進行追殺,管領曾經打算投奔東面常陸國的佐竹,結果遭到直言拒絕。
因為之前的過節,我對他實在沒有好感,便繼續說道:「管領大人總攬萬機,日前準備東狩常陸,雖然沒能成行,但小女實在沒想到,您如此有心情,居然到越後來遊玩了啊!」
「這個嘛……」上杉憲政結巴了半天,突然把扇子扔下,說道:「關東管領我不做了!就讓給景虎你來做吧!」
第八章
關東管領雖然是個虛職,但如果架在景虎這種有實力的地方豪強頭上,那就不是虛職了。因此聽到他這樣說,我們倆都吃了一驚。
「哎呀,全都給你算了!如今這個世道,還有誰把管領放在眼裡嘛!我的官職、家名、祖傳的寶物,全都給你!我不是說說而已,這些東西都帶來了,可以隨時讓出來!只要你出兵幫我去打北條,讓我解解恨!天下的忠義之人早已不多,也只有景虎你是碩果僅存了!」
這頂高帽子戴的不輕不重,不偏不倚。景虎想了想,便說:「管領我不能當,幫你報仇是可以的!」
「這,這怎麼能行呢?我千里迢迢地來,就是為了讓你繼任管領,維護關東的安泰的!我是不打算再回扇谷了,無論如何,關東管領這個名號,落在你的頭上,總比落在那群宵小手中要強得多啊!」
「是啊,管領大人說得好哇!」我在旁邊推波助瀾,「落在館主頭上,是比頂在什麼宵小頭上強些。況且館主你說要去幫忙打架,但這是動刀動槍讓人拚命的事兒,比如達成什麼協議吧,總還是要有點保證條件的,否則你空口說幫忙,當然你是肯定要出兵的,但不瞭解你的人未必相信,還有你部下的那些人,說到底仗是要靠他們打的,總得有點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吧!你就從了管領大人吧!乖!」
見我這麼無拘無束地跟館主說話,上杉管領不由得也對我挖目相看,先前鄙夷不屑的神情也變了,變成了有質地飛躍的鄙夷不屑。
景虎想了想,說道:「繼承管領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因此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上杉憲政見他答應了,但又有條件,看得出來他此時心情十分矛盾,既沉重又輕鬆。
「我一定要在鐮倉的鶴岡八幡宮向神靈宣誓,繼任這個職位,否則就不做這個關東管領!」景虎說著站起身來,朝管領大人微微一欠身,走進去了。
管領嚇得一哆嗦,不明白突然之間他怎麼就生氣了似的,說話的聲音高了不少,一時正在納悶,自言自語地說:「鶴岡……好像是在小田原城下嘛……啊,那豈不是在北條家的心腹地帶?這怎麼可能吶?唉,看來這件事是沒什麼希望了啊!」說罷就訕訕地去了。
我心裡也在暗笑,景虎開出這個條件,擺明了是不打算接受關東管領這個職位,畢竟北條家如日中天,三代經營,把關東大半收入囊中,絕對不是好惹的。就為了這麼一個名義上的關東魁首,跟關東最有實力的諸侯交惡乃至兵戎相見,那基本上是無謀的表現。
想到這裡我便起身,跟著進裡屋,看能不能找個機會說說我要去尾張的事。
結果進屋卻發現,景虎那個屋子,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屋子既窄且小,還火熱無比。陰森幽暗,只有一點火光,火光背後,就是景虎披著法衣的身影,猛地一看還真把我嚇了一跳。
他背後還有一尊佛像,我聽家臣們說景虎最崇拜的是毗沙門天王,我對佛教不熟悉,據說是四大天王之一的戰神,這些靠打仗吃飯的人都很崇拜。我這是第一次見,但比較有心理鋪墊,覺得長得還蠻像張學友的。
時候已經是五月了,居然在屋裡烤火,真是怪異的舉動,或許跟宗教有關吧。
「你覺得這位管領大人如何?」他問我。
「簡直人如其名!」我說。
「你認識北條氏康吧?這個人怎麼樣呢?」
「略認識一點點。」
「這是什麼話?什麼叫略認識一點點?」
「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那個人如大海般深邃多姿,根本無法洞悉啊!」
「也就是說很難戰勝羅?」
「不是很難,是極難。他很理解他人心裡的想法,相比起來,或許只有晴信是他的對手。你不是認真地要去向他挑釁吧?」
「唉,」景虎歎氣道:「世間如此混亂,都是因為人們不尊重權威導致的,如果人人都恪守信義,懂得謙讓慈愛,不就不會有這麼多的殺戮了嗎?」
我一愣,依稀覺得電視劇裡遇到挫折的書生們,一般都說這樣的話。
「就算是北條氏康那樣的大山也好,篡竊權柄,擾亂世間的梟雄們,還有晴信那種違背倫常,慾望無所止盡的敗類,我都要一一廓清!哪怕無法取勝,也要讓他們知道,世間的正義哪怕只有最後一點,也一樣不可小覷!我景虎的兵將,都是為義而戰,至死不回!」
我沉默,當然這個同學心思是很好的,但是有句話說得好,做一天好人容易,做一輩子好人難。事情究竟如何,還要看他準備為了正義做多久的事情,現在急於評價的話,那實在不夠科學。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起了北條氏康,不由順道去思量一下,他現在怎樣了。
剛來到這裡的時候無依無靠,多虧了他幫忙。現在想起來,他對我來說像是老師,更像是兄長,至於我對他曾有的一點愛慕,就像是青春期總要經過一個異性崇拜期一樣,那感覺現在連自己都已經忘記了,只剩下一點點酸澀,才四五年過去,居然已經記不起細微的點滴,而只剩大致的輪廓了。
問到他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又對我呵護備至的時候,他回答說,喜歡又不是只有一種,看到你,就像看到綱成和我小時候的樣子,試問哪一個人不愛自己呢?
我說,我就不愛。我想起自己的過去就恨不得踢自己兩腳,可惜腿長在自己身上,使不出勁來。
他大笑,說來來,我替你踢。我的家臣成百上千,實在不行可以找人幫忙!不過,即使踢了,你心裡又會好受嗎?那畢竟是自己啊!踢也踢不死的。
……
如果說遇到什麼人最知心,或許還是氏康館主,但他是名草有主了的,而且孩子都那麼大了……其實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他那樣一個人,辦任何事都是有理有據深思熟慮,懂得如何處理問題。如果他不喜歡你並且表明了這個意思,你就最好不要妄想任何事情,因為你們在一起絕對是於情於理都不合的。但是十兵衛不同,他說喜歡你便真的是喜歡你,他如果說不喜歡你,卻未必是真的不喜歡你,或許有為你犧牲的元素摻雜在裡面。想到這裡,我猛然察覺,尾張那邊的事,全都交給老十我自己不去,是不是太大意了。想著想著臉色就變了。
「明姬,」景虎殿下說道:「有件事還要你幫忙。」
「哎?什麼事?」
「你對京都還算熟悉吧?我希望你帶我去一趟京都。」
「京、京都?」我嚇了一跳。「好端端地去京都,做什麼?」
「管領這件事情啊,既然決心去做,那就不能不交結一下官府。我要進京去看看將軍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是我跟他們也不熟的……再說我要去美濃的時候道路就不通,跟甲斐的戰事又沒有結果,館主你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越後……」我說,心想這馬上就來派差,豈不是沒法說要離開的話了!
「沒關係的。想要成大事,不得不冒險一下。所以希望你能進京城去幫我打點一番。」
「……」
「這樣吧,我派個人在路上保護你!再給你黃金千兩,全都交給你支配,你就從海上去進京,只要讓幕府頒下允許我繼承上杉家的詔令,日後我再行上洛謝恩,這樣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
當年去西國時路過京城,曾經親眼看過這個仿照長安城建立起來的城市,那的確是比地方上的城市輝煌些,但也處處透著破落。關東的城市只有小田原可以與之比肩,而且頗有新興的活力,京城裡處處是官家的住宅,但那些貴族們也不怎地有錢。在毛利家的時候,也聽少輔次郎說過,他結義兄弟侍奉的大內家,每年都跑來不少京城逃出來的公卿,十分可憐。別管是什麼名門,只要給他們點錢,就五體投地。再看管領這副落魄樣子,就知道這夥人境遇都不怎樣,有黃金千兩開路,他們肯定無有不允,別說是關東管領,我跟天皇打個商量,把將軍位子也給他賺下算了!
當然這是玩笑話,現在的我十分想再去尾張,好生看一看繼承了織田家的吉法師,還有我那老十跟濃姬夫人到底瞭解得怎樣了,這趟差當然出得。
「對了,」我打趣道:「去京師要不要順路給你帶幾個公卿家的女子回來?京城的美女可都是很有魅力的,你正年輕有為,想要什麼樣的名門我都能給你找來!」
臉上一直很輕鬆的景虎忽然沉下臉來,用很生硬厭煩的口氣說道:「我不需要女子!你還是想著你自己的事吧!只是別光顧著想男子,將我托付的事情給忘記了!」
「誒?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這有什麼啊,你的心事全都寫在臉上呢!辦好了事情的話,你叫隨從回來通知我一聲便好,你自己如果有事要辦,就去辦吧!我沒什麼可以送你的,就拿百兩黃金給你好了!」
「可是……這……太多了!」我喜出望外,但也吃驚不小。
「沒什麼的。你們的婚禮或許我是沒機會出席了,當作賀禮吧!」--就算你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也沒必要說得這麼悲壯吧。
但我轉念一想也對,如果老十跟我真的辦好了各自的事情,不再回越後的話,可不就是沒機會了?便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知道我們不打算回來了?」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半晌又笑道:「你的那位郎君,真名叫做明智光秀對吧?」
我點頭。
他繼續說道:「這位光秀大人的姑父,正是美濃國的守護,被稱為蝮蛇的--齋籐道三。如果蝮蛇公不是把女兒嫁給了尾張的信長,或許就要招他入贅了呢!他怎麼可能侍奉我們長尾家呢?雖然那是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啊,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是如此後知後覺了呢,或許越後的情況,已經都被蝮蛇知道了啊!真是運用計謀不著痕跡的人啊……」說到這裡他臉色忽然一變,不覺已將手裡的木製念珠捏碎,恨聲道:「真跟某人是一樣地可恨啊!」
我腦袋嗡地一大。原來老十跟濃姬是表兄妹關係,而且還差點有過婚約,好哇,這麼嚴重的事情都沒告訴過我。這下子可不能耽擱了,我得早點進京去,然後去尾張捉姦!
不過我還是說了一句:「十兵衛可不是為了刺探軍情來的!我相信他!」
第九章
景虎派給我的跟班,是一男一女。一個叫彌太郎的孔武有力的男子,跟他一樣孔武有力的老婆千崎。總而言之這是一對肌肉能漲爆衣服的組合,我對海盜橫行的海洋的恐懼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有這兩個凶神惡煞在旁邊,龍王爺也會退避三舍的吧!
但這兩個人舉止卻有規矩得很,許是主公叮囑過,對我的態度都十分好。閒聊裡我得知,彌太郎是景虎的侍從,千崎是御姐的侍女,倆人情投意合,成年之後就乾脆結婚在一起過了。
一路平安無事到了京城,通過各種渠道接觸上了官家,一番上下打點,終於蒙天皇和幕府頒下了批准長尾景虎繼承上杉家的敕書,這事情辦得出奇地順利。
「真是不錯啊!做什麼事都是夫妻兩個一起上陣吶!」我跟千崎沒事在閒聊。
「也就這點還說得過去!聽說出去打仗的人,找不到女人,都是到處打野食呢!」
「那都是下級的武士做得事吧。」
「嗯,將軍們都有固定的目標,我家那死鬼……」她低聲說道:「要不是我盯得緊,誰知道他要幹出什麼好事來?」
說著說著話題就轉移到了景虎身上,這一對夫妻共同點還真不少,對館主的忠誠與崇拜是其中之一,但這回提起來還是不免憂歎。
「館主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讓人擔心……」
頓住了一會,難耐八卦的性子,她又說:「都這麼大了,還不肯娶妻……」
「唉,聽說我家死鬼說,館主已經有心上人了呢!」
我滿腦子都是老十跟濃姬夫人的事兒,正盤算著怎麼去捉姦,哪裡顧得上他們家死鬼說了些什麼!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隨口應付。
「館主喜歡的這個人……你也認得……」
「哎?我也認得?啊,你不會是說老十吧?」
「唉不是!不是不是!是武田晴信吶!」
我orz!「彌太郎是怎麼看出來的?這什麼眼神兒啊這是?誰不知道景虎殿下恨透了晴信呢?恨他的理由簡直要多少有多少,比方說這次越後的叛亂吧,那就是晴信煽動的嘛!前幾天景虎還在痛罵晴信可恨呢!」
「唉,明姬殿下,別看你經歷過這麼多事,就我個人的意見看來,你還根本不懂愛情吶!沒錯,恨一個人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但愛一個人卻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你看,就是因為處處作對,才有征服對方的願望啊!」
這種論調我是第一次聽說過,但這個信息不可謂不勁爆,由是聯想起御姐對弟弟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擔心,再聯想景虎殿下的種種言行,我竟似認識到了全新的境界一般。若說晴信的本事大,但景虎也很厲害,一向對戰事不關心的御姐為何要突然跑到戰場去,要守在弟弟的身邊?這難道不是擔心弟弟在特殊的對手面前出昏招嗎?
「愛情的雙方,就像是戰爭的雙方,攻守轉換,正是因為力量與士氣的對比而採用的策略。武田用兵被稱為不動如山,可見是個沉著冷靜的人,然則一旦發動攻擊,則迅猛無比,是後發制人中的高手。而反觀館主大人,因為秉承著一股正氣,常常率先發起進攻,而只要發動了攻擊,就有貫徹到底的決心。這兩者的搏擊,真是讓人期待的一場龍虎之爭啊!」
「等等,你這是在說兵法啊,還是在說愛情?我聽著怎麼這麼糊塗啊?」
「我們是粗人,只能用最熟悉的事情打比方啦!」千崎說,「館主自視甚高,目下無塵,也只有當世的英雄能夠入他法眼。甲斐的武田當然是不二人選,可惜這個晴信偏又十分好色,男女通吃,私生活亂得一塌糊塗,也難怪我家殿下如此氣憤,堅持要與他作對呢!」
冷汗,原來,原來一切都是因為這個……
是啊,連武田家的源助也曾經抱怨過,說馬場信春總是陪在館主的身旁。我親眼見到過馬場同學,雖說是個雄赳赳的武士,但中年未至,已經謝頂。反觀那香坂源助唇紅齒白,笑起來如妺喜聞裂繒,皺眉蹙額也比得西施捧愁心,居然對一個謝了頂的中青年吃醋,可見晴信魅力之大,與私生活之令人放心不下。
「所以這次取得幕府的詔令,對長尾家來說,就是個至關重要的任務!」她突然話鋒一轉,給我上起了思想政治課,「只有得到朝廷和幕府的大義名分,才能對武田晴信、以及北條氏康擁有正義的立場,懲罰他們的不義之舉!所以明姬殿下,千萬不能玩忽職守,抱著無所謂的心態去做這件事啊!一切就多拜託您了!」
你不說這番話還好,這樣一說,倒叫我覺得整個就是一場鬧劇,還怎麼打得起精神來?
「也就是說,」我嘗試著得出結論,「是長尾館主為了要壓倒武田館主的決心,驅使我來京城運作這件事的?」我有意把壓倒兩個字,說得很重,但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
「也可以這樣說吧!但你不覺得,有館主這樣的人,才給這個污濁的塵世吹來一股清新之風嗎?要是館主想要稱霸的話,他一定做得到,但他並不想那樣做,他只是想讓世人看到正道的作法,看到正義的力量啊!」
「是是是……」我承認景虎比晴信真誠,但這話被千崎一說,總覺得十分諷刺,看來宣傳工作真的是要找對人才行,否則真是要把事情搞砸才罷休啊!
「唉,還以為明姬殿下來了,能給館主上一課什麼的,好讓他早點從迷茫中走出來呢!」千崎抱著膝蓋自言自語道,聲音剛剛好讓我聽到,「可沒想到明姬殿下居然沒看出這段姦情來,真是可惜啊可惜!」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們館主的感情那麼不明顯,哪個看得出來嘛!再說我又不是專職做這個的!」
「呃,你以為你是專職做什麼的?」
「是嗎?我在外面的名聲就是這樣?」
「嗯,從明國來的女子,年齡不詳,出身不詳,但博覽古今,交遊廣闊,總能混進高門大戶,以其搖曳多姿的情感經歷換取共鳴,達到教育他人愛情觀的目的。大致就是這樣的吧!」
「哦。」
「如今您又多了一番神話,以俺看來,不論是我家殿下還是晴信,都是日本數一數二的人物,今後您的生涯,也一定會更加順利的!先前俺以為您只不過是虛有其表,在越後沒見您像說的那樣做了些什麼,倒光是整天跟那位白面郎君膩歪。不過,有了這次京師之行,我對明姬殿下您,有了全新的認識。」
「難得,此話怎講?」
「好像殿下對京城的事情甚為熟悉啊!就算不像傳說的那樣,也總算是有過人之處了!館主他果然是知人善任,否則這等重要的外交任務,又攜帶大量的金錢,怎麼就找了一個年輕輕的小姑娘來做呢?」
我啞然失笑,辦得順利是景虎他運氣好。老娘身在醫院多年,論起上下打點這等事來,再沒有什麼地方比那裡更考驗人的心思和耐性了,區區天皇、幕府以及公卿,難道會比主刀大夫更難應對不成?當然,這一點景虎他自己是絕對不知道的。
啊,說起醫院來,真是讓人懷念,又讓人傷心的地方啊!雖然是救死扶傷的地方,但終究沒有挽回我想挽回的生命啊!一張冷冰冰的手術台,只是為了給去世之前的人一點安慰罷了……
算了,沒時間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抓緊去看看老十才是正經,晚了孩子都打醬油了。
【龍虎篇完】
濃尾篇第五 于歸得真辛苦
第一章
千不該,萬不該,錯在我一時急於趕到尾張,以至於取道美濃,犯下了大錯。
因為南面尾張國新主初立,因此兩國局勢趨於緊張,特別是尾張國北部的巖倉織田家,對信長根本不予承認,美濃國守護齋籐道三為了保持岳父的威儀,暫時封鎖了濃尾之間的道路。我乾脆無法進入尾張,便無奈地被困在了這裡,寄宿在一個尼姑家裡,鎮日裡等待著開禁的消息。
無聊之際發現身上的零錢也基本用完了--雖然有不少黃金,但路上不太安全,不敢帶著,都寄存在京城的商人那裡,只帶了足夠路費的零錢--這麼一來二去地住著也不是辦法,轉眼間一個月都過去了。
那尼姑法號青蓮院,四五十歲,年輕時必是個美人,此刻風姿也還在,倒也爽利,不十分計較我白吃白住的事,只是勸我不要顧忌,盡情地住下去也無妨。我等著開禁之際,百無聊賴,這尼姑家裡又只有一個丫鬟侍奉,湊不齊麻將,我便只好裁了些紙牌,畫成一副撲克,每日裡斗地主。閒聊之間竟發現,這尼姑不是尋常人,將美濃、尾張以及臨近諸國局勢說得頭頭是道,而且牌技進步極快,只要你打兩手,便能將你手中的牌猜個七七八八。
我向來對人不甚懷有戒心,特別是打牌輸了的時候,什麼話都說,雖然本來目的是為了分散對手注意力,但實際效果往往是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偶然也說起老十跟我的事情,沒說名字只說事情,常引得這尼姑發笑。我又見這尼姑對於政事掌故頗有心得,就認真請教了一番,問問她這個禁關何時能開。但尼姑說估計遲則三年,快則一年,所以我才勸你放心地住下去。
我一聽便是滿頭黑線,連連搖頭說那可等不及。尼姑便給我講起了尾張局勢,說織田家分為三派,北部、西部和東部鼎足而立,信秀只不過靠強力壓服三家,但他於嫡子之事頗不被家臣認同,也就此埋下了隱患。繼承他的信長,雖然備受寵愛,但在亡父的葬禮上,居然衣冠不整,態度隨意,只是抓了一把香投入火中就揚長而去,此舉激怒了全家上下,位子恐怕坐不穩了呢!
我緊跟著就問,那信長殿下的夫人那邊呢?有什麼消息沒有?
尼姑微微一笑說,濃姬夫人還沒有消息,不過可以想見,一旦濃姬夫人有消息傳來,尾張的局勢應該就有分曉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虎父無犬女,濃姬夫人是位性格剛烈,很有主見的女子。當年她出嫁的時候,道三公贈給她一把短刀,說,去了就隨時準備把信長的腦袋取來。濃姬夫人很自然地接下了刀,說女兒遵命,不過這把刀也說不準會掉頭哦!引得道三公哈哈大笑。那位夫人行為處事,大體都是這個樣子的,所以如果她回復道三公,說信長是個有器量的人,道三公就只有兩個選擇了:要麼與信長結為同盟,永不與他為敵;要麼迅速進攻尾張,趁他還未壯大之前將他殺死!啊,會是哪一種結局呢?」
「如果信長真的是個傻瓜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由濃姬控制住他,作為道三公統一尾張的傀儡,得手之後就殺掉囉。」
「可是這樣一來……濃姬夫人豈不是很可憐?畢竟是下手殺死丈夫的女子啊!這種事情殘忍不說,將來要改嫁,又有哪個敢再娶她過門呢?」
尼姑看著我,眼神驚奇了起來,「丫頭,你這番話我聽著好耳熟啊!」
然後她又接著說:「我也知道這事情可憐啊,所以最好的結局,就是信長殿下足夠強大,否則還有誰能保護他的妻子呢?自身強大,即使是仇人也不敢輕易舉動;自身孱弱,連岳父叔父都是覬覦其家財的盜賊,這就是亂世的常理呢!雖然太不近人情,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她這麼說也沒錯,不過聽她言語裡的意思,竟似乎是和濃姬十分熟絡一般。
「濃姬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各方面的事情我都想瞭解,只要是關於她的。」我問道。
「嗯,長得很出眾,是個大美人這一點不用說了。很擅長吹笛子,會作詩和畫畫,性情既有剛毅的一面,也有賢惠的一面,總之誰能娶她,實在是有福氣啊!老身也沒事常常祈禱,盼望著信長殿下是個有器量,配得上她的偉岸男子呢!」
我一聽心就涼了半截--對濃姬的完美雖然早有精神準備,但親耳聽到這番話還是很讓人受打擊,再說這尼姑也忒不講理,信長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他爹媽生出來養出來的,可不是你祈禱出來的,你白挨累也使不上勁的事兒,跟著瞎起什麼哄呢!但又有些不死心,眼巴巴地盯著她問,那師太你看我怎麼樣?
尼姑白了我一眼,「你老老實實地坐著不說話,倒還好,倒還像個一流的閨秀。可一說起話來,就像個女土匪!嘴裡的話放鐵炮一樣噼裡啪啦地往外蹦,恨不得崩了對方才算完事。比方說日前老身去寺裡進香,回來還沒進大門,就聽見你隔著牆和鄰居因為樹的事吵架。隔壁住的那位夫人,是稻葉大人的小妾,因為不容於正房,安頓在此修行,平日裡脾氣就壞得很,是快嘴出了名的,居然在你這裡被全面壓制,可見你的脾氣也不甚好!」
我無語,繼續打牌。
就這樣我飽受著煎熬,跟隔壁吵著架度過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青蓮院去進香了,有個過路的客人向我們討水解渴,我正在門口等著稻葉家的前小妾,如今的妙見尼,出門來跟我吵今日這一場,不經意瞥見了那路過客人的長相,失聲叫了一句小太郎?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個魁偉高直的光頭正是北條家的資深忍者風魔小太郎。他也萬萬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我,急忙一比要我低聲,又笑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我問他這是有何貴幹,他說上京城來偵查消息,正準備打道回府呢,又說長尾景虎已經上京了。這讓我頗吃了一驚,你看人家這動作多快,我還在這裡傻等,真是要不得啊要不得!
他見我不怎麼吃驚,不禁問道,「聽說你之前就是從越後進京的,你沒聽到什麼消息嗎?」
我順口就把長尾景虎在京城要了哪些官職,討了什麼好處詳細告訴了他,反正這些事情也都是我親手操辦的,知道得詳盡不足為奇,更何況這些事早晚要公之於天下,我提前說一說也無妨。
但小太郎他聽了可吃驚不小,說你怎麼知道得如此詳細?我便把我的事情說了一說,引得他扼腕長歎,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比我還適合當個忍者吶!怎麼就這樣到處混跡,還都滿吃得開?不過這回你可幫了氏康主公一個倒忙,長尾景虎得了這些頭銜,當然要向關東出兵了!
我打了個呵欠說別那麼小題大做,景虎主要的敵人肯定是武田晴信,斷不至於因為無聊的承諾去攻打關東的,再說以氏康那樣的名將的水準,也不至於被一打就敗了。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幫氏康,更何況只要有黃金在,公卿們都會很配合的,所以這件事不能說都是我促成的啊!而且既然你來了,就順便幫我一個忙吧!反正你也要回國,你就帶我取道尾張回去吧!
既然是老交情,說話辦事都容易,我留了一副字給青蓮院大嬸,就跟小太郎來到了濃尾間的關卡,小太郎斬關落鎖奪門而過,就這樣闖入了已經戰火遍地的尾張。
啊,不來不知道,一來下一跳。
第二章
尾張已經分成了數派,打得旗幟差不多,戰爭一觸即發,各方都在厲兵秣馬,準備隨時出擊。因此和小太郎策馬走在空曠的土地上,都覺得不寒而慄。眼下最為重要的事情,莫過於找到十兵衛的所在。但尾張雖不大,找個人卻還是無從著手,我便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我的心越跳越快,但卻不是出於對戰爭的恐懼,而是因為要做的事。
直接到那古野城,求見君夫人濃姬。因為尾張全土已經進入緊張的戰備狀態,即使不是如此,以我這種奇怪的身份也未必能見到濃姬。幸好我早有準備,遞了十兵衛贈給我的一塊玉珮上去,據說這是光秀的姑姑,也即齋籐道三的側室求得的護身符,濃姬自己也有一個類似的,她應該認得。
在等待被接見的空隙,我和小太郎告別,他自有他的事,關東或許也要開始忙碌起來了,他在這裡可耽擱不得。他便問我,這裡如此混亂,你一個人怎麼應付?我說我自有人保護,你回去見了氏康館主便說,我已經完成了對他的承諾,若是有命活下去,我一定會帶上該帶的東西,去小田原看望他的!
小太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想了想便翻身上馬,朝著東方奔去了。這時門裡跑來一個小姑娘,大聲說濃姬夫人有請,門衛便放我進去了。
一路上想了多少話,但見到了這個女子的時候,還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濃姬夫人,一個多麼有欺騙性的名字,其實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而已,擱在現代社會,最多是個初中三年級。
可是這個小姑娘和顏悅色地坐在那裡,卻讓我把想好的勸誡她、安慰她的話全都給堵了回來,讓人覺得那些話根本不用說,她已經完全明白的樣子。
千言萬語,彙集到嘴邊,只剩下一句話:「你好,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對方回答:「謝謝,沒有。表哥已經替我做了!」然後點頭道:「兄長果然眼力不俗,我想你們會很幸福的吧!真的很感謝你能在這個時候來看望我呢!」
我愣住,來看望她本不是出於什麼善心。本打算勸她好生陪著織田信長過日子認命,千萬千萬要跟表哥一刀兩斷,起碼是自己親眼確認了才能讓我放心。但看這樣子,竟是我的人生境界忒低,在跟不相干的人吃毫無必要的閒醋,竟然語塞。
我半晌才哼哼唧唧地說,「光秀來過這裡了嗎?那他現在又在何處呢?」
「他已經帶著我的親筆信前往美濃的稻葉山城,如你所見,我夫君現在面臨危險,我希望父親能夠發兵,助我們一臂之力……」話未說完,聽得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外面撞進一個人來。
「哎呀,信行的軍隊已經出發了,估計有半天時間就會殺到這裡來吧!阿濃,你趕快吧!」來的正是吉法師,也即濃姬夫人的丈夫,後來幾乎統一全國的織田信長。
我來不及躲避,但是想必他也認出我來了,竟然沒有絲毫的尷尬。
他一下子就躺倒在濃姬夫人的腿上,卻對我說:「你怎麼會在這裡?」那口氣就像是在詢問一位老朋友,而非他意圖染指但未遂的女性。
「老娘來找你夫人告狀的!」我也就是那麼順口一說,完全沒想到如果破壞了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會給我跟老十的關係造成什麼隱患。
他哈哈大笑,「上次是我不對,你也看見我夫人了,覺得怎樣?」說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濃姬夫人便從丫鬟手裡接過耳掏,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膝頭,開始掏耳朵。
我萬沒想到這件事就被這麼輕易蓋過去了,只是怒目瞪著他。
他接下去說道,「雖然論長相,你和我夫人平分秋色,但在我危難的時候,阿濃是會想著我的!至於你嘛,我看未必是會為別人著想的人吧!我可不喜歡花瓶!」
他這話說得無禮之極,神情又一如既往地放誕,可見尾張的大傻瓜這個外號是實至名歸,我也絕不示弱,坐直了反唇相譏道:「我也不喜歡草包!我是沒有身為國守的親爹,但我對喜歡的人一樣會傾盡熱忱,但是可惜,那個人絕對不是你這樣荒唐放蕩的登徒子……」
「是這樣啊!可你這麼氣急敗壞地來見阿濃,表達的是為了心上人什麼來著……對,傾盡熱忱……這種感情麼?你連對方都不能全部信任,還說這麼可笑的話做什麼?比如我的夫人,雖然和那個什麼的幾乎有了婚約,但我相信只要她嫁給了我,就再也不會有什麼異心。因為我才是讓她幸福的人,我也一定能做到這一點。可是你呢?就憑這樣,就能讓你喜歡的人幸福嗎?你喜歡的都是些什麼人呢?你又是如何愛他們的呢?不妨說出來看看嘛!」
我十分地想說出幾個人來氣氣他,可惜搜遍腦海,說不出一個可以的人。
「好了阿濃!」信長拍了拍濃姬,站起身來,依然用嘲笑的口氣對我說:「你繼續在這裡慢慢想答案吧!信行早已磨快了刀在等著我呢,回來再聽你說這個有趣的話題吧!我是不是草包,一會就可以見分曉了!」說完便噔噔噔地走出去了。濃姬在後面一疊聲說了一句祝您武運亨通,人早走遠了。
「如果父親能夠出兵的話,就太好了!」濃姬忽然說道。「敵強我弱,夫君恐怕過不了這一關,你這個時候進城來,真的是個錯誤啊!」
「對方是些什麼人?」
「是夫君的弟弟信行為首,還有叔叔信鷹、家老重臣幾乎都在他們那邊……」
「只要十兵衛出馬,再加上你這做女兒的懇求,蝮……道三殿下一定會派兵援助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和十兵衛現在居然在幫他們夫婦的忙,十兵衛在為信長爭取援兵而奔波,我則在想方設法安撫濃姬夫人,這是多麼諷刺的行動啊!
濃姬臉上露出不合年齡的蒼涼微笑,微微咧了咧嘴,「父親大人如果這麼容易就出兵,就不會被人稱為蝮蛇了!但是,只要他出兵能牽制住巖倉的敵人,信行這一方,我相信夫君他能應付下來。」
「算了,我們還是說點別的吧……」濃姬笑著說,「你跟表哥是怎麼認識的?」
「吵架認識的,然後又打算刺殺你丈夫,一來二去的就熟悉了!」
「刺殺信長?為什麼?……嗯,我明白了!這真像是表哥愛採取的行動呢!他真是一個熱心又正直的好人啊!」
你誇他我沒意見,你往死裡誇他我就不樂意了啊!不過,聽到她的這種評價,不知為什麼我也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
「小的時候一起長大的人,如今各自有了歸宿,真是令人欣慰啊!」她說,「接下來就是互相扶持著走下去吧?如果是明姬殿下您的話,一定能給表哥很大的幫助的!但是恕我直言,明姬殿下您,似乎總是有種不自信的情緒,又或者是過去曾經受過不少傷害,對真心實意依靠一個人感到恐懼吧!」
「是嗎?也許吧……」
「反正現在也是等待著戰鬥結果的無聊之中,何不講講你的故事,聊以解悶呢?」
「好吧,講講就講講……從哪裡開始好呢?」
「嗯,來到海道之前,您都在做些什麼呢?講講在明國的事情吧……」
不知是這個明姬太有親和力了,還是我忍了好長時間沒說過的事情憋不住了,那天講了很多事情,包括我自己都幾乎忘記了的事情,中間還使濃姬夫人聽得流淚了幾次,我都沒想到我的故事裡還有這麼讓人悲催的一面。直到日昃影移,快開午飯的時候,終於講完了我過去的坎坷情路,連我自己都在感慨之中了。
「想不到,明姬殿下的心事,一點也不少呢!難怪外表看上去總是那麼波瀾不起,原來是因為這些事情的錘煉啊!」
「您就別取笑我了!這一切都是什麼人在捉弄我啊,說起來也是自己的問題不少,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雖然這樣說有些失禮,但小妹真的覺得,跟您的經歷比起來,小妹我要幸福得多呢!話說回來,如果您更懂得如何去珍惜的話,說不定人生也會燦爛許多,起碼不至於留下這麼多的遺憾吧……」
「是啊是啊……」
「所以說,我表哥是個溫柔善良,又有擔當的好男子,您就一心一意地與他相處吧!如果你覺得這些還不夠有趣浪漫,我倒很願意幫你這個忙。我在美濃還有些可靠的人,我們不妨來一次……」
這時城中忽然響起霹靂一般的聲音,經久不絕,陡然鳴放的巨響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濃姬臉色一變,霍然起身,面色凝重地說:「敵人來攻城了!快!」
我們慌手慌腳地跑到天守閣上朝外看去,城外的平原上黑壓壓的滿是敵人,旌旗搖曳著真是炫目,但完全不見信長部隊的影子。城裡的人在跑來跑去,有些人站在垛口朝外射擊,使用的是一種扁擔樣的武器,還能冒煙,每一次發動,都響起巨大的聲音。
「這是鐵炮!」濃姬說,「我們快去外面幫忙!一定要守住這座城!」
我想自己也真是的,明明這種火繩槍我該更熟悉一些,反倒要別人來教我。信長是著名的使用火槍的大名,這一點來自未來的我該比他們都清楚啊,怎麼一遇到戰鬥,腦子就不轉了呢?再說我在川越當過大將,守過城池,按理說我更有戰鬥的經驗啊,怎麼到這裡又沒反應了呢?總而言之這個淡定的人應該是我才對!看濃姬夫人嬌小的身影在人群裡穿梭來去,叫大家鼓起勇氣來戰鬥,又指揮人填補某處的空缺,弄得很有那麼個大將的意思,於是自卑感和不服氣又湧上來了。
要是濃姬死在這裡,我忽然想到,要是她死在這裡,我會是怎樣一種既惋惜又不乏快意的心情呢?--但是,我要守護她不受傷害!這也許是十兵衛的心願吧!
我一氣之下,撿起一條火槍,大不了站在牆根朝敵人開槍嘛!當年跟陳晨學長去遊樂園打氣球,我用氣槍比他用得還精準哩。
可惜我忽略了一個事情,目前的火繩槍,還不是扣動扳機的品種。是要把火藥塞進槍膛去,再把彈丸扔進去,用鐵棍戳一戳,壓實,再拿根火繩,就跟油燈裡點的燈草差不多,不過比那個燒得快,點上火趕緊瞄準,不一定啥時候就點著火藥了,然後彭地一聲,震得耳朵都要聾了。我拿是拿起了槍,便不好意思一槍不發再放下,轉眼看旁邊的人開槍開得辛苦,心一橫也點了一根火繩,把槍架在垛口上,朝外面瞄準。
「明姬殿下!你小心啊……那個槍……」濃姬夫人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群傳來,顯然焦急得很,但槍已經點著,我撤是撤不掉了……
砰!一聲巨響。
我操,這槍不好使,咋沒人早提前告訴我一聲啊!
第三章
「哈哈,這場仗贏得漂亮!」我眼睛看不見,光聽聲音就知道是那個尾張的大傻瓜。
「信行那個笨蛋!路上遇到了我的伏擊,他仗著人多,以為直搗我們的本城就可以取勝,完全沒想到我收藏了那麼多種子島(即火槍,傳入日本的時候先傳入種子島,島主依照外洋樣式仿製,所以火槍就叫這個矬名字了),把他打得很慘吧!然後我也學他來了一個直搗本城,林美濃戰死啦,信鷹叔父也戰死啦,要不是老媽出面說情,信行也跑不了!阿濃,這次守城表現得不錯,你說吧,要什麼獎勵?」
「這都是殿下武運長久所賜,阿濃什麼也不要,只要殿下能平安歸來!」
「哈哈,這話可真不像是蝮蛇的女兒說的吶!我們快去休息休息吧!」
「不行啊,明姬殿下受了傷,恐怕還需要人照顧……」
「我不需要人照顧!」我躺在裡屋,此刻坐起來高聲喊道:「要去睡覺的就趕緊去睡吧!」
紙門被霍地拉開,對方想必看得到我端坐在屋子裡,眼睛上蒙著白布,臉上也遮著紗。
「喲,你這可傷得不輕啊!」信長一改調侃揶揄的口氣,「這是被種子島傷成這樣的吧?」
然後他似乎想來拉我臉上的輕紗,又被濃姬制止了的樣子。
「別亂動!你想讓她得破傷風嗎?我留在這裡照顧她,你先回去吧!叫犬千代他們陪你玩吧!」
「唉,那幫臭小子怎麼比得上你嘛!叫個仕女來照看就好了嘛!」
「你在說什麼呀!表哥替你去美濃斡旋,她一個人在這裡,又受了這麼重的傷,我們照顧她也不應該嗎?你要是這麼沒良心的話,就給我滾出去!」
「好好好!岳父大人要能聽你的話才怪!你要守在這裡的話,我也在這裡陪著!反正她眼睛也看不見……」然後我聽便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與阿濃生氣的哼聲。
我乾脆把身子轉過去,其實就算不轉過去也看不見,只是為了避嫌罷了。
過了好一陣子,聽見阿濃低聲埋怨道:「看你,剛打了場勝仗就得意自滿了!尾張反對你的力量還不少!再說這也不是地方……明姬殿下因為幫我們守城,親自出手狙擊敵人,現在受傷不輕啊……火藥炸了,臉上恐怕要留下傷痕,眼睛也不一定能保住……你居然好意思在這裡……」
「有我做主,怕什麼?雖然她受傷了,可不論能不能好起來,光秀都要娶她,否則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讓他好看!」
「……」
「你怎麼了?……捨不得了?哈,我就知道你對你表哥舊情難忘!」
「你再胡說,我就把你踹出城下去!」
「哈哈,我是開玩笑的嘛!我們先找醫生好好給她治療一下,光秀來了之後再給他們操辦婚事!」
「你又來了!婚姻大事難道能不問問父母,就由你決定嗎?表哥又不是你的家臣!」
「啊,如果我能有這樣的家臣,倒也不錯呢!」
他們倆只顧著自說自話,完全沒有理會我,或許是以為我已經睡著了吧!
「都給我出去!老娘要睡覺了你們看不見啊!我眼瞎了你們又沒瞎,沒什麼事在這兒海聊上了,有話去自己被窩裡說,沒得在這兒招人煩!出去!」
兩個小孩都沒做聲,我能想像得到他倆互相捅捅對方,擠眉弄眼地示意,但卻只聽見紙門被輕輕拉開又關上,以及腳步擦地的窸窣聲音。這個人眼睛一看不見之後,耳朵就會變得聰敏,而且脾氣也會變得暴躁,但我沒料到竟然這麼快。
唉,要是真的瞎了,就再也看不見他了。他還會不會留我在身邊呢?要娶個殘廢的女子,對他來說未免殘酷了一些吧……
你說我好端端地碰那支槍幹嘛!
或許是夜裡了吧,似乎有沙沙的雨聲。不知過了幾天,我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只是躺著出神。紙門忽然被拉開,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明姬殿下,請放心休養身體,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表哥也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嗯!」我含混不清地回答了一句,淚水想往外湧,但被我克制住了。幸福本來就十分脆弱,突如其來的事件總能輕易地破壞它,它因此需要像眼珠一樣被保護。我現在忽然後悔,沒有好好跟他擁抱一次,靠在他肩上看看夕陽啊下雪啊什麼的,隨便什麼都好。
然後她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又說,表哥來了。
「他在哪裡?」我趕忙爬起來,幾乎被什麼絆倒,摸索著想出去但無論如何找不到門的位置,剛才明明是這個方向傳來的開門聲啊!
「他帶著父親派來的軍隊,跟夫君一起攻克了巖倉的城堡,就率軍回美濃去了!看樣子,他是不知道你已經來到尾張了呢!」
對,他應該以為我還好好地待在越後,怎麼會想到我這麼不老實地到處跑,還把自己弄得一身是傷。其實,要是我為保護濃姬夫人死了,只要阿濃和吉法師把這事告訴了光秀,他一定會記掛我一輩子的,可惜我現在還活著,鬧了個半條命,這就有點難辦。
如果要負責任,就得娶個殘缺不全的人回家,否則就淪為話柄。如果為了家門考慮,上有父母中有兄弟,無論如何也得找個能過日子的回去,那麼我的命運也可想而知。但這兩個選擇,不論是哪一個,都讓人心酸得很啊!
「阿濃,你說,當時我要是死了,會不會更好一些?」
「你在說什麼呀!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灰心啊!你要是死了,十兵衛他一定會傷心欲絕的!雖然只是簡略地提起過你,但他眼神裡流露出的那種幸福和珍視,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啊!你一定要相信我!」
「對!你一定會有個好歸宿的!」旁邊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原來吉法師也在。
「信長殿下,」我說,「我嫁給你當小妾你看怎麼樣?」
「啊?這個……」他一愣,顯然是沒想通我怎麼突然說這個。
「雖然我眼睛瞎了,什麼都不能做,臉上還有槍傷落下的麻子,但是我一天只吃兩頓飯,跟夫人也會和睦相處的,只要一個名分就好了……你意下如何?」
「這個嘛……」他的聲音頗為難。
「你看,」我攤手,「我給你當小妾你都嫌我累贅,難道要別人娶我做正房就不是強人所難嗎?擺弄那把槍是我自作自受,結果都讓我自己來承擔吧!我已經死過一回了,大不了再死一回穿越回去,那些所謂的美好感情……」說到這裡一下子哽住,接下來的話本是「大概與我是無緣的,因為我做了不少孽的原因吧」,但想到十兵衛抓著我的手,跟我說不論其他人給我怎樣的傷害,他都會替我補綴完整的幸福的那種情景,這句話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胡攪蠻纏呢?」信長氣呼呼地說,「我是不想奪人所愛而已,你就算瞎了殘了,好歹也是個雌的吧!再說你千里迢迢跑來跑去,不就是因為思念那個人而來的嗎?不就是不放心他對你的感情,跑來吃我們阿濃的醋嗎?如今這樣自暴自棄,又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肯信賴,還想得到什麼什麼幸福,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尊敬的明姬殿下。」
他又說,阿濃,這個白吃飯的我們不養了,你把她給我送到美濃去!讓她自生自滅好了!至少別死在我尾張國裡,我不想看到這種懦弱的人。
「可是……」
「可是什麼?你想違背我的意思嗎?趕緊給我攆出去!對,就是現在,馬上離開!」
「走就走!」我也摸著牆找門出去,濃姬上來扶住我。
腳步聲遠去了,發怒的信長走了。周圍籠罩著寂靜和落寞,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濃姬的聲音陡然威嚴起來,「來人,給我準備轎子!我要回美濃!」
第四章
重新出仕齋籐家的明智光秀解散了軍隊,過了幾天,回來上城向齋籐道三覆命。齋籐已經年過半百,像往常一樣閉目沉思,但這一次,不知道又在醞釀什麼樣的陰謀。
「參見大人!」
「是你回來了啊!怎麼樣,沒有受傷吧?」
「托大人的福氣,已經摧毀巖倉的織田家,令婿在尾張的日子,也會好過不少了!」
「光秀,你可知罪嗎?」道三微微睜開眼睛,笑裡藏刀。
「屬下,屬下知罪!屬下以死脅迫館主,要您出兵尾張,實屬倉促無奈之舉,但憑館主責罰……」
「你呀!脾氣一點都沒變!既然知錯,那就領受我賜予的責罰吧!不過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要替尾張的大傻瓜求情?還要冒如此大的風險,難道是你還惦記著歸蝶?」
「不!屬下只是覺得,齋籐家虧欠濃姬夫人甚多,夫人既然背負著家族的使命出嫁,幸福與否都是天定,至少作為娘家的親人,應該給她多一份扶助才是!而且信長殿下也並非傻瓜,此次屬下率軍去尾張,剛一到達就聽聞信長以兩千人馬大破其弟信行統領的七千人馬,在聽了詳細戰報之後,屬下以為,如此詳盡周密的考慮與勇猛果敢的作風,決不是一個傻瓜所為。因此屬下猜想……或許信長殿下是在裝傻!」
齋籐臉上陰晴不定,半晌哈哈大笑,然後臉色一沉,怒喝道:「光秀!你知不知道你臉上,已經露出將死之人的顏色了?」
「屬下不知。懇請館主明示!」光秀不慌不忙地回答,若是其他人乍見這個老頭喜怒無常,或許會害怕、捉摸不定,但對他來說這是家常便飯,道三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嚇唬人。
「身為一國武士,居然誇獎敵國的人!即使那是我的女婿,難道就可以了嗎?說什麼齋籐家虧欠歸蝶太多,你是在指責我這個做父親的不顧女兒死活嗎?你以為我聽不出你的弦外之音嗎?」道三將扶手重重一拍,氣勢咄咄逼人。
「這……」
「我命令你!率領一萬三千人去,取我女兒女婿的人頭來見我!不要說這些人不夠用,信長所能調集的軍力最多三千,還不快去!」
「館主……」
「如果你為齋籐家著想的話就快去,如果信長不是個傻瓜,那我決不能允許這只猛虎睡在我的鄰國,想要尾張的話,我將親手去奪取!我用了一輩子計謀了,早已經厭煩這種方式了!不過我好心警告你一句:如果你敢抗命,我就殺光你明智一族!是你死還是信長與濃姬去死,你自己掂量吧!」
「是!在下遵命!此去一定將他夫婦首級取回!」光秀鄭重其事地頷首,「不過請恕在下魯鈍,請館主再給一個明示,用來盛令愛令婿頭顱的盒子,是不是需要在上面鑽個眼?」
「鑽、鑽眼做什麼?還讓他們繼續喘氣不成?」
「非也。屬下在遊歷各國的途中,遇到了一位來自明國的女子,這位女子精通掌故,說話常能在無形之中觸動人心。她曾經對我說過,人死之後,如果是夭亡,要在盛殮屍骨的容器上鑽一個洞,其靈魂便能自由出入,生前有什麼未盡之事,未盡之言,都會尋找其最親近的人訴說交代。歸蝶姬雖然一生命薄,但她如此善良,是萬萬不會恨館主大人的,我想您與她有父女之親,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也是亂世常態,可是居然連臨終一面都不能相見,這實在太過悲慘了……」他頓了一頓,「如果明姬在的話,一定能夠勸說大人回心轉意,但她目下遠在越後,屬下又實在無法勸阻大人,只好照她曾說過的方法,為殿下和濃姬盡這最後一點心意,使你們父女於無奈之間,再見上一面了!」
「哼,拿鬼來嚇唬我,我會害怕嗎?」齋籐雖然嘴上強硬,態度卻軟和下來,畢竟那個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啊。
「屬下不敢,只是覺得以殿下的英明,濃姬即使做了鬼,也該她來怕您,而非您去怕她!」
「你說話可是越來越難聽了啊!不過看來那個明國來的女子,讓你印象頗為深刻呢!這次就聽你的,先讓那臭小子和那胳膊肘往外拐的丫頭多活一陣子好了!」
「在下代濃姬夫人和信長公,叩謝館主大人的深恩!館主如天之德,必將保佑您武運長久!」
「好了,說那麼肉麻的話你自己就不會打哆嗦嗎?我只是從一介賣油郎不擇手段混到守護這個位置的,哪來什麼如天之德?我老了,不打算武運長久,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晚年就行啦!你小子年紀不小了,我給你說一門親事吧,唔,對了,是妻木家的女子,她的伯父來向我申請過,希望我能給你們做媒,嗯,我想還是徵求一下你的同意,你看……」
「館主!這事請恕在下拒絕!」
「哎呀,你今天違逆我的次數還不少,說說吧,為什麼?是還掛念著濃姬?」
「在下對濃姬公主只是兄妹之情,在下心中只有明姬一人,已經容不下其他女子……」
「我知道了,是那個明國來的女子吧?你不是說她遠在越後嗎?又不是我齋籐家的人,我可不能讓這麼不可靠的人嫁給你!我不同意!」
「可是殿下……在下已經與她有了終身之約,而且這種事……」
「這種事輪不到我說話是嗎?身為美濃守護,我希望我的家臣們關係緊密,這不僅是為了維護美濃一國的安泰,也是讓大家齊心協力,將來平定天下的一步。我道三的確年事已高,但這心可還不老,誰敢阻擋我就來試試吧!光秀,你要知道我的決心一下,便無法挽回,即使這樣,你依然還要違逆我的意思嗎?」
光秀不想答話,這種事情齋籐老頭說得出做得到,他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嫁到敵國去了,何況一個外甥,自然也沒什麼好吝惜的。此刻他腦筋千轉百轉,就是在思索如何能說服這位頑固精明,又只重利益的姑父。
最後依然無法可想,便淡淡地說道:「我明智一族的性命,都在殿下手上,但殿下要一味逼婚,在下也只有切腹一途可選了。」
蝮蛇冷冷一笑,意思是隨你的便。
「報告館主!小姐求見!」
「小姐?那個小姐?」
「是濃姬夫人啊!濃姬夫人來了!」
「還愣著幹什麼?快叫我的歸蝶進來啊!」
濃姬夫人一進來,顧不上敘父女之情,便說,「表哥你在這裡就好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實在是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明姬殿下……」
第五章
「表哥啊,你一定要振作啊!明姬殿下還需要你的支持……」
「哼!不就是傷了眼睛嘛!也至於急成這樣?你所珍惜的人如今已經變成廢人了,你還要為了她切腹來跟我對抗嗎?」
「不能切腹!我還要留著這條命!」光秀說了這樣一句話,就跑出去了。
只剩下道三和歸蝶在屋子裡,面面相覷。
「女兒啊,你給他說這樣的消息,不是要害死他嗎?」
「父親啊,我出嫁三年了,您還是沒一點變化啊!」
「是嗎?我還以為我已經衰老了不少呢!你這次為什麼回來?」
「為了還一個人情。也為了自己的未來。」
「孩子,你太天真了!這是什麼時代啊,你居然相信那些虛幻的感情?我來告訴你吧,男女之間相愛,不過是為了利益而結合在一起的。如果是迷戀美貌的男女,只是癡迷於皮相,一旦色相衰弛,還有什麼情愛可言呢?而譬如組成家庭,是為了共同守護財產所組成的,既然戀愛的目的是婚姻,婚姻的目的又是擴大和傳承財產,那麼人和人的感情,與利益權衡起來,就根本不重要了!只要合乎利益,自然就會走到一起,反之則不行。你這樣鼓勵光秀去娶一個殘疾女子,只能讓他們兩個都痛苦!如果一開始就不相信,就不會有受騙時的痛苦,變得冷血,也是為了維護最值得寶貴的自己的手段吶!」
「您這樣想,我也沒什麼話好說,但是父親是人人畏懼的蝮蛇,也是人人討厭的悲哀的孤獨的蝮蛇吧!」
「哈哈……真是尖刻啊!真是我的好女兒!」
「不管怎樣,我本來是打算請父親為光秀做媒的……」
「叫光秀娶那個又醜又瞎的婆子?」
「現在不是了!」
「那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來打一個賭,我想他最終還是會服從我的脅迫的,你的意見是相反的是吧?我們拿什麼做綵頭好呢……」
「如果父親輸了,就去和我的夫君見上一面吧!我與夫君都認定,光秀會娶這個女子的!」歸蝶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
「你這次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道三警惕地問道。
「為了兩家和睦!也為了讓有情人不至於遺恨!」濃姬的態度十分鄭重。
「你是在說光秀,還是說你自己?」
「您說呢?」
「我明白了!我蝮蛇,會用盡一切手段的!如果你輸了,我就可以認定這種情感是虛假的。只要光秀答應了娶我家臣的女兒,我就將他囚禁,然後揮兵掃平尾張,殺死你的丈夫和那個明國女子,然後我會把你嫁給光秀,讓他做我的女婿……既然感情不可信賴,那麼一切可利用的條件,都如此順理成章,你做好接受命運的準備了嗎?」
「女兒無怨無悔,不過這次,您輸定了!」
「好!從現在開始,你都不許見光秀,也不得對他傳遞任何消息!」
「任憑父親您如何欺騙壓迫他……女兒絕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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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明智光秀度過了他一生第二黑暗的階段。寄居在不破光治家裡的他,每天都有齋籐家的重臣來拜訪,所談到的不過是人生與婚姻的關係,來賓們幾乎眾口一詞,說法卻千姿百態。有的以為齋籐大人的老虎屁股摸不得,既然他要求了你的具體做法,就請照辦吧;也有的認為娶妻生子是人生的樂趣所在,找一個滿臉麻子還多倆黑窟窿的女子,以十兵衛你這等相貌,不覺得太虧了麼?
不論是哪種勸說,光秀都一笑置之,他此刻最焦急的是,如何能去見心上人一面。
齋籐道三得到回報說勸說無效,光秀根本不談這個問題,氣得他暴跳如雷,向光秀宣佈了閉門思過的處分,又派了人在不破光治的宅邸周圍日夜巡查,連光治家的人出門都被嚴密地看守起來。
不破光治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夙夜憂歎,那種被連累了的苦悶全都寫在他那張浮腫的臉上了。他也曾進城去求情,希望道三撤去在他家周圍的巡查,但被徹底地拒絕了。
「我是光秀的姑父,我當然是為了他好!年輕人一時意氣用事是難免的,但時間一長,他就會明白什麼是他想要的!」道三如是說,「我並不想害他……希望你能夠理解。」
不破光治只好表示理解,但轉念一想,美濃大人說得也沒錯,珍重過去的承諾固然是值得敬佩的事,但為了那樣的女子,是否太不值得了呢?
他回來把這個疑慮向光秀闡述,光秀只是淡淡一笑,說照顧她一輩子,是自己早就想過的問題,不論她是否健康。至於是不是意氣用事,自己早就想清楚了,那不是意氣用事。如此而已。
齋籐道三得到了這個回答之際,微微露出了笑容,告訴侍從,去請一個人來。
「明智大人,外面有人求見……」
「又是那些來勸我不要頂撞齋籐大人的人嗎?還是算了吧……」
「正是一個這樣的人來求見!!」不等小廝回復,怒不可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門被拉開,外面站著兩個女人。
為首的是個身材妙曼的尼姑,身穿白衣;後面跟著的,是個雙乳低垂大腹便便的尼姑,身穿緇衣。兩個尼姑都遮著臉,但從身材上便能看出巨大的差異。
白衣尼姑小步趨入堂中,坐在光秀面前,從懷中取出一把利刃,用白絹墊著,放在面前。
「請光秀大人用這把刀殺了老身吧!」
「母親大人……您這是……」
「這是什麼?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因為你頂撞了齋籐大人,我們明智一族都要受到處分,這是武家的常態。與其死在亂七八糟的人手上,還不如讓我的愛子親手殺死我,反正我們的死亡,都只不過是因為你堅持要娶那個女子罷了!」
「母親大人,您不要逼我啊!」
「我是認真的!」尼姑說道:「你父親去世時再三告誡你要恪守武家之訓,振奮我們的家門,我時常也在想幸好生了這麼個兒子,或許有望實現你父親的夙願。而今你為一個女子,敗壞自己的前程,這讓本來已經出家,心如死灰的我,簡直如再受了一番地獄之苦一般。有你這樣的兒子,我還不如早點追隨你父親於九泉之下,只是沒有面目見他啊……」
「母親……」
「難道你不能委屈自己一下嗎?你是明智一家的主人啊,你忍心看著一門老幼,因為這樣莫名的禍事,就斷送性命嗎?如今是叫你放棄一個被毀容的女子,去娶一位名門淑媛啊!別說是這樣,為了家人的性命,就是條件顛倒過來,你也應該毫不猶豫地去接受啊!這才是一位堂堂的武將的做法啊!」
「是道三殿下讓您來的?」
尼姑愣了一愣,旋即搖頭,「老身是不想活了,來最後見你一面的……你怎樣選擇,是你的事。哪怕到最後你既不能如願以償,全家又因你而死……到最後我們身敗名裂,卻又一無所獲……」
「母親你這樣說,孩兒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那個女子真的有那麼好嗎?為何要為她堅持到這種地步呢?」
「孩兒喜歡她,只是一種前世相識的感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有時看到她傷心落寞的樣子,就希望能夠陪在她的身邊,幫她驅走憂傷和困惑,如此而已。」
「那麼,就因為你這種毫無來由的保護欲,要搭上明智一族上千人的性命嗎?」
「母親,這不是毫無來由的……我喜歡她,這就是理由了!」
「好,你就眼睜睜看著我死時的樣子吧!」尼姑抄起了利刃,朝著自己的咽喉,閉上了眼睛。
「母親大人!」光秀飛身撲過來,壓住尼姑持刀的手臂,大聲喊道:「您不要以死相逼,我答應道三大人便是!您先放手!」
「你說什麼?」尼姑鬆了一口氣,但沒得到他確認的答覆之前,手還死死地攥著匕首。
「我說我答應道三大人,我不會娶明姬的!我的婚事,任由他安排了……」
「太好了……太好了!明智一族就得救了!真不愧是我兒子。」尼姑丟下手裡的利刃,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撫摸他寬闊結實的後背,語氣裡都是憐愛。
「我總不能眼看著母親您死在我面前啊!」光秀臉上泛起輕鬆的笑容,出著神自言自語道,「看來沒法完成對明姬的承諾了……不過在成親之前,我若出了什麼意外,我指的是並非自願的死亡,而是出於什麼意外,比如落水,或誤食了什麼有毒的東西的話,道三大人應該不會怪罪母親的吧?也應該會保全我明智一族的性命了吧!」說完便站起身來,緩緩朝後面走去。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尼姑勃然大怒,「你就為了這件事輕賤自己的生命嗎?特別是對十月懷胎辛苦養育你二十多年的母親說這樣的話,你不覺得殘忍嗎?」
「唯有如此,才能顧全雙方的恩義啊!母親大人,請您原諒!」
「不可饒恕!這樣的你我絕對……絕對不會饒恕!你若是這樣去死,是一定會下地獄的!」
「如果不死,才是真正的地獄。」光秀轉過身來,努力地想笑,但早已淚流滿面,「明姬曾有過一個心儀的男子,與孩兒面貌酷肖,雙方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卻因對方母親的反對而失敗,於是各自生活形同陌路。孩兒本想為她完成此生的幸福,但又敗在了母親手上,現在想想,這未嘗不是宿命吧!」
「你……」尼姑一陣眩暈,搖搖欲墜。身後那個穿緇衣的尼姑趕忙搶上前扶住她,同時用蒼老哽咽的聲音說了一句,「明智大人,世上父母愛子女,遠比子女愛父母更深,請你多記得自己對不起母親之事……就為了一個毀容之後的女子,放棄那些漂亮的女子,未免太不明智了!」
光秀看著這個尼姑,過了半晌才鄭重地說:「我知道了!不過請記住一點,無論多麼漂亮的女子,早晚都會變成您這副尊容的,所以容貌並不重要。我已經答應了,請不要再多說了!」
第六章
「道三大人,青蓮院大人求見。」
「快快請見!」齋籐道三得意地看了一眼濃姬,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從青蓮院那裡得到確認的好消息了。
青蓮院比丘尼出現在門口,小步趨入,兩袖一開一合,坐在道三面前。將手裡的利刃和白絹放在地上,朝道三的面前推了推,說請道三大人殺了貧尼吧!
「這……你這是什麼意思?」
「貧尼之所以答應道三大人去勸光秀,只是為了確認他對明姬的心意到底如何。現在我已經確認過了,明智家的族長是光秀,他決定的一切,我作為明智家的一員,將會無條件服從!所以,我想他雖然答應不娶明姬,但卻在籌劃自殺的事宜,這樣下去,違逆道三公的意旨是早晚的事,您盛怒之下一樣不會放過我們的,不如就死在這裡好了!看在親戚的份上,您總還不至於讓老身暴屍荒野吧!」
「你……難道你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明智一族滅亡嗎?」
「明智一族的存亡,在大人而不在光秀,更不在老身。家臣們無辜,希望道三大人饒恕他們,使他們繼續為美濃效命,但明智的親族們,自老身以下,相信都會為光秀而自豪的!不為強權所迫,堅持自己心目中的道義,哪怕殞身亦不為恤,這是明智的家風,雖然是女子,也一樣懂得堅持!」
「你不怕死,難道我還怕你死?」
「所以請道三大人拿起那把刀,將我刺死便好了!」
齋籐道三的濃眉倒豎,顯然是被這個尼姑給激怒了,上前一把抓住刀子,一手按住青蓮院的肩膀。只要他心念一動,這刀隨時可以刺下來。
「父親!」濃姬在旁驚叫一聲。「您還不肯認輸嗎?」
「認輸?我又沒輸!光秀他不是答應了婚事任我安排的嘛!對吧,青蓮院?」
「的確說過這樣的話。」青蓮院點頭。
「父親大人,您這樣做的話,就太不知羞恥了!」
「可是這樣才是真正的蝮蛇啊!哈哈哈……」齋籐道三笑得臉上的皺紋都綻開了,放開了青蓮院,把刀也丟到一邊,重新坐下問道:「青蓮院,明姬是怎樣一個女子呢?你知道嗎?為了這樣一個陌生女子賠上了性命,這可太令人惋惜了呢!」
「我想,」青蓮院不慌不忙地說道:「我不得不說,她是一個牌技很差的女子。」
「啊哈?」
「而且要是她知道了,道三大人您這樣給她的事情使壞,恐怕要罵您一個狗血淋頭才罷休啊!」
「我好歹也是她的長輩,她居然要把我罵到狗血淋頭?」
「何止!她罵過北條幻庵、毛利元就……跟武田晴信的正室三條夫人吵過架、陪長尾景虎的姐姐搓過麻……就我親眼所見之事而論,稻葉良通大人那個攪得全家不寧的快嘴小妾,如今出家做了我的鄰居,因為摘了我家伸過院牆的李子,被明姬罵得三天不敢上街,明姬乾脆砍了小半棵李子樹,隔著院牆給她扔過去了。第四天天不亮,在我家門口偷偷倒了一盆髒水,結果明姬又罵了她兩三天。」
「唔,那位夫人都被她欺負成這樣嗎?聽你說來,還是個不好惹的女人啊!」
「是啊,否則為什麼會受傷呢!是親自上戰場,擺弄種子島造成的吧!」
「唔,配給光秀那個慢性子,也的確不錯。可是,你們真的打算讓光秀那樣的小子,娶一個毀容了的女子嗎?」
青蓮院眼圈一下就紅了,沉默了一下說,只要光秀願意,她是沒什麼意見的。
「歸蝶!」齋籐道三的臉色十分難看,沉聲問道:「跟你家那臭小子見面,在哪裡比較好?」
「父親,您認輸了?」濃姬喜出望外。
「別說那麼多廢話,回答我的問題!」
「……是!……在兩國交界的正德寺比較好!」
「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是會用我蝮蛇的方式的!」道三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埋怨道:「我一世英名,居然敗給了你們這幾個女人!」轉身又對青蓮院道:「告訴你們家光秀,先別忙著自殺了,叫歸蝶快將那個吵架達人送來,他愛娶醜女,我就罰他今生不得再娶側室!哼!」說完搖搖晃晃背手踱進裡屋去了,在他身影轉過拐角的時候,兩人似乎還聽到了一種聲音,好像是賣油郎唱的輕快小調。
青蓮院和歸蝶對視一眼,強忍住了笑意。
半個月後,明智家的婚禮辦得十分不隆重。大家都知道這不是受道三大人祝福的婚姻,再加上據說新娘很醜,被種子島的火藥炸傷了臉的,不論怎樣遮掩,應該都不太好看吧。
「明姬,你來了!」光秀急切地想揭開新娘的蓋頭,看看她傷得怎樣了,但卻被眾多女御給攔住了。
「不論您如何著急,婚禮上千萬不要毛手毛腳的,拜託了!」
「我不是著急那個啊!我只是想看看明姬的傷要不要緊……」
「沒關係的,已經都結痂了!這個蓋頭千萬不能這個時候掀開……客人還都在的……」我說。
「現在哪有什麼客人啊?我們這個婚禮會有什麼客人來嘛!再說你把臉遮起來怎麼行?」
「這是中國的風俗,只有入了洞房,才能由丈夫親手揭開,新娘是萬不能在賓客面前露臉的!我們是到處去參拜賓客,不像你們是坐在那裡等別人參拜的。」
「那……好吧……你看不見的話自己要小心,諸位夫人們,就拜託你們了,要始終扶著她啊!」「這個不用大人你嘮叨了!我們會小心的!」
婚禮
在一片莊嚴肅穆中,我的婚禮在慢慢進行著,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了啊!漫長的曲折的情感之路,終於走到盡頭了。十兵衛的那些話,濃姬能轉達的都轉達了,最後她總結道:「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讓我們大家都不會失望的男子。你就從了他吧!」我頷首表示贊同。因此,濃姬殿下算是我的媒人……
當年在相模,北條氏康對我說,等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再回來看我吧,那時就會把我當成一個非常難得的長兄的!
當年在安藝,毛利元就對我說,你把我三個兒子都給弄成了斷袖,我要詛咒你嫁給一個直男!直男!直男!
這些過往,此刻回想起來,不由得讓我會心一笑。緊閉著眼睛,又好像看見武田晴信左手抱著三條夫人,右手撫摸著源助,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你總算跟那個臭小子在一起了,你真實的心意,還是我逼他做男寵時表露出來的呢!如今你喜酒也不請我喝一頓嗎?然後長尾景虎在旁邊恨恨地說,他們定情可是在我越後的冰雪之中,有你這色情狂什麼事兒?別在那裡臭顯擺了!有種過來決一死戰!
「濃姬大人駕到!」隨著一聲通報,濃姬夫人的聲音響起:「表哥能有今日,實在得來不易,小妹在這裡祝你們白頭偕老!」--唉,總算有個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來了。
但是這個婚禮對我來說,卻十分成功。雖然一直以來沒有什麼表示,他能為了娶我,可以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份感動的確是令人回味悠長的。你說我傻也好,說我虛榮也好,可試問哪個女子不懷有如此的夢想呢?
賓客散盡,一場熱鬧。我坐在臥室裡,身邊只有他相伴,時間寂靜如水,我心亦如水。
「明姬,現在可以揭開蓋頭了嗎?」他拉著我的手,竟是有些不安地問我。
「不要著急,你真的不後悔娶我嗎?」
「怎麼會?終於能名正言順地照顧你了!我高興還來不及!」
「即使我毀容了也不後悔嗎?」
「……只能怪那南蠻的妖法害人!讓這種不幸降臨。不過,在下倒認為這是個因禍得福的好機會呢!再說,我早就說過,即使你受了傷,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的!這一點不是因為憐憫或者責任,是一旦少了你,我就不知該如何是好!有時我也在想啊,這應該就是緣分吧!你長得什麼樣子,我根本就不在乎!」
「哈,」我壓粗了嗓子說道:「是誰說不論是何等美女,早晚要變成我這副尊容的?」
「啊?你怎麼知道?難道那個老奶媽是你扮的?」
「裝上假肚子和假乳房,就可以扮出那種效果了!而且……」我一把掀開這礙事的紅布,「我將要從現在這副樣子,變成那副樣子,怎麼樣,覺得心理落差很大、很鬱悶吧!」
「你……你沒有受傷?……這真是太好了!不對,你一直在騙我!」他假裝生氣不理我。
「一切都是為了考驗你嘛!我要把下半生的幸福托付給人,這筆買賣可不能做賠了!再說,濃姬夫人也想看看,你對我到底有什麼不同吶!」
「那我做得合格嗎?」他嘟著個臉問我,一副極為不快又惹人憐愛的樣子。
「滿分!」
尾聲
新婚之夜,免不了要纏綿。朦朧的燈光裡,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男子,依偎在他的懷裡,時間像五彩的果凍一樣凝固住了,我們在那個有限的空間裡,盡情享受兩情相悅的浪漫。
他的手伸向了我的衣服,忽然停住,表情嚴峻。
他轉身去黑暗裡抽出一柄雪亮的長刀出來,一手抱住我,將刀橫在胸前,對著屋頂大聲喊道:「什麼人?出來!」
「明姬大人,我是小太郎啊!氏康主公祝賀你新婚之喜!叫你有時間去小田原看他!賀禮我留在你們房樑上了!」
「明姬大人,毛利家的各位大人也祝賀你新婚之喜,恭喜你嫁了個直男!以後一定要不多不少生三個兒子啊!賀禮我插到左山牆的第五塊磚裡了!」
「明姬大人,武田家恭賀新禧,晴信殿下很喜歡您作的詩啊,請千萬不要因為生活太幸福就放棄創作啊!賀禮我埋在瓦的下面了!」
「千崎也祝賀殿下,賀禮景虎公已經給過了,我就不再給了。武田家的忍者別跑,看鏢!」
……
這個時間來祝賀,如果光秀不喝問的話,估計他們也未必會吱聲吧--想到這一點我就冷汗,冷汗。
光秀倒提著劍走出去了,站在門口朝上面仰望,半天也不進來。
「這些人……居然……說得都是些什麼話嘛!」我小聲嘀咕道。「你幹嘛呢?外面露水重,快進來!」
「真沒想到啊真沒想到……我們家的房子,居然能藏這麼多人啊!」
【全文完】
番外
這是黃梅時節難得的晴天,坐在天守閣上泡一杯清茶,窗口有風送入,閒持一卷小書,等待著丈夫歸來。
今天,已經是六月十三了,眼看月亮就要圓了,比我預計的日期晚了整整十一天。
我倒並不怎麼在意是否在那一天,三十年來的每一天,悲歡離合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的每一部分回想起來都是甜蜜的。我們的生活就像點滴彙集成的江河,在不停歇地奔流,永遠地奔流。因為它沒有盡頭,源頭似乎也就不那麼重要。
家臣們都瞞著我準備著忙碌著,卻故意保密,偶然問起他們為何要招攬許多藝人到城裡,他們也只說為了慶祝消滅武田家。我知道他們在準備什麼,為了不讓他們掃興,權裝作已經忘記了自己結婚的日子。
儘管如此,我還是期待著他在那一天給我驚喜,默默地、靜靜地等待著。但是,那天遲遲沒有到來。
陽光斜斜地射入窗子,在森林裡投下一束束斑駁,蟬唱得累了,暫歇了聲響,一切都沉浸在暮靄霞光曖昧的籠罩之下。城下的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陸續回家吃晚飯,炊煙瀰漫起來,一切都在忙碌中寂靜著……
一聲刺耳的槍響,劃過了小塊平原的寧靜。從城堡到山下的市鎮都開始騷動起來,我聽見無數的腳步聲,在室內的木地板上跑來跑去發出噔噔的聲響,這種忙亂絕對不是正常的。
彩畫的屏風後面繞出幾名武士,說,敵人已經攻到這座城了,請夫人趕快避一避。
我不明白,這裡處在我們領土的中心,周圍又都是織田家的人,怎麼會有敵人。
他解釋說,「請夫人到您的外甥左馬助大人那裡去吧!坂本城或許還安全一些。」
「為何要到那裡去?我丈夫呢?」
「公方大人已經去世了……」
公方是對幕府將軍的敬稱,可我的丈夫並不是幕府將軍。而且,去世這兩個字,是什麼概念?
我愣住,一時沒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卻又覺得渾身冷透。只覺得天旋地轉,平白無故消失了這麼多天,又平白無故地死了,這我是萬萬不信的。
「他是怎麼死的?」我抓住離我最近的一個武士,突然這樣做把他嚇了一跳,但我只是想撐住自己不要跌倒。
「他在天王山的戰鬥中敗北,撤退時被沿途的土人偷襲刺死……您也知道,那些農民就愛偷襲落敗的武士,用他們的頭顱去換賞金……那群混蛋!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居然對大人下手……」
他居然敢這樣就去死?我問自己,但是得不到任何答案。說好要慶祝成婚三十週年,可他居然食言,又是以這樣的方式。他平生第一次對我食言,但我卻永遠沒機會質問他要他給我解釋。
「敵人已經迫近這座城了,請夫人趁此機會趕緊離開……」我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又是在催促我離開。
「夫君已經不在了,我還逃到哪裡去?」第一次感受到毫無依靠,在有著兩萬多人的明智家,有著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畢竟還是孤身一人。
「大人臨終的願望是夫人能夠活下去,他一再叮囑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請夫人節哀,盡快打起精神來跟我們走吧!」
我木然地搖了頭,即使是他臨終時的願望,我也不可能去完成。這裡是屬於我們的城池,是我們親手興建起來的,城牆圈起的範圍是幸福的領域,它可以被燒燬被夷為平地,但永遠不會陷落。即使是死,我也要守護這裡。
那些武士搖了搖頭,滿臉悲憤地退下了。這是樹倒猢猻散的時候,有些人要去自殺,有些人要去逃命,也有些人要去投降……總之只有我一個人枯坐,無所事事。
日子過得頗為習慣了,開始我們還被迫離開家到處流浪,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在窄小的院落裡跟家臣們合住。誰也想不到後來的幕府將軍當時也跟我們一樣,在越前國的朝倉家做食客,就住在我們的隔壁。一心要恢復幕府權威的他苦無軍隊撐腰,我們便向他介紹了織田信長……
搬到美濃的那天,他流著眼淚感慨說終於回來了啊,這是我們結婚的地方啊!我們走了無數的地方,碰了無數次壁。最終還是出仕了織田家,回到了身兼美濃尾張兩國國主的信長這裡。小女兒不知道什麼叫家鄉,但看到了自家新房子寬敞明亮,院中種上了艷麗的楓樹和桃花,還是很高興地說她喜歡美濃這個地方,那稚嫩的聲音和誇張的表情,引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後來我們有了自己的城堡,這是我萬沒想到的事情。一貫沉穩的他,居然也急匆匆地跑回來,把我舉向空中,大聲說老婆你絕對猜不到,我們有自己的城堡啦!你想建成什麼樣的,我們一起來設計吧!
那座城堡坐落在琵琶湖之濱的坂本,緊鄰著漸次恢復了繁榮的京都,面對著大海一樣的琵琶湖,有著青白色的磚石和夢幻般的倒影,有時我騎馬緩緩走過跨越護城河的虹橋,覺得很是自豪。那時他是織田家臣裡的第一位城主,平時在京都工作,負責主家和朝廷、幕府的聯絡,女兒也是那時出嫁,嫁給了一個姓細川的很不錯的小伙子。
與此同時,織田家也以疾風烈火之勢擴張,平定了近畿一帶。當年名不見經傳的尾張的大傻瓜,已經成了威震天下的大人物,連手下的重臣,也都成了威名赫赫的一方雄主了。
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變得不成樣子。威名顯赫的天下人織田信長在本能寺被攻殺;明智光秀成為畿內之主,並且被朝廷冊封為征夷大將軍,開設明智幕府;秀吉從西國僅用了三天時間殺回,集結了三萬大軍,於天王山與一萬六千明智軍交戰,光秀不敵敗走,被戮於途中……
六月初二,三十年前我們成親的日子,當時濃姬夫人還來祝賀……但今年的那個夜晚,她與丈夫織田信長一起,葬身在本能寺的火海之中,圍攻他們的軍隊,正是明智光秀指揮的。
如今我們所居住的城堡,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座。
後來我們離開了湖畔那座城堡,遷移到了京都西北部不遠的山中,是受信長之命來征服這裡。
戰鬥是武士的宿命,但殺戮卻不是--自從看過伊賀的戰場,光秀就常常這樣說。伊賀是我們的主公織田信長的敵人盤踞的地方,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他給我講那裡到處都是插在削尖了木頭上的人頭或者手腳,女子們被凌辱之後光著身子,身上插著長矛躺在曠野中,一想到那些家庭,就覺得自己作為一名武士,是在作孽……
即使是為了安定天下,也並不需要殺死那麼多無辜的人啊?否則安定天下的意義何在呢?凡是對大殿下稍有不順從的人,就被橫加誅滅,這未免太殘酷了啊……
所以對這片並不廣闊的土地,他盡量策反、勸降、對峙……用了足足三年時間才磨下來,而這期間其他的家臣們已經征服大片的領地,又有很多人成為了城主,甚至超越了光秀。
即使是苦戰了三年,終於勸說對方答應了臣服,光秀以名譽擔保對方投降之後無性命之憂,並送母親青蓮院入質敵城,陪同對方的兩兄弟來到信長的居城。信長以為對方反覆無常,直接將兩兄弟斬殺,雖然光秀快馬趕回並全力攻城,想救回母親,但終究晚了一步。
婆婆臨死的時候說,為了消除戰爭,做一點犧牲也沒什麼,只是有點可惜沒能真正減少殺戮。這的確是母子連心,光秀回來給我講,說對不起母親,我們倆都欷歔了很久。
或許是作為補償,所有新打下來的領土全都封給了我們,在坂本的那座城,也依然屬於我們。
自那以後,他消沉了很長一陣子,之後又似乎格外珍惜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出征回來總要帶各種各樣的禮物,抱著小兒子們逗一逗,跟大家一起喝酒的時候,也偶然會說人生期望不要太高,要懂得知足,如此就足矣之類的話。
是啊,人生如此足矣。
這座修在山上的城堡,一樣的夢幻美麗。和家臣們共同生活,像莎士比亞的戲劇裡描述那樣,男人們打獵飲酒,女人們聊天歌唱,住在勃艮第式的森林裡,這座樂園隨便你如何折騰,彷彿時間都是樂園之外的過客,生活在這裡面的人永遠不老一樣,讓人暫且忘記那痛苦的經歷。
但我們的確都老了。他的額頭已經變得光亮,皮膚也鬆弛下來,不變的只是那溫和柔美的話音,總是娓娓道來。至於我,就如成婚當夜他預言的那樣,不需要戴假肚子假乳房就已經很豐滿了,不論我如何想保持美麗與年輕,但總是時間的敗將--但話說回來,對於這樣的我來說,並不缺乏活力,年輕人的那種美麗對我來說沒有一點多的好處。
轉眼都已經三十年了……新婚的時候彷彿就在眼前。那個紀念日越迫近,就越覺得當年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他然後就坐在台閣上對著平靜的湖面,拉著我一起回想。
然後信長派人來邀請他去一趟,他去了半個多月,回來之後臉色很難看,額上還有傷痕。
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他不肯說。只是歎氣說,畢竟能有今天,是多虧了主公。要不是明姬你預先知道他是最有前途的人,我也未必會來投奔……
事後我回想起這番話,的確他投奔信長是我攛掇的,但我並不知道,歷史上殺了信長的叛將,叫明智光秀。
我聽了很是黯然。又去找人打聽,原來是信長宴請德川家康,要光秀主持安排宴會,這種外交場面是少不了他的,結果借口魚不新鮮,用盤子砸傷了他,斥責他消極怠惰,悠遊度日,辜負期望,要他立刻率軍去西國進攻毛利家。
我們一起歎氣,他說,無論如何到六月初二之後,再行出征。那天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沒想到,因為嚥不下這口氣,他就做了這麼衝動的事,把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幸福全都拋閃,甚至不跟我商量,十幾天毫無音信,這一點我絕不原諒!
站在火藥庫前舉起火把的時候,眼前忽然浮現過往。
這情節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麼?火是聯通神奇世界的西洋鏡,在虛幻的光彩裡我們總能看到消失了的美好場景。我到這裡來生活了近四十年,都是為了什麼?剎那間我明白了,這不過是一場夢……在短短十天裡結束的夢。
那天值完夜班正準備回家,外面忽然拉來一位車禍傷員。把他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時候,血已經浸透了擔架,那個人軟塌塌地像個癟了的氣球,但從垂下來的雙腿可以看出他定然是個身材高大的人,但顯然從小腿髕骨以下骨折,那種扭曲像是中間折斷的茄子一樣的腿,不是健康的人所能達成的。
雖然見慣了受傷,但這種程度的還是讓我觸目驚心,夜班的睏倦一掃而空,趕快安排了搶救,同時催促我們主任快來。
肋骨和髕骨多處骨折,其中有一部分折斷的骨骼刺入內臟,這樣子不像是正常的車禍,倒像是倒在地上,身體被車碾過一樣的。
傷者是在入城的公路上發現的,只能從身份證上辨認身份,但這個名字卻讓我頗震撼。那個我多麼熟悉的名字,照片也從旁佐證。
他鄉遇故人本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但萬沒想到是這樣相遇……我親手戴上圍巾的部位已經全是血污,當年為他買衣服時一掌一掌度量過的手臂和腰,已經全都失去了活力。那個把我背起來讓我可以輕鬆投籃的大個子,已經變成了一攤破碎的骨骼和肉。
當我知道傷者不偏不倚正是當年打賭來說愛我的名人同學時,他剛好身覆白被單從急救室裡被緩緩推出……從當年那次之後,我再不曾問過有關他的事,也再沒有哪個同學敢在易怒的我面前提起他。他就那樣輕易地被我從認識的人的名單裡劃去,彷彿從來不曾有過的這個人,如今陰差陽錯地躺在我面前。
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看見他這副樣子,我還是忍不住捂著嘴,把哭聲都憋在了喉嚨裡。
通過同學之間七搭八搭的聯繫,我通知了他的家人,他父親開著貨車轉來我所在的城市,抱著兒子的屍體大哭大罵了一場,罵這個兒子不爭氣不懂事,罵一個老父親痛失愛子時該罵的所有話。
然後他父親打電話安慰老伴,回頭來又感謝我,說還是同學們可靠啊!都畢業這麼多年了,沒想到這個時候還借了你的光,說了兩句又罵兒子沒出息,因為高中跟一個女同學談戀愛,被甩了之後耍驢脾氣聯繫好了的大學都不去讀,學了開車跑運輸,又不好好幹,跟一群狐朋狗友做打架鬥毆的事,早晚有今天,但可憐的是他媽……
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我是如何安慰的他,並把捧著骨灰盒的他送上了回家的路。走進醫院之前我撞上了一輛車,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但我彷彿明晰地從空中俯瞰躺在地上的我,想著欠別人的總算還清了……
再醒來之後,眼前就是幽深的森林,跟我現在住的地方沒有什麼區別,好像一切記憶都可以甩掉,好像我又重新開始了幸福快樂的生活。於是在這裡,沒有遇到好小攻的班長同學找到了合適的人,被媽媽完全掌控的陳晨學長也變得有主見了起來,總地說來,這都是我美好願望的實現,啊,難道這都是我的夢幻嗎?
「夫人您要幹什麼?千萬不要啊!」外面急迫地跑進來一個小伙子,滿臉煙塵和血漬,一下跌倒在火藥庫的門口。「大人有令:要您活下去!」
這是光秀身邊隨侍的護衛,我一時下不去手點火。
「在下……在下從殿下身邊奔來,就是為了傳達殿下的遺願啊……」
「勝四郎,你說吧,我聽著。」
勝四郎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封信,染透了血污,「這是將軍先前寫給您的信,但一直揣在身上,臨終時托付我轉交的……」
我拿過信,上面浸透了親人的血漬,眼前就浮現出他騎在馬上的情景,路邊草叢裡潛伏的人突然躍起,長槍刺入他的胸肋,他從馬上跌下來,揮刀逼退對方,坐在地上喘息……這種情況未必會馬上就死,他躺在地上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我知道,我全知道。為了守護平和寧靜的美好生活,他終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了這樣的事情,未來的人會說他是叛賊、唾棄他、厭惡他、鄙視他……但是,就像親手殺死他的農民也茫然不知,他與他們,與每一個普通人,懷有的是同樣的理想呢!
吾妻鑒:
比來辭京將征山陰,然意在家中,是上方有命不得不從耳。本擬六月初二歸家小聚,不意遷延征程,為右府(按:指信長)所惡,遂褫奪領地,遷於西國,命剋日啟程舉族播越,無分老幼,不得怠宕。覽命之餘,涕零終章,因思光秀有何德能而為明智一門所仰賴?小大戰以百計,今竟以一眚獲咎,闔門受難,使嫠婦弱子罹於刀箭干櫓,何異委群羊於猛虎哉?君為我婦凡三十年,尺寸之地,片瓦之城,皆得來不易,君所知也,自謂浴血不稍退、戰不旋踵而聊得勇名,無非欲使宅牆之內安堵,妻兒無凍餒之患。一再忍讓,未有所終,寧使吾老夫老婦跋涉山中,以憶新婚舊事乎?思之再三,乃與右府不可共存。
於是仗劍入京,麾旌洛內,於本能寺外逆濃姬夫人,駐馬語舊事片刻,臨此嗟歎,莫不悲悼,言訖分鑣,各歸其陣,諸君奮力,右府焚於殿中,濃姬夫人亦從之。是時京洛草定,光秀本欲自刃,以解恩仇,奈諸君環繞勸諫,言謀定大事不可半廢,且強梁環伺,京洛之民倒懸,此時不戰則妻子皆為虜臣,若非為此,吾豈以圖功名故而背恩顧之主乎?固知躬行反叛,為人所不齒,寡助之至,親戚所畔,敗亡有日,惜與君不得共患難耳!乃強自詔命傳檄,邀集戰力,姻親女婿有所不至。築前(按:指秀吉)自西國返,吾始倉促應戰,自謂弱冠以來久事戎機,未及今日之欣悅慌亂兼有之態,遂命筆成書以備不虞,若身戰死,則無片語只言遺君,豈不悲哉?
吾與君識於亂世,陌路相逢,遂結情好,少壯同游,至於白首。謂君自海西而來,有上國之態,逢時自安,體亮心達,此中風儀不俗。然情不繫乎所欲,憂愁時結,吾所不忍見者,愚以為君子立世宜成路人之美,況乎所愛?幸得君不棄,相扶三十年餘,雖紅顏相倚,皓首分離,亦不為憾也!君與吾皆在暮年,亦曾登城拜地,裂土分茅,聲傳天下,且舉案齊眉三十載,營建之樂,悠遊之樂同在,夫復何求?
昔年右府在安土,吾與君在坂本,築前在長濱,滆湖相望,馳馬一餐而至。吾本欲俟天下底定,與右府、築前為鄰,永為翼蔽,城頭鼓笛,吟誦相聞,豈不樂哉?然終事與願違,天下擾擾,不得獨樂,右府亦不與吾,吾寧死於是,豈死於功名哉?吾一人死此足矣,君其節哀,東走北條、上杉,西走毛利皆可,無自輕生,以失吾之僅存。
倘有來生,吾將俟君於美濃山道之客舍,初逢之處,斗笠為憑,褐衣為記。
光秀絕筆
太自私了!不可能讓你那麼自私!我微微一笑,把信收在懷裡……
那天夜裡,隨著火藥爆炸,我們的幸福這座永遠不會陷落的城池,載著無盡的愉悅與遺憾,飛向天際。
三十週年遲來的禮花綻放在夜空。
在炸裂時飛濺出的火光裡,或許你會透過舒適幽靜的庭院,看見熙樂的一家人,如今他們在天國美好的家園裡相會,再也沒有殺戮與痛苦,沒有男人女人的淚水和無奈,那是一個很好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幸福的。
這個夢,是美好、又永遠都不用擔心會醒來的。
恰如他的絕命詩所寫:
逆順無二門,大道徹心源。
五十五年夢,覺來歸一元。
山海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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