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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金手指是游戲技能》作者:山海十八【完結+番外】

《(綜武俠)金手指是游戲技能》作者:山海十八【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63個瀏覽者
文案:

涼霧通關全息游戲《「平平無奇」的江湖生活(日常版)》,穿越武俠世界。

好消息:游戲系統跟來了。
壞消息:經驗等級清空,回到初始狀態。

開局只送一把破掃帚。

涼霧:好東西!

技能說明:手握破掃帚,化身掃地僧。
輸出功力一炷香,冷卻時間一個月(可升級)。

……

怪事年年有,今年開始特別多。

有人只用一把掃帚,西滅大漠觀音,東破蝙蝠島。
有人大筆一揮,所著圖文引得東邪西毒、各大門派競相追捧。
有人開宗立派,恣意江湖,踏雲乘風,破碎虛空。

涼霧:是我,是我,還是我。

小道消息:
天空被劈開時,白雲城城主也一起飛走了。疑似為愛追追追,那是真的嗎?

武林眾: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葉城主:……
沉默,可疑的沉默。

——

閱讀提示:
1、架空世界,架得很空;打亂時間軸,打得很亂。
2、CP葉城主。

內容標簽:武俠 江湖 天之驕子 系統 升級流 正劇
主角:涼霧 武俠那些人
一句話簡介:江湖遍地是她的傳說
立意:勇往直前,活出自我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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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夜,時近中元節。

  七月十三,星宿海上,孤月懸天。

  月,即將圓滿。

  恰似被水泡過的屍體,月光慘白,月相浮腫。

  月色下,星宿海不是海。

  它位於青藏高原,在遼闊的草灘上遍布著湖泊與沼澤。

  沼澤深處,一座宮殿殘破不堪。

  詭異月光鑽過殘垣破壁,照亮廢棄的殿宇。碎石遍地,積灰頗深,不見半個人影。

  「咚——」

  空屋驀地發出碰撞聲。

  聲音很悶,聽不真切,像是從地底幽冥深處傳來。

  不是像,聲響就來自地下。

  廢棄宮殿的地下一角,斑駁牆壁上嵌了幾盞油燈。

  這裡是地牢。

  涼霧剛剛借屍還魂。

  一刻鐘前,她在囚室中醒來。

  不足四平方米的房間沒有窗。

  厚重的合金門緊鎖著,門上僅留一個透氣口,約嬰兒拳頭大。

  涼霧接受了原主的記憶。

  原主與她同名同姓,也與她年少時長得九成相似,這卻不是她已知的朝代。

  五百年前,武則天稱帝,改唐為周,武周延續兩百多年。

  王朝總會興替,亂世難免再起。柴榮起兵,問鼎天下,定國號為堯。

  至今,堯朝持續二百五十載。

  百余年前一度衰弱。契丹黨項等來勢洶洶,欲橫掃中原。

  後有柴衝帝中興,平定邊疆之亂。

  他崩逝後,太子繼位,也就是當今聖上。

  天子也抵不過時光流逝。

  皇帝老了,接近杖朝之年。今年七十有九,可以與武林高手比一比高壽。

  這個世界存在各式武功。

  傳承已久的門派有少林、武當、丐幫等,近年興起的有神水宮、西方魔教等。

  江湖中人飛檐走壁是常態,更有武功高深者飛花摘葉皆能殺人。

  廟堂也好,武林也罷,與原主的距離都很遠,她只聽過一些傳聞。

  今年,原主剛滿十四歲,生活在堯朝西部邊陲的西寧城。

  亡父涼山是江南木匠,亡母吳鉤是青海湖畔的馴鷹人。一家三口沒有大富大貴,倒也不愁吃穿,愜意自得。

  一年半前,雙親遭遇意外事故死亡。

  她成了孤兒,只能自力更生。憑著從母親處學來的畜牧本事,在西寧牧場應聘到了包吃包住的養馬工作。

  近期接管事通知加入運貨隊,將一批馬駒送到青藏巴顏克拉山的寺廟裡。

  今天早上,原主因風寒高熱病倒,送貨隊把她送到相熟的牧民家養病。

  上午,她服用草藥後睡去。

  傍晚醒來,整個人昏昏沉沉,高熱反復,隨意吃了幾口食物又睡下。

  不料再次醒來時被關到不知名的地方。腦子燒得更熱了,呼吸變得愈發困難。

  在意識迷糊間,聽到陌生男人的咒罵聲。

  男人:「要不是方圓百裡只有你應卦,也輪不到你這病懨懨的東西榮登極樂。給我等著,你要死也得給我死在明晚鬼門開的時候。」

  隨著金屬門的閉合聲響,男人的聲音消失。

  過了一陣,隔壁傳來小姑娘的詢問,「我叫蘇蓉蓉。你是誰?你生病了?在哪裡被抓的?」

  原主勉強提神應答。通過對話,得知自己不是第一個被抓的。

  前頭已有七人被抓,分別被單獨關押,都在這一層。

  被抓的人都與她年齡相近。年紀最小的十二歲,最大的十五歲。

  七人都是近五天被逮,出事地點都靠近青海湖一帶。

  最先被囚的是蘇蓉蓉與兄長蘇萌。

  後來,司空摘星與朱停這對朋友被關了。

  再是歐陽鋒、衛蘭與柳不度三人分別被抓。

  全是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不能動彈,原地失去意識。

  當時沒察覺接觸過任何古怪物品,直到在地牢醒來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全身不能動彈,也沒人看到劫匪的模樣。

  因為牢門一直都關著,只聽到門外偶爾響起陌生中年男人的聲音。

  男人話很少,提前在每間囚室准備了定量的干糧與水。他鮮少回應被囚者,關了一個就去抓下一個。

  隔著牢門,沒聽到劫匪有同伙出沒。

  地牢似乎沒有看守,好像完全不怕有誰能逃跑。

  越獄確實困難。

  七人趁著劫匪離開隔牆相互打探消息。

  隨身物品都被搜走了,沒了對敵武器。

  有幾人練過武功,但提不起一絲氣感。

  另外,大家都渾身乏力。別說跑,站一會也覺得累。

  毫無疑問,劫匪下毒了。

  這種毒無色無味無形,能讓人昏迷,能讓全身不得動彈,還能禁錮人的內力,同時讓人四肢乏力。

  歐陽鋒自稱略懂毒術,他猜測其中有一味毒是「悲酥清風」。

  關鍵原料來自黨項人生活的大雪山,曾經是黨項貴族才會用的秘藥。

  「悲酥清風」聽起來頗具藝術性,不似毒,倒似某支古曲的名稱。

  這個名稱,名副其實。

  悲,是中毒就會淚如雨下;酥,是中毒後全身無法動彈;清風,指藥物是無色無味的氣體。

  後來,姑蘇慕容復改良此藥,抹除了中毒後流淚的缺陷。讓該毒變得更無跡可尋,叫人防不勝防。

  八十年前,隨著北喬峰、南慕容的雙雙隕落,曾經在江湖掀起腥風血雨的奇毒也從此絕跡。

  消失的奇毒怎麼又出現了?

  劫匪用它抓八個半大少年,目的是什麼?

  原主沒能弄清答案,她沒熬過高熱,在中毒的雪上加霜下死亡。

  涼霧借屍還魂。

  上一刻,她通關了全息游戲《「平平無奇」的江湖生活(日常版)》。

  收到系統通知,升級版武林爭鬥將在一個月後開服。

  這是2020年初,華國首發的全球第一款全息游戲。

  涼霧搶到首批購買游戲艙的名額。工作之余,耗時一年通關。

  日常版的《江湖生活》沒有打打殺殺的任務,更似經營類游戲,比如營造房屋、鍛造兵器、采集制藥等等。

  該游戲最大的特點就是意識鏈接,以及虛擬世界足夠逼真。

  進入游戲,仿佛來到真的古代江湖世界。

  動物植物、山川河流、人物建模等等都與真實世界相差無幾。

  玩家想要練就某種技能,必須從原理入手。

  比如采集藥材,先會辨識那種植物,再用等同現實的手法采集儲存它。

  等熟練掌握,才能心隨意動地瞬發技能。

  論壇上很多人吐槽這不像在玩游戲,像是學著怎麼在另一個世界生存。

  官方為保護玩家健康,強制每日上線時間的上限,且規定五感模擬度不得高於70%。比如游戲裡的食物香味,與現實同款食物對比只有百分之七十。

  涼霧在虛擬游戲裡玩出了一邊度假一邊進修的感覺。

  她主攻鍛造、鑒定與漁獵技能,准備通關游戲後到現實裡試試。

  不料隨著通關消息一起響起的是警報聲。

  「嗶!最高警報,游戲艙電路故障。玩家666號強制下線,務必用最快速度遠離游戲艙。倒計時15、14……」

  涼霧一秒開蓋。

  左腳踏出游戲艙,但不等她右腳邁出來,倒計時剛到「12」,計數尚未歸零,游戲艙就炸了。

  有幾個倒

  霉蛋能親眼見證自己被炸成幾塊?

  涼霧親眼看到這一幕。

  本以為死定了,意識卻沒湮滅,像被巨大能量包裹後卷入漩渦。

  她在陰濕的地牢裡醒來,仍舊感覺全身虛弱乏力,好在高熱退去了。

  涼霧:越獄,必須越獄,但要怎麼越?

  『游戲誤我』。

  涼霧正想著,腦海裡出現了熟悉的虛影操作面板。

  《「平平無奇」的江湖生活(未知世界版)》

  人物:涼霧

  年齡:14歲

  外貌:海棠醉日

  氣質:擔風袖月

  門派:無

  等級:初入江湖(1/100)

  經驗值:0

  (等級進階:初入江湖→鋒芒漸起→威震八方→一代宗師→超凡入聖)

  涼霧眼前一亮,游戲面板跟來了。

  這些卻不是她通關後的數據。不僅年齡變小了,還把等級清空了。

  它更像結合眼下的實際情況,分析給出了一組初始數值。

  再往下看。

  根骨:-10/100

  天賦:95/100

  生命:19/100

  幸運:50/100

  內力:無

  武功招式:無

  涼霧確定面板數值是綜合了這具身體的現狀與自己的所學所悟。

  比如增添了以往沒有的選項——[內力]、[武功招式]。

  她的天賦數值依舊高,但根骨數值出現負數,是因為身體死過一次嗎?

  系統面板不會解答,只是靜默顯示。

  【生活技能】

  鍛造術:初探(99/100)

  制藥術:無

  漁獵術:登堂(1/1000)

  鑒定術:初探(99/100)

  (等級進階:無→初探→登堂→精深→大成)

  【知識】

  機關陣法:略知一二(20/100)

  醫藥:略知一二(16/100)

  占蔔:無

  天文地理:初窺門徑(1/1000)

  音律:無

  (等級進階:無→略知一二→初窺門徑→駕輕就熟→出神入化)

  【附加】

  背包:0/10(可擴充)

  特殊狀態:身中奇毒(『悲酥清風(輕微)』,『十香軟筋散(強效)』)

  個人數據到此結束,下方是通知欄的一明一暗兩個選項。

  【通知】

  明亮選項:贈送新手禮包X1,即刻可領。

  灰暗選項:贈送新手三連抽,需經驗值10點開啟。

  涼霧看到這裡,第一個念頭不是欣喜穿越到陌生世界有了金手指,而是奇怪於游戲面板究竟變異成了什麼?

  穿越時空後,它與服務器斷開,為什麼還能繼續運行?

  這個疑問太深奧,暫時擱置。

  繼續觀察游戲面板最後的任務欄。

  【任務】

  日常任務:打卡簽到,經驗值+1(可選,待完成)

  必選任務:逃出廢棄的星宿派駐地。

  經驗值+100,基礎武功秘籍+1(必選,進行中)

  涼霧眼下的選擇很少。

  她意念一動,先選擇[簽到],看到經驗值從0變成1。

  再掃了一眼不高不低的幸運值50,也不知這種運氣開新手禮包能開出什麼?能否助她逃出生天?

  隨著意念確認開啟禮包,通知欄彈出一條新消息。

  「通知:你獲得新手禮包「掃地僧的破掃帚(基礎款)」」

  【背包】中多了一條特殊技能。

  1、特殊技能:掃地僧的破掃帚(基礎款)

  [說明:手握破掃帚,化身掃地僧。

  玩家可無視一切負面狀態,輸出功力一炷香,冷卻時間一個月(可升級)。全力一擊的有效攻擊範圍:20米以內。]

  [補充說明:掃地僧,八十多年前的絕世高手。他來歷不明,深不可測,當時無人可以一戰。

  本技能需自備對應實物使用。玩家手握掃帚,默念『啟動掃地僧的破掃帚』就可使用技能,默念『停止』即暫停技能釋放。單次使用不滿一炷香時,使用時長累積計算。]

  涼霧暗道這個技能來得好。

  她又快速冷靜下來,幸運值50抽到的新手禮包,總不會太完美。

  囚室內,除了她本人,僅有一只木桶。

  這間房沒有干糧或水,與其他人被關押的情形略有差異。

  從側面驗證了劫匪准備明晚動手殺人。

  一天不吃不喝死不了人,所以沒給今夜被抓的那個人准備最低份額的食物。

  死亡倒計時已經開啟。

  迫在眉睫,需要獲得一把掃帚。

  地牢寂靜。

  門外走道沒有劫匪的響動,其他被囚禁的人也很安靜。

  涼霧默念『關閉游戲』,腦海中數值面板消失。

  走到角落的木桶旁,打開桶蓋,裡面是空的。猜測這東西是作為低配版馬桶使用。

  她再次默念『游戲誤我』,系統面板又出現了。

  雙手按著恭桶,依照以往游戲規則,默念『收入背包』。

  一秒,兩秒,三秒,恭桶紋絲不動。她又試了一連串其他口令,仍舊沒有變化。

  看來游戲背包存放物品有條件限制,已知能存放系統發放的技能,目前無法對現實物品做到存取自如。

  暫未獲得地圖功能,但通過「逃出廢棄的星宿派駐地」任務標題提取到關鍵詞。

  這裡曾經是星宿派駐地,而原主沒有留下任何「星宿派」訊息。

  涼霧即刻主動敲響牆壁。

  「咚咚!」

  敲牆聲在寂靜的囚牢裡顯得格外清晰。

  門外有看守也無妨,說不定能誘導對方發聲。有人開口,才有探得訊息的可能性。

  涼霧問隔壁,「小蘇姑娘,你醒著嗎?」


第2章

  「我醒著。」

  蘇蓉蓉很快回答,立刻關心地追問,「你沒事吧?之前我敲了三次牆,都沒聽到你回應。你有沒有感覺好點?熱度退了嗎?」

  不等涼霧回答,稍遠處有另一道女聲搶話。

  「是不是退燒,結果還不都一樣。」

  衛蘭語氣壓抑,「劫匪說了,等明晚就要把我們都殺了。」

  衛蘭沒能忍住恐懼與委屈,嗚咽起來,「嗚嗚——我做錯了什麼?從沒和人結仇,為什麼會遇上殺人魔?」

  「這會你倒是哭起來了。」

  歐陽鋒沒好氣地說,「我叫你別到處亂跑,在家附近玩玩就好。你一點也不聽,非要去中原看看。現在是吃了一路的沙子,還沒入關就被抓了。」

  涼霧聽著歐陽鋒的聲音,他所處位置是在自己牢房的正對面。

  衛蘭一噎,明顯吸了吸鼻涕,硬氣反嗆:

  「你管得真寬。明天我就要被殺了,為什麼被殺也不知道,還不許我哭一下?這種時候了,你只會教訓我,你有本事把我救出去啊!」

  衛蘭:「平時你只知道練武,關鍵時候也不見你練的武功起作用。要是鏡大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辦法。」

  歐陽鋒當即提高聲音,「呸、呸、呸!你快把不吉利的話收回去。我和你倒霉被抓小命不保,我哥得好好活著。」

  涼霧聽著兩人互懟,衛蘭與歐陽鋒應是青梅竹馬,家在西域沙漠附近。

  歐陽鋒痴迷武學,學習過毒術,還有一位感情不錯的兄長歐陽鏡。

  「咳咳。」

  涼霧假咳打斷兩人,把話題扯回來。

  「小蘇姑娘,多謝關心,我現在稍微清醒一點了。」

  涼霧打聽,「有誰知道這是哪裡嗎?附近真不會有誰發現異常來救我們嗎?」

  其實,她對被人營救不抱希望。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哪怕看似金手指的游戲面板,也准備好它某天消失或失靈。

  「別指望。」

  歐陽鋒回話,「我猜這裡是星宿派遺址,方圓百裡不會有別的活人。」

  涼霧追問,「為什麼?」

  歐陽鋒可沒講古的興致,不耐煩地說,「人都被殺了唄。」

  蘇蓉蓉好聲好氣地補充,「江湖上已經沒有星宿派了,它大概在八十年前被滅派。我知道得不多,只聽說星宿派以毒功著稱,駐地人煙稀少的星宿海附近。駐地四周遍布毒物,常人靠近就會被毒死。它的創始人星宿老仙死後,門派解散。」

  衛蘭抓著機會又嗆聲歐陽鋒,「毒鋒,你學著點。瞧瞧你的臭脾氣,還不如比你年紀小的人會說話。」

  涼霧通過原

  主記憶了解到被囚禁者的年齡都不大。

  年齡最大的是柳不度,他十五歲。年齡最小是蘇蓉蓉,她十二歲。

  她的哥哥蘇萌十四,與歐陽鋒、衛蘭相同年紀。司空摘星與朱停年約十三。

  被抓的這群人放在現代是中學生,在這個世界已經開始跑江湖了。

  涼霧適應著世界差異。

  如今可沒有童工違法一說,原主也是十二三的年紀就去牧場打工。

  只聽蘇萌馬上打圓場,「歐陽兄自有過人之處。我們都不知道種了哪種毒,只有他聯想到「悲酥清風」,值得蓉蓉多多學習。」

  蘇蓉蓉無不贊同,「哥說得對,學無止境。」

  涼霧可惜隔著牆壁觀察不到眾人的神色。

  蘇萌迅速捧一捧歐陽鋒,是否擔憂歐陽鋒會因為衛蘭的話遷怒妹妹蘇蓉蓉?

  涼霧沒讓話題被扯遠,「你們對江湖了解得真多,我在西寧牧場養馬從沒聽過這些。」

  她接著問:「劫匪會不會來自星宿派殘部?除了我們被囚禁在這一層,其他樓層是不是還關著別的人?」

  「應該沒有其他活人了,沒聽到過響動。」

  司空摘星說話了,「而且我有一個發現。這兩天我努力蹦跶,好不容易有一次夠到透氣口。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麼?」

  朱停立刻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別賣關子。」

  司空摘星:「好好好,我說答案。我從透氣口往外看,看到對面豬仔的牢門上畫了一幅離卦。」

  朱停聽到綽號,馬上回嘴:

  「司空猴精,你的記性是被陸小雞吃了嗎?早就警告你別叫我豬仔!」

  涼霧暗道這是重點嗎?

  她掃了一眼囚室的合金門。

  門高約三米,拳頭大的透氣口在距離地面兩米五高的位置。

  被囚者全身乏力,想要原地跳高一米多,很難。司空摘星能做到,還真像猴精。

  涼霧:不對,差點被帶偏,重點是門上畫的卦像。

  司空摘星聽到朱停的警告,不在意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豬仔、豬仔、豬仔,你就讓我過過嘴癮。現在不叫,以後怕是沒機會了,好歹讓我做一只樂死鬼。」

  涼霧可不想第二輪猴豬拌嘴賽起。

  她立刻問:「你有沒有看到其他牢房門上畫了什麼?」

  司空摘星:「我還看到斜對面左手邊的牢房門上是坤卦,斜對面右手邊門上是巽卦。」

  涼霧瞬間明白司空摘星認為不會有第九個人被抓的原因,是因為開、休、生、傷、杜、景、死、驚。

  她謹防隔牆有看守,沒把猜想講出來,暫時維持「懂得不多、不構成威脅」的人設。

  朱停已經快速接話,「猴精,你怎麼不早說?這是對上了九宮八門啊!這樣說來,魔頭只要抓夠八個人就行了。」

  衛蘭聽得迷糊,「等一等,你們在說什麼?是中原的謎語嗎?」

  「不是謎語,是奇門遁甲術。」

  朱停提到奇門之術,不免興奮地多話了。

  「八門循序排列,初始對應不同卦像。有道是坤卦對死門,離卦對景門,巽卦對杜門。我們被抓,八成是應驗了一些卦像。」

  衛蘭不懂卦像,但聽得懂一一配對,稍想就明白了。

  司空摘星看到三間相鄰囚室的門上依次畫了坤、離、巽卦,與八門離的死、景、杜門對上。

  衛蘭:「所以說我們每人對應八門的一門,魔頭已經把人抓齊了。」

  涼霧心道原主被關入地牢時聽到劫匪抱怨。

  劫匪說方圓百裡只有她應卦,否則不會抓個生病的人。

  司空摘星:「對嘍,我就是這樣想的。」

  他還梳理了一遍八人各自的位置。

  司空摘星:「假定我面朝牢門站立,我左邊房間是小蘇姑娘,小蘇姑娘左邊是小涼姑娘。我右邊沒人。豬仔在我正對面,我左斜對面是柳兄,再左是歐陽兄。右斜面是小衛姑娘,最右是蘇哥。」

  涼霧聞言,即刻有了囚室分布的概念圖。

  歐陽鋒(驚門)、柳不度(死門)、朱停(景門)、衛蘭(杜門)、蘇萌(傷門)

  她本人(開門)、蘇蓉蓉(休門)、司空摘星(生門)

  「嘎吱——」

  這時,走道上傳來金屬門的開合聲。

  劫匪譏諷,「哼!遠遠就聽到你們的聲音,看來都還有一口氣在。知道自己對應哪一門有什麼用?明晚就都死了,都給我安分點閉嘴。」

  涼霧心道怎會無用。

  了解情況有助於推測劫匪的行為模式,以確定越獄的難度。像是要弄清是對付一個劫匪,還是要對付一伙人。

  歐陽鋒偏不閉嘴,他就要問,「你究竟為什麼抓我們?」

  蘇萌也追問,「就是死,也讓我們做明白鬼。」

  「鬼?」

  劫匪嗤笑起來,「呵呵!放心,你們都做不了鬼,是要魂飛魄散助我成仙。」

  說到成仙,他心情頗好地唱起小曲,「慕容慕容,法力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衛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直接開罵:

  「瘋子!世上哪有什麼仙,你就因為這個愚蠢的原因抓我們?」

  「砰!」

  一道震耳欲聾的重擊聲,瞬間炸響在囚禁衛蘭的牢門上。

  歐陽鋒看不清外部情況,顧不得會被劫匪遷怒,急得追問:「衛蘭,你沒事吧?」

  衛蘭只覺雙耳被巨響震得生疼,下意識身體發顫,捂住耳朵,閉起眼睛。

  等再睜眼,看到關押她的那扇合金門向內深深凹陷了一塊——是一個五指分明的掌印。

  衛蘭強忍恐懼回答,「沒、沒、我沒事。」

  劫匪收回手掌,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想要殺人的怒意。

  「無知小輩!要不是你符合祭品的卦像,你現在就該去見閻王了。現在都給我閉嘴!」

  這話一出,地牢裡再無聲響。

  劫匪不廢話,來到地牢最裡側,打開畫有乾卦的牢門。

  涼霧看著牢門被開啟,光線變亮,劫匪走了進來。

  中年男人衣衫整潔,鞋尖也很干淨。

  他手裡提著一只紙包,散發出一股藥材味。

  他的相貌普通,眉宇間卻有一股古怪戾氣,讓人覺得他距離瘋癲不遠了。

  劫匪:「你能有力氣說話,看來不會撐不過今晚就發熱燒死。」

  涼霧猜測劫匪的藥包是為她采購的。

  在她借屍還魂後,身上的熱度是退了,但不可能錯過這個走出牢房的機會。

  「我不知道是不是退燒了,熱度一直在反反復復。」

  涼霧似乎害怕地輕顫身體,問,「我很渴,能讓我熬點藥喝嗎?」

  心裡想著必須走出囚室。

  熬藥就要生火,說不定能在廚房找到一把掃帚。

  要求不高,一把破掃帚就行。

  實在沒有,找一根棍子與些許枯草,現場手搓一把掃帚。

  劫匪徑直入內,抓起最後一個祭品的手腕把脈。

  這脈像好生奇怪。不似好轉,倒是病得更重了,好似死氣入骨,更不談有一絲內力。

  劫匪想不明白,撇撇嘴,不想了。

  他擅長毒,又不擅長醫。反正沒練過武功的病崽翻不出花來,確保這人的小命能留到明晚待宰時就行。

  劫匪像把餿骨頭扔給狗吃一樣,把藥材包扔在囚室地上。

  劫匪:「撿起來,跟我去雜物間取熬藥的工具。」

  涼霧垂眸,凝視門口油紙包一秒。

  面不改色地彎腰撿起藥包,貌似老老實實地跟了出去。

  出門,迅速掃視,將地牢情況瞧了個遍。

  地牢的走道全長約十五米,總計十間房,左右各五間。

  涼霧從最裡側往外走,看到八間牢門上的卦像圖案與剛才推測的一致。

  不容忽視的是關押衛蘭的金屬牢門上有一個五指掌印。掌印凹陷極深,表明劫匪的武功很高。

  剛才司空摘星說他的右手邊沒人。

  現在看到那是兩間雜物房,門都沒上鎖。

  劫匪指了指靠近出口的雜物間,「你進去找煮藥的東西,等會自己燒。」

  涼霧狀似戰戰兢兢地走過劫匪身旁,推門進入雜物室。

  這間房很亂。

  各式炊具、凌亂布料、長短木柴、破損架子等等隨意堆放著。

  涼霧的視線似不經意地瞥過牆角。

  一把破掃帚安安靜靜地倚靠牆上。

  掃把的木制長柄裂開一道口子,似乎在說它已

  經是無用的廢物。

  涼霧心頭一跳。

  來了,啟動掃地僧技能的實物載體出現了。

  她面上不顯,連呼吸節奏也沒有一絲改變,繼續認真地在雜物堆裡找煮藥工具。

  自然而然地靠近牆角,右手拿起破舊的掃把,像是要把它移開。

  當手握掃帚,立即默念『啟動掃地僧的破掃帚』。

  霎時間,剛猛真氣灌入奇經八脈,溢滿四肢百骸。

  疲乏勞累的負面狀態被一掃而空,更令人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別樣滋味。

  ——是力量!

  涼霧感受到體內充斥了一股睥睨天下的力量!


第3章

  掌握澎湃力量的滋味非常美妙。

  涼霧體會了短短兩秒,毫不貪戀地默念『停止技能』。

  在游戲面板上,倒計時是一炷清香的圖形。

  技能啟動則香燃,暫停則煙止。等一炷香燒完,就會進入技能冷卻期。

  眼下,技能釋放被暫停。

  涼霧若無其事地把掃帚放到一旁,在雜物裡仔細翻出煮藥所需的物品。

  撿起一塊大布,把藥鍋、小碗、抹布、木勺、木柴包起來,再把布包放到一只空的木桶裡。又找出一個高度合適的鐵架子。

  根據劫匪衣衫整潔、鞋面干淨,推測這人即便沒有潔癖,也討厭髒亂。

  這種情況下,自己拿一把掃帚准備清掃地面再煮藥,多半不會引起對方反對。

  涼霧左手提著木桶與鐵架,右手拿著掃帚,轉身看向劫匪。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找好了。現在去哪裡取水,在哪裡煮藥?」

  劫匪上下掃視祭品,看到人准備得齊全,嗤笑了一聲,「呵!做雜活,你倒是熟練。跟我走。」

  涼霧好似聽話地亦步亦趨地跟上。

  金屬門外是一個三岔口。

  正前方通向本層的另一處空間。

  入口卻堆滿石塊,向深處望去,沒有一絲光亮,應是廢棄了。

  往左,是向上樓梯;往右,是通往下一層的樓梯。

  牆壁上零散分布了幾盞油燈。

  光線昏暗,勉強照亮台階。樓梯非常陡,與水平面約70°。

  劫匪站到右側樓梯邊,不讓祭品離開視線,揚了揚下巴說,「你先走,去下面。」

  涼霧雙手不得空,無法扶牆借力。

  在劫匪盯梢的目光下,她踏上陡峭的樓梯,緩慢下樓,難免顫顫巍巍。

  好不容易到了下一層,四周沒有別的路,只有一扇高大的對開式金屬門。

  門高約三米,總長約六米。

  鎖是青銅鼎造型,其上刻有反復的紋路。

  涼霧沒有表現太過好奇,轉身對樓上說,「我走到底了。」

  風,忽動。

  劫匪根本沒走樓梯,向下一躍,平穩落地。

  是輕功!

  涼霧第一次看到活的輕功。

  她快速低頭,掩去渴望。

  有朝一日,不必借助游戲技能,她也能實現自己名字的含義——霧,取自騰雲駕霧的霧。

  她再看向劫匪時,眼中卻只剩驚恐,好像被對方的本領嚇到了。

  劫匪滿臉不屑地走到金屬大門前。

  這次沒用鑰匙,而是伸出手指,劃過青銅鼎造型大鎖上的一段紋路。

  「哢嚓」,鎖頭應聲而開。推一把門,光亮從門縫透出。

  劫匪:「給我空桶,你在門口待著。」

  涼霧取出裝在木桶裡的布包,把空桶遞了出去。

  劫匪主動打水,不可能是關照祭品,只是不願讓重要領域被隨意踏足。

  涼霧沒有假裝積極地問要不要她來取水。與其引起對方警惕,不如裝一裝老實人。

  透過半開的門,看到入口處有一只加蓋大缸,劫匪在開蓋取水。

  涼霧試圖越過水缸看得更深一些,尋找這間密室有沒有劫匪的同伙。

  室內光線不夠充足,阻礙了視線。她意念一動,再次啟動掃地僧技能。

  當內功充盈身體,視野果然變了,能看得更清晰、更深遠。

  目力觸及密室盡頭,不見第二人,只見牆壁與地面遍布奇怪符文。

  劫匪很快打滿一桶水出來,「你拿著水桶,去地面上煮藥。」

  涼霧默念暫停掃地僧技能,取過水桶,顫顫巍巍地上樓。

  往上走了兩層,樓梯盡頭是一扇木門。

  劫匪緊隨而至,向外推動木門。

  眼前出現光亮。

  不再是昏暗的燭光,而是慘白的月色傾瀉而下。

  劫匪隨手一指,「去那邊煮藥,用旺火煮一盞茶的時間就行。別磨嘰,麻利點。」

  涼霧跟著跨過門檻,感到空氣明顯的變化。

  與囚牢的渾濁氣息不同,殘破的殿宇雖然揚著灰塵,但空氣是流通的。

  劫匪譏諷聲再起,「別浪費時間瞎看,看也沒用。這裡的門毀窗破,沒有哪一處上鎖,你們卻是逃不掉的。星宿派駐地在沼澤環繞的孤島上,非有輕功不可進出。」

  涼霧縮著脖子,表示自己很老實,「我沒想逃。」

  「哼!」

  劫匪又像是羞辱乞丐一樣,把一只火折子扔到地上。「賞你的,快生火。」

  涼霧心道第二次了。

  她依舊不動聲色,毫無怨言地彎腰撿起火折子,提著物品往西走。

  沒走遠,只走了四五米遠。像是表示自己安安分分,選擇在一根粗大到需兩三人環抱的承重柱邊上煮藥。

  涼霧用木勺取少許水灑到地上,防止灰塵四濺。再拿著掃帚清掃碎石,騰出出一小塊空地。

  把藥鍋清洗好,裝入藥材與清水,置於鐵架上。在鐵架下方堆起了柴火,打開火折子。引火,點燃木柴。

  麻利地做了這些,擦干淨雙手,安靜地握住掃帚,站在承梁柱旁。

  看似一會把掃帚杵在地上當作借力的拐杖,一會把它當作蒲扇,扇出微風確保柴火燃燒。

  其實抓緊時間適應陌生的內力在身體中流轉。

  有時,掃帚尾部劃過承重柱。

  這一面是劫匪的視線盲區。當掃帚尾掃過,柱子表面出現了針點般深淺不一的小洞。

  一盞茶的時間說快很快。

  隨著藥香越來越濃,這一鍋湯藥差不多煮好了。

  當藥被熬好,意味著她無法再順理成章持有掃帚,將會被再次關入地牢。

  換言之,死裡逃生的關鍵時刻來了!

  涼霧緊了緊手指。

  她很清醒,臨時裝備上掃地僧的澎湃內力,與能夠如臂使指地運用它相差甚遠。更不談自己對武功招式一無所知。

  因此,可用的逃生方式極少。

  涼霧似乎鼓起勇氣詢問,「您說明晚要用我們做祭品,就一定要用人嗎?您的師門沒有教別的登仙方法嗎?」

  劫匪像是聽到最可笑的笑話,嘲諷地笑了。

  「呵呵!師門?那算什麼東西!要不就是想復國的瘋子,要不就是暴殄天物的傻子。好在瘋子與蠢貨都死了。」

  「我!只有我,悟出了登仙之法!」

  劫匪亢奮地舉起雙臂,似乎要觸碰到九天之上。

  「你們八人能祝我登仙,其實是你們的福氣。別廢話,喝了藥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牢房。」

  涼霧確定了兩件事。

  劫匪不死,被抓的八人不活;

  劫匪沒有幫手,殺了他,將來有人為他尋仇可能極低。

  涼霧握著掃帚,朝前走了一步,正面朝向劫匪,「我懂了。」

  劫匪輕蔑地斜了一眼,「你懂?你能懂什麼?詞不達意,連話也不會說。真不知道為什麼是你應驗了乾卦開門之相,是有開天辟地之能。」

  話音剛落,驚變忽生。

  劫匪根本沒有想到對方能反抗,以為祭品只會委屈地哭而已。

  他完全沒有准備,一股罡風以迅猛之勢從一丈開外橫掃而來,霎時直衝他的面門。

  涼霧不懂武學招式,只有一招,一力降十會。

  她傾盡全身的內力掄起掃帚,仿佛掃垃圾一樣向劫匪所在位置揮了出去。

  罡風即出,似火山驟爆。

  挾岩漿滾滾從天而降,瞬間吞噬被攻擊的生靈。

  劫匪只愣神了一息,立刻調動內功。

  奈何遲了。在絕對力量面前,一招失誤就是生死之差。

  他完全來不及抵抗,腦袋正面撞上罡風,頃刻變形扭曲。髒腑經脈也被衝擊震碎,頓時七竅流血。

  短短一息,掌控生死的角色顛倒易位。

  「咚!」的一聲悶響,劫匪猝然倒地。

  他瞪大眼睛,滿是不敢置信。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明明沒有任何練武的跡像,你明明中了毒,怎麼可能只用一招就殺了我?』

  質問來不及說出口,人已經斷氣。

  最後一瞬,劫匪企圖彈出指甲裡的毒。藥作為臨死反擊,但根本做不到再動一動手指。

  涼霧沒有動,攥著掃帚柄,站在三四米外。

  她面無表情地盯著地上新鮮出爐的屍體。

  這是屍體吧?

  涼霧無法確定是否親自終結了一條人命。

  暫停使用掃地僧技能,試圖對屍體發動隔空鑒定術。

  游戲裡的鑒定術是以意念鎖定目標對像。

  練到最高等級時,可以鑒定千米內的物品,但不能鑒定人類NPC或其他玩家。

  如今不知鑒定術變異成什麼了?可否鑒別劫匪是死是活?

  隨著意念轉動,識海的虛擬面板消耗1點經驗值,同時顯示出一段文字:

  「鑒定術啟動(初探等級):

  一具五髒六腑被震碎的屍體,死亡時間,一分鐘前。」

  死了,劫匪真的死了。

  涼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危機解除了一大半。

  慢一拍察覺到了什麼,看向握住掃帚的雙手,十指正在輕輕發顫。

  這雙手看起來非常干淨,卻已染上了江湖的底色——鮮紅血色。

  涼霧眨了眨眼,收斂思緒,把用來包裹煮藥器皿的大布塊撕成幾塊。

  走到劫匪屍體,左手拿著掃帚,右手裹上布塊開始摸屍。

  不讓皮膚直接觸碰劫匪的身體,避免沾上他身上可能暗藏的毒素。

  從頭到腳搜了一遍,沒從屍體上搜出藥物,只有碎銀兩塊與一串鑰匙。

  她將碎銀放到木桶裡洗了洗,包好揣進衣兜,又換了一塊新布拿起鑰匙細看。

  鑰匙是新的,不多不少,共有九把。

  一把無標記,剩余八把刻了不同卦像,是對應地牢的九扇門。

  涼霧准備重返地牢救人。

  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她扯下掃把頭上的幾根秸稈,再撕出一長條碎布,又折斷了木勺柄。以此制作一把粗糙的微型掃帚,約半個手掌大,就像是裝飾掛件。

  微型掃帚,一掌可握,它符合啟動游戲技能的要求嗎?

  涼霧默念啟動掃地僧技能,充盈內力再現。

  這次發動技能,效果與手握正常大小的掃帚時一模一樣。

  接著,她嘗試將一大一小的掃帚都收入游戲背包。不同於囚房裡紋絲不動的恭桶,這次成功了。

  操作面板顯示:

  【背包】3/10(可擴充)

  1、特殊技能:掃地僧的破掃帚(基礎款)

  2、破掃帚一把

  3、小掃帚一枚

  涼霧滿意地點頭。

  使用正常掃帚發動攻擊,不一定能做到出其不意。藏於掌心的微型掃帚更加隱蔽,可以攻其不備。

  現階段把實物收入游戲背包,條件是與游戲技能有關嗎?

  之後可以多多嘗試,也不知存放掃帚的空間具體在哪裡,它有什麼樣的原理?

  涼霧猜想著,跨過門檻,重返地牢。

  *

  *

  地牢中,蘇萌的牢房離出口最近。

  他隱隱約約聽到上方傳來一聲悶響,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很快,聽到地牢總門被打開。

  緊接著自己牢門外側的鎖鏈響了,門被打開。

  門口沒有中年男人,只有神色憔悴的小姑娘。

  她臉色慘白,嘴唇干到開裂起皮,很像經歷了一場難熬的高燒,卻仍有著異常堅毅的眼神。

  蘇萌不確定地問:「你是涼霧?」

  「是我。」

  涼霧掃視書生裝束的蘇萌,說得直接,「我搞奇襲,劫匪死了。」

  蘇萌被這句話砸地原地發愣。

  劫匪連抓八人,居然嘎嘣一下就死了?他是怎麼死的?

  附近牢房裡,歐陽鋒聽了放聲大笑,「哈哈哈!反殺得漂亮!那老家伙死得好!」

  蘇萌暫壓疑惑,問:「你沒受傷吧?劫匪有同黨嗎?」

  「我還好,暫時沒看他有同黨。」

  涼霧簡明扼要地說起已知情況,「這裡一共三層。地上建築損毀嚴重。我們在地下一層,地牢對面的空間目測塌方了。地下二層是祭壇,裡面遍布奇怪符文。」

  說話間,手上的動作不停。

  從外到裡,依次將衛蘭、朱停、司空摘星、歐陽鋒四人的牢門開鎖。

  涼霧再走到地牢盡頭。

  隨著「哢嚓」聲起,代表死門的牢房也被打開。

  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最後一位被囚者走了出來。

  柳不度對涼霧微微頷首,「有勞,多謝。」

  涼霧第一次聽到柳不度說話,他的語氣鄭重而誠懇。

  卻不知為什麼給人一種感覺,此聲宛如從遙遠天際飄來,仿佛一縷捉摸不定的流雲。

  涼霧:有點怪,再看一眼。

  柳不度身著灰衣,站如古松筆挺,絲毫不像中了毒。

  他長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十五歲的年紀,偏偏有著一雙宛如寒星的眼睛。

  涼霧很快收回打量視線。

  轉身對大家說:「好消息是我們都從牢房裡逃出來了。現在還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更壞的消息,你們想先聽哪個?」

  司空摘星頓時來了興致。

  活動了一下依舊乏力的四肢,問:「能有多壞?」


第4章

  涼霧:「我搜了劫匪的屍體,只找到兩塊碎銀子與這串地牢鑰匙,沒發現解藥。」

  「這確實是一個壞消息。」

  司空摘星問,「另一個更壞的消息呢?」

  歐陽鋒已經猜到了,「星宿派建在沼澤深處,非使用輕功不能出入。」

  「是的,劫匪就是這樣說的。」

  涼霧表示,「另外,我沒發現可供充飢的食物。」

  衛蘭聽明白了,沒解毒就不能用輕功離開,離不開就需要食物充飢,這裡卻沒吃的。

  「所以我們是從被劫匪殺死變成餓肚子等死。」

  蘇蓉蓉盡力往好處想,「我學了一些醫術,理論上不是所有毒都需要解藥才能化解。」

  蘇蓉蓉表示:「尤其是壓制內力的毒。藥,劑量才是關鍵。現在劫匪死了,沒人再持續對我們投毒。只要等一等,或許可以不藥而愈。」

  「你也說了,是理論上。」

  衛蘭可沒這樣樂觀,「其實我們在進行一場賭博,賭自己先被餓死,還是體內的毒先減弱。」

  蘇蓉蓉苦笑,事實確實如此。

  真就是逃出了牢房,但仍未逃出險境。

  蘇萌問:「大家牢房裡還有剩余的食物嗎?」

  眾人都搖頭。

  「劫匪只給了一小塊餅子。」

  司空摘星伸出一根小指,「就只有這點,它都不夠塞牙縫的。我昨天就吃完了。」

  司空摘星自我催眠,「不過沒關系,我可以忍住不餓。」

  話音剛落,從他的肚子叫了起來,「咕咕,咕咕。」

  飢腸轆轆聲似乎會傳染。

  地牢裡,很快聽取咕聲一片。八個人,此起彼伏,無人不咕。

  安靜。

  一種大寫的尷尬的安靜。

  「猴精,你就少講兩句吧。」

  朱停嘟囔著,「你是屬猴,不是屬烏鴉。這種時候就別試圖掌握烏鴉嘴這種新本事了。」

  歐陽鋒看向涼霧,「這裡沒有暗格之類的嗎?」

  涼霧:「不知道,我只瞧了一個大概,先做好最壞的打算。大家可以分頭找找,小心點,別讓皮膚接觸不明物體,說不定劫匪喜歡四處塗毒。」

  歐陽鋒練習毒功,但也不敢打包票這個鬼地方哪裡有毒哪裡無毒。

  這是星宿派遺址。

  一個以毒術聞名江湖的門派,掌門人星宿老仙更是狠毒到完全不顧手下的死活,說不定哪裡就是有毒的陷阱。

  八人分頭小心搜查。

  地牢有兩間雜物室。一間堆放廚房與清潔工具,另一間放著生鏽的刑具。

  與地牢在同一層的廢棄空間,搬開它入口處的碎石堆,只看到一間間空房。房裡別說藥瓶,連一張紙片也沒留下。

  涼霧前往地下二層,依葫蘆畫瓢,按照劫匪開鎖的手勢打開青銅鼎造型的鎖頭。

  巨大的祭壇出現在門後。

  牆上、地面、天花板遍

  布詭異符文。她不懂符文的含義,但能看出來地面有九個圈,猜測是一人一圈,按照九宮八門的方式排列。

  這裡沒有儲備食物,門後缸裡的清水也快見底。

  朱停在祭壇查找了許久,敲敲牆、拍拍地,沒發現任何機關。

  回到地面,他失望地說,「一言以蔽之,一無所獲。這棟建築裡沒吃的,也沒發現我們被劫時的隨身物品,估計被劫匪就地處理了。」

  蘇家兄妹倆去了建築外側查看,確認星宿派遺址的周邊環境。

  劫匪沒有誇大其詞。這座小島四面被沼澤包圍,島上寸草不生,找不到食材。

  蘇蓉蓉:「我們試著探查沼澤的深度。把鎖鏈連起來放下去,深不少於三丈。」

  涼霧默默換算,也就是十米深,足夠吞掉一個人。

  蘇萌:「小島最近的對岸在西北方向,目測距離我們至少三十多丈,四周寥無人煙。」

  涼霧默算著,廢棄建築離岸邊約一百多米。

  如果是平坦大道,只需走一分鐘,眼下卻成了難以橫渡的天塹。

  歐陽鋒找遍整座舊址,沒看到一味成藥,也沒見到一株藥材。

  「據我所知,悲酥清風的解藥是極臭的氣體,這裡不存在解藥。」

  因為確定這點,他向涼霧投去質疑的目光,「既然沒有解藥,你是如何恢復內力?」

  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出劫匪被人用內功打死。

  歐陽鋒緊緊盯著涼霧,問:「那個死掉的老家伙真的沒有隨身攜帶解藥嗎?」

  一句話,成功讓氣氛突然僵住。

  歐陽鋒的言下之意很明顯,只差質問是不是涼霧居心叵測,把藥藏了起來。

  衛蘭蹙眉,拽了一把歐陽鋒的衣袖。

  「你會不會講話?是小涼把我們放出了牢房。她要是想獨吞解藥,可以一走了之,何必回到地牢救人。她圖什麼,圖你懷疑她嗎?」

  歐陽鋒不認為自己說錯話,這是一個明晃晃的疑點。

  「誰知道呢?不安好心的人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

  衛蘭深呼吸又深呼吸,沒能控制住嗆聲說,「毒鋒,你總是這樣,不把人往好了想。」

  歐陽鋒也生氣了,回懟:「是我想多了嗎?被困在這種鬼地方,不就是人心不善的最好證明!」

  衛蘭陰陽怪氣,「你是不是還想說,若非我決定去中原玩就不會遇上老瘋子抓祭品?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才不是為了保護我一起東行,你是為了……」

  「衛蘭!」

  歐陽鋒高聲喝斥。

  衛蘭梗著脖子,到底沒有泄露歐陽鋒究竟為什麼前往中原。

  涼霧眨眨眼。不是吧?自己還沒狡辯,對方先內訌上了。

  「吵架耗費力氣。」

  涼霧勸架,「這種時候,大家還是省點力氣比較好。」

  歐陽鋒更氣了,怒瞪涼霧。

  聽聽這風涼話,吵架的導。火。索是誰,她心裡沒數嗎?

  涼霧坦然回視,沒有半點心虛。

  甚至反問,「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沒中毒?」

  這句謊話說得理直氣壯,游戲面板明明顯示她身中雙重奇毒的負面狀態。

  涼霧不想泄露自己具體掌握哪種特殊技能,防人之心不可無。

  等到將來她具有同等實力,自是不必遮遮掩掩,今夜的反殺卻憑借游戲技能。技能的可用時長只剩半炷香,而冷卻時間長達一個月。

  「你不信,把脈吧。」

  涼霧直接對歐陽鋒伸出手腕。

  她敢賭對方查不透這具身體的具體情況。

  不只是中毒,更古怪是根骨為負數,這讓她的脈像必然與歐陽鋒等人中毒的脈像不同。

  歐陽鋒瞧著涼霧毫不在意地將脈門示於人前,對她的懷疑倒是去了一大半。

  沒有江湖經驗的人才會這樣做,等同於將脆弱命門交予他人。

  「大家沒有吵架的必要。」

  蘇蓉蓉立刻緩和氣氛,「我認為小涼姑娘說了真話,劫匪沒對她下毒。原因很簡單,小涼姑娘與其他人被抓時的狀態不一樣。」

  蘇萌同意妹妹的猜想,「我們被抓時,身體健康。小涼姑娘卻是在高燒昏迷時被抓,劫匪為了吊住她的命還去買藥。或許認為沒必要用毒困住她,或許不想讓她病得雪上加霜以免耽誤了獻祭。」

  涼霧回以微笑。

  一如所料,只需拋出一種說辭,總有人補齊前因後果。

  不過,真相與蘇家兄妹推測相反。

  劫匪下毒了,讓高燒不退的原主病情加重死去。好在,她已經讓劫匪一命賠一命。

  司空摘星支持這個觀點,還做補充論證。

  「奇毒往往要用復雜手段煉制。劫匪計劃明天把我們都宰了,多一塊干糧也沒買,哪有閑情再去制備更多毒。藥與解藥。」

  朱停贊同:「不錯。我覺得劫匪想把最後的時間用在祭壇准備上,比如練習念咒之類的事。」

  歐陽鋒緊繃一張臉。

  這些人怎麼回事?是從一開始就這樣想的嗎?合著就數他最多疑最陰暗?他就不能是謹慎嗎?

  歐陽鋒瞧著涼霧大病一場的憔悴模樣,再看其他人的態度,到底沒有直接把脈。否則倒似坐實了他陰暗多疑。

  他只問重點,「你沒中毒,你還有內力,為什麼要折騰我們?讓我們裡裡外外查找?四五十丈的距離說遠不遠,你用輕功帶我們直接飛到對岸,不就行了?想要什麼報酬,你直說。」

  涼霧無辜地再次反問:「還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我不會輕功?」

  歐陽鋒被問地一愣,回頭掃了一眼劫匪被打到變形的屍體。

  他再機械地轉頭看著涼霧,「你殺了他,現在告訴我,你不會輕功?」

  涼霧誠實點頭,「是的,我不會,其實也不太懂內功。原因,你懂的,就是那種很老套的話本故事。」

  歐陽鋒搖頭,「我不懂。」

  衛蘭搖頭,「我也不懂,這是中原人才懂的故事嗎?」

  幾位中原人都搖頭了。

  「好吧,你們都不怎麼看話本子。」

  涼霧張口就來,捏造了神技的來歷。

  「我在牧場養馬。今年元宵節,被一位神秘人抓了,要我去治療他的馬。作為報酬,他教我緊急情況下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方法。非必死局不能用,因為副作用很大。我也確實感覺半條命快沒了,內力斷斷續續。」

  「據說,這種回報方式很江湖。與墜崖不死必有奇遇一樣,在江湖往事裡多有記載,都是老掉牙的套路。」

  涼霧煞有介事地又一次反問,「我只是普通牧馬人,不太懂江湖,難道神秘人騙了我?」

  「不、不、不。」

  司空摘星把頭搖成撥浪鼓,「這種做法頗具正宗的江湖味道。我猜測那位高人是將一股內力封存於小涼體內,待她有危險時激發出來。」

  對於這個猜想,眾人都沒有再表示懷疑,江湖上各種詭異的武功海了去了。

  靠譜的話沒說兩句,司空摘星又發散思維了,「這啟發我了,下次我和陸小雞打賭,有新賭注了。」

  朱停也雙眼發光,「嘿嘿,不錯。下次陸小雞輸了,就讓他教人偷雞之術。」

  歐陽鋒緊緊抿唇,完全不理解話題怎麼會這樣跳轉。

  他深吸一口氣,大聲喊道:「小雞、大雞、公雞、母雞,統統都別想了。逃命呢,正經點,行嗎!」

  司空摘星與朱停齊齊捂住耳朵,又齊齊點頭,努力擺出嚴肅的表情。

  歐陽鋒:「所以說,逃出這個鬼地方的唯一方法,是讓一個不懂武功又重病未愈的人在一天內速成輕功。」

  司空摘星小聲補充,「還不能是一般輕功。別忘了沼澤上沒有借力點,而且要帶人飛躍三十丈。」

  歐陽鋒側目,難得猴精也會正經分析。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把希望寄托在涼霧速成輕功上,這未免太離譜了。但為了成功出逃,他竟然期待奇跡發生。

  司空摘星說完,撓了撓腦袋,扒拉起頭發。

  想他以偷王之王為目標,本該最懂輕功,但想不出合適的方法。

  「抱歉。」

  司空摘星看向涼霧,「越是上乘輕功,越需要配套的內功法門為根基。我會的那種,你至少要學一年半載。」

  歐陽鋒也認真思考,但找不到方法,「我的武功需以毒術為根基。先不談用多久能掌握,這裡沒有對應的習武條件。」

  蘇家兄妹也都憂慮

  地搖頭。

  蘇蓉蓉:「我只會一些醫術,對於武功涉獵不多。」

  蘇萌默默嘆息。

  暗道如果他的朋友楚留香在這裡就好了,也許能有一二方法。

  涼霧早有心理准備,恰好遇到速成版上乘輕功的概率很低。

  她計劃先學基礎的輕功原理,嘗試創造僅用一天半開悟的奇跡,自創帶人飛渡百米沼澤的身法。這個想法很離譜,但不試一試,憑什麼篤定不行。

  「我有一術。」

  柳不度忽而出聲,打破了繚繞周身的冷寂。

  他看向涼霧,「不過,速成之術非常危險。你敢試嗎?」

  涼霧沒想到有意外之喜,她欣然點頭,「當然。」

  完全不是為了保命硬著頭皮學習,而是敢於在危險中挑戰自我。

  涼霧:「從哪裡開始?」

  柳不度:「先去地牢,帶上那些刑具。」

  涼霧:「學輕功,先上刑?這種危險還挺刺激。」

  柳不度微不可見地噎了一下,解釋:「不是這種危險。你需要帶人離開,刑具是用來模擬負重的工具。」

  涼霧:「那麼危險是什麼?」

  柳不度:「很快你會知道。」

  蘇蓉蓉張了張口,想要勸涼霧多加小心,又把話咽了回去。

  有的話,說也無用。

  速成必然伴隨風險。勸涼霧小心,反而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如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我們幫忙把刑具搬上來,也要准備行路必須的物資。」

  蘇蓉蓉提議,「上岸之後前往城鎮,想必還要徒步好一段路。我們的行李都被劫匪扔了,需要准備好燒火、水囊、漁獵等工具。」

  蘇萌立刻行動,「去雜物室找,應該能湊出幾套裝備。」

  司空摘星:「我來幫忙。這裡的樓梯都很陡,可不容易搬東西。」

  朱停:「得嘞!我看看有哪些要修補的,保證讓它修復如新。」

  歐陽鋒見眾人行動起來,他也不想閑著,准備加入搬運隊。

  離開前,對衛蘭說:「你在這裡好好休息,別碰屍體。當心老家伙死了也不安分,他的屍體很可能帶毒。」

  衛蘭心頭一暖。

  歐陽鋒生性多疑,並非純粹為了保護她才會陷入今日困境,卻是實打實關心她。

  歐陽鋒卻又補了一句,「瞧你細胳膊細腿的樣子,別來添亂。」

  衛蘭瞬間無語。有的人真該少說話,反而更討喜。

  「我不要坐享其成。」

  衛蘭堅持下樓,「我搬不動重物,但能幫忙打包或遞一下小東西。」

  「呵!隨你。」

  歐陽鋒只能同意,不忘再補一句,「你走慢點,千萬別腳下一滑,我不想倒霉地被你撞著一起摔地上。」

  衛蘭:「快閉嘴吧。你不說話時,我們運氣最好。」

  *

  *

  眾人行動起來。

  先將充作負重練習的一堆刑具打包,搬到破敗殿宇駐的門口。

  涼霧拖著大包刑具,柳不度拖著劫匪的屍體,走向外側空地。

  不必回頭,她也能感覺到身後六人拳拳期盼的目光——希望這一夜她能創造出讓大家死裡逃生的奇跡。

  『全村的希望竟是我。』

  涼霧感受著,這真是一種新奇的滋味。


第5章

  柳不度走到小島西北側的空地。

  他指了指遠處對岸,「那是目標地點,現在開始速成飛渡之術。先回答我,你認為輕功是什麼?」

  「人會飛。」

  涼霧不懂原理,給出質樸到簡陋的回答。

  柳不度:「很好,要牢記自己的想法,這套速成之術的關鍵在於『信』。」

  涼霧疑惑,「信?是指我相信自己能飛多遠,身體就能飛多遠?」

  「某種意義上,是的。」

  柳不度說,「人非飛禽,生來無翼。試圖高飛,需生內力。力多力寡,依仗信念。」

  柳不度再問:「你對全身穴位與經絡了解多少?」

  「六七成。」

  涼霧沒學過中醫,但將人體穴位記了七七八八。

  感謝全息游戲一比一還原現實世界,包括人體構造。

  為了通關難打的藥房任務,她將人體穴位與經脈的分布記下來了。

  這裡是武俠世界,人體穴位經絡構成難保與以往的認知有出入。

  再根據原主記憶,由於需要處理與馬匹有關的人體傷害事故,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些人體構造。

  涼霧結合所學所知,給出懂得六七成的保守回答。

  柳不度戴上從雜物室裡翻出來的舊手套,把劫匪的衣服全部扒下。

  他遞出一根筷子,「從頭頂開始,你報一遍所知的穴位,同時把它們逐一指出來。」

  現場考核說來就來。

  涼霧接過筷子,低頭正對上劫匪死不瞑目的雙眸。

  距離劫匪被殺過去了一個半時辰,屍體的瞳孔開始渾濁。

  屍僵也出現了,從下頜與頸部開始,向面部與軀干擴散。

  她親手終結了一個人的性命,制造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涼霧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點。

  現在能把劫匪的話還給他——被當作教學工具是他的福氣,別人求也求不來。

  「百會穴。」

  涼霧面不改色地開始細數穴位,從屍體頭頂正中開始,從前到後,由左及右,由上至下。

  柳不度認真旁聽,發現有誤立即指正。

  兩人利用這具屍體,始於頭頂百會,終於足底湧泉,把人體全身的穴位經絡分布梳理了一遍。

  涼霧弄清了兩個世界對穴位的認知偏差,對全身720個穴位有了更直觀地理解。

  柳不度:「對於穴位經絡,你不是認識六七成,而是熟知九成。」

  涼霧:「這是好消息吧?」

  柳不度點頭,「熟知穴位很重要,有助於速成輕功。接下來,你要特別注意以下十一個穴位。」

  「百會、耳門、風池、膻中、鳩尾、神闕、心俞、命門、足三裡、三陰交、湧泉。」

  柳不度邊念邊指,從屍體的頭頂指到前胸後背,再到雙腿的位置。

  涼霧不通醫理,卻能看出哪些穴位處於致命部位。

  「之前你說速成方法很危險,因為它與死穴有關?」

  「對。」

  柳不度問,「你從未拜師學武,是真的?」

  涼霧點頭,這一點是真的不能更真了。

  柳不度:「未嘗不好。速成飛渡術必須刺激死穴,有武學基礎難免瞻前顧後。橫生猶疑,無法深信,徒增困難。」

  涼霧明白,「無知者無畏。」

  「是這個道理。」

  柳不度隨即念出一段運功口訣,涵括了數個不能輕易刺激的死穴。

  「依照口訣提到的穴位順序,運行內功逐一刺激它們,你會感到全身劇痛。每個人的根骨不同,能承受的疼痛程度也不一樣,理論上都能激發非常之力。」

  「伴隨疼痛,氣感爆發。抓住它,感受它。屆時,或縱身躍起或飄然落下,你會覺得全身生風。身似風,天地闊,且徜徉。」

  說到此處,他一貫淡漠的眼神有了波動。

  雙眸仿佛星光閃爍,為了能夠自在飛翔而由衷歡喜。

  柳不度很快收斂情緒,告誡:

  「逆行經脈,刺激死穴,本就危險。成功者寥寥,萬裡挑一。眼前更危險的是無人為你護法。」

  「走火入魔也好,岔氣墜落也罷,作為初學者,你沒有任何應對經驗,偏偏遇到困境也只能自行化解。解決不了的話,……」

  柳不度抿唇,沒有直言不幸的後果。

  涼霧倒是直接說出後半句,「我只剩死路一條。」

  柳不度輕輕點頭。

  涼霧坦然以對,「古人早說了,富貴險中求。速成的上乘輕功也一樣,高風險高回報也是一種公平。」

  「你沒把古人的話說全。」

  柳不度說,「富貴險中求,也在險中丟。求時十之一,丟時十之九。ヾ」

  涼霧凝視對方,反問:「看來你讀過很多歷史,也懂得很多道理,但你也還是求了。越危險越迷人,不是嗎?」

  柳不度默然半晌,還是承認了,「你說得不錯。」

  涼霧:「那就祝福我吧。」

  「好。」

  柳不度鄭重地說,「祝你好運,也祝我們能夠順利離開這個鬼地方。」

  兩人不再多話。

  涼霧走到十幾米

  開外,獨自盤膝而坐。

  數次默念口訣,先確保熟知哪些穴道需要被刺激,內勁需要沿著哪些經脈逆行。

  留給她的試錯機會不多。

  「掃地僧的破掃帚」的本次使用時長只有半炷香。

  半炷香的內功供給余量,需要練成高飛之術,還要把七人都帶上岸。

  涼霧必須不浪費一縷內功,做到精確操控。

  意念一動,她先從游戲背包裡取出了微型掃帚,握於左手掌心。

  *

  *

  月行西天。

  不知不覺,七月十四,寅時已至。

  這個時段本該酣睡正濃,但星宿派遺址內難有人入眠。

  地牢內,六人收拾整理著徒步山路所需行李。

  蘇蓉蓉打包了最後一包行李,擔憂地抬頭向上看去。

  「咚!」

  隱約聽到上方又一次傳來悶響。

  司空摘星一直記著數,「第二十三次,這次的響動比之前輕了許多。」

  半個多時辰前,地上開始傳出響動。

  司空摘星上樓瞧了瞧,是涼霧開始實操練習。

  整座孤島沒有樹木,破敗宮殿的屋檐成為制高點,她借此躍上跳下。

  初學輕功,沒有師長護法,摔斷腿是最輕的傷勢。

  司空摘星自認足夠大膽樂觀。

  沒想到瞧著涼霧試飛,叫他膽戰心驚地忍不住用雙手遮眼睛。

  比如看到涼霧踩中殘瓦,重心不穩,差點從屋檐邊緣墜下;

  又見她降落時速度過快,幾乎以頭搶地。幸而在最後一瞬控制住,整個人橫著落到地面。

  再見她提著模擬帶人飛行,可在半途一個失手讓大包刑具墜地,砸出一個大坑。

  別問用手遮眼為什麼還能看到。

  司空摘星當然沒忍住從指縫中偷瞄了。

  他沒有一直圍觀,生怕一不留神驚呼出聲干擾了對方。

  當第二十三次聽到地上響動,他習慣性地等待下一次。

  依慣例,新的響動不會立刻出現,需要稍等一會。

  涼霧每次試飛,飛的時間只有幾息長,原地凝神復盤的時間長。

  司空摘星默數著。

  大約過了一盞茶,比之前每次停歇的時間長了三倍,卻仍舊沒聽到新動靜。

  他把耳朵貼到牆壁上,「怪了,怎麼沒聲音了?」

  「哪裡怪了。」

  朱停說,「人又不是鐵打的,都要休息。」

  今夜,朱停忙活許久,把徒步山路的必備物品修補好。

  剛剛忙完,他終於得空席地而坐,就見司空摘星似猴精般地停不下來。

  「你也歇歇。等離開了沼澤包圍圈,還有走不完的路。」

  司空摘星聽勸地坐下了,正要開始與豬仔的每日不正經拌嘴。

  話到嘴邊,把『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能離開?』給吞了回去。

  喪氣話,講不得。

  司空摘星不懂如何速成輕功,但深知高回報必要付出代價。幫不了涼霧什麼,至少能夠為她祈禱。

  默念:三清在上,玉皇大帝,如來佛祖統統保佑,保佑小涼能夠快速平安地學會輕功,保佑我們能逃出魔窟。

  此時,嘴毒如歐陽鋒也默默祈福,真心希望涼霧能夠學有所成。

  一時間,地牢寂靜,氣氛不免壓抑沉重。

  門口放著四袋打包好的行囊。

  誰都沒說話,誰都在期盼好運降臨,但誰也不知道奇跡是否會發生。

  *

  *

  地面上,破敗建築的外側空無一人。

  涼霧沒在原地休息。

  柳不度也不在殿內。他佇立在岸邊,望向三十丈外的西北側對岸。

  頭頂,圓月慘白。

  前方,沼澤黑得深不見底。

  星宿海好似被蒙上了一層裹屍布,無不昭示此乃死地。

  這時,破空聲驟響。

  涼霧從對岸踏風而來,身似利刃呼嘯而過,劃破了死氣沉沉的月色。

  右手提著堪比一人重的大包刑具,穩穩當當地落到地面。

  「成功了!終於成功了!」

  她神采飛揚地放下刑具,毫不吝嗇地自誇,「我飛得真不錯。」

  站在岸邊,回望沼澤。

  在經歷二十三次失誤飛行後,總算速成了上乘輕功。

  她剛剛攜帶重達百斤的刑具飛了一個來回。

  身輕如燕,僅以短短十秒掠過百米沼澤,衣角鞋底不染一點泥污。

  這感覺用一個字形容——爽!

  御風而行,自由自在,其樂無窮。

  與此同時,無法忽視的是全身劇痛。

  這種速成功法著實危險。一旦運行,奇經八脈似被萬蟻蝕骨,就連呼吸也是痛的。

  涼霧攥緊左手,以對抗疼痛。

  痛也無妨,今夜她領略到了輕功的美妙滋味。

  柳不度迅速打量涼霧。

  她全身洋溢著試飛成功的喜悅,如果忽視她左手骨節發白的話。

  「恭喜。」

  柳不度語氣依舊平靜,不追問涼霧是否感到不適。

  作為傳授功法的過來人,很清楚她此刻必定痛入骨髓,何必多此一問。

  涼霧:「同喜,同喜,謝謝你教導有方。」

  柳不度:「不是教導,只是謝禮,謝你助我脫困。」

  涼霧微笑,「好的,讓我們坐實這份感謝吧。」

  什麼意思?

  柳不度猝不及防地被攬腰抱住。

  他被涼霧單手圈著,一躍而起,雙雙飛出孤島。

  風襲來,吹亂了他的長發。

  不待他捋順發絲,幾個呼吸間迅速掠過沼澤,再次腳踏實地。

  涼霧松開手,輕挑眉梢。

  「現在,你才算完全逃出星宿派舊地。你的感謝,我可以當之無愧地收下了。」

  柳不度沒想到涼霧如此大膽迅速。

  居然跳過在島上帶人試飛的環節,直接把他送到對岸,不給他一點心理准備。

  涼霧:「作為輕功傳授者,你率先擁抱自由了。不用謝,回見。」

  涼霧揮揮手,即刻縱身躍入長空,返回被沼澤包圍的孤島。

  柳不度望著翩然遠去的背影。良久,眼底泛起幾許笑意。

  涼霧明明一副灰頭土臉的狼狽模樣,此刻在他看來卻是飄然若仙,仿佛來自萬仞山巔的一縷輕霧。

  輕霧悠悠,漫不經心地飄過孤城門外,遠上黃河白雲間。

  涼霧片刻不停地返回廢棄建築。

  剛剛試飛成功後,她掃了一眼游戲面板,信息有了變化。

  【武功招式】從「無」變為了「無名速成輕功(初學)」。

  另外,必選任務「逃出廢棄的星宿派駐地」顯示已經完成。

  經驗值+100,同時獲得基礎武學秘籍一本。新手三連抽的標簽也變亮了,只需10點經驗值就能啟動。

  涼霧准備把剩余六人送至對岸就抽獎。

  來到地牢入口處,向下喊:「都帶上行李,我把大家送到岸上。」

  「什麼?」

  司空摘星原地蹦起來。

  他期盼涼霧成功,祈禱涼霧成功,可真的聽到好消息時,仍舊不敢置信。

  涼霧:「司空,你沒聽錯。我已經把柳兄送到對岸了,大家都快上來吧。」

  這句話似平地驚雷,將地牢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

  「哇哦!」

  司空摘星與朱停手拉手轉圈圈,「豬仔,太好了!我就說要相信奇跡會發生!小涼萬歲,我們就要自由啦!」


第6章

  六個人按照從矮到高的排序,被涼霧逐一送到對岸。

  排在最後的是歐陽鋒。

  臨走前,他還做了一件事。

  用石塊把劫匪的腦袋砸個稀巴爛,再給屍體套上一堆金屬刑具,將其沉屍沼澤底。

  「想抓我們助你成仙?做你的春秋大夢!你只配永遠沉在不見天日的沼澤底下。」

  歐陽鋒向沼澤罵了幾句,脫掉手套扔在岸邊,要把所有霉運都留在這個鬼地方。

  涼霧心道拋屍拋得好,面上卻是不置可否。

  她問:「你沒別的事了吧?走嗎?」

  「走。」

  歐陽鋒對於星宿派舊地沒有留戀,這裡又搜不出有價值的寶物。

  涼霧右手發力一提,捏著歐陽鋒的後頸衣領,向前一躍,踏風於沼澤之上。

  「呃——」

  歐陽鋒被猛地提起後衣領,只覺脖子被卡住大半。

  不至於不能呼吸,卻似被掐住後脖頸的貓,他差點就在半空撲騰起四肢。

  這種懸吊的不適感只有幾息,對岸很快就到了。

  「你!咳咳……」

  歐陽鋒乍一落地,雙目圓睜。

  涼霧捎帶蘇蓉蓉、司空摘星等人,都是用勾肩搭背的姿勢,怎麼輪到他就改提後衣領了?

  報復!

  這一定是對他之前出言懷疑的報復!

  歐陽鋒正要責問,但嗆咳了好幾下,沒能把話說全。

  「我知道你很高興逃出來了。」

  涼霧善解人意地說,「別急著道謝,先順一順氣。」

  歐陽鋒:!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急著道謝?

  「怎麼了?」

  涼霧故作恍然大悟,「是不是帶你過沼澤的姿勢讓你不太舒服?不好意思,看你拋屍,我太贊同了。人一激動就容易失誤,你能體諒吧?」

  歐陽鋒氣笑了,正話反話都叫一個人說了。

  這時,衛蘭給了歐陽鋒一肘子,「瞪什麼眼睛,就你沒道謝了。說句謝謝,要你命啊?」

  歐陽鋒憋屈。

  如果他能蠻不講理一些,勢必拒說謝謝,現在還不夠厚臉皮。

  「謝、謝!」

  歐陽鋒還是道謝了,努力不讓自己的語氣不要過於咬牙切齒。

  涼霧大度回應,「不必客氣,互相幫助。接下來還要多依仗你指路,幫助大家早日返回城鎮。」

  歐陽鋒識得「悲酥清風」,也知道星宿派舊地四周遍布沼澤,他應該知曉最佳的返回城鎮路線。

  涼霧還有一個猜測。

  如今,青海湖不是旅游勝地。

  衛蘭曾經說歐陽鋒橫渡沙漠另有目的。結合他練了毒功,說不定想要找一找星宿派殘留的寶物。

  這是為什麼歐陽鋒見到劫匪屍體時沒有第一時間質疑,而等搜查了整個門派後再出言責問,因為他本人也想把舊址翻個底朝天。

  猜測只是猜測,涼霧沒有驗證的打算。

  萍水相逢,不必打破砂鍋問到底去弄清別人的武學秘密。

  歐陽鋒撇撇嘴,他才不會助人為樂。

  不是好心領路,只因暫失武功,一群人一起出山能更安全些罷了。

  八人逃命小隊一走就是十多天。

  徒步崎嶇山路,風餐露宿,不可謂不辛苦。

  好在歐陽鋒確實指路准確,隊伍裡又不乏擅長漁獵者,而蘇萌精通廚藝,讓眾人不必為吃好喝好發愁。

  七月末,一行人終於抵達人群聚集地「海溝鎮」。

  沿途采摘的藥材與獵取的皮毛派上了用處,兌換成住宿車馬費。

  同時還有一個好消息。

  蘇蓉蓉對於七人中毒能夠不藥自愈的推論正確。

  隨著時間推移,大家不再被持續性投毒後,感覺內力氣感在一點點恢復,痊愈只是時間問題。

  其他人在向好變化,除了涼霧。

  這一路上,涼霧的臉色蒼白,眾人都能看出她的憔悴。

  蘇蓉蓉擔憂,還是征得涼霧同意為她把脈了。

  然後就看到前所未見的死氣沉沉脈像。猜測她為了反殺劫匪與速成輕功透支身體,導致嚴重的後遺症。

  此種脈像輕則纏綿病榻,重則青年早逝。尤其不適合練武,最好是無憂無慮地靜養。

  這個結論叫歐陽鋒都神色黯淡幾分。

  他敢斷定涼霧如能習武,假以時日必有所成。

  如果可以,他寧願多一個敢把他當做病貓提起來的對手。奈何他也不通醫術,只能暗道可惜了。

  *

  *

  在海鉤鎮借宿,十天一閃而逝。

  涼霧在到達小鎮當天就找了熟悉路況的獵人,向原主被劫時借住的牧民家捎口信報平安。

  昨夜與返程的牧場送貨隊在小鎮彙合,約好今天上午一起離開,不日即可返回西寧。

  在她臨行前,蘇家兄妹登門拜訪。

  「抱歉,是我學藝不精。」

  蘇蓉蓉依舊為涼霧的身體擔憂,很希望能提供幫助,回報涼霧的救命之情。

  她承諾,「給我十年,我想必能找出一二醫治方法。」

  涼霧寬慰對方,「不用發愁,車到山前必有路,說不定我哪天就遇上神醫了。」

  蘇蓉蓉為人樂觀,但不盲目樂觀。

  遠水解不了近渴,神醫不是想遇就能遇,對方也不一定願意出手救治。

  涼霧見蘇蓉蓉眉鎖輕愁,語氣堅決起來,「如果你真心想感謝我,答應我一件事。」

  蘇蓉蓉問:「什麼事?」

  涼霧:「如果你在行醫路上對治療這種病偶有心得,那當然很好,你掌握了一種治病良方造福更多人。但請你不要特意為我去尋覓良方,會給我制造心理負擔。」

  有些事不能直言。

  比如脈像死氣沉沉,不是因為透支身體,而是因為借屍還魂。

  涼霧不認為自己的身體狀況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在逃出星宿派舊地的當晚,她進行了新手三連抽。

  抽到三件物品,暫未使用。

  分別是:百毒不侵術(使用後永久生效),《凌波微步》輕功一套,以及靈鷲宮地圖一張。

  涼霧好奇,如果用了百毒不侵術,是否能一舉改善她呈現負數的根骨?

  不論能不能,都不必叫蘇蓉蓉背負起治療她的根骨重擔。

  涼霧強調:「答應我,別為我去特意尋覓治病良方。」

  蘇蓉蓉聽到這話,只能應下,「好,我不會特意為你去找良方。」

  蘇萌拍了拍妹妹的手臂,以示安撫。

  他取出一只嶄新的木盒,遞給涼霧。

  「將來的事太遠,誰也預測不了。現在請收下這份謝禮,也許對你有一點幫助。」

  謝禮,涼霧最近時常接觸這個詞。

  借宿海鉤鎮的十天,她前後收到了五人的謝禮。

  第一份謝禮是三百兩銀子,來自柳不度。

  他最早離開,在七天前不辭而別。僅在敲響房門後,在門口留了一大包碎銀與一封短箋。

  短箋寥寥數語。

  「三百兩碎銀,俗物而已,聊表謝意。輕功速成法見效雖快,實則傷身之術,慎用。——柳不度」

  涼霧不知這人從哪裡搞來一大筆錢,她一點也不認為用錢做謝禮沒有誠意。

  原主繼承了雙親在西寧城自建的一套小房子,本人在牧場打工積攢的銀子不多,只有五兩。

  涼霧之後想要另謀生路,但不願變賣原主的房產,算是留下最後的念想。

  眼前正缺一筆起始資金,柳不度的三百兩銀子是送禮到刀刃上。

  然後,衛蘭與歐陽鋒前來道別,兩人依照原來的規劃向東去中原。

  衛蘭家在漠西經營馬場。

  她為表達感謝想送出幾匹寶馬,詢問涼霧方便在哪裡收貨。

  涼霧暫未想好下一個長期落腳地。

  本欲推辭,但被衛蘭塞了一封現場手寫的「提貨憑證」。以此書信,將來可去漠西的衛家馬場隨意挑選良駒。

  歐陽鋒給出一塊手雕的木牌,上刻「白駝」兩字與一只抽像到醜的駱駝。

  以此為憑,將來涼霧若有所求,托人將木牌送去西域白駝山莊。不論刀山火海,可為她提供一次助力。

  昨日,司空摘星與朱停送來的禮物非常實用。

  一個找原料,另一個手工制作,九天趕制出了一把機關傘。

  傘,乍一看是普通的油紙傘。

  它卻能通過木柄上的機關從傘尖連發數枚暗器,算是一件防身武器。

  涼霧贊嘆於機關傘的精妙。

  朱停卻不滿意,認為用它作為救命謝禮是自己手藝的黑歷史。

  奈何受限於時間與材料,無法制作出他理想中的機關傘。

  完美謝禮應該從傘骨到傘面通體使用金屬,以百煉鋼精混合稀有材料而成。

  不僅可以發射能暗器,也能阻擋各種武器的攻擊。

  以七年為期,他誓要制作出成品。

  司空摘星非常認同。

  兩人此行青海湖就是為了提升煉器術,他也堅決要為機關傘的制作提供材料。

  兩人把位於江南嘉興的聯絡地址留給涼霧。七年後,必掃榻相迎,送出金剛機關傘。

  涼霧瞧著對方態度堅定,深知無法立刻打消他們的念頭,就應下了七年後中秋再見。

  不過,七年太長,長到足以物是人非。

  涼霧只將它視作一場敘舊之約,不抱更多期盼。

  正如她不指望將來憑著木牌讓歐陽鋒出手相助,也勸阻蘇蓉蓉不必執著用十年為她尋覓醫治之法。

  逃出星宿海舊地的過命交情,只要在今時今日是真情實感,那就足夠了。

  涼霧回想著前四樣謝禮,也收下了蘇萌的贈禮,問:「木盒裡是什麼?」

  蘇萌:「是易。容面具,男女面容各一張,以豬皮制作。佩戴說明書與配套藥劑都在盒子裡。」

  涼霧眼前一亮,傳說裡的易。容面具出現了。

  她好奇地詢問:「是薄薄一層皮,貼在臉上就能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嗎?聽說還有人皮款的,是真的嗎?」


第7章

  蘇萌見涼霧對易。容面具感興趣,不在意這是不外傳的秘技,娓娓道來江湖中易容術。

  「易容術分成兩類,一種是用特殊功法改變外形,另一種是佩戴面具或化妝。

  你猜對了,還真有人皮款的面具,但眼下沒有制作材料。我猜你也更喜歡豬皮的,對嗎?」

  涼霧點頭,「是的,你想得很周全。」

  她手刃劫匪是一回事,把別人的人皮戴在臉上是另一回事。

  蘇萌繼續說:「能夠以假亂真的易。容面具並不多。」

  他伸出右手,「制作者用一只手就能數出來,那些人的下場都不好。」

  八十多年前,姑蘇慕容家「聽香水榭」的主人阿朱,尤擅易容。

  她卻因陷入一樁陰謀偽裝成生父的模樣,代父死於愛人喬峰掌下。

  四五十年前,千面人魔出世。

  聽名號就知道他擅長制造人。皮。面具且作惡多端。出道不久就被圍剿殺死,連帶他的所有面具也被毀去。

  十多年前,采花淫賊雄娘子被黑白兩道視作除之後快的賊人。

  他之所以能來無影去無蹤,也是掌握了高超的面具易容方法,其人已被神水宮宮主水母陰姬擊殺。

  「除此三人之外,就是師父與我了。」

  蘇萌不避諱地說,「師父英年早逝,我與蓉蓉很小就痛失雙親。在我八歲那年,制作出第一張人。皮。面具。隔天就遇上了一個算命的,說我注定活不到二十歲。我這樣的命數也稱不上有福之人。」

  「哥。」

  蘇蓉蓉握住了蘇萌的手,不喜歡聽他說出命中注定的早亡批語,「算命的話,不能當真。」

  蘇萌笑著點頭,「是的,我們一直都不信命。」

  話雖如此,一個人的批命是謊言,但素不相識的算命先生都給出相似的批命呢?

  比如不久前遭遇的那位劫匪,把他關到傷門之相的牢房裡。

  傷門,表示易遭疾病、刑傷之像。

  蘇萌不得不相信在自己身上或許纏繞著某種無法更改的命數。

  涼霧看出了蘇萌的內心傾向,沒有斷言人定勝天,只是給他提供一個思考角度。

  「劫匪懂得失傳的奇毒,他自編的小曲裡唱到『慕容慕容,法力無邊』,或許他與昔年的姑蘇慕容家有關系,身負某些失傳的秘術。但……」

  涼霧話鋒一轉,「如果他的批命奇准無比,怎麼沒有算到抓我們獻祭,他本人會死呢?」

  蘇蓉蓉很贊同,更知涼霧在開解蘇萌不要被批命所困。

  她順勢勸解哥哥,「盡信卦不如無卦。《周易》早就說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蘇萌心有所動。

  劫匪被反殺給了他一縷破除迷障的信心,或許他有幸成為那個「其一」。

  「你們說得對。」

  蘇萌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現在他身體健康,也脫離了被困死於星宿海的險境,壓根看不到命中死劫的蹤影,不必杞人憂天。

  蘇萌對涼霧叮囑起面具使用事宜:

  「武林中多數人對易。容面具頗有微詞,把它等同藏頭露尾的鬼蜮伎倆。這是以往制作使用者帶來的陰影,你使用後還請慎重向外坦誠實情。」

  「好。」

  涼霧記下了注意事項。

  能不能遵守就要因地制宜,見機行事了。

  三人再喝了一杯茶。

  蘇家兄妹接下來要去遼東尋親,也不知將在哪裡定居,計劃是江南一帶。

  涼霧偷懶,約了又一個七年再會。屆時,她要去嘉興找猴精豬仔,不如一並與蘇家兄妹敘舊。

  「七年後,嘉興府南湖畔,煙雨樓中秋夜,不見不散。」

  敲定這句,各奔東西。

  涼霧隨送貨隊出發。

  她輕裝簡行,將機關傘與兩塊碎銀放在隨身行囊裡,其余禮物都被收入了游戲背包。

  這大半個月,從逃出星宿海到借宿海鉤鎮,她沒有一直閑著。

  通過試驗,找到了如何把實物收入游戲背包。

  只用意念不夠,還要啟動掃地僧技能,以這種內力包裹某件物品方可收入背包。取出時比較簡單,僅憑意念即可。

  目前背包共有十格,已經使用七格。

  1、特殊技能:掃地僧的破掃帚(基礎款)

  2、破掃帚一把

  3、小掃帚一枚

  4、三百兩碎銀,短箋一封

  5、易。容。面具X2

  6、木雕白駝令牌一枚

  7、衛家馬場提貨憑證一封

  試將幾件物品放到同一格中,失敗了。

  游戲背包機械化歸置分類,沒給使用者自主選擇的空間。

  涼霧不失望,擁有別人偷不著的儲物空間已是獲得外掛。

  何況游戲背包可以升級,說不定以後有更加便捷的功能。

  至此,「掃地僧的破掃帚」技能的本次使用時間徹底結束,進入一個月的冷卻期。

  *

  *

  三日後。

  涼霧回到西寧牧場,第一件事是以休養身體為借口,辭去養馬的工作。

  大管事好言挽留,願批給她兩個月的帶薪假期養病。

  只因養馬好手不可多得,而牧場更喜歡用熟不用生。

  在牧場打工還能獲得隱形好處。

  背靠大樹好乘涼,西寧牧場是太平王府的產業,牧場伙計都能算得上是王府的人。

  本朝共有兩位異姓王手握實權。

  太平王趙申,駐守西寧,轄管邊塞事務。

  平南王宋明,府邸羊城,協理出海商貿。

  再說涼家與牧場關系熟稔。

  涼母吳鉤活著的時候,一直受雇於牧場,負責馴鷹。

  要不是她遭遇狼群意外死亡,再過幾年就是牧場鷹部的管事了。

  大管事給涼霧畫了一塊又香又大的餅。

  暗示以她的資質心性不出五年必能升職加薪,將來更有機會成為太平王重用的人才。

  涼霧真誠感謝大管事的畫餅,表示將來有機會再為牧場效力。

  但一秒不多留,整理好個人物品,結算了工錢,抄起鋪蓋返回西寧城內的自建房。

  即便大管事所言全是真的,牧場再好,與她期待的生活相差甚遠。

  早走晚走都是走,肯定選擇早點離開,也省了她費心偽裝成原主的行事作風。

  原主認識的人不多,全在西寧牧場。談不上深交,至多是同僚熟人。

  在親戚舊友方面,她的父母仍在世時就沒有時常往來的親朋,而祖輩早就亡故。

  父親涼山是江南人。憑著一手出眾的木工活,曾經是江南地產首富花家的特聘木匠。

  花家給的待遇很好,江南的富饒也醉人心神,但涼山還是選擇成親後移居邊塞。

  畢竟木匠在哪裡都可以做木工活,但馴鷹人需要留在廣袤無垠的西域之地才能發揮其價值。

  涼霧梳理了一遍原主的人際關系網,暫未發現與武林直接相關的人士。

  回到城內涼家,蕭索氣息迎面而來。

  自從一年半前痛失雙親,原主很少回家,休沐日也多待在牧場。

  距離她上次回家已有三個月,室內一地積灰,牆角蛛網塵埃。

  涼霧從打井水開始大掃除。

  她頗有耐心,這段日子一直沒有啟動「百毒不侵術」。想要以身試武,做一做對比實驗。

  三天前,離開海鉤鎮。

  她以顯示-10/100的根骨,試練凌波微步。

  《凌波微步》是新手三連抽所得的輕功功法。

  功法說明:

  逍遙派的上乘輕功,以易經為基礎,步伐走位與六十四卦相同。

  需配合特定的呼吸方法,走完六十四卦,完成一個周天的運功。

  修習者在踏步中滋生內力。即,練輕功的同時也能讓內功漸深。

  這點非常特別,正是《凌波微步》被譽為上乘輕功的原因。

  涼霧點擊學習《凌波微步》。

  它與「掃地僧的破掃帚」技能不一樣,沒有被收入游戲背包,而是被歸類到基礎信息的武功一欄。

  當時,識海被灌入一整套功法的詳細影像。

  影像是一個半透明仿真人偶在練功。

  人偶身上標注著不同顏色的經絡與穴位,每種顏色逐一對應練功要點。

  影像從特殊呼吸方法開始演示,從吸入氣體到它在體內的流動過程都被清晰呈現。

  更加具體的是輕功的每步走位,只需依葫蘆畫瓢就順利跟練。

  當天,涼霧在單人帳篷裡第一次走完全套凌波微步,感到身上的疲憊感明顯減弱。

  游戲面板的信息也有了變化。

  內力:凌波微步(初學)

  武功招式:凌波微步(初學)、無名速成輕功(初學)

  經驗值增加了1點。

  其後連續兩天,她在起床與入睡前各練一個周天的凌波微步。

  經驗值每次都會增加1點,但始終沒有察覺體內出現氣感。

  也許,這是根骨負數導致的。

  涼霧無人可問,只能猜測。

  假設普通根骨是一只碗,負數根骨就是碗底開裂,所以存不住內力。

  即便如此,她依舊不疾不徐,將凌波微步的練習融入日常生活。

  比如打掃衛生在屋裡走來走去時,就以六十四卦為走步習慣。

  等完成大掃除,黃昏已至。

  忙了一天,不想做飯。

  就近找了家面館,吃了一碗大骨湯面。順道在木炭鋪打烊前買了一籃炭。

  今晚起鍋燒熱水,要好好洗個澡。

  不僅要洗去旅途風塵,很可能也要洗去從體內冒出的雜質——她要啟用「百毒不侵術」了。

  以前讀過一些小說,主角在洗經伐髓後,皮膚會排出一層污漬。

  編撰的故事做不得准。

  她也不知啟動「百毒不侵術」是否會出現類似情況,反正做到有備無患。

  八月初八,秋夜漸涼。

  涼霧緊鎖房門,在臥室地面鋪了一張舊草席,准備用完就扔。

  其側,將熱水、洗澡盆、毛巾等物一一准備就緒。

  她躺到草席上,開啟游戲面板,確定使用「百毒不侵術」。

  霎時間,身體被一股無形暖流包裹。

  不同於使用掃地僧技能時被威猛內力充斥經脈,今夜仿佛經歷了一場春雨潤物細無聲的洗滌。

  從骨骼血肉、髒腑經絡到皮膚毛發,無一處不被暖流滋養溫潤。

  整個人脫胎換骨一般,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四肢百骸俱是輕松舒暢。

  大約持續了一分鐘,被暖流籠罩的感覺消失,百毒不侵術對身體的改造結束了。

  涼霧睜開眼睛,最直觀的變化是視力。

  屋內,一燈如豆。

  昏黃光照下,原先瞧不清房間陰暗角落,但現在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隨即覺得全身黏糊糊的,真就看到皮膚上滲出一層污垢。

  游戲面板上【特殊狀態】的中毒狀態消失。

  取而代之,掛上了「百毒不侵(永久)」的標簽。

  看來「百毒不侵」所指的「毒」概念很寬泛。不僅指毒。藥,也包括了身體上的各種小毛病,它就是變相的洗經伐髓。

  再看【根骨】一欄的數值果然變了,從-10/100變成了90/100。

  居然不是100/100?

  涼霧略感詫異。

  她不貪心,只是好奇經過宛如伐經洗髓的改造根骨,為什麼仍未達到滿級?

  在游戲面板上找不到解釋說明,只有以後自行尋找答案。

  不待洗去污漬,先就地練了一遍凌波微步。

  與之前不同,這次脫胎換骨後,運步一個周天,體內頓生一股氣感。

  在使用掃地僧技能時,體內宛如充斥煌煌烈日般的澎湃內力。

  對比來看,現在第一次自生的內力僅是一簇星星之火,微不足道。

  涼霧卻笑了。

  烈日威猛,終是他人之能。可借用,不可依賴。

  星星之火看似渺小,卻掌握在自己手中,堅信終有一日它會燎原天下。

  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澡。

  隨後,半啟窗扉。

  一邊曬月亮晾干頭發,一邊在識海裡翻閱另一本武功秘籍。

  在完成「逃出廢棄的星宿派駐地」的必選任務後,不只獲得經驗值100點,還獲得一本基礎武功秘籍。

  它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莊子》。

  沒有被歸類到游戲面板上的【武功】一欄,反倒被歸入了知識區,多了一個項目「【典籍】:《莊子》」。

  涼霧最初懷疑過是不是書名相同。

  點擊學習後,其內容在識海裡呈現。

  確定不是書名相同,此《莊子》即彼《莊子》,是以前讀過的道家經典。

  區別在於這本《莊子》有著密密麻麻的旁注。

  批注者沒有留下姓名來歷,而內容與武學相關。

  不是具體功法或招式,而闡述了如何從莊子思想感悟出某些武學理念。

  很好!

  這種基礎武功秘籍能助人能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涼霧得空就認真研讀。

  有幸穿越到這個充滿各種武學的世界,她不滿足於得到某種高深武功,更期待有朝一日能自創出絕世神功。

  《莊子(旁注版)》就有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功效。

  千裡之行,積於跬步。

  她做了一個短期日程計劃。

  每天堅持練習凌波微步與研讀《莊子》,再買一些平價的筆墨紙硯,抄書練字。

  原主寫字不醜,就是很普通。

  涼霧不求成為一代書法大家,只求連成一筆不錯的字跡。先定一個小目標,到達柳不度那種水平。

  謄抄內容不作別選,就用這本武功旁注版《莊子》,但要每天書後即焚。

  旁注者的身份不明,

  這些注釋內容一旦失竊被偷後散入江湖,說不好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另外,在掃地僧技能冷卻時段內,好好逛一逛西寧城,搜集各種訊息。

  計劃下個月掛靠一支商隊,向西去往新疆天山。

  現在還沒有「新疆」的稱謂。

  堯朝沿襲武周制,稱其為西域或安西。

  涼霧計劃去天山,概因新手三連抽開出的最後一件物品是「靈鷲宮地圖」。

  隨著打開這張地圖,游戲通知欄彈出了一個可選任務,獎品叫人心動。


第8章

  【通知】

  可選任務:逍遙遺蹤(未開啟,不限時)

  經驗值+1000,背包擴容+5格,基礎武功秘籍X1,能量石+2。

  這是打開靈鷲宮地圖帶來的新任務。

  再看「靈鷲宮地圖」的說明。

  地圖說明:逍遙派舊地之一,位於西域天山南麓縹緲峰。

  六十年前,上任宮主虛竹病危,遣散一眾門人,自此靈鷲宮荒廢。

  此地終年被霧氣籠罩,四周遍布陣法,無人得窺殿後的武學遺跡。

  涼霧選擇接下「逍遙遺蹤」。

  輕功《凌波微步》來自這個門派,說不定靈鷲宮裡存有別的適合她的武功。

  更讓她意動的是獎品裡的能量石。

  在全息游戲的日常版本中,出現過一款限時特殊獎品——仿真人偶。

  人偶的外貌隨機,功能由玩家自主設定。

  比如洗衣做飯、劈柴釣魚、打鐵造鍋等等,而驅動它需要放入能量石。

  涼霧的幸運值不高不低,一直都維持在50/100。沒能抽中人偶,但是抽到過不少能量石。

  當時,她不執著在游戲裡必得一只仿真人偶,選擇高價出售一堆能量石。

  鬥轉星移,時空變化。

  如今,能量石再次在獎品列表裡出行,是否意味著人偶也會作為某個任務的獎品?

  涼霧想要一個仿真人偶了。

  往日常了說,它是各類雜務好幫手;

  往深遠了說,往後駐地一方,它可以是鎮派的秘密武器。

  接下「逍遙遺蹤」任務是一舉兩得,找一找適合她的武功,也把能量石搞到手。

  計劃等到掃地僧技能冷卻期結束就出發。

  還有近一個月時間做出行准備。

  原主一直生活在西寧城。

  如果雙親沒有死,本是計劃在今年帶她去江南看看,而她沒有去成江南,也沒深入西域。

  西寧城沒有武林門派,坐鎮此地是太平王府。

  王爺趙申,年近五十歲。

  從十六年前駐扎西寧,為官公正,在民間口碑不錯。

  在他的治下,邊塞

  百姓可稱安居樂業,西域更是多年無戰事。

  太平王配合當今聖上的政策,不禁民間言論。

  西寧城位於邊陲,更是東西貿易中轉地。

  茶館、書攤、集市等地多有八方來客聊天交換消息。

  涼霧不知哪家的消息最准,一處處逛過來。

  先去書攤,淘一些新舊小報。再去茶館,聽坊間閑聊。又去集市,觀察哪支商隊靠譜。

  在西寧城,人們的閑聊內容難免離不開太平王。

  比起趙申做了哪些實事,民間流傳更多的是他的家族八卦。

  太平王先後娶了兩位王妃。

  第一位在八年前病逝。先王妃育有一子,現年十四歲的太平王世子趙平。

  第二位王妃在七年前進門,育有一女,被封為玉屏公主趙屏。

  王爺喪妻續娶不稀奇,但太平王府的繼承權歸誰,這就有待說道了。

  太平王世子自從母妃病逝就身體不好,他一直在外養病,八年來不曾出現在人前。

  別看玉屏公主年僅六歲,但頗得太平王器重,傳出虎父無犬女的消息。

  據說她頗有練武的天資,將來說不好能鎮守邊塞一方。

  涼霧聽到一堆相關傳聞,暗道豪門爭鬥真是經久不衰的吃瓜題材。

  原主在牧場打工時,卻沒怎麼關注過牧場大東家太平王的家族八卦。一心一意地提升養馬技術,真是兢兢業業好員工。

  吃瓜只是稍作娛樂,正經消息一條也沒少打聽。

  涼霧轉悠了近一個月,對西部邊陲已有大致了解。

  這一帶沒有大型武林門派,減少了江湖人互鬥波及普通人生活的風險,但也缺乏了一定的威懾力。

  比如有武功高超的邪魔歪道出現時,當地官員需向中原武林或六扇門求助。

  與此同時,出關商隊較難雇佣到武力高超的保鏢。

  你難,我也難。

  西域大漠的自然環境艱苦,不利於名門正派駐扎發展,也聚不起大規模的流寇匪盜。

  從西寧城到西域天山,已發展出相對成熟的商貿線路。

  「飛天鏢局」創建於三十年前。總部在敦煌,在西寧設有分部。

  從河西走廊出塞,沿著天山山脈一路向西,都是鏢局業務範圍。

  這個鏢局有著豐富的押運貨物與護送旅客經驗。

  像是在哪個方位能補給食物飲水、不同季節出行路線如何調整、途經之處的民俗禁忌等等都知之甚詳。

  三十年來不能說零事故,但也少到屈指可數。

  涼霧對比了多家搭載旅人的商隊鏢局。

  綜合比較可選的線路、近期出發時間、口碑評價,最終選擇「飛天鏢局」。

  鏢隊護送她從西寧城出發,走河西走廊出玉門關,過沙漠戈壁至吐魯番。

  等到了吐魯番,她需要根據游戲抽到的「靈鷲宮地圖」摸索著攀上縹緲峰。

  交定金,簽契書,獲得一張個人出行必備清單,在三天內准備齊全物資。

  九月九重陽節,鏢隊集結,正式出發。

  本次出行,鏢師三女五男。

  八人敢在秋季出關押鏢,直面瀚海闌干百丈冰,都有些武功底子在身上。分別是峨眉、少林、武當的外門弟子。

  不同於內門弟子,大多數外門弟子學有所成就會離開門派駐地。四散天下,各謀生計。

  此行吐魯番,鏢隊主要為合作六年的老主顧送一批絲綢。

  捎帶上兩位獨自出行的旅人,預計三個月後,趕在新年前抵達目的地。

  涼霧簽協議時了解到這支鏢隊是貨客兩運。

  集合時略有意外,除她之外,另一位旅客原主曾經見過,是同在西寧牧場打工的伙計。

  從犄角旮旯的記憶裡找出對方的姓名——宮九。

  宮九與原主同齡,比原主早一個月進入牧場打工。

  兩人只是有過幾面之緣的點頭之交。

  沒機會熟悉起來,因為宮九辦事不力,造成牧場損失,他入職不滿兩個月就被開除了。

  宮九的「戰績」一直在牧場裡流傳。

  最初他被分配到倉庫,做清點貨物的雜工,多次搞錯貨物數量。

  後來被調去放羊。明明是牧場經營多年的草場,地圖上詳細到每棵樹的位置都被標注出來,不知他怎麼能迷路。

  他還捎上羊群也一起迷路了。三天後,人被找回來了,羊群卻不知所蹤。

  那次,牧場的損失高達五百兩銀子。

  大管事再和善也不可能留任這種伙計,把宮九開除,還要對他索賠。

  原主沒有留意過宮九後來的去向,不清楚他是怎麼賠償牧場。

  伙計們瞎猜,宮九很大可能是賣身給了太平王府,被發配到遠方,估計這輩子都還不完王府的債。

  記憶中,宮九長了一張俊俏的臉,但做事說話都有些呆。

  他與牧場裡的人都沒什麼往來。話很少,少到住同一個大通鋪的伙計,兩個月內從沒聽他閑聊一個字。

  涼霧打量著眼前人。

  一年半過去,宮九比以前看起來更加木訥,這叫他的俊朗臉龐變得普通。

  要不是有意去觀察誰是另一位旅客,這人的存在感近乎到隱形。

  涼霧暗道奇妙,宮九隱形的存在感何嘗不是一種特別。

  他如何還了五百兩欠款?

  是逃債?是暴富?是家裡本就有錢,體驗生活失敗,家長代替還債?

  宮九看著木訥到寡言,今天卻先開口打招呼:

  「我記得你。你是養馬的,沒有弄丟過一匹馬的「迷天步障」。你叫……,嗯……」

  宮九坦誠地說:「我想不起來了。」

  涼霧微笑。不熟的舊人再遇往往就是這樣,正經姓名不記得了,綽號倒是記得牢。

  從宮九的記人標簽來看,他對有沒有弄丟牲畜這件事很在意。

  該誇宮九嗎?

  他給原主起的綽號挺雅致,古稱霧為「迷天步障」。

  這種給人起綽號的思路與他雜工的身份略顯不搭。

  不是說雜工一定不能飽讀詩書,但誰叫宮九在牧場期間從沒表現出喜歡讀書,他閑下來只會發呆。

  「宮九,我是涼霧。」

  涼霧客套打招呼,「一年半不見,你也是去吐魯番旅行散心?」

  「不是。」

  宮九誠實回答,「我去找人。」

  涼霧沒有交淺言深地追問找誰。

  轉而說起一個安全的社交話題,「「飛天鏢局」不錯,是天山沿線經驗最豐富的鏢隊。」

  宮九很認同,「是的,三十年來從無迷路記錄,所以我選了這家鏢局帶路。」

  涼霧聞言,沒來由地心裡一突。

  聽到宮九對「飛天鏢局」的贊許,她下意識覺得此行不會太順利。

  該毀約,換時間換鏢隊出行嗎?

  直覺:換!

  理智:無稽之談。

  涼霧選擇聽從理智的判斷,又向宮九確認他沒有在旅途中主動生事的念頭。

  「這一路計劃走三個月,到吐魯番就是深冬了。」

  涼霧旁敲側擊地說,「希望一路順利。早一天到就早一天擺脫風餐露宿的辛苦日子,你覺得呢?」

  宮九無不認同,「對,少休息,多趕路,我也想早點到吐魯番。」

  涼霧瞧著宮九,他的眼神不能更認真誠懇,無主觀惡意的可能性高達99%。

  這人沒想在半路生事就好。

  至於到了目的地,他找人是為尋仇還是尋親,都與自己無關。

  兩人向鏢隊直說了不怕苦想盡快抵達的想法。

  領隊左霓裳表示會酌情考慮,只要天氣情況允許,稍稍加快行進速度。

  一隊十人,開拔,出發!


第9章

  從西寧城到玉門關,這一路越走越冷。

  朔風陣陣,秋意肅殺。

  一行人十人,每個都裹得像是粽子,面罩擋得了沙礫,擋不住寒意漸重。

  十月初一,鏢隊將坐騎從馬換成駱駝,離開敦煌。

  西出玉門何止沒有故人,天寒地凍,簡直是沒有其他活人。

  涼霧沒坐在車廂裡,而是騎在駱駝上,更近距離地感受冬季大漠。

  之前在西寧城打探了一個月的消息。

  發現鑒定術從「初探(99/100)」晉級成了「登堂(1/1000)」。

  以前玩全息游戲時,生活技能與知識等級是通過各種任務升級  。

  如今的游戲面板再沒冒出相關任務,原以為這些技能等級不能再提升。

  涼霧也不覺得失望,有幾個初級技能總比什麼都沒要強。

  上次在星宿海能鑒定劫匪死沒死固然好,也做好准備下次會遇到鑒定術查不出來的事物。

  歸根到底,寄托於游戲技能,不如自己洞若觀火。

  這次的鑒定術晉級是意外之喜。

  晉級的判斷標准是什麼?答案仍是未知。

  涼霧只能確定游戲技能不可全信,作為參考數據更穩妥。

  因此,她在出塞的路上一直都在觀察學習,也向有豐富經驗的鏢隊不斷請教。

  這一趟出行付給鏢局五兩銀子,這筆護送費是一位普通百姓的全年積蓄。

  錢不能白花。

  涼霧在選擇鏢隊時,特別在契約書裡加了一條,「不影響走鏢的情況下,請眾位鏢師對她詳盡介紹出塞自然與人文風情」。

  鏢隊很配合,各種實地教學。

  隊伍裡最年長的鏢師李濤,是鏢局成立期的元老。

  他十三歲拜入少林外門,學了些拳腳功夫。二十歲開始走鏢,後來練就特殊技能,捧一把沙子嘗一嘗,可以追溯當地近期的降水情況。

  涼霧試了。

  在試之前,她悄悄放了一個鑒定術,顯示「沙子干燥,含動物排泄物」。

  她嘗了一口,只吃出一嘴沙子味,沒有其他感覺了。

  李濤不同。

  他吃到不同動物來過,從動物的行徑軌跡就能做出較大範圍降水量的推測。

  訣竅有三:

  一根靈敏的舌頭、三十年堅持不懈探索沙漠,以及不斷嘗沙子。

  涼霧佩服。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閃光點。

  有的經驗,她能學習;有的天賦,她真掌握不了。

  領隊左霓裳:「小涼姑娘,你可以用手掌再感覺一下。出了玉門關,風的溫度降了些許。」

  左霓裳擅長觀風望雲,預測氣像變化。

  涼霧剛剛在出關前摘下一只手套,直觀感受寒風刺骨。

  在旅途中,也不忘每天早晚在客棧或帳篷裡練一遍凌波微步。

  這段時日的內功積蓄很實用。身處零下戶外,短時間不佩戴手套仍舊能保持手溫如常,而不是凍得像胡蘿蔔。

  當手掌吹著關外的風,體感很奇妙。

  只有短短百米之差,關內關外的風有著微妙的不同。同樣是冷,關外的風冷得更硬。

  涼霧:「關外的風更干燥。」

  「是的。」

  左霓裳望了一眼被風沙遮蔽的天空,「與往年比,風的溫度卻是偏溫暖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恐怕要來得稍遲一些。」

  鏢師何秋:「今年四月初,羅布泊附近的望月城有三天熱得離譜。當時,好些人估測今冬的氣溫會偏高。」

  李濤:「氣溫高,不下雪,對我們來說也不是壞事。出行更方便,能早點到吐魯番。走完這趟鏢,我就窩家裡安度晚年了。」

  涼霧才知道李濤即將退休了。以他年近五十的歲數,退了也正常。

  走鏢不易,風吹日曬,跋山涉水。即便有點武功底子,李濤瞧著也比同齡人蒼老。

  涼霧更關注另一點,何秋提到的望月城是下一個補給點。

  鏢局給的線路材料簡單介紹了望月城。

  沙漠裡的望月城說是一座城,但早就沒了常居人口。因為少水,人們在五十年前移居別地。

  這座城沒有徹底荒廢,城內有且只有一口冒水的井。

  暗河的水會在夏季到最高值。每逢夏秋,往來商隊以此為休息據點,有時也舉辦臨時集市活動。

  冬季時期,雖然井水偏少,但暗河不至於完全干涸,尚能供應少數人取水。

  早在十年前,西域幾大商隊聚到一起。

  湊錢翻修了望月城內的一家客棧,把它作為沙漠線路裡的臨時落腳點,也是鏢隊這次的借宿點。

  涼霧問:「孟夏氣溫突升,對井水沒影響吧?」

  何秋回答:「有,但很輕微。四月初四井內的水位突然下降三丈,三天後又復原了。」

  涼霧追問:「原因呢?」

  「聽商隊成員說,試著找過原因,但沒找到。」

  何秋勸說不必憂慮,「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水位突降,也許是沙漠臨時移動導致暗河走向變化。」

  李濤說:「這年頭,不是所有事都能弄明白的。今年年初,我聽少林師兄說達摩堂連喪七人,至今原因不明。人的死都查不明白,更不談查清荒僻沙漠的水位變換。」

  左霓裳給了一顆定心丸,「不必憂慮。八月末,我帶隊去過望月城。城裡一切正常,井水也沒有問題。」

  涼霧微微頷首,「那樣最好。」

  *

  *

  五天後,一行人平穩抵達望月城東門。

  說是門,僅剩兩根斷裂的石柱。四周城牆坍塌得就像被狗啃過一樣。

  入城,不見路,只見沙。

  放眼望去,多是殘垣斷壁。沙地上瞧不見植物,也沒有人為留下的痕跡。

  大約繞行三裡地,總算瞧見一棟完整建築。

  占地面積很小,大約十平方米。圓頂,無任何雕刻裝飾。

  「這是專門為保護水井修建的。」

  左霓裳說,「它是城裡唯二的完整建築,還有一處在五十丈外。往西北方向看,那棟二層樓建築就是今天要借宿的「望月客棧」。」

  涼霧望去。

  在直線距離一百六七十米開外,有一棟懸山頂建築,瞧著挺大。

  這時,她的眼角余光掃到身後的車廂。

  宮九打開車窗探頭張望,他開的卻是面朝東側的窗戶。

  涼霧眨眨眼。

  這一路,宮九不能用安靜來形容,必須用隱身來形容。

  他很少出現在人前,沒有騎行,始終在車廂裡待著。

  不與人交談,至多開窗看一會風景,甚至給人一種不吃不喝也能活的錯覺。

  涼霧通過觀察宮九多次開窗,確認了一點——這人是路痴。

  他的方向感很混亂,亂到根本沒法改。比如他一直坐的馬車只有兩扇車窗,他每次都能開錯方向。

  始終選擇錯誤方向,也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本領。

  涼霧默默吐槽,繼續駕駛駱駝。

  朝北行徑三十丈,直角轉彎再朝西走四十丈,抵達「望月客棧」正門。

  暮色沉沉,一路走來城內寂靜,不見人蹤。

  客棧沒有鎖門,主打誰都能借宿,但大門背後刻了好幾條建議。

  比如愛護客棧家具,比如請入住者在登記簿上留下車隊信息等等。

  左霓裳對涼霧解說:

  「這些建議沒有強制執行力。十年來,多數人都遵守了。到客棧借宿的多是商隊,間隔數月就要來一趟。今天方便他人,來日才能方便自己。」

  說話間,左霓裳拉開櫃台抽屜,取出記事簿。

  最近的一條消息是「九月十六,蒼鷹山莊,十人,宿兩夜——蒼空空」。

  這是二十天前的消息,但沒有離開的記錄。

  「這個老蒼,他多少年了一直這樣,顧頭不顧尾。」

  左霓裳搖頭,還是叫何秋與李濤各帶兩人,分東西路全面勘察一遍客棧。

  確保蒼鷹商隊缺失登出記錄只是領隊蒼空空的一時疏忽,而非其他麻煩出現了。

  涼霧、宮九在大堂稍等片刻。

  一炷香後,負責勘察的六人回來了,確定客棧各處沒問題。

  沒有打鬥跡像,沒有不明痕跡,也沒有其他旅客匆匆遺落的物品。

  何秋說:「只有廚房的鐵鍋不能用了。鍋底穿了一個大洞,也不知道老蒼那隊人是怎麼燒飯的。」

  「行,那就入住吧。」

  左霓裳分配房間。十個人,五間房,都在二樓同一側,相互挨著。

  望月客棧的所有房間內都放著兩張床,便於借宿隊伍每兩人一間房,相互照應。

  讓何秋陪著涼霧,讓李濤陪著宮九,她與五名鏢師各看守一部分貨物。

  整理房間只用一人即可。

  這又點名年輕力壯的三位鏢師,推著後院的板車與木桶去不遠處的圓頂房子打水。

  讓三人打水,也是遵守了江湖規矩「一人不入廟,二人不觀井,三人不抱樹。」

  宮九隨著李濤進入位於中間的客房。

  李濤扯下面罩,隨即打了一個噴嚏,他趕緊再戴好面罩。

  「阿嚏。」

  李濤吸了吸鼻子,一邊開窗一

  邊說,「這股氣味真怪。房子太久不打掃了,先通通風。」

  宮九嗅了嗅,不覺得室內哪有怪味。

  應該是李濤太敏感了,他的鼻子與舌頭一樣,對氣味都太敏銳。

  兩人開始歸置起各自的行李。

  李濤:「你要靠窗的床,還是靠門近的?」

  宮九蹦出一個字,「窗。」

  「好。」

  李濤習慣了這位客戶的寡言,「晚上別開窗,小心凍著。」

  類似話題也在隔壁房間進行。

  涼霧也選了靠窗的房間。

  比起出門還要繞過幾圈再能出客棧,跳窗是到外面更迅速的方式。

  她仔細檢查了一遍客房。

  其實也查不了什麼,這裡的布局一目了然。

  兩張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與一只掛衣架,然後就沒了。

  鋪蓋被子、木盆水杯、洗漱用品等等都要旅客自備。

  出門在外不能太講究,從車廂裡取來過夜的必備物品,清掃房間,整理床鋪。

  涼霧穿越而來兩三個月,已經從看手機才能知道具體時間,進化成能估算做某件事情耗時多久。

  她整理房間的速度很快,估測大約用了一炷香。

  然而,過了半小時,為什麼沒有聽到三位鏢師取水回來的聲音?

  來回不到五百米,鏢師們一貫行動迅速麻利,需要用這樣長的時間嗎?

  「何師傅。」

  涼霧問同一個房間的鏢師何秋,「取水一般要多久?怎麼只聽到陶師傅三人去的動靜,沒聽到他們推車回來的聲響。」

  客房沿街。

  從窗戶看出去,滿地黃沙,不見平板車與鏢師的蹤影。

  何秋剛剛收拾好床鋪,聽到這個問題也覺得奇怪。

  「是有點不對勁。走,找左隊。」

  出門,發現左霓裳不在客房,而是站在客棧門口。

  左霓裳表情嚴肅地說:

  「小陶三人打水的時間太長,我讓小邱與小孟一起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涼霧聞言,心裡一沉。

  看來她的理性判斷完全失效了,反而是不妙的直覺正在應驗上分。

  現在,她有了更壞的直覺。

  鏢隊的情況聽起來很像是葫蘆娃救爺爺——誰去水井,都不能再回來。

  這座沙漠裡的空城,究竟藏了什麼隱秘的危險?


第10章

  涼霧問:「邱師傅與孟師傅去了多久了?」

  左霓裳:「約莫半盞茶。」

  半盞茶,足以讓去探查情況的兩位鏢師抵達水井房。

  這會從客棧大門往路上看,路面上已經沒了兩人身影。

  涼霧:「我一直沒有聽到路上傳來異響。左隊,你有聽到嗎?」

  左霓裳搖頭。

  怪就怪在這裡,如果鏢師遭遇伏擊,為什麼周遭依舊安靜?

  望月城寂寥空曠,剛剛一路走來沒有異常。

  客棧與水井相距短短五十丈。如果鏢師大喊示警,客棧內可以聽到聲音,但五位鏢師居然沒人來得及呼救。

  左霓裳轉念間已有果斷決定。

  她對何秋說:「啟用應急方案,你與老李立刻護送兩位客人離開望月城。有多遠走多遠,不用等我。」

  何秋一咬牙,把多余的問話咽了回去,只憋出一個字,「是。」

  鏢隊的應急方案是先護人再護物,而隊長必須斷後。

  何秋拉著涼霧的胳膊往客房走,「走!只帶食物與水,叫上隔壁的,我們現在離開。」

  涼霧一邊被拉著走,一邊回頭勸說左霓裳:

  「五個人沒了消息。左隊,你獨自人去查,多半是羊入虎口,不如先一起撤退。」

  一般情況下,涼霧不喜歡不戰而逃,無奈她對望月城了解太少。

  這種時候,最理智的做法是剩下的五人一起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左霓裳:「謝謝,但我是領隊,不能撤退。」

  「領隊就是明知山有虎必向虎山行,百死不辭。只要你們順利抵達吐魯番,我這趟鏢就護送成功了。」

  左霓裳說完,提刀飛奔出了客棧。

  涼霧張了張嘴,又無法說一起去。

  自己選擇冒險,何秋怎麼辦?何秋不拋下客戶逃跑就要一起直面危險。

  這時,李濤與宮九聞聲下樓來到大堂。

  李濤:「怎麼回事?」

  「其他人去水井,都沒了消息。」

  何秋言簡意賅地說,「左隊下令啟動應急方案,我們四個人立刻出城。」

  李濤緊緊蹙眉,長嘆一口氣,轉身對宮九說,「帶上食物與水,現在騎駱駝出城。」

  宮九一言不發地點頭,第一個轉身快步上樓,到二樓就往左手邊拐彎。

  「往右!」

  涼霧在樓梯口毫不意外地看到這一幕,她在樓梯口喊道,「客房是在另一個方向。」

  宮九腳下一頓,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他有絲毫尷尬。

  快速調轉方向,朝著鏢隊入住的正確位置去了。

  涼霧三人也快速回房,把水囊與干糧打包,綁在了胸前。

  一步不停地往馬廄趕,騎上駱駝就出城。

  何秋在前帶路,讓李濤在末尾,將兩位客戶護在中間。

  「不走來時的東門,希望能避開水井附近的危險。」

  何秋向西轉,「走西門。西門稍微遠一些,大概六七裡地。」

  四人駕著駱駝狂奔,濺起黃沙滾滾。

  前方沒有攔路人,後方也不見追兵。

  街巷空寂,四人四駱駝是唯一活物。沒有其他動靜,僅余駝鈴陣陣與風沙呼嘯。

  大約跑出三裡地。

  涼霧的視線被滿天沙塵阻擋,無法清晰地看到四周情況。

  只在轉彎靠近殘破建築時,她留意到牆面密布大小不一的圓洞。

  之前從東門進城,沿途也多是損毀建築,牆體也是坑坑窪窪,但沒出現這樣的圓洞痕跡。

  涼霧腦中掠過疑惑,為什麼會有這種差異?

  忽然,發現前方的何秋猛地矮了一截。

  怎麼回事?

  不待發問,地面異動,駱駝無聲地直直朝下墜去。

  涼霧立即松開韁繩,雙足一蹬,騰於半空。

  說時遲,那時快。

  地面黃沙驟然暴動,仿佛形成漩渦,裂開一條口、

  這就是何秋突然矮了一截的原因。

  卻不見她運用輕功脫身,反而連人帶駱駝一起陷落。

  「何師傅!」

  涼霧無法揮散來自四面八方的沙塵。

  沙礫阻礙視線,更讓人難以睜眼。她朝前躍出,不管其他,先把何秋拉上來。

  何秋竟是一聲不應,也沒有舉起雙手求助。

  涼霧一把抓住對方的衣領,頓感巨大阻力。

  流沙裂口裡有東西!那玩意在反向用力,緊緊拽著何秋,企圖把人吞入地下。

  湊近,這才看清何秋哪裡不妥。

  她雙眼緊閉,鼻子以下都被一種沙塵色的網絲緊緊纏繞,難怪無法出聲且動彈不得。

  此時,從流沙裂口噴出了更多網絲,企圖結成一張大網將上方所有活物都拽入地下。

  涼霧瞧不清下方究竟是什麼,依稀瞧見一張人臉在流沙裡載沉載浮。

  即刻啟動掃地僧技能。左掌握住微型掃帚,向下揮拳,拳風傾數直衝沙底人臉。

  「呀——」

  凄厲的尖叫聲從地下傳出。

  暴動的流沙遲緩了下來,那股拖拽何秋的力量也消失了。

  涼霧沒有帶人落到地上,而是縱身飛向最近的牆頭。

  再回望,前後事發不到一分鐘,但李濤、宮九與四頭駱駝全部消失在視野範圍內。

  路,空空蕩蕩。

  地裂般的流沙吞噬仿佛不曾發生。

  四周又變得死寂,好似根本沒有其他生物來過。

  涼霧蹙眉,快速抽/出小腿上綁著的匕首,先把纏繞何秋口鼻及軀干的網絲全部割斷。

  摘掉她的面罩,再重重掐了一把她的人中,試圖將人從昏迷裡喚醒。

  涼霧提高聲音,「何師傅!你能聽到嗎?!」

  何秋過了好一會,迷糊地睜眼,「小涼姑娘,謝謝你救我。」

  她用力晃了晃腦袋,努力恢復神志清明。

  瞧著衣服上掛著的網絲殘片,拿起來嗅了嗅,立刻扔了出去。

  何秋:「就是這個怪味,它突然從腳下竄出來,把我緊緊縛住。聞到那股氣味,我很快失去了意識。現在還有點暈,剛才都發生了什麼?」

  涼霧一邊簡述情況,一邊以意念對沙塵色的網絲殘片釋放鑒定術。

  【鑒定術(登

  堂):一片蛛網,品種未知。】

  蜘蛛網?

  涼霧疑惑,扯了扯網絲,它的韌性很強。

  蜘蛛會像蠶一樣吐絲成繭嗎?蛛絲的氣味怎麼能有昏迷效果?剛才流沙底部的人臉又是怎麼一回事?

  是品種未知的人面蜘?還是有活人在操縱蜘蛛?

  問題一大堆,最關鍵的是接下來怎麼辦。

  何秋盡力站直身體,站在牆頭打量四周。

  駱駝被流沙吞了,徒步離開望月城顯然是找死的行為。就算順利徒步出城,也會在沙漠裡被困死。

  「先回客棧找駱駝。」

  何秋說,「客棧還有六頭駱駝,那怪東西暫時撤了,我們換一個方向出城。」

  涼霧卻不想再逃,「網絲把人裹住後,人會陷入迷暈。既然它不是直接把人殺死,說不定其他人都還活著。」

  何秋明白,但對上流沙裡的未知危險,她沒有把握將人救出來。

  「救人不成的話,你也要搭進去,我們就全軍覆沒了。」

  涼霧給出了為什麼不能直接出城的現實理由:

  「現在已經確認了危險藏在流沙裡。我們逃得出望月城,還是要面對無窮無盡的沙漠。不如先弄清小城究竟發生了什麼。」

  何秋斟酌片刻,終是應了。

  「也罷。假如橫豎都是死,總得做個明白鬼。去水井,瞧瞧到底怎麼回事。」

  兩人盡量不走地面,而以輕功踏著殘破建築群的牆頭前往水井方向。

  這次,涼霧距離建築物更近,能夠看得更仔細。

  她發現腳下牆頭幾乎都有大小不一的圓洞。有的洞穿透牆體,有的留在表面。

  再次釋放鑒定術。

  【鑒定術(登堂):牆體破洞,蜘蛛腿所留痕跡,品種未知。】

  涼霧頓時背脊一寒。

  這等數量的圓洞,它們的大小還不一樣,不會是來自同一只蜘蛛。

  換句話說,這座城豈不是成了蜘蛛窩!

  涼霧潤色語言,沒有斷言蜘蛛作案,而是用更籠統的蟲子代替。

  「把人裹住的沙塵色網絲不是手工織物,更像蟲吐絲結繭,說不定牆頭的洞也是它們造成的。」

  何秋一下子變了臉色,不願意承認這個糟糕的推測。

  「望月城沒有植物更難見動物,大規模的蟲群靠什麼維生?」

  涼霧提出假設,「如果有人喂養呢?」

  說到這裡,又想起一個細節。

  「之前,李師傅說在客棧廚房發現一口破洞鐵鍋。」

  涼霧問:「客棧應該出現這種壞掉的鍋子嗎?客棧建議入住者愛護設備。以往出現物品損毀,入住隊伍是不是會補齊?」

  「照理是要補齊的。」

  何秋表示也要看入住者的情況,「如果這趟沒帶可以替換的物品,下次來或者托其他商隊捎一件來也行。」

  上一個入住客棧的是蒼空空帶隊的十人商隊。

  記錄簿上沒有蒼鷹商隊登出的消息,那一行人真的順利離開望月城了嗎?

  何秋想到這裡,不得不承認看似沒有異像的客棧其實早就不安全了。

  「之前我與李濤分查兩側,沒聽到他說鐵鍋具體壞成什麼樣子。鐵鍋的洞與牆面的洞也許來自同一種蟲,毒蟲的飼養者抹去了客棧被入侵過的痕跡。」

  何秋懷疑,「對方是想抓更多人喂蟲?」

  涼霧聯想到從東門進城,那一帶的殘破建築上沒發現圓洞。

  她問:「商隊是不是都從東門進出?」

  「不全是。」

  何秋表示,「從玉門關入西域的隊伍,因為是從東邊來,大多數走東門,而且東門距離客棧與水井最近。返程的話,會走北門。」

  涼霧:「目前不知北門一帶是否也有圓洞。不能完全確定東門沒圓洞是養蟲人想把商隊騙進城再抓。」

  換個方向思考,誰是幕後黑手?

  涼霧問:「大漠戈壁一帶,有誰以擅於飼養毒蟲出名嗎?」

  「沒有,這些年真的很太平。」

  何秋認真想了想潛在疑點,「去年傳出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在大漠深處出現。」

  「她太美了,美得不真實,宛如觀音下凡。但那發生在沙漠的最西側,而我們在沙漠最東側。一東一西,相差甚遠。」

  何秋又隨口抱怨一句,「如果是八十年前,問西域誰最會養毒物,倒是很容易給出答案。」

  涼霧會這一題,「是星宿派。」

  「就是它。」

  何秋說,「星宿老仙帶來的恐懼,關外的人感受更深刻。因為門派駐地在星宿海,當年有不少無辜百姓被抓去試毒。」

  何秋:「我走鏢十年,在西域遇到過受害者的後人。都說八十年前,當星宿老仙死在少林寺的消息傳到關外,人們無不拍手叫好。」

  涼霧微微頷首。

  別看星宿派被滅了,其遺毒仍不消停,三個月前她剛剛體驗了一把星宿地牢大逃亡。

  忽然,她靈光一閃。

  對於星宿老仙死在少林寺,是聽歐陽鋒提過幾句相關往事。

  八十多年前,姑蘇慕容為了復國,挑起武林紛爭,引起多方混戰。

  最後一次是少室山之戰,那是所有陰謀被揭穿的地方。星宿老仙也涉足其中,而他殺人不成被反殺了。

  涼霧:「李師傅說今年年初少林寺達摩堂接連死了七個人,達摩堂彙聚著少林武功最高超的一群和尚。」

  何秋不懂為什麼說這件事,「所以呢?少林寺距離我們有萬裡之遙,與這裡發生的事有關?」

  涼霧進行對比,「先有少林寺高僧暴斃,後有望月城水位下降。星宿老仙是死在少林,而我們今天發現望月城有大批毒蟲。這些不是單純的巧合。」

  何秋有點聽懂了,「你是指有人在少林寺發現了星宿老仙的寶物或武功秘籍。他練功後殺了高僧,潛入西域望月城飼養毒蟲。」

  涼霧點頭,還有一件事能支持這個猜想。

  歐陽鋒為什麼要去中原?可以確定他不是去玩樂,會不會是去少林找寶物呢?

  涼霧問:「西域人對星宿派了解得更多,你有沒有聽過星宿老仙有什麼寶物?」

  何秋真就聽說過,「星宿有三寶:特殊毒功、柔絲索與神木王鼎。」

  她細數:「武功內容,我不清楚;柔絲索是雪蠶吐絲制作的兵器,說是絲織品但很堅韌;神木王鼎最邪門,據說能吸引毒物源源不斷地靠近。」

  「鼎。」

  涼霧念著這個字。

  星宿派遺址的地下二層,被劫匪改造為祭壇的地下室大門門鎖造型就是一只鼎。

  她追問:「神木王鼎具體長什麼樣?」

  「不知道。」

  何秋直說,「絕大多數見過三寶的人都被星宿老仙殺了。僅有只言片語流傳了八十年。」

  涼霧不得不猜想歐陽鋒入關就是衝著星宿三寶去的,所以他沒有提到詳細內容。

  這種隱瞞無可厚非,是不想制造出更多搶奪寶物的競爭對手。

  不過,歐陽鋒很可能遲了一步,准確地說是遲了十個月,星宿老仙的遺物九成已被取走了。

  涼霧:「望月城的情況很像神木王鼎再現,它吸引了眾多毒蟲聚集於此。」

  「確實。」

  何秋認同,但還想不通一些關鍵。

  她問:「為什麼要潛伏在望月城養毒蟲?這裡沒有動植物又少水。別說蟲子能不能撐住,養蟲人多半是受不了的。」

  涼霧也覺得一些環節有疑問。

  「我剛才看過登記簿,在蒼空空之前入住的是左隊。八月末,小城還一切正常。」

  左霓裳在八月末帶隊返程入關。

  在她離開望月城時,小城沒有表現出異狀。

  涼霧:「天氣越冷,來的隊伍越少。養蟲人為什麼不選一個更宜居的地方呢?另外,水位下降是在四月,從四月到九月之間,小城內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

  何秋:「我更想知道這個藏頭露尾的家伙躲在了哪裡?!」

  答案都不明朗。

  兩人一邊分析著,一邊飛躍牆頭。

  沿途沒有看到活物。

  一盞茶後,抵達客棧。客棧大門敞開著,一如剛才四人騎著駱駝匆匆離開時的樣子。

  何秋在門前大喊一聲,「左隊,你回來了嗎?」

  門後寂靜,不得任何回應。

  這種情況在預期內。

  人被

  網絲包裹口鼻就會瞬間昏迷,左霓裳逃脫的可能性太低了。

  兩人謹慎地進入客棧,先去廚房觀察李濤提到的那口破洞鐵鍋。

  涼霧找到破鐵鍋,對它釋放了鑒定術。

  【鑒定術(登堂):破洞鐵鍋,被蜘蛛腿穿透,品種未知。】

  再快速走了一圈。

  客房內,鏢隊留下的物品紋絲不動地擺放著。馬廄裡,六頭駱駝還都好好活著。

  毒蟲的攻擊顯然有針對性,主要是綁人,但沒對這些駱駝下手。

  這讓人為操縱毒蟲的概率更大了。

  幕後黑手是誰?藏在哪裡?把鏢隊的八人綁去了哪裡?目的是什麼?

  客棧內沒有更多線索。

  涼霧與何秋帶著諸多疑問離開客棧。沿著走其他鏢師出事時的路,朝水井而去。

  先向東四十丈,直角轉彎,再要往南走三十丈。

  風猛,沙卷。

  路上早就看不到腳印痕跡,而客棧附近沒有圓形蟲洞。

  直走轉彎後,前方依舊空曠,但見一只木桶掉落在水井房附近沙地裡。

  「是小陶打水用的桶。」

  何秋快步上前,拿起細看。

  木桶底部刻有一輪彎月,它是望月客棧的標記。

  再向四周張望,沒找到平板車與人的蹤跡。

  唯有圓頂水井房靜默地佇立在沙地中。

  它的大門緊閉,好似封印著一股可怖的力量。

  何秋腳下一頓,仍有遲疑,要不要就這樣闖入水井房?

  這時,風沙中猛地多了窸窸窣窣的雜音。

  「噠、噠、噠……」

  這種怪音竟是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

  「是蟲襲!」

  涼霧盡力遠望,發現密密麻麻的蜘蛛從流沙裡冒了出來。

  「咚!」,「咚!」

  從沙地裡又鑽出了兩只大家伙。

  它們蹦到地上發出兩聲悶響,分別逼近水井房所在道路的兩端。

  何秋聞聲看去,倒吸一口涼氣。

  是兩只巨型蜘蛛。

  它們站立時居然有三尺高,腹部更是長著逼真的人臉!

  何秋死死握緊大刀,聲音不由顫抖,「妖怪!」

  涼霧也瞪大眼睛,這種體型的巨型蜘蛛超出她的認知範圍了。

  蜘蛛腿長居然有一米,是基因突變了嗎?還是說神木王鼎發威了?

  「這麼大的蜘蛛,多大的鳥才能獵食它?」

  涼霧不著邊際地猜測,「別告訴我這世界有比人更高大的鳥類。等見到它,還要尊稱它一聲「神雕」。」

  何秋:「別開玩笑了,蜘蛛群在逼近了,現在怎麼辦?」

  正面開打嗎?

  涼霧瞧著呈包圍之勢迫近的蜘蛛群,目前敵暗我明。

  掃地僧技能有時長限制,但不知蜘蛛們的數量有多少。

  如果養蟲人使用車輪戰,打了他養的一批毒蟲,他又派一批新的來,那就不妙了。

  這種情況很可能發生。

  在流沙底部搞偷襲的人面蛛被傷了,眼前就來了它的一堆親戚。

  目前,最好能查明蜘蛛群的總數,或是直接揪出養蛛人。

  涼霧回頭,看向水井房。

  整條街只有這一棟完整建築,退入其中,不能說是戰略性撤退,而更可能是一個直搗黃龍的機會。

  望月城只有客棧與水井房是完整建築。

  前者沒有養蟲人,後者又很狹小也住不了人。

  水井連通著地下暗河,今年初夏的異像是水位下降,還得知蜘蛛群藏於流沙下。

  由此可大膽假設,井下必有玄機,說不定是養蟲人的藏身地。

  涼霧問:「身後那口井,有人跳過嗎?」

  何秋一懵。

  這問題太新鮮了,從來沒有聽人問過。

  望月城唯一的水源,數十年來被所有人精心保護著,誰會跳井啊!

  涼霧見狀,明白了答案。

  「今天要破紀錄了。我先跳,試試水,你隨意。」

  說罷,她朝後飛速掠去。

  一把推開水井房的大門。室內沒有別的東西,僅有一口井。她掀起井蓋,一躍而下。

  涼霧暗忖江湖定律誠不我欺。

  什麼叫江湖人?一個人沒過跳崖也總得跳過井,那才叫江湖人。

  何秋一咬牙一跺腳,也跟著跳入井中。

  「嘩啦!」,「嘩啦!」

  井底傳出兩道水花濺起聲。

  須臾,兩只巨型蜘蛛與一群毒蜘蛛急追而至。

  蜘蛛們瘋狂湧入屋內,但都與水井保持了一丈距離。

  繞井三圈,終是全數撤退離開。


第11章

  塞外冬日,井底漆黑,水冷刺骨。

  這井不是誰都能跳,多虧有點內力在身上,否則血液都會瞬間被凍僵。

  涼霧運行內力,緩和冰冷暗河對身體的刺激。

  她再將頭探出水面,感覺到流動的風。

  向著風來處游去,大約游了兩百米,側面有熒光閃爍。

  發出綠色幽光的是兩塊岩壁。

  兩塊岩壁之間,空出了一條昏暗不見底的甬道。

  「嘶!」

  何秋驚訝地抽氣,沒想到這口井下居然別有洞天。

  兩人向發光岩壁游去。上岸後,稍稍外放內力,把身體衣服全部烘干。

  這一招,涼霧是在旅途中與鏢師們學的。

  鏢師們跋山涉水,時不時遭遇變化莫測的天氣。

  武功不如大宗門的內門弟子厲害,但是掌握不少巧用內力的小妙招。

  涼霧不否認勤加練習凌波微步的原因之一很樸實,累積內力,能在非電力時代活得舒適些。

  閑話不談,點燃火折子,打量發光岩壁。

  這些熒光成規則分布。

  岩石上陰刻著某種文字,每個字發出幽幽熒光。

  何秋端詳片刻,說:「好像是吐火羅文。」

  涼霧沒見過,問:「它大概說了什麼?」

  何秋搖頭,「我不懂,只在天山商人的古董收藏品上見過幾行這種西域文字。有兩三百年沒有人用了,據說是流行於南北朝與隋唐,到武周末年就瞧不見了。」

  涼霧想到熒光原理。

  吐火羅文是死了多年,但不妨礙近期岩壁被光源照亮,所以讓篆刻文字時使用的特殊物質又發光了。

  她再低頭打量地面。

  地表潮濕,未能看到人類腳印,也沒看到蜘蛛絲。

  「既然看不懂,就朝前走吧。」

  涼霧說出了養蟲人可能藏身地下的猜想。

  又問,「望月城在荒廢之前,有過什麼地下傳聞嗎?」

  何秋:「我沒說聽過。這座城始建於武周初年,完全荒廢是在五十年前。三四百年間出現地下密室,也不稀奇。」

  涼霧無法得知地下密道的過往,更小心地走入此處唯一的甬道。

  甬道狹長,無法並排前行。

  「我走前面。」

  涼霧在旅途中已經了解何秋不懂機關陣法,那麼由自己來探路更合適。

  自己也不懂高深陣法,但在輕功上更勝一籌,而且還有應對突發阻礙的掃地僧秘技。

  何秋本該力爭保護客戶衝在前頭。

  從流沙吞噬到躍井而下,發現涼霧的反應速度都比她更敏捷更果斷,她只求盡力不拖後腿。

  兩人一前一後,摸索著在冗長的甬道前行,同時在石壁上做標記。

  拐了七次彎,約莫走了二裡地,岔路出現,只憑觀察甬道看不出兩邊的差異。

  涼霧:「盲選吧,走那側?」

  何秋取出一枚錢幣,「有字那面,朝左走?」

  涼霧:「可以。」

  何秋一拋一接,看到了錢幣無字的背面。

  買定離手,兩人朝著右邊轉彎。

  大約走了一裡地,三岔路口出現。還是判斷不了三條路的差異,只能再次盲選。

  就這樣走走猜猜,期間稍作休息,估摸在地下轉悠了一個半時辰。

  有時選的方向走不通,塌方的石塊完全堵住去路;有時兜兜轉轉回到原位,看到來時標記,只能重選岔路的另一側再探。

  等一圈轉悠下來,兩人又回到了熒光岩壁。別說養蛛人,就連一根蜘蛛腿毛也沒瞧見。

  涼霧不認為地下沒有玄機。

  她只看到一條條無事發生的甬道,是不得其法,沒有進入核心區域。

  書到用時方恨少。

  假如朱停在這裡,說不定已經瞧出彎彎繞繞的道路是根據哪種原理修建,找到陣門所在。

  涼霧:「第一次探索我們太謹慎了,沒能有所

  收獲。」

  何秋無奈,「沒想到謹慎有一天也成了阻礙。」

  涼霧微微頷首。

  通過實際操作,她驗證了為什麼故事裡需要行為冒失的角色,那是劇情推動器。

  不過,這一輪摸索不是無用功。

  涼霧:「至少我們弄清楚了這一片的線路圖,掌握了一條從地下通往地面的相對安全撤離路線。」

  「也對。」

  何秋忍住捶腿緩解疲累的動作,「那就再找一次。這次我們大膽點,隨便摸隨便碰。」

  「我也是這樣想的。」

  涼霧卻不打算讓何秋再次同行。

  自己單獨行動,更便於自保逃命,多一個人就不好說了。

  已知熒光岩壁區域短期內沒有危險,不妨讓何秋留下來暫歇休整。

  涼霧:「我一個人去就好,請你留在這裡把岩壁上的吐羅火文謄抄下來。雖然不知道這篇文字的意思,說不定某天能派上用處。你帶的炭筆與紙還能用吧?」

  何秋動了動嘴皮,還是沒堅持同行。與其成為負累,不如謄抄岩壁文字。

  她從懷裡取出一只密封很好的油紙包。鏢隊成員都會隨身攜帶紙筆,以便記錄沿途見聞要點。

  油紙包外層的水珠早被內力烘干。

  打開,裡面的木炭筆與記事簿都完好無損。

  「沒問題,能用。」

  何秋重振精神,「你放心去查,我在這裡一筆不差地把吐火羅文抄下來。」

  「有勞。我去去就回。」

  涼霧利落轉身,抬腳就走。

  何秋還是不放心地追了幾步叮囑:「先顧全你自己最重要,不要為了救人勉強自己。」

  「知道了。」

  涼霧沒回頭,隨性地揮了揮手,再次踏入甬道深處的黑暗中。

  她是不懂陣法,可也有找到機關的笨方法。

  一寸一寸地摸索,主打一個誤打誤撞觸到某種機關。

  這樣做風險性極高。

  從防御功能的角度考慮,假設有十個機關,九個是致命陷阱,僅剩一個才是正確打開方式。

  涼霧不知道會先遇上一九分法裡的哪種。

  保持高度警惕,走過一條又一條甬道,東碰碰又西摸摸。到這一步,不怕誤觸陷阱,就怕得不到任何反應。

  閃避了很多次機關突襲,已經又過了一個時辰。

  等再踏入一段平平無奇的岔路時,踹了一腳平滑如鏡的石壁。

  忽而,「嘎吱」聲起。

  涼霧腳下一空,地上突然裂開一個圓洞,直徑約二尺。

  在地裂時,她急速往前躍出一丈遠,避免直接墜落。

  再小心翼翼地走回洞的邊緣往下看。

  下方黑到深不見底,一股怪異的腥味飄了出來,但沒聽到任何聲音。

  涼霧把心一橫,決定冒險。

  縱身躍下,控制速度,沒有直接砸到底部。

  盡力懸在半空,把被風吹滅的火折子再次點燃。

  『以後一定要掌握黑暗中視物的功法。』

  這樣想著,一邊緩慢降落,一邊繞行觀察。

  當火折子的微弱光源靠近洞底,終於看清這裡的情況。

  這個空間約有五六十平方米,而它的深度很深,竟然有十幾米。

  地上堆滿骸骨,一具骨架疊著一具骨架,疊了四五米高。

  這些屍骸全部白骨化了,衣著腐爛破敗。依稀能看出來是粗布短打,像是勞工穿著。

  部分朝代修建帝陵的工匠會被迫殉葬。

  今天是到了真的陪葬坑。

  它的作用不只於陪葬,近期還成了「垃圾場」。

  除了陳年骸骨,還有七只沙塵色的蟲繭,以及三具穿著較新衣服的干屍。

  涼霧走近細看。

  三具干屍,皮包骨,不見血肉。

  他們都穿了同一款式的制服,血跡斑斑,但仍能看出是八成新的衣服。

  干屍腰部都掛著令牌。

  一面篆刻「蒼鷹山莊」四個字,另一面是鷹擊長空的圖案。

  蒼空空帶隊十人,九月十六日入住客棧。

  那支商隊來自蒼鷹山莊,沒有登出離開望月城的記錄。

  涼霧猜測三具干屍與蒼空空商隊同出一門。

  再看七只蟲繭。

  繭,比成年人的體形大一圈。織繭的絲與流沙裂口裹住何秋的蛛絲一模一樣。

  這七只繭的頂部有兩個拇指粗的洞,從中散發出腥臭味。

  用匕首剖開其中一只蟲繭,一具干屍滾了出來。

  涼霧想到什麼,把剩余六只蟲繭都剖開,又有六具干屍滾了出來。

  一樣的制服,一樣的令牌,一樣的死法。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數學題。

  3+7=10,干屍加蟲繭的數量與蒼空空帶隊的人數對上了。

  為什麼有三具干屍沒被蟲繭包裹?

  是巨型蜘蛛換了殺人方式,還是有誰取走了蟲繭?

  涼霧抬頭,環視一圈。

  打量著四周十幾米深的石壁,這個陪葬坑還有另一道暗門嗎?

  不多時,忽聞輕微異響從距離坑底七八米高的岩壁傳來。

  涼霧迅速熄滅火折子。

  藏身隆起的屍骸堆後方,在黑暗中向上望去。

  很快,異響處亮起火光,照出了一張人臉。

  是宮九。

  涼霧看清來人。

  看到宮九把身上披著的半截蟲繭扔掉,然後跳入亂葬坑。

  宮九左手拿著火折子,掃了一眼地上破掉的蟲繭。

  他腳下一頓,呼吸不變地迅速抽出腰間軟劍,反手就朝著斜後方的白骨堆刺去。

  這一劍歪斜而出,角度異常刁鑽。難覓一絲正氣,盡是殺氣。

  此時,白骨竟似死而復生,迎上劍光。

  劍與骨,兩相對撞,發出一聲「砰!」的重響。

  劍,鋒利得發亮。

  骨,陳年舊物,早就脆弱不已。

  相撞之後,骨止劍勢,卻也應聲粉碎。

  涼霧揮出一掌,體迅似飛鳧般驟移,已然飄至斜對角。

  「是你啊。」

  宮九看清了亂葬崗的另一個人是誰。

  好像剛剛問也不問出手即殺招的人不是他,無事發生一般把軟劍收回腰間。

  宮九又恢復了木訥的表情,半個字的道歉也沒有,並不在意可能隨手錯殺一個人。

  涼霧默默誇獎自己的反應速度,否則今天亂葬崗再添新成員了。

  論江湖人的多樣性。

  一個人木訥又極度缺乏存在感,他也能是冷漠到毫不在意生命。

  涼霧:「你挺適合做殺手。」

  「是的。」

  宮九毫不避諱地認了,「但我還沒想好,這不是我喜歡做的事。」

  涼霧:「你的理想該不是成為一位向導吧?」

  宮九突然兩眼發光,整個人罕見地爆發出生機。

  他的語氣也多了起伏,「你怎麼猜到的?你是不是認為我很有潛力?」

  宮九又多問一句:「你覺得第二種適合我的工作是什麼?」

  涼霧:……

  有沒有搞錯?她是在陰陽怪氣啊!

  難道是她的語氣不夠嘲諷?宮九連道歉都不說,居然還搞追問,難道她像是專業的職業咨詢師?

  涼霧微笑,「我覺得你也很適合做賬房先生。」

  這是標准的反諷假笑式回答。

  沒把更殘忍的後半句說出來,以宮九清點貨物的水平,哪家商鋪請他算賬,距離倒閉不遠了。

  宮九好似千裡馬遇上伯樂,一改原本的毫無存在感,氣場完全活了過來。

  「對!我也是這樣想的。向導與賬房,我這輩子最向往的兩種工作。」

  要不怎麼說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人總會想要挑戰那些不可能。

  涼霧找回理性的節奏,不在陪葬坑討論無關話題。

  她問:「你怎麼來到這裡的?李師傅呢?」

  宮九:「我是走來的,李師傅被蜘蛛綁走了。」

  涼霧無語。

  這句回話太簡潔,是要誇獎宮九很誠實?

  涼霧:「具體點,你怎麼走來的?詳細線路呢?」

  宮九恍然大悟,「我懂了。」

  涼霧眨眨眼,這人都懂什麼了?

  宮九詳細說了起來,「流沙出現時,我跳到一旁的建築上,李師傅被地下蜘蛛抓走了。我想要離開望月城,走著走著一腳踏空,跌入廢棄的古井。」

  廢井無水,底部都是流沙。

  宮九跳了出去,繼續出城路。

  他又踩入另一個廢井,再

  度遇上井底的滾滾流沙。

  這種事情連續發生了幾次。

  最後一次,他索性不再出井,而是選擇隨沙逐流。

  然後被沙子推著,流進地下城。

  他希望找到一條通路,從地下直接離開望月城,兜兜轉轉卻發現一扇通往陪葬坑的暗門。

  宮九:「我把蟲繭套在身上,猜想或許能躲過蜘蛛群的圍獵。後來真的與蜘蛛群遇上了,這蟲繭有點作用,讓我趁它們不注意,殺了一堆蜘蛛。」

  涼霧聽明白了。

  想她謹慎又辛苦地找機關,卻比不過一路迷路迷進來的人。

  有的天賦,旁人真的學不了。

  涼霧一點也不羨慕宮九的天賦。

  她抓住重點,「你用了三只蟲繭,准備繼續套上第四只,再殺蜘蛛?」

  宮九點頭,「只要一直殺下去,要不就是我先找到出城的路,要不就是養蜘人主動送我出去。」

  養蜘人會好脾氣地把入侵者送出城,而不是直接把人送上天?

  涼霧沒有問這種對宮九來說無意義的問題。

  短短幾句,她了解到宮九的腦回路。

  宮九不考慮殺蜘蛛會出現筋疲力盡的困境,也不在意遭到被蜘蛛反殺的可能。

  他對生死的冷漠不分敵我,一視同仁。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又怎麼會為錯殺別人道歉。

  這時,宮九卻一反常態地清了清嗓子。

  他不掩期待地問:「咳咳,我的出城線路設計得怎麼樣?」

  涼霧也懂了宮九剛剛為什麼說他懂了。

  他之所以從少言寡語變為詳細回答經歷了什麼,是把這當成一場臨時增加的向導資格面試。

  眼下,宮九問他設計的路線怎麼樣,那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問題,盡管提問者本人毫無意識。

  涼霧卻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觸碰到他人命運的岔路口。

  選做殺手或成為向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職業選擇。

  做殺手,宮九已經具備足夠的心性與潛力。

  做向導,事實證明他的天賦是負數。有的事,後天再怎麼努力,都不一定能成功。

  涼霧忽而笑了。

  是誰想招募宮九做殺手?她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一顆「天賦異稟版」反向向導好苗子出現了。合理培養,說不定能成長為一棵招財樹。

  涼霧承認,從踏上西行路起,她習慣的謀定而後動的理性決策方法失效了。

  那就不如隨性一些,比如說鼓勵一位路痴做向導。

  涼霧真誠地贊美宮九,「走出地下城的規劃,你做得非常好。我聽了就想立刻試試。」

  涼霧:截胡什麼的,很有意思。

  誘導「金牌殺手預備役」變成「未來金牌向導」,非常離譜,但不妨一試。

  退一萬步說,她沒有鼓勵宮九去做賬房先生,說明她依舊是一個很靠譜的人,不是嗎?


第12章

  人不能坐吃山空。

  涼霧獲得了柳不度的三百兩謝禮。

  手頭寬裕了,可以把搞錢計劃排在找到靈鷲宮之後。

  這卻不妨礙她沿途尋覓適合一起搞錢的伙伴或伙計。

  宮九本不在招募計劃內,但今天他展示出了非同尋常的實力。

  世上沒有垃圾,只有被錯放的寶物。

  把宮九的迷之路痴屬性運用好了,說不定能有奇效,讓他成為炙手可熱「王牌(反向)向導」。

  屆時,涼霧作為天使投資人就能抽取一二分紅。

  她立刻助力宮九圓夢,「我現在想請你向導去找蜘蛛群。你報個價,也說說有沒有注意事項。」

  宮九聽到自己的規劃路線被認同,整個人難得神采飛揚起來。

  他隨意地報價,「給我兩文錢佣金就好。」

  「太便宜了。」

  涼霧伸出一只手,反向還價,「至少要五文錢,要不就是看輕了你的路線規劃。」

  宮九對錢多錢少不在意,但把後半句聽了進去,鄭重地點頭,「對,不能輕賤了我的路線規劃。」

  涼霧付賬。

  自從進入大漠沒地方花錢,隨身最小面額的零錢只剩五枚銅錢。

  宮九收款,立刻上任。

  向導,說干就干。

  宮九很負責地起注意事項,「出發前必須做一件事。只裹上蜘蛛繭還不夠。要在蜘蛛面前隱身,深入蜘蛛群廝殺,需要隱去活人氣息,變得像一個死人。」

  涼霧疑惑,「怎麼做?」

  「有一種武功。」

  宮九說,「我以前被封在棺材裡,被埋到地下七天七夜,運行這種武功就能照常活著。現在運行它,能讓活人模擬出死人的狀態,接下來就可以在蜘蛛堆裡隱形,來去自如地殺蛛了。」

  「我把心法與口訣念出來,你現在就練。」

  宮九不問涼霧能不能原地練成,一股腦地開始口述功法。

  涼霧:……

  什麼也別問。

  問就是無力吐槽,她在一門心思記功法。

  古話誠不欺她,凡事都有代價。

  被催著現場練功,這可能就是她隨意截胡「人才」的代價吧!

  宮九這種向導不是一般人能雇得起,還不是錢的問題。

  當錢不是最大阻力時,困難程度就直線飆漲。打造有口皆碑的「宮九牌向導」,道阻且長。

  當下,涼霧完全沒去想將來如何發展缺德導航業務。

  她聽宮九嘰裡呱啦講了一大堆,確認這套擬死術絕不是簡單易上手的功夫。它是某種不傳之秘,對悟性的考驗極大。

  如果是三個月前初至星宿海,要她速成這門功夫才能救大家脫困,她與另外七人已經變為屍體了。

  今非昔比。

  讀書有用。

  每天研讀《莊子(旁注版)》,此刻體會到成效。

  宮九口述的這套武功,中心思想是讓活人模擬死人的狀態。

  聯系《莊子》中提到: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無名氏對這一段話進行了武學式的解讀。

  既然生死、可否、是非都可相互轉化,內力不外如是。

  生機與死像是不同屬性的同力,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又有何不可。

  無名氏信手拈來數種假設性的武功運行片段,但旁注沒寫那些理論是否成功地付諸實踐。

  今天,涼霧用旁注理論闡釋擬死術,直接進入實踐環節。

  一般人最難把握「死」的氣感。巧了,她倒是頗有經驗。

  剛剛穿來時,體會了大半個月的負數根骨。

  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曾經是存住內力的阻礙,今天卻成了領悟擬死術的助力。

  前後不過短短半個時辰。

  陪葬坑上,涼霧沒有立地成佛,而是立地練成了擬死術。

  這是一種玄妙的感覺。

  明明可以一蹦三尺高,但心跳與呼吸微弱地似瀕死狀態,血液流速也緩慢無比。

  在游戲面板的【武功】一欄,多了一條「擬死術(初級)」。

  涼霧笑著說:「我練成了。」

  「我們走吧。」

  宮九的反應平平,拿起三只空繭就往機關門走。

  武功一學就會,在他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

  涼霧也抄起三只空繭,邊走邊問:「這種擬死狀態,最多維持多久對身體傷害最小?它有什麼副作用嗎?」

  宮九:「我可以持續七天,沒發現副作用。你的話,我不清楚。」

  涼霧聽到這種不靠譜回答,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甚至能斷言宮九說的沒副作用不是客觀上無妨礙,而是他本人因為無所謂,所以沒留意。

  同樣是傳授武學,柳不度靠譜多了。

  涼霧只能追問:「能說嗎?是誰教你的這套擬死術?是把你埋到棺材裡的那個人?對方沒說過注意事項嗎?」

  「不是那個老頭子。」

  宮九依舊誠實回答,「小時候,我在母親儲物箱裡發現了一本舊書。它少了很多頁,只剩這篇功法還算齊全。」

  涼霧已經猜到宮九的出生不簡單,從他能躲過太平府追債就可見一斑。

  這會聽他說起母親有秘籍殘本,坐實他不是普通人家。

  宮九繼續說:「被老頭子關到棺材裡之後,我把擬死術缺少的部分補齊,練成了這門功夫。七天後,我活著走出了棺材。沒人告訴過我注意事項。」

  涼霧微笑。

  果然,她猜對了「宮九等式」,即「活著=沒副作用」。

  宮九口中的老頭子,該不會是想招募他做殺手的人

  吧?

  涼霧打探起被截胡對像的消息。

  她問:「你從牧場離開後,遇上了『那個老頭子』?是他要招募你做殺手?」

  宮九點頭,「他教了我一些武功,邀請我去很遠的隱形人總部,我沒馬上答應。我有一樁要事必須去吐魯番查清楚。」

  涼霧回想兩人在西寧城出發前的談話。

  宮九一直沒說謊。

  他是真的看中「飛天鏢局」從不迷路的業務能力,希望鏢隊把他早點送到吐魯番。

  涼霧:「所以說,你要做完這件事才會正式開始學做職業向導?」

  「是的。」

  宮九推開陪葬坑的機關,踏上向往蜘蛛群老巢的甬道。

  他沒有立刻往前走,而是回頭問:「你怎麼不繼續問?問我去吐魯番要做什麼事?」

  涼霧:「每個人都有不願意外泄的秘密。我認為那是你不願意說的事,何必討人嫌地多此一問。」

  當一個人對生死冷漠,對生活幾乎不抱多少熱情,卻還要執著去完成的事情,那一定是他生命裡的頭等大事。

  「你的感覺是對的。」

  宮九卻主動說出吐魯番之行的目標地點。

  「我要去「高昌王記酒肆」找它的老板,弄清八年前中秋夜的真相。如果我死在蜘蛛堆裡,而你活了下來,你有空就去幫我查明真相。」

  宮九頓了頓,從懷裡摸出干癟的錢袋。

  倒過來抖一抖,只倒出八枚銅錢。

  「這三枚是我本來有的,加上你剛才給我的向導佣金。五加三,這題我會,等於八。」

  宮九遞出所有銅錢,「八文錢是今天我能給你的所有委托費。」

  涼霧凝視八文錢,這像不是給她委托費,倒像托付遺產。

  早該意識到了,這一趟旅程插的「旗子」有點多。

  先有自己出發前的不妙直覺,後有鏢師李濤只要押完這趟鏢就退休回家,全都是此行要出事的征兆。

  眼下,真沒必要再加一筆宮九的遺產。

  「你沒有發現嗎?你的金錢觀有點不合時宜。」

  涼霧說,「別想只用八文錢就雇佣我去查真相,我不接這種賠本委托。你必須活下去,自己去查。」

  宮九沉默半晌,將銅錢裝回錢袋,收回懷裡。

  他說:「如果是老頭子,就會接單。」

  涼霧冷嘲,「是哦,他會接單。你出關前,怎麼沒委托他去吐魯番調查呢?」

  「他接下就會立刻叫我簽賣身契。」

  宮九面無表情地說,「而且他查到的是對他有利的結果,不是我要的客觀真相。」

  「帶你去找蜘蛛群。」

  宮九不再說這個話題,舉著火折子,轉身邁入了狹長甬道。

  他把多余的話吞回了肚子裡,『我不傻,分得清楚誰想讓利用我送死,誰想讓我好好活著。雖然生與死對我的區別很小,但我真的很想成為向導,證明我可以無數次走出迷宮一般的人生。』

  一前一後,兩人穿過數條彎彎繞繞的甬道。

  宮九打開了一個又一個角度刁鑽的機關。

  他表示真的不懂奇門遁甲術。這些機關是第一次路過時,隨手一碰就撞開了。

  期間,兩人路過一間廢棄的雜物房,裡面堆放著鋤頭、鐵鍬、燒火棍、斧頭等等物品。

  宮九自帶軟劍,涼霧去挑了一根木棍作為武器。

  不是她不想選金屬,而是金屬制品全都生鏽了,脆裂不堪重用。

  涼霧對路痴的天賦屬性無話可說。

  只在自己的學習計劃上,默默對【陣法機關】做了一個重點標記。

  途中,涼霧了解到蜘蛛群的大致情況。

  宮九暫時沒找到養蛛人,也沒看到鏢隊被抓的七人。

  他闖入龐大的圓形房間,裡面全是蜘蛛。

  巨型蛛,腿長三丈,腹部很像人臉。

  原本可能有三十八只。他看到其中一只的屍體正被同類分食,而他前後一共殺掉十只。

  中型蛛,腿長一丈。

  這種大概有兩百只,正在相互廝殺。

  最小的蜘蛛,人的拳頭大。

  這種數量太多,完全數不清。它們會相互攻擊,也會聚集起來圍獵同類。

  三種蜘蛛暫時沒有越級廝殺現像。

  不管蜘蛛是大是小,死後的屍體都會被同類搶奪分食。

  涼霧聽著,這不像是普通地養蛛。

  當然了,養出巨型蜘蛛本就不普通,而地下巢穴裡的情況更傳說裡的養蠱。

  「蠱?」

  宮九搖頭,「我不懂。反正把蜘蛛全都殺了就行。」

  兩人大約走了一炷香,始終沒有其他響動的甬道有了奇怪聲音。

  從地下傳來雜亂的「哢噠」、「哢噠」聲。

  宮九:「就是這裡。」

  他放下蟲繭,一掌拍向頭頂的石壁。

  兩人所站位置的前方地面裂開了一個圓洞。

  怪異的腥臭味從洞口飄了出來。

  涼霧向下望去。

  下方深約十米,頂部四個角落點著好幾排蠟燭。蜘蛛們互鬥廝殺,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哢噠」聲。

  數了數,還剩二十七只巨型蜘蛛。

  另一邊,發現一只蜘蛛體型特別,它介於巨型與中型之間。

  涼霧問:「你之前見到過那只嗎?比中型蜘蛛大,比巨型蜘蛛小。」

  宮九很確定地搖頭,「之前沒看到。」

  涼霧猜測,「它很可能是從中型蛛進化來的,正用極快的速度生長。你聽說過這樣生長的動物嗎?」

  宮九認真回想,博學如老頭子,他也沒提過這種情況。

  「我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涼霧懷疑存在某種特殊能量,誘發了蜘蛛群的古怪生長行為。

  誘導劑應該不只是神木王鼎,還有點別的東西。這種秘術被養蛛人掌握,對方就藏匿在附近。

  直接揪出養蛛人不容易。

  但如宮九所說,當殺蛛殺到養蛛人肉疼,對方就會顯出真身。

  涼霧:「理論上,比起用十分力殺死一只蜘蛛,用三分力同時讓幾只蜘蛛負傷能更加高效地消滅蛛群。」

  宮九:「是的,同類的受傷氣味會加速蛛群的相互廝殺,但我只會殺人的劍法。」

  「所以我來當這個加速器。」

  涼霧提醒,「還要注意一點,不能讓蠱王出現。遇上加速生長的變異蜘蛛,先斬殺。」

  宮九點頭,「跳吧。」

  涼霧:「我群攻小型蛛,你單殺巨型蛛。最後對付中型蛛。」

  兩人各披上一只蛛繭,將剩下的四只放在洞口附近。

  運行擬死術,縱身躍入蜘蛛洞。

  廝殺,開始!


第13章

  蜘蛛老巢內有一扇暗門。

  門後暗室擺放著零星家具,皆以石頭做成,像是石床、石凳、石桌等等。

  約有五十平方米的空地,堆著七只比成年人大一圈的蟲繭。

  其中有三只繭被戳了兩個洞,已經癟了一圈。

  男人狹面矮瘦,盤坐在蟲繭附近。

  他叫王堡,雙手正放在冒煙的小鼎上。

  煙霧被吸入掌心,他的臉色變得格外詭異,皮膚時而煞白,時而鐵青,時而爆紅。

  許久,煙止。

  王堡睜開眼睛,露出饜足的獰笑。

  又興奮地自言自語:「等把飛天鏢隊的這批絲綢搞到手,定能讓我見一見觀音娘娘。」

  忽然,他覺得哪裡不對勁。

  一門之隔,蜘蛛老巢怎麼變得靜悄悄了?

  那群蜘蛛應該一天十二個時辰相互廝殺。

  總不可能是有誰偷偷潛入機關重重的蜘蛛老巢,把蜘蛛群圍剿了吧?

  王堡否定這種荒唐的可能性。

  飛天鏢隊只剩下三人沒被抓來。

  兩個小鬼與一個在巨型蜘蛛腿下過不了三招的鏢師。

  這三人怎麼可能只用幾個時辰就突破重重機關陣法,並且殺掉成千上萬的毒蜘蛛?還是能讓人瞬間昏迷的毒蜘蛛。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王堡拿起神木王鼎,馬上打開通往蜘蛛老巢的暗門。

  門開,他如遭雷擊,瞠目結舌地僵在原地。

  偌大的圓形蜘蛛巢穴,原來有萬萬只蜘蛛,現在全都死了。

  這些蜘蛛聽他號令。

  只有兩種命令:

  讓巨型蛛綁架活人;

  讓中、小型蛛在同等級間相互廝殺吞噬。勝者為王,吞噬同類屍骸,最後變異為巨型蛛。

  操控蜘蛛群就是他提升武功的方法  。

  今年年初,他與弟弟王壘在少林寺附近發現星宿三寶。

  他掌控了神木王鼎,弟弟王壘練習《吸星大法》,把當時前來調查的達摩堂七位武僧殺死。

  兄弟倆不敢繼續在中原逗留,逃回西域。

  好運來了,擋也擋不住。四月潛入望月城,在地下暗河裡發現兩枚神秘寶石,有助於練武。

  兩人利用星宿三寶與神秘寶石,短短數月從只懂粗淺拳腳到掌握一門秘技。

  王堡操縱巨型蛛吐絲捕獵活人。

  當人被迷暈包裹在蛛繭內,三四個時辰之後,人體的所有潛能會被透支性激發出來。

  比如原來只能一拳打一個人,突然內功飆升變成可以一拳打數十人。

  每當此時,王堡開始吸收蛛繭內的人類血肉,將那一股被激發的力量收歸為己有。

  從五月起,他潛入關內活動。

  在挑選被害人時,他避開了武林大型門派駐扎地,用蜘蛛獵殺鏢師或小門派的普通弟子。

  專挑末流的略懂拳腳功夫的人下手,避免神功未成就被高手宰殺。

  麻煩的是巨型蛛無法一直存活,它們撐不到兩個月就會爆體死亡。

  必須再用神木王鼎吸引一批新的普通蜘蛛,重復一遍堪比養蠱的過程。

  九月初,回到鳥不拉屎的望月城,是打聽到飛天鏢隊將要運送一批精美的昂貴絲綢去吐魯番。

  王堡欲劫絲綢用它作為厚禮,獻給做夢也想再見一次的「觀音娘娘」。

  在等待飛天鏢隊的過程中,抓了蒼鷹山莊的十人,打打牙祭。

  王堡自詡不是愚笨到沉迷美色。

  他與弟弟王壘暗中謀劃完成父親八年前未成的大業,表面上繼續在吐魯番經營「高昌王記酒肆」。

  計劃得很好,直到打開暗門的這一瞬。

  王堡腦袋嗡嗡作響,不明白一直受他操縱的蜘蛛群怎麼會突然集體暴斃。

  一眼望去,遍是斷肢殘骸,蜘蛛的藍綠色血液流了一地。

  馬上催動神木王鼎,企圖召喚任意一只蜘蛛,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最怪的是巨型蛛也都死了。

  按照經驗,當蜘蛛變異出巨型人面的體征,同等級間不會再廝殺,只會吞噬蜘蛛的屍體。

  王堡捏緊神木王鼎,走向七丈外,准備檢查距離他最近的巨型蛛屍體。

  他正要彎腰伸手去提一條蜘蛛腿,後背猛地一痛。

  背脊被一股罡風重擊。

  罡風威力之劇,直接將他擊倒。面朝下,直直撞向巨型蛛的屍體。

  巨型蛛的八條腿本就奇硬無比,粗壯的像是壯漢手臂。

  蜘蛛死後,腿僵化,硬得更如一根加粗的紅纓槍。

  半年來,王堡憑借神木王鼎操縱蜘蛛群坑殺了不少人。

  但論真身上陣去實打實地與人比鬥,他的對戰經驗非常少。

  當背部遭到攻擊,未能及時調整身形。

  竟是摔了一個狗吃。屎,喉嚨直接撞上一條蜘蛛腿,被蜘蛛腿穿喉而過。

  『怎麼可能!』

  王堡不敢置信地低頭。

  下意識用力拔掉了蜘蛛腿,頓時鮮血噴射而出。

  「嚇、嚇……」

  王堡發出短促的吸氣聲,試圖調動內力保命。

  奈何致命的咽喉部位被穿透,破了一個大窟窿,就連腦袋都直不起來了。

  『是誰殺了我?』

  王堡企圖扭頭看清楚,但僅僅看到一只等人高的藍綠色蟲繭,他就死不瞑目地咽氣了。

  寂靜。

  蜘蛛巢穴一時間無比寂靜。

  半晌過後,角落裡的另一只「藍綠色蟲繭」站了起來。

  宮九甩掉沾滿藍綠色蜘蛛血的蟲繭,走到男人的屍體旁,摸屍確認了一下。

  「他死了。」

  宮九看向涼霧,「你動手把他殺了。」

  涼霧面不改色,不見一絲尷尬地回答:「我沒下死手,是他的運氣太差了。」

  時間往前倒退三刻鐘。

  兩人躍入蜘蛛老巢,對蜘蛛群展開了一場頗有策略性的斬殺。

  巨型蛛被宮九逐一斬首。

  中型蛛與小型蛛,在涼霧的群攻技能傷害下,被挑撥到加速同類相殺相食。

  到後期,蜘蛛之間殺瘋了,胡亂揮動堅硬長腿,藍綠色的血液四濺。

  作為挑起蛛群亂鬥的始作俑者,兩人穿梭在成千上萬的蜘蛛之間,不免受了外傷。

  幾次更換新的蟲繭披上,最終全部都被染成藍綠色,還隱隱摻雜了幾抹紅色。

  當蜘蛛死絕,從巢穴岩壁後方傳出了男人說話的聲音。

  那就是養蛛人的藏匿方位。

  涼霧立刻提議,讓她埋伏在距離人聲最近的巨型蛛屍體旁。

  實戰尤其鍛煉人。

  涼霧以凌波微步穿行蛛群,需敏捷躲閃又要挑唆蜘蛛互鬥,摸索出了揮棍攻擊與輕功身法高效配合的節奏。

  她懂的招式不多,但可以精准把控釋放掃地僧內力的多寡。

  這種時候,她來偷襲養蛛人,具備一個宮九沒有的優勢。

  她可以留男人一口氣,讓對方老實交代事件始末。

  宮九同意了。

  然後呢?

  養蛛人被打死了。

  涼霧也無語。

  她真的沒有下死手。

  誰能想到操縱萬萬只蜘蛛的幕後黑手,居然躲不過一條死掉的蜘蛛腿。

  「這人不只運氣差,應變能力也很差勁。看來他是只學了一些特殊的鬼蜮伎倆就敢稱王稱霸了。」

  涼霧說著走到屍體邊上,用木棍挑起滾落一旁的小鼎。

  鼎很小,高約20釐米,也就是六寸。

  木質似玉,整體呈深黃色,又夾帶了一絲絲血紅色。

  涼霧從沒見過這種材質的木頭,在腦中對它釋放鑒定術。

  【鑒定術(登堂):神木王鼎,星宿派遺物,內含炎陽舍利】

  涼霧暗道之前的推測正確,養蛛人果然是搶奪了星宿派遺物。

  又冒出一個新問題,「炎陽舍利」是什麼?

  這時,游戲面板彈出了一條通知。

  【通知】

  「尋得叛徒丁春秋的法寶神木王鼎,解鎖「逍遙遺蹤」進度1/3,贈送《星宿派興亡錄》。」

  呦!居然還有意外收獲。

  涼霧把神木王鼎裝到腰間布袋中。

  她不著急閱覽星宿派與逍遙派的過往恩仇,看向正在摸屍的宮九。

  宮九很多時候不在意一個人是死是活。

  對於養蛛人是被直接殺掉還是被留下活口,他都無所謂。

  這會取出男屍懷裡的冊子翻看起來。

  他越看,神情卻越嚴肅,而且閱覽速度越來越快。

  涼霧見狀,猜測養蛛人與宮九此行吐魯番有關。

  等他看完小冊子,問:「有什麼不妥嗎?」

  「這個人與「高昌王記酒肆」有關。」

  宮九把小冊子拋給涼霧,再一次細致摸屍,找出了一枚印章,上刻「王堡之印」。

  宮九:「他叫王堡。都姓王,這人是酒肆老板的近親。」

  涼霧翻閱冊子,內容是日程與賬目。

  冊子從今年正月開始記錄,從中能推測王堡的路線軌跡。

  年初,他與一個名為「壘」的人一起去少林寺。得到星宿派秘寶,殺死了少林武僧。

  兩人逃回西域。

  四月,誤入望月城地下通道。

  發現暗河異常發熱,撈出兩塊圓形金色半透明寶石,發現寶石有助於習武。

  五月,王堡與「壘」分開行動。

  他入關了,軌跡從河西走廊到關中一帶,還去過一次江北。

  九月,他返回望月城,順手劫掠蒼鷹商隊。

  主要目標是飛天鏢隊的絲綢,為了敬獻給觀音娘娘。

  這本冊子並未提到「高昌王記酒肆」。

  值得注意,冊子上不只王堡一人的筆跡。

  記錄「壘」的日常花銷部分,有幾次是另外一個人的筆跡。

  涼霧猜測宮九是認出了那寥寥數筆的字跡。

  「酒肆老板叫王壘?你認識他的筆跡?」

  宮九點了點頭。

  涼霧斟酌著是否要追問。

  她對介入宮九的隱秘沒興趣,但王家兄弟奪走星宿派三寶,目前看來與「逍遙遺蹤」任務發生了關聯。

  宮九先開口了,「三個月前,我收到高昌王記酒肆老板的密信。他約我到吐魯番見面,詳談八年前的真相。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這個人。」

  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卻知道你最在意的真相,還要你去他的地盤赴約。

  涼霧認為九成是陷阱。

  何況王堡行事陰毒,與他一起盜取星宿三寶的王壘又

  能好到哪裡去呢?

  涼霧:「很可能有一個陰謀在吐魯番等著你。」

  宮九知道前方危險,滿不在乎,「是陰謀,我也得去。」

  涼霧到底沒有立刻詢問宮九,他究竟要查什麼事件的真相。

  「我們在蜘蛛巢穴沒看到蟲繭,去暗室找找,希望鏢隊的其他人還都活著。」

  這個希望只達成了一半。

  暗室放了七只蟲繭。

  逐一剖開蟲繭,確認最先去打水的三位鏢師已經變成干屍。

  左霓裳、李濤與陶、孟兩位鏢師昏迷著,臉色都不正常地暴紅,身體明顯高熱。

  涼霧使勁將四人喚醒。

  左霓裳等人勉強睜眼,立刻感到了體內劇痛。

  四人描述,這不絕是單純的發熱體痛。感覺是被透支了生命在聚集真氣。

  當真氣越集越多,大有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的趨勢。

  最致命的是四人無法運功平息暴起的真氣,都感覺堅持不了太久,恐怕只能再撐一炷香。

  涼霧不通醫術,問宮九,「你知道怎麼辦嗎?」

  宮九搖頭。

  他也想鏢師活蹦亂跳,沒有飛天鏢隊,他要怎麼到吐魯番?

  左霓裳勉強開口,「這種情況,通常要找內功高手,才能梳理我們暴亂的真氣。」

  然而,這裡是冬季的荒漠。四周荒無人煙,去哪裡找一個內功高手?

  左霓裳問:「小何呢?」

  涼霧:「何師傅留在井底岩壁邊上,那裡暫時安全。」

  「那就好。」

  左霓裳交代後事,「等我們死後,就地掩埋,不必費力送回西寧。」

  她又勸說:「這次行程變數太多,讓何秋獨自帶你們去吐魯番,那過於冒險。之後,你們商量一下是不是暫退關內,等開春再入西域。」

  左霓裳又問李濤三人,「老李,你們還有什麼要交待的?」

  三位鏢師都搖頭。

  李濤苦笑,「該向家人交代的,離開鏢局前都寫在訣別書裡。就是有一點可惜,我沒能過上幾天退了後的悠閑日子。」

  走鏢不易。

  飛天鏢局規定每次出發前,鏢師們都會寫一份訣別書。誰都希望不要用到它,但又不得不提前准備好。

  涼霧看到四位鏢師准備赴死,心生不甘。

  不到最後一刻,她不願意放棄四人的生命。急速思考,試圖尋找一線生機。

  忽而,腰間裝著神木王鼎的布袋闖入眼簾,叫她靈光一閃。

  「我有一個假設,前所未聞,也完全沒有把握。」

  涼霧扯下布袋,問四人,「你們敢試一試嗎?」


第14章

  左霓裳:「不就是死馬當活馬醫,有何不敢?」

  李濤三人也是紛紛同意。

  「敢。」「試吧。」「有什麼假說,小涼姑娘,你大膽地說。」

  涼霧問:「你們還能外放真氣吧?」

  四人點頭。

  「這就好。」

  涼霧讓四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

  打開神木王鼎,取出炎陽舍利放到四人中間,說起她的治療構想。

  「假設各位的身體是一只水囊,需要始終保持六七成水量才能健康生活。巨蛛蟲繭引得體內水分沸騰,必須釋放水蒸氣不然就要爆炸。最大的問題是讓水囊排空水蒸氣,維持生命的水也就不見了。」

  涼霧指向炎陽舍利,「已知養蛛人用它練武,這種神秘寶石蘊含某種能量。現在各位需要排出爆亂真氣,祈禱可以同時汲取部分寶石能量。」

  左霓裳抓住重點,「但沒人知道怎麼催動寶石。」

  涼霧:「這就是問題。」

  她已經默默對炎陽舍利釋放鑒定術,這次得到「等級不足,不可查」的結果。

  如何運用這顆珠子,只能靠賭一把了。

  涼霧掂了掂神木王鼎,「王堡這鼎用來吸引毒蟲,鼎也兼具某種轉化能力,但四位都沒有毒功根基。如果使用它,只怕沒能壓制暴亂真氣,又增添被毒素腐蝕經脈的新傷。」

  不能火上澆油,只能天馬行空般地放手一搏。

  涼霧:「你們盡可能放慢速度將暴漲的真氣外放,灌入這顆寶石。希望形成一個循環,它釋放能量返還給你們。」

  李濤說:「聽起來,這種治療手法很離奇,但也頗有一套道理。現在沒別的選擇,那就試一試吧。」

  這個治療辦法能否成功,五分靠運氣,五分靠鏢師自身的意志力。

  四人開始運功,把暴漲的內力注入金色半透明寶石。

  這顆來歷不明的寶石果然古怪,它真的能夠吸納內力。

  然而,四人的內力如同泥牛入海,寶石沒有給出絲毫反應。

  鏢師們的臉色乍青乍白,額間冷汗如同雨下。

  苦苦咬牙支撐,但釋放真氣就像是在抽干生命力,讓四人的臉頰開始漸漸凹陷。

  涼霧與宮九站在暗室門口。

  預防有漏網之蛛搞偷襲,也不時關注鏢師們的治療動向。

  時間在一呼一吸間過去。

  那枚寶石仿佛是一個無底洞,只見內力被灌入,但沒有相對物質反饋。

  涼霧沒有傻站著,她重復翻閱養蛛人王堡的記事簿,試圖找出「炎陽舍利」相關使用方法的只言片語。

  奈何,把這本冊子翻爛了,沒找到半個字的有效信息。

  王家兄弟只是運氣使然,發現地下河水變熱,撈到了兩塊寶石。

  他們不想追溯寶石來自何處,不想弄清它是自然形成還是人造物品,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望月城地下河。

  只抱著一個想法,不管寶石是怎麼來的,誰撿的寶物就歸誰。

  秘密使用,不追查來源,才能確保手握秘寶的消息不外泄。

  事以密成。

  涼霧懂這個道理。

  王家兄弟將這一套照搬到來歷不明的寶石上,真的沒問題嗎?

  如果沒問題,王堡也不至於被她的掌風一掃,就連避讓蜘蛛屍體這種事都做不到,烏龍地被蜘蛛腿扎死。

  宮九始終木著一張臉,緊盯鏢師們的動靜。

  突然,他的嘴角抽了抽。他笑了,因為不常做這個表情,笑得極不自然。

  涼霧瞥見這個笑容,它給今夜本就驚悚的氣氛加了一把火。

  宮九迅速控制表情。

  真驚悚!有一天他居然真心祈禱一群人能活著,這令他發笑。想笑就笑,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笑容醜到扭曲。

  門口,兩人交錯了一個眼神。

  涼霧與宮九若無其事地保持沉默,誰也不多提這個笑容,再次看向室內的四位鏢師。

  鏢師們已經是強弩之末。四人額間的冷汗已經干涸,全都臉色灰如枯槁。

  當暴亂的真氣被盡數排出體外,爆體而亡的危險消失,但生機也全部流失。人不可避免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或許,只能到此為止了。

  闖江湖,不是請客吃飯,不是風花雪月,它的底色是血色。

  幸運兒只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挨過刀流過血。關關難闖關關闖,但難免某天遇上闖不過的那一關。

  四位鏢師,李濤年紀最大,身上的暗傷最多。

  他第一個支撐不住,眼看就要頭一歪倒地,再也起不來。

  此時,離奇的一幕發生了。

  半透明的金色寶石猛地爆出金光。

  金光散成四束,順著四位鏢師排出內功的方位反向射去,籠罩了鏢師們全身。

  鏢師們被從油盡燈枯的邊緣拉了回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生機。

  三丈開外,涼霧與宮九感到暗室溫度明顯上升,讓蕭索冬日變成溫暖初春。

  暖意稍縱即逝,金光持續的時間非常短。

  涼霧默數著,光亮約莫一分鐘後消失。

  再看炎陽舍利。當金光消失,它從原先的半透明金色變成了一顆灰撲撲的珠子。

  立刻觀察鏢師們,只見四人面色紅潤有光澤,很是健康的模樣。

  四人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盤膝稍坐了片刻。

  左霓裳最先睜眼,她一貫嚴肅,也不由露出了劫後余生的暢快笑容。

  起身,先向涼霧抱拳,鞠了一躬。

  「救命之恩,無以言謝。往後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只捎句話給我就行。」

  涼霧側身避過一禮。

  「我只是提出一個假設方案,能夠成功是你們的意

  志力足夠頑強。」

  「話是如此,但也要先有這個假設。」

  左霓裳又說,「況且若非你們殺入蜘蛛老巢,我們已經淪為養蛛人的肥料。」

  說著,她也要對宮九道謝。

  卻見那人一溜煙地竄出老遠,好似在蜘蛛屍堆裡裝一動不動的稻草人很有意思。

  左霓裳輕輕笑了。

  李濤三人也站了起來,先向涼霧致謝。

  俱是表明往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她只管發話就行。

  涼霧不想聽人謝來謝去,問:「你們現在是什麼感覺?全好了嗎?」

  出乎意料,四人一起搖頭。

  李濤:「那股走火入魔的感覺被清除了,我的身體好像年輕了十來歲,但是……」

  轉折詞的後面是重點。

  李濤:「我的丹田再無氣感,練了三十多年的內勁都消失不見。」

  左霓裳三人紛紛點頭,表示大家都是這樣。

  左霓裳:「我覺得經脈、丹田、髒腑就像是枯木逢春,但是經過了那一輪逼近死亡的嚴冬,好的壞的都一起消失了。」

  涼霧抿唇。

  有得必有失,這一條定律還是應驗了。

  陶、孟兩位鏢師卻是開懷,反而勸慰涼霧。

  「哈哈,小涼姑娘,你不用為我們惋惜。我們真的感覺很高興。」

  「對頭,對頭,能健康地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不就是從頭再練內功,這沒什麼難的。」

  左霓裳撿起地上灰撲撲的珠子,交還給涼霧。

  「它變色了,看起來像是能量耗盡。抱歉,你恐怕無法再研究出什麼。」

  涼霧接過炎陽舍利,默默對它釋放放回到神木王鼎中。

  「無妨。比起研究出它到底是什麼玩意,你們都活下來就是最好的結果。」

  炎陽舍利的來歷不明,屬性不明,正確使用方式不明,副作用不明。

  唯一清楚的是今天蜘蛛巢裡發生的一切,證明它絕非尋常物品。

  涼霧不知道在王壘手裡的另一枚神秘寶石是否同為炎陽舍利?它又有沒有耗盡能量呢?

  答案只有前往「高昌王記酒肆」尋找。

  望月城蜘蛛潮驚變,前後持續四個時辰。

  最後再搜查了一遍王堡所處的暗室,僅有兩件有用之物。

  柔絲索一根,歸涼霧所有。現銀二十一兩,涼霧與宮九平分。

  左霓裳四人輪換背屍,在涼霧與宮九的帶路下,返回發光岩壁與何秋彙合,再從水井返回地面。

  一輪孤月懸天。

  上弦月即將在西半天隱去,十月初七的凌晨來了。

  涼霧與宮九先回客棧處理外傷。

  左霓裳五人為鏢師同伴整理遺容。

  等到天亮後,去望月城的西南角將三位死者埋葬。

  這些年,各商隊鏢局在沙漠裡犧牲的人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望月城開辟了一塊「墓區」,那裡掩埋了不少屍體。

  小城沙化嚴重,無法完全做到入土為安。

  流沙隨時都會侵蝕土壤,早年埋葬的部分屍體已隨流沙遠去,化為黃土一抔。

  這反倒成了常年行走大漠旅人的理想歸處。

  身前受困於大漠的嚴酷自然環境,死後反而隨沙流動暢游神秘西域,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自由。

  休整兩天,一行七人告別逝者,繼續朝天山腳下的吐魯番進發。

  鏢隊臨走做了最後一件事,放火將地下城的蜘蛛與王堡屍體焚燒成灰燼。

  至於望月城地下城是誰在什麼時候建造,它曾經發生過什麼驚心動魄的事情,那仍然是一段未解的謎。

  還沒有漏網之蛛?

  直至兩個月後,即將抵達目標地,鏢隊沒再遇上一只古怪蜘蛛,也沒再遇上攔路打劫。

  王堡驅動蜘蛛群劫掠,是為搶奪貴價絲綢獻給觀音娘娘。

  飛天鏢隊懷疑所謂的「觀音娘娘」,疑似近期傳聞裡遠在大漠西側的詭異美貌女人。

  鏢局尚無關於她的更多消息,需要以後與西域其他商隊互通有無,探查此人。

  目前,先要應對另一個潛在暗雷。

  養蛛人王堡是衝著飛天鏢隊去的。他的計劃,還有別人知情嗎?

  比如「高昌王記酒肆」的老板王壘,他與王堡一起覓得星宿派遺物。

  當然,王壘涉事的消息只有兩人知情。

  涼霧沒有經過宮九同意,對他為什麼西行一直是守口如瓶,也不對鏢師們提起內情。

  眼看吐魯番越來越近,必須拿出應對方案了。

  假設王壘知情,當他發現鏢隊順利抵達吐魯番,必定猜到王堡出事,極有可能對一行七人展開報復。

  「先下手為強。」

  涼霧有了決定,找上宮九提議,「讓鏢隊推遲幾日進入吐魯番送貨,我和你先進城密探王記酒肆。」

  宮九沒說不行,但也沒有立刻答應。

  「別忘了,在陪葬坑裡是你叫我自己去查。你現在改主意了?」

  涼霧斜了對方一眼,「你故意的吧?此一時,彼一時,你會不懂?」

  宮九:「你認為我會在意鏢師們是不是會被王堡設伏報復?」

  這話他問得語調呆板,呆到似乎是一具毫無人情味的木偶。

  涼霧不置可否,「至少你不會打草驚蛇。驚了王壘就會阻礙你查明真相。」

  宮九一噎,這話掐住了他的軟肋。

  涼霧反將一軍,也就適可而止,不再戳破。

  「你就當是我改變主意。之前你給的八文錢佣金太少,現在我看中了王壘手裡的那本星宿派武功秘籍,以及另一枚神秘寶石。」

  她把分贓的話說在前面,「我們抓緊時間,趁著王壘沒有准備把人給綁了。到時候,你問真相,我取寶物。你意下如何?」

  涼霧已經閱讀了游戲贈送的《星宿派興亡錄》。

  了解到星宿派創始人丁春秋曾經是逍遙派門下。他弒師叛逃,自立門戶。

  不料師父無崖子未死,只是重傷。後來無崖子傳功虛竹,虛竹在少室山之戰中清理門戶,殺死了丁春秋。

  撇去那段往日恩怨,資料提到星宿三寶的來歷。

  柔絲索是丁春秋親自制作,神木王鼎是他在昆侖山脈中偶然覓得。

  以及他自創的《化功大法》,靈感來源是逍遙派的《北冥神功》。

  由於丁春秋叛出師門,對《北冥神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自創的毒功有缺陷。

  這門毒功的威力在於化去旁人的武功,但必須需要借助毒物才能練成,而且修煉者必須要不斷排毒。

  因此,神木王鼎很重要,用它焚香就能吸引大批毒物彙聚。

  游戲贈送的星宿派過往資料不涉及武功具體內容。

  想知道更多,必須獲得王壘帶走的那一份星宿派遺物。

  涼霧猜測找齊星宿派三寶對完成「逍遙遺蹤」任務有輔助作用。

  已知靈鷲宮荒廢多年,說不定宮裡的武功心法也是殘缺不全。《化功大法》的缺陷再多,也能當作一件逍遙派武學的參考書目。

  為此,她勢必要打劫一波王壘。

  宮九思考片刻,終是點頭。

  「好,按你說得辦。」

  他又說,「但有一個問題,找到王壘後,誰來動手?」

  宮九強調,「在蜘蛛老巢,你說你能留人一命,但王堡被你一掌殺了。這次必須留下王壘的活口,你懂?」

  涼霧輕挑眉梢。

  還別說,宮九問了一個好問題。


第15章

  「料敵從寬,御敵從嚴。」

  涼霧認為不能輕敵,「即便是親兄弟,功夫也有強有弱。」

  被蜘蛛腿扎死的王堡,他習慣遠程操縱毒蟲,親身上陣的實戰經驗不足。

  這次要搶的王壘不一樣。

  涼霧依據《星宿派興亡錄》推測王壘練了化功大法。

  「王壘練毒功,他的打鬥經驗應該比較多。據說星宿派毒功能化去對戰者的內力,所以要一擊必中,不能給王壘還手的機會。」

  宮九對偷襲無不適應,「最容易放松警惕的地方,往往是最熟悉的地方。我想潛伏到他家中。」

  涼霧:「今天是腊月二十,我們應是趕上了好時候。快過年了,酒肆生意正忙,比平時更好定位老板的行蹤。」

  宮九認同,「我裝作從外地來跑腿的伙計,去酒肆

  附近打聽觀察。」

  「這方面,你專業。」

  涼霧真心誇獎,宮九扮演毫不起眼的小角色時,能把不引人注意發揮到極限。

  只有一點顧忌。

  涼霧問:「王壘給你傳訊約見,你不做一些偽裝就進城,說不定會被他認出來。」

  「不會。」

  宮九篤定地說,「他不會見過我的這張臉。」

  涼霧明白了。宮九的家庭背景復雜,他去牧場打工體驗生活時就易容了,這不是王壘認識的那張臉。

  涼霧還是確認了一下,「是易容?」

  宮九點頭。

  排除了最後的不確定因素,與鏢隊商議改變行程。

  左霓裳原則上不同意讓客戶去冒險,卻叫鏢隊退守一旁。

  原則就是用來打破的。

  她不問兩人准備進城找誰。

  不知道,有時候才是最好的保密方式。萬一有敵人抓住了鏢隊成員,也不會泄露涼霧與宮九的計劃。

  左霓裳只提出一條,鏢隊原地休整五天。

  兩人只有五天,時限一到,鏢隊開拔進入吐魯番城。

  五天時間,不多不少。

  扣除路上的兩天,剩余三天用來定位王壘的行蹤,潛入他家蹲守,一鼓作氣將人綁了。

  至於由誰對王壘動手?

  涼霧先用七分力,宮九視情況決定補刀。

  計劃既定,有條不紊地進行。

  時逢除夕將近,王記酒肆生意興隆,老板王壘不得不親自送貨。

  宮九與王壘打了一個照面。

  乍看此人是笑呵呵的買賣人。做的不是大生意,顧客多在城內。

  街坊鄰裡都說王壘做生意實誠。

  這人從關內移居西域,憑著一手釀酒技能立足。

  酒肆開業七年,從不缺斤少兩、不胡亂漲價、不以次充好。

  他有一個哥哥,名喚王堡。

  王堡是酒肆賬房,今年去關內談生意了。

  據說想收購一些老字號的釀酒配方,豐富王記酒肆的酒類品種。

  王家兄弟小商人的形像塑造得不錯。

  宮九卻從酒肆創業於七年前嗅出了不對勁。

  他要查的陳年往事發生在八年前。

  王家兄弟什麼時候出關不好,偏偏在那夜驚變發生後移居吐魯番。

  再觀察王壘的身形步態,不是普通人,而有一定的武功底子。

  當需要三人環抱的大酒缸差點從平板車上摔落,他能夠一掌將酒缸托牢,反應能力是比已死的王堡要強。

  得出一個結論,涼霧在偷襲時可以放心打。

  *

  *

  腊月二十三,小年至。

  這是王記酒肆今年營業的最後一天。

  王壘最後一個離店。

  鎖門,貼上告示,等到來年的正月初五再開門營業。

  他提著一包賬冊回家。家與酒肆很近,走路只需一盞茶。

  自從今年年初在少室山殺僧奪寶,他再回到吐魯番就把家裡的伙計都調到酒肆做活。

  王壘不希望練功場所有外人存在。

  日常的瑣碎家務累積幾天,再叫店鋪伙計過來處理一趟。

  小院只剩他一個人。

  王堡也不常住了。地方太小,養不了那麼多蜘蛛。

  王壘想到哥哥,這幾天人該回來了。

  他本來不贊同王堡入冬後繼續劫掠鏢隊。

  理由簡單,不希望誘導太平王世子出關一事平添波折。萬一被截殺的鏢隊正好護送趙平來吐魯番呢?

  最後還是隨了王堡的意。

  要求王堡必須先調查,如果發現太平王世子在飛天鏢隊,就搶其他鏢隊的絲綢。

  之所以同意,是希望借絲綢這塊敲門磚搭上觀音娘娘。

  與哥哥的痴迷美色不同,他希望與那個女人談一筆交易——弄死太平王,制造混亂,控制邊塞。

  也不知太平王世子走到哪裡了?

  趙平應該會如期抵達,在元宵節之後到酒肆會面。

  王壘想著回到小院。

  入內,一切如常,院子很安靜。

  與喧鬧的街巷形成鮮明對比。

  街上敲鑼打鼓驅窮鬼,街坊四鄰放著爆竹除舊歲,歡聲笑語不曾停歇。

  「哼!」

  王壘對平凡的生活不屑一顧,「一群愚蠢的家伙。」

  走向自己的房間。

  開門前,他留心觀察鎖眼。上面有一撮米粒大小的白色粉末,是早上離開時,他特意用面粉做的標記。

  標記位置紋絲不動,住處被不明人士入侵的可能性很低。

  王壘放松下來,打開門鎖。

  房子坐北朝南,門窗同側,都面向南邊。

  進入室內,反手關門。

  借著穿透窗戶紙的微光,走向方桌,准備點亮桌上油燈。

  右手剛拿出火折子,一股罡風猛地襲向他的後背。

  不好!怎麼會有埋伏呢?!

  他完全沒有察覺到房裡有第二個活人的氣息。

  王壘迅速向窗戶閃避。

  無奈這股掌風又急又猛,他還是被擊中了半邊身體,這幾乎讓他跪到地上。

  勉強控制雙腳不跪,但控制不了體內血氣翻湧,吐出一口老血。

  轉頭,看向東南角。

  掌風的來處卻是空空如也。別說人了,連一道鬼影也沒留下。

  人呢?

  王壘想點火瞧個清楚,他一定把偷襲者的內力全部吸光!

  不等他動作,眼角忽見兩道寒光從斜上方而來。

  緊接著,右臂與左臂輕了,聽到「咚、咚」兩下悶響。

  後知後覺,雙臂爆發劇痛,這才發現是兩條手臂被人斬斷在地。

  劍太快,以至於他來不及意識到剛才的光來自劍鋒。

  「啊——」

  王壘驚聲慘叫。

  他的功夫要訣在雙手。被斷雙臂,等於斬斷他的攻擊力。只能去用頭撞窗,企圖奪路而逃。

  但沒來得及邁出腿,腳踝被瞬間緊縛。

  臉朝地面摔了下去,整個人結結實實地砸在地上。

  這一下砸得他眼冒金星。

  頭暈眼花,咬牙側頭去看腳踝怎麼了,發現綁住他的居然是堅韌難摧的柔絲索。

  這寶物本該在王堡手中。

  它出現在這裡,說明他們兄弟倆是被人連鍋端了。

  王壘像一只蛆蟲在地上扭動著,憤怒地暴呵:「誰?!究竟是哪個鼠輩陰險偷襲?!」

  「是你叫我來吐魯番一見。」

  宮九坐在屋梁上,居高臨下地瞧著王壘鮮血直流,「我來了。」

  王壘聽到聲音從上方傳來,才發現梁上有一個活人。

  難道是自己的江湖經驗太淺?為什麼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活人氣息?

  他沒能立刻反應過來,何時約了這樣一號人物前來見面?

  宮九:「你說要告訴我八年前中秋夜的真相,。」

  王壘不敢置信,「你?你是趙平?!這怎麼可能呢?!太平王世子在八年前大病一場,他身體虛弱不適合西寧城的氣候,去了江北養病了啊!」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今年夏季,哥哥王堡入關養蛛殺人。

  特意去江北一探究竟,親眼看到過病懨懨的世子,那人好像風一吹就會倒。

  隔間,涼霧藏身門後,她也瞪大眼睛。

  剛剛還在慶幸今夜的劫掠計劃沒出任何意外,原來叫她意外的事在這等呢!

  宮九口風夠嚴,他的行事作風與傳聞裡的太平王世子形像,八竿子打不到一塊。

  不過,這讓一些謎題有了答案。

  比如宮九為什麼能逃過太平王府追債,比如他必須查明的八年前真相與什麼有關。

  八年前,太平王先王妃病逝。

  從那之後,世子趙平身體越來越虛弱,再也不示於人前。

  涼霧明白了,宮九一心要查明的是母親的真實死因。

  房梁之上,宮九對王壘再問了一遍:

  「你約我來吐魯番,說要告訴我八年前的真相。現在,你不想說了嗎?」

  王壘從衝擊中回神,又瞥見地上的兩條斷臂。

  忽然,他狂笑起來,「哈哈哈,是我約你來的!確實是我約的!」

  是我自己引鬼上門!

  王壘咬牙切齒,又無不悲憤地說:

  「我本好意!看在你娘的份上,不忍你蒙在鼓中,想要告訴你當年的真相,哪料會有這種結局。你與你的父親果然是一丘之貉!」

  「你要真相?好,我告訴你真相!」

  王壘痛斥,「八年前,太平王的先王妃不是病逝。是趙申一刀捅死了發妻,因為他通敵叛國的罪證被

  你娘發現了!」

  宮九倏然落地。

  他一劍橫在了王壘的脖子上,「證據呢?」

  「我當然有證據!」

  王壘斬釘截鐵地說,「論輩分,我是你娘的遠房表哥。她出事前,把太平王通敵的證據交給我。無奈我與哥哥不懂武功,被王府暗中追殺而不得不遠避西域。」

  「直到今年偶得機緣練了一身功夫,立刻就想到聯絡你。沒想到……」

  王壘低頭對著斷臂慘笑,「我竟是落到這個下場。」

  宮九面無表情,追問:「證據在哪裡?」

  王壘心灰意冷地說,「你左腳邊三丈,地磚下藏了一只木盒,裡面就是趙申的通敵罪證。」

  宮九側移一步,用劍尖挑開了地磚。

  取出木盒,直接劈開盒蓋。裡面沒有機關暗器,只有一沓泛黃的舊紙。

  他就著灑入窗戶的月光看了起來。

  越看,翻動的速度越快,眉間也染上一層陰影。

  王壘垂眸,眼底飛快閃過猙獰的暗光,再抬眼時卻又變回了大義凜然的模樣。

  宮九很快看完了這沓舊紙。

  王壘嘲諷,「怎麼樣?!現在你信了吧!」

  宮九沒有說話,只是死死攥著那疊紙。

  王壘心道成了,這是不信也得信了。

  「你看完了,證據是真的?」

  涼霧從隔間走了出來。

  猛地被喂了一口大瓜,讓她不得不暫緩翻找星宿派秘籍的去向。

  王壘聞言一驚。

  不是吧?家裡居然還有第三個人?他怎麼也沒察覺到?

  向著聲源看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宮九依舊維持著木訥的聲線回答涼霧,「這疊紙上太平王府的機密都是真的。能接觸到全部的,當年只有太平王。」

  王壘顧不上第三人的存在,繼續嘲諷太平王世子。

  「當然都是真的!我留著它們就是希望有一天讓你明白真相。今天才知道有你這樣的侄子,我可是倒了大霉了!你要為母報仇,該殺的是太平王!」

  涼霧看到宮九依舊木著一張臉。

  但從他攥緊到泛白的手指骨節,以及他不稱父親而稱太平王,已經猜到他對王府舊事的態度偏向。

  盡管從沒聽宮九說過王府生活,但從太平王喪妻一年就再娶,可以猜測他作為世子的感受。

  宮九與母親更加親近,而與父親早有隔閡。

  涼霧暗嘆了一口氣,說:「有的話,可能不當講。」

  她卻還是問了,「宮九,那天你告訴我,你要的是一個客觀的真相。現在,你還是這樣想的嗎?」

  王壘聞言,咯噔了一下。

  他緊緊盯住太平王世子,觀察對方的反應。

  宮九沉默半晌,抬眸看向涼霧,問:「你要說什麼?」


第16章

  涼霧:「我不認識太平王,但自從他鎮守西寧,邊塞確實太平了十多年。對於他叛國通敵一事,還需從長查證。」

  王壘立刻開罵:「放屁!胡說八道!早就證據確鑿了!聽你這話,必是太平王的走狗!」

  他轉頭怒瞪太平王世子,質問:「你娘用一條命換的證據,還能有假?!」

  涼霧無視了吠叫的王壘。

  她很冷靜地看著宮九,知道這種冷靜對於當事人近乎殘酷了,但必須提出另一件被忽略的事。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涼霧戳破了那一層迷霧,「宮九,你忽略一件事。當年可以接觸到這些秘密的,不只是太平王,還有把證據送出那個人。」

  這意味著真正的奸細可能另有其人。即,那夜死去的太平王妃。

  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是太平王通敵,而先王妃智勇雙全,發現了丈夫的罪行。她臨死前托人告發太平王,就不會選擇王家兄弟。

  因此,王壘必有隱瞞。

  但宮九從來沒對母親生出疑心。毫無疑問,他很難接受這個方向的猜測。

  話音落下,宮九的利劍即出。

  涼霧面不改色,坦然地看向倏然而來的劍尖。

  劍,距離她的面門僅剩一尺,像是要讓她永遠閉嘴。

  涼霧偏不閉嘴。

  忠言逆耳。她早就知道會迎上這一劍,但想說的話就是要說。

  涼霧問心無愧,「宮九,你要真相就得有直面它的勇氣,否則只能困頓一生。」

  宮九死死攥緊利劍。

  未有哪一刻似這一刻,他恨不得真相從不存在。

  王壘見到兩人要打起來了,他緊繃的神經先是一松。

  他又立即怒罵涼霧,「一派胡言!周清怎麼能是敵國細作!你果然是太平王派來的走狗,故意擾亂世子視聽。」

  快!讓她死!

  太平王世子身邊絕不能留一個又敢說真話又清醒冷靜的人。

  王壘正欲繼續挑撥,耳畔卻感到寒風乍現。

  「啊!」

  王壘再次慘叫。

  那把利劍居然沒有刺向涼霧,反而是劍鋒一轉,橫掃他的左耳。

  左耳被削掉,掉落在地上。

  宮九轉頭,掃了一眼倒在血泊裡的王壘。

  「你的情緒沒藏好,它告訴我,你說謊了。」

  王壘聽著對方仍舊呆板的語調,心裡突地生出一股寒意。

  這一步棋從開始可能就錯了。

  太平王世子與他的雙親都不像,即沒有太平王趙申的正直,也沒有先王妃周清的多情。

  引鬼進門。

  剛才的感覺很准,這人就像是一只惡鬼。

  王壘咽了一口唾沫。

  今夜,事發得太過突然。像是脫韁野馬,狂奔地把他踩踏到體無完膚。

  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只有死不認罪。

  王壘感覺到斷臂缺口的血液在不斷流出,他死也要讓人不安寧。

  宮九的劍尖直指王壘面門,「是不是你和王堡威逼利誘,逼死了我娘?!」

  一旦承認了太平王妃是細作的可能性,手握所謂「證據」的王家兄弟很可能是控制她的那一方勢力。

  王壘忿忿不平,「不!我從沒說謊,錯的是太平王!他該死!」

  吼出這句,不顧雙腿被緊緊束縛,扭曲著朝前一蹬。

  這個姿勢很詭異,令他頃刻間臉色血紅,眼珠爆裂。

  雙臂被砍,偷襲不了別人。

  他才不想活著受罪,即刻蹬腿逆轉運功,自斷經脈而亡。

  王壘臨死獰笑。

  他死了,就算挑唆不了太平王府父子相殘,也能把《吸星大法》這門神功被藏在哪裡的秘密帶走,其他人想破腦袋也別想找到。

  宮九能在一息間殺人,但做不到在一息間救人,只能瞧著王壘咽了氣。

  昏暗房間,死寂蔓延。

  「劈啪!」「鐺——」

  爆竹聲與敲鑼聲從不遠處鑽進小院。

  小年夜,絡繹不絕的歡慶聲充斥街巷。

  外面熱鬧得很,無法聽到王家小院多了一具屍體。

  涼霧動了動唇,想說點什麼,但語言有時太過蒼白。

  「今夜,你砍了王壘的雙臂。」

  涼霧還是從理性角度分析了,「你認為他要有多高尚的品性才能立刻原諒你?想報復你,才是順理成章的事。」

  王壘今夜的行為就是在挑起太平王府內鬥。

  鎮守邊關的太平王倒了,難說邊塞是否發生動蕩。

  有什麼比挑動王府內亂,誣陷忠良,親子弒父更狠毒的報復呢?

  涼霧說出這些猜想,「我的判斷不一定准確,但多加查證對你沒壞處。莫讓親者痛,仇者快。」

  宮九沒有回話。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屍體邊,久到仿佛要變成一座木雕了,他開口蹦出了幾個字。

  「我記事早,記憶力好,我親眼看到他一刀捅死了娘。」

  這句話像是開關,打開了宮九身上被死死禁錮了八年的喜怒哀樂。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我爹要殺我娘呢?!」

  宮九嘶吼出這個問題,又陷入深深的迷茫。

  他回憶起更早以前的時光,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笑意。

  「我不懂話本裡的情意綿綿是什麼,但我想爹娘至少舉案齊眉。我覺得一家三口一直活得很開心。」

  「爹忙於公務,但他不會忽視過娘與我。只要他不出城巡邏,我們一定會一起吃飯。爹教我讀書習字,陪我扎馬步練武。」

  「娘懂得多種文字,她算術也很好,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我。八年前,中秋夜,應該是闔家團圓的好日子,一切都變了。」

  宮九想起那一夜,笑意被痛苦取代。

  從那天起,他像被

  關入了從天突降的迷宮裡。他無人能問,也再找不到正確出口。

  「我在門外偷看到爹殺了娘。我不敢衝進去,我逃了,摔倒了。等我再醒過來已經是七天後。

  王府發喪,爹捏造了娘突發惡疾的假像,說她短短三日不治身亡。我沒見到娘最後一面,她就被入葬了。」

  「今天,我終於找到原因。」

  宮九掃了一眼王壘的屍體,「太平王不能留下一個敵國奸細。」

  涼霧耐心地聽完,默默嘆息一句宮九是挺慘的。

  比起尋找合適的安慰詞,她倒是抓住一個矛盾點。

  「你說親眼看到,你娘是被捅死的。」

  涼霧認為這有點不對勁,「這種殺人方式由太平王來使用,它有一些不合邏輯。」

  宮九:「哪裡不對了?」

  涼霧擺事實,「現在回頭看,你爹始終沒有把王府出現奸細一事透露出去。說明他想徹底隱瞞當年的真相,對嗎?」

  宮九點了點頭。

  涼霧:「假設太平王是以隱瞞為目的滅口,用刀顯然不是好的選擇。王妃的身份引人關注,屍體有明顯外傷容易露餡。下毒更合適,能讓人死得悄無聲息。」

  這種分析是客觀到冷酷了。

  宮九不願意去想,但聽涼霧這樣說,必須承認它很有道理。

  涼霧:「我猜測你也一定在王府內仔細打探過,但沒找到第三人知道先王妃死因。」

  「是的。」

  宮九問,「所以呢?」

  涼霧指了指地上屍體,「問題來了,他是怎麼知道的?剛才王壘言之鑿鑿,他說『趙申一刀捅死了發妻』。是用刀,不是用毒,不是用繩子勒死。」

  宮九蹙眉,是啊!王壘又是怎麼知情的呢?

  「娘的墓一直有人看守。我沒聽說那裡出現過盜墓人或奇怪事件。」

  宮九問:「你有什麼猜想?」

  涼霧伸出三根手指,「我想到三種可能:他猜的,他殺的,他教的。」

  宮九只能理解王壘是瞎蒙對了,怎麼會有後兩種可能呢?

  「我親眼看到太平王捅死了娘,而且那夜王府沒有被夜襲入侵的警報。再說王壘教太平王殺人,那太荒唐了。」

  涼霧擺擺手,「眼見不一定為實。舉個例子吧,我以前讀過一則破案故事。」

  廟裡的大和尚被一刀捅死了,刀掉在禪房門外。

  不多時,一位好奇心很重的香客路過事發地的門外。

  看到地上的刀就撿起來細看。

  又推開半開半掩的門,見到和尚屍體,湊近仔細觀察。

  好巧不巧,這時有一群和尚經過。

  「香客手握血刃蹲在屍體邊上,你說那群和尚會不會懷疑香客呢?」

  涼霧又說,「如果再加一些因素,那把刀是香客收藏品之一,他與死者原來又有仇,他的嫌疑是不是更大了?」

  宮九明白了。

  六七歲的自己親眼撞見的那一幕,被嚇到拔腿就逃,不敢問清緣由,也就錯漏了殺人的細節。

  後來,父親似乎無事發生,另娶繼妻,組建了另一個三口之家。

  自己對太平王府的嫌隙卻越來越大,成見越來越深,也就距離真相越來越遠。

  直到現在,宮九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喪妻一年就再婚。

  因為王妃是通敵的奸細,這個罪名一旦外泄,勢必禍及整個王府。

  太平王只能粉飾太平。

  把發妻的死當作一場突發疾病,裝作誰都沒做錯,他必須不引人懷疑地投入新生活。

  王爺喪妻再娶,平常之事。

  發妻的孩子病弱,避居他鄉養病。

  讓他更偏愛繼妻與年幼的孩子,也是諸多人性的弱點之一。

  當王府內鬥流言傳出去,更能降低當今聖上的疑心。

  手握實權的異姓王卻毫無人性的缺點,對於皇帝來說未嘗是好事。

  事到如今,太平王與繼妻幼女之間是不是單純的全家和樂,有沒有摻雜別的利益考量,對於宮九已經不重要了。

  宮九:「照此推測,殺娘的另有其人。王壘一派察覺到娘叛變,派出專業殺手,用刀捅死了娘,所以王壘能說出凶器是刀。」

  涼霧補充,「也有另一種可能,你娘是自殺。專業奸細應該都經過訓練。」

  做奸細做到王妃,還有了六七歲的親生世子,這足夠專業了。

  涼霧:「奸細被發現後使用哪種方式自盡,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思想上。這方面,你該比我懂,那個老頭子教過你吧?」

  「小老頭教過。」

  宮九清楚奸細與殺手的結局相近,任務失敗就得死,「但我不想聽他的。」

  宮九又神色黯然。

  現在他沒加入殺手組織,當然能說不聽安排。八年前,娘親沒得選。

  查到這裡,目前完整真相的知情人只剩太平王一人。

  宮九擦拭軟劍,收回腰間劍鞘。更將那疊所謂罪證收好,鄭重地放入懷裡。

  准備等新春假期一過,搭坐飛天鏢局的開年第一鏢,返回西寧城太平王府。

  以前他被困在迷宮,兜兜轉轉不知道走哪一條路通往真相。

  或者說,他不敢砸爛迷宮,直接去找父親問個清楚。

  今天,一段秘密往事始料不及地在眼前攤開。

  他看到迷宮的出口就在不遠處。

  這一次不會再逃,要勇敢地打開出口之門。無論發現門後是什麼,都比一圈又一圈深陷迷宮要好。

  宮九點燃火折子。

  這間昏暗的房間終於亮起一簇光。

  他看向涼霧。

  今夜謝謝她在這裡,謝謝她的冷靜,也謝謝她的敢於直言,為自己揮去迷宮歧途中的濃霧。

  要知道人一旦被困得久了,當量變引起質變,再想回頭就沒路了。

  幸而,對他來說,為時未晚。

  『謝謝。』

  宮九試圖道謝,但這個詞卡在喉嚨口。

  『對不起。』

  宮九又試圖道歉,為剛才用劍指向了幫助自己脫困的人。

  然而,兩次嘗試都失敗了。

  他太久沒有說這種話,已經嘴笨到說不出來了。

  只能拿出隨身帶的雙份蠟燭與燭台。點亮蠟燭,遞了出去。

  宮九:「我在這裡的事已經辦完,該你找珠子與秘籍了。我一起找,速度更快,之後把王壘的屍體帶到城外燒了。」

  涼霧聽懂嘞宮九的新等式,即「一起找=謝謝,還有對不起」。

  這比在蜘蛛巢裡聽到的「活著=沒副作用」要順耳多了。

  涼霧笑著接過燭台,「有勞。」


第17章

  兩人不多話,從摸屍開始找東西。

  另一枚神秘寶石很容易就被找到,它在王壘屍體脖子上的吊墜盒裡。

  涼霧用了鑒定術,這也是一枚炎陽舍利。

  從色澤觀察,比神木王鼎裡發現的那枚金得更璀璨,但仍舊不清楚它究竟是什麼來歷。

  王壘與他養蛛的哥哥不一樣,沒留下與奪取星宿秘寶有關的文字記錄。

  從深夜找到天亮。

  涼霧與宮九吃了些干糧,稍稍休息眯了一會。

  醒來再繼續翻查,直至新一天的太陽下山,始終未能從王家小院翻出有價值的物品。

  兩人搜得很仔細。不只是王堡的房間,包括客房、廚房、雜物間、茅廁等等,將整個小院翻了底朝天。

  敲擊每一塊地磚有無暗格,觀察每一件家具有無暗門,上到瓦片下到地窖,最後仍無收獲。

  眼看腊月二十四即將結束,明早必須離城與鏢隊會合。

  涼霧略有失望,卻不氣餒。

  一天一夜的時間只夠搜查小院,但不夠掘地三尺,她還沒有把房子一塊磚一塊磚地拆開看。

  從王堡的行事判斷,這人絕不會大大咧咧地把秘籍放在明面上,該是藏匿在某個隱蔽角落。

  反正這間院子的主人已經死了,也沒其他人居住,可以慢慢搜。

  涼霧很快調整好心情,做起新規劃。

  登山尋覓靈鷲宮,還需等到春節後店鋪開業,她置備齊全上山物資再出發。

  接下來半個多月,她能在小院裡一寸一寸重復勘察。

  地毯式搜尋的辦法聽起來笨拙,但她有足夠的耐心。

  不是沒想過利用游戲技能,比如對一面牆釋放鑒定術,假設牆內藏著暗格,或許能得到提示。

  但有一個小問題,她不能大手大腳地使用經驗值。

  釋

  放游戲技能要用經驗值,而獲取點數的途徑有限。

  大額經驗值只能通過完成系統任務。

  上次成功逃出星宿派獲得100點,隨後就扣除了三連抽的10點。

  目前在做可選任務「逍遙遺蹤」,要等成功後才能入賬1000點。

  就算她能肝,但也沒冒出第三個經驗值豐富的任務。

  日常累積的方法,目前只有兩種。

  完成每天簽到加1點,每次練習系統提供的武功一個周天加1點。

  賺經驗值的速度緩慢,消耗它時的規則又不明確。

  從西寧城到吐魯番,歷時三個多月,她在途中不斷學習風土人情,不時使用鑒定術。

  每次所需的經驗值點不一樣,而游戲面板沒有給出規則。

  只能自行摸索規律,大致推定是與鑒定目標的體積大小、結構復雜程度有關。

  例如在蜘蛛巢鑒定神木王鼎時,居然扣除了整整10點經驗值,很可能因為小鼎裡裝了一顆來歷不明的炎陽舍利。

  話說回來,目前經驗值剩余298點。

  不到最後沒招了,她不想把經驗值用在搜尋秘籍上。

  好鋼用在刀刃上,家有余糧心裡不慌。

  萬一之後遇上游戲抽獎活動需要一筆經驗值開啟,她儲備不足就尷尬了。

  「鐺鐺鐺——」

  從小院圍牆外傳來了打更聲。

  四更天了,醜時已至。

  涼霧檢查了一遍各房間的門窗,再掃了一眼小院裡的大號麻袋。

  等宮九從茅房出來,就一起扛著王壘的屍體去城外找合適的地方燒掉。

  「咚!咚!咚!」

  茅房方向,忽而傳來幾聲突兀的敲擊聲。

  涼霧循聲而去,發現宮九在拆茅房的牆角。

  她不解地問:「你在做什麼?」

  「我剛剛隨便踢了一塊石子。」

  宮九邊拆邊說,「石子砸到牆角,把牆上塗層劃了一道口子。我發現那道口子之下的磚塊成色不一樣,有新有舊。」

  涼霧眼前一亮。

  這代表茅廁磚牆可能部分翻修過,但外牆塗層特意做舊了,保持了同一個色調。

  翻修是為什麼呢?

  單純修補破損,還是用來藏東西?

  宮九拆掉六七塊磚,伸手一掏,真的從牆體裡取出了一樣東西。

  這是一只扁木盒。

  無鎖,能夠直接打開。看到盒子裡是一本書。

  翻開扉頁,《吸星大法》四個字映入眼簾。再往後翻,是序言。

  宮九將盒子遞給涼霧,「這應該是你要找的秘籍。」

  涼霧接過,看到扉頁上的一段話。

  大致意思:

  丁春秋那廝自創的《化功大法》弊端太多,實在愧對逍遙二字,我讀了之後把那套毒功毀了。

  我年輕時見過年邁的大理宣仁帝,有幸見識了《北冥神功》的使用方式。

  今日,我毀去《化功大法》,編寫《吸星大法》以作代替。

  由於不曾見過《北冥神功》的全篇心法,這套改創的功法難免存在疏漏弊端,也與前者存在差異。

  現在將《吸星大法》、神木王鼎與柔絲索放在一起,繼續埋在少室山中,等待將來有緣人獲得。

  翻開這本書的你,我有一言相贈。

  欲練此功,必須切記逍遙一詞。否則會誤入歧途,走火入魔,距離自我毀滅也就不遠了。

  如果你是同道中人,但願你代我領悟「吸星」的更深奧義。

  涼霧快速從頭翻到尾,沒有找到撰寫者的署名,這又是一位無名氏所留。

  她以意念開啟游戲面板。

  【通知欄】多了一條新消息:

  尋得《吸星大法》,「逍遙遺蹤」進度2/3,贈送《北冥神功流變考:從北冥到化功到吸星》。

  涼霧准備等閑下來,對照《吸星大法》細讀這篇流變考。

  「這是我要找的秘籍。」

  涼霧又把書遞給宮九,「星宿派的三件遺物,前兩件你都沒要。這本秘籍,你不如謄抄一份?」

  宮九對搜羅武學秘籍沒有興趣,「不用了。我剛才看了它的序言,欲練此功先要懂得逍遙。這武功多半不適合我。」

  「先別拒絕。」

  涼霧說,「你放了那個小老頭鴿子,萬一他來抓你算賬呢?多一門武功傍身總是好的。它不適合日常使用,但說不定哪天有奇效。」

  宮九想了想,還是接過《化功大法》。

  謄抄就不必了。他做算術題是怎麼學也記不住,但武功秘籍能過目不忘。

  一炷香後,宮九讀完,基本確認不會用到這套武功。

  這套武功的提升方式是吸取旁人內力,聽起來很是霸道,可一旦無法融合多種真氣就會走火入魔。

  「希望我用不到它。」

  宮九把書還給涼霧,「也希望你也用不到它。」

  涼霧:「確實,我也不希望有天用到它。」

  如果用了,就是某天面對強敵以其他方式無法戰勝,只能以一換一的方法先斷人內力。

  涼霧找這本秘籍,只為推進游戲任務進度。

  把書收好,她又好奇地多瞧了一眼宮九的頭頂。

  這人該不會天生具備某種看不見的光環吧?

  不是「迷路羔羊」,而是「尋寶鼠仙」吧?否則怎麼能順腳就發現秘籍位置。

  宮九覺得頭皮有些發涼,下意識摸了摸腦袋,沒發現異常。

  他問:「你在看什麼?」

  涼霧:「我就是好奇。你真是隨便一踢,用一塊石子砸出了秘籍?」

  宮九點頭。

  涼霧:「以前沒見你有踢石子的習慣,你不是更習慣變成石像嗎?」

  人沒情緒波動,可不就變成了石像。

  宮九依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很清楚自己的變化。

  經過昨夜,被困在迷宮深處八年的喜怒哀樂在一點點恢復。

  他會感覺不高興,為找了一天一夜毫無收獲而不高興,為幫不上涼霧而不高興。

  不高興就踢一腳石子泄憤,行為幼稚,但有什麼不可以呢?

  「想踢就踢。」

  宮九反問,「不行嗎?」

  「行,當然行。」

  涼霧不吝贊美,「這絕對是神來一腳。說不定將來哪天,我會編寫江湖通史。到時候,寫出你的這一腳,你沒意見吧?」

  宮九思忖半晌,說:「可以寫,但這一切都是宮九做的,與太平王世子趙平無關。」

  涼霧理解,誰還沒一件馬甲呢。

  假如她動筆,肯定是不同類型的文章換不同筆名。

  寫江湖通史的話,就用那個爛大街的代號「百曉生」。

  秘籍到手,寶珠已得。

  兩人不再繼續逗留,扛著裝屍麻袋,腳步輕快地出城。

  當然沒有正兒八經地走城門,而是挑了無人角落,用輕功偷跑。

  眼看著王壘的屍體被燒成灰燼,把剩余殘渣碎骨分批埋到荒野裡,趕路去與鏢局會合。

  至此,王家兄弟制造的一系列陰謀告終。

  腊月二十七,飛天鏢隊終於成功抵達吐魯番,完成了這趟押鏢任務。

  尚有一些未解謎題,比如王堡想搶絲綢獻給觀音娘娘,那位「觀音娘娘」是誰?

  還有望月城地下的發光岩壁上的吐火羅文是什麼意思?

  死去兩三百年的文字,想找一個能讀懂它的人,可遇而不可求。至少飛天鏢局沒聽說西域有這種大學問家。

  疑問暫時擱置。

  鏢局向涼霧與宮九贈送謝禮,感謝兩人伸出援手,避免了鏢師們的全軍覆沒。

  涼霧收到一塊像征著至尊貴客的鐵牌。

  從今往後的三十年間,但凡飛天鏢局走的押鏢路線,每年為她免單七次,不論運貨或是護人。

  她暫時沒想做貨運生意,應該用不完免單次數。

  涼霧更看重鐵牌的另一個用途。

  但凡飛天鏢局所得消息,只要她持牌去問,每個分部都要如實相告。

  遠的消息先不論,當前需要天山縹緲峰的資料。

  她要完成「逍遙遺蹤」最後三分之一的進度,准備上山。

  從飛天鏢局吐魯番分部的資料庫,勉勉強強湊出一頁紙的舊年見聞。

  縹緲峰的相關消息稀少。

  山路本就不好走,而且這座山峰終年被大霧籠罩。

  近六十年間,有一個人算一個,全

  部有去無回,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把時間再往前推,倒是有零星記錄。

  據說曾經有三十六洞洞主與七十二島島主齊上縹緲峰,聯合反抗不老仙魔。

  所有鬥爭的細節與結果卻全都成了不傳之秘,泄密者無一例外橫死而亡。

  唯獨一些對山上風景的描述,被口耳相傳了下來。

  那裡終年大霧,但不見冰雪,多有冷泉潺潺。

  山頂雪蓮入藥有奇效,泉水澆灌的葡萄肉厚多汁,格外香甜。

  昔年有人詢問,為何山上不見鳥獸?

  答:深俱靈鷲之威。

  卻無一人得見靈鷲,只余兩座威猛石像,空留遐思。

  涼霧通過寥寥數語的資料,對逍遙派又多了一個猜想。

  這個門派的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很可能用上了某種強制性手段。

  尋不到更多前人留下的訊息。

  她只有憑著游戲抽獎得到的地圖,自行摸索著前往靈鷲宮。

  先在城裡獨自短租了一間小院,便於准備上山物品。

  之前做了實驗,游戲背包裡的時間仿佛停滯,對食物來說就具備了保鮮功能。

  荒山難覓人煙。在前期不熟地形的情況下,尋覓食材也成問題。

  所以按照身體每日攝入的最低數量為標准,預備了三個月的干糧與飲用水。小部分隨身攜帶,多數收入游戲背包。

  游戲背包不智能。

  假設把一口滿大水缸放入其中,取水時必須先把大缸搬出來,無法隔空注入杯中。為了取水方便,事前預備多只水囊進行分裝。

  想多帶物資也不成。

  每格儲物的重量有上限,並且對收入品類的劃分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游戲系統自有一套算法邏輯。

  目前,背包空間共有十格。

  這次收入的干糧與飲用水各占了一格,只剩最後一格空位。

  預計找到靈鷲宮會暫住一段時間,生活必備品不可少。

  采購清單包括鍋碗瓢盆、床上用品、衣物鞋襪、洗漱用品等。

  再去逛了城裡所有的書肆,采購筆墨紙硯與解悶書籍。

  不比關內,吐魯番的文風不盛。售賣的多是名家經典與暢銷話本,沒有冷僻孤本或機關陣法的專著。

  也行吧,至少是經過市場檢驗的作品。

  人總不能兩眼一閉睡覺,兩眼一睜就練武。勞逸結合,放松思維,有時更能觸類旁通。

  這樣一堆物品,無法被一起收入背包的最後一格。

  涼霧稍作調整。

  取出能被握於掌心的小掃帚、大包碎銀、木雕白駝令牌與衛家馬場提貨憑證,把它們歸置到隨身行李中。

  這就騰出四格位置。

  將神木王鼎、炎陽舍利與些許攜帶不便的生活物資收入游戲背包。

  正月初十,一切就緒。

  涼霧收拾妥當,准備徒步上山。

  這天也是飛天鏢局開年後的返程第一鏢的出發日。

  宮九將要跟著鏢隊入關,預計四月初返抵西寧城。

  兩人吃了一頓臨別前的早餐。

  宮九:「等我處理好西寧城的事,我准備先掛靠飛天鏢隊一段時間,學一些向導需要具備的基礎本領。學有所成後,我就出來自己干。」

  就算找不准方位,但是怎麼看地圖,怎麼辨識動植物,怎麼識別氣候變化,這些知識都能學。

  宮九又拿出八文錢,放到涼霧面前。

  「像我這樣的向導,注定不能接一般客戶。到時候,你能幫我尋摸些合適的客單。這是我入伙加盟的定金。」

  八文錢,在蜘蛛老巢裡是這個數,在吐魯番客棧裡還是這個數。

  涼霧卻知它們截然不同。

  那時代表宮九對過往的遺恨,現在是宮九對未來的期許。

  這次她收下了。

  「行,我收下了。未來一年,我估計都在天山一帶活動。如果你有口訊,托飛天鏢局傳遞,我有空會去鏢局收信。」

  涼霧想了想,又說,「將來的團伙名稱,不好意思,口誤了。將來的組織名稱就叫「迷空步障」吧,你覺得呢?」

  「行。」

  宮九絲毫不覺得導航業務配上這種名字極其不搭,「那麼來日再見。」

  「來日再見。」

  涼霧揮手告別,背起行囊,走出客棧。

  她又走出吐魯番城。

  再走上天山山路,終是走入縹緲峰的重重迷霧之中。


第18章

  天山縹緲峰,終年大霧。

  霧氣濃到一眼望出去,看不清三丈開外。

  這裡沒有路。

  山勢險峻,怪石嶙峋,千溝萬壑。一步不慎摔入溝底,山上就又多一具屍體了。

  涼霧卻飄忽若神,駕輕就熟地穿行山間。

  她仿佛通騰雲駕霧之術,視野完全不受阻礙。眨眼間,往山下飄然而去。

  要是有人問秘訣?

  借用賣油翁的回答,「無他,惟手熟爾。」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距離第一次攀登縹緲峰,按圖索驥尋找靈鷲宮,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半的時間。

  五年半,她居於山中。

  如今這具身體也快二十歲了。

  五年前,涼霧登山。

  即便手握詳細地圖,她足足花了一個半月才抵達靈鷲宮的大門外。

  那一路,與其說是危險重重,不如說是考驗心志。

  途中沒有遇到野獸突襲,甚至都沒看除了自己之外的活物。

  最大的困難是腳下無路,而四周被濃霧遮蔽,極難分辨定位景像。

  游戲提供的靈鷲宮地圖是靜態線路圖,完全不具備智能導航功能。

  看不清四周就無法直接對應地圖的線路標識,走岔道才是常態。

  輔助工具也失效了。

  涼霧在城裡買的指南針,在進入霧氣籠罩路段後,指針只會亂轉。

  縹緲峰一帶,原因不明的磁場紊亂。

  她不免多次誤入溝底坑洞。

  有失必有得,反倒借此鍛煉出了精湛的輕功身法。

  以前在室內或平地練習輕功,對身形靈動的要求不高。

  來到山林,沒有前人走出的路,只有交錯溝壑、起伏岩石與橫斜植被。

  要想不撞不摔,必須具備靈動身形,才能順暢穿行其間。

  一路上山,發現了不少的動物與人類屍骸。

  這些骸骨都有些年頭了,全都白骨化,皮毛與衣物都已腐爛風化。

  人群畏懼大霧,不再進入縹緲峰。

  動物們也自有其道,當一片地界不適宜生存,就會遷徙離去。

  隨著涼霧往上走,漸漸地連屍骨也瞧不見了,唯有植被還在生長。

  那種感覺仿佛是從表世界進入虛無空間。

  大霧隔斷了兩個世界。

  深山死寂,只剩她一個活人。

  霧氣是否掩蓋了某些正在暗中窺視她的危險存在?

  在她露宿荒野時,會不會從霧中無聲無息地鑽出什麼東西偷襲她?

  涼霧也不免胡思亂想。

  每當此時,她就用練武來解決苦惱。

  一切恐懼源於火力不足。

  比如多運行幾遍凌波微步。

  不是機械地練習一個周天的標准步伐,或求更快更圓融的速度,或思考這套依照《易經》六十四卦而成的輕功,每走一卦對應的卦辭有何深意。

  吐魯番書肆裡售賣的《易經》解讀只是大眾版本。

  對自幼接受古籍熏陶的高門弟子來說,內容顯得粗淺,但她看了適合入門。

  不盡信書,而是找到一些思考角度。

  練凌波微步倦了,還能再讀些別的書。

  像是細看游戲提供的《北冥神功流變考》,對照《吸星大法》。就算不練這門武功,也能啟發良多。

  練武與閱讀仍舊不能排解的情緒,將它們記錄在冊。

  這些不再是獨行深山的思慮過重,反倒成了將來萬一寫話本的靈感來源。

  以少俠冒險為主題時,能把主角獨穿無人區的驚悚感充分地寫實還原出來。

  就這樣,摸索了一個半月抵達了地圖上的終點。

  事實上,全程壓根沒有冒出不明物體偷襲她。

  靈鷲宮的巍峨宮殿出現在一條青石大道的盡頭。

  門前左右分立著一座猛禽石雕。雕像高三丈有余,巨爪尖嘴。它們就是傳說裡的靈鷲。

  大門緊閉,嚴絲合縫,連一根頭發絲也鑽不進。

  繞行一周沒有找到這棟占地頗廣的建築物的其他入口。原是窗戶的位置都從裡側用磚石砌成了牆。

  靈鷲宮看起來是被人從內徹底封閉了。

  涼霧叫過門,毫無意外沒有等來回應。

  到了目標地點門前,游戲面板沒有彈出任務完成的通知,她只能嘗試破門而入。

  以內力攻擊石門,如泥牛入海。

  即便使用掃地僧的技能全力一擊,大門也只是微微松動了一下。

  涼霧一點也不急。

  利用兩座靈鷲石雕,取出漁網、床單、被子、麻繩制作了一張吊床,懸掛雕像之間。

  這就在門口安營扎寨。

  每天練功、學習、休閑、摸索周邊地形,更是有事沒事就攻擊大門。

  深夜在靈鷲雕像的護法下,睡得更安穩了。

  如此循環往復,二十一天後,厚重的石門應聲而裂開了一條縫隙。

  當縫隙出現,距離整扇門碎裂也就不遠了。

  這時,再以掃地僧技能傾力一擊,石門被開了一個大洞。

  洞後,空氣渾濁,黑壓壓的一片。

  涼霧靜待空氣流通一個時辰,又投擲火把確定了殿內無易燃易爆氣體,才鑽洞進入。

  空空蕩蕩。

  這是密閉宮殿給人的第一感覺。

  不是錯覺,而是靈鷲宮的實況。

  從前殿到偏殿,地面上的每一間房都空置著。

  沒有家具,沒有裝飾物,更不談有生活器物。

  是誰封鎖宮殿?

  涼霧找了一圈,最後來到後殿的地下室,見到了靈鷲宮裡除她以外的唯一一個人。

  准確地說是屍骸。

  地下石室的牆壁坑坑窪窪,可以看出是被人為破壞了。

  房間角落坐著一具枯骨,身著舊僧袍,其側有一大堆難辨原貌的石子。

  骸骨前方地面上放了一本厚厚的冊子。

  冊子封皮上壓著一枚玉扳指,內嵌七枚不同的寶石。

  枯骨南側的牆面,陰刻了一段話:

  「靈鷲武學凋零之際,霧鎖縹緲峰。靈霧乃最後一絲機緣回饋此世,霧散宮亡。通天路斷,諸君另覓他法。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涼霧對屍體啟動鑒定術,得到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

  骸骨是逍遙派最後一任掌門虛竹。

  再鑒定他面前的扳指。

  它是從祖師爺逍遙子傳下的掌門信物「七寶指環」。

  如此看來,是虛竹死前徹底封鎖靈鷲宮了。

  他為什麼要穿著僧衣呢?

  哪怕曾經是少林寺弟子,但在掌管逍遙派多年後,他早就還俗了。

  是他鏟掉了地下室的石壁嗎?又為什麼這樣做?

  牆上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涼霧打開地上的冊子,試圖尋找一些可能被記錄下來的線索。

  翻開第一頁,一篇陌生晦澀的武功心法闖入眼簾。不待細看,頭暈目眩起來。

  涼霧迅速凝神,立即合上手中冊子。

  放空思緒,心無旁騖,不多想適才看到的內容。

  第一次遇上這種怪異現像,多半是遇上了傳說裡的高深莫測武學。

  當境界相差太多時,就連看一眼都會身體不適。

  打開游戲面板,發現「逍遙遺蹤」的任務顯示已完成。

  獎勵全數入賬。

  經驗值+1000,背包+5格,能量石+2。

  以及,基礎武學秘籍×1,它被放入了【知識】分類裡。

  涼霧查看後,差點傻眼。

  上次的基礎秘籍是《莊子(旁注版)》,而這次變成了《道藏(旁注版)》。

  所謂《道藏》就是從歷代道家典籍的彙編,內容非常龐雜。

  不只道家經典,像是符箓丹經、人物傳記、天文歷法等等皆有涉及。

  這哪裡是一本基礎秘籍,簡直是一整室的基礎典籍。

  既得秘籍,雲胡不喜,那就慢慢看吧。

  涼霧看到額定的任務獎品外,這次還贈送了限時一天內領取的禮包。

  禮包內容是內功與拳法,分別列出三項,叫她各選其一。

  「你來了。」

  山腳下,傳來阿吉的招呼聲。

  涼霧對五年半前第一次進入靈鷲宮的回憶被打斷。

  阿吉迎上前來,他說:「引薦信與信物,我都准備好了。」

  涼霧微微頷首,「多謝。」

  來人阿吉,是她三年半之前在吐魯番城內認識的。

  這人瞧著精神奕奕,卻已頭發花白,年事已高。

  他雙手的拇指都被砍斷了,自稱八根手指再也拿不起劍。人到晚年厭倦打打殺殺,在關外做些販賣馬糞的生意消磨時間。

  涼霧清楚阿吉必是假名,但真真假假的界限從來都不清晰。

  兩人因為在茶館的說書故事結識。

  涼霧在縹緲峰練功之余,也放松思維。她以「胡謅」為筆名寫了小故事賣給山下茶館說書。

  諸如掌門人的真假千金、武林盟主愛上掃地工之類、重生之我在太湖養大閘蟹之類的狗血故事。

  新人寫手的故事售價不高,市場反應倒是熱烈。

  也可能是吐魯番文風不盛,叫她占了些便宜。

  阿吉在茶聽書聽得津津有味,想要結識寫手「胡謅」,後來與涼霧之成為忘年交。

  他沒有打破不再握劍的誓言,但也時不時為涼霧做陪練。

  空手對招持續了近兩年,眼看涼霧飛速成長起來,見證她邁入高手行列。

  這次,涼霧下山與阿吉見面,卻是要告辭了。

  是時候了,她該出山入關。

  阿吉幫涼霧捎來入關後的第一份賺錢活計。

  他遞出一只紙包,「裡面有「丘陵書肆」的洛陽分店地址,以及對方給的憑證木牌。「焱飆」的《關中歷險記壹》由掌櫃白松全權負責刊印發行。入關後,你持牌子直接找白松就好。」

  涼霧在吐魯番茶館試水之後,打算用冒險故事打入中原話本市場。

  不求大紅大紫,能小賺車馬費即可。她改用筆名「焱飆」,寫了《關中歷險記壹》。

  阿吉喜歡聽故事,結識了不少與書商。

  向涼霧推薦了「丘陵書肆」作為出版與經銷商。

  這是一家連鎖書肆,他與洛陽分店的掌櫃白松有點交情,對方的商業信譽可靠。

  涼霧通過三年半確認了阿吉為人仗義。

  人以群分,信一回阿吉的眼光,先與白松掌櫃合作一次。

  如果合作愉快,自是繼續合約。

  如果出現變故,等她更了解關內世情,再更換也不遲。

  「多謝。」

  涼霧收好信箋與木牌,「我入關後,能有什麼能幫你做的?」

  阿吉搖頭,「你寫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即可。」

  他想了想又說,「別輕易對外透露你見過我。你知道的,人活得久了,老朋友一天天少了,那些想尋仇想挑事的人可不會主動消失。」

  「好。」

  涼霧應承下來。

  准備入關,去看看江湖之大,預計三個月後的初冬抵達洛陽。

  *

  *

  洛陽初冬,十月風寒。

  是夜,陸小鳳躡手躡腳地靠近「丘陵書肆」。

  昨天,他和司空摘星打賭輸了。

  那廝讓他去書肆「拿」一本即將上市開售的《關中歷險記壹》,說是要一睹為快。

  『我又不是楚留香,怎麼搞這種賭注』。

  陸小鳳心裡嘀咕,還是遵照賭約,悄悄潛入書肆庫房。

  剛剛偷摸著開門,一股血腥味鑽入他的鼻子。

  不好!

  陸小鳳暗道糟糕,司空猴精又坑他!他又遇上倒霉事了!


第19章

  秋盡冬來。

  十月十五,下元節,水官解厄。

  涼霧孤身縱馬,駛向洛陽城西門。

  與五六年前隨著飛天鏢局西行相比,此次入關的體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當年初習輕功,倚仗的是掃地僧技能。

  如今武功小成,不畏寒暑,也不會再為獨宿荒野而擔憂多思。

  且說五六年前抵達靈鷲宮,完成「逍遙遺蹤」任務,游戲系統贈送了一個禮包。

  禮包給出一段說明,大致意思:

  靈鷲宮並非逍遙派所建。

  逍遙子借用舊時某派的遺棄駐地始創逍遙派。

  虛竹骸骨所在的那間地下石室,牆上原本刻滿舊時門派的武功。

  逍遙子挑選了其中幾種,改編為逍遙派武學。

  剩余的武學過於艱深,必須達到一定境界才能一觀。

  不然的話,

  輕則昏迷,重則走火入魔,更有甚者當場暴斃。

  涼霧了然,虛竹枯骨前的冊子所記就是那些被鏟掉的石室武功。

  她將冊子收入游戲背包,靜待來日合適的時候再研習。

  再查看系統贈送的禮包,是內功與掌法分別三選一。

  內功可選範圍:《北冥神功》、《天長地久長春不老功》或《小無相功》。

  掌法可選範圍:《天山陰陽掌》、《天山折梅掌》或《白虹掌法》。

  附贈的禮包難免有一些坑。

  它的選項只提供武學名稱,但不介紹一二側重內容,等同於盲選。

  涼霧必須一天內做出選擇,禮包過期不領就會作廢。

  她先收殮了虛竹的骸骨。

  遺憾是這位掌門逝去六十年,無法提供給她任何建議。

  對於內功心法的三個選項,她只熟悉《北冥神功》。

  因為讀過它的流變考,首先就排除了它。

  這種武功凶狠霸道。

  它能吸取別人的內力,讓天下武功為己所用。

  不過,由它衍生而出的吸星大法與化功大法各有弊端,說不定它本身的限制也不少。

  涼霧對長春不老也不執著。

  古往今來追求不老,往往需要付出不菲的代價。

  即便不老長春功練到圓滿時,真能功如其名,但前期怕是掣肘多多。

  不如就選《小無相功》,至於拳法是完全隨機選擇了《天山折梅手》。

  選定之後,兩套功法內容被灌入識海。

  以涼霧來看,她選得很好。

  小無相功以「神游太虛,清靜無為」為要義。因為無跡可尋,而威力無窮。

  當練到精湛時,無需心法也能模擬其他門派的武學招式,效果更勝原版。

  再說天山折梅手,最重要的是一個悟字。

  它本身極簡,只有三路掌法與三路擒拿法,卻涵蓋了十八般武藝的不同招式。

  有道是萬變不離其宗,這門掌法就在研習其宗。

  雖不知禮包內未被選擇的剩余四項具體情況,但沒必要貪心非求一觀。

  先將到手的內功與掌法練到收放自如。

  在哪裡練習?

  練習多久呢?

  涼霧傾向於長期駐扎靈鷲宮。

  根據地下石牆上的那段話,提到靈霧是最後機緣。

  那段話說:「靈鷲武學凋零之際,霧鎖縹緲峰。靈霧乃最後一絲機緣回饋此世,霧散宮亡。」

  涼霧猜想說不定身處霧氣之中,對習武頗有助力。

  就像長期呼吸被污染的空氣與生活在天然氧吧的大自然中,對健康影響相差甚遠。

  她做了對比實驗。

  先在山上習武,又在回到山腳下後同樣運功,前者收效果然更甚。

  如此一來,常駐靈鷲宮。

  每三個月,下山小住十天。做物資補給,也打探外界消息。

  寒來暑往,五六年過去。

  涼霧在縹緲峰的第一年底收到了太平王世子病逝的消息。

  不多久,她在山下再次見到宮九。

  宮九簡單說起王府舊事處理後續。

  此前猜測成真,他的母親生怕奸細身份暴露後拖累王府,選擇用刀自殺。

  太平王發現時已經無力挽回,只能隱瞞此事粉飾太平。

  沒想把真相告訴其他人,包括兒子。

  事發時,兒子才六歲。

  想著等他年齡漸長,就能漸漸地走出喪母之痛。

  沒想到宮九當時一知半解地撞見了母親之死,讓他陷入家破人亡的極大痛苦中。

  當年,太平王聽妻子交代遺言,得知有一份涉及邊防的情報外泄。

  他及時更換了駐防布局,也在暗中追查帶走情報的王途。

  在敦煌將人攔截,卻未能搜出書面情報。

  王途自稱資料早就被他毀去,他把內容都記在了腦子裡。

  當時,太平王懷疑王途說謊,可對方直接來了一個死無對證。

  王途死後,只能追查到他有兩個成年的兒子。王家兩子不懂武功,在事發後從中原消失。八年來,銷聲匿跡。

  直到宮九遠赴西域,遇上了王家兄弟。

  有著那段殺父之仇,王家兄弟意外獲得習武捷徑,必是來者不善,試圖攪亂太平王府。

  父子倆面對面說開舊事。

  宮九的心結雖解,有的裂痕卻再難彌合。

  隨著母親死去,他與父親的感情無法恢復如初。

  他決定徹底拋棄王府世子的身份。

  這個世界沒有世子趙平,對太平王府更加安全,更重要的是他只想做宮九。

  涼霧還得知了一個意外消息。

  宮九確實使用了易容術,那是母親教的本事,他從四五歲就用了。

  與涼霧所料不同,王府眾人、小老頭、王家兄弟等等看到的趙平都是假臉,宮九反而才是真容。

  或許,最初宮九的希望就不是成為王府世子,才會在以世子身份出現時始終用假臉示人。

  此後,世上只有向導宮九。

  他隨著鏢隊學習,往西域之西去了。

  在離開王府前,從父親太平王處得知一條線索。

  據說遙遠的西邊還有人懂死亡多年的吐火羅文。他想找到對方,翻譯望月城發光岩壁的文字。

  宮九臨走轉交了太平王贈給涼霧的謝禮。

  謝謝她將一場王府動蕩扼殺在了事發前,請她務必笑納。

  謝禮之一,是位於江南的一進小院。

  小院空置多年。不大,很樸實,適合一個人落腳生活。

  涼霧留意到地契的具體地址在杭州城南,便知太平王是用心挑選的禮物。

  這套房產與原主父親年輕時做工的木匠鋪很近。

  出了杭州城南門,距離他的老家平溪村也就很近了。

  宮九物欲很低,但也不至於分文不取就離開王府。

  他還為涼霧爭取了一千兩白銀的酬金。

  用他的話說,這是太平王理應支付的買命錢,更是看在他面子上的實打實友情價。

  如果沒有涼霧道破真相,將來太平王府發生父子相殘的可能性很大。

  以武功論,死的必是太平王,所以買命錢一說非常合理。

  友情價就更貼切了。

  太平王的命只值一千兩嗎?那才是委屈太平王了。

  這是看在宮九的面子上給太平王打了折。少給了涼霧一些酬金,請她不要介意。

  涼霧聽後,為太平王默哀三秒鐘。

  該怎麼說呢?說得好聽點,生子如宮九,太平王真是好福氣。

  涼霧收下地契與酬金,送別宮九。

  兩人也說不好何時再見。

  宮九定了一個時間期限,最多八年,不論是否找到吐羅火文的譯者,他都會回來。

  涼霧繼續留在縹緲峰,獨自扎營靈鷲宮之側,年復一年地練功。

  她將小無相功與天山折梅手練得圓融,也在研讀《道藏(旁注版)》時受到啟發,自悟了一些「與人溝通小技巧」。

  不時也在山腳下,聽說一些關內的消息。

  像是盜帥楚留香聲名漸起;

  像是遙遠南海的白雲城換了新城主,葉孤城的劍法卓絕;

  像是終南山新創了一個門派全真派等等。

  這些消息距離關外太遠了。

  涼霧選擇今年離開縹緲峰,與這些江湖變化無關,只是因為時間到了。

  應了後殿地下室牆上的那句「霧散宮亡」。

  某天醒來,恢宏的靈鷲宮在她面前消亡了。

  不是轟然坍塌,而是頃刻間化為一堆石灰隨風而逝。

  那一幕太過離奇,仿佛也暗示著靈鷲宮的來歷非凡。

  它來時無影,去時無蹤。

  涼霧猜測當宮殿逝去,不過幾天籠罩山間的霧氣也會隨之消散。

  果不其然,涼霧收拾好所有物品下山,是她最後一次走出縹緲峰的濃霧。

  在她下山的一天後,山間霧氣全部不見。

  從此縹緲峰上的靈鷲宮、神奇濃霧、逍遙派都成了過眼煙雲。

  此間種種恍如隔世謎團。

  謎面已然消失,謎底仍未揭開。

  涼霧期待在未來的江湖路上找到答案。

  當下,抵達

  洛陽城西門。

  她收斂思緒,扯緊韁繩,在城門口下馬緩行。

  先去往城裡最大的客棧。

  稍作休整,吃完早餐,踩著書肆開門營業的時間,巳時去找掌櫃白松。

  涼霧沿途打聽「丘陵書肆」的具體方位。

  洛陽城的久居者基本聽說過這家經營五十多年的連鎖老店,書肆幾乎全年營業,只在春節期間休假半個月。

  好巧不巧,今天叫人吃了閉門羹。

  涼霧看到書肆大門緊閉,門前圍了一大堆的人。

  她幾個閃身,快速穿過人群,看到一張墨跡新鮮的告示貼在大門上。

  【告示:掌櫃臨時有急事,書肆歇業三天,十月十八繼續開門營業。給各位新老顧客帶去的不便,還請見諒。】

  涼霧確定自己沒記錯時間。

  就是今天,十月十五,她以「炎飆」為筆名的新書正式發行。《關中歷險記壹》,是她打入中原的第一冊書。

  這本書的營銷方案由掌櫃白松構思落實。

  上個月雇佣一批說書先生,在關中客流量較大的酒樓茶肆,講這篇歷險記的開頭。

  故事圍繞主角炎飆發現前朝寶藏展開。

  涼霧偷了個懶,把筆名與主角姓名設置得一模一樣。也用第一人稱撰寫歷險故事,讓虛構冒險仿佛自傳一般真實。

  白松作為書肆掌櫃是一點也不偷懶。他兼任了編輯,是很出色的斷章老手。

  交給說書先生的文稿選段,斷章斷在主角獲得寶藏線索之前的重要時刻。

  請人說書,目的是為宣傳新書打廣告。

  聽眾們欲知後事如何,十月十五下元節,請到丘陵書肆購買《關中歷險記壹》。

  涼霧不用操心銷售流程,她只需抵達洛陽城,找白松拿稿費與坐等分紅即可。

  這樣一個新書發售的日子,是什麼急事讓白松選擇了歇業三天?

  路人甲:「白掌櫃有什麼急事啊?我記得他上回臉白得像鬼,拉肚子拉到虛脫也不肯休假。今天這種日子,怎麼會閉店呢?」

  路人乙:「這個老白怎麼回事啊!他把大伙的胃口給吊起來了,我們都想知道炎飆找沒找到寶藏線索,趕著開門就來排隊買書,他居然給我們吃閉門羹!」

  路人丙:「白掌櫃有急事,那些伙計們呢?就不能先把新書上架了嗎?」

  路人丁:「就是,就是!大伙就等著寶藏故事下飯呢!」

  路人戊:「誰知道白掌櫃家住哪裡?我去叫門問個清楚。」

  路人己:「別找了,老白平時住在書肆。今天直接不開門,肯定是有大事。」

  ……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

  涼霧把這些話聽了清楚。

  不是她自謙,是真沒想到能有一大波讀者等著新書上架。

  《關中歷險記》的故事有這樣吸引人嗎?還是掌櫃白松的推銷功夫實在了得?

  且不論是書寫得精彩還是廣告頗見成效,書肆在最不該閉店的時候閉店,恐怕不是一個好消息。

  涼霧懷疑白掌櫃不是臨時有急事,而是他本人出了大事。

  人群議論紛紛。

  涼霧全方位觀察起書肆,從朝南的大門往後繞行。

  只見圍牆高起,隔絕了路上往來行人的視線,讓人無法瞧見書肆內部的情形。

  行至東北角的圍牆根上,一棵古柏蒼勁地屹立著。

  樹高三丈,樹冠如蓋。

  柏樹四季常青,枝繁葉茂。粗壯枝干斜探入牆,似在偷聽書肆內發生的秘密。

  涼霧遠望古柏,暗道真是一個盯梢觀察的好位置。

  枝葉茂密,更能很好地掩藏人影。

  她正欲飛掠上樹,但見最佳角度已有人捷足先登。那人長得很有特點,仿佛有四條眉毛。

  陸小鳳藏身在古柏枝葉間,全神貫注地觀察丘陵書肆內的動態。

  是他倒霉,今天凌晨寅卯相交之際,為了完成賭約潛入書肆。書沒「拿」到,反而發現了一具新鮮屍體。

  死的不是別人,就是打過照面的書肆掌櫃白松。

  一個不請自來的顧客,夜深撞見賣家的屍體,正常情況下要怎麼辦?

  陸小鳳沒有立刻退走,而是粗略地檢查了屍體。

  當時,掌櫃的屍體還有余溫。

  沒有明顯的外傷,嘴角滲出一抹黑血。

  白松是中毒而死嗎?

  陸小鳳打量起了屍體所在的庫房。

  庫房的銅鎖掉落在地面,沒在死者身上發現鑰匙。現場沒有打鬥後的凌亂跡像,死者的表情非常痛苦。

  是誰殺了白掌櫃?殺人動機是什麼?

  陸小鳳不知道內情,但知道自己不能傻傻地留在案發現場。

  趁著倒霉值沒升到最高點,趁著沒人撞見他指認他是殺人凶手,先退到古柏樹上。

  涼霧:「這個位置真巧妙,能將書肆庫房的出入口一覽無余。你眼光真好。」

  陸小鳳:「是吧!我選得是不錯。」

  涼霧:「想必你一定發現了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都說白掌櫃是工作狂,輕傷不下火線。今天居然閉店,他是被害了嗎?」

  陸小鳳:「是啊,白掌櫃死了。看他的屍體,應該是被毒死的。」

  涼霧:「你有懷疑對像嗎?」

  陸小鳳:「我蹲守了近兩個時辰,但一直沒發現可疑……」

  可疑對像,這個詞說到一半卡住了。

  陸小鳳仿佛被掐住咽喉的雞仔,突然沒了聲音。

  他瞪大眼珠,後知後覺地側頭,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一個人,一個漂亮女人,一個陌生的漂亮女人,正與他站在同一根樹枝上。

  不!現在不該把漂亮當作重點。

  重點是他怎麼會毫無防備地回答對方的問題?

  陸小鳳恨不得揪一把胡子讓自己清醒點。

  此時此地,他本該警惕地觀察書肆庫房,找出誰是殺死白掌櫃,從而擺脫可能被誣陷殺人的倒霉標簽。

  陸小鳳:究竟是為什麼他失去了警惕心?!

  難道說他的美人綜合症更加厲害了?不必漂亮臉蛋,只要聽到美人的聲音,他都會心軟?

  涼霧微笑,心裡默默遺憾。

  第一次使用自悟的「與人溝通小技巧」,但沒有達到理想效果。

  語言是一門藝術。

  如果能讓對話者下意識放松戒備,就能聽到更多真話。

  怎麼能做到讓陌生人不起防備心?

  涼霧有一種設想,將自身與自然相融。

  大多數人不會考慮在日常生活中應該如何呼吸,因為生來就會了。

  假設她化作一縷人畜無害的微風,與人進行交談時,對方不自覺就會說出心裡話。

  如果將這種武功發揮到極致,它也可以有另一個名稱——攝魂,入侵他人意識,操縱他人心智。

  今時今日,涼霧沒想要走太遠,只是在鍛煉「和善溝通小技巧」。

  遺憾是四條眉毛很快從她的技巧性談話裡回神了,看來是她學藝不精,這門功夫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一陣冬風吹過,古柏沙沙作響。

  枝干上一時安靜,兩人面面相覷。

  涼霧:遺憾,神功未成。

  陸小鳳:懊惱,痼疾更甚。

  涼霧先開口了。

  她的語氣和善,「我聽說過一種理論,罪犯喜歡回到殺人現場偷摸觀察,而我在樹下看到了你躲藏在樹冠裡。」

  陸小鳳聞言,臉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一個字,是冤枉的冤!

  漂亮女人怎麼能用這樣和善的語調,說出讓他涼颼颼的話呢?

  他躲過了在案發現場被誤抓現行,但沒能躲過在可疑枝頭被逮個正著。

  司空猴精對他實施的霉運術,看來仍在持續性發功。

  涼霧卻話鋒一轉,「不過,我覺得你不是凶手。」

  陸小鳳驀地眼睛一亮。

  太好了,世上還是慧眼識英雄的人多,他要擺脫被冤枉的霉運了!

  涼霧:「除了凶手,還有走霉運的人會一不小心就卷入命案,你應該是後者。」

  陸小鳳正要為擺脫霉運而高興地笑。

  哪料當頭被潑一盆冷水,笑容僵住了。原來他的霉運罩頂嚴重到被一個陌生人也能看出來了。

  涼霧隱去了做此判斷的後半段

  真實理由。

  剛才她施展的「溝通小技巧」,引導人說出真心話。

  四條眉毛下意識地回答白掌櫃的屍體是死於中毒,而他為此蹲守了兩個時辰找可疑分子。

  九成九,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這人偷摸盯梢案發現場,又接觸過了屍體,很有可能就是誤闖命案的倒霉蛋。

  涼霧眨眨眼,仿佛認真求教,「我猜對了嗎?」

  陸小鳳:……

  到了這一步,他總不能為了擺脫倒霉蛋稱號,傻傻搶奪真凶頭銜。

  陸小鳳不答反問,「你呢?」

  涼霧:「我說是單純路過來看熱鬧的,你信嗎?」

  「我可以信。」

  陸小鳳今天卻是不信。

  一個人悄無聲息地上樹,輕功高超到他毫無察覺,這樣的人只是單純路過案發現場?

  涼霧也明白對方不信,卻不打算透露此行的真實目的。

  作為委托方,新書要開售了,她與白掌櫃還沒見過面。

  全是信任阿吉的信譽,讓他從中作保,代理了辦妥契約手續。

  今天,她本該第一次面見出版方兼經銷商的負責人,對方卻遭遇不測。

  按理來說,接下去該找白松的上級,商談合作該如何繼續。

  涼霧問:「你知道「丘陵書肆」的大老板是誰嗎?」

  陸小鳳搖頭。

  假設是一家盛產美酒的酒坊,他會去關心老板是誰,但這是書肆。

  涼霧再打聽,「你說在樹上待了兩個時辰。今早案發時,店裡只有白掌櫃,沒有其他值夜的伙計嗎?正門聚集了好多讀者,現在還沒人知道白掌櫃死了。伙計們有時間寫告示,沒人去報官嗎?還是衙役動作慢,尚未趕來?」

  高牆之內。

  三個伙計看守在庫房門外,可以看到他們神色緊張又夾雜恐懼,但還是守在了門口。

  陸小鳳:「今天凌晨,店裡只有白掌櫃,我沒瞧見別人。大概半個多時辰前,書肆的四個伙計陸續進店。那個長臉,最先發現屍體在庫房。」

  涼霧掃視一眼,「難怪了,長臉伙計的面色最差,他還在發抖。」

  陸小鳳繼續說:「其他三個伙計被長臉一叫,都趕去了庫房。隨後,最矮的伙計匆匆從書肆的側門離開,現在還沒回來。另外三人守在庫房門口,也沒把屍體搬出來。」

  涼霧回想來時路。府衙與書肆距離較近,來回也就一刻鐘。

  她不了解如今的命案報官流程,需要用上一小時嗎?

  不懂就問。

  涼霧:「如果矮個子是去報官,也該領著捕快來了吧?」

  陸小鳳:「至少一炷香前就該到了。」

  涼霧:「捕快卻一直沒來,那麼伙計們就是在搞秘不發喪。」

  陸小鳳一愣。

  秘不發喪,這個詞能這樣用嗎?

  「謝謝你提供的消息。」

  涼霧不再問了,抬腳准備離開。

  「等一下。」

  陸小鳳及時把人叫住,「下一步,你想怎麼查?」

  涼霧詫異抬眸。

  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有必要自來熟地一起調查嗎?

  陸小鳳瞧見對方疑惑的眼神,頓時心頭一噎。

  怎麼就是萍水相逢了?

  剛才他的心情忽上忽下,因為時而擺脫時而又被認定是倒霉蛋。他怎麼可能傻到感覺不出對方是有意逗他玩。

  逗都逗了,認識一下,豈不順理成章?

  「我是陸小鳳。」

  陸小鳳先報上姓名,「你怎麼稱呼?」

  涼霧聽到這個姓名,暫停了離開的想法。

  「你就是陸小雞?司空摘星與朱停認識的陸小雞?」

  陸小鳳聽到猴精與豬仔的名字,突然有了一種應該轉身快跑的直覺。

  已知猴精昨晚坑他誤入命案現場,又知一個認識猴精的人成功地在樹上對他進行了套話。

  得出結論:不好啦!再不走,霉運可能要加倍了!麻煩必會纏身!

  陸小鳳非但沒有跑,他還點了點頭,強調:「是陸小鳳,不是陸小雞。」

  「我是涼霧。」

  涼霧報出姓名。

  「原來是你啊!」

  陸小鳳曾經聽司空摘星、朱停提起過星宿海舊事。

  「老朱與猴精掛念了好幾年,那把金剛傘終於在三個月前完工,只等明年中秋找你交付謝禮。」

  「哎呀,我嘴快了。這該不算是提前泄露驚喜吧?」

  陸小鳳迅速比了一個飛走的手勢,「剛才的話都隨風飛走了,你就當沒聽到。」

  涼霧聽著,這三人的關系親厚如昔。

  當年,司空摘星與朱停被困星宿海,臨死掛念的人是陸小雞。

  令她略感意外,五六年過去了,豬仔與猴精竟然始終不忘承諾給她的謝禮金剛傘。看來也不是所有的故人心都易變。

  涼霧配合地回答,「剛才風太大。你提前劇透的話,我都沒聽見。這些年,司空與小朱還好嗎?」

  「那兩個人精神奕奕,生活精彩,過得很好。」

  陸小鳳咽下後半句『那兩只好到使勁坑人』。

  他為人厚道,從不在背後說人壞話,要積攢一大波壞話留到當面說。

  陸小鳳轉而問,「大家都是老熟人,你就透露一下吧,計劃怎麼查白掌櫃之死?」

  誰說朋友的朋友一定是朋友?

  更沒有熟人的熟人必定是熟人的定律。

  涼霧不在意這些。

  多一個人一起調查白松之死不一定是助力,說不定也會成為橫生枝節的阻力。

  不過,陸小鳳能倒霉地誤入凶案現場,這份奇妙的運氣倒是她希望借用的。

  人倒霉,容易觸發各種變數,說不定就會帶來意料之外的線索。

  涼霧:「我想去查一查白掌櫃的屍體。你說他的死因是中毒,具體是哪種毒呢?」

  「我看不出來。」

  陸小鳳好奇,「你精通毒理嗎?」

  涼霧搖頭。

  在縹緲峰上閉關五年半,但不包括研究醫毒理論。

  靈鷲宮內唯一留下的書面資料,是虛竹骸骨前的那本滿載石室神秘武學的厚冊子。

  她第一次翻閱時頭暈目眩。

  時隔五年半,下山前可以翻看數頁了。

  冊子上記錄了一段古怪武功,與盲眼重獲光明有關。

  其側,罕見地留下了虛竹本人的批注。

  「昔年,游坦之自挖雙目,只求以眼換眼。我為阿紫實施偷天換目之術,悔、悔、悔!」

  涼霧未能領悟那套重見光明武功的全部心法。

  那則旁注令她錯愕靈鷲宮醫術之高,逼近鬼神之能。

  否則又怎麼能一個人的眼球換到另一個人身上,這等手術堪稱神技。

  話說回來,她沒有得到靈鷲宮醫術的傳承。

  想要檢查白掌櫃的屍體中了哪種毒,需借游戲技能鑒定術一用。

  在山上的這些年月,游戲面板再沒被觸發出新任務。

  想要積累經驗值點數,只能通過每日簽到加一點,與每次練習一遍系統提供的武功加一點。

  饒是如此,經驗值也被她肝到了近百萬點,能稍稍放開手使用了。

  涼霧不細說用哪種手段驗屍,「我不通毒術,只能分辨一二毒物的原產地,對追蹤凶手也算是一條線索。」

  陸小鳳提議,「那就等今天晚上,我們再次潛入書肆庫房驗屍。」

  「晚上?」

  涼霧認為不妥,「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楚屍體細節。偷摸著點亮火折子,又要顧及被看守發現火光。」

  她建議,「不如等兩個時辰,在午後的未時行動。趁著天光敞亮,能把屍體瞧個明白。」

  陸小鳳錯愕。

  好囂張的賊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是私闖民宅。

  「你這是什麼表情?四條眉毛都要飛出來了。」

  涼霧理直氣壯,「我又不是去做賊,是做好人好事,幫忙尋找殺死白掌櫃的凶手。照理來說,等書肆大老板知情,該付我一筆謝金。」

  陸小鳳被這股理所當然的氣勢怔住。

  轉念間,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理論,「是極!你說得對。就是有一個小問題。」

  陸小鳳:「酬金,怎麼不算我的那一份?你該不是想踹開我,你去單干一票吧?」

  涼霧搖頭,誠實地說,「不會,

  我有了一個計劃。我潛入庫房摸屍;你制造混亂引開伙計們,給我爭取一些時間。」

  打暈三名看門的伙計,是輕而易舉的事。不到萬不得已,卻沒必要鬧出這種動靜。

  書肆發生死亡事件,伙計們都不報官,說明這裡自有一套處理異常狀況的流程。

  普通書肆會這樣辦事嗎?

  再說了,阿吉認識的掌櫃又會普通嗎?

  既然猜測「丘陵書肆」不普通,那就先別打草驚蛇。

  蛇,不一定是殺人凶手,也是指這個店鋪藏著的秘密。

  涼霧一般不想多管閑事,可是她入關後的第一筆稿費與分紅與書肆密切相關。

  涼霧問:「對分頭行動的計劃,你有異議嗎?」

  「沒有。」

  陸小鳳認可分頭行動,「可為什麼書肆老板不付給我酬金呢?我懂了,你是要我自己去爭取。」

  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區別對待的問題,他覺得有必要弄清楚。

  涼霧拋出扎心一問,「有沒有一種可能,你與我,初次踏入書肆的目的不同?今天你總不能是迷路迷到案發現場吧?」

  離譜的迷路光環,除了宮九,還有第二個持有者嗎?

  陸小鳳尷尬,話趕話,說著說著讓他忘了自己是怎麼遭遇屍體的。

  涼霧問:「你為什麼會在夜半誤闖命案現場?」

  「哈哈……」

  陸小鳳尬笑,「我是輸了賭約,來拿一件東西。《關中歷險記壹》原定今天發售,我要提前兩三個時辰把新書拿到手。」

  涼霧:「哦——」

  這個語氣詞的內涵豐富。

  只差反問你去偷書,還指望書肆大老板反過來酬謝你?論起誰敢想得美,首屈一指當論陸小雞。

  陸小鳳辯解,「是拿,不是偷。我付賬的,把碎銀都准備好了。」

  涼霧及時修正態度,鄭重地道歉,「抱歉,是我想岔了,你不是隨隨便便的江湖人。」

  陸小鳳瞧著對方一本正經地道歉,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回想過往,他還真沒辦法拍胸脯說一件偷雞摸狗的事都沒做過。

  快快略過這一茬。

  陸小鳳:「是炎飆的尋寶故事寫得好,我不好意思吃白食。借用香帥的一句話,是該盜亦有道吧?」

  涼霧抓到了重點,「炎飆的《關中歷險記》很精彩嗎?」

  「當然!」

  陸小鳳毫不誇張地說,「重陽節,說書先生說了



第一章。我敢說整個關中的常住人口,至少有三成在等下文。你沒看到書店正門的那批買家嗎?裡面有不少是代購商。」

  陸小鳳反問:「你從哪裡來的?最近在關中常住的人都不會這樣問。」

  涼霧:「我從西域回來,多走山路抄近道,今天剛到洛陽。」

  陸小鳳不奇怪了,「怪不得你不認識炎飆,不知道他的躥紅速度有多快。」

  涼霧眨眨眼。

  確實有些滑稽,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火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在枝頭繼續盯梢書肆庫房的動靜。

  未時一到,依照計劃行事。

  趁著三位看守屍體的伙計換班吃飯,立刻開啟摸屍行動。

  陸小鳳制造異常動響,引開倉庫門外的最後一個伙計。

  涼霧趁機開門,潛入庫房。

  屍體就在門後三米,仰面倒地,看起來沒有被移動過分毫。

  對屍體釋放一個鑒定術。

  【鑒定術(登堂):

  一具屍體。男性,五十六歲。死亡時間,約九小時前。死因,中毒。

  毒藥主要成分「不休草」,原產西域。

  症狀:身中此毒,最忌原地不動,毒素瞬間侵蝕五髒六腑。如能加速運動,則可延緩毒發。】

  涼霧第一次聽說西域有這種毒草。

  它未被記錄在鏢隊的常見毒草譜錄上,想來產量極低。

  不等她靠近屍體翻查是否存在傷口,忽然敏銳地察覺側畔生風。

  一柄長劍,破窗而入。

  劍光如驚芒掣電,又輝煌迅疾,直刺她的面門位置。

  涼霧不退反進,徑直迎上了劍光。


第20章

  劍光煌煌,恰如飛虹一道自玄天而降。

  它迅疾,它孤冷,它無常。既有雷霆萬鈞之勢,又若仙氣縹緲不可捉摸。

  涼霧迎上這一劍。

  不是面對一招,而是對上了千變萬化。卻又只是面對一招,因為萬變不離其宗。

  她的右掌迎上利劍,仿佛漫不經心地攀折一枝冰花。

  指尖輕拂,好似賞花人無盡柔情地輕撫花瓣。

  竟是蘊含小無相功的無形無相內力,當掌風與劍光相撞,於無聲處聽驚雷。

  「轟!」

  庫房的窗戶應聲坍塌。

  煙塵將散未散。

  走廊上,庫房內,兩人的眼神直直相撞。

  四目相交,一瞬愕然。

  似乎有一縷輕霧舊地重游,掠過城門森森,嘆一聲別來無恙,今天是個好天氣。

  另一頭,陸小鳳正在遛著三名伙計,不讓三人回到庫房看守的位置。

  他扮成狂熱讀者正在爬著書肆的牆頭,就聽伙計們一邊唱紅臉一邊唱白臉地讓他快點離開。

  高個子伙計說好話,「客人,你快下來,別摔著了!」

  長臉伙計色厲內荏地大喊:「如果你再不走,我就報官抓你了。」

  圓臉伙計四處尋摸著,想找個趁手的物件,把人從牆頭趕下去。

  「哎呦,我好怕哦!」

  陸小鳳演得起勁,站在牆頭對伙計們做起鬼臉。

  誰信你們會報官?

  白掌櫃被殺了,都不見你們報官!

  陸小鳳故意捂住耳朵,說: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快開門營業!把《關中歷險記壹》給端上來!讓我買書!」

  正在此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庫房方向傳出。

  不好!

  陸小鳳立刻調頭,趕去書肆東北角支援。

  這動靜聽著像是涼霧偷偷驗屍,被人抓了一個現行。

  不知對手是誰?

  之前,他沒發現書肆內藏有高手啊?!

  陸小鳳猜想著,眼角余光掃見院內樟樹下多了一個人。

  早上從側門跑出去的矮個子伙計回來了。

  這個伙計躬身站在樹下,正在氣喘吁吁地努力平復呼吸。

  怪不得打起來了,必是矮個子伙計找來了救兵。

  陸小鳳匆匆趕至後院倉庫。

  只見空地上兩道身影急如閃電般交錯,快到令人看不清正臉。

  兩人俱是身著灰色衣衫。

  深灰淺灰的碰撞,恰似驚變驟起的天空。烏雲滾滾,濃霧遮天,不時有電閃雷鳴。

  陸小鳳看得驚心動魄,卻沒有出言止戰。

  他見到了招式凶猛,唯獨沒察覺一絲殺意。

  人們常說天氣變化莫測。

  前腳電閃雷鳴,後腳就晴空萬裡。

  恰如這一刻的書肆後院。

  劍光掌影倏然而起,戛然而止。

  一時靜寂,只有坍塌的窗戶證明這裡發生過一些激烈的事。

  朔風卷袖,也卷起一地的殘葉。

  十月孟冬,有人別後再遇,在風中相對而立。

  涼霧:「好久不見。」

  柳不度:「已經過了六年又兩個半月。」

  涼霧略驚訝,對方居然牢記了分別日期。

  柳不度的記憶力好,這點不奇怪。怪的是他竟然將星宿海舊事記在心上。

  「沒想到你記得這樣清楚。」

  涼霧說,「當年你不辭而別,走得那叫一個灑脫。」

  柳不度:「生死之劫,誰能輕易忘記?如果我不記得,多半是不想記得。」

  「確實如此。」

  涼霧認同,客套地問,「別來無恙?」

  柳不度微微頷首,又道,「恭喜你,沉痾盡除。」

  涼霧:「承蒙關照。是你資助的白銀三百兩,給了我西行求醫的充足經費。多謝了。」

  「不必謝我,那份禮金是你應得的。」

  柳不度不認不屬

  於他的功勞。

  當年分別,涼霧的脈像死氣沉沉。不說英年早逝,也會病體纏身。

  今天再遇,她豈止是脫胎換骨,更是邁入了高手之列。

  短短六年,改天逆命,必有奇遇。

  柳不度卻深知不止於此。

  江湖多艱,越稀有的機緣,往往伴隨瀕臨死亡的危險。

  柳不度微不可察地掃視涼霧的雙手。

  不論過程如何,結果是能與他一戰者又添一人,這很不錯。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

  這麼巧的嗎?打起來的兩個人,居然從前認識。

  這時,他也終於看清了書肆伙計找來的幫手長什麼樣。

  那是一張很普通的臉,普通到泯然於眾,普通到配不上這人猶如寒星的眼睛。

  陸小鳳隱隱失落。

  他總覺得來者應該面如冠玉,更該有謫仙之姿。

  啊!住腦!不要讓病情加重了!

  陸小鳳晃了晃腦袋,他的美人綜合症果然一天比一天嚴重了。

  「咳咳——」

  陸小鳳假咳,轉向正經話題,「大家既然都認識,那就好辦了,都是來幫忙找出白掌櫃之死的真相。」

  自來熟的本領,說發揮就發揮。

  他幾乎是反客為主地招呼起來,「這位兄台怎麼稱呼?你直接叫我陸小鳳就好。你是書肆請來的幫手吧?走,我們一起去檢查白掌櫃的屍體。」

  瞧著陸小鳳的模樣,誰能想到他剛剛還被書肆伙計們奮力從牆頭攆下來。

  柳不度淡淡地看了一眼陸小鳳,說:「柳不度,「丘陵書肆」的東家。」

  「嘎?」

  陸小鳳差點腳下一滑,「你是這家連鎖書肆的大老板?」

  柳不度點頭。

  陸小鳳肉眼可見地尷尬了,現在遁走還來得及嗎?

  他撞見了白掌櫃之死的命案現場,又在偷偷盯梢案發現場時被涼霧套話套了個正著。

  眼下更是一不小心,直接與凶案發生地的大老板遇上了。剛才他還像招狗逗貓一樣,遛著柳不度的伙計們。

  陸小鳳僵硬地側頭,給涼霧使了一個眼色,『快,你倒是說點什麼救場啊!』

  涼霧也沒想到書肆大老板近在眼前。

  「真是巧了。」

  涼霧信口開河,「我們本是來買書的,看到告示懷疑掌櫃出事了。閑著也是閑著,就來多管閑事。」

  半真半假的謊言,最不容易被戳破。

  何況她是《關中歷險記》的作者,只有代理人阿吉知情。

  即便是白掌櫃也不知她的真名,只知道筆名「炎飆」。本來今天應該憑信物相互認識,奈何白松被人殺了。

  按理來說,她應該找上書肆大老板表明身份,才能把稿費與分紅拿到手。

  不過,誰叫書肆伙計搞了一出秘不發喪。

  涼霧對丘陵書肆的規章制度好奇起來。

  作為委托方,必須要弄清楚這家連鎖店的秘密會不會影響她的收入。故而,隱去來此的真實原因,先調查一二。

  「原來如此。」

  柳不度不置可否,「有勞兩位幫忙,請進。」

  他率先走入庫房。

  剛才與涼霧的打鬥始於庫房窗戶,但雙方迅速退至門外空地,有意無意地保護了白松的屍體與死亡現場不被破壞。

  柳不度進屋,環視了一圈。

  庫房整齊不凌亂,沒有明顯地被人翻找過的痕跡。

  死者白松,仰面朝上,倒在地上。

  除了嘴角干涸的黑色血跡,屍體四周不見多余血漬。

  托起屍體,依次觀察了腦袋、脖頸、心髒等致命部位,沒有看到傷口。

  柳不度直接脫下了白松的所有衣物。

  只見屍體的胸腹位置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暗紅瘢痕。

  這種顏色是屍斑。

  陸小鳳輕蹙眉頭。

  他見過不少死人,更見過各種屍斑。因為有所了解,才會感到怪異。

  一般情況下,屍斑在人死後的一到兩個時辰形成,它出現在屍體的低下部位。

  以仰臥式死亡姿勢舉例。

  人的後腦、後脖子、背、腰、臀與四肢接觸地面的那一側,都算是屍體低下部位,是屍斑應該出現的位置。

  白松的屍斑卻分布在胸腹位置。

  這個位置又不接觸地面,怎麼會有屍斑呢?

  陸小鳳很確定四個半時辰前見到死者時,屍體仍有余溫,他是臉朝上的仰臥姿勢。

  伙計們沒有移動屍體,屍斑怎麼跑到了不該跑的位置?

  柳不度問:「依兩位看,白松是怎麼死的?」

  「是中毒。」

  陸小鳳又說出了對屍斑奇怪位置的疑惑,「是不是中了某種怪毒就會發生這種怪異現像?」

  「聽聞西域有一味「不休草」。」

  涼霧提及之前的游戲技能鑒定結果,「一般認為中毒後最好是靜止不動,避免加速毒素流動。中了不休草的毒卻要反著來,動起來才能減緩症狀。」

  她猜測不休草與眾不同的解毒方式,也是導致中毒者屍斑位置奇怪的原因。

  涼霧:「也許,這種毒草會讓屍斑位置發生錯亂。」

  柳不度點頭,「根據舊時記載,中了不休草的毒,屍體會有屍斑錯位現像。」

  陸小鳳在偷偷腹誹,『原來你都知道!明知故問,這是在考驗我們是不是誠心來幫忙了。』

  柳不度淡淡地說,「我只聽說過不休草,從沒見過它。它已經絕跡了至少五十年。」

  「你呢?」

  柳不度看向涼霧,「在關外,有沒有見過它?」

  涼霧搖頭,「並未。」

  陸小鳳很快就不在乎是否被柳不度試探。

  書肆發生命案,大老板對於不請自來的人試探幾句,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

  他又把關注點放回了白松之死上。

  陸小鳳問:「誰會用奇毒謀害白掌櫃啊?他有什麼仇人嗎?」

  「據我所知,沒有。」

  柳不度回答,「白松今年五十有六,他升任掌櫃十三年了,管轄書肆在關中地區的生意。這些年不乏遭遇同行的競爭,但從沒有要他命的敵人。」

  陸小鳳默默計算時間。

  瞧著柳不度的年紀,最多是二十幾歲。丘陵書肆是五十年老店。換句話說,白掌櫃是柳家長輩任命的老員工了。

  有點奇怪,他觀柳不度劍法精妙,怎麼從沒在江湖上聽說此人?

  轉念一想這也不是問題。涼霧的掌法也一樣高超,今日之前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江湖之大,總有一些隱世不出的高手。

  陸小鳳有的沒的聯想了一堆。

  涼霧直指她最在意的疑問,「白掌櫃被毒殺,書肆不報官嗎?」

  雖然各大武林門派的存在,但官府也不是擺設。

  一般生意人遭遇凶殺事件,橫豎得去衙門備案。即使捕快們抓不到凶手,好歹能通過官方獲得更多線索。

  「報官?」

  柳不度否定了這個選項,「對於罕見的不休草之毒,官府很難查出頭緒。何況新書上市在即,報官不免平添麻煩。」

  他頓了頓又說,「讓一個洛陽府的捕快知道白松被殺,不出五日,整個關中就能流言遍天。比如別的書商搞暗殺,比如《關中歷險記》自帶詛咒,多離譜的謠言都會冒出來。」

  陸小鳳連連點頭,這種事很可能會發生。

  他嘀咕了一句,「新書的銷量反而會因此暴漲一波。」

  涼霧知道這種死亡新聞也能轉化為營銷手段,給新書宣傳制造熱度。

  柳不度顯然不要這種熱度,「逝者已矣,就讓白松走得安靜一些。」

  陸小鳳不由對這位書肆老板生出好感。

  柳不度不是什麼錢都賺,是堅持了一位劍客的操守,怪不得他劍法超群。

  涼霧垂眸。

  不是她多疑,而是要從多方面思考問題。

  作為老板不用白掌櫃之死炒作,可以被定義為仁義地不吃員工的人血饅頭。也能被懷疑書肆有秘密業務,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關注。

  「話說回來了。」

  柳不度說,「殺人動機不外三種,尋仇、奪利與凶手心理有疾。近期白松大力推廣《關中歷險記》,這令他處在風頭上了。」

  陸小鳳分析,「不是尋仇,白掌櫃的屍體也沒被折磨過的跡像,凶手心理有病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剩下爭奪利益了。」

  柳不度又透露了一件事,「伙計們說庫房沒

  有丟失東西,白松隨身的鑰匙卻不見了。我查了他的書房,財物俱在,唯獨少了《關中歷險記》的手稿。」

  「這樣說來,白掌櫃被殺很可能與新書有關。」

  陸小鳳想起一個人,「炎飆呢?新書的作者在哪裡?說不定能從他身上找到一些線索。」

  「我也不知道。」

  柳不度表示,「書籍銷售這類事,由當地掌櫃全權負責。白松與炎飆是單線聯絡。對方看來很信任白松,連一份完整的契約書也沒簽,就把書稿交付了。」

  柳不度似有若無地掃了涼霧一眼。

  他依舊語氣平靜,「聽伙計們講,白松只提了一句『炎飆不在關中,等新書發售,人就會來的』。」

  涼霧面不改色,仿佛被議論的焦點不是她。

  現在,她能借用一句話,你們要找的是魯迅,與周樹人又有什麼關系?

  玩笑歸玩笑。

  涼霧清晰地認識到,白松之死很可能是衝著她來的。

  不應該啊,今天剛到洛陽,沒來得及與誰結仇。難道是無意中擋人財路了?

  *

  *

  陸小鳳沒在丘陵書肆幫上更多忙。

  下午,他早早地回到客棧的三樓客房。

  紅披風被掛在一旁衣架上。

  人平躺在床上,肚子上放了一只酒壇。

  不用手倒酒,而是肚子一鼓一吸,直接用內力將酒懸空灌入口中。

  位於三樓的窗戶突然被從外打開。

  司空摘星竄了進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喝!我給你報喪來了,你的朋友霍休,五天前死了。」


第21章

  「好你個猴精!」

  陸小鳳正要找司空摘星算賬,但沒來得及控訴被猴精坑了,就被霍休之死砸悶了。

  「霍休死了?」

  陸小鳳鯉魚打挺般從床上跳起,「怎麼可能呢?雖說他快七十歲了,但我四個月前還見過他,當時他的精神很好。他是怎麼死的?」

  「我打哪兒知道。」

  司空摘星扔出一封信,「接著,給你發的喪帖。從江南百花樓轉送來的。」

  陸小鳳的行蹤不定,但有一位定居杭州百花樓的好朋友。

  熟悉陸小鳳的人都知道,找陸小鳳無果,給他的朋友花滿樓留口信就行。

  司空摘星:「花家信使不眠不休,跑累了好幾匹馬找你。今天上午,終於打聽到有位身披紅披風的四條眉毛,人在洛陽城的悅來客棧。他在大堂等你許久,但不見你回來,倒是認出了去吃早餐的我。」

  司空摘星擠眉弄眼,「我口風緊,才不會說你凌晨偷跑去完成賭約。我讓他去歇會,我來轉送請帖。」

  陸小鳳快速拆開信封。

  這是一份標准的喪事請帖。

  帖子簡單寫了霍休在十月初十不幸病逝,邀請他的朋友陸小鳳送他最後一程。

  葬禮將在十月二十五舉辦,地點在關中寶雞城外的太白山上,那是霍休經常居住的地方。

  剩下就是幾句客套話。

  書寫的落款卻是沒見過的人名——上官丹鳳。

  這是誰?

  陸小鳳沒聽霍休提過。

  霍休沒妻子沒情人沒孩子。

  盡管他將至七十高齡,但從沒提過將來的喪事怎麼辦,又由誰去辦。

  司空摘星:「喪帖怎麼說?」

  「只說病逝,沒別的。你自己看。」

  陸小鳳遞出喪帖,又問,「花家的信使有沒有特意交代什麼?」

  司空摘星:「沒特別的。只說務必盡快找到你,不能錯過了葬禮舉辦時間。你要去霍休的葬禮嗎?」

  陸小鳳理所當然地點頭,「朋友一場,必須去。還有十天,足夠我趕到太白山了。」

  「沒請我,我就不陪你走這一趟了。」

  司空摘星轉而問起賭約,「我聽說「丘陵書肆」今天休業,似乎是白掌櫃有急事閉店三天。該不是你昨晚去拿書,把白掌櫃給嚇著了吧?」

  司空摘星飛速補上一句,「真出事,可不許往我頭上甩鍋。昨天,我給你選擇的賭約機會了。」

  陸小鳳沒好氣地翻白眼,「你是給我機會了,讓我二選一。要不去拿新書,要不穿一件滿是雞毛的衣服。裝作公雞精,夜半三更到城門牆頭學公雞叫報時。」

  誰想不開選後者啊!

  陸小鳳選了前者,本以為手到擒來,結果就是對白掌櫃之死沒有頭緒。

  「書沒拿到,書店裡發生了一些事。」

  陸小鳳斟酌著是否要透露白松之死,但見司空摘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司空摘星已經飛出窗戶,在風中留下一段話。

  「我只關心賭注,不在乎你怎麼搞到它。記著,你欠我一本《關中歷險記》。書不急,你先去參加葬禮。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年底,百花樓見。」

  「哎……」

  陸小鳳伸出手,但連一根猴毛都沒抓住,空中哪還有猴精的蹤影。

  他把今日偶遇涼霧的消息給吞了回去。

  「猴精,你溜得快,也不聽我把話說完。看來是你們還不到重逢的時候。」

  陸小鳳收起喪貼,去准備出發的行李。

  今天,他起得比雞早,是該早些睡覺。明日天亮就要出發去太白山。

  不過,他比司空猴精靠譜。臨走前,還得與涼霧知會一聲。

  *

  *

  「嵩遠齋」,洛陽城最大的客棧。

  這個名字聽著有一股來自嵩山的禪意,它就是少林寺的產業。

  從洛陽城到北少林,騎馬兩三個時辰就能到。

  涼霧在書肆內找不到更多白掌櫃之死的線索,到洛陽城內轉悠了一圈。

  在茶館裡打聽近期城內有沒有異動,得出的結論是洛陽的治安還行。

  由於靠近北少林,城裡不乏少林投資的產業,宵小之徒不敢輕易作祟。

  近些年,少林沒有干出威震江湖的事跡,但余威仍在。

  憑借大悲禪師坐鎮達摩堂,沒人敢上嵩山明著挑釁少林寺。

  涼霧也知道大海撈針式地尋找,很難找到殺死白掌櫃的凶手。

  她又折返書肆向柳不度建議,不必再等三天,明日就開售新書《關中歷險記》。

  書肆賣書是為賺錢,不會因為掌櫃被殺與書稿被偷就停下賺錢的腳步,這才顯得正常。

  不論凶手下一步又做了什麼,只有讓其動手,才能抓住對方的馬腳。

  敢做此提議,因為被凶手盯上「炎飆」就是她本人,倒要瞧瞧凶手能搞出點什麼事情來。

  涼霧仍未表明新書作者的身份。

  柳不度沒有猶豫,即刻同意明日開售書籍,就像是簡單地采納了一個好意見。

  很好,做事干脆,不必浪費口舌掰扯不清。

  涼霧欣賞這樣的辦事風格。

  假設丘陵書肆真有小秘密,只要不觸及她的底線,有這樣一位大老板坐鎮,她願意繼續合作下去。

  回到客棧,取出了留存在游戲背包中的另一份手稿。

  底稿一式兩份。

  委托阿吉交給白松的那份是字跡工整的謄抄版,她留存的這份有著一堆修改痕跡。

  不能空等凶手出招,也要想辦法挖掘線索。

  凶手使用西域奇毒殺死白掌櫃,當夜只為搶走手稿。

  如果不是故意轉移視線,手稿就是對方殺人的主要動機。

  涼霧翻看書稿。

  這本書的內容純屬瞎編。

  主角炎飆買到一件舊衣服,發現藏在夾層裡的地圖,破譯出藏寶地點。

  在挖寶過程中,遭遇了另一支取寶隊伍。雙方打了起來,後為了應對藏寶地的機關,休戰合作,平分寶藏。

  《關中歷險記壹》只是一篇單純的探險爽文,不追求深奧的人生價值。

  書裡特意規避了現實存在的門派名稱,不希望有誰對號入座。

  也為了避免朝堂覺得有影射橋段,模糊了前朝寶藏的設定,只說是來自遙遠的西方。

  涼霧又取出嶄新的印刷版進行比對,是不是白掌櫃作為編輯,額外添加了一些情節?

  近水樓台先得月。

  印刷版是下午離開書肆時,她找柳不度提前購買的。

  翻看了兩個時辰,逐字

  對比。

  比起手稿,印刷版只有幾處用詞的修改,沒有增加或刪減某個橋段。

  「邪門了。」

  涼霧嘀咕了一句,她身為作者,愣是瞧不出這書暗藏了什麼秘密。

  這時,客房門被敲響。

  門口傳來了陸小鳳的聲音,「涼姑娘,你在嗎?是我,陸小鳳。」

  「稍等。」

  涼霧把手稿收回游戲背包,瞧了一眼天色。

  月圓之夜,亥時已至。

  陸小鳳這會找上門,總不能是請她吃夜宵吧?

  「進來說。」

  涼霧問,「有什麼事?」

  陸小鳳:「我是來與你辭行。友人去世,我明早出發去奔喪,暫時沒空幫忙追查白掌櫃之死。」

  他卻無法放下這樁謎案。

  那滋味不好受,好似淺嘗了一口美酒,酒癮被勾起來了,但必須放下酒壇。

  陸小鳳:「之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你一定托人送口信到寶雞城最大的酒樓。只要我有空,必定全力以赴。」

  涼霧明白陸小鳳為什麼會倒霉了。

  性格決定命運。可以說他熱心腸,也能說他不怕麻煩,還挺享受解決麻煩。

  其實沒人委托陸小鳳調查白松之死。

  柳不度對不請自來的幫手,只是報以可有可無的態度。

  「謝謝。」

  涼霧真誠道謝。

  陸小鳳的古道熱腸,是在為「炎飆」解決麻煩。

  雖然他本人不知道究竟在為誰幫忙,但自己願意承了這份人情。

  陸小鳳感覺到涼霧的鄭重,反倒不自在地摸摸胡子。

  他才沒有被人打心底感謝就會不好意思,只是習慣了隨性一點的相處。

  「不必客氣。這忙,我還沒幫上。」

  陸小鳳只是前來知會一聲,說完就要回去補覺。

  「等一下。」

  涼霧多問了一句,「方便說嗎?你去寶雞城為誰奔喪?」

  「霍休。」

  陸小鳳不認為此事需要保密。

  喪帖通篇是客套性話語,只字未提需要隱瞞霍休已死。

  涼霧已非吳下阿蒙,對江湖人物不能說如數家珍,但也聽過有聲名在外的那一撥人。

  她聽說過霍休,不是因為這人武功卓絕,而是因為他富可敵國。

  涼霧問:「這個霍休,是天下首富的那個霍休嗎?」

  陸小鳳點頭,「是的。」

  涼霧瞬間有了決定,「我和你一起去奔喪。」

  「啊?」

  陸小鳳錯愕。

  辦喪事,又不是討一杯喜酒喝,能夠沾沾喜氣。不僅討不到喜氣,還要隨帛金。

  陸小鳳:「為什麼?」

  涼霧:「你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陸小鳳:「都說來聽聽。」

  涼霧:「假話是我對天下首富很好奇。錢,誰不喜歡。我想要瞻仰首富的遺容,沾沾財氣。」

  陸小鳳:「真話呢?」

  涼霧將《關中歷險記》塞到陸小鳳手裡。

  「書,我剛剛看完了,導致白掌櫃被殺的故事與前朝寶藏有關。」

  涼霧不是閑得慌去葬禮,而是找到了共通點。

  陸小鳳要去關中的寶雞城一帶奔喪。

  《關中歷險記》的藏寶地點也在關中,卻是在一座虛擬的深山古墓中。

  故事是瞎編的,橋段純屬虛構。

  涼霧能保證絕對沒有含沙射影,但是架不住有人杯弓蛇影。

  排除話本成精找上凶手胡亂輸出的可能,白掌櫃因書被害,多半就是凶手進行了錯誤的腦補。

  腦補內容與一筆寶藏有關。

  偏偏富可敵國的霍休在這個時候死了,喪事舉辦地點也在關中。

  涼霧:「導致白掌櫃被害的故事內容與錢有關,而你要為最有錢的那個人去奔喪。都與錢有關,都與關中有關。跟著你,說不定能獲得新線索。」

  「呃……」

  陸小鳳不能說這番推論毫無道理,但不免有些牽強。

  「如果以『錢』與『關中』為線索,關中出名的有錢人不只霍休。事實上,只有我和少數幾人知道霍休住在哪裡,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他的行蹤。」

  陸小鳳:「要是瞄准關中有錢人,第一個會被想到的是閻鐵珊,那是天下珠寶最多的男人。」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你還別說,珠光寶氣閣也在寶雞城。」

  「這不就對了,所以有必要去寶雞城。」

  涼霧當即拍板,「明早出發,你帶路。就走你平時習慣走的路線。」

  陸小鳳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行。卯正出發,在西側城門彙合。」

  涼霧將人送至門口,隨口一提:

  「這本書送你了,你可以之後慢慢看。明早還要趕路,今夜不必為它晚睡。」

  陸小鳳後知後覺,想起來手裡多了一本新書,「它從哪來的?」

  涼霧:「傍晚,我折返書肆,找柳不度買的。」

  陸小鳳暗道一聲傻了,他怎麼就沒想到直接向書肆大老板買書呢?

  一定是柳不度的氣質太過劍客,叫人忘了他是書肆東家的身份。

  這會看向《關中歷險記》,直覺有點不妙。

  不被提醒別晚睡,他可能想不起來熬夜讀書,但現在眼神黏在話本的封皮上了。

  陸小鳳:要不就只讀一章?

  當成睡前催眠故事。他保證讀了一章,一定倒頭就睡。

  *

  *

  陸小鳳下的決心,陸小雞為什麼要做?

  翌日清晨,陸小鳳按時抵達洛陽城西門,但沒忍住打了一個哈欠。

  涼霧見狀,心裡了然。

  就問一句,「炎飆在關中尋得的寶物,折合白銀多少兩?」

  陸小鳳:「六十萬兩。」

  涼霧:「所以你還是晚睡,把一本書看完了。」

  陸小鳳訕笑,想好只看看一章的結果往往是控制不住自己。

  幸好有內力護體,只有一絲不足道的困意,絕不會影響正常趕路。

  涼霧不多話,這種事無傷大雅。

  只是更提高幾分戒備,以免陸小鳳瞌睡蟲來襲,忽視了某些途中的潛在風險。

  兩人騎馬離開洛陽城,向西而去。

  最初的兩三天,一路通暢,無事發生。

  當靠近渭南地界,異變驟起。

  一波接一波的殺手沿途伏擊,明說是衝著陸小鳳去的。

  涼霧與陸小鳳前後處理了五批殺手。

  這些殺手的武功算不上一流,但一波接一波就像是打不完的蟑螂。力有不敵就服毒自盡,自稱來自「青衣樓」。

  青衣樓,二三十年前興起的殺手組織。

  據說一共有一百零八樓,可是沒人知道總瓢把子是誰。

  涼霧企圖弄清楚殺手們是接了誰下的訂單。

  她逼問無果。這些殺手只是聽命行事,不讓陸小鳳前往霍休的葬禮,但不知道受雇於誰。

  又一個清晨。

  兩人離開長安城,再遇又一波殺手。

  殺手一共四人,在西城門外的一裡地偷襲。

  這次,涼霧總算逮著一個看似殺手小頭目的人物,是揮著一雙銀鉤的勾魂手。

  僅僅一招,她就將勾魂手完全制伏。

  當勾魂手的手腳經脈斷裂,作為標志性武器的銀鉤墜地,他只能被人勾魂,再也無法去勾別人的魂了。

  勾魂手受不住這樣的疼痛,咬碎口中藏的毒。丸,服毒自盡了。

  自殺前,他狂喊:「你們都會不得好死!炎飆大人絕不會放過你們!」

  長安城外,殺手四人的鮮血流了一地。

  冬風裡,涼霧與陸小鳳面面相覷,一時間驚訝到沒了聲音。

  半晌,陸小鳳開口問,「我沒聽錯吧?勾魂手說的是『炎飆』?《關中歷險記》的作者要殺我,阻止我去霍休的葬禮?為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

  涼霧說著,忽而笑了,「有意思,這件事變得有趣起來呢。」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十月二十二,太白山山腰。

  黃昏寒風起,一片棗樹林晃動著光禿禿的樹干。

  枯枝盡頭,有一棟簡樸的木屋。

  這就是天下首富霍休的居所,也是他的靈堂所在。

  陸小鳳是第十次來到這裡。

  往日,他每次來只看到霍休獨自居於山中。

  這棟屋子沒有僕從,沒有親眷,也完全沒有金錢的味道,看不出是天下首富的住處。

  今天,他先看到了門外站著三個男人。

  三人的長相很有記憶點。

  比如其中一位,足以用可怖形容。

  他只有四分之三的臉,左臉缺了一半。右眼空了,眼窩空余一個古怪的黑洞。

  沒有雙手,是從手腕處被斬斷了。本是左手的位置裝了超大的鐵球,本是右手的位置按上了一個鐵鉤。

  「柳余恨。」

  陸小鳳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但聽過對方的長相。

  多年前,柳余恨不叫柳余恨,有與這副長相截然相反的綽號,人稱「玉面郎君」。

  這個外號不是譏諷,而是男人當初長相極其俊美。一個人從玉面到可怖是江湖的殘酷。

  陸小鳳又看向另兩人,從體貌特征判斷出對方的姓名,「獨孤方、蕭秋雨。」

  守門的三人微微頷首。

  陸小鳳迷惑,「你們是霍休臨死前請來的?」

  三人俱是搖頭。

  柳余恨對陸小鳳蹦出了兩個字,「你,進。」

  靈堂的門敞開著,卻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靈堂內喪幡重重。

  白色布條隨風而動,阻擋了活人的視線,更似喚著逝者魂兮歸來。

  陸小鳳不再詢問守門的三人,走入靈堂。

  涼霧有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放慢腳步。

  當她准備跨過門檻時,面前橫生一根鐵鉤試圖阻攔她的去路。

  柳余恨:「你等在外面。」

  涼霧抬眸,沒有被阻攔的不悅,反倒是欽佩地看了對方一眼。

  什麼是身殘志堅?

  這位就是典型了。

  她有點好奇,柳余恨沒了雙手要怎麼吃飯穿衣?

  猜測是內功派上大作用了。

  像是吸塵器一樣,把飯菜與水直接吸入嘴裡。

  再讓一件衣服凌空飛起,以最快速度把身體塞到衣服裡。

  涼霧深知這場吊唁不會簡單。

  或許不久後,她會與守門三人大打出手,但不妨礙這一刻她敬佩一個陌生人的頑強意志力。

  柳余恨被看得伸出的右臂輕輕發顫。

  他本該冷冰冰地阻攔到底,卻不知為何心頭滲入一絲奇異的暖流。

  尊重與敬佩。

  這種眼神,他有太久沒有感受到了,更不提是來自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

  明明他的世界只剩凜冬,為什麼此刻感受到了一場海棠醉日般的暖春美景?

  這時,靈堂內傳出一道女聲。

  「來者是客,不必阻攔。陸小鳳的朋友,也請你進來吧。」

  柳余恨聞言,從美夢中驚醒。

  他急速收回右臂鐵鉤。立刻垂眸,不再多看一眼隨陸小鳳而來的女子。

  多一眼,只怕夢回昔年好時光。

  當年他風華正茂,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涼霧禮貌性地頷首致意,也走入靈堂。

  柳余恨等人離開,後知後覺地發現了異狀。

  為什麼直到女子靠近靈堂的門檻,他才真實感受到對方的存在?那種感覺就像遭遇了一只突然顯形的鬼魂。

  柳余恨背脊發涼,回頭望向靈堂,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他卻看不清了,白幡一塊接一塊從房梁垂下。幡影重重疊疊,遮蔽視野。

  涼霧走到裡側。

  發現靈堂不只擺放了一口棺材,而是足足有四口棺材。

  怪不得這裡鬼氣森森,散發出陣陣寒意,原來不僅霍休一具死屍。

  棺材旁,坐著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身著素面黑衣,長發披肩散落。

  她沒有佩戴珠寶,卻憑著一雙宛如黑珍珠般的眼眸,美得貴不可言。

  「我是上官丹鳳。」

  女人起身相迎,「四條眉毛的陸小鳳與他的朋友,感謝你們遠道而來送別霍休最後一程。」

  陸小鳳看到上官丹鳳與四口棺材,腦中滾動兩個大字——麻煩。

  不是這一刻才確定麻煩來了,而是在被青衣樓殺手一次次圍攻時就明白被麻煩纏身。

  那就解決麻煩。

  陸小鳳直接問,「你是誰?與霍休什麼關系?為什麼有四口棺材?」

  上官丹鳳:「我知道你一定還要問棺材裡的人是怎麼死的。在回答之前,我想先問你,你做好准備得知真相了嗎?」

  上官丹鳳似乎善解人意,「我說了,你就會卷入這場血腥爭鬥中。現在,你還能選擇離開。」

  「霍休是我的朋友,他死了。」

  陸小鳳不認為自己有第二條路,只衝著弄清友人之死,他就一定會來奔喪。

  何況他已經卷入其中,「從洛陽來的途中,我遭遇了六批青衣樓殺手的阻截。」

  「什麼?!」

  上官丹鳳又驚又怒,「青衣樓居然無所不在地盯上你了?!」

  說著,她又是凄然一笑,顫抖著退後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好狠毒的炎飆。」

  上官丹鳳提起這個人名,本是端莊的表情變得咬牙切齒起來,「這賊人是要趕盡殺絕啊!」

  涼霧依舊保持著降低存在感的狀態。

  這一招參考了宮九天生的隱形屬性。她運行小無相功,試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當然了,她沒有墳頭蹦迪的嗜好,也不是專程到靈堂練功。

  沒忘了正經事,是要查出究竟是誰冒用她的筆名。

  聽到上官丹鳳聲情並茂地罵出「好狠毒的炎飆」,作為當事人沒有生氣,沒有憤怒,只是覺得滑稽。

  涼霧面不改色,靜靜地看著這場賠上人命的荒誕劇還有哪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橋段。

  上官丹鳳憤憤不已地說起前因,「既然青衣樓已經盯上你們,那也沒什麼好隱瞞了。一切都是因為一筆寶藏,來自西域金鵬王朝的寶藏。」

  陸小鳳心裡咯噔一下,忍住了,沒有側頭去看涼霧。

  他將演技發揮到了頂點,表現得十分錯愕。

  出發前,涼霧推測霍休之死說不定與一筆寶藏相關。

  當時他認為推理得牽強,眼下卻是要打他的臉了。

  上官丹鳳講述了一段往事。

  五十年前,西域的金鵬王朝被滅。

  四位少年臨危受命,被任命為復國輔臣。

  保護王室遺孤避入中原,同時也攜帶了王朝最後的財富。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復國資金被一分為四,由四位輔臣均分保管。

  五十年一晃而逝,那位遺孤早就成了中年人。他育有一女,就是上官丹鳳。

  「霍休,本名上官木,他是四位輔臣之一。還有一位輔臣,是我的叔祖父上官謹。他有一對孫女,上官飛燕與上官雪兒。這些年避居中原,我們的關系很是親厚。」

  「萬萬不想不到十月初十,大批青衣樓殺手突然追殺我們。霍休為保護父王犧牲了,父王到底沒能逃過一劫,我的叔祖、我的堂妹上官飛燕也都犧牲在那場追殺中。」

  上官丹鳳神色黯然,指著四口棺材依次指認四人的屍體。

  陸小鳳也不管什麼禮儀,走到棺材旁,仔細地打量起屍體。

  涼霧也去看了。

  依照上官丹鳳的話,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了十二天。

  雖然棺材附近放了一圈冰桶,這樣的低溫不足以保持屍身不腐。

  屍體露出的面部與雙手不免呈現一定的腐敗跡像,但還能辨識死者的容貌。

  四具屍體有一個共同特點,俱是屍身不全,雙足都不見了。

  另外,上官飛燕的臉被劃了深深一刀。

  刀傷深可見鼻梁骨,簡直就是把她的臉一分為二。

  陸小鳳問上官丹鳳,「你怒罵炎飆,因為是他派出了青衣樓殺手?」

  「不錯。」

  上官丹鳳肯定地說,「炎飆就是一只惡鬼,他是找金鵬王室復仇的!」

  涼霧默默吐槽,我怎麼不知道我來復仇呢?真就是

  胡亂加戲,都沒問過本人的意見。

  陸小鳳:「究竟怎麼回事?」

  上官丹鳳:「五十年前,金鵬王朝被滅時,父王還是襁褓裡的嬰兒。四位大臣之所以帶著父王逃入中原,因為叛軍趕盡殺絕,而炎飆就是叛軍派來的。」

  在上官丹鳳的控訴裡,炎飆是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這是一個假名,他的真名叫上官康。

  炎飆寫出《關中歷險記》的用意狠毒。他將金鵬王朝寶藏的存在,通過春秋筆法告知天下。

  一旦新書熱賣,再拋出話本裡寶藏其實是真實存在的說辭。

  財帛動人心,屆時金鵬大王與四位輔臣必會遭到窺覬財寶者的圍攻。

  「這是他最初的計劃,現在情況有變。」

  上官丹鳳說,「一個半月前,說書先生們為這本書做宣傳,幾乎讓半個關中知道了炎飆的故事。青衣樓找上了他,告知父王的具體下落。十月十日,青衣樓殺上門來,釀成了這一場慘劇。」

  陸小鳳不解,「青衣樓為什麼要援助炎飆?這是一個殺手組織,不會做白工。」

  上官丹鳳:「當年,寶藏被一分為四。霍休與叔祖帶走了其中兩份,剩下的由平獨鶴與嚴立本帶走了。這些年,我從未見過後兩位。」

  陸小鳳聽出了潛藏的含義。

  四位輔臣逃亡中原後,有人忠心依舊,但是有人變了。

  「你懷疑平獨鶴或嚴立本早就與青衣樓勾結。他們為了保住手裡的財寶,索性先下手聯合炎飆,出賣金鵬大王。

  這樣一來就能阻止炎飆散播金鵬寶藏的流言,讓他們能繼續過太平日子。」

  陸小鳳從這個角度回看白掌櫃之死,怕也是炎飆所為。

  炎飆改變了原先的計劃。

  為了不留隱患,除掉認識他的人,而白松與他單線聯絡。劫走手稿,是為不留下與他有關的書面痕跡。

  上官丹鳳一臉欽佩,「你所言極是!不愧是霍休稱贊的四條眉毛。這就是炎飆與叛徒的陰謀了。還有一點,你不好奇,為什麼四具屍體都被砍掉雙足嗎?」

  陸小鳳確實不解,「為什麼?」

  上官丹鳳:「炎飆也姓上官,本是金鵬王朝的旁支後人。不同於旁支,嫡系有一個特征,天生六根腳趾。」

  她的眼神忽而陰郁起來。

  「一根腳趾之差,就是掌權者與被支配者的差別。是嫉妒,強烈的嫉妒,讓炎飆砍去了父王的雙腳。其他三人被牽連了,而我也是僥幸逃脫。」

  上官丹鳳邊說邊提起裙擺,「你看,這就是炎飆要趕盡殺絕的證據!」

  她脫下鞋襪。

  右腳有塊嶄新傷疤,腳趾竟然只剩四根。是挨了一刀狠的,切斷了她的趾頭。

  上官丹鳳:「我幸而得到柳余恨等人的拼死保護,才逃過了青衣樓追殺。將四具屍體運到霍休的住所,這個地方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陸小鳳已經緊緊蹙起了眉頭。

  上官丹鳳:「陸小鳳,現在你知道了全部內情,還敢為了你的朋友霍休去討一個說法嗎?」

  涼霧看到這裡,也想鼓掌了。

  這個故事足夠勁爆刺激。

  前朝巨額寶藏、忠誠與背叛、被追殺的美強慘公主,即將為亡友復仇的俠客。

  好戲即將進入高。潮,但出現了一個問題。

  故事存在一個漏洞,一個足以讓整場戲全面崩盤的漏洞。

  即,上官丹鳳口中的炎飆,他從頭到尾就不存在!

  顯然,有人在說謊。

  涼霧的目光從上官丹鳳臉上掃過,又看向四口棺材。

  從棺材的擺放上來看,霍休距離上官丹鳳的座椅最近,接下來依次是金鵬大王、上官謹,最遠是上官飛燕。

  再細看,嫡系的上官丹鳳與旁支的上官飛燕,長相有七成相似。

  剩余的三成不同,是屍體輕微腐敗造成的,也是活人表情靈動與死人肌肉僵硬導致的。

  另有一點,上官飛燕的臉幾乎被一削為二。

  從額頭過鼻梁到下顎的利器砍傷傷疤,讓她徹底破相了。

  涼霧凝視者女屍的面部傷痕,再看活著的上官丹鳳散發著高貴不容褻瀆的氣勢。

  一種強烈的對比感油然而生。

  金鵬王朝嫡系與旁支的對比,貫穿了這對堂姐妹的一生。哪怕其中一人死去,這種對比仍在繼續。

  涼霧垂眸。

  究竟是誰在說謊呢?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抑或不能排除一種可能——詐死的人。

  一旁,陸小鳳已經做出決定,「別管青衣樓有多難纏,我都會去問個清楚。」

  他問上官丹鳳,「另外兩名輔臣是誰?有他們的消息嗎?」

  「有。」

  上官丹鳳從霍休的棺材裡取出兩卷畫軸,「這是兩人年少時的畫像。我左手的是嚴立本,右手的是平獨鶴。」

  涼霧朝前一步,一起拉開了兩幅畫。

  畫中是兩名十五六歲的少男,一身西域風情的裝扮。

  算算時間,一晃五十年。這兩位輔臣已經六七十歲,容貌只怕與昔年有了較大出入。

  陸小鳳想不起畫中人能對應上哪號江湖人物。

  他問,「沒更多的線索了嗎?」

  上官丹鳳:「這些年,叔祖父與霍休也一直在追查同僚的去向。近期有一些眉目,但……」

  陸小鳳看出了上官丹鳳的顧忌,他立即明白原因。

  上官木變成了霍休,成為天下首富。另外兩位輔臣想來也在五十年後成為威震一方的人物,無法被輕易撼動。

  陸小鳳:「但說無妨。」

  上官丹鳳深吸一口氣,說:「嚴立本變成閻鐵珊,創立珠光寶氣閣;平獨鶴成了獨孤一鶴,乃是如今的峨眉掌門!」

  陸小弟愕然。

  上官丹鳳嘲諷地說:「兩人都不是無名之輩,豈會甘心承認舊時身份,又怎麼會願意再為復國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們變成了勾結王室舊敵的叛徒!」

  涼霧聽著,生出了一些不當講的話。

  這次她面對的不是宮九,所以不該說的話也就沒有再講了。

  在她看來,如果一個王朝只剩下仨瓜倆棗,復國就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不能說堅持復國是錯誤,但早就該做好人心不古的准備。五十年前一分為四的寶藏,這錢是分時容易聚時難。

  與其做著不可實現的舊夢,倒不如應了那句詩,且讓舊時王謝堂前燕,踏踏實實地飛入尋常百姓家。

  然而,今日的一場大戲已經涉及多條人命。

  她這個李逵也遇上李鬼,還是借她名義行惡事的李鬼。那就不再是金鵬王朝內部鬥爭了,必要弄個水落石出。

  陸小鳳聽到舊臣的真實身份,並毫不在乎對方現在的地位名望。

  「最大珠寶商與峨眉掌門又如何。如果確定他們背叛舊主、滅殺舊友,我也是要去討個說法的。」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霍休的屍體。

  雖然相處時日不多,與這個干瘦的老頭卻是朋友一場,他不會讓朋友不明不白地被害。

  「公主,請節哀。」

  陸小鳳承諾,「不日,我會捎來說法。」

  上官丹鳳:「我所求不多,只要讓平獨鶴與嚴立本到父王墳前認罪。」

  她又從霍休棺材裡取出一只木盒,遞給陸小鳳。

  「裡面是一百兩白銀。車馬茶水費,還請收下。」

  陸小鳳正欲推辭,為了友人追討公道,不需要拿錢辦事。

  上官丹鳳又說,「別拒絕。你們只有兩人,我讓柳余恨給你們打打下手跑跑腿。這是三人的日常開銷,不能讓你掏錢為我的手下買單。」

  從禮數來看,完全沒毛病。

  陸小鳳只能收下木盒。

  涼霧眨眨眼,上官丹鳳的一番操作非常絲滑。

  不過,允許她用小人之心猜疑一番。公主安排手下跟著陸小鳳,柳余恨究竟是來打下手的呢?還是來從旁監督的呢?

  有監軍未嘗不好。

  所謂碟中諜,計中計,讓一個人相信某個假消息,往往通過其信賴的渠道傳輸更有效。

  涼霧只問了一件事,「公主還請保重。對了,上官雪兒呢?家中驟變,祖父與親姐都被害,她沒事吧?」

  上官丹鳳一愣,這個問題顯然在意料之外。

  她緩了緩神,微笑回應,「多謝關心,雪兒暫無大礙。我帶著她逃出來。她受驚過度,正在僻靜之處休養。」

  涼霧欣慰點頭,「這樣就好,幸而沒有多添一條人命。」

  「是的,幸好我還有一位活著的親人。」

  上官丹鳳嘴上慶幸,卻睫毛輕垂,眼中

  劃過一道暗影。

  靈堂外,柳余恨本想提醒公主,陸小鳳的那位朋友身上有股令他不安的隱形氣質,但又把話咽了回去。

  既然命令他一同下山,那就再觀察一番,不必冤枉一位善人。

  太白山上的這場奔喪,結束於將四口棺材埋入土中。

  要說入土為安,卻還為時尚早。

  *

  *

  子夜,下弦月升。

  寶雞城內,萬籟俱寂。

  客棧的燈火暗了下來,絕大多數的旅人進入了夢鄉。

  一個時辰前,陸小鳳剛從太白山回到城中。

  他買了一壺酒。本想喝酒祭奠死去的霍休,卻是望著瓶子發呆,滴酒未沾。

  今天親眼看到霍休的屍體,怎麼可能沒有衝擊。

  算起來,這是他死去的第一個朋友。

  陸小鳳試圖回想與霍休的相處過程,但努力了半天想不起太多霍休的好。

  霍休不像司空摘星、朱停。

  自己與霍休沒有兩肋插刀,也沒有同生共死。

  更不似花滿樓,只要待在他的身邊,什麼都不必做,都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霍休就是一個古怪的老頭,兩人卻意外成了酒友。

  一起喝酒,喝得舒服,喝得暢快。世人看陸小鳳嬉嬉鬧鬧,浪蕩江湖,但死了一個酒友,他其實也是會傷心的。

  接下來,該找同在寶雞城的閻鐵珊問個清楚。

  想見閻鐵珊卻不容易。

  早些年,他創業初期常常在江湖上跑生意。

  去年年底,聽說珠光寶氣閣的大小事務改由管家霍天青全權代理。閻鐵珊經常閉門不出,也不確定是不是還在城裡。

  但凡求見閻鐵珊,需要過霍天青的那一關。

  陸小鳳沒去過珠光寶氣閣,沒有見過閻、霍兩人。只知道那位霍管家任職五年,頗得閻的信任。

  該怎麼鎖定閻鐵珊的方位呢?或是先闖上峨眉,找獨孤一鶴問個明白?

  是否該勸涼霧離開?沒道理讓她跟著冒險。是不是要再尋一二幫手?比如西門吹雪?

  正當陸小鳳思考行程,忽然瞥見窗戶外的異像。

  隔著一層窗戶紙,一只公雞腦袋探頭探腦地冒了出來。

  不是真的公雞,而是月光照出的手影落在窗戶紙上。黑色手影酷似公雞,輪廓逼真,一啄一啄,生動形像。

  可惜手影無聲,讓這只雞瞧著有些傻。

  它好像一直在努力張嘴,但怎麼都無法成功打鳴。

  陸小鳳埋葬霍休後一直心情低落,這會撲哧笑出了聲。

  打開窗戶,是涼霧懸停在窗邊。

  陸小鳳正要感謝,但見對方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涼霧先指向隔壁柳余恨的房間,又朝天比畫了一個飛的手勢。

  陸小鳳明白,不要驚動隔壁的柳余恨,悄悄地離開。

  他吹滅燭燈,躡手躡腳地翻窗而出,又把窗戶從外給關了嚴實。

  月下,涼霧帶路,兩人飛過一個又一個屋頂。

  冬風肅殺,吹得衣袖呼呼作響。寒冷讓人神清目明,也冷卻了紛亂復雜的心情。

  兩刻鐘後,兩道身影越過城門,在城牆牆根處落地。

  陸小鳳已然平復情緒,笑道:「你的手影雞很有意思,謝了。」

  「看來你心情好點了。」

  涼霧說,「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個關鍵的新消息。」

  陸小鳳疑惑,「新消息?」

  「對啊。」

  涼霧反問,「難不成我大半夜不睡覺,是為了陪你在屋頂上散步吹冷風?」

  陸小鳳很想點頭,涼霧看起來就是這種仗義體貼的好人。

  涼霧從懷裡取出三頁紙,遞了過去。

  「我假設你還記得《關中歷險記》的內容。叫你出來,就是給你看這個。」

  「我當然記得故事內容。」

  陸小鳳再想到這本書,觀感與十三天前完全不同。

  當時,他雖不是狂熱追捧者,但很欣賞炎飆的作品。

  今天經歷了一場靈堂之行,再難對這本書生出好感。

  陸小鳳低頭看向三頁紙。

  這上面會有什麼?與《關中歷險記》有什麼關系?為什麼說它是新消息?

  半盞茶過去。

  陸小鳳僵硬地抬頭,眼中盡是不可思議。

  他拿著三張紙的右手輕輕顫抖著。

  不必懷疑,這一刻他手抖到根本用不了靈犀一指。

  這三張紙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時不時出現改寫批注。

  最關鍵是它的內容!它居然與炎飆所著的《關中歷險記》最後半章一模一樣。

  「你!你!居然是你……,你居然是……」

  陸小鳳被驚到語無倫次。

  他猛地一拍腦袋。

  不好了,他被這個新消息炸了腦袋。腦殼疼,一時不知從哪問起。

  「別著急,慢慢說。」

  涼霧一本正經地承認,「對,就是我。我就是「炎飆」。」

  涼霧還貼心地解釋起名原因:

  「這筆名是有講究的。涼對炎,霧對飆,是采用了相對的意像。《說文》又曰『飆,扶搖風也』。炎熱的狂風寓意著出道的新書大賣。很吉利,是不是?」

  陸小鳳張了張嘴。

  滿肚子的話正在爭先恐後地亂竄,但話到了嗓子口,愣是一句說不出來。

  好嘛!他是懂了。

  之前看到的那只手影啞雞仔,演的竟是他本人!

  「我想靜靜。」

  陸小鳳半天憋出這一句,又跟了一句,「不許問我靜靜是誰。」

  涼霧配合地主動捂嘴。

  這體貼的態度,好似自爆筆名馬甲把陸小鳳炸飛的人完全不是她。

  陸小鳳捏著稿紙,開始原地踱步。

  從東往西走三丈,再從西往東走三丈,來來回回轉了一圈又一圈。

  涼霧饒有興致地數了數。

  一共七七四十九圈後,陸小鳳終於站定。

  陸小鳳舉著稿紙,「你是炎飆,那麼上官丹鳳口中的金鵬王室旁系陰郁殘暴中年男人是誰?」

  涼霧:「首先,感謝你沒有懷疑我偽造手稿,冒認炎飆的身份。」

  陸小鳳:「我又不傻!」

  炎飆要是日進鬥金的新貴,冒充他還有意義。

  這人現在被描繪成對金鵬王室趕盡殺絕的陰謀男,涼霧是腦子有病才會冒充他。

  另外,從涼霧是《關中歷險記》的作者角度去看,完全可以說得通她為什麼出現在丘陵書肆,又關心白掌櫃之死了。

  陸小鳳:「你之前與金鵬王朝的人認識?」

  「完全不認識,聽都沒聽過。」

  涼霧取回三頁手稿,「這本書是編的,純編的。」

  她隨口舉了例子,「就和你的四條眉毛一樣純。你的四條眉毛,根根毛發都是你自己的。我這書的內容沒有原型,字字都是我編的。」

  「這更邪門了。」

  陸小鳳試圖理清亂麻,「炎飆追殺金鵬王朝遺孤是假,但有一群人被殺是真的。霍休、白掌櫃與靈堂上的另外三具屍體,五人都死了。」

  「我們也真的遇上了青衣樓殺手。」

  陸小鳳確信搞出這麼多事,幕後黑手所圖不小。

  「金鵬王朝必定有筆豐厚遺產藏在關中,而幕後黑手想要得到它。」

  他又猜測,「炎飆的新書讓幕後黑手疑鄰盜斧,甚至引發了某些不可控的事件。」

  目前無法確定閻鐵珊與獨孤一鶴是否背叛金鵬大王,但基本肯定兩人與寶藏相關。

  「必須設法盡快見到閻鐵珊,與他當面對峙。」

  陸小鳳說完,准備返回客棧。既然知道有人在精心編織一出騙局,他更要養精蓄銳應對接下來的麻煩。

  「不著急。」

  涼霧信手一指,指向寶雞城外東南方向的皚皚雪山,「來都來了,今夜何不月下賞雪。」

  陸小鳳不認為這是一場散心賞景式的邀約。

  因為那座雪山是太白山,而山腰棗樹林深處有著霍休的墳墓。

  陸小鳳:「你是什麼意思?」

  涼霧微笑,「我的意思,你是不明白,還是不想明白?」

  陸小鳳沉默了。

  「質疑朋友,這種事我也不喜歡做。」

  涼霧卻必須挑破,「金鵬大王有四位輔臣,活的是不是叛徒不好說,死的也不一定清白。你不能只查活人,但輕易

  放過死人。有時候,死人是會騙人的。」

  陸小鳳:「我親眼看到霍休的屍體,那是一具被砍斷雙腿的屍體。搞假死,他的犧牲未免太大了。」

  涼霧反問:「如果霍休盜取了一具別人的屍體呢?」

  陸小鳳搖頭,「司空摘星的易容術高絕,依靠的是特殊內功。那種毫無破綻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上至少絕跡二十年了。」

  涼霧:「你別忘了,毒死白掌櫃的不休草也絕跡五十年了。」

  她取出多年前蘇萌贈送的藥水。

  在縹緲峰閑得無聊時,佩戴過易。容面具。今夜出發前也做了實驗,這藥水仍然有效。

  涼霧:「這瓶藥水可以解除一切完美無缺的人。皮。面。具。陸小鳳,你敢在霍休的屍首上試一試嗎?」


第23章

  還有比一路被人追殺也要去奔喪,更加荒唐的事嗎?

  有的。

  是去挖出幾小時前親手埋下的棺材。

  陸小鳳做出了他的選擇,與涼霧一起來挖開霍休的墳。

  從城外人家「借」了兩把鏟子。沒有驚擾農家,放下碎銀就走。

  以輕功飛掠上山。

  虧得兩人都不是路痴,在夜黑風高時也能准確定位墳頭位置。

  墳地距離霍休的木屋有一裡地。

  醜寅相交,木屋的燈火全都熄滅了。

  無法確定上官丹鳳及兩位手下是休息了,或已離開了這座山。

  月涼,風寒。

  荒郊野外,山間墳包。

  兩人掄起鏟子,盡可能減輕響動。不怕吵到鬼,只怕驚了人。

  涼霧一鍬接一鍬,挖土得又快又穩。

  陸小鳳見狀,眼中都是疑惑。

  他壓低聲音,以耳語提問,「說真的,《關中歷險記》不全是你編的吧?是不是還有你的部分親身經歷。你做過摸金校尉?我保證不對外泄露,你挖過幾座大墓?」

  涼霧:「別瞎聊天。嚴肅點,挖墳呢!」

  陸小鳳也知道該嚴肅些,可他的挖土技術太差了,很像是故意在幫倒忙。

  涼霧:「你挖不好,就去四周警備。有異動,立刻通知我。」

  「好。」

  陸小鳳放棄了掘土,開始一圈又一圈地巡視。

  不似在丘陵書肆,這次沒有柳不度的一劍斜出。四周非常安寧,靜得都不像有第三個活人存在。

  陸小鳳一想也明白了。

  如果霍休死了,沒人會監視這片區域。

  如果霍休活著,他也猜不到自己有一天離譜到來挖友人的墳墓,也還是沒人監視這片區域。

  涼霧非常迅速地挖著土。

  這門技術是在縹緲峰上練出來的。

  那裡沒有墳墓,但她在五年半之中挖了許多次土。

  有段時間,一時興起想要開墾一小塊土地搞種植,但養沒養活植株另說。

  也曾經突發奇想,找一找環山迷霧的成因。是不是有陣法靈石之類的存在,但找了許久依舊一無所獲。

  縹緲峰上,她空有挖土術,但無所得。

  好在沒有一門手藝是白練的,今夜不就派上用處了。

  當挖到棺材蓋,她放慢速度,動作更穩妥了。清空蓋上積土,以內功震出固定棺蓋的長釘。

  向陸小鳳招招手。

  兩人一頭一尾,悄無聲息地掀開棺蓋。

  棺材內,屍體仍似昨天傍晚入葬時的模樣。

  陸小鳳先捏了一把死者的臉頰,手感僵硬,根本找不到假皮脫落的易容痕跡。

  他接過涼霧的藥水瓶,在屍體的臉部與脖子上都滴了幾滴「卸妝水」。

  倒數十五個數,離奇的現像發生了。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層假皮從死者的額頭至脖頸處剝離開來。

  這場景類似人泡澡泡久了,皮膚會皺起來。

  不同於泡澡起皺的皮膚等一等就會恢復如常,屍體上的這層假皮越皺越厲害,能夠將它順利地全部揭下。

  當假皮被除,屍體變臉了。

  從霍休的樣貌,變成了從未見過的老年男性。

  陸小鳳凝視那張陌生面容良久。

  半晌,收回目光,再無多余的糾結情緒。

  「你有沒有辦法把假皮給重新裝上?」

  陸小鳳說,「雖然霍休派人挖墳復查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小心無大錯。」

  「我試試。」

  涼霧又拿出兩瓶上妝藥水。

  取淺色藥水在那張被揭的假皮上滴了幾滴,就見干皺的假皮舒展開來。再取深色藥水,打濕屍體的面頰與頸部。

  這時把假皮貼回到陌生死者的臉上。

  不用內力,僅需輕輕按壓,不多時假皮與屍體就奇異地貼合到了一起。

  真假難辨的霍休屍體再次被完美制造了出來。

  果真是江湖稀有的易。容面具,效果不是吹的。

  涼霧更留意到一點。不同於蘇萌贈送的面具以豬皮制作,假霍休屍體臉上的是人皮款。

  這面具出自誰的手?

  是蘇萌?還是有其他人學會了這種秘術?

  涼霧將疑問記下,又掄起了鐵鍬。

  「既然來了,把另外三具屍體也檢查一下。你不善挖土,填土技術還過關吧?」

  陸小鳳:「應該可以。」

  涼霧:「我挖,你埋。抓緊時間,天亮前,我們得無事發生一樣返回客棧。」

  兩人如法炮制,又檢查另三具屍體。

  沒有再遇上第二張假面,其余三位死者都是真臉。

  待重新埋屍,將墳包恢復如初,趕在日出前返回寶雞城。

  這次驗屍確定了霍休是幕後黑手的重大嫌疑,也讓配合他演出的上官丹鳳真實身份也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陸小鳳沒去傷感被朋友背叛,更重要的是接下去怎麼辦?

  「先不論霍休與死去的金鵬大王三人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目前已知閻鐵珊、獨孤一鶴是被瞄准要清除的對像。」

  「有青衣樓做打手還不夠,因為珠光寶氣閣主人有足夠多的錢雇佣保鏢,而峨眉掌門人的武功也能排到當今前十。」

  陸小鳳很難不得出一個推論,霍休要借刀殺人,而自己就是那把刀。

  不!更准確地說,他的好友才是那一把把刀。

  「霍休對我的交友情況不能說了如指掌,但也掌握七七八八。」

  這就有了一個猜想,「喪帖是從江南百花樓轉寄來的,這群人最初必定盯上花滿樓。但你的新書橫空出世,讓時間變得急迫,破壞了原計劃。」

  陸小鳳:「那群人可以放棄利用花滿樓,因為他不會殺人。但要制伏閻鐵珊與獨孤一鶴,只憑我的武功是做不到的。昨天,我想過去找西門吹雪。」

  涼霧聽說過西門吹雪。

  此人約在兩三年前聲名鵲起。

  傳聞,他只會殺人的劍法,每年殺四個人,四個該殺的惡人。

  陸小鳳:「假設我請動了西門,而他只會殺人的劍法。哪怕明知不敵獨孤一鶴,也會傾盡全力追殺峨眉掌門。他敗,那就送了命。」

  涼霧:「所以,你不能再尋西門吹雪。」

  陸小鳳當然不會再掉入霍休預設的陷阱中,但也不會腳底抹油地直接逃走。

  如果霍休只是利用他,他自認倒霉,是自己識人不清,但事涉花滿樓與西門吹雪。

  「霍休最想要寶藏,我希望他一分錢都留不下。」

  陸小鳳卻有些無從下手,「可我連人在哪裡都不知道。就算我綁了上官丹鳳,那老頭也不會受威脅。必是帶上他的財產,徹底死遁。」

  陸小鳳可不想讓霍休逃之夭夭。

  一旦打草驚蛇讓人溜了,且不說自己被背叛的一股怒氣沒出,霍休那人就似毒蛇潛伏於暗處,自己與朋友往後的生活難以

  安寧。

  涼霧:「這倒不急,霍休必會現身。我有一些想法,你聽一聽?」

  陸小鳳洗耳恭聽,「請說。」

  涼霧:「白掌櫃是十月十五在洛陽被殺,假霍休與金鵬大王三人是十月十日被殺,匆匆運到關中太白山。今天是十月二十三,以上所有事發生不足半個月。」

  涼霧問:「西門吹雪家在哪裡?」

  陸小鳳:「燕北的萬梅山莊。」

  涼霧:「獨孤一鶴在四川的峨眉。那伙人的原計劃徹底打亂,如果仍舊按照原樣借刀殺人,怎麼保證時間掐得嚴絲合縫?」

  涼霧又指出,「你也說了西門吹雪現在不敵獨孤一鶴,霍休會想不到嗎?想到的話,應該再安排一把尖刀先去重創獨孤一鶴。問題在於時間太趕了。」

  趕時間,本該完美的布局就會出紕漏。

  獨孤一鶴遠在四川峨眉,說不定那把刀沒找到,說不定對方分。身乏術。

  因此,必須更改計劃,從多方位布局。

  「如果我是霍休,必會留後手。你細品上官丹鳳的話,她說『我所求不多,只要讓平獨鶴與嚴立本到父王墳前認罪』。」

  涼霧分析,「霍休預設過最壞的可能性。你非常遵守諾言,你忍住了喪友之怒,沒有直接找幫手殺死閻鐵珊、獨孤一鶴。」

  她又說:「另外,霍休安排的偷襲者也沒能殺死兩人,而你成功把他們帶回了太白山的墳地。」

  陸小鳳跟上了思路,「等我把人帶來,霍休就能一鍋端了。趁著我離開的時間,霍休在太白山墳墓布置某種厲害的陣法或是難以破解的機關術。」

  涼霧點頭,「我就是這樣想的。屆時,霍休必會詐屍出現。」

  陸小鳳有了一個計劃,「如果能讓閻鐵珊與獨孤一鶴假裝重傷,隨我去太白山墳前。霍休得知兩人傷重,警覺心可能會降低,那就是反制他的最佳時機。」

  說完,他又搖了搖頭,讓兩位成名已久的人物配合他的演出,談何容易。

  假設搞定一個武功不高的閻鐵珊尚能以利誘之,可是威嚴到不容反駁的獨孤一鶴呢?

  陸小鳳沒有見過那位峨眉掌門。傳言中,他公正嚴明也獨斷專行。

  自從升任峨眉掌門,獨孤一鶴聲名赫赫二十多年。

  他會願意被人戳破真實來歷嗎?還甘願承認他是金鵬王朝的舊人嗎?他更有可能是一個拋棄主上,攜巨額資金,遠逃他鄉的舊臣。

  陸小鳳眉頭輕蹙。

  這時,涼霧卻道,「我走一趟峨眉山,去見一見獨孤一鶴。」

  「什麼?」

  陸小鳳下意識反駁,「不行,這太危險了。」

  涼霧微笑,「沒什麼不行的,我已入局。既然入局,必分輸贏。這與你無關,是霍休派人冒用了「炎飆」的身份,沒道理不讓我反擊吧?」

  陸小鳳:「但……」

  「別瞻前顧後。」

  涼霧不讓陸小鳳白費口舌,「你的任務是在柳余恨面前演好戲,穩住他,穩住他背後的主子。不要打草驚蛇,我們的目標是一鍋端。」

  「你盡力私下聯絡閻鐵珊,還要注意珠光寶氣閣是不是有霍休提前埋下的探子。」

  涼霧想得多了些,「就算是新上任的霍天青總管,閻鐵珊已經信任他,但你不能相信他。萬一他練就了奸細的至高境界,是珠光寶氣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

  涼霧又指了指自己,「我去峨眉山求見獨孤掌門。你放心,我一向都是以理服人。我也不會西門吹雪那種只懂殺人的劍法,更不會大開殺戒讓峨眉血流成河。」

  陸小鳳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但發現這是最理性的安排。

  分頭行動,完成各自的任務。這樣安排似乎、大概、也許、可能沒有問題吧?

  *

  *

  計劃既定,立刻執行。

  涼霧小睡了兩個時辰,准備南入川蜀。

  出發前,卻收到了店小二轉交的字條。

  涼霧看了紙條。

  是熟悉的字跡,來自柳不度。他的字比從前更添了幾分縹緲之勢。

  「事關白松,有新消息。若感興趣,十月二十四之前,來寶雞分店——知名不具」


第24章

  一則新消息。

  涼霧彈了彈紙條,要是讓陸小鳳瞧見這個詞,說不好又要炸得他腦殼疼了。

  她心善,不給陸小鳳火上澆油,獨自前往丘陵書肆。

  離開洛陽城時,她給柳不度留了口信。

  如果有更多白掌櫃的被害線索,不妨送到寶雞市的最大客棧。

  抵達丘陵書肆的寶雞分店,發現店內裝潢布局中規中矩。

  對比白松曾經負責的洛陽分店,那裡更有讓人多停留片刻,多閱讀幾本書,讀不完把書買回家的購物衝動。

  涼霧被伙計引入書肆後院的會客室。

  她見到柳不度,客套地寒暄,「分店不是統一裝修的嗎?氛圍感完全不一樣。」

  「五十年前,三十七家書店陸續開業時是統一裝修的。」

  柳不度簡單聊了幾句,「時間長了,店鋪總要翻修。掌櫃們性情不同,有些維持原貌,有的選擇更換風格。白掌櫃是後者。」

  涼霧:「這樣說來,你和前任老板都很開明,沒有做出強行規定不能改動一磚一瓦。」

  柳不度:「變化是長久的,何必固守一些無用的成規。歸根到底,讓書肆發揮它最大效益才最重要。」

  「確實。」

  涼霧認同,沒再多扯閑篇,進入正題。「你說的新消息,是指什麼?」

  柳不度遞出一張畫紙,「這個人,見過嗎?」

  涼霧看到一幅很寫實的畫。

  畫了一位面生的精瘦中年男人。

  他瞧著很干練,大約四十歲左右。一身勁裝,短褐加上褲子,腳蹬布鞋。

  涼霧搖頭,「我不認識。」

  「這是郝天,白掌櫃慣用的送信人。」

  柳不度說,「我收到消息後去現場確認,郝天死了。死因與白掌櫃一樣,都中了不休草的毒。他死在了慶陽城,死亡時間估計在十月十一或十二日。」

  慶陽城,距離寶雞不遠。如果快馬加鞭,一個白天足以抵達。

  涼霧捋了捋時間。

  十月十日,霍休詐死。

  十月十五,白掌櫃被害。

  中年送信人郝天,死在了白掌櫃之前。

  涼霧瞬間理清了之前缺失的一環。

  她一直有個疑惑,霍休杜撰「炎飆」的來歷,就不怕被正主拆穿嗎?憑什麼那樣篤定呢?

  之前猜測是白掌櫃臨死前做了某種誘導,讓凶手相信「炎飆」不足為懼。

  現在知道送信人被害,更補上了邏輯上的缺失。

  凶手殺死送信人郝天,誤以為是殺死了「炎飆」。

  其潛入洛陽分店時,必定逼供白掌櫃。白掌櫃將錯就錯,加深了對方的錯誤判斷。

  這樣一來,真正的「炎飆」完全隱形了。

  白掌櫃清楚涼霧不日就會抵達洛陽城。

  因為身份被冒用,她必定介入此案,到時候便能起到最重要的釜底抽薪作用。

  涼霧想到這裡,問:「郝天死前是去哪裡送信?」

  柳不度:「我不清楚具體目的地,只知道他去了關外,將白掌櫃的信物轉交給《關中歷險記》的作者。」

  涼霧暗道一句果然。

  恐怕郝天被害時不只三緘其口,也有意無意誘導凶手相信他就是「炎飆」本尊。

  柳不度望向窗外。

  寶雞分店的後院種了一株銀杏樹。

  冬風起,漫卷銀杏黃,滿樹金黃的葉片在陽光下愈發熠熠生輝。

  當銀杏葉璀璨至極時,也就是紛紛凋零之日。

  他望著樹葉,生出了幾句感嘆。

  「我說了,白掌櫃是一個有性格的掌櫃。他不只擅長賣書,更擅長保密。白松一旦決定要保住某個人或某個秘密,甚至不會透露給作為老板的我知曉。作為他的慣用送信人,郝天的性情也如出一轍。」

  涼霧聞言,沉默下來。

  阿吉力薦白松作為她出道新書的負責人,他保證白掌櫃品性極佳,是一位很好的合作伙伴。

  白松沒有辜負阿吉的信任,甚至是用命去完成了。

  他臨死時豈會不知凶手是衝著「炎飆」去的,非但不露餡半分,更是給凶手埋下一個大雷。

  「我說了這麼多。」

  柳不度忽而轉頭,直視涼霧,「你不想說點什麼嗎?」

  涼霧不動聲色,她可不會被輕易詐話  ,「我該說點什麼嗎?」

  柳不度:「《關中歷險記壹》已經開售十三天,銷量與白掌櫃預估的一樣好。稿酬與分紅,你不要了?」

  涼霧:「你認為我是「炎飆」?」

  柳不度:「白掌櫃口風緊,最初我也不知情。但你出現在洛陽城的時間太巧了,我必須多想一些。」

  「涼對炎,霧對飆,取相反的意像。」

  柳不度猜測筆名的來由,「炎熱的狂風,這個筆名不錯,是讓新書火爆的好彩頭,對嗎?」

  涼霧笑了。

  裝作從懷中取物,實則從游戲背包裡拿出了白掌櫃的信物木牌,放到了茶桌上。

  「我沒有見過送信的郝天。中間保人說,憑此物面見白掌櫃即可。」

  涼霧隱去了阿吉的那封引薦信。

  信是點名交給白松的,裡面只有一些思念舊友的話。

  白松已死,而阿吉不想被別人知道他的行蹤,沒必要再多拿一封信出來了。

  柳不度拿起木牌。

  他點按了木牌紋路的五個方位,這塊牌子竟被一分為二。

  「不錯,這是白掌櫃的信物。」

  柳不度收起木牌,從旁抽屜取出了一式三份的契書。

  「白掌櫃之前為你准備的契書。書肆這一方,我簽了。你看看有無異議。等你簽好,要去府衙報備。這事不急,契書需要交一份到洛陽府備案。」

  涼霧取過契書,初步看了一遍,沒找到什麼問題。

  既然對方都說了不急,她也不著急簽。

  一方面等有時間再尋第三方咨詢契約內容是否有坑。

  另一方面現在不適合去衙門報備「炎飆」的合約,是要先解決了霍休。

  「最遲一個月。」

  涼霧說,「我把它送到洛陽府。」

  「好。」

  柳不度沒有疑議。

  涼霧收起契約書,准備離開。

  臨走前,她開了句玩笑,「你第一個猜對「炎飆」筆名的來由。看來你很擅長玩這一套,該不會也有常用的假名吧?」

  柳不度連眼都不眨,「經營書肆,見過的取名套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我猜不到才奇怪。」

  「也對。」

  涼霧只是隨口玩笑,根本沒想深究。

  「不打擾你休息。我先行一步,告辭。」

  「等一下。」

  柳不度卻是留客,「你就這樣走了?」

  涼霧不解,「難道你要請我吃飯?慶祝我與書肆合作?暫時不用,契約還沒簽。」

  柳不度深深看了涼霧一眼。

  這人想得挺美,自己還沒特意請過誰吃飯,真要懷疑她故意裝傻。

  「我的手下已經有兩人被害,我要找出凶手。」

  柳不度問,「聽聞這幾天從洛陽到寶雞的沿途不太平,青衣樓殺手幾度出沒。你不說點什麼嗎?」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涼霧也猜到了,她與陸小鳳被青衣樓追殺一事早晚會傳出去。

  前後六批殺手,其中有三次在城鎮內當街攔殺。

  還有殺手一邊殺一邊喊「青衣樓辦事,誰敢阻攔」這種傻不拉幾的話。

  「恭喜你,消息靈通,這對做生意很有利。我與陸小鳳是遭遇了截殺。」

  涼霧不否認被遭遇截殺,但不想輕易外泄更多情報。

  在金鵬王朝的事件中,柳不度是敵是友,或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無法迅速確定,又何必旁生枝節。

  涼霧語氣真誠,「如果你懷疑青衣樓與白掌櫃被害有關,那你該去找總瓢把子報仇。你問我也沒用。」

  「眼下,我找不到總瓢把子。」

  柳不度卻能肯定,「我知道你身上必有線索,最終能鎖定總瓢把子的線索。」

  涼霧:「你的意思是要盯著我,從而得到你想要的。」

  柳不度糾正對方用詞,「是我們同行,去完成相同的目標。」

  涼霧眨眨眼,這兩者的差別很大嗎?

  即便一個被動一個主動,但過程中她都會提防柳不度一手。

  別怪她多疑,實在是金鵬王朝的財富動人心。

  說得難聽點,她能相信死去的白掌櫃,是白松用死來證明他對朋友阿吉的忠義。

  她為什麼相信柳不度?只憑六年前的舊交情?

  這個書肆老板消息靈通,令人懷疑丘陵書肆比起買賣書籍,更加擅長搜羅情報。

  「我懂了。你的調查動機確實很充分,我也沒理由反對你為手下尋仇。」

  涼霧最後向對方確認,「所以說不論是你追蹤我,還是我邀請你,反正今天你都得去,是嗎?」

  柳不度點頭,「你理解就好,我隨時可以出發。」

  涼霧故意晃了晃手指,「不,你誤會了,我沒有邀你同行。」

  柳不度詫異。

  涼霧帶上契書,抬步就走。

  「橫豎我都無法以十成十的誠心希望你同去,不如選更刺激的方式給生活增加樂趣。有本事,你就跟蹤我。追上了,消息你也就得到了。」

  柳不度一愣,怎麼也沒想到會被安排這種選項。

  他很快回神,卻見涼霧已經飄然遠去。

  風吹過書肆後院,銀杏葉似金蝶飛舞般墜落。

  涼霧穿過漫天紛飛的金黃落葉,似乎邁向一場瑰麗又迷離的幻夢。

  柳不度望著那道片葉不沾身的背影,忽而低眉淺笑起來。

  笑,稍縱即逝。

  他提起早就准備好的行囊。

  身負長劍,也踏入簌簌飄落的銀杏葉中,開始了「跟蹤」之行。

  *

  *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如無輕功傍身,入川需要耗費很長一段時日。

  涼霧走了水陸兩道,九天後抵達峨眉山腳。

  峨眉山占地不小。

  所謂峨眉派是江湖人依照地名的簡稱,全稱該是「峨眉玄真觀」。

  涼霧入住距離玄真觀最近的山腳客棧,沿途打聽到一些峨眉派的消息。

  玄真觀建立百年。

  三十年前,獨孤一鶴帶藝投師。

  二十多年前,他升任觀主,也就是人們通常稱呼的峨眉掌門。

  獨孤一鶴成為掌門後,陸續收了七個徒弟。

  江湖人稱三英四秀,是峨眉年輕一輩的代表人物。

  據說作為二師兄的蘇少英武功在師兄妹裡劍法最好,隱隱有了被選定為掌門繼承人的趨勢。

  此刻,華燈初上。

  又到了客棧逢雙日進行說書先生聊閑篇活動時間。

  今夜,說的就是蘇少英迎戰陸姓挑戰者的故事。

  「啪!」

  說書先生的醒木一拍,「各位看官,且聽好了。老夫今日所述的信源可靠,乃是陸壯士親口所講的經歷。就說今天重陽節當天……」

  說書先生語氣抑揚頓挫,詳細講起了陸壯士如何給峨眉派下戰書,希望能通過比試提升武功的經歷。

  涼霧招來店小二,點了一只甜皮鴨、兩道時令素菜、一碗米飯,再配上一壺茶。

  准備一邊吃著晚飯,一邊聽著說書。

  別小瞧了這些改編潤色的故事,它多少透露出當下峨眉派的風氣。

  至少可見一點,獨孤一鶴沒有霸道蠻橫到令人噤若寒蟬的地步。

  否則開在峨眉派山腳下的客棧,也不敢這樣暢所欲言地講述著峨眉派故事。

  柳不度慢一步進入客棧大堂,在涼霧半丈開外的餐桌旁落座。

  兩人是鄰桌,但是背對背而坐。

  柳不度不急不緩地先喚來伙計點菜。

  等上了茶,他一邊喝茶,一邊頭也不回地傳音入密。

  僅以兩人可聞的方式,束音成線,對涼霧說,「疾行九日,看來峨眉是你的最終目標了。」

  涼霧聞言,悠哉地端起茶杯,表面上饒有興致繼續聽說書,看都

  不看緊隨而來的某人。

  九天九夜的行程,多是崎嶇山路與險惡水道,柳不度真就一刻不停地跟來了。

  不愧是當年傳授她速成輕功之法的人。如今他的輕功已至拿雲捉月之境,不似人間客,倒像天上來。

  這一路,兩人走得夠險夠偏,是一個青衣樓的殺手都沒遇見。

  對此結果,涼霧並不意外。

  霍休了解陸小鳳通常會走什麼路線,但對她一無所知。

  在沒有天網系統的時代,哪怕青衣樓有一百零八樓,也不能在深山老林裡定位她。

  「我是要去峨眉派。」

  涼霧也回以密音,肯定了柳不度的猜測。

  他既然憑本事追到了山腳下,也就能一路跟至玄真觀。有關獨孤一鶴是終極目標,這一點保密不了太久。

  就聽柳不度猜測,「這麼說來,青衣樓與獨孤一鶴的關系匪淺。要不就是敵人,要不就是敵人的敵人。」

  涼霧反問,「為什麼是獨孤一鶴,不能是蘇少英嗎?你是與蘇少英打過交道,確認了他的武功與心性不足?」

  柳不度:「我沒見過他本人,卻聽過不少類似今夜說書的少俠事跡。如果是獨孤一鶴對戰陸壯士,一招即可殺敵,而不至於打上十幾個回合。」

  「這可不好說。」

  涼霧反駁,「如果蘇少英是大發善心地故意喂招呢?他想助力前來峨眉求藝的壯士提升武功造詣呢?」

  柳不度平靜回應,「你要這樣解讀,凡事都不無可能。」

  「聽聽你的語氣。」

  涼霧故意搖了搖頭,「怎麼好像我強詞奪理一樣。」

  柳不度一時不語。

  他的語氣哪裡有問題?十分平靜客觀。

  涼霧不在意對方的片刻沉默,繼續套話:

  「我沒記錯的話,丘陵書肆在成都府也有分店。你沒見過蘇少英,那麼獨孤一鶴的另外六個徒弟呢?你了解多少?」

  柳不度垂眸,沒有回話,而是面無波瀾地看著茶杯。

  杯中,峨眉雪芽起起伏伏,茶湯嫩綠明亮,清香馥郁悠遠。

  這家客棧占了地理位置的優勢,獲得了來自峨眉山的這味名茶。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依舊是好茶,入口清醇淡雅,回味無窮。

  涼霧片刻不得回應,一點也不著急,沉浸到說書故事裡。

  就聽說書先生情緒激蕩地說起了峨眉派的其他弟子。

  這一次說了孫秀青。她在四秀中排行第二,據說天資最佳。

  柳不度終是放下茶杯,回話了,「三英四秀,我只見過一位。說之前,我也有一問。」

  涼霧似乎沒有聽到這個回答。

  整個大堂喧鬧不已。

  說書聲,叫好聲,鼓掌聲,此起彼伏。

  兩張離得很近的桌子之間,卻是十分安靜。

  涼霧過了好一會,才施施然地說,「抱歉,聽書聽入迷了,一時忘了回答你。你要問什麼?」

  柳不度確信這是一句假話。

  哪有忘了回答,只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用一時不語來懟他剛才的一時不答。

  柳不度略過這一茬,繼續問:

  「說實話的人,哪怕得不到褒獎,不該有同等回應嗎?」

  涼霧笑了,「我懂,用詞簡單點,不就是等價交換。你『開價』吧。」

  柳不度也不糾正對方用詞有時過於一針見血。

  他說:「我見過三英四秀的大師兄張英風。獨孤一鶴是刀劍雙修。蘇少英習得劍法,張英風擅於刀法。

  比起二弟子的心氣頗高、力爭上游,大弟子為人穩重,性情隨和。張英風還有一手家傳絕活,捏泥人。他能把一塊泥巴捏得栩栩如生。」

  涼霧聽了這一段,「聽起來,你更欣賞張英風。」

  「我欣賞與否,那不重要。」

  柳不度就事論事,「說這些,只是給你提供一些參考角度。我們要找獨孤一鶴,該向誰遞出拜帖更合適。」

  涼霧暗道這人真會見縫插針,這就成了「我們」了。

  她問,「你還不知道我找獨孤一鶴具體為了什麼事,就要跟我上山?」

  柳不度反問:「我是不知道,但剛才說好了等價交換。我已開價,你想賴賬嗎?」

  涼霧很想皮一下,如果賴賬會怎麼樣?

  不過,她忍住了。正經事要緊,往後再試一試吃「霸王餐」的滋味。

  「獨孤一鶴,原名平獨鶴。」

  涼霧回答,「他來自西域已經覆滅的金鵬王朝。」

  「怪不得。」

  柳不度恍然,「難怪白掌櫃死於不休草之毒,它的原產地距離曾經的金鵬王朝很近。」

  涼霧問:「具體是在哪裡啊?」

  柳不度報出了一個地理位置,又說:

  「金鵬王朝覆滅後,用不休草研制的毒。藥也消失不見,看來是金鵬王室掌握了它的煉毒術。與我們曾經遭遇的悲酥清風類似,本是黨項貴族的專用毒物。」

  涼霧好奇了,「六年前,你離開海鉤鎮,該不是去追查悲酥清風的原料產地吧?」

  「我是在西域游歷過一段時間,但發現雪山裡用來制毒的植被早就一株不剩。」

  柳不度沒有多談關外的事,眼下更重要的是怎麼接近獨孤一鶴。「你打算如何去見獨孤一鶴?」

  涼霧:「兩種方法。常規的,遞出拜帖,等待對方同意見面;不走尋常路的話,就是夜探掌門房了。」

  話到這裡,她把問題拋了出去,「你覺得選哪種比較好?」

  柳不度遲了幾息,才回答,「正大光明的那一種。」

  「是嗎?」

  涼霧稍稍後仰,靠近後座之人,笑著問:「你說的是真心話?」

  柳不度感覺到身後靠近的氣息。

  他也終是回頭,直接迎上了涼霧的視線。

  一時間,四目相對。


第25章

  「遞拜帖,入峨眉。」

  柳不度沒有再遲疑,肯定地重復了一遍,「我認為本次用這種方式會見獨孤一鶴更合適。」

  他一本正經地補充,「假如這個選擇讓你為無法施展神出鬼沒般的輕功而惋惜,不妨等以後另覓良機夜探某某掌門的房間。」

  涼霧笑了,「別說得好似僅有我一人在惋惜。有個詞適合送給你,它叫『彼此彼此』。」

  柳不度默然不語。

  不語,不一定是否認,有時也是默認。

  涼霧不多閑談,回到正題。

  「如你所說,遞拜帖。」

  她很有自知之明,以她無名之輩的身份遞出帖子,拜帖怕是難以迅速直達峨眉掌門的案頭。

  既然柳不度以實際行動證明執意他要同往,這人的關系不用白不用。

  涼霧問:「你與峨眉派有生意上的往來嗎?」

  柳不度:「丘陵書肆不賣武功秘籍,但賣一些泥人雕塑的畫冊,成都分店的掌櫃與張英風相識。明天我去找這位峨眉大師兄,對他表明身份,托他盡快轉交拜帖。」

  涼霧說,「按你說的辦。等會我把帖子寫好,落款就用「金鵬舊人」。不管獨孤一鶴是問心無愧或心裡有鬼,他見到這個落款都會給出反應。」

  「行。」

  柳不度又問,「你還沒說獨孤一鶴與青衣樓究竟是什麼關系。」

  涼霧:「這就說來話長了。」

  柳不度抬起下巴,向窗外的方向揚了揚。

  涼霧望了一眼窗外。

  外面沒什麼特別的,僅有一輪將落未落的蛾眉月。月懸於冬夜天際,照得一地清冷。

  涼霧:「嗯?」

  柳不度:「觀月色,時間尚早。因此,不必勞你凝練用詞去概括前因,你有大把的時間長話長說。」

  他再追加幾句,「我知人以群分,你與白掌櫃一樣保密工作做得好。但我跟蹤你到這裡了,守信如你,總不能叫我一問三不知地去對付獨孤一鶴吧?」

  涼霧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倘若柳不度有本事跟來,就予以他線索。「我當然不會出爾反爾。」

  『是嗎?我看未必。』

  柳不度將這句真實想法藏在了心裡。

  某人不一定是反復無常的性格,但可以戰術性隱瞞線索。

  涼霧:「明天就要拜見獨孤一鶴,是不能讓你一無所知。」

  她仍不相信柳不度介入此案只為手下之死討回公道,但到了這一步,可以求同存異了。

  是以旁觀者的口吻,客觀描述太白山靈堂內的見聞,包括挖開棺材後發現霍休的屍體造假。

  到此為止,她沒再往下說。

  沒再說與陸小鳳將計就計,希望將獨孤一鶴與閻鐵珊帶去墳前,等霍休現身時把他的團伙一鍋端。

  涼霧:「這些就是前情。」

  柳不度聽了前情,已猜中後續。

  「所以,你是來峨眉派綁人的。目標是獨孤一鶴,江湖高手榜上足以列入前十的峨眉掌門。」

  涼霧挑眉。

  這人的用詞也不是一直文雅,綁架多粗俗,她明明是來以理服人的。

  涼霧卻不糾正,「你怕了?那也遲了。我勸你別來,你非來。現在上了我開的黑船,輪不到你說停了。」

  柳不度似乎無奈,「那我只能做一件事了,必須確保成功綁架獨孤一鶴。不能讓這條黑船翻了,把我們都掀到水裡。」

  涼霧煞有介事地點頭,「好覺悟。」

  兩人對視一眼。

  乍一看誰都沒有笑,但眼底都閃過笑意。

  目標與方案都定下了,那就有條不紊地實施起來。

  早睡早起。

  兩人在客棧休整了一夜,翌日辰時抵達玄真觀的山門外。

  柳不度以書肆老板的身份,借口臨時有業務商議,請守門人通傳張英風。

  不多時,張英風前來見客。

  得知是托他轉送一封拜帖給師父,信的內容與師父舊日故交相關。他沒有推諉,當場同意幫忙。

  涼霧與柳不度僅僅在門口等候了兩刻鐘,就被獨孤一鶴派來的侍僮帶路去掌門書房詳談。

  玄真觀依山而建。

  從山腰向上走,先過講經堂,再途經演武場。其側有外門弟子的住宿,再往裡就是內門弟子的院落。

  掌門住處與藏書閣在接近山頂的位置。

  涼霧邊走邊看。以她粗淺的觀察,整個峨眉派的風氣不能說是活潑,但與嚴肅搭不上邊。

  門人之間多見笑顏,而少有肅穆之感。這又不免有松弛之像,習武的氣氛並不濃郁。

  再觀建築風格,古樸貼近自然,不見分毫珠光寶氣。

  侍僮在一扇烏木門外止步。

  敲門三聲,聽到裡側傳來一道渾厚的男聲,「進!」

  侍僮推開大門,「觀主請兩位書房說話,請——」

  涼霧:「謝謝引路。」

  柳不度對侍僮微微頷首。

  他又側頭看向涼霧,他慢了半步,讓兩人一同邁過門檻。

  等兩人進門,侍僮關上了厚重大門,退至三丈開外的院門口候著了。

  早晨,山高霧重。

  書房裡光線偏暗,沒有額外點燈,彌散著一股深冬寒意。

  獨孤一鶴面無表情地端坐書桌後。

  書桌上的那張拜帖卻有了幾道深深的折痕。

  帖子用詞客套,內容極其簡單。

  只說久聞峨眉掌門威名,今日希望求見,為了聊一聊五十年前的舊事。落款是「金鵬舊人」。

  寥寥數語卻叫獨孤一鶴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那帖子被他用力攥在手裡,哪怕放下它,再也無法讓紙張平滑如初了。

  當不請自來的兩位客人進屋,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獨孤一鶴僅以凜冽眼神注視兩人,目光如刀,刀刀催人死。

  一時間,書房靜至肅殺,劍拔弩張之勢急速蔓延。

  涼霧似乎無所覺,眼神攻擊對她沒用,直接打碎死寂。

  「獨孤掌門,大家明人不說暗話。你收了來自金鵬舊人的帖子,又這樣迅速地答應見面,所以你承認你就是平獨鶴。」

  獨孤一鶴不答反問,「你是誰?」

  「差點忘了,出於禮數,應該先自我介紹。」

  涼霧指了指自己,「我,涼霧,只是寫了本《關中歷險記》,就倒霉地被牽連到金鵬王朝遺產分配案中。」

  她還很貼心地介紹了柳不度,「這位,柳不度,我新書的出版商兼銷售商。同樣因為這起案件,死了兩個手下。」

  獨孤一鶴對人名與書名是一個字聽都沒聽說過。

  如果是平時,他定是懶得搭理兩人。今時卻不同往日。

  他耐著性子問:「具體點,你們是怎麼知道金鵬王朝的舊事?為什麼會找到峨眉山來?」

  涼霧看向柳不度,對他眨了眨眼。她不喜歡一遍又一遍重復同一件事。

  昨夜有月有茶,尚有心情長話長說。今天早起爬山,真的不想再多費口舌。

  柳不度一噎,只恨看懂了這個眼神。

  為什麼讓他解釋說明?

  他現在的這張臉難道長得很像喜歡說話的模樣?荒唐,簡直是江湖十大錯覺!

  柳不度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繼續保持著沉默寡言的表情。

  涼霧見狀,也是泰然自若地保持沉默。

  昨夜耐心為柳不度說明了一遍前情,今天再由她來重復一遍,那昨晚她不是白說了。

  做白工,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她為什麼要干?

  書房再度陷入沉默。

  這一次的氣氛卻是有點古怪。

  獨孤一鶴都愣住了。

  這是什麼情況?兩個大活人,清早遞出拜帖,就是來他面前比賽誰能更沉默的?

  一息、兩息……,整整六十個數過去了。

  獨孤一鶴閉了閉眼,又猛地睜眼瞪視兩人,低喝一聲,「快說!」

  柳不度企圖不動如山,余光卻是瞥了一眼涼霧,就見她無聲地念了一個詞。

  涼霧做出『同舟共濟』的口型。

  柳不度深吸一口氣。

  很好,原來昨夜的話是在這裡等著他!

  要不怎麼說同舟共濟得選對船。

  他坐上的是一條黑船,難道還指望貴賓待遇?必是要做點苦力的。

  也罷,有得必有失。

  此地又非白雲城,他傻乎乎做苦力的事也不會外泄出去。

  柳不度認了黑船苦力的身份,對獨孤一鶴復述出昨夜聽到的事發經過。

  「情況就是這樣。上官丹鳳要你與閻鐵珊去金鵬大王墳墓前謝罪,你意欲何為?」

  沉默,書房第三次陷入了沉默。

  獨孤一鶴緊閉雙目,死死攥著雙拳。

  那些忽然尋上門的往事,讓他整個人像是一張拉滿的弓,緊繃著的弦似乎在下一刻就會斷裂。

  良久,他才睜開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你們又意欲何為?」

  涼霧:「我的訴求很簡單,把青衣樓總瓢把子及其團伙一鍋端。該死的死,該廢的廢。為了引出霍休,希望獨孤掌門配合走一趟太白山,佯裝成重傷病危的狀態。」

  獨孤一鶴又看向柳不度,「你呢?」

  柳不度:「找到霍休。」

  獨孤一鶴緩緩點頭,「我明白了,你們的想法聽著挺合理。如我對大王忠心依舊,是該走這一遭去鏟除真正的叛徒上官木!」

  涼霧聽話聽音,這位掌門只怕不會輕易配合。

  獨孤一鶴承認,「不錯,我是平獨鶴,是帶走了四分之一的金鵬王朝遺產。這些年我從未尋找過大王及其後裔,但沒有故意失聯。當年說好的,是讓大王來尋我。」

  獨孤一鶴簡單地提起舊事。

  五十年前,四位輔臣平分遺產,誰都不會天真地認為只要有錢就能復國。

  上官謹作為金鵬大王的叔父,負責把他撫養成人。

  另外三位大臣帶著遺產更名換姓,去江湖裡建立一方勢力。

  分別時,都知道對方的化名是什麼。

  待來日各自闖出一片天時,上官謹自是能聽到江湖傳言,就帶大王來尋他們。

  「我在江湖飄零多年,輾轉練出刀劍之術。三十年前,帶藝投入峨眉時未嘗沒有借勢復國的想法。但等了一年又一年,我變成了峨眉掌門,始終沒有再收到大王的消息。」

  他慘然又自嘲地搖頭,「我承認,年紀越大越不希望重見故人,我也不會主動尋找故人。有的面具戴得太久,成為自身血肉的一部分,我已經不想摘下來了。」

  「獨孤一鶴,這個名字是假的,但經歷是真的,付出的感情也都是真的。我要如何痛快地斬斷這些真,義無反顧地回到過去的身份裡?」

  獨孤一鶴說著,似有若無

  地掃了一眼柳不度,「也罷,你們還年輕,有些事無法完全感同身受。」

  話到此處,他站了起來。

  「我可以跟你們走一趟,但是沒這樣容易。只憑兩位的幾句話,我就往太白山去,豈不是白闖了五十年江湖。」

  老江湖了,不可能隨隨便便跟人走。

  他也有一套說辭,「如果你們是峨眉敵人派來的,處心積慮調查出金鵬舊事,捏造了大王被害的故事,誘導我進入一個陷阱中呢?」

  涼霧還真不能說這種假設毫無道理,「你有什麼條件?」

  獨孤一鶴從牆上取下了他的劍。

  「證明給我看你們的誠意。江湖人的證明方式說簡單也簡單,如果你們是誠心相邀,必是不懼與我一戰。你們敢嗎?」

  世人皆知峨眉掌門的武功位列高手榜上。

  與他一戰,必要有賭命的覺悟。比起動動嘴皮子地勸說,來人有賭命的覺悟,是叫故意設局的可能性降至最低點。

  涼霧瞬間想通其中邏輯。

  不止於此,這一戰必然發生的原因,獨孤一鶴已經點出了。

  假設此行順利滅殺霍休,青衣樓樹倒猢猻散,必是會帶著一百零八樓的流言四散江湖。

  獨孤一鶴為什麼要殺霍休?金鵬王朝舊臣的身份會不會外泄?會給峨眉帶來什麼危險嗎?他必須思考這樣的問題。

  平獨鶴會想也不想就去為金鵬大王報仇。

  獨孤一鶴卻早就不願也不能揭下峨眉掌門的面具了。三十年的峨眉生涯,讓這裡成為他骨血的一部分。

  峨眉掌門不能輕易與人離開,事關峨眉的尊嚴。

  「好。」

  「如你所願。」

  涼霧與柳不度的兩道應答聲接連響起。

  獨孤一鶴正想說你們可以一起上,但見對面兩人先一步眼神廝殺上了。

  涼霧轉頭,以眼神警告柳不度『別忘了,是我帶的路,你不許搶怪!』

  『不!必是我先。』

  柳不度針鋒相對。

  他不願長篇累牘地解釋時偏讓他來,他想要領教峨眉掌門武功時讓他等下一輪,有何道理?!

  涼霧微笑。

  看吧,她早就料到的。讓這人跟來峨眉,有便利也必有麻煩,利弊都很明顯。

  柳不度毫不在意此行峨眉原是他強求來的,既然強求那就強求到底了。

  獨孤一鶴:……

  突然有種心塞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好像自己被當成了什麼奇怪的戰利品。

  若非他老成持重,近些年脾氣溫和許多,必要譏諷一句——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你們還敢「眉目傳情」!

  「行了,聽我的安排,拿劍的先來!」

  獨孤一鶴快刀斬亂麻地給兩人做了決定,他還沒落魄到不能選擇對手。

  可這話一出口,他更加心塞了。好似自己成了主動跳上砧板上的肥魚,等人瓜分他的屍體。

  涼霧不甘地瞥向柳不度的長劍。

  用劍的,憑什麼有優先權?她要有小情緒了,這個江湖有武器偏見。

  要說固有觀念,話本裡的劍修明明是最窮的。也不對,柳不度與窮不沾邊。

  柳不度似乎不經意地轉頭回望涼霧。

  他目光冷淡,淡到似乎沒有溫度,但還是一不小心泄露了一絲撥得頭籌的喜悅。

  這一縷喜悅被涼霧捕捉了正著。

  涼霧瞪了對方一眼。

  好,好,好!你給我等著,我們來日方長!

  獨孤一鶴帶路,「我們去演武場。記住,我不會手下留情。要引蛇出洞就要假戲真做,能否讓我重傷的消息自峨眉傳出,就看兩位的本事。」

  涼霧與柳不度迅速收起旁的情緒。

  兩人對視一眼,暗道老江湖給出了難題。

  殺人不過頭點地。

  比起殺獨孤一鶴,要將他打到看起來重傷但又不能真傷了根本,這才有難度。

  何況,防人之心不可無。

  獨孤一鶴是否會配合地在金鵬大王墳前演一場戲,不是這一刻他表態同意就穩妥了。萬一他在比武過程中,故意殺人滅口呢?

  這叫氣氛再度肅殺起來。

  獨孤一鶴在心裡滿意地點頭。

  對嘍!這才是他熟悉的江湖感覺,沒有變成奇奇怪怪的形狀。

  等三人行至演武場,正值巳時一刻。

  這個時間點,絕大多數的峨眉弟子都照慣例在演武場習武。

  今天依舊是蘇少英指點眾人用劍。

  弟子們看到掌門忽然出現,都是有些意外。

  等聽到掌門宣布他要與來訪者比武以解決一些舊怨,全都無比驚訝。

  人群不免交頭接耳。

  距離蘇少英最近的弟子問,「蘇師兄,這是怎麼回事?你聽說過嗎?」

  蘇少英搖頭,他也迷茫得很。

  另一側,大師姐馬秀真偷瞥了一眼大師兄。

  她沒看錯的話,一個時辰前是張英風給師父傳了信,很快就有侍僮把一男一女兩位陌生人引向山頂。

  馬秀真沒有急迫發問,而是靜觀其變。

  張英風卻是臉色白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傳了一封信,居然會引起了一場比試。

  有人上門武鬥不稀奇,奇就奇在居然是師父主動迎戰了!

  「肅靜!」

  獨孤一鶴眼看眾人交頭接耳,眉頭緊蹙起來。

  今日之前,他尚無實感,峨眉門風竟是懈弛至此。

  此去太白山,與霍休那廝會是一場惡鬥。

  他若無法再回來,真能有人繼承他的衣缽,將峨眉玄真觀繼續發揚光大嗎?

  獨孤一鶴掃過七個親傳弟子。江湖人送外號「三英四秀」,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七個弟子各有缺點。

  張英風過仁,蘇少英太傲,嚴人英性莽。

  馬秀真少了一絲武學天賦;

  孫秀青過於感性,不遇良人只怕為情所困;葉秀珠缺乏對門派的忠誠,石秀雲性情急躁冒進。

  獨孤一鶴心底默數了一遍,不由感到滿心苦澀。

  今日果,昨日因。徒弟們的缺點要怪誰呢?不就是他作為師父的失責。

  如果他能活著回來,必定抓緊時間改造峨眉。

  如果不能……

  獨孤一鶴必須作好最壞的打算。

  他環視一圈,最終選定了馬秀真代理掌門一職。

  有時天賦很重要,但是勤能補拙。

  掌門一職可以不是武功最高的人,但要有足夠清醒的頭腦。

  「今日比拼,不論結果如何,乃是我與兩位小友的私事。輸贏成敗,爾等不准干預,往後更不得報復!」

  獨孤一鶴喝問,「都聽到了嗎!」

  眾人心中疑惑,怎麼就扯到輸贏成敗了?掌門對付兩個年輕人,難道還會輸嗎?

  不過,眾弟子還是稀稀疏疏地回答聽到了。

  獨孤一鶴豎起眉毛斥責,「瞧你們,像什麼樣子!是沒吃早飯嗎!再回答我一遍,你們發誓謹遵掌門令。」

  這時,眾人才心頭大震,意識到也許有大變故要發生。

  全都神情嚴肅起來,齊聲回答,「弟子發誓謹遵掌門令。」

  「記住你們的誓言。」

  獨孤一鶴強調,「如違誓言,代理掌門可將他逐出峨眉。」

  他又點名,「馬秀真,你上前一步。」

  「弟子在。」

  馬秀真心頭一凜。

  她朝前一步,就見像征著掌門身份的令牌被遞到她的面前。

  獨孤一鶴交付令牌,「今日一戰後,我將閉關修行。你代理峨眉玄真觀的掌門一職,願你重振峨眉威名。」

  馬秀真完全不敢置信。

  師父竟然

  傳位給她了,這與坊間的傳聞根本不符合,她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這一刻,馬秀真沒能伸手去接令牌。

  「呵!」

  獨孤一鶴嗤笑一聲,將令牌直接砸到馬秀真的手裡。

  「讓你接,你就接!你七歲入峨眉,我收你為徒。整整十五年了,你口口聲聲謹遵師命,字字句句維護峨眉榮耀。」

  獨孤一鶴嚴肅質問,「現在真的要你擔責了,你不想、不敢、不願意了嗎!」

  「弟子……,我……」

  馬秀真不是不願意,也不是不敢,她就是沒想過,從來都沒想過。

  她被這個消息砸得惶恐無措,不知從何說起。

  轉頭看了入門更早的大師兄張英風,又看向傳說裡掌門繼承人蘇少英。這兩人也都是一臉懵,但都沒有妒忌之色。

  馬秀真憋了半天,只找到一句話,「我沒有准備好。」

  獨孤一鶴又笑了,這次的笑容裡帶上了悲憫。

  「傻徒兒,為師再教你一課。危險與機會出現的時候,往往不是你准備萬全的時候。從來都是如此,這就是江湖啊!」

  誰不是這樣呢?

  此時此刻,他站在演武場宛如交代後事,不也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獨孤一鶴很少直接誇獎徒弟,今天破例對馬秀真說:

  「無需自尋煩惱。何況在為師看來,所有弟子之中,你的准備就最是充足的,可以擔任掌門一職。」

  馬秀真似有所悟,不再多此一舉地問選擇她的具體理由。

  「徒兒領命。」

  馬秀真鄭重地接下了掌門令。

  獨孤一鶴又對其余六位親傳弟子說:

  「從今往後,爾等當同心協力,幫助代理掌門穩定峨眉局勢。同門相扶,切莫惡鬥。聽懂了嗎?」

  蘇少英不知道師父口中「惡鬥」一詞是否在點他。

  雖然乍聞由大師姐代理掌門,他確實好生失落,但也沒有委屈不甘。

  就是迷茫,為什麼師父不選武功最好的徒弟做掌門呢?

  回想以往,師父確實從沒親口說過要他接位,想來並非以武功高下來安排掌門一職。

  蘇少英給出了堅定的承諾,「徒兒必定全力輔佐馬師姐。」

  其余五人也陸續保證遵守師父命令。

  「這樣就好了。」

  獨孤一鶴交代完了這一切,便讓所有弟子都退出演武場。

  「刀劍無眼,你們都退出十丈開外。不論發生什麼,不得靠近。」

  等峨眉眾人退下,演武場僅余三人。

  涼霧站在一側,瞧著用劍的先上了。

  獨孤一鶴略去那些的戰前致辭,直接拔。出長劍,對柳不度說,「開始吧。」

  話音即落,劍光迸出。

  獨孤一鶴以刀劍雙絕著稱。

  他在拜入峨眉前,刀法已然大成,後習得峨眉劍法,自創了「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

  他將剛猛刀式融入靈秀劍法中。

  那不是一般的剛柔相濟,反倒是霸道裡帶上幾分捉摸不定的邪意。

  加以幾十年的雄渾內力與豐富對戰經驗,讓他獨步武林多年。

  這樣一位峨眉掌門,幾乎不可能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擊殺,更不提是要將他生擒。

  柳不度直面剛邪之劍,心裡清楚他如果無法在五十招內致勝,極有可能不敵。

  偏偏,今日斷不可殺了獨孤一鶴,這就有趣了!

  柳不度的劍揮了出去。

  速度極快,似電光閃過,卻不見雷霆之威。竟似雲山霧罩,將獨孤一鶴困於其中。

  十丈開外,峨眉弟子愁眉緊鎖。

  沒人看懂演武場上的戰況究竟如何,可這時誰都不敢問個究竟了。這才終於後知後覺為什麼掌門人要選定繼承人。

  涼霧在旁觀戰,頓有所感。

  這次,柳不度的劍不似書肆之遇時的輝煌迅疾,倒似制造了一場重雲鎖城。至剛至柔也就無我無他,構築了無法攻破的迷城。

  涼霧看著濃雲深深,忽覺仙蹤難覓。

  她想起了逍遙派留下的謎題,想起了那五年半,她日復一日地妄圖參透縹緲峰濃霧。

  何為逍遙?

  雲霧盡頭,有沒有真正的逍遙呢?

  答案仍是未知。

  不過,她頓悟到了一件事。

  逍遙在哪裡,或是有一個正確答案,但對每個人來說答案又不一樣。

  於她而言,沒必要著急破開重重霧瘴。

  因為我本是道,道即是我。我即生道,迷霧亦為逍遙,如臂使指,萬物為我所用。

  這時,識海的游戲面板上,武學一欄忽然新增一項。

  【武功】通天之術(自悟,初級)


第26章

  演武場上,獨孤一鶴被困劍光迷城之中。

  他亦是心生錯愕,不曾想到闖蕩江湖五十載,有一天竟會被困在年輕人的劍下。

  劍似濃雲遮天蔽日,叫他被困愁城。

  他試圖突破封鎖,殺出一條重得自在的明路。奈何濃雲千變萬化,無處不在,叫他束手束腳起來。

  獨孤一鶴心驚。

  以劍觀人,柳不度的這種劍法從何而悟?這一座迷障深深的愁城緣何而來?

  這個年輕人若沒有相應體悟,無法使出如此劍式。

  若有類似感觸,這種「困」來自何方?這不是困於情,亦非困於心,倒像是……

  獨孤一鶴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但一下子又想不起來。

  那必是很久遠的事,早於他進入峨眉,是他在江湖飄零時的一種感覺。

  究竟是什麼呢?

  高手對戰,容不得走神細思。

  獨孤一鶴全神貫注,試圖攻破圍城。

  時間一點點流逝,三刻鐘過去了,他的內力與體能被迅速消耗,已然消耗四成。

  終是只能感嘆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而他無法擊敗這個年輕人。

  「到此為止。」

  獨孤一鶴話一出口,說止即止,順勢收劍。

  峨眉弟子瞧不懂演武場的比試,只能大概看出兩人過了百余招,掌門奈何不了年輕劍客,對方也傷不到掌門。

  這已經極不正常!別忘了那可是獨孤一鶴啊!

  此時,獨孤一鶴主動叫停。

  這種行為是不是認輸已經不重要了。重點在於我方有停的想法,對方就一定會停嗎?

  如果對方乘機奇襲呢?就算主觀想停,萬一不受控地劍出必要見血呢?

  峨眉弟子均是倒吸一口涼氣,差點不顧掌門命令,喊出停不得。

  柳不度的劍,不存在那些萬一。只有他不想,而沒有他不能控劍一說。

  在獨孤一鶴叫停後,他的劍迅速歸鞘。

  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困境倏然消失了。雲開日照,峨眉演武場重回一片舒朗景像。

  柳不度:「多謝獨孤掌門指教。」

  獨孤一鶴:「謬贊了。我可沒能指點你,反倒是你出了一道難題困住我。」

  柳不度:「旁觀對方解謎,不論這個謎題有無被揭開,他的解題思路就是一種指教。」

  獨孤一鶴明白了。好家伙!原來他是被用來試錯了。

  「這樣說來,我未能贏,你很遺憾了?」

  柳不度:「談不上遺憾。大道三千,你能走成功的路不一定適合我。而我若是只會重復前輩之路,又何談入道呢?」

  「哈哈——」

  獨孤一鶴很久沒有爽朗地笑了。

  今天被往日暗影纏上,本是最不該笑的時候,他卻是笑了。

  「甚好!甚好!」

  獨孤一鶴非常欣慰,「江湖能有你這樣的年輕人,非常好!」

  想他前半生困於復國諾言,後半生也未能帶領峨眉更上一層樓。

  他也曾力求自創武功,到底沒有追求更高的境界。現在得見人才,豈能不喜。

  獨孤一鶴大笑過後,只覺一陣胸悶。

  見識不世之才,是有代價的。他被耗費了四成功力,而他今年已經六十有六,不再是迅速恢復體力的年輕人了。

  即便如此,獨孤一鶴佯裝無事,抬手請柳不度離場。

  柳不度微微頷首,握劍退至一旁。

  他走得慢,但步子很穩。

  只有非常熟悉他,才會發現他的腳步比平日重了很多,這是力竭而盡力隱瞞的表現。

  涼霧將這

  種腳步變化看在眼中。

  作為被追蹤了九天九夜的當事人,她豈會不知道柳不度的步伐本來似仙蹤無痕。這一場比試必是耗費了他的大半精力。

  柳不度面無異色地對涼霧說,「成與否,接下來就看你了。」

  「小涼姑娘。」

  獨孤一鶴在場上喊,「輪到你了。」

  涼霧很清楚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獨孤一鶴無法獨善其身,他必定也已疲乏,內力很可能已經被消耗將近一半。

  接下來,到了考驗她的時候。

  萬萬不可重現蜘蛛巢內的失誤,用力過猛將人給打殘了。務必保留對方的實力,才能完成誘捕霍休的計劃。

  涼霧抬步欲入場。

  十丈開外,忽有勸停聲。

  「師父,何不改日再戰。」

  張英風自責不已,是他轉送信件給師父,才招來了這場比鬥。

  他旁觀了第一場比劍,越看越看不懂,因為不懂而心驚膽戰。

  此時,他終是忍不住出聲,「不論有什麼往事糾葛,都不用急於在今天做個了斷。」

  張英風又要勸涼霧,「涼……」

  「噤聲!」

  獨孤一鶴即刻呵止了大徒弟的話,「張英風,你是要忤逆師命嗎!我說了,你們不得干涉此戰。現在不許勸阻,將來不許報復。」

  他進一步責問:「今天我尚在人世,你就要違背師父命令。倘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你還把誰放在眼中?!」

  「不、我不是、我沒有……」

  張英風被嚴厲問責,如遭到當頭一棒,都有些語無倫次。

  他怎麼可能違背師命,他明明是擔憂師父的安危,不想師父受傷啊!

  涼霧暗嘆峨眉大師兄的性情純良。純良未嘗不好,但仍不懂獨孤一鶴的用心良苦。

  要是讓張英風把問題問出口,等於是勸阻她收手。

  孤獨一鶴知道這場比鬥不可能終止,也知道他必會重傷。

  哪怕有掌門命令,峨眉眾人心裡也會對不願意收手的挑戰者心有不忿。

  這種不忿利於峨眉發展嗎?

  如果年輕一輩之中有人能獨挑大梁,那麼不忿也就不忿了。峨眉偏生沒有出現驚才絕艷的年輕領導者。

  獨孤一鶴必會考慮他一旦戰死,峨眉必須要全面蟄伏。

  那種時候,減少無謂的結怨對眾弟子來說才是有利的事,更不談是與高手結怨。

  張英風關心師父,卻缺乏為門派考量的長遠之計。

  涼霧可以體諒其中原委,今日也是利用了一把張英風傳信,對他的勸阻談不上有意見。

  只是這人不改一改性子,將來會否在行走江湖時摔跟頭,她可保證不了。

  張英風被訓斥得訥訥不言。

  獨孤一鶴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大徒弟一眼。

  怪自己,這些年沒有讓七個徒兒真正接觸過江湖險惡。

  世人皆說他高傲威嚴到剛愎自用。

  如果他真有傳言的八分嚴苛,也不至於養出這些性情簡單的徒弟了。

  獨孤一鶴再次告誡眾弟子,「誰都不許干涉今日的比鬥!是我希望了結舊怨,絕不容任何人阻撓我,讓我背上膽小拖延的惡名!」

  掌門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誰也不會阻攔了。

  涼霧上場,抬手示意,請對方出招。

  獨孤一鶴再次揮動了手中劍,這一次卻未再用刀劍雙殺之式。

  劍鋒一轉,邪光盡出。

  江湖傳聞,他懂得幾種非常邪門的功夫。

  在帶藝投入峨眉後,習得峨眉靈秀劍法。自從成為掌門,不再使用早年的邪異武功。

  二十多年了,他懂邪門功夫之事淪為茶樓酒肆裡的傳說。很多人聽過,從未有誰見過。

  今天,邪功再現。

  當它以劍而出,居然妖異地化直劍為曲鉤,似毒蛇游走般閃動。

  峨眉弟子背脊生寒,如夢初醒,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江湖傳聞。

  為什麼老一輩說七大劍派的掌門之中,以獨孤一鶴的武功最為不可測。

  獨孤一鶴心有思量,對付霍休必是不能用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

  峨眉掌門的看家本領,必是被暗中籌謀已久的老狐狸反反復復地針對性研究。

  他必須換一門功夫,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多年不用,現在需要一個人練手,剛好涼霧撞上來了。

  涼霧心道來得好。拿人練手,也是她想要做的事。

  適才觀戰,心有所悟。我即生道,以萬物為用。

  小無相功因為無形無相的屬性,而能仿效天下武學。

  這個模擬範圍還能擴大一些嗎?可以不限於武功招式,去擬造自然之相嗎?

  理論上應該可以。

  因為有的武學以大自然為根基而創造,小無相功能模擬此類武學,為何不能探究其本源呢?

  到那一步,也許就不該稱為小無相功。因為發生了質變,它核心要義有了變化。

  涼霧對名稱概念毫不在意,就是嘗試起這個想法。

  令她印像最深的自然現像,當屬縹緲峰上的霧氣。

  它的來歷與歸處都是一場迷霧。不可追,無處尋,令人嘆一句只緣身在此山中。

  柳不度就見演武場上驀然突變。

  以涼霧為中心,平地生霧。

  當濃霧急速蔓延,旁觀者的視線被模糊,再也無法看清比武雙方的具體情況。

  獨孤一鶴直面霧氣來襲。

  距離相近,他仍能看清涼霧,但手中劍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霧,無孔不入。

  它化作千般利刃展開攻擊,又似堅韌絲線纏繞劍鋒。

  纏鬥之間,他陷入迷霧深處。

  在這裡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

  漸漸地,他能感到內力在流逝,卻無法精准判斷還有多少生機。

  獨孤一鶴不知是哪一刻居然看不到涼霧了。

  他被霧鎖重樓,再也感覺不到生命的存在,而只剩無盡虛無。

  這一刻,體內血液一點點地變冷,好似再也生不起爭鬥意志。

  他的意志開始動搖,對未來不再報以任何期待與不甘,而過去的奮鬥與遺憾在虛無中也都失去了意義。

  這時,那種熟悉又陌生的困頓感再次出現。

  獨孤一鶴終是想起它是什麼。

  他年輕時行至滇南,誤入一個奇怪岩洞,心生感觸。用以一句話概括——絕地天通,天人有別。

  以他當年的武學境界,不可觸碰那種感覺。

  為了避免走火入魔,將那段感觸故意封存在了記憶的角落裡。

  數十年來,不再想起。

  最初是不能,後來是沒了那種不顧一切的衝勁,直到今天舊感重來。

  他驚覺原來已經完全記不起岩洞內的場景。

  唯有當時八個字的自我示警,成為記憶裡的幽微烙印。

  思及此,他體內忽而真氣亂湧。

  本就無孔不入的霧氣,在他丟失防御屏障的一瞬,是如洶湧潮水將他淹沒。

  霎時,獨孤一鶴力竭。

  他以劍撐地,卻沒能完全站住。「砰」的一聲,單膝重重跪倒在地。

  涼霧頓感情況有變。當即收式,讓大霧頃刻散去。

  怎麼回事?與獨孤一鶴的比鬥時間,比她預想的要短了一些。

  霧散,被遮擋視線又恢復如初。

  涼霧就見獨孤一鶴臉色奇差,距離面如金紙也就是一步之遙。

  「噗——」

  一股鮮血從獨孤一鶴口中猛地噴出,染紅了他的前襟。

  「師父!」「師父!」……

  三英四秀無不關注演武場的情況,發現獨孤一鶴跪倒,都不由驚惶出聲。

  獨孤一鶴直接抹去嘴角鮮血。

  這一口血吐出來,反倒讓他積郁混亂的真氣舒暢了一些。

  「你贏了。」

  獨孤一鶴對涼霧說,「願賭服輸,我隨你們走一趟。」

  涼霧凝眸,急速打量對方。

  自己的練手實驗應該掌控了分寸,想以鈍刀子傷人的方式將人困在重霧中,一點點消耗對方的武力。

  獨孤一鶴堅持的時間沒有預計得長。

  是他將計就

  計,為了讓重傷之說傳出峨眉,還是在比鬥過程中有了某些意外?

  涼霧不能確定,可也配合地把這場戲演了下去。

  「明天就走。還要交待什麼,你抓緊時間吧。」

  「走?」

  嚴人英聽到師父傷重竟不養病,不顧許多地跑至演武場邊,驚聲詢問,「師父,您要去哪裡?」

  獨孤一鶴不耐地掃了嚴人英一眼,懶得多話了。

  「都說了讓你們不要插手為師的私事,真就是屢教不改。」

  馬秀真明白師父去意已決。

  當他選定代理掌門時,已經做好了此去無法生還的准備。徒弟與門人的勸說,只會成為師父完成最後心願的阻礙。

  「嚴師弟,你莫要多問,退下!」

  馬秀真站了出來。

  即接掌門令,不論她心裡有多少的不舍不安,從今開始就必須做掌門該做的事。

  嚴人英衝動地大喊,「馬師姐,你怎麼能看著師父去送死呢!」

  馬秀真板起一張臉,「師父三令五申,不准有人插手這場比試。你屢教不改,自今日午時起,罰你思過堂面壁七日。」

  嚴人英梗著脖子,顯然不服。

  他回頭去看師父的的態度,但見獨孤一鶴十分欣慰地對馬秀真點了點頭,明顯是支持這種處罰。

  馬秀真眼神銳利地環視一圈峨眉眾弟子,「諸位,可有質疑?」

  眾弟子皆是靜默。

  「很好。」

  馬秀真心裡清楚眾人不免背後嘀咕,不可能快速轉變心態遵從她的話。可再難,她也要走出第一步。

  馬秀真:「承蒙兩位義士指點峨眉弟子,今日比武已經結束。大家散了吧,繼續你們的日常課業。」

  峨眉弟子躊躇片刻,也就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等人走遠來,隱約能聽到斷斷續續的議論聲響起。

  演武場邊,只有獨孤一鶴的親傳弟子還沒有走。

  馬秀真沒再敢趕人,而是看向獨孤一鶴說:

  「師父,您要遠行,我等不會阻攔。但還請您帶上一位徒弟照顧您,可以嗎?」

  蘇少英主動請纓,「讓我去吧!」

  「你不能去。你要留下教授劍法。」

  獨孤一鶴不讓武功最好的徒弟跟著。

  哪怕蘇少英的功夫好,但也只是在峨眉範圍內,擺到霍休面前不可以一戰,還不如讓他留下助馬秀真穩定人心。

  獨孤一鶴目光掃過其他徒弟,點了一個人。

  「秀珠啊,你隨為師走一趟。如果要做傳信之類的事情,你多少也是個幫手。」

  「我?」

  葉秀珠大吃一驚。

  這個選擇也大大出乎其余六人的預料。

  獨孤一鶴的七位親傳弟子中,以葉秀珠的性情最為靦腆。她連謊話都不會說,更不談與人周旋爭鬥。

  孫秀青愁眉緊鎖,讓葉師妹跟著師父,到底是誰照顧誰啊?她想要勸說不如自己去。

  獨孤一鶴擺擺手,「就這樣決定了。以往我疏於對你們的關心,這次遠行該是最後一次了。你們都讓一讓秀珠,別與她爭,我帶著她出去見識一番。」

  這話聽著沒錯,但要結合實際來看。

  眾人都不敢說師父你看起來也不是去游歷的,倒像是赴一場必死的約。

  不過,也許這就是要帶上葉秀珠的原因?

  師父想要在最後的時光裡,對七位弟子中性情最軟弱的那位言傳身教?

  馬秀真猜想著,但又隱隱覺得不只於此。

  她不再勸阻,轉而叮囑葉秀珠,「葉師妹,你快准備。明天起有勞你照顧師父了,將所需衣服藥材都帶上。」

  「哦,好的,我去准備。」

  葉秀珠恍惚地點頭,抬步就要往南走。

  她立刻被孫秀青扯了扯衣袖,示意她走錯方向了。往南是下山,整理東西該是往北走。

  涼霧與柳不度交換了一個眼神,恐怕獨孤一鶴點名帶走這位徒弟是另有用意。

  不管是什麼用意,返程路線由兩人決定。

  這次回程預計行走十三天,比來時多四天,以供經歷了這場比鬥的人暗中恢復體能。

  如果一切順利,預計在十一月十七日,返回寶雞城。

  *

  *

  十一月十七。

  入夜,寶雞城忽然飄雪。

  陸小鳳聳了聳肩,抖落一身雪花。

  他瞧著愈發陰沉的天色,暗道一句幸好。

  幸好一個時辰前走水道,把閻鐵珊從珠光寶氣閣給綁了出來。要是遲些再做,河水會更加冰冷刺骨。

  陸小鳳不喜游泳。

  幾年前他還是一只旱雞仔,差點就投河了。

  也沒想過後來練出了泳技,但是很少在水中徜徉。誰家小雞沒事找事去游泳玩。

  今天卻走水路潛入珠光寶氣閣,真是一條不在計劃內的道路。

  自涼霧南下入蜀,過去了二十三天。

  陸小鳳留在寶雞城,一邊應對柳余恨,一邊要設法私下聯絡閻鐵珊。

  假設走常規路徑,見閻鐵珊必須通過他的總管霍天青。

  也不知自己的運氣是好是差,這段時日霍天青不在寶雞城。他從西北前往沿海城市,去了遙遠的泉州。

  萬福萬壽園的金太夫人,十一月初舉辦她的七十歲大壽。

  霍天青作為珠光寶氣閣的代表,十月中旬帶著賀禮出發,預計在一個月後回來。

  陸小鳳獲知這個消息後,想著正是繞過霍天青,悄悄地暗中直接接觸閻鐵珊的時機。

  但要見到一個不外出的人,無法制造半途偶遇,只有潛入對方家中。

  珠光寶氣閣內藏眾多寶物。為了防止偷盜,保護不可能不嚴密。

  不論是司空摘星或是楚留香,都沒有聽說他們順利潛入珠光寶氣閣的事跡。

  當然了,偷王與盜帥都不會隨便出手,他們不去珠光寶氣閣可能只是不想去。

  陸小鳳卻必須去,他拉上了柳余恨。

  想要迷惑一個留在身邊的探子,就是真的把對方當成萬能的助手。

  珠光寶氣閣環水而建。

  陸小鳳借口不善泳技,將勘察閻鐵珊住宅四周水道的重任交給了柳余恨。

  兩人整整勘察了二十二天。

  直到昨天,終於摸清了閻鐵珊的具體位置,但霍天青也回到了寶雞城。

  今天,陸小鳳表面上遞出了拜帖,約定在後天與他見面,轉頭卻與柳余恨說提前行動。

  這樣做的理由很充分。

  上官丹鳳點名要閻鐵珊去向大王牌位前認罪,又不是要見霍天青。

  反正摸查了二十多天,出入珠光寶氣閣的路線都已經查得一清二楚。

  何必多走霍天青的那道關卡,更是趁著這位霍管家剛剛回城忙於處理堆積的事務,去他家偷人。

  對此,柳余恨找不到反駁理由。

  接下來就是一偷一個准。

  閻鐵珊的武功不夠高,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陸小鳳堵嘴綁了。

  陸小鳳並非不想問清當年實情,但是礙於柳余恨在旁。

  閻鐵珊要是澄清了他不是青衣樓樓主,那麼自己又要演一出不聽不聽,明天一定要帶人去墳頭的戲碼。

  不如等一等,等他把柳余恨支開之後再問。

  支開柳余恨片刻不難。

  陸小鳳表示閻鐵珊已經抓到手。

  他相信涼霧不日就會帶著好消息回來。等湊齊獨孤一鶴,就可以再上太白山。

  這些事都得知會上官丹鳳一聲,需要柳余恨幫忙聯絡。

  半個時辰前,成功把人支走。

  陸小鳳弄醒了閻鐵珊,不出意外地從他口中獲得了不同版本的金鵬王朝往事。

  不存在背叛,明明是大王沒有來找他,而他與青衣樓更沒有一文錢的關系。

  陸小鳳不會只聽一面之詞,要求閻鐵珊親自去找上官丹鳳對峙。

  對此,閻鐵珊倒是極其不情願  。

  往事已矣,五十年了,他已經不想再為虛無縹緲的復國付出什麼。

  至於他曾經分到手的那筆復國財產,早就成了珠光寶氣閣的一部分,吐出來是不可能吐出來的。

  那可由不得閻鐵珊。

  這廝就算與青衣樓無關,但與引出霍休的那步棋息息相關。

  陸小鳳特意把藏人地點換了一處,謹防柳余恨通知上官丹鳳,對方派出殺手。

  做完這一切,他拍拍手離開。

  計劃順利進行中,沒有意外,很好!

  陸小鳳進入一條暗巷,准備抄近路在前方十丈轉彎,就能返回客棧。

  此時,陸小鳳聽到不遠處傳來金屬與布料摩擦聲。

  相處了二十多天,他已經熟悉這個聲音,是柳余恨左手裝的那只鐵球碰撞衣袖的響動。

  看來柳余恨的聯絡速度也挺快。

  陸小鳳正想著,忽而腳下一滯。

  暗巷裡有一只大號的破竹筐,堆滿了爛菜葉子與雞骨頭等物。

  他走過好幾次暗巷,知道這個竹筐是客棧用來臨時存放廚余垃圾的。

  眼下,卻從筐裡倏地站起一個人。

  女孩,大約十三四歲,蓬頭垢面,像一只泥坑裡打滾的貓。

  陸小鳳定睛再看,發現破竹框的底部竟有血跡。

  血滲入雪。皆因此地光線太暗才會看不清楚,否則是非常打眼。

  「四條眉毛,你就是陸小鳳。我、我找你有一件很要緊的事。」

  女孩說著,跌跌撞撞就要爬出竹筐。

  陸小鳳一頭霧水,為什麼要找他?

  等一下,這個小姑娘的長相有一點點眼熟,眉眼間與他認識的某個人有共同之處。

  陸小鳳一拍腦袋,他想起來了。

  這人與上官丹鳳長得有些像,這般年紀,難道是上官雪兒?她不該是受驚過度,在某個地方靜養嗎?

  陸小鳳壓低聲音問:「你是上官雪兒。」

  上官雪兒:「你知道我?」

  此時,一種本能的直覺忽上陸小鳳的心頭。

  絕不能讓柳余恨知道上官雪兒找到這裡來了,上官雪兒應該是帶著那群人的秘密來的。

  她出現在柳余恨面前,可不就是要戳破真相,那就會破壞針對霍休設置的引蛇出洞計劃。

  陸小鳳聽到柳余恨自帶的熟悉金屬摩擦聲越來越近。

  他對上官雪兒忙不迭地擺手,示意她先回到破框裡,有話等會再說!

  上官雪兒強著不聽,她一邊跨出竹筐,一邊想要再說點什麼。

  陸小鳳急得,正要衝上前去一把捂住上官雪兒的嘴,但見她忽然歪頭,兩眼一閉就昏了過去。

  怎麼回事?

  下一刻,發現一道身影自天而降,是書肆老板柳不度。

  陸小鳳還來不及問柳不度怎麼來了,但聽聞漸近的金屬摩擦聲也停住了。

  不遠處,有人叫住了柳余恨,那是涼霧的聲音。

  轉角口,涼霧喊停了柳余恨:

  「幸不辱命,我將獨孤一鶴帶來了,明天可以再上太白山。柳余恨,你在這裡,陸小鳳呢?」

  柳余恨:「他應該回客棧了。」

  涼霧:「你們找到閻鐵珊了嗎?」

  柳余恨:「是。」

  涼霧:「能帶我去看一眼嗎?」

  柳余恨:「行。」

  兩人變化方向,朝著遠離客棧的位置走去。

  暗巷裡,陸小鳳猛松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千鈞一發,沒有出現紕漏。

  這才放心下來。

  他看向空降的柳不度,問:「是你及時出手,打暈了上官雪兒?我是說,這個竹筐裡的小女孩?」

  柳不度一言不發,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陸小鳳。

  陸小鳳被看得訕訕笑了起來。

  他確信沒有解讀錯誤,這個眼神就在問他怎麼能在關鍵時候出岔子?

  是不是要力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光榮稱號?

  連一個上官雪兒也制止不了,這不就是簡簡單單一招,把人從背後打暈就行了。

  陸小鳳能說嗎?他真不是心狠手毒的人,下意識裡沒有把人打暈的選項。

  擱在平時遇上不想見的女人,他只會溜之大吉。

  陸小鳳靈光一閃,立刻找到了辯解的托詞:

  「我這是和朋友學的。西門吹雪說,『劍不是用來背後殺人的,若在背後傷人,就不配用劍』。ヾ」

  柳不度眯了眯眼,這話是拉踩誰呢?


第27章

  涼霧在柳余恨的帶路下,沒能見到被綁的閻鐵珊,那裡已經人去樓空。

  這在意料之內,猜測八成是陸小鳳故意支開柳余恨,換地方把人藏了起來。

  涼霧本次返回寶雞城客棧,沒有走地面,而是走了屋頂。

  登高望遠,遙遙就見陸小鳳在暗巷裡遲滯不前,似乎在與一只垃圾筐對峙。

  當時,柳余恨所在位置與陸小鳳只差一個轉角的距離。

  陸小雞與垃圾筐大戰三百回合,這有可能嗎?

  別人演不了這種滑稽戲,但主角換成陸小鳳真就不好說了。

  涼霧謹慎起見,還是迅速把柳余恨引開,以免他撞見對引蛇出洞計劃有礙的事。

  事後證明這一步棋走對了。

  等返回客棧,發現陸小鳳沒事人一樣在房裡喝酒。

  他的客房裡酒香肆意,濃到熏人醉,聞不見其他氣味。

  柳余恨聞著酒味,微微皺眉。

  陸小鳳仿佛沒看到這人的表情。

  他與涼霧欣喜地打起招呼,「你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閻鐵珊,我已經綁來了,你是不是把獨孤一鶴也帶來了?」

  「是的。」

  涼霧說,「但獨孤一鶴拒不承認背叛金鵬大王。只因他輸了比試,願賭服輸地走這一趟。」

  涼霧把戲演到底,「獨孤一鶴聲稱從未見過炎飆,他也不是青衣樓的人,要親自與上官公主說個清楚。如果公主有需要,他必效犬馬之勞。不過……」

  陸小鳳配合地追問,「不過什麼?」

  涼霧:「獨孤一鶴受傷頗深,我看他也沒多少力氣做幫手。詳情,我在來路上已與柳余恨說了。

  另外有件事,我剛才去看閻鐵珊,他不在原來的藏人地點,是你轉移了他?」

  柳余恨緊盯陸小鳳,就怕從他口中聽到嘴的鴨子飛走了。

  「是的,我把人換了地方。」

  陸小鳳承認得很快,還把這樣做的黑鍋直接甩給霍天青。

  「珠光寶氣閣在寶雞城盤踞多年,等霍天青作為管事發現老板不見了,勢必要地毯式搜索。我把人直接關到城外,明天上山順路就能捎走他。」

  陸小鳳的語氣得意揚揚,一臉快誇我的表情。

  柳余恨忍不住出聲確認,「人在哪裡?那個地方安全嗎?你確定人不會逃走?」

  『只要你不知道地點,閻鐵珊就能安全。』

  陸小鳳把實話放在肚子裡。

  他開口保證:「他逃不了的。他被封死穴位,不能用武功。更是被我綁住,反鎖在荒無人煙的地下室。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以靜制動,不能讓霍天青發現異樣。」

  陸小鳳不等柳余恨再問,反手用一堆問題淹沒他。

  「你與公主聯系上了嗎?明天我們上山,該不會見不到丹鳳公主吧?這段時日一直沒有丹鳳公主的消息,她沒有被青衣樓纏上?」

  柳余恨被連珠炮的問題問得再度蹙眉。

  陸小鳳又說,「不知霍天青什麼時候會發現閻鐵珊不見了。我們今天向霍天青遞出拜帖,他會不會懷疑我們?來客棧找麻煩啊?」

  柳余恨聽到霍天青的姓名,本是蹙著的眉頭皺得很緊了。

  他只答了一句,「明天卯時,出發上山。」

  陸小鳳可不會輕易終結問話,尤其是他已經知道對方不喜歡什麼感覺。

  「你到底是怎麼與公主說的?你確定把情況送到了嗎?你給我個准話。」

  「我飛鴿傳書,說你不日上山。」

  柳余恨扔下這一句,轉身就走。吵鬧與酒味,陸小鳳身上有他最不喜的東西。

  「哎!你別走啊!」

  陸小鳳提著酒壺追出門。

  柳余恨以最快的速度下樓。

  陸小鳳緊隨其後,繼續熱情滿滿地邀請,「一

  起喝一杯,今天我們也該慶祝大功即將告成了。這段日子,你辛苦了。」

  客房裡,僅剩涼霧一人。

  她看著這一幕不免好奇。

  在自己離開的二十多天裡,陸小鳳究竟怎麼與柳余恨相處?

  居然讓一個本該監視他的探子,到了恨不得繞著他走的地步。

  玩笑之余,還注意到另一件事。

  柳余恨對於霍天青這個名字,有著一種微妙的厭惡感。為什麼?兩人之前認識嗎?

  涼霧思索著,忽而感到氣息有異。

  不太對勁,陸小鳳的客房套間裡好像還有其他人。

  先反鎖上客房大門。

  掃視客房外間。

  這裡一目了然,桌、椅與衣架沒有藏人空間。

  再推開裡間臥室的門,室內有一張床、一個等身高的浴桶與一只衣櫃。

  浴桶空空。

  涼霧彎腰看向床底。

  赫然看到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胖男人。

  六十多歲,昏迷中,穿著綾羅綢緞,一看就非常有錢。

  這不是別人,正是閻鐵珊。

  涼霧眨眨眼。

  很好!陸小鳳是懂得藏人的,放哪裡都不如他的床下。

  還是不太對。

  裡間除了酒味,還有一絲血腥味。不是從閻鐵珊身上傳來的,而是從衣櫥方向傳來的。

  涼霧警惕著,一把拉開了衣櫥的大門。

  隨即正對上一雙眨巴眨巴的眼睛。

  一個髒兮兮的女孩被堵嘴綁在衣櫃裡。

  涼霧觀察女孩有些眼熟的長相,低聲問:「你是上官雪兒?」

  上官女孩連連點頭,又發出「嗚嗚」的聲音,希望能被盡快松綁。

  涼霧恍然,大概猜到了陸小鳳大戰垃圾筐是怎麼一回事。

  這小子,還有什麼驚喜是自己不知道的?

  區區一間客房臥室,總不能還藏著第三個人吧?

  室內是沒有藏人空間了。

  涼霧將視線投向窗戶。窗關著,但沒有從內插。上窗栓。

  徑直推開窗戶,左右觀察。

  就見在窗外的一丈距離,柳不度懸停在牆角暗影裡,他好似一只潛伏在夜色裡的幽魂。

  兩人的視線撞了一個正著。

  涼霧無聲地笑了。人在無語時,是會笑的。

  陸小鳳真是好樣的!這廝要是有一天說把玉璽藏起來了,她也絕不會驚訝了。

  「扣扣!」

  客房大門傳來聲響。

  陸小鳳喊:「涼姑娘,是我。我們快來喝一杯酒,慶祝一下。」

  涼霧深吸一口氣,對窗外的柳不度招招手,示意他進來說話。

  柳不度卻輕輕搖頭。

  顯然不想涉足過於擁擠的環境,還是外面的廣闊天地符合他的心意。

  涼霧不勉強,有人願意留在外面也好,就當他在望風。

  把窗戶關上,打開總門。

  陸小鳳迅速竄進客房,反鎖了房門。

  把酒壺擱在一旁,訕笑著低聲問,「你都發現了?」

  涼霧指了指隔壁客房,示意隔牆有耳,「柳余恨呢?」

  「沒事,他早就換房間了。」

  陸小鳳指了指斜上方,「十八天前,他從我隔壁換到樓上離我最遠的那間客房。」

  話是如此,兩人仍舊壓低聲音,以僅彼此能聽到的聲音交換消息。

  涼霧:「你都對他做了什麼?把他嚇走了?」

  陸小鳳喊冤,「我能做什麼,都是按你說的做。」

  「可別,我可不敢當。」

  涼霧絕不能認不存在的本領,「退一萬步說,我什麼時候教你藏人之術了?」

  陸小鳳:「某種程度就是你教的,是你教我偷人的。」

  涼霧挑眉,這人會不會用詞?!

  「不是偷人,是綁架。」

  「別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陸小鳳簡單概括了他做的事。

  「我聽你的指點,要穩住柳余恨,不讓他懷疑我們已經看破騙局。

  所以我以誠心待他,事事倚重他,次次詢問他。我找他喝酒,我與他聊天,我都真信了自己將要把他當朋友了。」

  陸小鳳還誇獎柳余恨,「你還別說,這位的搜查本領不低,是他摸清了進出珠光寶氣閣的錯綜水路。一個半時辰前,我和他把閻鐵珊綁了出來。目前為止,還沒看到霍天青大肆搜查的動靜。」

  涼霧非常確定柳余恨是被陸小鳳纏怕了,不是誰都受得了一只雞仔整天到晚嘰嘰喳喳。

  算了,就如陸小鳳所言,這些細枝末節不重要了。

  涼霧問重點,「你有沒有覺得柳余恨對霍天青的情緒有點微妙?」

  「有嗎?」

  陸小鳳回憶,「也許是我讓他調查珠光寶氣閣,把人壓榨得太狠了,所以他不喜歡珠光寶氣閣的管事。」

  涼霧認為不止於此,「今天他給上官丹鳳的那句傳話,有點奇怪。他說你『不日上山』,但沒有表明你們把閻鐵珊偷出來了。」

  陸小鳳沉吟片刻,「是有點怪,柳余恨的傳信像是故意隱瞞閻鐵珊的具體行蹤。拖延這一晚有必要嗎?明天上官丹鳳就能見到人了。」

  陸小鳳不解,「難道因為柳余恨天生寡言?所以只簡單寫一句?」

  「他是對你話少。」

  涼霧認為這種彙報工作的態度有些古怪。

  從誰獲利誰損失來思考,「如果詳說閻鐵珊的位置,他今夜遭遇暗殺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綁人上山,這是柳余恨的功勞了。」

  涼霧繼續分析,「柳余恨對霍天青有微妙的不順眼,而霍天青憑借珠光寶氣閣管家的身份在寶雞城扎根頗深。假設上官丹鳳與霍天青已經暗中勾結……」

  陸小鳳接到,「今夜的刺殺任務多半會由霍天青一手策劃完成。所以,柳余恨少傳話是不想霍天青搶了他的功勞?」

  這樣猜著,他又推翻了這個理由。

  「不對。相處了二十多天,柳余恨給我的感覺是什麼都不在乎,他不會爭功。」

  「等一下。」

  陸小鳳想到另一種可能。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身殘志堅的男人聽命於一個女人?如果不為名也不為利,多半就是為了情。

  「嘖嘖……」

  陸小鳳冒出一句,「我沒見過霍天青,但人們都說他一表人才,年少有為。」

  涼霧懂了,「原來是情敵之間的較量。不,更可能是單戀的痛苦。」

  柳余恨愛上了他的公主,但是他很清楚公主與霍天青的暗通曲款。

  因此,在彙報處置閻鐵珊的進度時,有了一絲他認為沒有大礙的隱瞞。

  陸小鳳連連點頭,「我認為九成九是這樣。」

  涼霧搖了搖頭,「這就是人性的幽微。利用感情很有風險,一步之差,滿盤皆輸。」

  涼霧也就感嘆兩句,立刻轉回正題,「上官雪兒又是怎麼回事?」

  這下,陸小鳳是真的不清楚了。

  「不知道,剛剛我回客棧,她突然從垃圾筐裡竄出來,說是找我有要緊事。

  幸好,柳老板從天而降,眼疾手快把人打暈,避免了她與柳余恨撞個正著。」

  陸小鳳把上官雪兒順回客房,暫時藏到衣櫥裡。

  又是忙不迭地去處理帶血的垃圾筐,委托柳不度將它帶遠點一把火燒了。

  為了掩飾房裡的氣味,他又匆匆去買酒,弄得一室酒氣。

  陸小鳳說,「我還沒來得及問她,你就來了。」

  「現在問。」

  涼霧環視一圈,「你這裡有紙筆嗎?」

  陸小鳳:「有是有,你拿來做什麼?」

  「我做什麼?你讓她寫出來。」

  涼霧反問,「上官雪兒找你有事,但你把人堵嘴綁到衣櫥裡。你確定要讓她立刻張嘴講話?你保證她不會大吼大叫?」

  陸小鳳摸了

  摸胡子,嘀咕一句,「有必要這樣謹慎嗎?」

  涼霧微笑,「你說呢?明天就要上山,我不許在陰溝裡翻船。你懂一些獨門點穴手法嗎?點了她的啞穴,讓她把想說的事寫出來。」

  「遵命!」

  陸小鳳立刻擺出嚴肅臉,取來紙筆。

  隨後打開了臥室衣櫃。

  陸小鳳一邊點了上官雪兒的啞穴,一邊對她道歉。

  「事出突然,對不住了。上官丹鳳的探子柳余恨,他也住在這家客棧。我不能讓你的聲音驚了他,有什麼事你就寫出來。」

  這就松開了上官雪兒身上的束縛。

  上官雪兒四肢重獲自由,立刻跳出衣櫥,扯掉堵嘴的布團。

  她張開嘴,想要發聲,但一個字都講不出聲。

  她狠狠地瞪了陸小鳳一眼,走到外間桌子旁。拿起筆,唰唰地寫了起來。

  第一句:「四條眉毛,你是個大大大混蛋」

  陸小鳳故作無辜,只得到對方的一個白眼。

  上官雪兒氣鼓鼓地嘟起嘴,她寫了第二句「解開我的啞穴」。

  涼霧沒有作壁上觀。

  她彎下腰,正視小女孩的雙眼,「不要浪費時間,你身上有傷,但堅持找到這裡,必是有要事。只要你配合地寫出來,之後就為你解穴。」

  涼霧非常鄭重地說,「上官雪兒,雖然你年紀不大,但已經能明辨是非。你帶來的消息很重要,我們絕不會輕視它。所以,請動筆吧。」

  上官雪兒被這樣認真地對待,忽而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很少有人,不,是從來沒人鄭重地看過她。

  從前在家裡,她只是一個不被在意的小女孩,凡事都被排除在外。

  如今……

  上官雪兒握住筆杆的手一抖,一滴墨跡墜在紙上,就像是暈開了一團黑色的眼淚。

  她頹然地坐到椅子上,動筆寫出了要說的話。

  越寫越快,寫了一張又一張紙。

  字跡漸漸潦草到醜陋,但沒人會為字跡而責怪她了。因為這些文字的內容,對於一個小姑娘來說太過殘酷。

  上官雪兒講述了十月初十發生的事。

  在太白山靈堂裡,上官丹鳳給出炎飆帶隊追殺金鵬王朝遺孤的版本。

  由於涼霧的釜底抽薪,證明那個版本是全篇謊言。

  這疊紙描述了另一個版本。

  上官雪兒五歲時,父母就因病去世了。

  她與姐姐上官飛燕是祖父上官謹一手帶大的。

  她的根骨不好,而姐姐適合練武。

  上官謹將家傳武學傳給上官飛燕,只交給上官雪兒一些逃命輕功。

  但從教導的那天起,他就要求上官飛燕將來保護年齡相仿的堂姐上官丹鳳。

  她們家與上官丹鳳一家住在一起。

  上官丹鳳是金鵬大王唯一的女兒。

  雖是堂姐妹的關系,但嫡系與旁支有別,也就成了君臣有別。

  「我不喜歡堂姐。其實她沒做什麼壞事,對我們一直很好,但姐姐因為她的存在不開心。」

  上官雪兒繼續寫了下去。

  上官飛燕與上官丹鳳有九分相似,站在一起時卻不會讓人錯認——那是燕與鳳的區別。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

  上官謹的年紀大了,上官飛燕的武功也有所成。

  他要求孫女在他死後,接過保衛金鵬大王與丹鳳公主的重任。

  上官雪兒:「我知道姐姐其實不願意,但她沒有直接頂撞祖父。祖父身體很差,恐怕活不了半年。」

  驚變發生在十月初十。

  這天,家裡來了一個陌生老頭,他叫霍休。

  上官謹倒是熱情地招待了對方。

  上官雪兒一直都不被家裡重視,家裡也習慣了她胡亂躲竄,那天偷聽了兩人的一段對話。

  霍休提起了《關中歷險記》,又說書中杜撰的寶藏恐怕會讓世人發現金鵬王朝的秘密。他希望接金鵬大王與上官丹鳳離開,暫避風頭。

  上官謹表示要考慮一下,他的身體已經不能遠行,如果有必要就讓上官飛燕護送。

  上官雪兒很快被發現,她被趕走了。

  對此,她早就習慣。跑出去胡亂走了一圈,直到天黑才回家。

  等到她回家,家裡卻發生了巨變。

  上官雪兒先去找祖父。

  發現祖父倒在他的房間裡,腦袋出了很多血,已經沒了呼吸。

  她想要叫人,姐姐不在房間。

  再跑去金鵬大王與丹鳳堂姐的院落,就看到上官飛燕拿著一把大刀。

  刀在滴血。

  上官飛燕身邊站著那個陌生老頭霍休。

  「我聽到了霍休說的話。」

  上官雪兒寫道,「他說「沒什麼好猶豫的,你親手殺死你的祖父就沒有回頭路了。」」

  「「本來,你還有半年准備時間,但該死的炎飆打亂了我們的計劃,現在不如借刀殺人。用一場喪事,把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引到寶雞城。」」

  「姐姐很難過,她大喊「我沒有要殺祖父,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是自己摔死的。他太過分了,他怎麼能讓我在有必要的時候桃代李僵,代替上官丹鳳去死!」」

  「霍休說「有心或無意有差別嗎?上官謹都是被你推死的,而現在你殺了金鵬大王與上官丹鳳。你不開心嗎?」

  「你該開心才對。明明是相似的臉,憑什麼她高高在上地享受榮華富貴。你辛苦練武,只能做一個保鏢,一個隨時要為公主赴死的替身。」

  「你們都是王室血脈,僅僅差了一根腳趾就有雲泥之別。從今天起,你才是上官公主。動手吧!」」

  上官雪兒握筆的手,不可控地顫抖起來。

  她寫下了血腥的一幕,「我看到了,姐姐砍斷了大王與公主的腳。我沒能忍住,尖叫出聲。」

  陸小鳳看到這裡,明白了為什麼靈堂裡的屍體都要被砍去雙足。

  這個偷天換日計劃裡,金鵬王室嫡系的足部特征會成為最大的破綻。

  那就消除破綻。死者被斷足,真正的上官丹鳳就能被視作上官飛燕的屍體。

  上官飛燕足夠狠,她又自斷腳趾。

  若非醫道高手仔細查看,旁人是分不清她是從六趾變四趾,還是從五腳趾變來的。

  陸小鳳立刻詢問上官雪兒,「你叫出聲之後,被關在了哪裡?是怎麼逃出來的?」

  上官雪兒無聲慘笑,搖了搖頭。

  她寫:「我沒有被關。我被姐姐追殺,她以為我死了,我是僥幸撿回一條命。」

  詳細寫了死裡逃生的經過。

  上官家在半山腰,那是一個適合隱居的地方。

  當夜,上官雪兒驚呼出聲後,就聽霍休要求上官飛燕格殺勿論。

  她慌不擇路逃了,上官飛燕緊追其後。

  一逃一追到了懸崖邊。

  上官飛燕射出毒針,上官雪兒為了躲針跳下懸崖。

  之所以能撿回一條命,因為下方六丈位置有一個橫生而出的小平台。

  這個地方她早就知道。以前一個人出來玩,失足掉下去過。

  從懸崖往下看,植被與霧氣擋住視線,瞧不到平台所在。

  上官雪兒在平台上躲了兩天一夜才敢重回地面。

  她又潛回家,就看到整個宅子已經成為大火過後的廢墟。

  上官飛燕、霍休與三具屍體都不見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記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要被騙來寶雞城,我就找來了。」

  上官雪兒寫到這裡,紙上的字一圈圈暈染開來。

  原來她不知什麼時候哭了,淚水打濕了墨跡。

  她放下筆,茫然地抬頭,摸了摸臉上的淚。隨後趴在桌上,哭得更加厲害。

  大約過了一炷香,她再抬起頭,努力不再哭泣。整張臉都花了,污漬、淚痕、鼻涕混在了一起。

  「沒用過,干淨的。」

  涼霧遞出手帕,又取來空臉盆放到桌上。

  「房裡沒洗臉水,你倒茶水湊合擦一下臉吧。」

  『謝謝。』

  上官雪兒無聲地做了口型,快速地把臉擦干淨了。

  除了一臉污漬,更能看清她的神色憔悴,整個人就像是一枝蔫掉的花朵。

  陸小鳳嘆氣。

  這個小姑娘面對的不只是家破人亡,為她解開了啞穴,問:「接下去,你想要怎麼辦?」

  上官雪兒搖頭,她能怎麼辦?

  一個多月了,她開眼

  閉眼都是那日驚變的畫面,也不知道找到陸小鳳又能怎麼樣。

  「我想找到你,把這些事告訴你。我不能讓霍休得逞。」

  上官雪兒抱著這個執念,不管人生地不熟地,一路跌跌撞撞地從長安來到了寶雞。

  至於說出真相之後呢?

  上官雪兒迷茫地問,「你們會殺了姐姐嗎?」

  陸小鳳張了張嘴,無法給出回答。

  說上官飛燕罪不至死?被她斬殺的那些人呢?

  涼霧反問:「你希望她死嗎?」

  上官雪兒想了想,還是搖頭了。

  「我是不是很沒用,她想要殺我滅口,但我還是希望她活著。」

  「你們不一樣,這有何不好。」

  涼霧問,「你還有什麼其他想說的?」

  上官雪兒:「沒了。」

  「睡一覺吧。等你醒了,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涼霧伸出手,摸了摸上官雪兒的頭發,也輕撫過她頭頂的穴位。讓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秒睡了過去。

  「這人暫時放在我的房間,我會幫她包扎外傷。等她醒來,我們也該從太白山下來了。」

  涼霧:「等會把這些紙都燒了吧。這種恐怖故事,不必留作紀念。」

  陸小鳳明白,「好。等柳老板了解原委,我就把這疊東西燒了。」

  涼霧帶著上官雪兒不便走門。

  開窗,與柳不度點頭致意。上到三樓,迅速撬開了自己客房的窗戶。

  夜終將過去。

  黎明來臨時,昏睡的人還在昏睡,有些人早早離開寶雞城。

  柳余恨帶路。

  在他身後,陸小鳳押著萬般不情願的閻鐵珊上山。

  獨孤一鶴帶著葉秀珠,涼霧與柳不度走在最後。

  七人的神色都不好。

  有的像是勞累過度,有的像是心情不佳,有的是重傷不愈。

  這樣一行人抵達半山腰的木屋時,本就難看的臉色更是雪上加霜。

  霍休的木屋一如既往的冷清又簡樸。

  今天,木門卻不似奔喪那日是敞開的,它緊緊關閉著。

  守在門外的還是獨孤方與蕭秋雨。

  獨孤方看到來人,詫異地問:「你們怎麼今天就來了。」

  柳余恨:「昨天我說了,不日便到。」

  獨孤方沒說話,但眼神說明了一切。

  這個「不日」未免也太快了一些,距離傳信居然沒超過六個時辰。

  柳余恨:「公主要嚴立本與平獨鶴去大王墳前認罪,人都已經帶來了。」

  他指了指被綁著的閻鐵珊與臉色慘白的獨孤一鶴。

  蕭秋雨面無表情地瞧著這一幕,敲了敲大門通報,「公主,陸小鳳把兩位罪人帶來了。」

  「呵!」

  獨孤一鶴倨傲冷哼,「老夫說了我沒罪。什麼青衣樓,什麼炎飆,都與我無關。」

  蕭秋雨:「你要狡辯,留到大王的牌位前。」

  很快,木門從裡面被打開。

  陸小鳳看到了美貌高貴依舊的女人。

  這一場偷梁換柱,不得不說上官飛燕做得真是太絕了!

  上官飛燕掃視了眾人一眼,「都進來吧。今日我們就把孰是孰非說清楚。」

  所有人都進屋。

  獨孤方與蕭秋雨也一樣,守在了公主身邊。

  蕭秋雨路過獨孤一鶴時,似乎不經意地觸碰他的手腕。

  如果峨眉掌門未曾重傷,不可能輕易被人近身,但此時他竟是毫無所覺。

  靈堂變化了布置。

  喪幡撤去,香燭正燃,多了供桌與四塊牌位。

  閻鐵珊瞧見牌位,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他也不顧雙手被反綁,衝到牌位前就跪了下來,開始聲淚俱下地懺悔。

  「大王啊,您怎麼就死了啊!」

  閻鐵珊的眼淚說來就來,立刻開始哭喪。

  「您怎麼都不等微臣啊!微臣有罪,未能侍奉您一日。微臣有愧,至今沒能手刃殺了您的真凶……」

  閻鐵珊嘶聲力竭地哀嚎著,開始絮絮叨叨地懺悔自責。

  瞧著他的這般做派,在場的人要是有誰信了他是真心痛苦,那才是純純的傻子。

  「夠了!」

  上官飛燕不耐煩地說,「別哭了。別以為你哭幾聲就能免除你的背叛之罪。」

  閻鐵珊雙手被反綁,只能扭動著肥胖的身體,吃力地站了起來。

  轉身看向眾人,他的一張老臉上已經一鼻涕一把眼淚。

  「我不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閻鐵珊苦著臉說,「我是真的傷心。當年從西域到中原,是我一路抱著大王逃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上官飛燕知道這不全是假話。

  閻鐵珊在四位輔臣中的武功最差,當時照顧嬰兒的瑣碎事情是落在他身上。

  「昨日是昨日,今朝是今朝。」

  上官飛燕厲聲斥責,「當你勾結炎飆,派出青衣樓殺手,屠殺父王、叔祖、堂妹與上官木時,你就已經變了!」

  閻鐵珊無奈搖頭,「是我做的,我認。不是我做的,你叫我怎麼認?」

  上官飛燕:「這是炎飆親口叫囂的,難道還能冤枉你不成?」

  閻鐵珊嘆了一口氣,「那你把他叫出來對質!」

  上官飛燕冷笑:「這話,是我要對你們說的。」

  閻鐵珊苦笑起來。他本就細小的眼睛在這個笑容裡變成了一條縫。

  「我從來沒見過的人,我怎麼把他叫出來。公主啊,你也太為難我了。」

  上官飛燕還要說什麼。

  下一刻,驚變突起。

  閻鐵珊被纏住的雙手竟是被松了綁,他利用供桌上的燭火燒斷了繩索。

  不顧皮開肉焦,右手狠狠抓向自身超級肥胖的肚子。撕裂衣服,狠抓了一把肚上脂肪。

  一大團黏糊糊的脂肪被他徒手抓了下來。

  閻鐵珊獰笑,將它投了出去。

  霎時間,脂肪四散。

  露出了藏於其中的圓球。

  球體在上官飛燕一丈外爆裂,只見密密麻麻的黑針射向了她。

  「不!」

  柳余恨拼盡全力,用最快的速度飛身擋到了上官飛燕身前。

  這種暗器卻太過凶殘,殺傷面積極強,一人擋不住所有毒針。

  柳余恨與上官飛燕都被扎成了篩子,針上劇毒讓兩人當場氣絕身亡。

  其實,今日到場的人幾乎都有心理准備,這一趟很可能會打起來。

  涼霧卻也沒想到,最先動手的居然是閻鐵珊。

  閻鐵珊來不及高興,只覺雙腿猛地劇痛。

  竟是有一把刀從供桌長布的下方伸出,直接攔膝一刀砍斷了他的腿。

  「啊!」

  閻鐵珊慘叫,倒地時,看清是誰藏於供桌下。

  不是別人,正是他信賴有加的管家霍天青!

  閻鐵珊咬牙切齒:「霍天青,居然是你!」

  霍天青不說話,手裡長刀已然刺進閻鐵珊的心髒。

  角落裡,葉秀珠煞白了一張臉。

  聽到霍天青這個名字時,更是又驚又怒,完全不敢置信他會在這裡!

  「好一個暴雨梨花針!」

  蕭秋雨忽笑一聲,笑聲有些不符合他年齡的蒼老。

  「這鬼東西早該絕跡了,居然被閻鐵珊弄到一個。那也無用,今日誰也別想走!」

  此話落下,蕭秋雨一掌拍向屋內承梁柱。

  柱子外層的木頭裂開,露出了金屬的支架。

  「嘎吱」,「嘎吱」……

  隨著四面八方傳來金屬鏈條與齒輪的聲音響起,木屋變成了一只被鐵板包裹的鐵桶。

  與此同時,眾人腳下猛地一空。

  地面頃刻裂開,腳下成了不知通往何處的深洞。

  「上官木!」

  獨孤一鶴早在脈像被人試探時,判定了蕭秋雨的面皮下究竟是誰。那是霍休,是上官木!

  他豈會放過對方。天塌地陷,也要算這一筆賬。

  兩人凌空打了起來。

  這下輪到霍休驚詫,「你居然沒傷重嗎?」

  霍休迅速掃視葉秀珠與霍天青。

  峨眉掌門傷重的消息,是從他徒弟葉秀珠的口中親自傳出來的。

  葉秀珠向心上人霍天青訴說苦悶。

  無心透出

  了師父的病,還有因為挑戰獨孤一鶴的涼霧與柳不度也內傷頗重。

  霍休自從看到三人,就在細致觀察。

  他觀察三人的神色步態,也確實都是病患的模樣,原來都是做戲嗎?!

  不,不全是做戲。

  有一個人是被蒙在了鼓裡。

  霍休看到了葉秀珠的驚恐,他嘲諷地譏笑起來:

  「原來如此!平獨鶴,是你將計就計地利用了徒弟!或者我該問你被徒弟背叛的感覺好受嗎?呵呵呵——」

  獨孤一鶴已然不再傷心。

  從成都到寶雞,有意無意勸說葉秀珠多次。

  希望她不要感情用事,要有自我的判斷,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結果並不理想。

  也罷,龍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他也不能要求所有的徒弟都足夠忠誠。

  獨孤一鶴:「我給過她多次機會,是她沒有抓住。」

  葉秀珠聽到這裡,大喊了一聲:「師父,我錯了,我再也不會了。」

  獨孤一鶴不再回應,全力霍休纏鬥起來。

  這場混戰從地面打到了地下。

  獨孤方、霍天青也都是不要命地參與進來。

  上官飛燕已死,他們是要為了她尋仇,更是找不到還能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房裡的三具屍體與八個活人都掉入地下。

  這一戰持續的時間說長不長。

  獨孤方率先死於陸小鳳手下。

  涼霧原想著給葉秀珠最後一個機會。

  但看她只是渾渾噩噩地哭泣,居然想也沒想要找霍天青算賬時,便知這位是真的回不去峨眉了。

  柳不度見狀,一劍終結了霍天青的性命。

  獨孤一鶴與霍休的死鬥最為激烈。

  可以用昏天黑地來形容,最終以獨孤一鶴的邪異一劍砍去了霍休的頭顱。

  頭點地,血四濺。

  金鵬王朝的恩恩怨怨,從此了斷。

  這一次,獨孤一鶴是真的受了重傷,但好歹留了一條命。

  有他在,才叫涼霧四人能夠順利逃出霍休建造的密不透風的地下鋼筋牢籠。

  用獨孤一鶴的話來說,他不懂機關陣法,但是他懂得霍休的詭譎心思。

  這個牢籠是要困住霍休以外的人,必是會留一個生門作為後手。霍休會等自己逃出去,即刻把轉生門為死門。

  清晨上山。

  黃昏時分,尋覓到生門,成功下山。

  下山後,獨孤一鶴將葉秀珠的武功廢除,卻未傷她根基。

  人教人,學不會。事教人,但願能夠刻骨銘心。

  葉秀珠的泄密行為即便不是故意弒師,但也背叛了峨眉。

  今日起,將她逐出峨眉,卻教了她另一門心法。

  如果她有心,可以從頭練武。

  二十來歲也還年輕,來日未嘗不能成為一位俠士。

  如果她無意,那就退居田園,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

  *

  兩日後,到了分別的時候。

  陸小鳳先提出告辭。

  十一月下旬,他想要啟程趕去江南。年關將近,要回百花樓過年。

  獨孤一鶴也不在寶雞城久留。

  他有內傷在身,更要慢慢走,爭取在年前返回峨眉山。

  獨孤一鶴還帶走了上官雪兒。

  這個無處去的小女孩,是他與過去的最後一絲關聯。

  就讓她在峨眉休養一段時日,以後再思考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客棧裡,最終只剩涼霧與柳不度。

  兩人說定三日後返回洛陽城,把契約書的事情辦妥。

  這三日,柳不度表示要在寶雞城處理一些雜事。

  子夜將近,室內沒有點燈。

  他坐在椅子上,衣著整齊,隨時可以出門的模樣。

  柳不度靜坐了整整半個時辰,起身,拿劍,出門。

  不是出客棧,而是來到涼霧的客房門前。他抬手想要敲門,但又遲遲沒能動作。

  走廊空空蕩蕩。唯有他一個人,靜默地站了一炷香時間。

  忽然,客房大門被冷不丁地從內打開。

  涼霧一本正經地問:「大半夜,你不睡覺,站在我門口干什麼?別否認,你站了至少有一炷香之久。難道是要練某種特別的武功?」

  柳不度猝不及防被逮了個正著。

  他張了張嘴,本就猶豫要不要說的話,現在無法立刻說出口了。

  不過,下一刻,他卻捕捉到了涼霧眼底的狡黠笑意。


第28章

  「有件事,我不確定你是否感興趣。」

  柳不度見著涼霧含笑的眼眸,他將之前的反復猶豫全部放下。

  他問:「現在方便去屋頂說話嗎?」

  涼霧掃視對方手裡的長劍,有了幾個模糊的猜測。

  「可以,走吧。」

  她反鎖上客房的門。這一走,短時間內可能回不來。

  今夜,兩人沒再走窗戶。

  從正門走出客棧,縱身躍上屋頂的平脊。

  子夜,俯視寶雞城。

  長街寂闃空蕩。路上別說人影,就連一只鬼影也看不到。

  柳不度既然決定開口,不再拖泥帶水。

  他沒有去看站在身邊的人,而是遙望夜幕裡的浮雲。

  語氣平靜地拋出一個問題:「你對霍休的那筆寶藏感興趣嗎?」

  涼霧聞言,倏然側目。

  看著對方,驀地笑了起來。是笑出了聲,而且笑了好一會。

  兩人以傳音入密的方式交談著。

  柳不度成了唯一聽見笑聲的人。

  他的臉上不見喜怒,依舊望著天空,握著劍柄的手指卻收緊了三分。

  他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明明同樣是笑,但涼霧現在的笑聲與剛才她眼底的笑意似乎截然不同。

  柳不度沉默著,也不出言打斷,好像滿不在乎地等著。

  等到笑聲停止,他還是沒有轉頭。

  望著夜空裡的雲聚了又散,平靜地問:「怎麼?你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

  涼霧理所當然地點頭,「對啊,很好笑。換一個人來問我,都達不到這個效果。」

  柳不度面不改色,站如古松,紋絲不動。

  他仍然盯著天空,雲遮月,天空暗沉了下來。

  這一刻是不是想轉身就走,只有他心裡清楚了。

  涼霧看著對方,「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笑?」

  柳不度瞭望遠方,不鹹不淡地說,「我還有必要問嗎?」

  「至少你有必要做一件事。」

  涼霧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對方的側臉。

  「對人提問的時候,別看天,請你看著人問。」

  柳不度措手不及,怔在原地。

  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以這種方式動手!

  這一戳不帶殺氣,不見敵意,叫他未能第一時間避開。

  等有了實感,他再迅速移步已無必要。面頰上的那抹溫度來得快,撤退的速度更快。

  柳不度終於轉頭了。

  他清楚地看到涼霧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

  柳不度:「你!」

  「我什麼?」

  涼霧眨眨眼,「你隨意誇,我能受得住,保證不會飄。」

  柳不度快要氣笑了,「我什麼時候要誇你了?」

  涼霧振振有詞,「你沒想誇我,何必問我對霍休的寶藏是否感興趣?」

  談錢,這種問題從劍客口中問出來,十分違和與突兀。

  從書肆大老板的角度,生意人關注錢財去向,那不能更正常了。

  當兩者同為一人時就不免生出矛盾,會叫人猜疑他的劍是否純粹,他是否誠於劍道呢?

  今夜,柳不度居然開門見山地問了。

  說明一件事,他願意坦露部分真實性情與不為人知的行事作風。

  涼霧:「你可以不問我的,一個人去尋找財寶,一個獨吞了財寶。不問,反而讓你更像一位孤高無瑕的劍客。」

  「但你問了,所以我笑了。笑的理由太簡單,我高興。」

  涼霧一語道破,「畢竟有句俗話說得好,錢在哪裡,情分就在哪裡。」

  柳不度意識到自己的誤判。

  在他遙望浮雲的時候,聽到的笑聲不是取笑,而是喜悅的笑。

  對人提問的時候,需要看著人問。

  這個要求乍一聽像是廢話,可它的含金量在此刻飆升。

  柳不度凝視涼霧。

  剛才他可以平靜地遙望天邊的雲  ,為什麼不能轉頭看向身邊的人呢?

  答案其實也很簡單。

  柳不度不去深想那個答案。

  只是冷淡地說,「好吧,我想誇你。你是一個聰明人,聰明到能找出被霍休藏起來的巨款。」

  這話說的,似乎誇獎就為利用涼霧的才智獲得金銀珠寶。

  「你的語氣可以更冷淡些。」

  涼霧戳破,「那才能掩蓋你對財寶的線索已有判斷,完全不需要找我多此一問。」

  柳不度沉默,他才不會承認那種俗氣的話。

  錢在哪,情分在哪,這就是無稽之談。

  哪有什麼情分,至多是他不願久居雲端之上,喪失了某些江湖道義,獨吞了一筆錢。

  柳不度再問了一遍,「你對那筆錢有興趣嗎?」

  「我的六根不夠淨,當然是對錢感興趣的。」

  涼霧實話實說,「我其實也問過陸小鳳、獨孤一鶴相關問題。霍休死了,青衣樓會怎麼樣?他手握的寶藏可能被藏在哪裡?」

  「陸小鳳說他絕不管後續。他很確定他要是去找錢,錢不一定能找到,但一定會先被麻煩找到。

  獨孤一鶴希望隱瞞他與金鵬王朝的關聯,避免給峨眉帶去麻煩,他甚至不希望有別人知道是他殺了霍休。」

  涼霧理解這種做法。

  獨孤一鶴不怕麻煩,但不想看到峨眉弟子被青衣樓纏上。

  青衣樓號稱有一百零八樓,其中知曉總瓢把子真實身份的人,估計一只手都能數得出來。

  霍休瞞得夠好,才能瞞住全江湖二三十年。

  以青衣樓那批殺手的德行,他們為主上報仇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有幾個瘋批出沒,那就夠峨眉喝幾壺了。

  一動不如一靜。

  獨孤一鶴更看重峨眉的安危。為了收攏霍休的那筆錢驚動了青衣樓,是得不償失。

  等時日一長,這個組織死了陰謀百出的大頭目,門下殺手或是另謀生路,或是內鬥瓦解了。

  涼霧說出了獨孤一鶴的想法,又說:「這樣一來,短期內對我們來說,反倒是有點小麻煩。」

  柳不度明白原因,「之前霍休編造騙局,讓一部分青衣樓殺手認為「炎飆」是總瓢把子的同伙。」

  「是啊。」

  涼霧想到勾魂手死前的那聲「炎飆大人」,霍休死得還是太快了些。也不知這廝命令對手下時,給她按了哪些古怪人設。

  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如今,霍休死了。從某個角度,也是死了最權威的人證。

  樹倒猢猻散之後,「炎飆」與青衣樓有關的消息也會傳出去。

  丘陵書肆肯定會受影響。因為書肆負責人知道作者的真實身份,這是常識。

  涼霧回答了柳不度最初的問題,「如果將來能得到霍休藏起來的財寶,拿多拿少我都不覺得燙手,就當是精神損失費了。」

  她心態很好,找不到也不可惜,因為這一趟收獲良多。

  尤其峨眉一戰,自悟了一種武功。今天獨孤一鶴臨走還給出了一個消息,讓她有些在意。

  涼霧反過來勸慰,「如果你的預判錯誤,沒能找到那筆錢,我覺得你不必失落。因為你獲得了更有價值的消息。」

  柳不度:「什麼?」

  涼霧:「前日的分別宴上,獨孤一鶴提到的滇南岩洞,我認為很值得尋覓。」

  分別之前,獨孤一鶴重提峨眉演武場上的比鬥。

  說起與兩人對戰時滋生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困頓感,讓他想起了舊時遭遇。

  那種感覺是因為誤入滇南岩洞而起。

  具體經過卻完全記不清了,只余八個字的感悟——絕地天通,天人有別。

  獨孤一鶴如今回想,也說不清具體是什麼感覺。

  好像他的相關記憶被清空了。細細思考令人後背發涼,而現在的他已經沒心氣再尋那個山洞了。

  涼霧聽後,有一種微妙的耳熟感。

  這個狀態類似閱覽靈鷲宮石壁武功。境界不到,不可觸碰,即便看了也會完全忘掉。

  這兩天,她去書肆逛了逛,買了幾本雲南相關書籍。

  今夜沒有早睡就是在閱著新買的書,有一搭沒有一搭地讀著。

  同時思考一個問題。獨孤一鶴被觸發記憶烙印,是在被迷霧功法包圍的情況相下。

  迷霧功參考縹緲峰之霧而創,那個滇南岩洞會不會也是類似靈鷲宮的神秘地點?

  可惜,獨孤一鶴記不清具體方位,那一整段記憶都模糊不清,只余「滇南」這個大概地理位置。

  好似桃花源記,人離開桃源後,想要再找卻無處可覓。

  當涼霧思考這些問題時,快有六年沒動靜的游戲任務居然更新了。

  【可選任務】:「長春之謎」(不限時)

  完成任務獎勵:經驗值+1000,背包擴容+10格,基礎武功秘籍X1,隨機人偶(基礎款)X1

  涼霧收到新通知,有種『我玩的游戲詐屍了』的感覺。

  挺驚喜,但要說激動,那種情緒已經淡了。

  與六年前不同,當時初入江湖只能依靠游戲的掃地僧技能。

  如今等級上升到「鋒芒漸起」,她有了一步步練出來的武功傍身。

  涼霧還是選擇接下任務。

  如能完成任務,獲得一只基礎款人偶就是有了一個殺人放火居家旅行好幫手,還是很不錯的。

  這次卻不再急迫地去做任務,不必馬不停歇地跑到雲南,一座接一座山找岩洞。

  參考「逍遙遺蹤」的完成過程。

  如果她沒有在沙漠得到神木王鼎,沒有在吐魯番得到《吸星大法》,只是單純爬上縹緲峰,也只完成進度的三分之一。

  新的可選任務「長春之謎」,比之前更不可捉摸。

  上次好歹還有一張進入靈鷲宮的地圖,這次游戲系統沒給別的提示。

  假設因為思考滇南岩洞觸發任務也能被視作一個線索,這個線索太模糊了,岩洞範圍不明,無法定位。

  涼霧又勉強拼湊出另一條線索。

  在逍遙派內功三選一時,選項之一是《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那本秘籍與任務「長春之謎」名稱相近。

  然後呢?

  沒然後了。

  她選了小無相功,只看到《不老功》標題而已。

  沒有更多明確線索,不必著急地趕去雲南找洞,說不定游歷江湖反而更能推進任務進度。

  這會,涼霧提醒柳不度,滇南岩洞具有尋覓的價值,絕非隨口一說。

  對方選擇坦誠一些,她也願意禮尚往來,不叫人錯過機緣。

  合則兩利。

  神秘山洞的線索太少了,多一個可靠之人去尋找,加大成功率。

  涼霧:「被獨孤一鶴遺忘的山洞,說不定藏了某種武學秘密。如果我找到它的位置,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反之,你有幸找到它的位置,想來也能不吝通知我一聲吧?」

  『當然會通知你。』

  柳不度卻將真話按下不表。

  他反問,「既然滇南岩洞的價值不可衡量,我為何要輕易許出消息?你已明了,我不只是一個高潔無瑕的劍客。」

  只為劍客,孤高到不屑於敝帚自珍。但他還有另一層,或不只另一層身份。

  涼霧微笑,這人還演上了,難道她會傻傻地把定價主動權交出去?

  「好好好,我懂,賊不走空。」

  柳不度挑眉,「你說誰是賊?!」

  前有陸小鳳引用西門吹雪的話搞拉踩,說背後傷人者不配用劍。

  後有涼霧直接定義他賊不走空。她怎麼不再補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柳不度發現了。

  有些人會倒霉地一起卷入金鵬王朝案,那不是沒有道理的。

  涼霧擺擺手,「這種細

  枝末節,你不用在意。你把重點放在『不走空』上。」

  她說:「「炎飆」是話本界冉冉升起的新星,當這個名字與青衣樓的關系被廣泛傳播出去,必定要迎來新書銷量高峰。這點,你沒有疑議吧?」

  柳不度不情不願地點頭。

  涼霧也勉勉強強地說:

  「基於此,我勉為其難地許你一個好處。等我成名之後,也不忘了老東家,下本書還交給「丘陵書肆」出版銷售。這夠意思了吧?」

  柳不度想到一句話,羊毛出在羊身上。關鍵是這個買賣裡的「羊」是誰?

  涼霧只要把書寫出來就行,丘陵書肆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刊印上市、推廣銷售、應對各種讀者的訴求,哪一條不麻煩。

  柳不度怎麼看,自己都更像是做苦力的肥羊。

  他必須據理力爭,保證權利,「只續簽下一本書,那不夠。」

  柳不度平靜地叫價,「從今往後,你寫的全部書籍,但凡上市銷售,都交給「丘陵書肆」。」

  「嘎?」

  涼霧被這句話逗出鴨叫了。

  做生意討價還價,她見多了,但這樣的黑心價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才發現,霍休必是坐不穩天下首富位置的,因為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你就是那個後浪,太會斂財了。」

  涼霧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捋一捋屋頂談話的邏輯。

  「我提出再簽一本書,是為了回饋你找到滇南山洞後與我分享消息。這個洞在哪裡?你現在也不知道,它還是鏡中花。」

  她又說:「我之所以強調滇南山洞的價值,是為了回饋你提到的霍休寶藏線索。但有線索,不代表我們能把寶藏拿到手。直白點,那筆錢也還是水中月。」

  涼霧思路清晰,「憑著鏡中花與水中月,你就想簽下我後半輩子所有的書,你不認為自己過於奸商了?」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

  柳不度聞言不免有一瞬自我懷疑,他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不對,不能被繞進去。

  對於拿到寶藏,他有九成的把握。在這個前提下,漫天開價有何不可。

  做生意都有些賭的成分。無名小卒寫書與江湖大佬的書,報價本就不同。

  同理,寶藏仍處於線索狀態或被切實挖出後,要得到它需付出的代價也不一樣。

  他才沒有黑心,只是認知不對等。

  他開出寶藏完整體的價格,而涼霧認為只需線索狀態的價格。

  柳不度:「如果我把寶藏的實物交給你,就不是這個價了。」

  「我還得謝謝你了。」

  涼霧毫不避諱地陰陽怪氣,「你好大方,只是要我簽下所有的書,沒想把我這個人也簽了。」

  柳不度:「我沒讓人簽賣身契的嗜好。」

  涼霧:「賣身契,這個詞可是你說的,說明你的思維存在這種企圖。」

  柳不度沉默。

  這不是辯論了,多少有點無理詭辯。

  涼霧理直氣壯。

  對方可以心黑,她為什麼不能詭辯。

  客棧屋頂,夜風呼嘯而過。

  風,肅靜。

  由於傳音入密式的談話,屋頂始終沒有傳出聲響。

  兩人相對而立。

  一個平靜,一個氣盛,相互看著對方,誰都不退一步。

  風在空中猛地打了一個旋,吹亂頭發。

  兩人離得近,看見彼此有幾縷不聽話的長發即將發尾相纏。

  雙方都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退了,再抬眸時,忽而一起啞然失笑。

  柳不度搖頭,為什麼會偏題偏到十萬八千裡之外?

  今夜最初的目標很簡單,只為抓緊時間去驗證寶藏線索。

  涼霧也是搖頭。

  她怎麼就被帶偏了?最開始只是想要提醒一句滇南山洞而已。

  「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

  涼霧豎起三根手指,「假設驗證了你的寶藏猜想正確,我和你續簽這個數。」

  柳不度:「你名下的三個筆名?」

  「你想得美。」

  涼霧說,「只是三本書。」

  柳不度暗道,這叫各退一步嗎?

  「不,最低八本。」

  涼霧終是不再還價,「好吧,八本。」

  柳不度聽到對方爽快應答,突然想起一件事。

  第二本書還沒影子,遑論八本。假設找到了霍休的財寶,涼霧分了一半,也就再沒有賺取生活費的緊迫感。

  柳不度:「這八本,你該不會等到七老八十才兌現吧?」

  涼霧微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這是什麼?」

  柳不度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是什麼?不就是平坦的肚皮。

  閻鐵珊的胖肚皮暗藏暴雨梨花針,涼霧能藏什麼?

  涼霧:「這是君子之腹。」

  柳不度抿唇。

  很好,這次是在拐著彎罵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涼霧又補一句,「不許催稿,創作是要有靈感的。」

  柳不度明白了,橫豎都是他要多退一步。

  還能怎麼辦,那就退吧。

  誰叫他是自己主動找上門。但他只會多退一步,必是不能更多了。

  「如你所願。」

  柳不度轉回正題,「今夜,我想再去一次太白山。」

  涼霧也不閑扯,「你認為霍休的財寶藏在他的密室裡?但上次離開時,大家把所有角落都找了才找到生門的正確位置。沒發現一枚銅錢。」

  「有個地方沒細看。」

  柳不度指出,「霍休的屍體,沒有仔細查。」

  五天前,獨孤一鶴一劍砍斷了霍休的腦袋,這叫老家伙死得不能再死了,

  眾人為了逃出密室對霍休的斷頭屍搜了身,但沒找到與他財寶有關的物品。

  「雖然搜身,但不夠徹底。」

  柳不度說,「之前霍休利用人。皮面具偽裝出一具他的斷肢屍體,閻鐵珊貼了一層假的肥膘藏住致命暗器。」

  他指出:「這兩位金鵬王朝的舊臣有個共同特點,都利用身體藏著秘密。固有思維往往會影響一個人的行為。」

  涼霧一點就透,「你是指霍休把最重要的秘密藏在他自己的身體裡。手法類似人。皮面具,卻是貼在他身上的其他位置。」

  「對。」

  柳不度從懷中取出一只小瓷瓶。

  「這幾天,我去配了一些高濃度的卸妝水。今夜,你要不要一起進山尋屍蛻皮。」

  涼霧欣然應允,「你的邀請,我的榮幸。」

  一拍即合,立刻出發。

  柳不度帶劍的理由已經不能更清晰了,重返地牢說不定會遇上青衣樓殘部。

  不過,這一路比他預計得順暢。

  從霍休留的後門進入地牢。

  除了多出五具屍體的腥臭味彌散,沒有其他人進入的跡像,一切與五天前離開時相同。

  找到霍休的斷頭屍,將藥水塗抹在他的全身。

  蛻皮一幕果真發生了。

  霍休屍體的前胸、後背、四肢部位都脫離了一層假皮。

  揭下這些假皮。

  柳不度又使用了顯字的藥水,就見假皮內側顯形出密密麻麻的字跡。

  「寶雞城,金樓寺後門,枇杷樹下半丈深,黃金百兩。

  杭州城西,問情樓,後巷路燈牆,第三塊磚,羊脂玉一盒。

  ……」

  兩人粗略瀏覽了一遍,類似訊息足足有上萬行。

  這可能不是霍休的全部財富,但也占據了極大部分。

  一般人是狡兔三窟,他是搞了無數窟,將財寶散落在全國各地。

  涼霧不禁要問,「萬一有人一不小心走狗。屎運,撞見了他藏的金銀珠寶,將東西挖走呢?」

  柳不度:「霍休在賭他的運氣,我猜他充分考察過藏寶地的日常情況,選擇人煙稀少、相對隱蔽的地方。這樣的分散藏匿規避了集中埋藏的缺點,至少不會被一鍋端。」

  涼霧對這份清單無語了。

  霍休把心思都用在藏錢上了,這得花多大的精力!

  線索到手,不多久留。

  兩人順手多做了一件事。

  把霍休等五人的屍體運出地牢,將屍體一把火燒掉了,骨灰撒在太白山上。

  回到寶雞城,旭日初升。

  迎著陽光,先去霍休在城中的藏寶點。

  在金樓寺後門的枇杷樹下,真的挖出了一盒黃金。不多不少,一百兩,與清單記錄完全吻合。

  這也證明清單的真實性。

  兩人回到了客棧。

  各自挑選想要又適合去取的財寶,將清單上的內容一分為二。

  至於以後去到實地,能否把每一件寶物都取出來,那就各憑運氣與本事了。

  涼霧其實有些好奇,柳不度是從哪學的「卸妝水」配方?

  這個問題還是被她咽了回去。

  蘇萌曾經特地關照,特殊易容手法秘密不易外泄,她又何必多此一問。

  有的事,該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了,不必為難人。

  涼霧只問:「能透露一下嗎?你是什麼時候琢磨黑吃黑的?是決定追著我去峨眉的時候?」

  柳不度已經懶得糾正對方用詞。

  「我為白掌櫃報仇,與找青衣樓要一筆賠償費,這有衝突嗎?」

  涼霧:「沒有。」

  柳不度:「一箭雙雕,有何不可?」

  涼霧:「沒有。」

  柳不度:「這不就結了。」

  其實,還是有一點區別的。

  在他原先的計劃中,找上青衣樓總瓢把子索賠,這筆錢是不會見面分一半的。

  遇到涼霧,計劃之外的事出現了。

  柳不度沒把前後變化說出來。生活因為意外而精彩,這樣很好。

  涼霧也不再深究曾經的猜測。

  生活總會有意料之外,她推測的柳不度想要黃雀在後,反正在事實上變成了一箭雙雕。

  「走吧,我們也該去洛陽城把契約書辦妥。」

  涼霧又說,「不是我啰嗦,我還有一個小問題,是和書肆有關的。」

  柳不度:「你問。」

  涼霧:「為什麼要取名「丘陵書肆」?這個問題不為難人吧?」

  柳不度卻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他還是語氣平靜地回答了,「沒什麼特別的,取自先秦無名氏的一首詩。「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裡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ヾ

  涼霧恍然,她聽過這首詩,名為《白雲謠》。

  兩人不再多言,迎著朝陽,離開寶雞城。


第29章

  三月末,西湖水光瀲灩,山色空濛。

  涼霧踏著春色,抵達杭州城。

  再有四個月,她穿來這個世界就滿七年了,竟是一直都沒一個像樣的固定住所。

  即便是生活在縹緲峰上的五年半,除非是暴雨傾盆的極端天氣,她不會住在靈鷲宮內,而是在其側扎了帳篷生活。

  房子過大,一個人住的感覺並不好。

  風水學裡管這種情況叫作「人少壓不住大房」。

  何況靈鷲宮被虛竹清空了所有家具,還從內側特意砌牆把所有通風窗戶都封死了。

  虛竹臨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要將自身困死靈鷲宮裡?

  這棟建築物有沒有異常古怪的現像出現?

  涼霧仍舊不知答案,更不會住在建築內部,而是從旁安營扎寨。

  這樣一來,她住了帳篷又住了不同客棧,但尚未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落腳點。

  從洛陽一路南下,走走停停三個多月,最後選擇以杭州為終點,因為這裡有一套待入住的房產。

  這套一進小院在西湖以東,是太平王送的謝禮。

  涼霧先到杭州府衙辦妥房產地契等手續。

  距離正式搬進新居還需一段時日,她在附近客棧短租了一個月。

  如太平王送禮時所說,小院自從購入就一直閑置。

  五年前,托宮九把地契房契轉送出去,將原本看守房屋的佣人也調走了。

  小院空關了五年多,需要費些時日讓它煥然一新。

  別看只是一進的宅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這是一間標准的「口」字形結構的住宅。

  小院坐北朝南,是巷尾的最後一間院子,僅在靠西的方位有鄰居。

  院子大門開在東南角。

  進門,左手邊一排倒座房。

  這排面北而開的房間,一共有三間,通常是佣人房或雜物間。

  涼霧不准備雇人。

  她靜待完成「長春之謎」後,讓基礎款人偶入住倒坐房。

  隔著空無草木的花園,倒坐房的對面是門朝南開的正房,其側各有一間耳房。

  再看東西兩側,分置兩間廂房。

  依照風水五行,東木南火的屬性,小戶人家將東側廂房當成廚房。

  相對應的,北為水,茅廁多是建在東北角的位置。

  涼霧沒有改動小院子的基礎格局。

  她不假人手,自行打掃清理,進行家居布置。

  在初步清掃後,准備將不符合她審美與不適用的家具賣掉。

  折舊變賣之前,裡裡外外對家具進行了仔細檢查,確保不存在夾層藏了隱秘物品。

  什麼是「尋霍休財寶後遺症」?

  這就是了。

  三個多月前,涼霧與柳不度在洛陽城分別。

  雙方簽署的一式三份合作契約,終是沒有歸檔洛陽府。

  兩人都認為不妨再等一等。

  等青衣樓徹底潰散,或等到這個組織腦子不清醒的殘黨不再揪著炎飆不放。

  歸檔府衙,本是為了保障作者與書肆雙方的權益。

  府衙知曉「炎飆」的真實身份是誰,才能在作者與書肆有矛盾時打官司時,判決到具體的那個人。

  另外,朝廷當然也要征稅。

  向作者征收的稅款,是從書肆發行銷售的獲利裡代為扣除。

  如果不歸檔,絕大多數情況吃虧的是作者。遭遇書肆賴賬欠款,想打官司都不成。

  從這個角度,涼霧不必發愁。

  她得了一半的霍休財寶清單,消息來源還是書肆大老板主動分享的。

  青衣樓沒有徹底解散前,歸檔反倒不利。

  某些殺手說不好為了尋找總瓢把子的同伙,潛入府衙找出炎飆的真實身份。

  下一步就是要逼問書肆的新掌櫃,涼霧人在哪裡,去什麼地方落腳了。

  不如放出風去。

  由於白掌櫃被青衣樓殺害,唯一見過炎飆的人死亡。

  丘陵書肆與炎飆沒有簽約,是一次性買斷書稿,錢款早就付清了。

  柳不度特意安排了一位身手不錯的新掌櫃接管洛陽城分店。

  假設遇上青衣樓殘黨來犯,直接殺了,多殺一個都是為白掌櫃出氣了。

  將這番布局安排妥當,時間已經過了腊八。

  柳不度快馬加鞭回家過年。

  他送出一塊銅制令牌,上刻丘陵圖案。涼霧可以憑著令牌去各家分店聯系到他。

  涼霧給出了西湖以東的小院地址,但不保證每次去都能找到她。

  兩人約了一個固定的再見時間。

  暫定在中秋節的嘉興煙雨樓。

  那天她本就要赴一場敘舊的約,如非被困,必定會出現在嘉興城。屆時,她會交出第二本書稿。

  分別後,涼霧縱馬南下,悠哉悠哉地逛著。

  從冬天走入了春季,沿途挖了三十一個霍休藏寶點。

  每個地點的財寶都在,除了金條銀錠、珠寶首飾,還有古董字畫。

  她不可能帶著這些東西閑逛,而游戲背包只有十五格,已經存放了十四格。

  【背包】14/15(可擴充)

  1、特殊技能:掃地僧的破掃帚(基礎款)

  2、小掃帚

  3、人皮面具套裝

  4、神王木鼎

  5、炎陽舍利

  6、白銀一千四百兩、杭州小院的房契與地契

  7、《吸星大法》秘籍一本

  8、干糧、水、備用衣物

  9、木雕白駝令牌一枚

  10、衛家馬場提貨憑證一封

  11、阿吉的信

  12、能量石x2

  13、丘陵書肆令牌

  14、逍遙派掌門指環、《靈鷲宮石壁秘籍》

  原想著最多能騰出三四格來存放財寶。

  裝不下就把東西埋回原位,被別人碰巧挖走,也比阻礙她游歷山川要好。

  沒想到游戲背包在存放財寶時,自動將其歸類到第六格,與白銀、地契房契存到一起。

  涼霧曾經把令牌、地契、信件等物裝在一個箱子裡,試圖

  把那個箱子放到同一個游戲背包格子時失敗了。

  游戲背包自有分類規則,它會自動分門別類。

  目前猜測,儲物規則與物品的來歷、獨特性、處置權有關。

  已知唯二能被合並存放的物品,是財寶類與備用食物衣服類。

  這兩格物品的存放上限以重量計算。

  它們的來處各有不同,而將來如何使用由涼霧本人決定。

  掃地僧技能與小掃帚需要配套使用,但無法被歸置到一起。

  猜測原因是技能由游戲贈送,小掃帚是自己制作,兩者屬性不同。

  能量石也是游戲抽獎所得。

  它沒有與掃地僧技能歸到一格,應該也是兩者的屬性相差甚大導致。

  其余物品或是他人贈送,或有獨到的功能。

  由此總結,獨特性越強的物品就不能歸到一格,像是神木王鼎、炎陽舍利、《吸星大法》、人皮面具。

  涼霧不具最終掌控權的物品也不歸到一起。

  像是白駝令牌、衛家馬場的提貨信、丘陵書肆令牌、阿吉的信。她可以使用這些物品,最終決定權與解釋權仍在贈送者的手中。

  與之形成對比,挖出的財寶是她全權支配,所以也就能歸到一格了。

  這個推測在南下途中被證實。

  挖出的三十一處財寶,全都順利收入背包的第六格。

  如此一來,布置新居時的資金充足。

  涼霧卻不直接使用這筆財寶裡的金條銀錠。

  她啟動游戲技能「鍛造術」,對金銀進行了一番重煉,以免舊物存在某些烙印標記。

  重新淬煉後的金塊與碎銀雜質被剔除,純度更高,成色嶄新,更是換了形狀。這些錢財再也瞧不出霍休埋葬它們的舊痕跡。

  確保舊家具沒有暗藏夾層就全部變賣。

  再帶上錢袋子,進入采買模式。

  這年頭的新家具多是尋找木匠定制。

  涼霧詢問了工期,她能看順眼的手藝,排單最少也要等三至四個月以上不等。

  想直接買成品,或是去舊貨店去淘換舊物,或是能買到有些瑕疵或意外被退貨的新品。

  那種情況下,難有精品。

  想要工藝精湛又養護得當的家具,只有去古玩市場。

  穿越前,她對古玩是只懂皮毛。

  穿越後,朝代更迭與前世不同。武周延續兩百多幾年,後不見有宋,而被堯朝取代。

  這些更讓涼霧沒法准備判斷古董的真假。

  她不懂,但有游戲技能。

  雖說鑒定術無法百分百保真,也能提供不少參考信息。

  反正她不是去考鑒定師,只為討價還價提供一個輔助標底。

  秉持著三不買。溢價太過的不買,拿不准的不買,來歷糾葛不清的不買。

  此前,也要咨詢一下「本地玩家」的意見。

  在寶雞城時,聽陸小鳳念叨了好幾次杭州百花樓裡的花滿樓。

  陸小鳳只差將人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花滿樓尤擅養花,也精通琴棋書畫,古董鑒定。

  涼霧早有上門拜訪請教一二的打算,自是不會空手登門。

  在途經宣城時,在當地最有名的文房四寶店買了兩塊貴價徽墨。

  徽墨,墨中瑰寶。在這個世界已經享譽四百年,以宣城出產為最。

  又在途經焦坡時,購入兩瓶九龍泉釀制的焦坡酒。

  曾聽陸小鳳提過一嘴,在寶雞城喝了柳林酒,不知怎麼就饞嘴江南焦坡酒的滋味了。

  她帶上墨與酒,叩響百花樓的門。

  百花樓,地如其名。簡樸,自然,花香四溢。

  涼霧見到了它的主人,直說來意。

  她在杭州安家,順路拜訪陸小鳳,捎給他一瓶嘴饞了好些時日的酒。

  今日前來,主要還是為了結識一番花滿樓,請教他這位杭州久居者一些本地生活訊息。

  兩塊徽墨,不成敬意。可作見面禮,亦可當咨詢費。

  花滿樓先對涼霧入住杭州城表示歡迎與祝福。

  「杭州四季如畫。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各有風味。你在此安家,必能生活愉快。」

  他沒有百般辭讓見面禮。

  只是禮尚往來地表示想為涼霧院內的花木種植獻出一份力,送她一棵可以不日移植的樹木。

  花滿樓在靈隱寺附近栽種了幾畝樹。

  待他實地勘察涼霧小院的格局後,再提供幾種適宜移栽方案。

  涼霧也不矯情,很是歡迎對方指導。搞園藝,這事就要聽專業人士的。

  花滿樓又道遺憾,「暫時我們都見不著陸小鳳了,他無法慶賀你遷入新居。二月二,龍抬頭,他修了他的四條眉毛,就離開了杭州城。他沒說去哪,只說這次要躲得久一些。」

  涼霧問:「因為青衣樓?」

  花滿樓:「是的。傳言陸小鳳殺死了總瓢把子,青衣樓殘部正欲拿他立威。」

  距離霍休被誅,已經有四個多月。

  正如涼霧推測的,當神秘的大頭目死了,青衣樓亂了起來,卻沒在一夕之間崩塌潰散。

  從收不到總瓢把子命令的半個月後,青衣樓的一百零八樓開始內鬥,各種流言四起。

  先是傳出霍休是青衣樓樓主,又傳出霍休失蹤了。

  在失蹤前,霍休最後親自下令要追殺的人是陸小鳳。還親口表明《關中歷險記》的作者炎飆,是他的拜把兄弟。

  在得不到霍休消息的一個月後,各樓樓主各自為政。

  有人宣布退出青衣樓,有人宣布所轄部門原地解散,也有人想要成為新的總瓢把子。

  最後那些野心家們不只內部廝殺,而且還搞出了一場競賽。

  誰先殺了陸小鳳,也就是為前任頭目霍休報仇,那就能名正言順地接位。

  涼霧在南下的路上不僅聽了種種江湖傳言,也遇上了青衣樓內鬥互殺現場。

  這群人完全不挑場合,在街上就真刀真槍地砍起來,根本不管傷及無辜。

  也合該那幾伙人倒霉,遇上涼霧,她順手一鍋端,把殺手們都給結果了。

  「青衣樓的內部大亂殺已經持續三個月。」

  涼霧問,「有沒有影響到百花樓?你怎麼不出去避避風頭?」

  花滿樓微笑著搖頭,「我認識陸小鳳有十來年了,早已習慣他與麻煩同時出現,避風頭是避不過來的。

  二月二,他是叫我一起出門轉轉,但春季正是播種時。我更想留在城裡,今年想要試種一種新稻。」

  花滿樓又說:「二月裡,來過幾波青衣樓殺手,被我一一勸退。進入三月,杭州城已不見那些人的蹤影,他們到底也是聽勸的。」

  「你讓我相信青衣樓能聽口頭勸說?」

  涼霧不信,「這還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花滿樓莞爾笑出聲,「涼姑娘,你真風趣。好吧,我承認用了一些特別的勸退手段。點到為止,阻其砸門。」

  涼霧對花七公子的眼盲症已有耳聞,面對面相處時卻感受不到分毫。

  花滿樓活得很好,沒有半分盲人的不便,他比健全者過得更好。

  如同陸小鳳說的,來到百花樓,喝一杯花滿樓的茶就感覺到勃勃生機、輕松自在。

  花滿樓能有這樣的生活,有超絕的心態很重要,有高明的武功也很重要。

  他將聽風辨位運用到極致,以其余四感彌補了視覺的缺位。

  涼霧對花滿樓能用武力勸退青衣樓殺手不意外。

  再從他樂觀平和的處事態度上,也基本相信他對來襲殺手是點到為止,沒有殺人見血、斬草除根。

  「這批追來百花樓的青衣樓殺手,沒有押上性命也要殺死陸小鳳的狠絕。」

  涼霧說,「追殺陸小鳳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成為新的總瓢把子。當他們發現那些手段多次受阻,也就會更換手法了。」

  「正是如此。」

  花滿樓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不會下殺手,而是勸人離開。

  「但願多次受阻可以讓部分殺手意識到此路不通,換一種生活方式。」

  涼霧:「這可不容易。霍休死了四個多月,想換種方式謀生的殺手早已退出。如今還留在青衣樓的,有難言之隱的少,多是形成了路徑依賴。」

  花滿樓何嘗不知,只是希望能勸一人是一人。

  「若他們死在我手中,徹底沒有了回頭的機會。能有一兩位放下屠刀,那也是好的。」

  涼霧笑了笑。

  不殺是仁,但除之後快未嘗不好。

  讓青衣樓殘部活著離開,誰能保證他們不會誤傷無辜路人呢?

  不過,她不去深究誰有或誰沒有審判的資格。

  江湖事不是非錯即對。

  立場不同,自有不同的看法。立場也非一成不變,取舍自然更改。

  涼霧望了一眼窗外。

  白雲悠悠,雲舒雲卷,千變萬化,此乃常事。

  「話說回來了。」

  涼霧不再扯遠,將話題拉回她登門的初衷。

  「我想要購置一些不必等待,交錢就能取貨的精品家具。你知道杭州城有哪些靠譜的商家嗎?」

  花滿樓想了想,報出了城內三四家店鋪名稱。

  「不同於字畫,家具占地方。城中古董店往往只放三四件有代表性的昂貴古董家具。」

  「聽你的意思,不為收藏,而更看重實用。最好去城外靠近的「居樂坊」瞧一瞧。

  那裡的商鋪專賣大件古玩,像是家具、擺件的歷史不一定長,近六七十年內物件也有不少。」

  花滿樓又主動提議,「明日午後我要去「居樂坊」附近辦事。如你有需要,我順道與你走一趟,介紹幾家店與你知。然後再去你的院子,看看適合種什麼樹。」

  「這感情好。」

  涼霧立刻應下,「多謝。」

  兩人敲定明日未時從百花樓出發。

  涼霧不多叨嘮,返回客棧。

  路過新居小院,發現隔壁西側那一戶種植玉蘭樹的人家亮起了燈火。

  她整理小院九天了,始終沒看到隔壁亮燈。

  從街坊口中打聽得知,種著玉蘭樹的人家,家主姓左。

  如今的家主人稱「左輕侯」,他早年喪妻,只有獨女左明珠。

  左家是松江府的大戶,家在擲杯山莊,這地方在江南的名氣不小。

  玉蘭樹院子是左家在杭州的別院。

  三百六十五天,只有秋季會亮燈幾日。左明珠喜歡菊花,重陽節後會來杭州賞菊小住。

  涼霧瞧著隔壁燈亮。今天尚未入夏,左家是不同往年的習慣,在春天就來人了。

  她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左明珠能賞菊,也可以賞杏花、玉蘭、桃花,此時來杭州有何不可。

  令涼霧多關注左家幾分的是另一樁事。

  擲杯山莊不是普通山莊,它與薛家莊是百年世仇。

  薛家莊,在三十多年前出了一位薛衣人。

  薛衣人憑著一把劍快意恩仇,傳說他的衣服上沾滿其他人的血。當年的天下第一劍客,又叫血衣人。

  「血衣人」後來退隱了,回到薛家莊,不再輕易出劍。一旦出劍,少有人能在他手下過十招。

  左、薛兩家是世仇。

  仇從何而起,外人都說不清了,只知道兩家火。拼了上百年,都填了進去很多人命。

  化干戈為玉帛,這個詞幾乎不可能在左薛兩家之間實現。

  涼霧關注這些事,僅有一個小心願。

  她沒有多管閑事的想法,更不覺得自己有面子能化解世仇恩怨。

  只希望左、薛兩家打起來的話,找個空曠無人的地方打。不要波及杭州別院,更不要一不留神把她家也給砸了。

  涼霧:這個小心願,一點不過分吧?


第30章

  春和景明,柳浪聞鶯。

  這般愜意的午後,逛街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放松方式。

  涼霧應景,換上蘭苕色的外衫出門。

  她在花滿樓的帶路下閑逛起杭州城外的「居樂坊」。

  花滿樓詳細介紹了各家古玩家具鋪的特色。

  有的重雕工,有的重意境,有的重木料,有的性價比高。選擇眾多,可供涼霧慢慢挑選。

  涼霧仔細聽著,時不時對她感興趣的家居物件釋放鑒定術。

  仿佛能聽到古玩家具靜默訴說著獨屬於它們的一段段老故事。

  古玩仍在,舊主已逝,悲歡離合盡在歲月裡。

  兩人一家一家逛過去,不知不覺,一個半時辰一晃而過。

  「申正一刻要到了。」

  花滿樓感知著太陽溫度的變化,准確地報出了時間。

  「我稍稍離開一會,半個時辰後,坊市東側的牌樓下見。」

  「今天有勞你陪同講解,我受益良多。」

  涼霧聽花滿樓早前提過,黃昏時分與預訂花木的朋友約好在附近交易。

  她爽快相邀:「今晚請給我一個機會做東,湧金門外「豐樂樓」,一起吃頓江南晚宴。」

  不待花滿樓推辭,她又說,「我一個人吃飯,避免浪費,都不敢多點菜,辛苦你陪吃一次。

  假如你的朋友願意賞光同來,我歡迎之至。不知對方買什麼花木?正好交流心得,給我提供些裝修花園的參考建議。」

  花滿樓聽到這裡,也不好辭拒。

  相逢即緣,往來皆友,那就共進晚餐。

  「我先謝過涼姑娘的破費,今天的晚餐是我沾光了。」

  他卻不敢保證能邀來另一人,那位的性情略有桀驁。

  「我那位買桃花樹的朋友,拿不准他今晚是否有空,等會我且問一問。」

  「隨意就好。」

  涼霧也不追逐人多熱鬧,晚宴主要是答謝花滿樓。

  「同在江南,今日若不得見,山水有相逢,來日皆可期。」

  「好,一會見。」

  花滿樓微微頷首,轉身沒入人群中。

  涼霧禮貌性地目送人離去,宛如目睹了一陣春風吹入杭州春色裡。

  只見花滿樓閑庭信步,他與落日余暉自然而然地融為了一體。

  仿佛花神一般的人物,放眼江湖也是罕見。

  涼霧默默感嘆一句,也快步離開。

  逛了一下午,沒白費腳力。她心裡已然擬好了一份購物單。

  這就去詢價,合適的話,當場定下。

  當涼霧又一圈走下來,更要誇花滿樓靠譜。

  他推薦的店家都是誠心做買賣的,報價合適,沒搞宰客那一套。

  涼霧交付定金,選中了各種櫃櫥、各房桌椅、雕花床、臥榻等等。只等店家在約定日期送貨上門,再付尾款。

  最後,還要買一個博古架。

  她走向「竹影軒」。

  不等進店,相隔三丈遠,在街上聽到店內爆發了爭吵。

  一道囂張的女聲響起,「先來後到?你與我講先來後到?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在杭州,不是在松江。你來到我的地盤上,今天我就搶你了想要的東西,那又如何!」

  很快,另一道女聲回話了。

  她的音色偏柔和,但說話內容毫不客氣,「養不教,父之過。」

  六個字罵得狠,是說對方沒有教養。

  「砰!」「哢嚓——」

  木頭被砸裂的巨響隨之而起。

  但聽那個柔和女聲說,「你要打,別在店裡打,別砸壞了店家的東西。」

  囂張女人說:「砸就砸了,我又不是賠不起!」

  不多時,兩個女人一前一後地飛掠出店,當街上演全武行。

  涼霧看清了干架雙方的樣子。

  稍許年長的女人,三十出頭。長馬臉,大嘴巴,蒜頭鼻。

  客觀地說,她的長相過於粗獷,偏生還穿了與氣質極其不搭的鮮嫩水紅色衣服,就連鞋子也是大紅緞面弓鞋。

  水紅色衣服不管不顧地刺出手中利劍,尖利地喊著:「臭婆娘!你居然敢罵我爹!」

  偏年輕的女子,二十出頭。

  皮膚白皙,如珠如玉。她身著鵝黃色裙衫,袖口與衣擺處有菊花金線繡

  紋。

  鵝黃色衣服揮動雙掌,掌風極其陰柔,勉強應對著長劍攻擊。

  在言辭上仍舊不甘退後,「我有說錯嗎?你無理取鬧在先,搶奪他人預定物品在後,不就是家裡沒教好。你母親早逝,那就是父親的失責。」

  干架的兩人是誰?

  涼霧發現街上忽而安靜了。

  與一般瞧熱鬧的情況不同,圍觀人群沒有議論紛紛。

  明顯外地口音的游客詢問擺攤小販知不知道兩個女人的來頭。卻見小販連連擺手,還做出了收聲快撤的手勢。

  哪條地頭蛇能讓當地攤販噤若寒蟬?

  這時,從竹影軒裡又跑出一個女子,二十來歲,翠綠衣衫。

  「大嫂!我來助你!」

  她一邊對水紅衣服喊話,一邊伸出纖纖玉手。十指彎曲如鷹爪,徑直朝著鵝黃衣衫抓去。

  不料,腳下猛地一滑。

  翠綠衣服轉身失誤,差點絆一跤。

  這下子幫忙不成,反身抓向了她口中大嫂的長劍。

  翠綠衣服驚慌大喊:「哎喲!大嫂,你快避開!」

  「滾開!你就會幫倒忙!」

  水紅衣服的一張馬臉瞬間拉得更長,急匆匆地想要收劍。

  涼霧望著這一幕,暗道有點意思。

  翠綠衣服的幫倒忙看似無心之失,實則角度掐得很准,是借故來阻止這一場忽起的亂鬥。

  下一刻,馬臉大嫂正欲撤回長劍。

  涼霧敏銳發現從干架三人的斜後方,居然有四枚毛栗子破空而來,朝著馬臉大嫂的四肢而射去。

  如讓水紅衣服被擊中,只怕她再難收勢,劍鋒將會直刺她勸架小姑子的左耳。

  說時遲,那時快。

  涼霧彈出四枚碎銀。銀光掠過,將毛栗子碎成粉末。

  水紅衣服發現碎銀從正面方向襲來,完全來不及閃避,但好歹銀子沒有打到她身上。

  「誰?!」

  她立刻罵道,「獐頭鼠目之輩,有膽子扔銀子偷襲,沒本事正面打我!」

  「呵呵——」

  鵝黃色衣服譏笑,「你是不知好歹,你多睜開眼睛看看呢?這四枚碎銀分明是幫了你。」

  水紅色衣服惱羞成怒,眉頭吊起,「我要你提醒?!我沒又沒求誰幫我!」

  鵝黃色衣服斜了對方一眼,「你真狠心。那一劍要是讓你刺中,施茵的左耳必會少了半截。」

  涼霧出手了,卻沒有站出來認領的想法。

  彈出碎銀,保人耳垂完好,不過隨性而為。對方謝或不謝,都不重要。

  她更關注是誰射出毛栗子。

  毛栗子從干架三人的後方而來。

  那裡聚了一堆大圍觀者,同時也有許多朝外撤退的人。現在望去,未能發現誰的面有異色。

  看來放暗器的人已經撤退迅速,隱於大批往外走的人流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涼霧也從「施茵」這個名字猜到了干架三人的身份。

  昨天,她還在想小院可能被左、薛兩家的戰火波及,今天就遇上正主。

  馬臉大嫂是薛紅紅,薛衣人的大女兒。

  嫁到杭州施家莊,是施家的大兒媳,丈夫施傳宗。

  勸架的翠綠衣服名喚施茵,施家的小女兒。

  鵝黃色衣服被薛紅紅提劍就刺,她不是別人,正是左明珠。

  由此再看剛剛薛、左兩人在店裡的爭執,活脫脫一幅世仇見面的場景。

  薛紅紅不分青紅皂白,有事沒事都要找茬,拔劍當街與左明珠打起來。

  左明珠的武功稍遜一籌,但也不甘示弱地反嗆回去。

  倒是施茵的行事微妙。

  左、薛兩家的百年世仇,江南一帶不說人盡皆知,混江湖的至少有所耳聞。

  施茵作為小姑子,不可能不知大嫂薛紅紅擺在明面上的仇敵有誰,她居然用了故意幫倒忙的這一招來勸架。

  施茵為何勸架?

  是不欲多見流血,還是她與左明珠有暗下私交?

  試用毛栗子暗中偷襲,又是哪一路人士出手?

  是衝著施茵去的,或是挑撥施家姑嫂關系?還是對左家有怨,想把這一筆記在左明珠頭上?

  涼霧在短短幾息間,想到這些疑問。

  她更深刻意識到城門失火必將殃及池魚。

  那股不祥的預感飆升,自己的新居小院被戰火波及的概率恐怕趨近99%。

  涼霧不再觀戰。

  這幅亂像,博古架只能改天再買,她調頭向著牌樓方向走去。

  近在眼前的鄰裡問題,她不能視而不見。

  稍一想,有了五種方案。

  方法一,決定權完全在自己。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只要搬家,離開是非之地就能一勞永逸。

  話說回來,這個鄰裡問題並非太平王思慮不周。

  他送禮時,隔壁住的還是朝廷退休的一品大員,四年前轉賣給了左家。

  涼霧不想搬家。她只是想找一個固定落腳點,就連定制家具排期三四個月也懶得等,恨不能拎包入住,不願多費精力去找新房子。

  退一萬步說,憑什麼是她搬?而不能是左家搬走呢?

  方案二,決定權仍在自己。

  為了不讓左、薛兩家火拼殃及池魚,那就從源頭上滅火,把那兩家能動刀動槍的人都給廢了。

  這想法殺氣略重,也是自找麻煩。

  其三,向游戲面板許願。

  許願增添一個抽獎選項,類似「金鐘罩」的房屋防御結界。

  好似猴哥給唐僧畫的保護圈,一旦啟動結界,則可免疫一切外來攻擊。

  涼霧清楚自己想得太美了。

  以往玩的游戲版本,沒出現過類似結界的獎品。

  現在游戲面板幾年才更新一次可選任務。指望它有神奇獎品,還不如指望天降神雕看家護院。

  其四,先發制人,先禮後兵。

  給左輕侯與薛衣人下帖子。警告左、薛兩家的家主,她要搬入小院了。

  讓兩人務必約束家人與手下,要打換個地方打,否則有來無回。

  用這一招,遇上講道理的話事人是會和氣地答應。

  涼霧深知更可能是另一種情況。

  她不免與兩家一場比鬥,她贏了,說不定仇也就結下了。

  左明珠看起來尚且講理。

  但薛紅紅的處事風格以及杭州攤販避之不及的態度,這位可不是被打輸就服輸的人。

  是薛衣人上梁不正導致下梁歪,還是生而不養,養而不教呢?

  最後的一個處理方案,那就是不解決。

  新居被人砸就砸了,只要肇事者願意翻倍賠錢就行。

  不妨用一種好心態地看待火拼,可以將它視作「小院皮膚」時不時一鍵更新。

  涼霧琢磨著五種選項,走向牌樓,等待與花滿樓彙合。

  竹影軒門口,薛紅紅因為左明珠的譏諷惱羞成怒。

  這話是明說她有眼無珠,錯把投擲碎銀避免她失手錯傷施茵的恩人當仇人。

  話沒說錯。

  正因說對了,更是將她的臉面往地上踩。

  薛紅紅拿著劍,看了一圈找不到投出碎銀的人,也找不到投出暗器的人。

  「多管閑事。」

  薛紅紅罵了一句,面子上仍舊掛不住,持劍就要繼續對左明珠發難。

  施茵拉住大嫂的手臂,「今天就算了,我們可不能讓漁翁得利。那得不償失。」

  薛紅紅聽到這裡,終是借著台階下來。

  對左明珠放狠話,「下次見到你,有你好看的!」

  左明珠還欲還嘴,可是迎上了施茵暗含乞求休戰的眼神,她只是冷哼一聲就走了。

  「大嫂,我們也走吧。天色不早了,回家吃飯。」

  施茵立刻挽著薛紅紅的右臂,不讓她再胡亂動手。

  又從懷裡取出一只錢袋,拋給竹影軒的伙計,「抵扣店裡的損失。多出來的,請你吃茶。」

  伙計接住錢袋,掂了掂。

  這

  賠償費總算叫人露出笑臉,「謝謝,客人一路走好。」

  薛紅紅被施茵拉著,余火未消地向外走。

  一路不停地對左明珠罵罵咧咧,更是將左輕侯與整個左家罵了進去。

  施茵表面上小雞啄米似地附和點頭,心中暗暗叫苦。

  五年前,父母為什麼偏要與薛家結親呢?

  論品性,薛紅紅只會給施家火上澆油;論外貌,這位大嫂真難叫人見色起意。

  說到底,就是父母勢利眼,看中了薛衣人在江南的勢力。

  施茵心似明鏡,自家人也不是好東西。

  父親施孝廉本來與左家交好,但從娶了母親花金弓就與左家斷了往來。

  理由是母親性情潑辣,不得理都不饒人,與左輕侯爆發了好幾次衝突。被她得罪的也不只左家,還有父親以前的好些個朋友。

  問題只在母親的性格嗎?

  怕是不然。父親乍一看是畏懼妻子,但又何嘗不是懦弱地把惡人讓妻子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施茵想到哥哥施傳宗,他比起父親更軟弱。

  施傳宗不喜薛紅紅,但為了攀上薛家,捏著鼻子娶了她。新婚不久,轉頭又與房裡的丫鬟們滾到床上去了。

  這種私情自是不敢被薛紅紅知曉。

  施茵倒是想提醒大嫂,轉頭就在家中後院假山看到大嫂與她沒見過的男人偷情。

  那讓她還說什麼?

  這對夫妻各玩各的,花樣百出。後來被她發現,雙方的偷情對像都不只一人。

  她戳破這些事,最後反而會落得裡外不是人。

  施茵甚至都懷疑了,不對勁的究竟是施家,還是她本人?

  正常的婚姻是夫妻之間別無二心,美好的家庭是雙親有擔當講道理,這是錯嗎?

  施茵又一次陷入對未來的迷茫裡。

  如果讓父母安排婚事,鬼知道她會陷入哪一個泥潭。

  她沒有大嫂的底氣。

  薛紅紅有天下第一劍客的父親作為依仗,自己有什麼呢?

  自己懂一點武功,但也沒武功好到力壓群雄。

  施茵更不想嫁到哪家,然後整天上演全武行。

  逃!遠走才能高飛。

  這個念頭又一次冒了出來。

  施茵想著如何逃走才能一勞永逸,一個走神沒發現薛紅紅已經甩開她的手。

  薛紅紅一肚子火未消,瞥見坊市牌樓下的俊秀雅士,立刻雙眼放光。

  她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前走去,人未至,聲先到。「花七公子,在這裡遇到你,我真是滿心歡喜啊!來啊,今夜你陪我好好說說話。」

  薛紅紅看到花滿樓,立刻就來勁了,將父親的告誡全忘了。

  什麼花家勢大,花家年輕一代七個孩子各有千秋。花家雖少有武林高手,但在朝堂、商場俱是大有作為,關鍵是花家非常團結。

  花滿樓聽到來人的聲音,微不可見地輕輕蹙眉。

  同在杭州城,他不是第一次與薛紅紅遇上,而施家莊的大兒媳喜好美色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他不在背後非議旁人婚外偷情的私事。至少有一點,他有權力拒絕這般混亂的關系。

  花滿樓根本不理會薛紅紅,甩袖背過身去。

  他都來不及為涼霧介紹,自己身邊這位購買桃花樹苗的朋友是來自東海桃花島的黃藥師。

  花滿樓對涼、黃兩人說,「此地嘈雜,我們換個地方再說。」

  涼霧來到牌樓下,正見花滿樓與一位青衫客同來。

  青衫客好生奇怪,臉上的面具奇醜無比,手持一支碧玉簫。

  不等三人說上話,薛紅紅尖利又嬌俏的聲音又傳來了。

  薛紅紅眼看花滿樓又一次不搭理她,剛才未消的怒火再起。

  她皮笑肉不笑地說:

  「花七公子,我說你也開開眼。別整天與醜八怪為伍,也別只和年輕姑娘廝混。成熟的女人,像是我,更能讓你體會曼妙滋味。」

  一句話得罪三個人的「典範」出現了。

  花七公子年幼因病致盲。

  富豪如花家,延請天下名醫也是束手無策。他與太原無爭山莊的少莊主原隨雲一樣,都是年幼得病,眼疾不治。

  一南一北,花滿樓與原隨雲的眼盲症是江湖人口耳相傳的遺憾。

  叫一個看不見的人開開眼,薛紅紅的第一句話就罵得難聽。

  花滿樓本不在意。

  他瞎了是事實,也早就過了會被惡言中傷的年紀,這些流言蜚語已成過耳煙雲。

  他被罵,無所謂,但薛紅紅不該攀扯他的朋友。

  「醜八怪」、「和年輕姑娘廝混」,一句是打人直接打臉,一句是污人品格。

  花滿樓罕有地冷臉了,正要叱責薛紅紅,但身邊人的速度更快。

  蘭苕色與暗青色的兩道身影一言不發,已經忽然閃至薛紅紅身前半丈。

  涼霧凌空一抓凝結空中水汽,轉瞬結成三片冰片。

  屈指輕彈,冰片瞬間沒入薛紅紅的面門人中穴與兩側太陽穴。

  黃藥師稍一抬手,指尖寒光微閃。

  朝著薛紅紅的右肩輕輕一拍,那縷寒光沒入她的肩胛骨關節之處。

  來時快,去時更快。

  這番攻擊只在須臾之間。

  薛紅紅都來不及眨眼,好似見到神出鬼沒,攻擊她的兩人已經回到原位。

  「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

  薛紅紅又驚又怒,自己居然被人如閃電般近身偷襲了。

  但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她不確定地運行真氣一周,仍舊沒有察覺半分不適。

  「呵呵。」

  薛紅紅嗤笑起來,原來是虛驚一場,對方的攻擊速度快,可也沒給她造成什麼傷害。「不過是繡花枕頭一包……」

  最後一個「草」字未能出口。

  忽然,她覺得右肩輕微刺痛。

  刺痛很快化為劇痛,整條臂膀疼得都不似她自己的,叫她恨不能將右臂全部砍下。

  「啊——」

  薛紅紅無法忍受,慘叫出來,但折磨沒有到此為止。

  右肩膀疼到讓她扭曲,周身幾大穴位忽而也開始奇癢難耐。

  她又抓又撓,可癢意越來越深,癢到她跪倒在地,控制不了地原地打滾。

  「解藥!」

  薛紅紅又痛又癢,這才認定剛才被兩人攻擊必是被下了毒。

  她一邊滾一邊抓,又是咬牙切齒地大喊:

  「無知蠢貨!你們用的什麼鬼蜮伎倆,對我下了什麼毒?!快說,快給我解藥!否則我必叫我爹,讓薛衣人把你們一劍捅成窟窿。」

  「呵!你想要附骨針的解藥?你不如早點把右臂砍了來得快。」

  黃藥師不屑冷哼,「你想要哭爹喊娘就去做吧,讓薛衣人有本事就來東海桃花島跪地求藥。」

  涼霧瞧著薛紅紅的醜態,暗道這人也是有福氣,得以一試生死符的滋味。

  這種武功,被虛竹以旁注形式寫在了靈鷲宮石壁武學之側。

  虛竹說生死符非常陰毒,所謂解藥其實只是壓制延緩發作。

  本不是毒,何來解藥。

  這是以逍遙派的特別功法逆行真氣,將至陽之氣化為至陰之冰。

  冰片被注入敵人的奇經八脈。當人中生死符,越是運行內功,至寒之氣就會越發迅速地行至全身。

  但凡中了生死符,全身奇癢伴隨劇痛。

  每日加劇,九九八十一天,一日勝過一日。

  等到第八十二天,癢與痛都會消失。

  別以為是痊愈了,陰邪之氣是轉明為暗地潛伏到體內深處。等到又一個八十一天過去就會復發,周而復始地重復一遍痛苦經歷。

  想要解脫,只有運行逍遙派的特殊內力將寒氣逼出。

  猶記當年天山童姥用這種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暗器,牢牢控制著手下的七十二洞三十六島。

  在縹緲峰上,涼霧翻看到這篇武功,好奇心起練了,但從未拿誰試手。

  一來,她很清楚用這種方式控制手下,不得人心,早晚會翻車。

  二來,殺人不過頭點地。非必要,又何必折磨人。

  今天,倒是叫薛紅紅嘗了鮮。

  涼霧眼看對方痛苦無比還敢叫囂,深知這人是備受煎熬的時間還不夠長。

  「你想叫薛衣人登門拜訪我,這真不錯。」

  涼霧對薛紅紅說,「西湖以東,清水巷巷尾,那戶一進院子是我家。小院還在裝修中,你爹吃了閉門羹的話,再能去隔壁街巷的「悅來客棧」找我。」

  施茵萬萬沒想到稍不留神,大嫂能鬧出這樣的大事。

  早就想過某天薛紅紅會撞到鐵板,但沒想到是在自己陪同她的這一天。

  薛紅紅聽到襲擊她的兩人拒不給解藥,更是勃然大怒。

  從沒哪天像此刻丟盡臉面,她掙扎著運功控制體內奇癢劇痛。真氣一起卻是難受加倍,她在地上打滾打更厲害了。

  「你們……」

  薛紅紅就要破口大罵。

  施茵快速回神,一個箭步衝到大嫂身邊蹲下。

  死死捂住了薛紅紅的嘴巴,絕不能讓她再說錯一個字。

  薛紅紅蠻橫潑辣慣了。從松江府到杭州府,人們看在薛衣人的份上,對她退避三舍。

  這叫她忘了江湖上總有人不怕薛衣人,總有人不給薛衣人幾分薄面。

  薛紅紅忘了,施茵不會忘了。

  如今,薛紅紅嫁給她哥,也是施家一份子。一旦被人遷怒,施家也會遭殃。

  施茵只恨自己不夠狠心,至少在沒有逃出施家前,沒法坐視全家受難。

  「兩位俠士,還請高抬貴手。」

  施茵真誠道歉,「大嫂無理頂撞,確實該罰。我這就帶她回家思過,來日登門請罪。」

  「嗚嗚嗚——」

  薛紅紅掙扎著還要說什麼,被施茵重重點上啞穴。

  隨即,她又被封住雙手穴道,兩臂都不得動彈,被施茵半拖半拽地拉起來往外走。

  施茵一邊賠著笑臉,一邊硬是將薛紅紅拖走。

  涼霧見狀,暗道施茵可惜了。一個人出生在什麼家庭,是無法選擇的。

  向她的背影補了一句,「我是涼霧,清涼一夏的涼,騰雲駕霧的霧。來日登門,千萬別找錯人算賬。」

  施茵鄭重點頭,「我記住了,保證不會弄錯。」

  隨著挑釁方被迫離開,這場衝突也停止了。

  四周圍觀人群沒有立刻散開。

  不知是誰先帶了頭,啪啪鼓掌,掌聲很快此起彼伏。

  「花七公子,你的朋友打得漂亮啊!」

  「哈哈哈,太好了,那頭母老虎也有今天!她砸我攤子的那口氣,總算在今日出了。」

  「真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有人能治一治施家大兒媳了。」

  「打得好,要說我別給解藥,就讓薛紅紅難受一輩子,省得她出來欺行霸市。」

  「不行,不行,你也得為兩位俠士的考慮,薛紅紅背後還有薛衣人。可我也要說一句打得好!」

  ……

  諸如此類的叫好聲不斷。

  處於議論中心的三人卻已經腳步輕移。

  起起落落之間,飄出百丈開外,抵達楊柳飄飄的堤岸邊。

  花滿樓終得耳根清淨,立刻對涼霧與黃藥師賠罪。

  「今日之禍,起因在我。薛衣人上門興師問罪時,請務必告訴我,我定會前來助陣。」

  「你完全不必自責,誰年輕時還沒遇到過幾個瘋子。」

  涼霧豈止是不在意,更是心情頗好地招呼兩位,「一起打了架,這就是緣分。豐樂樓,走起,一起吃一頓慶祝慶祝。」

  花滿樓聽出了涼霧的歡欣雀躍,他真的有些不解了。

  被薛紅紅攪和了一通,為什麼她能如此高興呢?

  即便教訓了薛紅紅出了一口氣,那也不會是一幅「今天花開得正香,鳥兒叫得真好聽」的輕松歡喜心情吧?

  涼霧理所當然地心情明媚。

  之前,她要做選擇題。

  有關她的房子該如何應對被左薛兩家的火拼波及,她是有了五個備選方法,但哪個都有利弊。

  現在好了,不用選了,答案自己出現了。

  涼霧:「生命總會自己找到出路,我的小院也一樣。真好,值得喝一杯,等會我干了,你們隨意。」

  黃藥師不由側目,花滿樓認識的都是什麼怪人啊?

  等一下,這話似乎把自己也給繞進去了。


第31章

  湧金門外聽潮聲,豐樂樓上觀西湖。

  自堯朝開國以來,此處一直是杭州城游船聚集停泊之地。

  入夜,張燈結彩,游人如織。

  豐樂樓一如既往是杭州城生意最好的酒樓,今天依舊座無虛席。

  涼霧不是提前一天預訂,而是十天前在抵達杭州時就預訂了三樓的雅座包間。

  搶位,搶對了。

  這頓飯吃下來,菜好、酒好、景好,同桌而食的氣氛也不錯。

  花滿樓自不必說。

  當黃藥師入座後,摘下了他那張能把人嚇哭的醜面具,露出了湛然若神的真容。

  《論江湖人對覆面的百種偏好》

  涼霧確信終有一天她會寫這本書,揭秘不同的易容故事,更准確地說是變身方法。

  自從見識霍休把上萬條寶藏地址藏在遍布四肢軀干的人。皮皮。套中,黃藥師的扮醜只能算基礎操作。

  區區一張醜面具而已,它都沒有附加禁忌詛咒,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涼霧指尖微動。

  忽然想起了不知身在何方的柳不度。

  那夜,戳了戳柳不度的側臉。

  雖似蜻蜓點水,但自己指尖觸摸的感受很真實。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佩戴某種面具?

  她敢賭上陸小鳳的四條眉毛,答案七成是有。

  柳不度懂得「強力卸妝水」的配方,把霍休的一身假皮扒下,他對易容術非常精通。

  精通不代表一定使用,但有了可以使用的必要條件。

  涼霧走神一瞬,很快收回發散思緒。

  她把注意力移回餐桌。

  也不提面具,這事可能會觸碰黃藥師的敏感情緒。薛紅紅口吐「醜八怪」一詞就挨了附骨釘,那是前車之鑒。

  這會以黃藥師購買桃花樹木為話頭,聊了起來。

  晚餐前,三人順道拐了一趟涼霧的小院,瞧了瞧可供花木種植的空間環境。

  當涼霧介紹隔壁鄰居是左家別院,花滿樓與黃藥師終於明白她為何心情不錯了。

  所謂師出有名。

  告誡薛、左兩家不要把戰火波及旁人,這事情得有一個由頭,今天薛紅紅是主動將把柄遞了出來。

  吃飯時,不聊掃興的人。

  黃藥師對厭惡的人,連姓名也不會提,也只談論花木種植事宜。

  「我在島上種植大量桃花樹,是以奇門遁甲為根基。這不適合你的院子,花圃太小,只有三四釐地,根本施展不開。」

  黃藥師已經看出來了,涼霧對這間院子的裝修理念是一個詞——省心。在省心的基礎上,再談實用性與美觀性。

  「你種幾株觀賞性植物就好。」

  他建議,「圖省事的話,和隔壁一樣,你也種玉蘭。這樹不難養,你家所在位置的光照不是問題,只需注意排水就行。」

  花滿樓:「我手上沒有可以立即移栽的玉蘭樹苗。這也不是問題,稍微等上十天左右,我找朋友淘換兩株。」

  昨天,花滿樓表達了禮尚往來的想法,承諾贈送涼霧樹苗。

  今日發生了薛紅紅事件,更叫他希望能包圓清水巷新居的所有花木,以表達連累朋友的歉意。

  涼霧沒有辭拒,不然太過生分。

  她又問:「除了玉蘭,還能搭配種什麼呢?」

  「桂樹不錯。與玉蘭錯開花期,也很實用。桂花能釀酒,也能做食材。」

  黃藥師提議後又問,「花兄,你那有桂樹吧?如今正是適合移栽的季節。」

  花滿樓微微頷首,「春日萬物復蘇,這段日子的氣溫與雨量都適合移種。我有兩棵品相不錯的桂樹,明日就可以安排上。」

  涼霧也不想提敗興的人,但明天顯然不是種樹的好時間。

  「移植樹木,此事不急。我覺得要挑一個黃道吉日。」

  花滿樓笑了。雖然才與涼霧認識兩天,但確信她不信這些命理學說。

  問:「哪個版本的黃道吉日?」

  涼霧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是寫著『沒有薛家莊』搗亂的黃道吉日。」

  黃藥師聽到「薛」字,臉色就淡了下來。

  他對這個姓氏的某個人很尊重,今日全因薛紅紅敗壞心情。

  他的面具確實很醜,偏不

  許旁人罵它醜。

  尤其薛紅紅的言辭惡意中傷的不只是他,還有與他交好的花滿樓。

  性情桀驁如他,難得有一個相處舒服的朋友。

  今天只用附骨針懲戒薛紅紅,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當然不是看薛衣人的臉面,而是不能讓花滿樓難做。

  如果當場殺了薛紅紅,這筆賬薛家必是會遷怒花家。

  「哪怕薛衣人求上門,我也不會給替他女兒解除暗器。」

  黃藥師表態,「這針埋在關節深處,也死不了人,不時疼一疼罷了。」

  「這事就是薛衣人治家不嚴。他不教的,必有旁人給他女兒一個教訓。」

  黃藥師嘲諷著,暗忖等到來日自己收徒,必是嚴格要求徒弟們。

  花滿樓沒有勸說黃藥師放薛紅紅一馬,他待人以善,但也是有底線的。

  「薛衣人在登門求藥之前,應該會先找名醫嘗試著解毒。」

  花滿樓鄭重地對兩人說,「等到薛衣人下戰書,請務必告知我。哪怕你們無需我掠陣,也叫我能為你們泡一壺靜心茶,一同面對此事。」

  黃藥師不置可否地點頭。到時候是否通知,還不是由他說了算。

  桃花島與杭州城有段距離,雖然不遠,但也能叫信使慢上一天,剛好趕不及通知花滿樓。

  「好啊。」

  涼霧不再拒絕,這是花滿樓第二次提議了。

  同在杭州城,他來幫忙的話,只要走三刻鐘就到。不必他做打手,到時候一起清掃屋子就行。

  涼霧又說:「你們覺得薛衣人真的會登門嗎?薛家莊的具體位置在哪裡?」

  黃藥師回答:「在嘉興與杭州之間。快馬加鞭的話,這會薛紅紅已經被抬進薛家莊。」

  *

  *

  薛家莊,今夜氣氛凝重。

  薛紅紅被抬回娘家時處於昏迷中。

  施茵把大嫂敲暈的。

  如果薛紅紅不暈,就要面對奇癢難耐與劇痛無比的雙重折磨。

  兩個時辰前,薛紅紅被拽回施家莊。

  施茵不能再封住大嫂的啞穴。

  薛紅紅剛開口就一頓咒罵,罵小姑子不叫她出氣,更罵遇到左明珠就沒好事。

  又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受傷的原因講了一遍,歸納起來一句話——錯全在別人。

  施孝廉作為家主,一張臉都白了。

  瞧見大兒媳傷得這樣重,就怕薛衣人先用劍問候他的小命。

  還是身為婆婆的花金弓強作鎮定,招呼兒子施傳宗、女兒施茵一起把大兒媳立刻送回娘家。

  薛紅紅傷得太重,施家沒辦法,必是要由薛衣人出手救治。

  「親家,紅紅為薛家莊承受良多啊!」

  花金弓一見薛衣人,也顧不上平日對他的畏懼,先訴苦了。

  「今日這一遭,紅紅是被左家暗算。左明珠那女娃陰毒得很,聯合她的鄰居對紅紅下了毒手!」

  花金弓已經在路上聽女兒詳細說了古董坊市的事發經過,但怎麼敢對薛衣人講實話。

  說過錯全在薛紅紅,是她見色起意,是她對花滿樓及他的朋友出言不遜在先?

  這話要是講了,有些糟心事就包不住了。

  薛紅紅嫁到施家莊不是五天,是五年了。她愛好男色,與外男廝混之類的流言早就在暗中流傳。

  花金弓以往也是跋扈,但在大兒媳面前硬氣不起來,誰叫她沒用的兒子也與丫鬟偷腥。

  不聾不啞,不做家翁。

  要是在意薛紅紅的品性,五年前她就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花金弓之前選擇隱瞞薛紅紅的醜事,現在就要繼續瞞下去。

  也是巧了,被她找到絕佳的借口。

  涼霧住哪裡不好,偏巧住在左家別院的邊上。

  這不就找到了涼霧傷人的動機。

  是左家在背後攛掇傷了薛紅紅,理由自是因為薛、左兩家有世仇。

  花金弓把薛紅紅吹成維護薛家顏面才會重傷。

  「姓涼的受到左明珠指使,故意挑撥離間。誆騙了花家小七,叫他那位來自桃花島的朋友也錯手傷了紅紅。」

  花金弓很會模糊重點,不能得罪的就不得罪,柿子專挑軟的捏。

  近一年,她聽過黃藥師的名號。那是一位因為科舉舞弊案敢把江南貢院給砸了的狠人,人送外號「怪邪大俠」。

  薛衣人聽著這番說辭,再看女兒一臉凄慘不已的模樣。

  薛紅紅昏迷著,脖子與手腕處露出的皮膚都是一道道見血抓痕,是她忍不住奇癢抓的。

  薛衣人深吸一口氣,沒有回答。

  他探了探女兒的脈像,抬頭先看向施傳宗,「作為紅兒的丈夫,你怎麼說?」

  施傳宗可不能說真心話。

  他平時過得憋氣,瞧著薛紅紅倒霉,他就想叫好。

  「岳父大人,您一定要為紅紅報仇啊!」

  施傳宗用盡畢生演技,偽裝傷心不已。

  佯裝哭泣,用加了辣椒粉的袖子擦了擦眼角,被刺激到真的流出淚水。

  施傳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小婿無能,對紅紅中的毒束手無策。聽聞「南張北王」的張簡齋最近身在江南,還請您發帖邀請他來治病。」

  薛衣人又看向施茵,「今日,你與紅兒一起去坊市,你把當時的經過再說一遍給我聽。」

  自從進入薛家莊,施茵一直低著腦袋。

  母親一路嘮叨,不准她說出今日實情。有的話說了,對施家來說便是災禍。

  施茵內心煎熬。

  她做人的底線要一次次為家族退讓嗎?

  施家給了她什麼?

  一條命與不愁吃穿的生活,就要讓她無限期付出嗎?

  何況她不說,薛衣人有心追查的話,真會查不到嗎?

  今天街上圍觀的人數眾多,瞧見實情的人太多了。

  這時,一個保持安靜的人說話了:

  「施姑娘,你就再復述一遍,今天從頭到尾是怎麼一回事啊?」

  說話的不是別人,是比薛紅紅小六歲的胞弟薛斌。

  薛斌面露關切地問,「姐姐的傷,真的是左明珠暗中指使的嗎?」

  施茵聞言,倏然抬頭。她看到了薛斌眼中的關切,卻在心底嗤笑起來。

  薛斌的這份關心是給誰的,在場的這些人除了她,又有誰能猜得到呢?

  那是一個秘密,薛、施、左三家除了當事人之外,僅有她知道的秘密。

  有時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更令她左右為難。

  橫也是為難,豎也是為難。

  施茵索性不管了。她只想順從自己的心,今夜選擇說出實話。

  「下午,我與大嫂在竹影軒閑逛。大嫂本來沒打算買屏風,後來左明珠來了,說她要預定一款上次相中的屏風。大嫂就要去搶……」

  施茵從頭說起。

  隨著她客觀描述出事發經過,可以明確感知到母親花金弓的目光像是一根根尖針扎到她的肉裡。

  「以上,就是全過程。」

  施茵重復出涼霧與黃藥師的話,是叫薛衣人登門請罪,再談解藥。

  花金弓被女兒戳破謊話,又急又氣。

  她忙不迭地找補,「紅紅是受了左家的氣,一時嘴快得罪了人。她一直都是直爽性子,與花家小七就是鬧著玩,她能有什麼壞心思。」

  薛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花金弓。

  「夠了!紅兒留在這裡,你帶施傳宗回施家莊。」

  花金弓不敢反駁。

  施傳宗恨不得立刻走,但又不想被徹底趕走,再與薛家沒有關聯。

  他眼珠一轉,說:「我與母親馬上走,不耽誤岳父給紅紅治病,但讓小妹留下來。她與紅紅要好,這會能幫著照顧。」

  施茵暗罵誰想與薛紅紅交好了?

  如果沒有一層姻親關系,她絕對不可能選這樣的人做朋友。

  施茵卻沒有反駁。

  今天這樣的情況,比起回到施家,留在薛家莊更能清靜點。

  施傳宗與花金弓離開了。

  等到馬車完全駛出薛家莊,他對一臉不悅的母親說:「別生氣了,小妹說了實話也沒什麼不好。」

  花金弓往兒子腦門上就是一掌,「你懂什麼!沒了薛家這個姻親,施家的富足日子能維持幾天?!」

  施傳宗:「沒了薛紅紅,還有小妹。親上加親,你把她嫁到薛家不就行了。」

  花金弓聽了,下意識要再給兒子一掌,「胡說什麼!你這是賣了你妹妹嗎?!」

  「娘,別說得

  那麼難聽。」

  這次,施傳宗攔住了花金弓的巴掌。

  他嘲諷地說,「五年前,你給我安排薛紅紅做妻子時怎麼講的?你說都是為了我好,往後能得到一座大靠山。」

  施傳宗:「促成這門親事,我問心無愧。我沒坑小妹。比起我,薛斌好了不知多少倍。

  就算他在武功上完全沒天賦繼承薛衣人的衣缽,但他的品性算不錯了,不會背地裡偷情。」

  又道:「比起我們家,薛家更是不知強了多少倍。薛夫人早逝,小妹嫁過去,沒有強勢蠻橫的婆婆。

  最多就是有一個不講理的大姑姐,也就是她的大嫂。她已經習慣應付薛紅紅了,沒什麼相處難度。」

  花金弓聽著,舉起的手掌也放了下來。

  「你的話也不無道理。假如薛紅紅沒出事,親上加親容易。現在,讓我想想要怎麼才能辦妥。」

  薛家莊內,燈火通明。

  薛衣人將幾隊人馬派了出去。

  近期有消息,神醫張簡齋行至蘇杭一帶,眼下要盡可能快地找到他。

  對於施茵,他多問了一句。

  「你跟我說實話,這五年,紅兒曾經與幾個人偷情?」

  施茵為難。

  有的真相被她揭開,她就裡外不是人。

  薛衣人:「不要隱瞞,今天紅兒敢對花家小七出言不遜,不只是在氣頭上的緣故,也是這些年她的胃口被越喂越大。你不說,我之後也要去查。」

  施茵把心一橫,「據我所知,七個。我只看到大概長相,不清楚那些人的具體情況。」

  薛衣人:「施傳宗呢?」

  施茵:「四個,都是家裡的丫鬟。」

  薛衣人沉默半晌,閉起眼睛,擺了擺手。

  「行了,你去休息吧,讓斌兒替你安排客房。」

  薛衣人等到再也聽不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他才睜開眼睛。

  望向病榻上的女兒。

  眼中是藏不住的失望,更是無盡的自嘲,「養不教,父之過。左明珠沒有罵錯。」

  走廊上。

  薛斌帶路,將施茵帶去客房。

  他反復左右張望,眼看四周無人,想要開口問話。

  突見屋檐下倒掛著一團紋絲不動的黑影。

  薛斌想說的話被卡在嗓子眼,不住嗆咳起來,「咳!咳!咳!」

  施茵一直低垂目光,猛地抬頭看到黑影,也是嚇了一跳。

  定睛細看,那一動不動的黑影是二莊主薛笑人。

  「薛二叔好。」

  施茵打了招呼,對方沒有搭理她。

  「二叔,你還不睡啊?」

  薛斌也打了招呼,對方也沒搭理他。

  薛笑人倒掛著。

  充耳不聞招呼聲,他睜著眼睛,傻愣愣地盯著天空,嘴裡念叨「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

  薛斌對施茵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理會。

  薛笑人瘋了,十年前瘋的,他瘋起來把妻子也給殺了。

  後來一直是這般痴傻模樣。

  有時搭理人,說著傻乎乎的話,更多時候就是一個人數星星。

  施茵早就聽過這些傳聞。

  她來薛家莊的次數不多,只是逢年過節走親戚。遇上薛笑人的次數用一只手就能數清楚。

  另外,她還知道一件事。

  薛笑人瘋了,武功仍在,卻少有人見他再用過。

  施茵又想起了張簡齋。

  享譽江湖三十年的神醫又如何,治不好花滿樓的眼睛,治不好薛笑人的瘋病,又能治好薛紅紅的毒症嗎?

  兩日後,張簡齋被請到了薛家莊,他給薛紅紅把了脈。

  這兩天,薛紅紅保持清醒的時候少,她主動要求被敲暈的時候多。

  「恕我學藝不精,慚愧,我不能治。」

  張簡齋遺憾地告訴薛衣人,「我只能判斷出施少夫人中的不是毒,我猜測她是中了兩種獨門暗器。也說不准具體什麼,見所未見。」

  薛衣人凝眉,神醫張都聞所未聞的暗器,那太少見了。

  需知張簡齋不僅在醫術上出神入化,他三十多年的行醫經歷,讓他對各門派武功均有涉獵。他本人那一手彈指神通的功夫,也是已臻化境。ヾ

  張簡齋:「解鈴還須系鈴人。為今之計是找到給她種下暗器的人,詢問解決之道。時間拖得越久,對身體越不利,你早做安排。」

  薛衣人沒有任何失望表情,只說,「有勞你跑一趟了。」

  「留步,不必多送。」

  張簡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不知道薛衣人很快公布了一個決定。

  宣布讓薛紅紅與施傳宗和離。與此同時,他不會為女兒去登門尋藥。

  即是錯,就要認罰。

  薛紅紅受著百般痛苦,就是對她做錯事的懲罰。

  罰到哪一天為止?到她能夠真正意識到錯誤為止。

  張簡齋前腳說不知暗器來歷,後腳就登上小船出海前往桃花島。

  醫者仁心,但神醫各有古怪的規矩。

  他所謂的不能治薛紅紅,不全是沒能力把人治好,也是處於規矩治不得。

  登上桃花島,見到黃藥師。

  張簡齋:「師弟,別來無恙?」

  黃藥師神色淡淡,對自尋上門的所謂師兄,不見幾分熱情。

  雖說是師兄弟,但也不過名義上師承函谷八友之一薛慕華門下。

  「你來做什麼?」

  黃藥師即刻想起最近誰有病了,「你該不是為了薛家的事,找我來要解藥吧?」

  張簡齋:「不,不,不。無用功的事,我做它干甚?」

  他與這個同門師弟相處時日很短,但也知道黃藥師桀驁不馴的脾氣。

  話說回來,兩人拜入師門時間相差太久。

  自己是四十多年前,被中年的師父收徒。

  因為對武學不感興趣,只練了一門指上功夫為求自保,更多是研習醫術。

  學醫七年就被師父踹出門去,叫他從游方郎中一步步實踐出了醫術。

  後來再未見到師父,直到七年前行至江南,瞧著時日無多的師父早已瘋癲。

  瘋癲的師父身邊有十五歲的黃藥師,說是關門弟子。

  黃藥師學得比他廣多了。

  琴棋書畫、算數星像、醫蔔機關,還有師父的半吊子武功心法。

  張簡齋便知師父的舊時心願達成了一半。

  這要從函谷八友說起,那是逍遙派蘇星河的八位弟子。

  八人擅長不同技藝,分別是琴、棋、書、畫、醫、工、花、戲。

  因為不明原因,八人死在了六十多年前。

  八人之中,唯有神醫薛慕華來得及收了一個小徒弟。

  這個徒弟後來改名齊八,誓言重新集齊函谷八友所學之術。

  張簡齋是齊八的大徒弟。除了醫道,在其他方面既沒興趣也沒天賦。

  一別二三十年,江南再遇齊八。見他收徒黃藥師,便知師父的心願該是完成了一半。

  黃藥師也不知道齊八為什麼瘋癲,遇見時,這人已經瘋了。

  齊八算不得名師,瘋癲的人教學也是瘋癲的。

  黃藥師是三分聽齊八講說,七分翻閱齊八搜集的一堆缺頁書籍,再自學而成。

  三年前,一對不熟的師兄弟送走了歲數到了的瘋癲師父。

  張簡齋沒再登上過桃花島。

  今天,黃藥師不信不請自來的人是來敘舊的,因為本就無舊可敘。

  「你不是來求我為薛紅紅拔除暗器,你來做什麼?」

  張簡齋捋了捋黑白夾雜的山羊須,「我只是

  來告訴你一個隱蔽的消息。你還記得「生死符」吧?」

  黃藥師頓時凝眸。

  瘋癲師父念叨過,遺憾是沒見過逍遙派正宗。

  江湖上早就沒有這個門派的蹤跡,就連傳聞也少得可憐,因為一條古怪的門規。

  創派祖師逍遙子立下規矩,門下弟子不得對外泄露本門存在。如果叫外人知曉,即使追殺到天涯海角,也要除掉知情者。

  昔年,函谷八友絕口不提本是逍遙派門下。

  黃藥師記得生死符,也只是記得一個名稱罷了,據說它是一種霸道的暗器。

  今天,張簡齋特意提起它,不可能只是追憶當年。

  「你看到它了。」

  黃藥師說得肯定,「你怎麼確認它是它?」

  張簡齋:「我比你虛長幾歲。」

  黃藥師輕嘲:「是三十五歲。」

  張簡齋一噎,這師弟真是從頭到腳沒一處可愛的地方。

  「細枝末節,不要計較。」

  他也不廢話,「曾經我去西域行醫,遇上過生死符親歷者的後代。對方描述了身中這種暗器的症狀。」

  「中了生死符,奇癢難忍伴隨劇痛,越運功壓制越加劇發作,恨不得就地打滾。

  病程以八十一天為周期,病發八十一天,停止八十一天後又再次發病。循環往復,無藥可解。」

  張簡齋拋出這段話,只見黃藥師若有所思。

  他又說:「看來不必我多說了,你也看到了薛紅紅身上出現的相同症狀,她中了絕跡的「生死符」。」

  黃藥師沉默半晌,問:「你待如何?」

  「我?我什麼也不會做。」

  張簡齋撩起了胡須,「你瞧它,已經白了一半。我也快到花甲之年,對老一輩的往事提不起探索的興致,只想再做幾年普通醫生。我只是來知會你一聲,你要怎麼做都隨意。」

  說完,張簡齋就告辭了。

  這島上的桃花以陣法而成,長得極美,但不符合他的審美,他就喜歡漫山遍野胡亂生長的野花。

  *

  *

  四月,孟夏。

  杭州城的清水巷巷尾,半個月前仍是一個籍籍無名之地。

  短短十五天的功夫,它飆升上「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排行榜。

  「各位看官必是要問為什麼?」

  說書先生的醒木一拍,繼續說:「這是「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親自承認的禁地!各位,且聽我緩緩道來。」

  「眾位皆知薛紅紅在古玩坊市欺行霸市,半月前有人仗義出手,將其重傷。

  俠士之一,名喚涼霧。這位「彌天大霧」好生厲害,出手迅疾如閃電。根本看不清她如何動作,就將薛紅紅打到滿地打滾,哭爹喊娘。

  薛衣人得知此事,非但沒有上門為女兒尋仇,反而奉上豐厚賠禮,感謝涼俠士打得好。

  他更放出話去,不許薛家莊任何人去「彌天大霧」住的清水巷巷尾尋釁滋事。

  與薛家世仇的擲杯山莊也不甘其後,左輕侯也放出話來,誰去清水巷的涼府找事就是與左家為敵。

  「彌天大霧」由此一戰成名。各位來到杭州也要牢記這個新的禁忌,千萬不要去清水巷巷尾滋事,否則爾等就是第二個薛紅紅。她現在還臥榻不起,距離痊愈之日遙遙無期。」

  「啪!」

  醒木又被一拍,說書先生講完了新的故事《江南怪俠之彌天大霧》。

  酒樓角落裡的那一桌。

  涼霧一言難盡地吃完鱔絲面。

  面味道很好,但下飯的故事令她哭笑不得,她好像變成了一則新的江湖規則怪談。

  但也挑不出說書先生的毛病,故事基本沒講錯。

  十天前,出乎涼霧的意料,薛衣人沒有打上門來,而是派了其子薛斌攜賠款登門道歉。

  薛斌轉述父親的歉意,也不求為薛紅紅解除暗器,說是要讓她徹徹底底地受罰反省。

  贈禮三百兩,是代薛紅紅賠禮,也當是慶祝涼霧即將遷入新居。

  薛家承諾絕不將戰火波及涼霧的小院。

  這一幕之後,隔天左輕侯派來全權代表他的老管家。

  贈禮五百兩白銀,也放出話去,從此以後誰得罪涼霧就是得罪左家。

  涼霧都不免傻眼。

  就這?這就搞定了?她的小院生存危機結束了?是不是太輕松了一些?

  薛衣人尚有劍客的操守,也不是無理至極。

  左輕侯見了仇家的表現,也不甘示弱地彰顯豪氣仗義。

  涼霧多的事一件沒做,得到了從天而降的八百兩白銀安家費。

  這滋味很奇怪,但她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她做一回有實力的漁翁有何不可。

  要說在接下什麼東西時心裡沒底,最近還真有一樣。

  三天前,收到來自黃藥師的請帖。

  說是在月圓之夜,請她去聽戲。

  京城的名角葉盛蘭到嘉興城演出,門庭若市,一票難求。黃藥師得了兩張,也就順便邀請涼霧同去。

  涼霧把帖子翻來倒去看了一遍,就是看不出「順便」在哪裡。

  她在杭州,演出在嘉興。

  退一步說,兩人只是吃過一頓飯,真的不熟。黃藥師性情桀驁,才不是好相處的自來熟。

  涼霧想問送信人知不知道更多,可送信的是啞僕,根本不知道黃藥師的深層用意。

  反正小院的生存危機解除了。

  去就去吧,看看黃藥師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

  *

  四月十五,月圓之夜。

  嘉興城最大的戲樓「慶祥樓」,門前是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涼霧按照約定時間抵達。

  遞出門票,在伙計的帶路下去了二樓包間。

  黃藥師定的是天字號「桃花」房,隔壁是天字號「菊花」房。

  涼霧先路過菊花房,房門沒有關緊,留了一條縫隙。

  一條縫隙,足以讓她窺見室內的情況。

  裡面是她都打過照面的年輕男女,只是這兩位怎麼會同處一室手拉著手呢?!

  涼霧大吃一驚,瞬時斂息。

  裝作無事發生,進入隔壁「桃花」房。

  黃藥師已經等候其中。

  今天沒有佩戴面具,他面無表情地向涼霧點頭致意。

  涼霧反手關門。

  一步竄到黃藥師對面坐下,壓低聲音說,「你真是找我來看戲的嗎?」

  黃藥師微微蹙眉,答案當然不是為了看戲。

  可他什麼都沒說,涼霧又是怎麼猜到呢?難不成是張簡齋嘴巴快了?

  涼霧見狀,自是知道了答案。

  她繼續說:「想不到你也夠八卦的!我可不想被扯進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裡。我的小院好不容易裝修完畢,就讓它安安靜靜地生活吧。」

  黃藥師聽不懂對方說的話,但可以確定有什麼誤會發生了。

  他盡力保持耐心,問:「你到底在說什麼?」

  涼霧:「隔壁,左明珠與薛斌在幽會!世仇之家的後人相戀了,而這件事被我們撞見了!你別告訴我這是巧合,今晚你不是故意選對地方的。」

  黃藥師:……

  現在他說真不是故意的,還有人信嗎?


第32章

  對於沒做的事,要認嗎?

  黃藥師本該不屑解釋,但事涉師門。

  他罕有地耐著性子說明,「你說得對。今夜相聚戲樓,不是為了台上戲。」

  涼霧挑眉,她早就知道這一場邀請不是為了台上戲。

  這都被她撞見隔壁的偷摸私會,黃藥師還想抵賴他深藏的八卦屬性嗎?

  黃藥師一字一頓地強調,「也不是為了隔壁的真人私會!」

  涼霧但笑不語,倒要聽聽對方還能如何狡辯。

  黃藥師:「我找你是為了「生死符」,你是不是來自逍遙派?」

  話,脫口而出,包廂一瞬寂靜。

  黃藥師作為問話方也在暗暗吃驚,他怎麼會開門見山地提問?

  逍遙派的舊時門規言猶在耳。

  不得對非本門中人泄露門派存在。如要相認,首先排除大大咧咧地直接提問。

  他計劃得很好。

  今夜,戲台上唱的是葉盛蘭的老劇《還魂記》。

  故事大概是說主人公被仇家追殺,容貌盡毀墜入山崖。

  主角得到某個舊日神秘門派的傳承,更換了一張新臉。

  這張臉的容貌靈感來源,參考神秘門派的已故掌門。

  五年後,主角出山,今非昔

  比。

  他斬殺了仇敵,找出了神秘門派殘部,重振門派聲威。

  《還魂記》的故事不新穎,可妙就妙在它的橋段非常應景。

  黃藥師本想等聽完這一場戲,使用旁敲側擊、拐彎抹角、話裡有話的方式套出涼霧對逍遙派的想法。

  多麼完美的計劃,多麼深思熟慮的布局,但他一開口全都付諸東流。

  黃藥師一陣胸悶,越想越覺得他不可能心直口快。

  涼霧一瞬詫異,這有點出乎預料了。

  對方預定了這樣位置絕佳的吃瓜包房,居然真的只是一個巧合。

  涼霧:「原來你真有正事找我啊。」

  黃藥師更加心塞,這遺憾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呵!不是你說你要小院安安靜靜地生活,不想沾上薛家與左家的麻煩。我找你是為正經事,這還不好嗎?」

  涼霧:「『來都來了』定律,你沒聽過嗎?」

  黃藥師沒說話,但眼神很直白——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定律。

  「行吧,你不懂。」

  涼霧不在意對方是不懂還是不屑於懂。沒聽到正面回答,就由她來自行解讀。

  她又說,「知己知彼的道理,你總該懂的。既然撞上了麻煩制造者,有必要了解對方的異常舉動。」

  黃藥師嘲諷,「照你的意思,你是要聽壁腳了。」

  「對。這次,你懂了。」

  涼霧理所當然地承認,「也可以換個文雅的說法,我們是在刺探情報。」

  黃藥師腹誹,誰和你是「我們」?我才沒有偷聽旁人私會的嗜好!

  運氣,再運氣。

  黃藥師努力勸說自己正事要緊,不要衝動地拂袖離開。

  他掰回正題,「生死符,你從哪裡學的?」

  這一次,他謹慎了,以傳音入密的方式提問。

  「向虛竹學的。」

  涼霧也束音成線,僅以兩人可知的方式回答。

  她又反問,「你知逍遙派,也該知道虛竹吧?」

  黃藥師直覺不信,「上一任掌門虛竹仙逝六十余年,你怎麼能和他學了生死符?」

  他當然知道虛竹,是上一任逍遙派的掌門。

  從輩分論,自己的太師祖蘇星河與虛竹同輩,是師兄弟關系。

  「人去世了,手札記錄仍在。」

  涼霧克制住,沒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黃藥師。

  這人腦子挺好使,怎麼突然短路問了傻問題?

  「該我問了。」

  涼霧說,「你從哪裡知道逍遙派,是哪個分支的傳人?」

  黃藥師突然想走了。

  他不該發出今夜看戲的邀請。

  不發邀請就不會撞見隔壁的世仇暗中私會,更重要的是不用面對自己的輩分突然矮了一大截。

  便宜師兄張簡齋,這一次難得說對了。

  何必追查老一輩的往事,問個明白能有什麼好處?好處難道是讓他叫涼霧師叔祖嗎?

  黃藥師沉默了。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涼霧稍一思考便知黃藥師還有別的同門。

  「那日在古玩坊市,你沒有認出我用了生死符,必是有人後來告訴你內情。

  給薛紅紅看病的是神醫張簡齋。這樣說的話,他也來自逍遙派。張簡齋醫術卓絕,倒是與本門對醫術頗有研究對上了。」

  涼霧做出推測,又開解對方,「你不知道自己傳自哪一支也無妨,等來日,我去問問張簡齋。他行醫三十多年,就算了解得不清楚,我與他對話幾句,多少也能聯想一二。」

  黃藥師聞言,自動翻譯成「嘿嘿,你不承認你的輩分矮一大截是吧?沒關系,我來日去問張簡齋也一樣。」

  理智上,他知涼霧本無此意。

  奈何因為張簡齋的存在,今夜不是他用沉默就能敷衍了事。

  「薛慕華,我的師祖。」

  這句話叫黃藥師答的,語氣好似屍體的心跳,那是一條不會起伏的直線。

  涼霧秒懂了黃藥師適才沉默的真實原因。

  是他的主動相邀詢問,讓他頭頂空降一位師叔祖。這不是突然矮了一輩,而是矮了兩輩。

  忍住!別笑!

  涼霧完美地控制表情。

  突然多了一個大徒孫,自己怎麼能沒點成為逍遙派長輩的仙風道骨模樣。

  涼霧撫了撫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皺,忽而嚴肅地正襟危坐起來,「原來如此,你是薛師兄的徒孫。」

  黃藥師憋氣。

  不!他才不會沒事找事地給自己找個師叔祖供著。不認,絕對不認。

  「既然你知道生死符,那你也該識得此物。」

  涼霧伸手入袖,實則從游戲背包裡取出一物,將它放在桌面。

  指環,一枚玉指環,它鑲嵌了七種不同的寶石。

  這枚戒指徑直闖入黃藥師的視線。

  黃藥師不瞎,不瞎就能把指環瞧得清清楚楚。

  他也沒有失憶,沒失憶就能把指環的來歷想得明明白白。

  瘋子師父臨終前,特意強調了逍遙派掌門的信物是什麼。

  即便從未見過逍遙派正宗,也不知門派駐地在何處,但聽薛慕華親口描述過七寶指環。

  見物如見人,逍遙派門下皆要聽從掌門令。

  最初是由逍遙子制作七寶指環,後來傳給了無崖子,再由無崖子傳給了虛竹,現在到了涼霧手中。

  「鐺、鐺、鐺——」

  戲台上,響亮的鑼聲乍起,一場好戲就要開場。

  黃藥師一動不動。

  他驀地懂了,今夜最大的一出戲不在台上,也不在隔壁包廂,到頭來竟是在他自己身上——且看他怎麼吃飽了閑得慌,沒事找事認祖歸宗。

  「你不認啊?」

  涼霧眼看對方變身石像,她也不為難人。

  她施施然地收起七寶指環,悵然地說:

  「六十多年了,逍遙派早就從江湖上消失了,門派駐地也已灰飛煙滅。我也不會將恢復門派昔日榮光的重責強加於你。沒事,你不認也無礙,只要你能把逍遙派的精神默默傳承下去就好。」

  涼霧說完,還露了一個自我安慰的釋然笑容,好似對於大徒孫的叛逆非常寬容。

  假設這場戲滿分一百的話,她給自己打分101,多的一分完全不怕自己驕傲。

  其實不全是演的,她打一開始沒想過讓逍遙派威震江湖。

  這個門派的創立宗旨就沒這一條,否則也不會有非本門中人不得知門派消息的古怪門規。

  並非不敢打破門規,但前提要知道古怪門規為什麼會被創立出來。

  一個存在強大武功的門派,門規是統御江湖才符合邏輯。

  逍遙派偏偏走向了它的反面,要整個江湖都不知道它才好。

  是逍遙子的性格所致?還有某些特殊的外部原因?

  是在躲避某種存在嗎?或是必須遵從某個規則?

  縹緲峰被大霧封鎖,靈鷲宮在一瞬灰飛煙滅,這些無不昭示著逍遙派背後存在一個秘密。

  涼霧對稱霸武林沒興趣,又何必在未解開秘辛之前去挑釁古老的門規。

  眼下,她說著「恢復門派昔日榮光」,只不過是逗一逗黃藥師而已。

  是黃藥師主動下帖子邀約看戲,也是他點破了兩人同屬逍遙派,不給點回應豈不是不禮貌了。

  說到底,涼霧壓根就沒想過對方會正兒八經地認她做掌門。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黃藥師頓時就不服了,憑什麼有他沒他都一樣?

  看不起誰呢!多了他,怎麼就不能叫逍遙派恢復昔日榮光了?

  關鍵是涼霧憑什麼認為他會不認?他再離經叛道,都沒到背宗棄祖的地步。

  他希望來日收的徒弟能夠牢記師命,也不至於兩面派到嚴以待人、寬以律己。

  「認!我為何不認。」

  黃藥師把心一橫。即刻倒了一杯茶,低頭舉茶,不由分說地向涼霧敬了過去。

  「師叔祖在上,給您見禮了,願您允我重歸逍遙正宗。」

  涼霧嘴角猛地一抽。

  忽至面前的一杯茶,就是傳說裡的「認祖歸宗茶」。

  祖,師叔祖的祖。宗,逍遙正宗的宗。

  『不是吧?我過過戲癮罷了,你居然玩真的?真心實意地要給我做徒孫?』

  涼霧到底演技了得,端

  得一臉正色,沒把吐槽的話脫口而出。

  這話對陸小鳳說得,甚至對柳不度說得,但是對黃藥師說了,對方怕是要做欺師滅祖的事情了。

  黃藥師低頭舉著茶杯,但沒等來對方的反應。

  難道涼霧是在訓誡他未盡跪拜師叔祖的禮數,所以不喝這杯茶?

  黃藥師躊躇了。

  對於瘋癲師父,也只是在送葬那天在他的墓碑前跪過一次。涼霧的年紀應該比自己要小吧?

  黃藥師咬了咬牙,如果這就是逍遙派的規矩……

  「你有心即可。」

  涼霧及時接過茶杯。

  話趕話到了這一步,多一個大徒孫,總比多一座墓碑要好。

  別問這座墓碑的是誰的,這一架要是打起來了,總要死一個才能了結。

  她頗有掌門師叔祖的風範,說:「這杯茶,我喝了,往後你不必搞這種虛禮。逍遙派恰如其名,講究隨心而為的逍遙,而不是拘泥於世俗之見。」

  逍遙派有沒有不必講究俗禮的規矩?

  涼霧當然不知道。

  虛竹只剩一具骸骨,他謄寫的那本《靈鷲宮石壁武學》,多是記載了石壁上高深莫測的武功。

  有關他本人的喜惡與門派往事,只不過寥寥幾筆的旁注而已。

  涼霧不管以前有沒有不必講究虛禮的規矩,反正打這一刻起,她說有就有了。

  有的古老門規禁忌不可輕易挑戰,但是一些新的規矩是可以變通增加。

  她辦事,就是這樣的靈活。

  涼霧不急不緩,慢慢飲盡這杯由黃藥師敬上的認祖歸宗茶。

  又說:「今日相認得突然,我沒能准備見面禮。雖說不講虛禮,但也不能辜負你對逍遙派的一片誠心。」

  放下茶杯,取來一側櫃子上的紙筆,唰唰唰寫了《吸星大法》



第一章。

  「這一章功法,你先看著玩。」

  涼霧輕描淡寫地遞出,「本門心法《北冥神功》因故遺失,這是旁人參考北冥神功運行方式,新創作的《吸星大法》。雖有缺陷,也不失為一些可供參考的武學見地。如你感興趣,再將剩余部分予你。」

  黃藥師一愣,顯然沒想到會被送見面禮,慢一拍地接下一頁薄紙。

  原本有些不以為意。

  瘋癲師父收藏的那堆書籍博采眾長,是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無所不包,但在武功心法上遜色了幾分。

  後來從張簡齋處了解函谷八友的事跡,便也不覺奇怪。

  薛慕華及其師兄弟本就不是以武功見長,而是分別擅長琴、棋、書、畫、醫、匠、花、戲。

  黃藥師隨意掃了一眼手中的紙。

  他的閱讀速度快,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了,當即變得神色慎重起來。

  《吸星大法》絕非凡品。

  對此,他確信自己不會判斷失誤。

  須臾間,情況變了。手中這頁紙不再是輕飄飄的一頁紙,從它窺見了某種與眾不同的武學體系。

  黃藥師抬頭,再望向涼霧時不免心情復雜。

  認真算起來,今日不過是兩人第二次見面而已。

  他報出生死符與逍遙派的名稱又如何,敬了一杯茶又如何,這人怎麼能將高深武學隨意贈予呢?

  遇上這樣一個師叔祖,是他的幸運。

  黃藥師不免反思,自己之前的態度是否缺少幾分該有的尊敬。

  涼霧不是裝大方,是真不在意。

  《吸星大法》而已,曾經把這本書強塞到宮九手中,叫他讀了整本。

  今夜是懶得寫,而直接從懷裡掏出一本書又顯得不合常理。她本是來看戲的,把秘籍隨身攜帶,多少有點奇怪。

  另外,她只送出



第一章也是有一些小謀算。

  上次飯局,黃藥師自稱懂得奇門遁甲,桃花島上的桃樹是根據陣法布置。

  涼霧從逃離星宿海時就想學機關陣法之術。

  七年了,不遇機緣,今天終於被她撞上潛在的免費授課人。

  對於黃藥師的性子,她也是摸清了幾分。

  這人不能去求他,多半會陷入被動,是怎麼也求不動的。

  激將法也好,誘導法也好,得讓他主動貢獻才行。

  涼霧拋出了第一頁,完全不提給出剩余章節的時間。

  她轉而看向戲台,「好了,相認完畢。葉盛蘭的演出一票難求,別浪費了你買的戲票。看戲吧。」

  黃藥師手握高深武功的開篇,對於戲台上的演出根本提不起興趣,如今追著想看的是《吸星大法》的剩余篇章。

  他嘴唇微動,到底說不出索要的話語。

  無言地注視著涼霧,這人怎麼就能無事發生般專心致志地看戲呢?

  涼霧豈會感覺不到落在身上的無語眼神。

  按照常理,她必是要有感覺的,如果不給回應就是裝傻了。

  她轉頭打量黃藥師,故作疑惑地問,「你不看戲?還有事?」

  黃藥師想問,卻是開不了口。

  涼霧一臉恍然大悟,「我們既然相認了,你直接說就行了。」

  黃藥師正升起感激之情,還想說幾句愧不敢受之類的話。

  涼霧卻是站了起來,將椅子挪換位置,貼著牆壁擺放。

  「你對台上戲沒興趣,是想聽隔壁的真人戲。想聽就聽,我都說了不必拘泥世俗虛禮。作為師叔祖,我給你做個榜樣。」

  涼霧在牆邊坐下,開始側耳聆聽一牆之隔的情況。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為了保護新居安危,她需要知道那對世仇後人是如何幽會的。

  涼霧不感興趣別人的戀愛細節。

  只想確認無法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薛左兩人,對於未來有沒有特殊計劃?

  黃藥師僵住了,整個人好像被雷劈了一樣。

  不敢置信地盯著涼霧,這廝居然還沒忘了要聽壁腳這一茬!

  這就是逍遙派掌門?!他新認的師叔祖?!

  黃藥師:逍遙派遲早要完。

  不對,這一句又把自己給罵進去了。


第33章

  黃藥師確信這輩子都忘不了今夜。

  問他認一個師叔祖的感受,是非常考驗心髒。起起落落,比第一次學輕功時更刺激。

  好處是得了高明武功的開章,弊端是被迫陪同偷聽情侶約會。

  他絕沒有墮落到同流合污,只是在維護逍遙派的尊嚴。

  如果涼霧是為了搶奪秘籍潛入其他門派被發現,傳出去了高低得被誇一句武痴。

  如果逍遙派掌門因為偷聽小情侶幽會被抓包,而他要為這種事去封住旁人的悠悠之口,真是恨不得一頭扎進東海裡算了。

  黃藥師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作為徒孫,他不得不肩負起了極其重要的望風工作。

  慶祥樓天字號「桃花」雅間裡,沒有人欣賞舞台上的精彩表演,而上演了離奇的一幕。

  一個人坐在牆邊,認真偷聽隔壁的響動。

  另一個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時刻保持警覺,決不能讓掌門偷聽事件外泄。

  黃藥師絕不讓第三個人看到包廂內的怪狀。

  熬啊熬,一個半時辰似蝸牛爬一樣過去了,戲台上《還魂記》終於落幕。

  觀眾們紛紛喝彩,又陸陸續續地開始退場。

  黃藥師等了又等,但不見涼霧起身,忍不住問:「你還沒聽夠?」

  涼霧頭也不回,只抬手搖了搖。

  「別急,隔壁剛剛來了一位新角色,現在開始更新三個人的故事。」

  啊?

  黃藥師懷疑自己有一瞬耳鳴。

  怎麼回事?左明珠與薛斌難道不是為家族不容但愛的你死我活類型?

  這裡面居然還有第三者?是有人腳踩兩條船,還是有人難忘舊情?

  黃藥師不自覺地走到牆邊,也運行內力放大聽力,他倒要瞧瞧隔壁在玩什麼花樣。

  *

  天字號「菊花」雅間。

  在今夜演出結束後,施茵依照約定找來了。

  「我們都不能停留太久。」

  施茵對偷摸約會薛左二人說,「嘉興城也有你們兩家的產業。你們要是被發現了,不只我倒霉,戲樓都得跟著遭殃。」

  左明

  珠:「你說得不錯,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過了。」

  薛斌:「今夜約你來,是有重要的消息。」

  施茵:「有話直說。」

  左明珠與薛斌相互看了看,在看戲期間,兩人互訴了近況。

  自從薛紅紅身中暗器臥病在床後,薛斌的日子變得難熬起來。

  薛衣人開始嚴查一雙兒女都做過什麼事。

  妻子早逝,弟弟薛笑人又在十年前突發瘋病,他將為數不多的寬和都給了孩子們。

  當寬和在薛紅紅身上變成了縱容,又怎麼可能不調查兒子是不是也壞了心性。

  薛斌真沒欺行霸市,也沒恃強凌弱。

  因為他一直在為不夠強而苦惱,人與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與豬都大。

  尤其是以天下第一劍客的父親為目標。

  想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將絕大多數的精力都用到了努力練劍上。

  天賦與根骨卻給他早早判定了上限。

  他努力又努力,仍舊無法達到父親年輕時的水准。

  薛斌漸漸想開了。

  翻開史書,歷朝歷代的皇帝裡一代不如一代的多了去了。

  薛家莊已經有一位瘋了的薛笑人,他要是再想不開就有第二個瘋子。

  除了練武,近幾年他逐步接觸打理家族產業,哪有時間閑得去外面胡作非為。

  他身上最大的且唯一的秘密,是與左明珠從半年前開始的地下戀情。

  兩人也說不清什麼時候喜歡上對方,或許是源自厭惡從出生起就被安排好的宿命——必須與薛家/左家為敵。

  薛斌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想要與誰為敵,應該是他的個人想法,而不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路。

  無奈,他不夠強。

  同樣的無奈也發生在左明珠身上。

  左明珠今夜又帶來壞消息。

  之所以一反常態地在今年春天到杭州別院小住,才不是因為突然不愛菊花而改為喜歡玉蘭花了。

  起因是父親左輕侯為她安排一場訂婚,男方來自與左家交好的丁家。

  左明珠知道父親是為了她好。

  只要她出嫁,從此遠離娘家人,就有一個不再背負薛左兩家世仇的借口。從江湖道義上來說,薛衣人也不會追殺她不放。

  理解不代表心甘情願地接受。

  不願意接受,卻又無法正大光明地反抗。

  人的痛苦往往來源於此。

  當下,左明珠對施茵概括了自己將要訂婚的消息。

  「爹選了蘆花蕩七星塘的丁家。他與『吳鉤劍』丁瑜交好,想讓我嫁給丁瑜的兒子丁如風。」

  施茵問:「你們該不是想告訴我,你們想要私奔,希望我為你們打掩護?」

  左明珠搖頭,「我不能一走了之,爹要怎麼辦?擲杯山莊必將顏面無存。」

  薛斌也不認為私奔是解決方法,「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不能做這樣的事情。」

  施茵看不到兩人存在明媒正禮的未來。

  「不是我潑冷水,你們想要走明路成事,比薛二叔恢復神志的可能更低。」

  薛斌:「你還別說,我想過這點。假設能讓二叔康復如初,而治療的恩情出自左家,說不定是兩家休戰的契機。」

  左明珠何嘗沒有努力過,但是「南張北王」兩大神醫都束手無策,以她之能也找不到辦法。

  施茵:「行了,先不說虛無縹緲的辦法。你們還要說什麼消息?」

  「這件事與你有關。」

  薛斌說,「三天前,你哥送來和離書,他轉達了你爹娘的提議。依我看,那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施茵頓覺不妙。

  自從薛紅紅被帶回薛家,施家驟變,最近一直很安靜。

  與她預期的不同,她回家後沒有因為當日說了薛紅紅的真實作為而挨罵,父母與哥哥仿佛把這件事輕拿輕放了。

  原以為家中的安靜是因為失去薛家作為依仗而失落郁悶,不料家裡靜悄悄是有人在作妖。

  施茵立刻問,「施傳宗說什麼了?」

  薛斌:「他提議將你嫁給我。雖然他與我姐有緣無分,但兩家的親厚關系仍在,親上加親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施茵怒從心頭起,破口大罵:

  「親上加親,他怎麼自己不嫁給你?!他還得意洋洋,以為給我做了最好的安排是吧?!」

  莫說她知道薛斌與左明珠有私情,即便從前什麼都沒發生時,她也不想嫁入薛家。

  在施家看來薛家是享樂窩,在她看來是另一個牢籠,還是一個危機四伏的牢籠。

  瘋癲的薛笑人與蠻橫的薛紅紅是兩枚暗雷,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炸了。

  有時,施茵覺得左明珠眼神不好,為什麼偏要喜歡薛斌呢?

  左明珠不滿意與丁家訂婚,以左輕侯寵愛她的程度,讓她爹換一個女婿人選就行。

  聽聞左輕侯與楚留香關系很好。

  就算左輕侯年長了一輩,不了解江湖才俊的真實情況,也可以請香帥幫忙做一做月老。

  施茵作為三家之中的唯一知情人,她目睹了這段戀情的發生,又能理解左明珠的選擇。

  薛斌與左明珠不是毫無理由地相愛,而是太過了解彼此,太能夠感同身受對方。

  相殺不休的家族命運,不甘被命運擺布的痛苦,不舍得放棄家人的矛盾,讓兩個孤獨的人走到了一起。

  施茵不再多想別人的命運。

  同情也是要有資格的,她卻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施茵問,「薛莊主同意親上加親了嗎?」

  「如果沒有爆發我姐的事情,估計他不難被說服。」

  薛斌說,「現在不一樣了,他對你哥要考慮一下。後來,他問我的想法是什麼。」

  施茵瞧著薛斌的神色,「難道你沒有立刻拒絕?」

  「我說要再想想。」

  薛斌不是想娶施茵,只是覺得這門婚事說不定能出奇招。

  「我們知根知底。你不想嫁,我不想娶,如果作假,可以合作愉快。」

  施茵冷嘲,「作假?我在家受氣還不夠,還要到你家繼續演戲?要演也行,你助我假死脫身,讓我徹底遠走高飛。」

  左明珠連忙勸說,「怎麼就提死字了,不至於到那一步。」

  「是你沒到那一步。」

  施茵頹然地搖頭,「我與你們不一樣。你們爹娘要你們背負家族深仇,但沒有把你們當成一頭待宰的豬賣了。施家對我,與對一頭養大待宰的肥豬有什麼區別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太明顯,讓氣氛驟然沉悶起來。

  施茵沉默了半晌,又打起了精神。

  對薛斌說,「你想得也對,先別拒絕施傳宗的提議。如果我訂婚對像是你,至少知根知底,我能知曉全部的流程,要逃也能選准時機。為我爭取點時間,就當是我為你們保密一場的報酬。」

  薛斌訥訥點頭。

  他與左明珠都想說點什麼,可最終只能嘆了一口氣。

  施茵說:「時間差不多了,你們該走了。注意點,分開混入人群,別被發現。」

  左明珠問:「你呢?不一起回「陶然客棧」?」

  施茵搖頭,「我想再待一會,一個人靜一靜。」

  薛斌與左明珠略作偽裝離開了。

  「菊花」包廂剩下了施茵,也剩下了一室的死寂。

  一牆之隔,涼霧微微垂眸。

  聽了這樣一場真人戲,暫時無心調侃黃藥師到頭來不還是加入聽牆角行列。

  「走吧。」

  涼霧推門離開,轉頭再看了一眼「菊花」包間的房門。

  直到走出戲樓,她都沒有再說什麼。

  黃藥師也一言不發,望著戲樓散場後的人群在街上熙熙攘攘。

  江南的夜總是這樣,你方唱罷我登場,幾乎每天都有戲。不在戲樓裡唱,也在生活裡唱,有喜劇就有悲劇。

  兩人沉默著走了好一段路。

  涼霧停腳步,朝南指了指。

  「我在這裡轉彎,客棧在南邊。你是要連夜趕回桃花島?」

  「住城裡。」

  黃藥師說,「我往北走,有個

  落腳點。」

  「一南一北不順路,就在這裡說再見吧。」

  涼霧又道,「杭州清水巷的小院,前天全部布置妥當了。謝謝你的種植建議,有空不妨來喝杯茶,瞧一瞧你推薦的玉蘭樹與桂樹。」

  醉翁之意不在茶。

  她又說:「有點遺憾,小院空間不足,無法似桃花島布置陣法。」

  涼霧沒忘了想拐一個機關陣法教授者。

  逍遙派講究悟性。她故意提及桃花島,就看黃藥師能不能開悟了。

  黃藥師聞言,忽而找到了獲得剩余武功心法的良機。

  他開不了口直接索要,但能借著交流瘋癲師父所藏典籍的契機,再一睹全本的《吸星大法》。

  「今年桃花的盛花期已過,卻能更清晰地看到樹陣布局。」

  黃藥師邀請,「等你閑下來,不如來看看桃花島的布陣,為將來重建逍遙派駐地做准備。你意下如何?」

  「好。」

  涼霧欣然點頭。

  不愧是她認下的大徒孫,黃藥師的悟性就是高,這不就搭了一個借閱秘籍的台階。

  她順勢而為,「不瞞你說,於陣法一道,我只懂得皮毛。將來有關逍遙派的駐地建設,必是要依仗於你。我多多詢問你的意見,你不會嫌棄麻煩吧?」

  涼霧說了大實話,她是真不懂。

  「我不怕麻煩。」

  黃藥師連茶都敬了,已經准備好為重振逍遙派昔日榮光出力。

  他在布置桃花島時從未感到無聊煩躁,同理也能用在為門派駐地設計陣法上。

  涼霧不吝贊美,「你不怕麻煩,此等心性值得我學習。」

  這一瞬,黃藥師感到莫名的古怪,前方似乎有坑。

  是因為他從沒有被師叔祖誇獎的經歷,才為這種陌生體驗而別扭嗎?

  轉念一想,涼霧應該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她的杭州小院裝修主旨是省心,她應該很怕麻煩。

  黃藥師捋順前因,也就心安地接受誇獎,「你客氣了。」

  「實話實說而已。」

  涼霧以微笑結束這個話題。

  一切盡在笑容裡。

  她的記性很好,黃藥師今夜承諾會不怕麻煩地指點她機關陣法。

  雖說口頭約定做不得准,至少有了理論依據。

  涼霧卻不打算立即登島,「端午,你沒有別的安排吧?」

  黃藥師:「沒有。」

  涼霧:「端午當天上午巳時,有勞你派人到嘉興城渡口接我上島。我捎幾只杭州城的粽子給你嘗鮮。」

  今夜是四月十五,距離端午還有二十天。

  黃藥師頓了頓,還是問了,「你想管薛左兩家的事?」

  「不,世仇豈是外人能化解。」

  涼霧依舊沒有更改之前的想法,但也說了另一件事。

  半月前在古玩市場,施茵故意幫倒忙試圖讓薛紅紅與左明珠停戰時,出現過四枚來歷不明的毛栗子。

  涼霧以碎銀擊落毛栗子暗器,避免了施茵被薛紅紅削掉一只耳朵。「那人溜得快,我沒找出是誰。」

  黃藥師思忖後說:「單從這次放冷箭事件,說不准是在針對誰。針對薛、施、左都有可能,或是一箭三雕。」

  「我也是這樣認為。」

  涼霧說,「背地裡藏著一雙眼睛盯著那三人。薛紅紅目前是廢了,但又不是死了。薛斌與左明珠秘密相戀,施茵又想要逃離令她窒息的家,這些事湊到一起不免紛爭再起。」

  涼霧:「薛衣人與左輕侯是承諾了不在杭州清水巷交火,但那股不知名的妖風過境時,只怕我小院內的樹欲靜而風不止。」

  黃藥師:「所以呢?」

  涼霧無所謂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另外,一手消息也不能次次靠偷聽。」

  黃藥師明了,「你是不願介入世仇紛爭,但對施茵動了惻隱之心。」

  「那是什麼玩意?」

  涼霧不認,「我只是想過一把白胡子老爺爺的戲癮,准確地說是做一次江南童姥。」

  黃藥師又聽不懂了。

  涼霧卻不多解釋說明,隨意地擺擺手,「走了,端午嘉興城渡口見。」

  圓月當空。

  黃藥師瞧著新認的師叔祖沒入孟夏的夜風中,須臾間就分不清月色與人影的差異,涼霧消失不見了。

  *

  *

  月圓,圓得刺目。

  施茵走出慶祥樓時,其余觀眾皆已離去。

  大戲徹底散場後,戲樓內外格外冷清。門前不復車水馬龍,僅余空蕩蕩的長街。

  她抬頭看了一眼夜空。

  四月十五的月亮圓到刺目,嘲諷著人世間的月圓人圓只是騙局一場。

  施茵無心賞月,走向陶然客棧。

  她常來嘉興城,對這一段路非常熟悉。今夜的小巷與以往別無二致,都是一樣的平平無奇。

  距離客棧僅剩一個路口時,忽然發現前方三丈的巷尾,在陰影裡多了一個人。

  那人不知何時出現,無聲無息地站立著。

  被一襲大黑色披風籠住全身,瞧不清具體身形,依稀可辨長得高挑。

  最奇怪的是可以看清她的臉,那是十一二歲的女孩容貌。

  詭異!

  施茵下意識止住腳步。

  江湖上有不可招惹的三種人。

  在不同版本的傳言中,孩子始終占有一席之地。

  陰影裡、黑披風、女孩面、成人身,當這些因素湊到一起,怎麼看都不尋常。

  施茵盡力穩住呼吸,壓制內心驚慌。

  她集中精力,准備默數三個數就拼盡全力運用輕功逃跑。

  三、二、一,跑!

  施茵轉身就逃,但悲哀地發生天大地大,不知道該往哪裡逃才是安身之處。

  沒有往左明珠或薛斌住的別院逃,如果注定要有命中一劫,不願牽連朋友。

  算是朋友吧?

  在她並不多彩的生命裡,見證過江南世仇的兩位後人相戀,那也是一種難得體驗。

  向南走,是施家莊的方向。本該是家的方向,卻是她最要逃離的地方。

  她看似能夠自由地出入家門,但回到施家,還不如被怪人擒住。

  一道蒼老的老嫗問話聲起,「你想往哪裡逃呢?」

  施茵只覺聲音貼著她的後脖頸響起。

  匆忙轉頭,卻沒有人。又環視四周,還是看不到人影。

  施茵喊到:「你是誰?為什麼要追殺我?」

  蒼老的聲音只是重復了一遍問題,「你想往哪裡逃呢?」

  施茵忍住恐懼,試圖溝通,「一定是有誤會,你說出來,我可以解釋的。」

  蒼老的聲音不答,仍是重復相同的問題,「你想往哪裡逃呢?」

  施茵再也忍不住,恐懼到了極點與心底壓抑的痛苦一起爆發,失控變為了憤怒。

  她怒吼:「我怎麼知道我要往哪裡逃!事到如今,我還能往哪裡逃!你告訴我,我逃得掉嗎?!

  逃得了今天,逃得了明天嗎?!逃得了你的魔爪,能逃過被家裡當成豬論斤賣了嗎!」

  蒼老的聲音:「很好,你清楚你已經無處可逃。」

  施茵聽對方終於換了說辭,但音調毫無起伏,聽不出是誇獎或是嘲諷。

  下一刻,她就感到一陣風動。一道光迅疾而動,破空而來。

  自己是要被殺死了嗎?

  施茵來不及出掌對抗,白光已至面門。

  僅剩半寸,即將射中她的眉心。

  偏偏卻在將至未至時停了下來。尖利的冷光不復,只有三頁輕飄飄的紙悠悠墜落。

  施茵下意識接住了這些紙,看到上面宛如幼兒習字般稚嫩的字跡,標題是《置之死地術》。

  原來射來的不是暗器,而是寫滿字的紙。

  一看便知是故意用了幼兒字跡,模糊了書寫者的身份。

  施茵快速掃視。

  這是一篇武功心法,教人如何裝成一個死人,半個月藏身棺材之內不吃不喝也不露破綻。

  真有這樣神奇的事情嗎?

  如果是,那就是助她改命的神功。

  她想逃離施家,不是一走了之,最好是死在施家

  人的面前。

  從此昨日種種皆是昨日死,徹底斷了施家利用自己的念想。

  施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朝著四周張望了一大圈,終是望見一株大槐樹上的黑披風。

  對方的面貌宛如女童,但聲音如同老嫗般蒼老。

  「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徹底擺脫施家人的糾纏,所以你是來幫我的,讓我置之死地而後生。」

  施茵不理解,「為什麼幫我?你想要什麼?」

  童姥:「你們人類很奇怪,總要問些為什麼。非要一個理由的話,有個手腳不干淨的順走了我的四顆毛栗子。

  我想知道是誰偷的,而那四顆毛栗子出現了你經過的地方。」

  施茵立刻想起古玩市場之戰。

  那個躲在暗處的偷襲者是誰?她完全沒有頭緒,而那天之後對方再未出現。

  童姥:「你想交學費的話,去杭州湧金門外,往南數第七棵香樟樹的樹頂放消息。

  薛家或左家有任何異常情況,你寫字條裝在布袋裡,把它系到樹頂。」

  施茵第一反應是左明珠與薛斌的地下戀情,那兩家最大的秘密可不就是這個。

  突然覺得武功心法有些燙手了。既然對左薛兩人做過承諾,她就不會泄露秘密。

  童姥仿佛有讀心術,「那些小兒女情事,我才不感興趣。你大可不必苦惱要怎麼保密薛斌與左明珠是怎麼對上眼的。」

  「你連這也知道?!」

  施茵大吃一驚,「世上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

  童姥:「多了去了。人怎麼成仙,妖如何入道,鬼如何復活,我都不知道。」

  施茵一噎,這回答有種叫她無語的感覺。

  童姥卻不多言,從槐樹枝頭一躍而起,仿佛融入月光中。

  僅在風中留下一句,「置之死地而後生,你且好生感悟。不只於死,也在於生。」

  施茵仰望天際。

  短短兩息而已,已經看不到童姥的身影,她徹底消失在月色裡。

  若非手中的三頁紙,剛才的經歷就像是一場月圓夜的詭夢——驚悚又溫暖。

  「如果發現薛家與左家有別的異常,我會去湧金門外放消息。」

  施茵喃喃回答,忽然笑了起來。

  黑披風童姥是誰?

  她不知道,也從未聽說有這樣一號人物。

  這就是另一個江湖吧?

  她不曾見識過的江湖,多變詭譎,處處危險,卻始終留有一線生機。

  施茵攥緊了三頁紙,抓住一線生機,將上面的心法記下來。

  務必要倒背如流,然後把它燒了。沒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才能真正保密。

  圓月當空,月色隱藏了無數的秘密。

  涼霧作為秘密制造者,卸下披風,又卸下女孩款的易。容面具。

  扮成童姥是因為條件有限。

  七年前,蘇萌送了一男一女兩款面具。

  女款,年紀偏低,十一二歲。男款年紀略高,十五六歲。

  當時,這樣制作是為方便涼霧逃生。

  面具年齡與她彼時真實年齡的差異控制在三歲的範圍內。

  如果給出與她年齡不符的面具,從衣著、頭發、體態上需要同步做出重大改變。否則就會露出破綻,違背易容逃生的初衷。

  時光匆匆。

  如今,涼霧再戴這兩款面具時,模樣不貼身形了。

  不貼就不貼,可以制造江南童姥的詭異傳說。

  今夜的《置之死地術》,靈感來源是宮九的擬死術,但與蜘蛛巢她習得的內心法截然不同。

  宮九默認天下武功可以一學就會。

  當時只念了一遍給涼霧聽,默認她可以現學現用去突圍蜘蛛群。

  那種學習方式與心法內容都不適合一般人。

  涼霧如果原封不動地送給施茵,對方更可能沒學成先變為一具屍體。

  涼霧以擬死為靈感。

  融合了道家的龜息理念,不復詭譎之術,而改為平和之道,創出這篇適合施茵的偽裝死亡之法。

  施茵若勤勉,最短一個月可以練成。

  初始,此法只能讓人模擬死亡。

  如果深入思考它的創造基礎,產生更多感悟,說不定能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的武功之路。

  涼霧不知施茵能走到哪一步。

  選擇送出《置之死地術》,就當是今夜月色迷人讓她犯了戲癮。

  她授人以漁,至於施茵將來能否憑此捕撈到許多魚,全是個人造化。

  涼霧望著天邊圓月。

  刀光劍影的江湖,偶爾也需要一些溫暖的奇跡。

  有幸,今夜她被歸類為奇跡。


第34章

  江湖總是這樣,真正的規則怪談極難出現。

  比如說黑披風童姥傳說,半個字都沒流傳開來。

  杭州清水巷不可踏足的流言,倒是在口耳相傳之間愈發離譜了。

  流言最初是說那裡住著外號「彌天大霧」的怪俠,漸漸演變為那個地方每到子夜就會升起濃霧,吸一口濃霧就會直接去見閻王。

  追其原因,怪談的創造者一旦定性那是不可觸碰不可流傳的禁忌,從最初就不會給傳播者任何機會。

  能夠流傳開去的,是往往是規則本人不在意的事。

  「遭遇規則的活人只有兩個選擇,保密或死亡。」

  涼霧在稿紙上寫下這句,聽到窗外漸起的淅淅瀝瀝聲。

  下雨了。

  初夏的夜雨輕撫窗欞,今夜它來得輕柔。浸潤花木枝葉,似訴述著一段綿綿情話。

  夏雨潺潺。

  涼霧聽了好一會,不只聽到雨聲,還能聽到院內的最後一朵玉蘭花在雨中墜地。

  與春有關的花落了,與夏有關的蟬鳴將起。

  她取下發間金簪,輕挑燈芯,讓火光亮得更盛。

  四月走向尾聲,還有六天就迎來端午。

  准備在去桃花島開始機關術學習之前,把第二本話本的初稿完成。

  「炎飆」的第二本書延續



第一部的風格,就叫《江南歷險記》。

  書接上回,炎飆獲得西域寶藏,來到江南安家置地。開篇



第一章結尾,他就被人殺死了。

  死後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復活,但發現缺失了部分的記憶,更詭異的是他被換了臉。

  鏡子照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復活他的人佩戴笑臉面具。這是某個神秘組織的老巢,老巢名為「規則」。

  在「規則」裡沒有人名,只有代號。

  炎飆被冠以零零八的代稱。

  為了找回缺失的記憶,也要設法換回自己的臉,他在這個地方潛伏下來。

  與此同時,江湖上出現了另一個「炎飆」。

  假貨有著炎飆的長相,也了解炎飆的全部生活細節。順利取代了真實的炎飆,取走了獲得不久的寶藏。

  《江南歷險記》是真假炎飆對決的故事。

  涼霧寫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是霍休給她在青衣樓裡捏造的假身份。

  距離金鵬王朝事件終結,已經過去五個多月。

  拜青衣樓殘部仍在折騰所賜,《關中歷險記》的銷量始終火爆。

  殺手組織殺人不稀奇,但寫書就稀奇了。

  雖然不是暴斃的總瓢把子生前寫的自傳,可人們也想從霍休拜把兄弟的筆下窺探一些青衣樓內幕消息。

  事實上,《關中歷險記》沒有一句話與青衣樓有關。

  當風潮迭起,在乎事實的人變少了。

  反倒流行起一種說法,如果沒看出故事裡的隱晦表達,不是炎飆沒寫,而是看書的人不夠聰明。

  涼霧:……

  她還能說什麼呢?

  太典型了,作者做不來本人所寫文章的閱讀理解題。

  一個好消息。

  近兩個月,不見青衣樓殘部去百花樓為追蹤陸小鳳的消息,看來已經放棄所謂的為霍休報仇方式立威。

  陸小鳳不被追殺了,青衣樓殘部的內鬥也該接近尾聲了吧?

  有關炎飆與霍休不得不說的拜把故事,這種荒謬傳聞的熱度也該漸漸消退了。

  只要沒人故意推波助瀾。

  今天中午,有人叩響「涼宅」大門。

  丘陵書肆杭州分店的掌櫃親自登門,送來一只大的木頭箱子。箱子尺寸,是能裝下一具成年人蜷縮狀的屍體。

  涼霧打開箱子。

  沒看到屍體,也沒有大變活人,只有一箱子風干海貨。干貝、魚干、蝦干等等,種類齊全,品相極好。

  隨箱而來的信箋表明這箱食物是柳不度送的新居喬遷賀禮。

  信不是寥寥八行,竟有整整八頁。

  像是一封長篇游記,柳不度記錄了兩人洛陽一別後,他行至八閩到嶺南一帶的見聞。

  尾聲處提到,他聽說了最新的江南流言。

  恭喜涼霧的杭州住所榮登「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禁地。未免書面恭喜有失誠意,所以附贈一箱風干的海貨。

  最後以「勿忘中秋交稿」結束了整封信。

  涼霧讀完,一時不知如何感想。

  她完全沒想到柳不度會洋洋灑灑寫滿八頁信紙,但說他是單純分享旅程也不盡然。因為每一處被他點名的地方,都與霍休藏寶點有關。

  信上卻只字不提霍休與財寶,只能從字裡行間的微弱情緒波動去猜測。

  像是觀南少林後山劍痕的喜悅,或許是挖到了那一塊暗藏的寶藏。

  又如登羅浮山山頂遭遇突發暴雨,失落於無緣得見當天的日出,或許是當地藏的秘寶已空。

  諸如此類的寓情於景,貫穿了整封信。

  涼霧不敢確定對方是否暗含深意,是寫游記又不僅僅是寫游記。

  抑或,長達八頁的文字都是燕國地圖。當圖窮匕見,重點只有最後一個詞——「交稿」。

  這不是分享游歷見聞,也不是通篇挖到或錯失藏寶點的暗語記錄,其本質就是一封催更信。

  她讀了三遍,仍舊無法做出精准判斷。

  信,每一段寫得都條理分明。

  偏叫人捉摸不透寫信人落筆的初衷,那被藏在重雲深深之中。

  涼霧笑了,將長達八頁紙的厚信收好。

  閱讀理解難做,是在《關中歷險記》上,又何嘗不是在柳不度的信上。

  對於前者,因為是作者本人,她敢肯定《關中歷險記》不存在莫須有的影射。

  對於後者,她變了讀信人。由於不會通靈讀心術的本領,無法完全看透寫些人的初衷才正常。

  待到八月兩人再見,如覺必要,或旁敲側擊或開門見山地問一問柳不度即可。

  涼霧又再待辦事項上添了一筆。

  等院內桂花八月飄香,摘取些許桂花自制糕點時,也給柳不度留一份。

  自制桂花糕的味道比不了老字號糕點鋪,多少算是一份用心的回禮。

  以取自小院的自然生長之物,謝謝他送來的海貨喬遷之禮。

  話說回來,這封信至少清晰地傳達了一件事。

  丘陵書肆沒有為了《關中歷險記》的銷量,故意營銷「炎飆」與霍休拜把兄弟情的虛假消息。

  柳不度希望「炎飆」能早日正名,免得書肆被青衣樓殘部騷擾。

  騷擾事件幾度發生在洛陽分店,殺手們企圖逼問炎飆身在何方。新上任的掌櫃不答,只是一次次將來犯者的命當場留下。

  事發集中在今年正月裡,持續了一個多月。

  來襲的殺手全部有去無回。從三月起,沒有青衣樓殘部再來生事。

  涼霧捋了捋時間線。

  去年十一月下旬,霍休死亡,青衣樓的一百兩陷入內亂中。

  後來傳出了霍休死前的最後指令,他要幫助拜把兄弟炎飆,除去陸小鳳。

  今年正月,一批殘黨追蹤炎飆去向,攻擊丘陵書肆的洛陽分店,要掌櫃老實交代。

  另一批殘部試圖追殺陸小鳳,襲擊杭州百花樓,想要威脅花滿樓。

  結果,接連受挫,雙線受阻。

  從三月起,青衣樓殘部改變了行動方向,讓書肆與百花樓終歸平靜。

  青衣樓連連損兵折將,不知殘部人數還剩幾何?

  涼霧估摸持續小半年的內亂讓一百零八樓的殺手們退的退、死的死。

  如今依舊冥頑不靈要爭奪青衣樓樓主之位的人數也該不多了,說不定勉勉強強只能湊齊八樓。

  准確數字不得而知。

  她重新提筆,借著油燈火光繼續書寫《江南歷險記》。

  落在稿紙上的字跡,與給施茵的《置之死地術》不一樣,與她寫給黃藥師的吸星大法



第一章也不相同。

  筆跡,誰還不會好幾種。

  在天山縹緲峰雲霧深處獨居五年半,大部分時間莫說一個人影,就連一頭野獸也瞧不見。

  那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必須給自己找點樂子。

  練字就是樂子之一,練出不同的字跡,是為將來行走江湖的便利打基礎。

  如今派上用處了。

  涼霧寫著《江南歷險記》,又想到被青衣樓取走的《關中歷險記》手稿。

  霍休死後,那本手稿的去向不明。

  它是被燒了嗎?或是被誰當成廁紙了?

  涼霧思維發散得有點遠。

  下一秒,她倏然凝神,一個甩手將毛筆擲向窗欞。

  頃刻,筆尖墨染黑了窗間木格,更染黑了那一抹從外突至的寒芒。

  是劍。

  一柄利劍破開雨幕,直刺窗欞,企圖突襲燈下人。

  涼霧以一筆濃墨阻擋了洶洶劍勢,但窗欞的花紋木條也應聲斷裂。

  不希望發生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這一天終是不可避免,剛剛換好新皮膚的小院被人突襲,難免戰損之傷。

  涼霧無奈,「裝修要錢的,為什麼就不能到空曠之處再打再殺呢?」

  搞刺殺的人都要你命了,怎麼可能在乎你的裝修費。

  這句話本該是對牛彈琴,甚至要引來刺殺者的嘲諷。偏偏,窗外的人暫停了繼續攻入室內。

  「如你所願。」

  窗外傳來陌生的男人聲音,「上屋頂,我在外面殺了你。」

  話音落下,隔著窗戶依稀可見男人身形閃動,先一步向上躍去。

  涼霧意外。

  這是什麼路數?難不成殺手中還能有君子?

  還是對方故意為之,在她的房頂提前布置了陷阱?

  如果這間房具備悟空用金箍棒畫出的避魔圈屬性,待在房內就能免疫一切傷害,那是不該輕易出門。

  如果這間房與霍休的太白山老巢一樣遍布機關,該是誘敵入內,更不能上房頂再打。

  只是沒有如果。

  清水巷巷尾的小院普普通通,不具抗魔屬性,也沒有武裝機關利器。

  涼霧推窗而出,也縱身飄至屋頂。

  屋頂沒有陷阱。

  只有一位年輕男人頭戴鬥笠,手持長劍。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神無疑是冷峻的,似乎要將周身的柔和雨絲凍成根根冰針。

  涼霧開口先說謝謝,「謝謝你免了我一大筆重裝費用。不知如何稱呼?」

  「中原一點紅。」

  中原一點紅的語調沒有溫度。

  這個回答說的不是本名,從成為殺手的那一天起,他就再無真實姓名。

  只有這樣一個代號形容他的殺招凜冽,取人性命時不拖泥帶水,劍刺入目標對像的喉間徒留一點猩紅。

  涼霧:「聞名不如見面,「殺手之王」果然有獨到之處。」

  殺手與殺手也不一樣。

  江湖傳聞,中原一點紅是出手最狠、要價最高的殺手。

  同時,他也是最講究信用的殺手,好似一位君子,從不暗中傷人。

  這些描述集中在一個殺手身

  上,顯得格外矛盾。

  今天,涼霧親身體驗了一把,也認同了空穴來風必有其因。

  中原一點紅不在意旁人怎麼評價。

  他面無表情地問,「死之前,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涼霧:「我只有一個問題,誰想買我的命?」

  中原一點紅:「無可奉告。」

  「這個回答終於對味了,符合我對殺手的刻板印像。」

  涼霧本就不指望聽到答案,中原一點紅是與眾不同的殺手,但終究還是殺手。

  即是為殺人而來,如何能演變為聊天談心。

  屋頂上,夜雨的軌跡忽而變了。

  劍光再動,截斷了雨往下落的自然狀態。

  當雨被截殺,不復輕柔之姿。

  它被掌風卷動,瞬間化為漩渦,吸住那一把利劍。

  很快,劍峰難有寸進,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夜雨構成漩渦的吞噬。

  這個漩渦不只會吞噬劍的寒芒,也吞噬將用劍殺手的生機。

  雨,自四面八方來。

  中原一點紅的鬥笠被打濕了。

  但看涼霧操縱雨幕而不沾一滴雨珠,他知道今夜的刺殺任務要失敗了。

  敗也不驚亂,因為殺人者人恆殺之。

  從做殺手那天就有覺悟,或早或晚,他會死在某個任務裡。

  明知與死亡為伍,還是選了這條路,必是有某種信念。

  有的殺手是為了名利,他是為了恩情。

  中原一點紅不知要用多久去還清恩情。

  或許只要他還能執劍就會一直還下去,哪怕昔日養育之恩已經成了今日獲得自由的枷鎖。

  今夜,夏雨溫柔。

  如果死在這樣一個雨夜,也未嘗不好。

  涼霧雙手一閃。

  其實她沒有出手必要人死的習性,但那一柄劍是非斷不可。

  下一刻,她本欲折斷劍鋒,卻是飛速反手一掃,朝著自身右側後方襲去。

  屋頂上,原本密不透風的雨籠出現了一道裂痕。

  強勁掌風與一把碎銀相撞。

  頓時,銀塊化為粉塵。銀光閃閃,似為夜雨增添了一抹迷幻光效。

  有第三個人來了。

  以一把碎銀打斷涼霧,中原一點紅的劍暫時保住了。

  屋頂上的雨勢再變,似被按下了暫停鍵。

  中原一點紅本無表情的臉上,終是浮現出錯愕的表情。

  他看向來人,「楚留香,你怎麼來了?」

  涼霧似笑非笑地打量第二個不請自來的人。

  「江湖人都說香帥是踏月留香。今夜多雨,無月則該無香。你說是不是呢?」

  楚留香摸摸鼻子。

  他知道自己是多管閑事了,但中原一點紅是他的朋友。

  有一個殺手朋友時已經做好准備,對方會死在某個任務裡。

  如果沒有撞到殺手朋友被殺的現場,只能去墳頭燒一炷香,但是遇上了,必是要試試勸阻。

  「是我多管閑事了,但也不是碰巧路過。」

  楚留香望向雨幕裡滴水不沾的女子,問:「敢問你是涼霧嗎?」

  涼霧點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確認了我是誰,你就能給我一個放過刺殺者的理由?」

  楚留香:「不是放過所有刺客,而是今夜不取中原一點紅的性命。」

  此話落下,涼霧倒是不見喜怒,中原一點紅卻是先變了臉色。

  中原一點紅:「楚留香,無需你來保住我的命。殺人者人恆殺之,我早有這樣的覺悟。」

  楚留香無奈,有時候要保護一個人的性命,反而會被視作對他人尊嚴的干涉。

  「情況與你想的不同。」

  楚留香勸說中原一點紅,「你為誰效命,你不願意說。但我必須勸你,死也要死的有價值。」

  中原一點紅正要開口理論,被涼霧用一句話掐斷了。

  「兩位,別忘了你們腳下是我家的屋頂。」

  涼霧眼看要上演一場「是為你好,我不聽不聽」的戲碼,她可不想冒著風雨成為這場戲裡的一環。

  她看向楚留香,「只有一次機會。你想讓我停手放他走,憑什麼呢?直說,別轉彎抹角。」

  楚留香也不知自己的消息有無作用,還是正色回答:

  「我得到一則消息。霍休的拜把兄弟炎飆,他不久前接管了青衣樓殘部,欲投入另一個殺手組織旗下。投名狀就是殺了「彌天大霧」。」

  夏夜的雨,依舊溫柔。

  涼霧站在雨中,本是內力外放,滴水不沾。

  聽到這個消息,她撤去了遮雨的功力,讓雨水落到臉上。

  這一場雨下得輕柔,起不到冷冷的冰雨胡亂拍臉的作用。

  此時,涼霧卻很清醒。

  正因清醒,才倍感困惑。誰是炎飆,是她嗎?她什麼時候統領青衣樓殘部了?

  第二本《江南歷險記》的初稿明明還沒完成,真假炎飆就在現實裡上演了。

  她是要做大預言家了?

  這時,涼霧也是懂了,青衣樓殘部從三月起沒再胡亂偷襲的原因。

  殺手組織殘部靜悄悄,必定暗中在作妖,這又作到她頭上了。

  楚留香眼看涼霧不語,耐心地等了半晌,問:「這個消息的分量夠嗎?」


第35章

  「你做到了。」

  涼霧承認楚留香捎來一個重要消息。

  不僅因為消息提到她成為青衣樓殘部的刺殺目標,更因這次的發起者假借了「炎飆」之名。

  涼霧轉頭看向中原一點紅,「你守諾沒有打毀我的小院,我也願意守諾讓你離開。還有一個小問題,你答或不答都不影響你離開。」

  中原一點紅也被這則刺殺消息驚訝到了。

  青衣樓殘部為交投名狀而刺殺涼霧,會是像他猜的那樣,炎飆是要投靠笑面人組織嗎?

  心裡疑惑,面無波動。

  中原一點紅又恢復了毫無溫度的聲音,「你問。」

  涼霧:「青衣樓與你的背後是同一個人指使的嗎?」

  「我不知道。」

  中原一點紅沒有說謊,他是真的不知情。

  本以為今日的刺殺只是師父交給他的單人任務,豈料還有下一波同行也會來。

  「謝謝回答。」

  涼霧抬手,「走好,不送。下次你再接到刺殺我的任務,別刺窗戶了。要打,你先敲門。」

  這種話對殺手而言,滑稽到近乎譏諷。

  偏偏涼霧說得誠懇。她願意給個機會,相信今夜來人是殺手裡的例外。

  中原一點紅深深看了涼霧一眼,「你是一個怪人,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

  涼霧:「你不會因為我的話不做殺手,也不會因為我的話不接殺我的訂單。但你會因為我的話,下次敲門,對嗎?」

  中原一點紅微微頷首,「如果有下次,我會敲門。」

  「這不就結了。」

  涼霧不覺哪裡奇怪,「我提出你能力範圍內的合理要求,你同意了,我達成目的。」

  屋頂上,楚留香差點笑場。不是嘲笑的笑,而是會心一笑的笑。

  他意識到沒有他的一把碎銀,涼霧多半也不會在今夜就殺了中原一點紅。或是她藝高人膽大,或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中原一點紅:「我感覺到了,剛才你只是想斷了我的劍,而不是殺了我這個人。」

  涼霧不認手下留情,「對很多劍客來說,劍在人在。」

  言外之意,廢了劍客的劍,有時比直接殺了他本人更嚴重。

  中原一點紅:「我不是劍客,我只是殺手。假設某天這條用劍的手臂被砍斷了,也不一定是壞事。」

  涼霧:「哦。你被砍手臂的話,別忘了捎上斷臂再走,有條件盡量冷藏。理論上,只要時間夠短而你的運氣又夠好,說不定能找到幫你接上手臂的神醫。」

  如今有這樣的醫術嗎?

  涼霧不敢保證,但虛竹記錄過離奇的換眼術。

  連挖出眼球的離譜手術都能成功,出現一位能接斷臂的神醫也不足為奇。

  中原一點紅嘴角微抽。

  兩人似乎雞同鴨講了。他想說的是斷了手臂就是徹底斷了殺人的工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不再報恩。

  「你……」

  中原一點紅無法背叛師父,但又不願涼霧就此殞命,那就再也遇不到這個奇奇怪怪的人。

  想提醒涼霧,又不知從何說起。

  只能化作一句,「你不想多付裝修費,不

  如換個地方住。」

  點到為止,多一個字都不能再說。

  又向楚留香頷首致意,謝謝他剛才的出手相助,但不再開口與他說話。

  中原一點紅迅速轉身躍入長街,用最快的速度遠離清水巷。

  不能逗留。多留一刻,心會背叛身體,泄露了師父的行蹤。

  殺手本就不該有朋友,但他有了楚留香這個朋友。

  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心不再冰冷。今夜一念起,希望讓奇奇怪怪的涼霧也不要殞命。

  對於殺手而言,這是大忌。

  中原一點紅清晰地感受著夜雨拂面,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大忌,但是不想改。

  雨一直下。

  屋頂上又是兩個人了,一時間僅剩雨聲淅瀝。

  涼霧忽而開口,「不對,中原一點紅走早了,還漏了一件事沒叫他做。」

  「什麼?」

  楚留香以為是什麼找到殺手組織的關鍵線索。

  涼霧:「修窗戶的錢,他還沒給。」

  楚留香一愣。

  這話合理嗎?很合理。

  正因合理,反而叫人意外不已,哪裡怪怪的。

  「多少錢?我來付。」

  楚留香說完,那股古怪感更甚了。

  那種感覺怎麼形容呢?

  不恰當地類比,好像有人說上聯是「盜帥踏月留香」,下聯對了「三兩觀賞一次」。

  「不必。」

  涼霧掃了楚大款一眼,「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是想要殺我的委托人,也不是中原一點紅的上級,這筆賬輪不到你來結。」

  涼霧扯回正題,「我是否能假設,今夜香帥踏足清水巷本就是為了敲響我家大門?」

  「適才,失禮了。」

  楚留香原本該走正常的拜訪流程,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無妨,江湖上意料之外的事太多了。」

  涼霧說,「但你走了屋頂,今天就不請你喝茶。有關那個刺殺消息,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楚留香:「今天黃昏時分,嘉興城茶水鋪外的樹上,我聽到了這個消息。兩個說話人正在喝大碗茶,聽語氣他們是今夜參與行動的一員。」

  涼霧:「今夜?」

  楚留香:「『今夜子時一刻,杭州清水巷巷尾,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禁地之一將不復存在』,這是聊天者的原話。」

  涼霧計算時間,假定青衣樓眾按照計劃照常進行,大約還有一個半時辰。

  先有中原一點紅,後有青衣樓。雙波人在同一個夜晚出現,去殺同一個人,只是趕巧了嗎?

  「你說『炎飆』領隊的刺殺行動是一份投名狀。」

  涼霧問,「這伙人想要投靠的殺手組織會不會是中原一點紅效力的那個?」

  楚留香原先不確定,但今夜中原一點紅接到了相同任務。

  「我認為可能性很大,一點紅背後之人接下了與你有關的訂單。接連派出兩批殺手,為了確保訂單完成。」

  以此角度往下查,就要問一問涼霧得罪過什麼人是鐵了心要殺了她。

  涼霧:「近期,只有薛紅紅與我結仇。」

  薛紅紅恨她,原因是現成的。

  生死符以八十一天為周期發作。暗器未解,薛紅紅目前只要是清醒狀態,必是度秒如年,生不如死。

  楚留香:「聽說薛衣人承諾絕不讓戰火波及你家,是嗎?」

  涼霧:「不錯。」

  楚留香沉吟,「薛衣人行走江湖四十多年,但凡他做出的承諾,至今沒有食言。」

  涼霧:「薛家又不止薛衣人一個人。薛紅紅是廢了,不是死了。有一兩個家僕對她唯命是從,偷偷違背家主令也不是怪事。」

  涼霧也沒有斷言刺殺委托一定出自薛家。

  「殺我可以是為尋仇,也難保有更復雜的理由。比如栽贓嫁禍,借刀殺人。」

  楚留香一點就透。

  只要涼霧挺過刺殺,肯定要找幕後黑手尋仇。

  第一懷疑對像是薛家,她與薛紅紅結怨的事卻是江南皆知。

  如果有誰要對付薛家,故意借涼霧這把刀殺人,說不好才是真正的刺殺訂單委托人。這讓與薛家有仇的左家增加了嫌疑。

  「我認識的左輕侯從來沒有用過旁門左道。」

  楚留香沒有感情用事,他與左輕侯交好,更要找一個客觀原因。

  他說:「你的隔壁是左家別院。刀劍無眼,一不小心就會過界。左明珠暫居杭州,左輕侯不會用女兒的命去賭。」

  涼霧:「這話對也不對。」

  楚留香疑惑,「何解?」

  涼霧:「最近一個多月,左明珠是在隔壁別院。今夜她卻不在,她去嘉興城聽戲了。」

  葉盛蘭在嘉興城演出持續半個月。

  今夜,四月三十日是最後一場演出。左明珠又去聽戲了,也是她與薛斌私會的時間。

  這是從施茵處得來的消息。

  湧金門外的香樟樹上,出現過一袋消息。

  施茵找不出薛、左兩家的異常,只寫她知道的兩件特別的事。

  薛家有人瘋了,是薛衣人的弟弟。

  薛笑人瘋了十年,病因據說是走火入魔。瘋的那天殺了妻子,後來一直痴痴傻傻。

  除了這樁事,就是「黑披風童姥」已知的那段地下戀情。

  施茵隱晦提到四月的最後一天,薛左兩人再去嘉興看戲。

  涼霧得了一袋消息,今天特意關注了隔壁的動靜。

  下午黃昏前,左明珠乘坐馬車離開。

  屋頂上,涼霧遙指隔壁別院的正北位置。

  「玉蘭樹下的那間房燈暗著,那是左明珠的房間。」

  楚留香一眼鎖定玉蘭樹,而不見附近有光亮。

  他略感詫異,想必涼霧不是第一次登高遠望,否則也不能如此精准鎖定。

  問題就在這裡,站在屋頂密切觀察附近人家的行為,它正常嗎?

  楚留香沒有問。

  有的話,問了就不禮貌了。

  他就事論事,只說今夜的刺殺。

  「很巧,左明珠今夜聽戲,刺殺行動不會殃及她,左輕侯反而有了委托殺人的嫌疑。這個刺殺的時間選得妙。」

  涼霧:「又是一攤渾水。」

  薛家、左家或是某個與兩家不對付的人家都有了嫌疑。

  「渾水也無妨。」

  她不甚在意,「還有一個半時辰,答疑解惑者就會主動上門。等『炎飆』來了,向他問個清楚就行。」

  青衣樓殘部會配合回答嗎?

  必是不會的。

  涼霧不是第一次與青衣樓打交道。

  已經兩次了,青衣樓不問自取了她的名號。

  「炎飆」這個筆名取得頗有富貴逼人的肥羊氣質,但也不能專逮著一只肥羊反復薅羊毛吧?

  俗話說,過一過二不過三。

  今夜她會親自斬斷「三」出現的可能。

  涼霧送客,「有勞香帥熱心提供消息。紛亂將起,我不招待你了,改日再敘。」

  楚留香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雨沾衣襟,涼意漸起。是我叨擾了,想求一杯熱茶驅散涼意。」

  涼霧眨眨眼。

  盜帥沾了一個盜字,是該習慣了風裡來雨裡去,難道沒學過用內力烘干衣服頭發?

  只怕他要喝茶是假,想將閑事管到底,留下助陣是真。

  涼霧沒有假借人手算賬的想法。與青衣樓的賬,她要自己收。

  轉念一想,現場多一個楚留香也能另有妙用。

  「你確定要留下?」

  涼霧說,「我沒雇佣人。要喝熱水,你得自己燒。」

  「沒問題。」

  楚留香毫不在意。

  只是讓他燒水而已,就算使喚他維修一點紅弄破的窗戶也不足為怪。

  涼霧從屋檐躍下,指了指位於東南側的廚房。

  「灶台裡留了火,櫥櫃裡有茶葉。打水的井在西北角。你自便。」

  說罷,她一邊走入正房,一邊快速烘干衣服頭發。

  等跨過門檻,仿佛從未去過屋頂,又是滴雨未沾的模樣。

  涼霧將未完成的《江南歷險記》初稿放好。

  若無意外,今夜要讓它與它的親戚《關中歷險記》手稿在同一個抽屜裡團聚。

  約莫一刻多鐘,楚留香敲響虛掩的房門。

  他就像沒淋過雨一樣,提著一壺熱茶進門。給彼此各倒一杯茶,「請用。

  」

  涼霧瞧這架勢,楚留香氣定神閑地坐下,一時間還真說不准這裡誰是客人誰是主人。

  好在她不計較細枝末節。

  端起茶杯,沒有掀開茶蓋即飲。悠哉悠哉地玩著,一會將杯中水急凍成冰,一會又將它化凍至沸騰。

  楚留香瞧著對方的杯壁外側時而凝霜時而化凍,豈能不知涼霧沒想喝茶。

  不飲並不奇怪。

  雨夜初見,貿然喝下陌生人泡的茶,萬一水中有毒呢?

  想到這裡,他笑了,似乎把自己定義成了品性拙劣的人。

  楚留香端起茶杯,用茶蓋撇去浮沫,先淺嘗了一口。

  涼霧不怕中毒。

  百毒不侵的體質給了她嘗試很多食材的底氣。毒,也是食材的一種。

  有時這也會成為一種遺憾。

  毒素入體也是一種悟道的過程,她卻無法細細體驗那個備受熬煎的過程。

  百毒不侵卻是許多江湖人羨慕不已的事,那些有關遺憾的大實話只能藏在心底。

  涼霧不喝茶,只是不渴。

  兩個人,兩杯茶,靜默地對坐著。

  涼霧放下了被她玩弄許久的茶杯,問:「你是什麼閑事都會管嗎?」

  楚留香:「既然遇上了,無法置之不理。」

  「難怪你與中原一點紅成為朋友。」

  涼霧隨便聊聊,「你們的友誼從哪裡開始的?某次他接單刺殺你了?」

  楚留香點頭,「對,正是源於一年前的一場刺殺。比起聽命殺人,一點紅值得更好的生活。」

  「那天,快了。」

  涼霧說得肯定。

  楚留香疑惑,憑什麼如此確定?

  「今夜擒獲炎飆,他也不一定了解一點紅背後之人。就算雙方見過面,那人亦有可能做了偽裝。」

  涼霧:「你說得對,那人很會掩藏真實身份。不過我有七成把握,他的老巢距離杭州城不遠。只要他住在附近,不會與我繼續相安無事,很快就會再次對上。」

  楚留香先是不解,很快意識到涼霧的依據是什麼。

  「是一點紅臨走前的那句話,暴露了他背後之人的行蹤。」

  「不錯,我認為那不是一句廢話。」

  涼霧說,「他建議我換個地方住,八成是在暗指組織頭目距離杭州太近。我留下的話,必會面對接二連三的刺殺。」

  換個角度看,如果對方鐵了心搞刺殺,搬走也是無用的。

  距離近的壞處是增加狹路相逢的概率,也就增加了爆發矛盾衝突的概率。

  楚留香快速回憶一遍江南的不同勢力。

  除了薛家莊、擲杯山莊之外,姑蘇的擁翠山莊也是名震一方。

  老莊主李觀魚以一套凌風劍法令多方豪傑心悅誠服,但他早就病了,病得不再走出山莊半步。如今,擁翠山莊主事的是其子李玉函。

  楚留香:「但願能從炎飆口中獲得更多線索,縮小範圍,鎖定神秘頭目。」

  「等吧。一個多時辰,很快就過去了。」

  涼霧又說,「等人到了,還請香帥先在一旁觀展,我來會會他們。」

  「好。」

  楚留香不是來搶著打架,他主動留下來只是以防萬一。

  「如果對方人多勢眾,倘若你分。身乏術,我再幫襯一二。」

  「多謝。」

  涼霧承諾,「請放心,不逞強是我的優點。需請你幫忙時,我絕不會難以啟齒。」

  楚留香聽對方說得直白,松了一口氣。

  這樣很好,他不希望因為對方倔強死撐導致受傷。

  楚留香笑了,「如此甚好。」

  涼霧回以微笑,端起茶杯以示敬意。

  她淺飲一口,說:「我喝了你泡的茶,今夜必不會叫你白跑一趟。」

  楚留香忽而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可他看到涼霧一副坦然的模樣,這話應該就是她的客套之詞吧?

  涼霧暗道定是不叫你白跑,等會還送你一個秘密。

  是時候了。借香帥之口,把「炎飆」與青衣樓的真實關系傳播出去。

  涼霧不再多言,隨手一指書架。

  「想看什麼書,隨便拿。或者你要閉目養神也自便,不必拘束。」

  她沒繼續閑聊,翻閱起一本讀了大半的機關陣法書。

  這是在洛陽買的書。

  當時買了一批門遁甲與機關陣法書籍。先行自學,了解大概。

  以黃藥師的脾性讓他從零教學,就算他礙於輩分不得輕易發作,但也說不好是折磨學生還是折磨老師。

  涼霧爭取儲備更多的基礎知識再上島求教。

  只要有的選,她不才不搞相互折磨那一套。

  楚留香眼看涼霧沉浸到書本裡,他也不多話,找了一本山川圖志翻閱起來。

  雨仍在下,漸漸轉大。

  子夜在雨量的變化中到來了。

  夜深人靜,一行三十一人列成兩隊,迅速靠近杭州城。

  全部身著黑色夜行服,頭戴鬥笠。手上的刀已經出鞘,亟待飲人鮮血。

  在城門外一裡地,為首的男人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

  他向身後眾人確認,「今夜的行動,你們都清楚了嗎?」

  三十人齊呼,「不成功,便成仁。」

  首領滿意地點頭,「青衣樓就剩大家這支精銳了。只待今夜行動成功,我們就能加入笑面人。往後借機東山再起,重振青衣樓。」

  說話的人,本名龐誠德,原是青衣樓第五十樓的樓主。

  霍休死後,龐誠德想要爭一爭總瓢把子之位,但沒有著急參與混亂的內戰。

  等著一撥人折損在丘陵書肆,又等一撥人追殺陸小鳳無果,再等一群人相互廝殺至死。

  他才以「炎飆」的身份站了出來,打著前任頭目拜把兄弟的幌子收攏人心。

  憑什麼證明他是「炎飆」?

  就憑那一份手稿。

  龐誠德當日接到霍休的命令,殺死真正的炎飆與唯一的知情者白掌櫃。是他搶來了書稿,而今派上用處。

  青衣樓殘部是信或不信都行,至少他師出有名。

  事到如今,命令他的人都死光了,沒有第二個人能戳穿他不是炎飆。

  龐誠德想要上位,不免與青衣樓裡的一眾野心家展開廝殺,最後連他在內只剩三十一人活了下來。

  青衣樓的威懾力在小半年內迅速下滑,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

  他想重現霍休執掌時期青衣樓的威名,只憑三十人很困難。想到了借雞生蛋,不如先與另外的殺手組織聯合。

  蝦有蝦道,蟹有蟹道。

  有些消息只在殺手之間流傳,比如江南有一位「笑面人」。

  笑面人手下有一批精英殺手,最出名的是中原一點紅。

  這個組織與青衣樓的行事風格不同。

  青衣樓追求人多勢眾,以勢壓人。笑面人組織走精英化路線。

  龐誠德找上其中一位殺手,傳遞了想要帶著青衣樓殘部投入笑臉人門下的意圖。

  不久前終於收到對方願意面談的口信。

  前日,他與佩戴面具的笑臉人在嘉興城見面。

  笑臉人同意收容青衣樓殘部,唯一的條件是要交份投名狀——在四月的最後一天,子夜潛入清水巷,殺了涼霧。

  龐誠德看向眾人,「諸位都不是初出江湖的黃毛小子,自是知道傳說不可信。涼霧沒有三頭六臂,清水巷巷尾也不存在吸一口就叫人窒息的濃霧。」

  話是如此,他也沒有掉以輕心。

  「想必各位也都聽說了薛家之女的可怖遭遇,涼霧是懂得一二邪術。」

  龐誠德:「醜話說在前面,如果今夜有誰不幸中招,我不會為你們求藥。包括我在內,都要立刻自行了斷,以免徒增痛苦。各位走到今天,有沒有這個覺悟?」

  「有!」

  三十人齊齊應是。

  走到這一步,都是鐵了心要在殺手一條路上走到黑的。早有覺悟,早死晚死都是死。

  龐誠德不多話,「好,今夜必誅涼霧!我們走!」

  三十一人悄悄潛入杭州城。

  龐誠德帶路,一路冒雨抵達清水巷巷尾。

  他做了一個橫切的手勢。

  身後三十人即刻分成兩組,反向而行,從小院的不同方向越牆而入。

  三十一人進入小

  院。

  院內光線非常昏暗。所有房間內的燈火都熄滅了,唯有正房門前還垂掛著兩只黃紙燈籠。

  燈籠隨風而動,燭火搖晃,明明滅滅。

  龐誠德不是冒然搞刺殺。

  他早就打聽了,這間院子只有涼霧一個人居住。

  這就招呼手下把正房團團圍住。

  他熟練用刀尖插。入門縫中,將裡側的門栓給挑落。

  門被從外推開。

  此時,詭變突生。

  一股濃霧從門後竄出,迅速地彌散到院內。

  本在包圍正房的殺手們,被反過來包圍了,全部被困於霧中。

  龐誠德倏然心慌,驀地滲出了一身冷汗。

  他殺過很多人,但生平第一次遭到這種詭異之事。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江南十大不可踏足之地」的傳說怎麼會是真的呢?!

  傳說裡,子夜時分,千萬不要靠近杭州清水巷巷尾。

  否則你會一不小心遭遇詭異的濃霧。只要吸一口,當場斃命。

  龐誠德不想吸的,但他無法屏住呼吸太久。

  終究,還是吸了一口濃霧。死亡,是要來了嗎?


第36章

  吸入霧氣,再怎麼往外吐也無用了。

  龐誠德緊張到極點。

  整個人緊繃身體,收回正要跨過門檻的右腳,想要往外撤退。

  撤退很難,因為霧氣過濃。

  就連近在半臂內的房門也看不見,更不提看到四散的手下們。

  這一刻,其余聲音仿佛都被抽空。

  沒有腳步聲,沒有其他人的呼吸聲,只有自己的心跳聲證明自己還活著。

  龐誠德知道手下們必定也都不敢輕舉妄動,全部警惕著,尋找一擊必中的機會。

  他默數起來。一、二、三……,一直數了三十息,全身沒有異常。又快速運行內力一個周天,還是一切如常。

  「呼——」

  龐誠德舒了一口氣,竟是自己嚇自己。

  突然升起的霧氣根本沒有致死效果。

  吸入後,除了髒腑略感寒意,不存在任何傷害力。

  江湖傳聞果然都是騙人的。

  這突發的霧氣只是某種自然現像,可能與清水巷的地理位置有關。

  正當龐誠德放松心情要繼續入室刺殺,他的奇經八脈猛地爆發出劇痛與奇癢。

  仿佛萬蟻噬骨,叫他忍不住慘叫起來,「啊——」

  「啊——」

  下一刻,類似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地在濃霧中響起。

  中招了!

  龐誠德認為他與薛紅紅中了同一種毒,毒是遍布濃霧之中。

  想到這裡,為時已晚。

  別說繼續刺殺,他就連多走一步都變得無比困難,恨不得就地打滾緩解痛苦。

  原來這是挑釁江湖禁忌規則的後果。

  龐誠德死死抿唇,忍住不再慘叫。

  他怎麼可能不想活,但想到薛紅紅至今仍舊躺在病床上。

  薛衣人不為女兒求藥,而左輕侯也來加一把火,說誰得罪涼霧就是得罪左家。

  龐誠德可以預見自己的下場。

  他求得解藥的可能性趨近於無,倒不如應了出發前的誓言,長痛不如短痛。

  「哢嚓。」

  龐誠德咬破了口中預藏的毒丸。

  毒入喉,幾息而已,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咚!」「咚!」……

  像是下餃子一樣,在一片慘叫後,很快響起接連的重物砸地聲。

  涼霧暗道不妙。這批殺手中生死符,居然不求偷生,反求速死。

  殺手們沒有明顯的割喉切腹等自殺行為,但還是幾乎同時倒地,該是口中藏了毒。

  瞬時撤去化水為霧的內力。

  她飛速朝著最近的殺手凌空點穴,將人定在原地。

  雙指用力,卸掉對方的下巴,又從對方的背後重重一拍,令其口中的毒丸掉在地上。

  楚留香原是立於角落。

  他同意涼霧的計劃,先以霧氣迷惑殺手,趁機給他們種下暗器,令這批青衣樓殘部束手就擒。

  出乎預料,這群殺手武功不夠高,但對自身足夠狠心。

  說自殺就自殺,這點與青衣樓殘部打不過就退的流言有了出入。

  楚留香即刻出手,卻只來得及阻止距離最近的那個殺手服毒,將其口中的毒丸給打了出來。

  幾乎瞬時,其余殺手齊齊倒下。

  昏黃的燈籠光線照出了二十九張泛黑的臉,同時也能看到從屍體的七竅中滲出鮮血。

  毒,見血封喉。

  這批殺手非常迅速地一命歸西,包括楚留香在嘉興城外茶鋪看到的那兩個。

  青衣樓殘部的投名狀似刺殺,真就是抱著不成功則成仁的決絕態度。

  涼霧望著一地屍體。

  沒有假惺惺地感嘆生命易逝,她想得很實際,這些屍體是要她收拾的。

  管殺不管埋,這一條不適用自家院落。

  所以說要打要殺應該去郊野空曠之地,盡可能不給旁人添麻煩。

  涼霧看向活下來的兩個殺手。

  反正她需要處理二十九具屍體了,也不差補齊最後兩個。

  好歹能湊成地獄笑話,一伙人就是要走得整整齊齊。

  「你們老實交代,我給你們一個痛快。」

  涼霧解開兩人的啞穴,「事到如今隱瞞無意義。指認吧,哪個是你們的首領『炎飆』?」

  兩個殺手沒能成功服毒。被留了一口氣不是幸運,而是鑽心痛苦的持續。

  面部肌肉剛剛能動,就控制不住扭曲。

  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也無一處不癢。哪怕身經百戰,但也忍不得這種折磨。

  「我說。」

  像是瘦竹竿一樣的殺手忍不住開口,「倒在燈籠下的就是首領。」

  涼霧走到燈籠下,看著地上年近四十的男屍。

  適才她藏身於檐下觀察,就見這個人用刀挑開正房的門栓。

  摸屍,沒有發現身份信物,只找到了一串鑰匙。

  涼霧繼續問:「你們憑什麼認定他是炎飆?」

  瘦竹竿:「龐樓主拿出了《關中歷險記》的手稿。」

  涼霧:「就憑一本書稿?如果是他偷的呢?」

  瘦竹竿不在乎,「有書稿,龐樓主出師有名,那就夠了。」

  另一位矮個子殺手也是忍不了,他被折磨到只想速速求死。

  「青衣樓四分五裂,鬥到最後,必須有一杆頗具威信的旗幟。」

  矮個子也快速交代,只求說了就能速死。

  「打到後來,沒有誰的威信能超過已故總瓢把子的拜把兄弟。」

  涼霧:「你們就沒想過炎飆不是霍休的兄弟,而是他的仇人。從借用仇人的名號那天起,青衣樓就開始走背字了。」

  這個問題問懵了瘦竹竿與矮個子殺手。

  兩人後知後覺地發現從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究其根源是霍休親口認證的炎飆。

  那不是某個樓主的一面之詞,而是有二三十人親耳聽到前任總瓢把子的命令。

  楚留香也聽得一怔。

  再從頭回想青衣樓的分崩離析,正是始於炎飆與青衣樓頭目的結拜關系流傳出來之後。

  霍休年近七十歲。

  仍未暴露他是青衣樓頭之前,只聽說這個人行事孤僻,沒什麼朋友。

  要說霍休與之交好的人是屈指可數,以陸小鳳最有名。

  半年前,炎飆憑空冒出,突然成了霍休最要好的兄弟。

  恰似老友打不過天降,霍休為了炎飆與陸小鳳反目成仇,還導致他最後被陸小鳳反殺。

  如此一想,確實有些別扭與古怪。

  楚留香開始好奇真相是什麼呢?

  他問:「那份書稿被藏在哪裡?」

  涼霧也要問這個問題,盯著兩個殺手,「這算是你們龐樓主的身份證明,它應該沒被毀掉吧?」

  「不知道。」

  矮個子說,「我只見過一次,是在三月初的青衣樓大會上,龐樓主拿出書稿給大家見識了一番。」

  瘦竹竿:「也許在龐樓主的隨身行李中。今夜要執行刺殺任務,所有人的行李都暫存在城外西側的廢棄葫蘆廟。」

  涼霧:「那裡有幾名看守?」

  瘦竹竿搖頭,「沒留看守,今天是傾巢而動。大家把行李都藏在地窖,入口在佛像下方。龐樓主給地窖入口加了一把鎖,鑰匙在他身上。」

  涼霧轉了轉手裡的鑰匙,也不知從男屍身上搜出的這玩意能否讓她找到手稿。

  又問另一件事,「為什麼要

  殺我?這份投名狀是誰叫你們交的?」

  矮個子回答:「江南有一位「笑臉人」,他手下有一隊武功出色的精英化殺手。龐樓主想要借笑臉人之手,讓青衣樓殘部提升武力,所以先帶我們先投靠笑臉人。對方提出以殺了你作為投名狀。」

  瘦竹竿補充,「龐樓主與笑臉人是單獨會面。聽龐樓主說,笑臉人出現時戴了面具,只知道是個男人,其他都不清楚。」

  涼霧:「他們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會面的?」

  瘦竹竿:「是四月二十八日,但我們都不知道見面地點。應該不遠,龐樓主用半天就打了一個來回。」

  涼霧追問:「當時你們在哪裡安營扎寨?」

  矮個子:「在皂田村。」

  涼霧沒聽過這個具體地名。

  楚留香從旁說明,「是在湖州莫干山附近。」

  涼霧默默計算以此為始發點,半天內可以來回的地點。

  位於嘉杭之間的薛家莊、地處松江府的擲杯山莊,都在這個空間範圍之中。

  她問楚留香,「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楚留香搖頭,這兩個殺手只是聽從姓龐的命令,對笑臉人的情況了解甚少。

  「希望能從廢棄葫蘆廟的那堆行李中得到更多線索。」

  涼霧沒有直接結果兩個殺手,把人暫時敲昏,與楚留香連夜前往城外。

  廟,破破爛爛,乞丐都不住。

  瘦竹竿與矮個子殺手沒有撒謊,葫蘆廟沒留看守,也沒有埋伏。

  在斷頭佛像的下方有一扇通往地下的木門,只用一把老舊生鏽的鎖封住。

  開鎖入內,地窖很小,不足四平方米。

  殺手們的行李整整齊齊地堆放著。

  好消息,時隔近半年,《關中歷險記》被竊的書稿終於被找了回來。

  書稿卻是亂了頁目順序。重新整理後,發現缺了一頁,沒在地窖內找到它,應是不慎遺失了。

  壞消息,剩余行李對找到「笑臉人」難有幫助。

  殺手們攜帶的物品除了衣物毛巾、外傷藥物、碎銀幾兩等日常必需品之外,只有幾本被翻到卷邊的書。

  書一共十本。

  四本是春宮圖,三本是以情啊色啊為基調的話本故事,男女裸//體畫像各一本,還有一本是手寫的游記。

  返回地面,涼霧借著火把的光照,認真地翻閱起春宮圖。

  楚留香看似四平八穩地站著,眼神略不自然地掃過春風圖冊。

  破廟,屋頂漏著雨。

  孤男寡女,點著火把。其中一人研讀春宮圖,這場景越想越奇怪。

  楚留香沉默地站了片刻,忍不住問,「這書是有什麼奧義嗎?值得你如此品讀?」

  涼霧理所當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才要仔細看。」

  楚留香:……

  涼霧好心解釋,「這批青衣樓殺手的武功不太高明,行事倒是果決。他們閱讀的春宮圖或許與眾不同。」

  楚留香求教,「怎麼說?」

  涼霧:「春宮圖的本質是人擺出各種姿勢,這點與武功秘籍類似。他們想要投靠笑臉人精進業務技能,也有可能從書裡汲取提升武學的方式。這幾本春宮說不定能幫助他們呢?」

  楚留香微微睜大眼睛,他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可能性。

  涼霧瞧著對方吃驚的樣子,不確定地問:「沒有先例?」

  楚留香:「恕我孤陋寡聞,以前沒聽過。」

  「雙..修術也是道家流派之一,怎麼就沒有對應武學呢?」

  涼霧問得理直氣壯。她不練是一回事,但武林上沒這種功夫是另一回事,不應該百花齊放嗎?

  楚留香聽到這裡,也不確定了。

  江湖多奇事,也許是他這方面的見識太少了。

  不對。

  這一批殺手都是男性,要是研究雙..修武功,為什麼還看裸。男圖?

  轉念一想,龍陽之好古已有之,殺手之間為何不能研究龍陽武學?

  楚留香不由拿起那本裸。男圖冊翻了翻。

  一盞茶後,他無語地合上畫冊。哪有潛藏的武功,只有拙劣的畫工!

  「咳。」

  楚留香假咳,不叫話題走偏了,「我們是來找「笑臉人」的線索。」

  「是哦。」

  涼霧仍未放下手裡春宮圖,還是一本接一本看過去了,但加快了翻閱速度。

  她一邊看一邊說,「請你也別閑著,翻一翻別的書,說不好有密碼之類的藏在書裡。」

  楚留香摸摸鼻子。

  為了不錯過任何一條線索,他也只能繼續看了。

  半個時辰艱難地過去了,埋首苦讀的兩人終是抬頭。

  涼霧失望,「沒有秘籍,也沒有笑臉人的線索。」

  楚留香苦笑,他差點就被帶偏了,怎麼會有一瞬信了春宮圖與情//色話本中深藏著某個武林秘密。

  「三本話本沒有線索,只有粗制濫造的故事。」

  他稍稍感嘆,「這與炎飆相比,是螢火與日月爭輝。雖然無法確定炎飆的立場,但客觀地說《關中歷險記》的行文著實不錯。」

  楚留香又揮了揮手裡的游記,「這堆書裡,只有這本手札還有點內容。寫於本朝開國時期,主要是徒步苗疆一帶的見聞,但也與笑臉人無關。」

  涼霧聽到苗疆就來了興致。

  她可不會忘了滇南神秘岩洞與「長春之謎」任務,卻也不急著現在翻閱。

  眼下要找到笑臉人,但從青衣樓殘部獲得不了更多線索。

  涼霧沒有沮喪,這個結果在預期內。

  疑似培養出中原一點紅的殺手頭目,走的是精英化路線,豈會輕易暴露行蹤。

  「如果笑臉人的老巢距離我很近,新的線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自動撞上門來。」

  涼霧不急不躁,「回清水巷吧。之前說好的,這次不叫你白跑一趟,是我要實現承諾的時候了。」

  楚留香不解。

  線索斷了,他還能有什麼收獲呢?該不是要他負責清走所有的屍體吧?

  五更鑼響。

  下了一整夜的雨終於停了。

  楚留香重回清水巷巷尾小院。

  他被請到書房,坐在一張雕花木椅上。

  左手拿著從殺手行李裡搜來的《關中歷險記》手稿,右手拿著涼霧剛剛遞來的《江南歷險記》



第一章初稿。

  當兩份稿件一模一樣的筆跡撞入眼簾時,他罕有地呆住了,是呆若木雞的呆。

  不敢置信地左翻翻,更不可思議地右瞧瞧。

  一炷香之後,他終是緩緩抬頭,卻見對坐之人的神色無比自然。

  「炎飆,是你。」

  楚留香說出了這句陳述句,仍覺匪夷所思,「怎麼可能呢?」

  涼霧反問:「為什麼不能呢?」

  楚留香:「這本書恰似自傳,主角炎飆是男人。」

  涼霧:「這個論據在有易容術的江湖不成立。你沒遇上過女扮男裝的?退一步說,你本人沒有過男扮女裝的經歷?」

  楚留香沉默了。

  這個沉默有點可疑,近乎默認了。

  再想到涼霧在破廟對春宮圖的研究態度。

  她能精准把握易容術的真諦——不是畫皮而是畫心,那也不足為奇了。

  將易容術運用到撰寫話本上,可不就是寫出了毫無違和感的男版炎飆。

  楚留香終是笑出聲,「你說得對,是我狹隘了。」

  「話說回來,叫我新書



第一章,不可能是問我的讀後感。」

  楚留香問,「你希望我向外傳播炎飆的真實身份?」

  「不必說得太明白,僅需澄清一點即可。」

  涼霧說,「「炎飆」與霍休根本不是拜把兄弟,那是前任青衣樓頭目為了追殺陸小鳳捏造的借口。我與霍休只有血仇,是他下令殺了白掌櫃與送信人的性命。」

  「昨夜

  來犯的三十一人,那個姓龐的能持有《關中歷險記》手稿,當時是他殺人搶書的可能性極高。」

  涼霧語氣淡淡,「用破廟行李裡搜來的銀錢去雇佣凶肆伙計,把這群殺手的屍體拉到城外燒了。

  算我送他們最後的一份清靜,骨灰撒在杭州城郊,總比曝屍荒野被野獸啃食要好。」

  楚留香聽出了涼霧話裡的厭惡。

  他對如何處理殺手們的屍體沒有疑議,總不可能荒唐倒貼錢給三十一人買薄棺入土為安。

  「好。有關炎飆的消息,我會妥當地幫你傳出去。」

  楚留香給出承諾,「半月之內,相關消息必定傳遍江南。時日更久些,傳遍江湖各處。」

  「有勞。」

  涼霧一本正經地說,「作為答謝,給你提供一間客房暫歇片刻。還有一個時辰天亮,你能在西廂房眯一會。」

  「只有客房?」

  楚留香調侃,「昨夜要我自己燒水泡茶,今早能有一頓送上門的熱乎早餐嗎?」

  涼霧也笑了,「行吧,我也不是小氣的雇主,額外贈送你一頓早餐。幾點叫你吃飯?」

  楚留香不為難人,沒叫忙碌一夜的涼霧早起,「巳正即可。」

  涼霧暗道上午十點也不算是早餐了。

  對她來說,幾點起床不是問題。內力護體,不懼熬夜,睡一個時辰就可以。

  反正不是自己燒飯,只要早點鋪開門,七點去買也是買,十點去買也是買。

  「巳正時分,我來敲門。」

  涼霧將客房鑰匙拋給楚留香,「屋內物品,你自便取用。」

  楚留香放下書稿,接過鑰匙。

  離開前,補了一句,「假設你獲得笑臉人的消息,請務必及時通知我。對方很可能與中原一點紅有關,我無法坐視不理。」

  涼霧應允,「好,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不過,江南之地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從哪裡去找行事詭秘的笑臉人呢?他的手下像是中原一點紅,全都三緘其口。

  天亮後,涼霧去早餐鋪。

  去程,繞路湧金門外,瞧一瞧香樟樹上是否有新消息。

  自從十天前施茵送來消息,樹上一直沒有新的動靜。

  今天卻有不同。

  樹冠裡,多了一只新的布袋子。

  涼霧打開袋子,內裡用防水紙包著兩頁紙。

  攤開後,她眼神一凝。

  一頁紙,皺巴巴的,赫然是《關中歷險記》缺失的那張稿紙,上面有疑似干糞便的痕跡。

  另一張紙是施茵寫的消息,表明這頁稿紙是從薛斌手裡取來的。

  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薛家的異常情況,但是事無巨細報給「黑披風童姥」知曉。

  薛斌與左明珠想要找一個正大光明結親的方法。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開始從各種話本故事裡尋找靈感。

  三天前,薛斌在薛家莊通往嘉興方向的路邊草叢,發現了這一頁皺巴巴的稿紙。

  他近期關注各種話本,自是讀過炎飆的《關中歷險記》。

  見到一張沾了排泄物的手稿,本該看過就扔,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收了起來。

  這頁手稿應是來自最近大火的炎飆。

  收起來,說不定能有某種奇效呢?比如庇佑他與左明珠想到某個絕妙的點子。

  昨晚,薛斌將它帶去慶祥樓,與左明珠分享這個消息。

  施茵在演出結束後,照例去見那對地下情侶,然後聽了這則故事。

  她覺得薛斌在薛家待久了,多少有些瘋魔了。

  憑一張大火作者的手稿,指望以此獲得奇招靈感,還不如去文廟拜一拜。

  施茵要走了手稿。

  今早返回杭州城,立刻將這頁紙與薛斌的近況一起傳遞給「黑披風童姥」知曉。

  涼霧瞧著最後一頁手稿。

  兜兜轉轉,這頁缺失的稿子終於回到了她的手裡。她幫施茵一把,善因結善果了。

  「薛家莊。」

  涼霧低聲念出這個地名。

  薛斌有沒有找到與左明珠結親的正確方法,那還不好說。

  倒是給她提供了一個靈感方向,笑臉人的真實藏身地,八成在薛家莊內!


第37章

  楚留香一覺醒來就被砸了一個新消息,有關笑臉人的蹤跡有眉目了。

  當他看到沾有排泄物的那頁書稿,意識到為什麼涼霧選擇等他吃完早餐再說。

  「這個消息保真嗎?」

  楚留香不確定地問,「薛斌得有多狂熱地痴迷炎飆寫的故事,居然會保留這樣一張手稿?」

  「九成九的確定性。」

  涼霧不怪楚留香不信,因為她隱去了前情。

  不提薛左之戀,也不提黑披風童姥與施茵的故事,只說稿紙是薛斌撿來且收藏的。

  單就這個行為,收藏一張沾了些微糞便的稿紙,收藏者的腦子是多少有點問題了。

  涼霧:「它的來源恕我無法透露,我們就分析這頁紙本身。從它的褶皺痕跡與沾著的輕微糞便量,應該不是被直接當成廁紙,而是在如廁期間不小心沾上的。」

  楚留香也不糾結薛斌的嗜好,選擇相信涼霧的消息來源可靠,雖然她的某些行為著實與眾不同。

  比如讓中原一點紅下次刺殺時先敲門,又如在春宮圖裡找武功秘籍。

  「我們找到手稿時,它亂了頁碼,還弄丟了一頁。」

  楚留香猜測,「很可能是姓龐的在野地如廁,不小心將手稿散落在草地上。發現有一頁沾了糞便,他索性不要了。」

  涼霧認同,「這說明姓龐的與笑臉人一起在薛家莊附近出沒。」

  為什麼不是姓龐的無意路過薛家莊?

  正常情況下,殺手會避開薛衣人的勢力範圍。

  青衣樓殘部剩余無幾,姓龐的還敢去薛家莊附近,是他不得不去。

  涼霧:「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不知薛家的誰是笑臉人。能被列入懷疑對像的人很少,其武功需要在中原一點紅之上。」

  中原一點紅是一流高手,能統領他的人必要有超群的武功。

  楚留香:「從這方面來說,薛家莊內能有這等武功的,首推薛衣人。」

  涼霧補充:「「笑臉人」不免叫人聯系到薛笑人。薛衣人的胞弟據說瘋了十年,可也不好說是不是裝瘋賣傻。」

  「事已至此,先去會一會薛衣人。」

  楚留香建議,「我先單獨找他聊一聊吧。」

  給出充分理由。

  「你與薛家已有嫌隙,薛紅紅纏綿病榻。現在你又懷疑薛衣人或他的家人是殺手頭目,指不定他情緒上來了,不管不顧地給出錯誤反應。」

  楚留香提醒:「薛衣人曾經是「血衣人」,這人的脾氣不能說是暴烈,但也絕對與溫和無關。」

  「也好,我先不露面。」

  涼霧稍作思考就同意了。

  不是怕了薛衣人,而是防止對方感情用事,認了沒做過的事,導致她錯失真的幕後黑手。

  「我去薛斌撿到稿紙的地方轉一圈。」

  涼霧希望找到更多直接證據,「說不定能有新發現,比如找到殺手碰頭的秘密基地。」

  兩人議定,即刻出發。

  昨夜青衣樓殺手全軍覆滅。

  雖不知笑臉人與姓龐的頭目約定何時再碰頭,但越早去薛家莊越是能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午後抵達目的地,分開行動。

  涼霧轉向那條從薛家莊通往嘉興方向的土路。

  根據施茵的詳細描述,找到薛斌撿起稿紙的位置,與兩棵粗壯的棗樹很近。

  這一帶已至薛家莊邊緣。

  沒有建築物,少有行人。放眼望去,多是不修枝葉的野樹,及腰的荒草連成了一片。

  涼霧蹚過一片又一片荒草,尋找可能存在的秘密據點。

  笑臉人與青衣樓殘部的頭領選擇在此見面,會聊一些什麼呢?

  青衣樓被要求交出投名狀,笑臉人也得展示一二實力,否則也難叫姓龐的信服。

  展示實力的話,在地面上演

  示有點太明目張膽了,去一個地下密室更符合邏輯。

  在沒有找到據點前,這些都是推測。

  涼霧深入荒草叢,仔細地觀察附近有無人類出沒的蹤跡。

  或是一片折斷的草根,或是一塊格外茂密的野花田,任何的不同現像都會是線索。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距離薛家莊越來越遠。

  她正想著是否調頭換個方向,忽覺背後風向乍變。

  涼霧眼也不眨,急速彎腰。

  似是蒼鷹俯衝般飛速前衝,從荒草叢中破開一道生路。

  眨眼間,瞬移三丈外。

  再一個鷂子翻身,原地回旋看向來處,就見一柄冷劍突至。

  持劍者赫然戴著笑臉面具。

  涼霧看不到對方的面容,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雙眼睛的情緒——冰冷而癲狂。

  涼霧確定,「你是笑臉人。」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笑臉人不多說一個字,立刻揮動手中劍。

  劍出,風驟。

  這把劍非常快,不只快而且癲狂。

  仿佛一只被封印的千年惡鬼,它只飲活人血、食活人肉,但太久未能進食。

  當地獄與人間的結界被撕裂,惡鬼從縫隙裡鑽出。它聞到一絲活人味道就撲上去,不顧一切地將人四分五裂。

  涼霧迎上宛如惡鬼般食人般癲狂的劍法。

  多年前,她也曾見識過只會殺人的劍法。

  宮九用劍不留一絲生機。卻是邪氣肆意,而非惡意叢生。

  雖然他只會殺人的劍法,但無招招必要人死的念頭。心無此念,劍留余璇。

  今日截然不同,笑臉人的每一劍都殺氣騰騰。

  惡戰即起。

  涼霧第一次遇上渾然不顧,只要置她於死地的人。

  對方出招是招招致命,攜鋪天蓋地的惡意而來,是不殘留任何人性地殘殺。

  強敵當前,她毫無懼意,反而暗道一聲來得好。

  刀不磨不快。

  今天能與必要她死的頂級殺手一戰,何嘗不是一種難得的磨礪。

  涼霧更深刻地感受到天山折梅手的核心要義是學無止境。

  隨著見識到的武學越多,理論上能將敵方招式也都一一為己所用,所以面對任何逆境都能脫身。

  值此之際,心態無比重要。

  高手過招,分秒必爭。

  慌則亂,亂則無法在瞬息間分析拆解對方的武功。

  有道是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

  沒有必要畏懼。這句話,此刻從想法徹底落到了實處。

  涼霧直面迎劍。

  與笑臉人狹路相逢,打在一百個回合之後,她不免掌心見血。

  自打穿越而來,第一次在拼殺中見血是沙漠地下城對戰蜘蛛怪。彼時,她使用的是游戲附贈的掃地僧技能。

  自從下了縹緲峰,以自身練出的武功與人廝殺,今天是首次流血。

  見血,甚好!

  涼霧燦然一笑。

  從此刻起,從前世而來的一層無形束縛從身上徹底消失了。

  初至此世,在星宿海地牢,力求謀定後動,未免一步錯而弄丟了小命。

  後來發現理性有時要讓位於直覺,那是遭遇沙漠地下城驚變的心得。

  去年,習武有成下山。

  謹慎行事仍然是一種習慣。江湖卻是詭譎莫測,她不能過於謹慎,否則容易變成瞻前顧後。

  今日遭遇笑臉人,是危險更是機遇。

  從對方身上汲取了一種理念,不瘋魔不成活。

  想要讓武功造詣更進一步,有時需要將自身逼到極限。哪怕是瀕臨死亡,甚至是必死的極限又何不可。

  涼霧明悟了。

  當年她但求一線生機,如今卻敢朝聞道夕死可矣。

  有此心性,方可更上一層樓。

  假設此刻傷得不是手掌而是脖頸,與死亡零距離接觸,何嘗不是一種悟道之樂。

  這一念起,招式驟變。

  笑臉人就覺涼霧的氣勢猛地一變,居然與自己有了七分相近,攜排山倒海的殺意直擊他的眉心!

  「轟!」

  劍氣與掌風對撞,不留絲毫余地,如同平地驚雷。

  涼霧頓時感到胸口一悶。

  一時間真氣亂而上湧,她迅速調息又將一口鮮血給咽回去。

  笑臉人的面具被徹底震碎。

  整個人更被震出幾丈遠,以劍撐地才沒有直接跪倒,但他的雙眼控制不住地滲出兩行鮮血。

  涼霧見到笑臉人的真容。

  這張臉的五官特點,與她事前了解的幾位薛家成員之一對上了。

  「薛笑人,你果然是裝瘋賣傻。」

  涼霧叫破對方身份,「下令殺我,還找了兩撥殺手,你是嫉妒你親哥的威望太高,故意要我與薛家莊結仇嗎?」

  薛笑人被重創,可是毫不在意。

  他不回話,更完全不顧眼角鮮血,提著劍就要再行殺招。

  沒人可以帶著他的秘密離開,除非從他的屍體上跨過去。

  涼霧雙眼放光,戰意澎湃。

  薛笑人的這一劍卻沒能刺出,背後傳來了他萬萬不想聽到的聲音。

  薛衣人的厲聲響起,「薛笑人!居然真的是你!」

  薛笑人僵在原地。

  來自兄長的聲音仿佛咒語,讓他突然被石化成雕像。

  薛衣人來得快。

  聲剛落,身就至,掠到了薛笑人身前。

  十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弟弟神志清醒的模樣。

  十年間,他無數次期待有這一刻的出現。

  從未想到等這一天真正出現時寧願它從未發生,弟弟還是痴痴傻傻得好。

  半個時辰前,楚留香登門,道出昨夜杭州清水巷發生的刺殺,懷疑幕後黑手藏於薛家莊。

  薛衣人不可能承認沒做過的事,更不信瘋傻的弟弟是殺手組織頭目。

  對於楚留香的懷疑,是要先問一問自己的劍,能否允許這樣的罪名被扣到薛家頭上。

  兩人在莊內打了起來。

  薛衣人不再年輕氣盛,若非情緒失控,自問可以劍出不沾人命。

  這一戰讓他看到了楚留香的態度,絕非隨意指認而是認為確有其事。

  如果錯認的不是楚留香,薛家只有一個人有本事統御中原一點紅這種殺手,那就是痴傻前的薛笑人。

  薛衣人對此判斷有九成九的把握。

  莊內其余人,包括他天賦不足的兒子、連勤奮也沒有的女兒,全都練不了殺人的劍法。

  立刻尋人,但找了三四處薛笑人常待的地方都不見其蹤影。

  楚留香提起薛家莊附近通往嘉興城的路,問那裡有沒有什麼特別?

  薛衣人想了又想,從記憶角落裡記起一個多年不去的地洞。

  三十多年前,他的劍術未成,江湖上尚且不存在「血衣人」,他也有過與年幼弟弟玩耍的經歷。

  在薛家莊後方的荒草地深處,有一個天然地洞。

  洞內九曲八拐,他帶著弟弟在那裡捉迷藏,也在那裡教導弟弟輕功。

  什麼時候,他再也不踏足地洞了?

  薛衣人記不清了。

  或許是他殺了第一個通緝犯,或許是他讓薛笑人開始學劍的那天起。

  一晃經年。

  荒草地年復一年地肆意生長,早就淹沒了記憶裡的地洞入口痕跡。

  薛衣人找了好一會,沒有找到地洞,但遙遙看到薛笑人的無限殺意,是一門心思要殺了涼霧。

  那是他的弟弟。

  薛衣人不敢認、不願認,但不得不認。

  薛笑人騙了他,一騙就是十年。

  殺死發妻是因走火入魔,痴痴呆呆是因為打擊過度,那些全都是假的。

  真相是薛笑人搞出殺手組織,隱匿於薛家莊,硬是將最危險的地方當成了他的保護色。

  薛衣人不懂,「為什麼?你怎麼會變得是非不分,只顧收錢買命?」

  「為什麼?」

  薛笑人癲笑起來,「呵呵呵,現在你想到問我為什麼了!你早干什麼去了?!」

  薛笑人輕挑地掂了掂手裡的劍。

  「三十四年前,你不問我是不是喜歡這玩意,你讓我拿起它,學習它  。」

  「後來,你不問我是不是有你的天賦,你一次又一次只會說我練不到你的用劍水平。」

  「這十年,你一步不曾踏足這塊荒草地。但凡你來看一眼,只要看一眼我們曾經玩耍的地洞,你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笑臉人」殺手組織。」

  薛笑人反問,「是我該問你為什麼,為什麼你始終不來?」

  薛衣人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說他早就把年幼的玩耍地洞拋之腦後,說他沒有把弟弟往窮凶極惡之徒的方向上想,所以沒有監視弟弟。

  薛笑人又顛笑起來,「薛衣人,你退隱江湖多年,但你的心裡還是只有劍。你不在乎我,你在乎過你的孩子嗎?」

  他側頭看向涼霧,「剛剛你問我為什麼要刺殺你,現在我告訴你答案,這件事真不是我起的頭。

  是薛紅紅忽悠她痴傻的二叔,讓二叔幫忙把一封委托信交給「笑臉人」,出一千兩殺了你。」

  薛笑人又轉頭看向哥哥,「你要問了,薛紅紅怎麼知道如何聯絡殺手組織?不錯,就是我有意無意透露給她知道的。不是在這個月,而是三年前的事。」

  「我的好侄女蠻橫無理,以她的秉性,總有一天會撞到招惹不起的人。我等啊等就看哪天她會雇佣殺手,真就被我等到了這一天。」

  薛笑人嘲笑:「大哥,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女兒。薛紅紅早就無藥可救,冥頑不靈。」

  薛衣人緊緊攥起拳頭,「你怎麼可以引誘紅兒一錯再錯,越陷越深!這個家裡,她與你關系最親近。」

  「親近?」

  薛笑人搖頭,「如果我真是傻子就好了,那我就看不懂她眼底的不屑。」

  薛笑人駁斥:「難道你指望你的女兒懂得尊重一個傻子?這個笑話太好笑了。所謂親近,只是薛紅紅利用我的武功教訓她不喜的人。」

  「或許,在她小時候是有過一段時間單純地喜歡與二叔玩,但那份善良早就不見了。」

  薛笑人反問,「大嫂去得早。大哥,養不教父之過,你說薛紅紅走到今天這一步,該怪誰呢?我認了四成錯,你不該認六成嗎?」

  薛衣人被問得心神大亂。

  從未有哪天像是今天,即便曾經與人對戰瀕臨死亡,但也不似此刻心處於崩潰的邊緣。

  薛衣人身體不受控地一晃,勉強才站穩。

  薛笑人卻沒有住口,「你的女兒騙你,你的兒子也瞞你。薛斌夠聽你的話,為了薛家的榮耀活著,他卻與左明珠私訂終身。你說這是被誰逼的?總不能再是我的過錯。」

  「大哥,最開始是你沒有給我們選的機會,後來你也不關心我們走得有多艱難。

  等我們走到岔路口,需要你拉一把讓我們回頭,你又在哪裡?」

  「有的岔路一旦選了就不可以再回頭。我是凶窮惡極,我也不想再回頭。」

  薛笑人握劍的手指緊了緊,深深地看了薛衣人一眼,「回不去了,我們誰都回不到那個地洞。」

  話音落下,他向頸引劍。

  薛衣人瞳孔大睜,立刻出手阻止。

  就算弟弟做錯再多,潛意識裡也不希望弟弟死。

  縱橫江湖的「血衣人」以快劍聞名,以此殺敵無數。

  今日,他卻慢了一步。

  只接住了弟弟倒下的身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利刃割斷了弟弟的脖子。

  鮮血四濺,染紅了薛衣人的衣服。

  退隱多年後,他再一次成了「血衣人」,卻是染上了弟弟自盡時流出的血。

  薛笑人笑了。

  這一次沒有了癲狂,也沒有扭曲,只剩單純的喜悅。

  「哥,這次我的劍比你快,我贏了。」

  薛笑人撐住最後一口氣勉強地說,「你、你、你誇我好不好?我想再聽你叫我一聲薛寶……」

  薛寶寶,這是薛衣人少年時給弟弟起的小名。

  三十年了,足足三十年,薛笑人沒聽到薛衣人再念他的這個名字。

  當生命走向終點,最後的期盼只是再聽大哥念出這個名字,但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機會念完這個名字。

  第二個「寶」字沒能出口,薛笑人頭一歪,徹底斷了氣。

  薛衣人不可置信地抱著弟弟的屍體,往事一幕幕在腦中翻湧。

  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記憶裡薛笑人的身影逐年變少。

  兄弟倆明明同住薛家莊,但他對弟弟印像最深的時候,居然是薛笑人幼時像個小蘿蔔頭跟著他跑。

  後來呢?

  薛笑人只會給他留下一個背影,或是做出那副痴痴傻傻數星星的模樣。

  「薛、薛……」

  薛衣人試圖開口,但是無法吐出「寶寶」一詞。

  其實,薛寶寶早就死了,死在了他裝瘋殺妻的那一天。

  薛衣人做不到自欺欺人。

  要怎麼對著一個死人叫出另一個死人的名字呢?那何嘗不是對薛寶寶的殘忍。

  最終,只是合上了弟弟死不瞑目的雙眼。

  「請給我一些時間,有關昨夜的刺殺,明天就給你們一個交代。」

  薛衣人對涼霧與楚留香說了這句,抱著薛笑人的屍體站了起來,朝薛家莊走去。

  涼霧目睹薛衣人離去,他的背脊依舊挺直,他的腳步卻一步比一步沉。

  再沉重,薛衣人還是走出了這片荒草叢。

  離開了這片存在薛家兄弟倆童年回憶,也是薛笑人生命終點的荒草叢。

  楚留香走近,遞出兩瓶傷藥,「你手上的傷口很深,不及時處理一下?一瓶洗傷口,一瓶敷藥。要幫忙嗎?」

  「嘶!」

  涼霧倒吸一口涼氣。

  沒被提醒還不注意,是才後知後覺地感鑽心疼痛。

  涼霧:「有勞了。請你幫著倒一下洗傷口的藥水。」

  楚留香擰開瓶蓋,倒出藥水。

  涼霧將受傷的兩只手湊到藥水下,洗去傷口污漬。

  她又接過藥粉瓶,一邊仔細地敷藥,一邊問:「你覺得薛衣人會給出一個什麼樣的交代?」

  楚留香沉默了一瞬,回答:「薛家不容出現第二個「笑臉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翌日,薛衣人用行動給出了答案,他親手殺了薛紅紅。

  既然薛紅紅不知悔改,善惡不分地一條道走到黑去買。凶。殺人,就要為錯誤付出代價。

  薛衣人說換個角度看,死亡對薛紅紅來說或許才是解脫。

  纏綿病榻,每天承受奇癢與劇痛折磨,生不如死的日子非常難熬。

  她不會反省,就不能康復。對給她種暗器的人越恨越深,可又無法報復對方,這日子只會叫她一天比一天深陷自我折磨的痛苦深淵。

  薛衣人是這樣對涼霧說的,「作為父親,我給了女兒最後一次仁慈,還請你見諒。」

  涼霧不置可否。

  死對追悔無用的人來說是解脫,冥頑不靈的人卻更想偷生。

  已知薛紅紅不是前者。悔是因為有仍有不舍,偏偏追悔無用,再不舍也早就無法回頭。

  薛紅紅不知錯,又何來後悔。

  她想要活。對她來說,死亡何嘗不是最大的懲罰。

  薛家經歷了一場大亂。

  涼霧問心無愧,始作俑者反正不是她。

  薛衣人就不好說了,否則也不會一夜白頭。

  一夜白頭的薛衣人宣布讓薛斌即刻接任家主之位,更同意了一件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事。

  作為父親不攔著薛斌與左明珠成親,但是婚期必須等到三年後。

  薛斌如何說服左輕侯同意,又如何說服薛家莊其他人放下舊日深仇,讓眾人歡迎左家女成為當家主母,就看薛

  斌自己的本事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薛家莊驚變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幾天內飛遍江南,朝著更遠的地方飛去。

  隨著這個消息一起流傳的是「炎飆」與「彌天大霧」的傳說。

  原來,炎飆不是霍休的把兄弟,只是一個倒霉蛋,是霍休用來暗殺陸小鳳的借口。

  這個倒霉蛋被前任青衣樓總瓢把子利用,後來又被青衣樓殘部利用。兩度被青衣樓冒用身份,至今生死不明。

  《關中歷險記》還能有續集嗎?

  丘陵書肆表示沒有聯絡到作者本人,暫時沒給明確回答。

  這讓《關中歷險記》的銷量不降反漲,再創新高。

  買書的人各有原因。

  很多人要看看炎飆有什麼能耐被選作替罪羊,都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倒霉蛋,被青衣樓反反復復薅羊毛。

  還有人覺得這本書說不定是炎飆絕筆之作,有收藏價值,將來可以倒賣一個好價錢。

  對於倒霉蛋炎飆,人們看熱鬧不嫌事大。

  對於「彌天大霧」就是另一種態度了,那是敬畏有加。

  不敢不敬,因為清水巷的禁忌傳說是真的!

  涼霧將青衣樓殘部三十多人的性命,全留在了一場子夜時分的大霧裡。

  她更是追殺到薛家莊單挑「笑臉人」。豈止是贏了薛笑人,更叫薛衣人殺女賠罪。

  今日後,就問誰還敢胡亂踏足清水巷巷尾一步,結局就一個字——死。

  酒樓茶肆傳出這些新的江湖故事。

  涼霧本人聽了,都要誇一句編得好。

  故事不同於真相,總有人為加工潤色成分。

  有的消息是她主動放出,讓宵小懼怕,別給小院的裝修費雪上加霜。

  另有一些是說書先生結合從薛家傳出來的消息,進行了藝術性改編。

  在這樣的熱鬧裡,無人關注施家辦了一場葬事。

  施茵練功走火入魔,救治不及時,一命嗚呼。

  花金弓哭靈哭了好久,將女兒葬到施家祖墳。

  這場葬禮卻辦得很冷清,只有施家幾人參與,甚至沒請薛家的人。

  生怕在這個薛家生亂的節骨眼上被遷怒。

  不是怕被薛衣人遷怒,而怕薛笑人曾經刺殺目標的親友找來尋仇。

  冷清的葬禮過了半個月,施茵的墓前再也看不到香火蠟燭等祭拜物品,施家自是無人注意墳墓在某個夜晚從內部被破開。

  施茵早有准備,在亂葬崗撿了一堆白骨,拼湊出一具骸骨。

  她換下壽衣,埋葬亂骨,將墳墓恢復如初。

  背上行囊,只在杭州湧金門外的香樟樹上留了一張「有緣再見,童暉拜別」字條。沒有與其他人說再見,獨自向北方出發。

  施茵仍未找到心儀的目的地,反正先踏上新生的旅路。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世上不再有施茵,只有童暉。

  童,是紀念黑披風童姥;暉,是期待她的余生似春暉永綻。

  童暉沒有回頭,也就沒發現杭州城外有人微笑著目送她遠去。

  涼霧直到看不清童暉的背影,才轉身匆匆趕往嘉興城渡口。

  不能遲到,她要趕在午時之前到桃花島,繼續研習奇門遁甲術。

  一個月前是端午節。

  那日,涼霧登上桃花島,與黃藥師展開了教學相長的長期交流活動。

  她越學心情越好,為掌握一門新學識而愉悅。

  至於黃藥師的心情如何,可以觀察看他院子裡的桃樹。

  就問那棵桃樹怎麼禿了呢?


第38章

  八月未央,到了桃樹結果的日子。

  桃花島的桃樹養得好,是碩果累累。

  將啞僕們算在內,島上總共十一人,堆滿一大屋子的桃子根本吃不完。

  賣桃,成了桃花島的進項來源之一。

  黃藥師在島上轉了一圈。

  只有一棵桃樹的結果異常,就是他院子裡的那一棵。

  豈止是沒結果,更是禿得一片葉子也不剩。

  禿的原因並非養護不當,也不是單單它挨了天打雷劈之劫,是被一場五月末的打鬥給波及了。

  話說涼霧在端午節登島,兩人談起對新建逍遙派駐地的設想,很快達成一致地認為不如去海上再尋一個無人島。

  將來把逍遙派駐地建在島上,是把海上有仙山的傳說照進現實裡。

  談到建設駐地,自然而然談起了陣法。

  黃藥師拿出瘋子師父搜羅的奇門遁甲等缺頁書籍,說是給涼霧提供參考。

  有來有回,他也從涼霧手裡獲得了心心念念的《吸星大法》全本。

  涼霧更沒有敝帚自珍,講解了她所知的與這門武功相關的《北冥神功》、《化功大法》。

  雖然不知後兩部武功的具體心法,但能從三者的異同與流變中獲得受益匪淺的啟發。

  黃藥師性情桀驁。當日在嘉興戲樓,是陰差陽錯又話趕話地倉促認了掌門師叔祖。

  只是承認涼霧名號,談不上心悅誠服。直到她登島後,相互交流了武學見解。

  直到這一步,雙方的交流很友好。

  如果沒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院子裡就不會多了一棵禿桃樹。

  涼霧沒做任何過分的事,只是在讀了那些奇門遁甲與機關陣法書之後,隨時會變身「十萬個為什麼」。

  黃藥師成了那個被提問的對像。

  各種角度的問題向他砸來。有些方向,他思考過;有的思路離譜到超出正常邏輯。

  他被各式問題淹沒,偏又不能無端發作。

  早不是礙於輩分地忍耐,而是挑不出涼霧提問的錯處。

  那些問題是涼霧深入研讀書籍後的發問。

  他要是冷冷地拋一句多看書別煩他,反倒顯得他格外無能。

  後知後覺涼霧上島的真實目的。

  新建門派駐地是借口,是她本人想系統性地學習奇門遁甲與陣法機關。

  涼霧振振有詞,理由充分。

  掌門多少該懂點相關知識,也是為了同門好,不叫黃藥師獨自承擔修建門派駐地的重擔。

  另外,作為師叔祖,她有責任引導徒孫向學,開啟思維風暴。

  好幾個瞬間,黃藥師被問到煩了。

  他不承認是答不上來某些問題後惱羞成怒,就差飆出一句這門派駐地他不修了。

  氣話沒說出口,只是打架在所難免。

  黃藥師也是振振有詞。

  師叔祖不只要給出理論引導,也要進行實踐指正,他與涼霧進行武學切磋很正常。

  不是一次,而是隔三岔五地切磋。

  涼霧很注意打架場地,避免磕碰花花草草。

  黃藥師親自種植了桃樹陣,但談不上有多珍視地不容桃樹折損。

  五月末比拼內力。

  他出手重,波及了院子裡的這株桃樹,叫造型最深得他心的桃樹傷了根基。

  葉子全禿了,枝干斷了些許。

  這種狀態就別想結果。

  目前半死不活地養著,也不知道明年春天能否重新煥發生機。

  今天,八月十四。

  黃藥師瞧著禿桃樹竟也看出了古樸意趣,不再批判它醜得可憐,因為「十萬個為什麼」要離開了。

  「時間差不多了。」

  涼霧來到院門口。

  她背著行囊告辭,「我該上船了,多謝你三個多月以來的招待。」

  「我送你去岸邊。」

  黃藥師把後半句咽了回去,沒有說『今早我更改了陣法,你一個人走確定不會被困在桃林裡?』

  這種話讓他講出口,不免帶上挑釁的意味。

  且不說涼霧經過三個月的實踐已經能破解桃林陣法。

  他的話一旦出口,兩人又打一架事小,引來更多刁鑽的問題事大。

  事前說好,本次交流持續三個月左右。

  涼霧預計在中秋節前離開,短期內不會來了,她准備往雲南跑一趟。

  終於,今天到了結束的日子。

  黃藥師總算盼來耳根清淨,不用隨時推敲琢磨。他可不想一時嘴快,臨了再被問題砸一腦袋。

  他以最快的速度,送人到了岸邊。「祝你一路順風,盡情欣賞雲南風景。」

  這句話說得無比真誠,不摻雜一絲虛假的客套。

  更多的心裡話不好講。

  比如:『短期內,你最好別出現在我眼前,我真不想教學相長了。

  從你身上學來的經驗,以後我找徒弟必須要慎重再慎重。與過於才思敏捷的人相處,著實考驗師徒關系。』

  黃藥師表面上一副自持清高的模樣,實則密切注意掌門師叔祖的動作。盯著涼霧雙腳離岸上了船,他才松了一口氣。

  涼霧心知肚明,她再留幾天,怕不是桃樹禿了,有的人也會用腦過度有掉發的趨勢。

  黃藥師的這句祝福很誠心,誠心到恨不得她在雲南逗留一年半載。

  話說回來,自己不是故意壓榨黃藥師。

  教學相長的事怎麼能叫壓榨,分明是相互進

  步。

  這種學習奇門陣法的機會不多得。

  她必須抓緊時間,誰也說不准何時爆發打斷學習進度的事件。

  所幸,本次為期三個月的學習計劃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外力干擾,進行得非常順利。

  涼霧在船上揮手作別。

  臨了,她故意補了一段,「你就安心留守桃花島。待我在外尋得有趣功法,回江南後必與你一觀。掌門師叔祖的職責是提升門人的武學造詣,我莫不敢忘。讓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重鑄逍遙派榮光。」

  黃藥師好險沒有把手裡的簫扔出去。

  什麼秘籍什麼神功,他很稀罕嗎?就不能讓他喘口氣嗎?

  人到失去了才開始懷念,他居然也不可免俗。

  已故的瘋癲師父對他一直是放養教學,以前他也偷偷埋怨過師父神志不清,如今方知放養有放養的好。

  黃藥師目送小船離去,直到小船完全消失在視野範圍內,再次默默送上祝福。

  蒼天在上,他不著急威震江湖,對於成為天下第一的執念漸消。所以讓涼霧留戀雲南好風光,一路玩得盡興。

  海風習習,海浪滔滔。

  船向西行駛,不用一個時辰,到了嘉興城外的渡口碼頭。

  涼霧謝過船夫,租了一匹馬返回杭州城。

  明天中秋。

  七年之期將至,嘉興煙雨樓重聚。

  星宿海一別,除了柳不度之外,與其余人均未再見。

  當初未曾與衛蘭、歐陽鋒相約嘉興再會,這次中秋宴粗略估算只有六人參與。

  涼霧提前一個月預訂包廂,還是訂了一間最大的席面,一桌可以容納十六人。

  說不定有誰會呼朋引伴前來,比如陸小鳳來湊個熱鬧,與司空摘星、朱停一起出沒。

  等她回到杭州小院,日近黃昏。

  開門後,馥郁丹桂香迎面而來。

  稍稍清掃房間。

  取竹筐,摘些許桂花,准備明天做幾盒桂花糕帶去重逢宴。

  額外再做一罐窨制的桂花茶贈予柳不度,答謝他的海貨喬遷禮。

  涼霧一邊摘花一邊思忖雲南之行。

  對外說是一場欣賞風景的旅行。這不是謊話,但也隱去了三分關鍵。

  這次必須去的一站是大理無量山,也許它與被獨孤一鶴遺忘的神秘岩洞相關。

  從青衣樓殺手行李內,只搜到唯一一件有價值的物品,那本署名為「冷翠居士」所撰寫的雲南游記。

  從文字內容去看,手札寫於百年前。

  寫到無量劍派的一段奇聞。時逢月明之夜,在無量山某處崖壁上,得以窺見仙人舞劍。

  仙蹤難覓,影影綽綽。

  無量劍派弟子百思不得其解,想要看清劍法的招式,但困於只見虛影而模糊不清。

  石壁仙影沒有一直持續下去,大約維持了二十年,不知是從哪天起就消失不見了。恰如來時毫無征兆,它去得也悄然無聲。

  冷翠居士寫下游記時距離仙蹤消失已有三年,那一團謎仍舊無人破解。

  涼霧讀了這段記載。

  從地理位置上,石壁仙蹤與神秘岩洞都靠近滇南,說不定有某些內在關聯。

  讀萬卷書,行萬裡路。

  在陣法上小有所成後,不必拘於一隅,她是時候外出探險。

  想著前往雲南要做哪些准備,桂花已采好。

  她正要前往井邊取水清洗花瓣,就聽敲門聲起。

  開門一看,來的是隔壁別院的左明珠。

  左明珠:「打擾了。冒昧登門,是有一件事想和你說。」

  「請進。」

  涼霧指了指花廳所在,「你先坐,我去泡茶。」

  左明珠連忙擺手,「不麻煩了,我說完就走。」

  兩人其實不熟。

  三個月前,薛家驚變。

  事後,薛斌得知他撿的手稿是鎖定笑臉人的重要線索,自是追問施茵把那一頁紙給了誰。

  施茵避而不談。

  不久後,她練功出錯暴斃,再也給不出詳細答案。

  等薛斌來小院賠禮,又向涼霧詢問詳情。

  涼霧倒是回答了,她從陌生的黑披風童姥手裡獲得書稿,對方沒提前因。

  這個回答約等於沒回答。

  薛斌問不出更多,只得作罷。

  家裡大事小事一大堆,有些秘密只能不求甚解。

  他只對左明珠說了一個大概。

  左家別院在涼霧家隔壁,是要叫左明珠知道鄰居的大致情況。

  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樣的鄰裡關系並不適用於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禁區。

  左明珠幾度敲門尋人,都沒得到回應。

  只聞涼霧家的桂花香味幽幽隨風飄蕩,終日不見院子亮起燈火。直到今天,終於把人等回來了。

  「這件事,我和薛斌都不確定是否重要,但覺得有必要告訴你一聲。」

  左明珠說,「端午節後,薛紅紅下葬。三七的那天,薛斌去墓前祭掃,發現墳前有一些剝落的栗子殼。就像是有人在那裡吃了糖炒栗子,把殼隨手丟棄。」

  薛紅紅被葬到薛家祖墳。

  那一塊是薛家的地產,有人定期清掃。

  「那是五月下旬,遠不到食用栗子的時令,大街小巷基本看不到賣糖炒栗子的商販。

  炒過的板栗殼出現墓邊,多少有些奇怪。薛斌追問家丁,沒人承認在薛紅紅的墓前扔過栗子殼。」

  左明珠聽說此事,即刻想起古董市場裡的偷襲者。

  當時,薛紅紅沒注意到背後來襲的暗器,但自己所在的方位看到暗器是栗子。

  左明珠說起舊事,「薛紅紅死了,薛笑人也死了,卻仍不知偷襲的人是誰。栗子又一次出現,是不是有某種內在聯系?」

  涼霧微微沉吟。

  只憑栗子,不能坐實兩件事必定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確實可疑。

  「若非風吹的自然情況,把殼扔在墳前表明那人的輕慢態度。」

  涼霧分析,「這種態度倒是與偷襲者針對薛紅紅投擲暗器對上了。」

  左明珠也是一樣的感覺,「好像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窺視薛紅紅。」

  涼霧:「是不是她從前與誰結了仇?」

  左明珠無奈搖頭,「薛紅紅生前和我不對付的時間最長,我也算是了解她。以往被她欺壓過的那些人都沒有這般本事。當然了,一個好漢三個幫,不排除有誰的親友能耐大,要對付薛紅紅。那樣的話,就是大海撈針。」

  涼霧暫時沒有更多頭緒。

  算起她與偷襲者的關系,勉強是敵人的敵人,都與薛紅紅不對付。如今薛紅紅已死,暗中人特意再來找她的可能性極低。

  「謝謝告知。」

  涼霧問,「毛栗子殼只在薛紅紅墳前,沒有波及其他墳包吧?」

  左明珠:「只在薛紅紅的墓前出現。」

  涼霧開解幾句,「那更有可能是針對薛紅紅個人的仇視,沒有擴大到整個薛家。薛紅紅死了,舊怨與宿仇都被帶到了墳墓裡,你們也不用過於緊張。」

  「但願如此。」

  左明珠沒有多留,說完消息就告辭。

  涼霧記了一筆毛栗子偷襲者的存在。倘若來日再遇,就等來日再議。

  眼下,她預備好制作桂花糕、窨制桂花茶的食材。明日午後完成制作,啟程前往煙雨樓。

  *

  *

  中秋當日,煙雨蒙蒙。

  涼霧撐起機關傘,提著禮盒出門。

  雨天不騎馬,乘坐每日定點客船,走水路從杭州到嘉興。

  這一柄來自朱停與司空摘星聯手制作的機關傘,是唯一沒有被收入游戲背包的星宿海謝禮。

  傘,就是用來撐的。

  涼霧一直發揮著機關傘的日常遮雨功能,它隱藏的暗器功能仍未嘗試。

  七年來,傘面壞了四回,傘骨堅固如昔。

  她購入不同圖樣的油紙,使用游戲技能的鍛造

  術更換新的傘面。每次更新,仿佛換了一把新傘。

  客船穿梭京杭運河,傍晚時分靠岸南湖邊。

  涼霧執傘沿湖而行,不多時抵達煙雨樓。

  華燈初上,雨勢漸收。

  瞧著天色極有可能夜間轉晴,得以共賞中秋月圓。

  涼霧來到預訂的包廂,伙計說有兩位客人在一炷香前到了。

  推門就見蘇家兄妹。

  從少年到青年,兩人的長相變了些許,出落得愈發動人。

  蘇蓉蓉聽到推門聲響,立刻起身相迎。

  凝視涼霧片刻,觀她月中聚雪之貌,再也沒有離別之時的病態,由衷地開心起來。

  「好久不見。」

  蘇蓉蓉笑著說,「我聽到江湖傳言,說杭州城的清水巷成了不可踏足的禁地,那真是太好了。」

  江湖流言裡的「彌天大霧」是可怖規則的締造者,令人敬畏又懼怕。

  蘇蓉蓉聽了,只有欣喜。

  如非重名,此涼霧是彼涼霧,說明當年她的病弱不可習武症狀已然被治愈。

  「我和哥哥第一次聽到傳言時還在遼東探親。七天前返回太湖見到楚大哥詢問詳情,確定我們沒有弄錯,「彌天大霧」就是我們認識的涼霧,都是高興極了。」

  涼霧:「有勞掛懷。當時我就說了江湖多奇跡,我在關外得遇神醫,治好了舊疾。」

  蘇萌也起身相迎,為涼霧拉開座椅。

  「原本我們想去杭州提前找你,但聽楚兄說你似有旁的事,不一定常住清水巷,這才作罷。」

  「不必客氣了,都坐下聊。」

  涼霧放好傘與禮盒,「香帥提醒得及時,沒叫你們白跑一趟,我是昨日剛剛回小院。」

  涼霧又仔細打量蘇萌。

  七年前,蘇萌擔憂著必遭死劫的批命。

  如今瞧他面色紅潤,神清氣正,完全沒有疾病在身的樣子。

  涼霧問:「你們過得如何?聽香帥說,蓉蓉常留太湖,蘇兄不時雲游四海。」

  蘇萌點頭,「蓉兒由楚兄關照留在太湖,平時與李紅袖姑娘、宋甜兒姑娘做伴生活。蓉兒經營著「保泰堂」醫館,坐診制藥。」

  蘇蓉蓉說:「我喜靜不喜動,采集稀有藥材的任務就交給哥哥了。他天南地北地跑,這些年也是平安無事。」

  對於蘇萌的死劫批命仿佛無稽之談。

  他身體健康,不輕易樹敵,如今看不到任何難逃一死的征兆。

  蘇蓉蓉又說,「上個月回程時,我在遇上衛蘭了。今年年初,她與歐陽鋒的哥哥定下婚期,將在明年夏日完婚。衛蘭此行中原是要在婚前暢快地玩一圈,等會估計也會到。」

  「我與柳不度去年再見,也約他今日在煙雨樓重聚。」

  涼霧想到洛陽城分別時說的話。嚴格說來,她是約了交稿的日期與地點,再順便吃頓飯,沒提這頓飯還有別人。

  這不是重點。

  涼霧:「如此說來,逃出星宿海的八人裡,只差歐陽鋒不確定到不到了。」

  說曹操,曹操到。

  不一會就聽到衛蘭與歐陽鋒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

  衛蘭略嫌棄地說,「你追來江南做什麼?」

  歐陽鋒:「你能參與重聚宴,我就不能了?我又不是追著你來的。」

  衛蘭頓了頓,「你最好不是。我都沒嫁到白駝山莊,不用受你家的規矩約束。」

  歐陽鋒:「你嫁不嫁的,我哪有資格管你。你是我未來的大嫂,管你也是大哥管。瞧你在中原玩得樂不思蜀,我真不懂了,何必這樣早定下婚期,你想清楚了嗎?」

  衛蘭:「你問我,那你想……」

  兩人還要說點什麼,但聽司空摘星與朱停也來了。

  「哎喲!你們也來了,站門口干什麼?」

  司空摘星說,「進去說話啊!」

  包間的門被打開了。

  七人重遇,又是一頓寒暄,各自落座。

  朱停沒有隨身攜帶禮盒,悄悄與涼霧說了聲,「等吃完了飯,金剛傘在客棧裡恭候你的大駕。」

  「謝謝你把這件事記掛至今,真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涼霧沒把陸小鳳說漏嘴的事情說出來,「今夜倒要瞧瞧金剛傘有多精妙。」

  朱停自得地揚起下顎,「保證你贊不絕口。」

  司空摘星問:「八缺一,今晚柳不度會來嗎?這些年不曾聽說他的事跡。當年就屬他走得快,都沒說幾句話,這就是生性寡言吧。」

  涼霧想起滿滿八頁的信紙,柳不度生性寡言嗎?

  此時,雅間門外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道身影。

  柳不度來時不見一絲響動。

  他本欲敲門,但聽到內間的聲音,手指停在了半空。

  原來,今夜的中秋晚宴不是涼霧約他單獨見面,而是一場時隔七年的八人重聚。

  柳不度垂眸一瞬,心裡閃過一絲不知失落與否的情緒。

  很快,他又回到波瀾不興的狀態。面色如常地抬起手,敲響了包廂的門,「叩叩——」


第39章

  「說正說你呢,好久不見。」

  司空摘星瞧見柳不度,即刻將人迎入席。

  再招呼伙計上菜。

  瞧見今日酒水是桂花釀,他贊道:「這酒應景,中秋夜團聚,我們八個人也聚齊了。」

  司空摘星舉杯,「從星宿海到煙雨樓,七年了,我們都全須全尾地活著,實當一樁幸事。願我們年年有今日,我先干為敬,大家隨意。」

  朱停略有微詞,「猴精,你就不能感嘆幾句好聽的?只求不缺胳膊少腿地活著,未免太沒追求。」

  「還是要聽我說的,至少要祝大家都心想事成。」

  朱停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酒入喉清甜綿密,度數低的能當水喝。

  司空摘星斜了豬仔一眼,「你抬杠是吧?都是老熟人了,何必整虛的。假設我們十七年後再聚,能達成我的希望就很好了。你的祝福要成真,真是頗有難度。」

  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

  不成為刀下亡魂就是幸事。要心想事成,是有點奢求了,不是僅憑人力就能做到的。

  朱停不服,問司空摘星,「你要不要賭一把?」

  「賭就賭,但賭約不能假大空。」

  司空摘星說,「我每個月想達成的心願都不一樣。如果樣樣都能達成,我早就成仙了。」

  司空摘星眼珠一轉,想到一個有趣的點子。

  「不如這樣,諸位各寫一條心願。把字條封在盒子裡,我們找個地方藏起來。十七年後再回煙雨樓,取木盒打開。

  如果每個人都達成心願,豬仔嬴;反之,我嬴。輸家請客。為了賭局公平,我與豬仔的心願不列入評判選項。」

  司空摘星問:「大家覺得怎麼樣?」

  歐陽鋒嘴皮微動,很想問這種賭局有什麼意義?不幼稚嗎?

  他對重聚宴沒有太高興致,還不如多練幾套拳法。今天會到,只因衛蘭想來。

  轉念一想,也無不可。

  十七年後再聚,多少算是人情往來的由頭。

  除了追求武功,他也要兼顧白駝山莊的生意。

  蘇家兄妹在太湖經營的「保泰堂」聞名武林,也能與白駝山合作,搞一搞西域藥物售賣。

  歐陽鋒更想與涼霧打探薛家劍法厲害與否。

  習武不是閉門造車,他也要四處找人切磋,這才是本次前來中原的主旨。

  「此計甚妙。」

  歐陽鋒的諸般打算只在一瞬,即刻就同意了司空摘星的提議,「但我有一個補充。」

  他說:「心願說出來就不靈了,不如用自己能看懂的暗語書寫。大家意下如何?」

  衛蘭掃了歐陽鋒一眼,別以為她不知道這廝的疑心病又犯了。

  歐陽鋒面不改色,不靈驗之說當然是借口,但他也不虛偽。

  既然答應了賭一把,那就寫心裡話。

  只是十七年太久,萬一盒子被開啟,被不該看的人看到心願字條可就不妙了。

  「有道理。」

  司空摘星連連點頭,「這樣做也能保密。」

  等到十七年後,八人各自是否完成心願,本就是憑人的一張嘴承認與否。那與字條上寫的內容有幾個人看懂無關  。

  衛蘭:「行,我跟了。」

  涼霧眼見日常賭局即將上演,對陸小鳳不時履行奇怪賭約的根源有更直觀地認識。

  「好,我也參加。」

  涼霧沒有猶疑。

  這賭局的輸贏對個人的影響極小,是一種變相的時間膠囊,能給生活增添樂趣。

  能增加樂趣,何樂而不為。

  蘇蓉蓉與蘇萌也立刻點頭同意。

  「我找伙計取紙筆。」

  蘇蓉蓉起身,又將目光投向唯一沒回答的那位。

  柳不度仿佛生性寡言。

  進門後只字不言,他所在的座位似被孤靜籠罩,自成一體。

  不言,有時是沒說的必要。

  按照他的規劃,將來必是要進行一場豪賭。此路走不通,就再搞另一場豪賭。

  結局未知,但能確定十七年後柳不度必定不復存在。何談重聚,何談再來看一看心願是否被實現。

  涼霧問:「你不參加嗎?」

  柳不度迎上了涼霧的目光,似乎他不參加就無法讓再聚之局圓滿。不得圓滿,必有人失落。

  本該堅定地拒絕,話到嘴邊就變成,「不,我參加。」

  話音落下,他暗暗驚詫,怎麼會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柳不度面無異色,仿佛違背計劃的情況從未出現。

  蘇蓉蓉很快取來筆墨,還找伙計要了一只空酒壇。

  等會將寫好的字條投入酒壇,用黃泥徹底封死,待十七年後砸開。

  八人各自落筆。

  衛蘭飛快地偷瞄了一眼歐陽鋒,她卻遲遲未能落筆。

  她有什麼心願是值得十七年後驗證呢?

  等明年與歐陽鏡完婚,往後的生活似乎會一帆風順。

  她會成為白駝山莊的女主人,鞏固衛家與歐陽家的合作,將白駝山的生意做得更強。過幾年,要一個或幾個孩子,繼承家業。

  不似歐陽鋒疑心病重,歐陽大哥穩重可靠又知根知底,但這段婚姻就沒有缺點嗎?

  有,歐陽鏡對她沒有多少男女之情。

  這事在年初訂下婚約前,說得明明白白。

  歐陽鏡對於婚姻的要求是組建一段穩定的家庭關系。

  他給不了濃烈的愛,絕大多數的精力都會放到拓展白駝山莊的生意版圖上。

  他承諾不會二娶,對衛蘭的要求是做好當家主母,不必在他身上傾注太多私情。

  「你考慮好了,那種生活對你來說是否枯燥?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兩家繼簽合作契約即可,不一定要聯姻。」

  歐陽鏡如是說。

  衛蘭認為不必考慮,她早幾年就被預告了今後的人生安排。

  家裡長輩早有了聯姻的決定,幾乎不做第二選擇。

  歐陽鏡一直守諾,卻也有另一個特質,他不重情。

  十八年前,歐陽家的老主人夫婦被人尋仇殺死。

  年幼的歐陽兄弟倆相依為命,白駝山莊是在歐陽鏡、歐陽鋒的手下發展壯大。

  昔年,衛家看中白駝山莊的潛力,提供了商貿必需的馬匹支持。如今雙方卻不在同一量級上。

  衛家擔憂哪天歐陽鏡會突然變更合作方法。

  不怪想太多,是歐陽鏡有時理性到冷酷,對他的弟弟歐陽鋒也不見多少特別。

  聯姻很可能改變不了歐陽鏡的天生冷情,至少能確保白駝山莊的繼承人偏向衛家。

  衛家的想法,衛蘭清楚,歐陽兄弟倆也清楚。多年來,兩家相互默認。

  衛蘭一直以為她沒理由不同意,直到定下婚期,才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歐陽鏡直言他的寡情,自己完全不難過。只因習以為常嗎?習慣就是想要的嗎?

  此刻,她要寫一個但願心想事成的心願時,竟是無從落筆。

  只能確定年年似今日就好了。

  她不期待嫁給歐陽鏡,不期待做白駝山莊的女主人。對一眼望到底的未來,不希望它真的到來。

  年年似今日。

  衛蘭忽而想到這條。似今日,未來的一切尚未發生就好了。

  鄰座的歐陽鋒本想寫武功冠絕天下,可落筆時又停住了。

  武功高低取決於他怎麼練。

  心想事成的期盼,更該是一個無法由他本人掌控的心願。

  歐陽鋒沒有轉頭看身邊的人。

  有的事很早就成了默認的約定。阻止它、改變它要付出的代價,他能承擔嗎?他願意承擔嗎?不會後悔嗎?

  如果能讓時間停留在此刻倒好了。仍無不該跨越的禁忌,仍能狀似坦蕩地相處。

  歐陽鋒想到了一個心願,只願年年似今日。

  桌上,涼霧落筆的速度最快。寫了四個字就折起了紙片,把它折成了一顆五角星。

  掃視一圈,發現柳不度也停筆寫完了。

  涼霧對他眨眨眼,拿起一旁的空白紙張,又掂了掂手裡疊好的紙星星。意思明顯,要不要跟她學?

  柳不度沒有直接回應,但加快手上動作,快速折出一條簡易版的騰龍。

  他表情不變,將紙龍放在桌上,稍稍往前移了一寸。

  好似能叫正對面的涼霧看得清楚些,以折紙術論,誰教誰還說不定呢。

  涼霧不懼挑戰,就著手裡的紙就折一朵白色玫瑰。

  柳不度不甘示弱,也去一張紙折出了活靈活現的白色甲蟲。

  涼霧正要取第三張紙,但見司空摘星與朱停抬起了頭。

  她飛速將紙玫瑰收入掌心,自然而然將其放到袖中。

  怎麼可能一言不發就孩子氣地與人比拼折紙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柳不度藏得也快,紙甲蟲眨眼就從台面上消失。

  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他仍是孤靜地坐在一旁。

  朱停抬頭,對著桌上的紙星與紙龍不住點頭,「這個好,我也搞一個。」

  朱停折了一頭豬,而司空摘星見狀折了一只猴子。

  不多時,蘇家兄妹也加入折紙小隊。

  蘇蓉蓉折了一只鳥,蘇萌折了一條魚。

  等歐陽鋒與衛蘭寫下相同的「年年似今日」,發現桌上的折紙能圍成圈跳舞了。

  歐陽鋒嘴角微抽。

  他只是稍稍不留神,這桌人又搞出幼稚玩意了。

  是誰帶的頭?

  歐陽鋒直接鎖定司空摘星,一定是猴精帶的頭,刮起了這一陣歪風。

  司空摘星被注視,有些迷茫地回望,看他干什麼?「你是不會折紙嗎?」

  歐陽鋒一梗,他很閑嗎?為什麼要會這種無用之物?

  「我不會折紙。」

  衛蘭倒是直接承認,又問蘇蓉蓉,「你能教我嗎?」

  蘇蓉蓉:「我會的圖案不多,你想折哪一種?」

  衛蘭脫口而出,「蟲合。蟲莫,可以嗎?」

  歐陽鋒心頭一跳,這個選擇與他的獨門武功有關嗎?他不敢側頭去看清衛蘭的表情。

  「我只會簡單的青蛙。」

  蘇蓉蓉取了一張白紙演示,折出一個成品,「你覺得好嗎?」

  衛蘭瞧著三角形的紙青蛙,「很形像,就它了。請你再折一遍,我跟著學,謝謝。」

  蘇蓉蓉又取一張白紙,耐心地講述要點。

  蘇萌瞧著歐陽鋒沒有下一步動作,吃不准他是不好意思張口學折紙,還是沒想好要什麼圖案。

  「歐陽兄,你有什麼心儀的圖案嗎?我不一定會,大家許是能一起出出主意。」

  歐陽鋒掩去了心底的答案,只說,「沙漠很少看到船,那就折一條船吧。」

  「船簡單。」

  蘇萌說,「隨我折一遍,你必能會。」

  恰如蘇萌所言,歐陽鋒跟了一遍,就將寫著心願的紙片變成了一艘紙船。

  他拿起空酒壇,不放心地用內力烘了烘。確保裡面干燥,再放入了紙船。

  沙漠難覓舟。他不敢也不能訴之於口的心願,苦苦徘徊在沙漠裡,要怎麼找到那艘船抵達彼岸?

  歐陽鋒不知道答案,因為不知道才要祈求心想事成。

  其余七人也依次放入了各自的折紙心願。

  最後,涼霧將蓋子塞緊,「等散席再找點黃泥封口。掩埋地點選在嘉興府之側的大槐樹地下,怎麼樣?」

  「我覺得好。」

  朱停久居嘉興城附近的村子上,每個月都進城,對城裡的情況比較了解。

  他說:「老槐樹

  自打堯朝開國就種下了,歷經雨打風吹一直都在。這塊地界歸屬府衙,不會再隨意動土,修別的建築。酒壇埋在那裡,夠安穩。大霧,你真會挑地方。」

  涼霧乍一聽「彌天大霧」的縮寫綽號,第一反應是還挺順耳。

  對比豬仔、猴精、小雞之類的綽號,叫「大霧」文雅了很多。

  不對。

  涼霧差點被帶偏重點,眼下在說酒壇的儲藏地點。

  選衙門邊的附近必是安穩的,這是霍休親自認證的藏寶地,他在衙門的牆根下挖了一個坑。

  涼霧已經取走牆根處的黃金。

  眼下提議的酒壇儲藏位置,是在舊藏寶洞的三丈開外。

  她似乎不經意地與柳不度交換了一個眼神。

  以存放心願折紙的酒壇取代黃金百兩,真是霍休的福氣。

  蘇蓉蓉也表示贊同,「一般江湖人打架不去衙門附近,埋在那裡應該能安穩地保存十七年。」

  歐陽鋒:「我對嘉興不熟,等會先去看看你們選的地址,再做決定。」

  「行。」

  涼霧不多費口舌,干脆利落把酒壇交給歐陽鋒。

  「等你勘查後,你來做決定最後埋在哪裡。十七年後,你別忘了地方就好。」

  如果歐陽鋒不滿意衙門邊的藏寶地,就讓他找一個合適的地點。以他的多疑性情,必能篩選出一個穩妥地點。

  歐陽鋒無語地瞧著面前的酒壇。

  這個幼稚活動的最後任務,怎麼兜兜轉轉落到他頭上了?沒事多嘴干什麼,真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做。

  經過心願折紙活動熱場,餐桌上的氣氛也熱絡起來。

  歐陽鋒率先向涼霧,問出他最關心的事。

  「聽說「彌天大霧」大戰薛家莊。涼霧,你說說當時的真實情況吧。那位「血衣人」的武功究竟如何?能配得上天下第一劍客的稱號嗎?」

  歐陽鋒又說,「中原武林有個壞習慣,動不動就給人封第一的稱號。江南就有兩位第一劍客,薛衣人與李觀魚之中,究竟誰才是第一?」

  涼霧打哪去知道,「要令你失望了,我不曾與那兩位交手。與薛衣人交手的是香帥。」

  歐陽鋒狐疑,「不是吧?傳聞裡,你與薛衣人決戰薛家莊之頂,打了一天一夜。血染紅了你們的衣衫,讓「血衣人」的稱號再現。」

  「哈?」

  涼霧頭頂的問號要具像化了,「你在哪裡聽的傳言?」

  歐陽鋒:「我進關時聽的,玉門關內的「寶慶客棧」。」

  涼霧知道傳言傳著傳著會失真,但還是低估了從江南到邊塞的距離將傳言誇大了多少倍。

  「我不知道那個版本,你能先講一講嗎?」

  「傳說,五月的第一天……」

  歐陽鋒記性好,將他聽到的故事復述出來。

  與一般的說書先生不同,他身負武學見識,在講述比鬥經過時還能查漏補缺地添上他認為可行的武學招式。

  這讓故事變得更加完整生動,是落到了實處,而不再有懸浮感。

  涼霧作為故事裡的主角,給歐陽鋒的講述打滿分,她像是聽了一段平行宇宙自己的經歷。

  一桌人都聽得入神。

  衛蘭更是聽得津津有味。

  等歐陽鋒說完,第一個帶頭鼓掌叫好,「說得好!我加十兩!」

  「噠。」

  衛蘭話一出口,額頭上就挨了一下,是歐陽鋒屈指給了她一記彈腦殼。

  歐陽鋒瞪了衛蘭一眼,「你當我唱戲呢!」

  衛蘭摸了摸額頭,疼是一點不疼,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泛紅。

  腦門上突兀地紅了一塊,會不會有些醜?

  「我誇你,你打我。」

  衛蘭自有一套道理,「你還講不講理了?」

  歐陽鋒滿不在意,「債多不愁。反正在你看來,我也不是第一天不講理了。」

  「好,好,好。」

  衛蘭沒有再辯,看似服軟,但在桌下悄悄伸手。

  她沒干別的,就是掐了一把歐陽鋒。

  兩人相鄰而坐,叫她能很順利碰到對方的側腰。

  歐陽鋒只覺腰間的一小塊肉被捏起,又被一轉。

  他沒得痛覺失靈症,自然感到了疼痛。盡力面上不顯,但還是緊緊抿了唇。

  涼霧坐在衛蘭的另一邊,豈會看不清桌下的小動作,將這一幕收入眼底。

  她讀書多,還沒到讀傻了的地步。

  以歐陽鋒的性格,他能毫不設防讓人重重掐一把腰,那人在他心裡得有多親近?

  衛蘭明年與誰結婚?確定是歐陽鋒的哥哥?

  還是西域的習俗大有不同?早有耳聞,有些地區實行一妻多夫制,它在白駝山莊一帶流行也不無可能。

  涼霧不動聲色,只做什麼異常也沒看到。

  她不是吳下阿蒙了,是見過世面的江湖人,撞破過世仇之後相戀。

  今天再遇上叔嫂文學或哥哥弟弟都愛我這類的橋段,這能有什麼大不了的。

  涼霧雲淡風輕地扯回正題。

  「原來邊塞版本的傳聞竟是如此離譜。事實上,我是與薛笑人有了一場遭遇戰。」

  如實談起與薛笑人的決鬥,末了談起遺憾。

  「薛衣人的出現讓薛笑人停手了。其實,我也好奇薛家兄弟倆的劍術究竟是誰更勝一籌?

  薛衣人退江湖多年,他的劍還能快如往昔嗎?薛笑人搞出殺手組織,劍法上真的至死未能勝過兄長嗎?」

  涼霧:「可惜,隨著其中一方自盡,這成了一道無解的問題。」

  「中秋夜不能全是悲劇故事。」

  朱停瞧著司空摘星,「不如你講個親身經歷的笑話。」

  司空摘星不服氣,憑什麼涼霧說的就是生死決戰,輪到他的經歷就變成樂子了?

  「我難道只會說笑話嗎?今天,我偏要說恐怖故事。讓我想想講哪個地方的,我去的地方太多了,選擇困難。」

  柳不度入席後第一次開口,問:「司空,你去過雲貴一帶嗎?苗疆很神秘,不如講個那裡的恐怖故事。」

  涼霧聽到「雲貴」一詞,可不就對上自己的下一站行程。

  多看了柳不度一眼,他只是興致來了,隨意一問嗎?

  柳不度神色如常,好像真就是隨口一說,

  司空摘星想到什麼,忽而肩膀輕顫起來。

  他表情嚴肅,又是壓低聲音,「你們還別說,我是去過一回雲滇之地。那地方邪門,我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涼霧瞧著司空摘星緊張的模樣,一時也吃不准他是真的還是演的。

  陸小鳳說過猴精的演技冠絕天下,他都不確定是否看過司空摘星的真容。

  涼霧配合地做了捧哏,「哦?怎麼說?」

  「大概三年前,我接了一單生意。」

  司空摘星回憶起來,「我的客戶被下了天殘蠱。那姑娘也是無妄之災,姑且稱她小甲。」

  下蠱之人的情郎移情別戀,相中了小甲。

  說是單戀是給「戀」字潑髒水。那人其實是相中了小甲的財產,想要先入贅,再把持家產。

  小甲沒這方面的意思。

  一邊要應付那個男人死纏爛打,又倒霉地遇上放蠱人。

  「放蠱人不管不顧,一殺就要殺兩個。既不放過變心的情郎,也不放過小甲。她怨恨小甲就不該經過自家村寨,否則就不會引得情郎有變心的念頭。」

  司空摘星搖頭,自是不認同放蠱人的邏輯,所以他接了那樁生意。

  「天殘蠱不致命,但會叫一個人毀容。我接單時,小甲的半張臉都爛了。等到全臉爛了,就是解蠱也無法再復原。」

  蘇蓉蓉聽到這裡,忍不住問:「蠱毒不同於其他毒,從煉制手法到解除的手法都很詭異。我沒聽過天殘蠱,小甲要怎麼才能解蠱?」

  司空摘星:「這種蠱只在滇南小範圍出現,在煉制時要加入當地特有的一種草藥。

  想解蠱,要不就是叫放蠱人給出解藥,要不就是去尋那味關鍵原料草藥的相克之物。我接單時,放蠱人已經與情郎同歸於盡了,所以只剩第二條路。」

  涼霧問:「關鍵草藥的相克之物是什麼?」

  「傳說裡的冰蠶。」

  司空摘星說,「八。九十年前出現過,被游坦之無意中食用,一夕之間讓他擠進高手之列。」

  冰蠶,雖然帶了一個蠶字,卻不是真的蠶。

  外形像是蚯蚓,但如白玉又如水晶。陽光一照,略顯出青色。

  它本身帶有劇毒,所以也能克制劇毒。

  司空摘星介紹著,「據說還有一個特點,它非常冰,所到之處,水都會結成冰。」

  歐陽鋒精研毒術,自是聽說過冰蠶。

  「這東西絕跡多年,又被你找到活的了?」

  「沒有,這單任務失敗了。」

  司空摘星先說了結果,「理論上,我只要找到死掉的冰蠶蟲屍就行。滇南的密林有一個傳說,一些要死的毒蟲會爬到洞裡慢慢等死,那些地洞被叫作萬蟲塚。有的洞有主,恰好我要的蟲洞就有主,恐怖經歷就是從這裡開始。」

  三年前,司空摘星深入密林地洞。

  地洞內外有不少人類與動物的屍骸。有的化成白骨,也有新鮮剛死的。他能確定的是,洞內只有自己一個活人。

  司空摘星:「等我進洞,那些屍體卻又活過來了,開始追殺我。我拼命地逃,越逃越進入地洞深處。

  我看到了更古怪的現像,那些毒蟲們的干癟蟲屍也活了,還能瞬間變大,對我圍追堵截。」

  涼霧聽著,「你有沒有吸入了致幻的菌菇孢子粉末?最後你是怎麼逃脫的?」

  司空摘星不知道具體過程,「不知道,我記不清了,好像是跳到了地下河流。等我再醒來,是在密林邊緣的河道旁,四周沒人,也無從問起。」

  「我查了自己的身體,沒毛病,還更強壯有力了。休養三天,我再去找那個萬蟲塚。

  它塌了,塌得徹底。那塊地的主人懸賞通緝肇事者,我見勢不妙就跑了。」

  司空摘星無功而返,回到委托人家時傳來了噩耗。

  小甲有一天照鏡子,受不了蠱毒對容貌的損毀。

  雖然蠱毒還沒有吞噬她的整張臉,但數月的折磨讓她失去了解毒的希望,沒等司空摘星回來就自殺了。

  這是一個悲劇故事,叫餐桌的氣氛略有沉悶。

  蘇萌見狀接過話頭,說起他在采藥過程中的遭遇。

  有意選了一些溫情事跡,沒叫氣氛向悲傷的地方滑去。

  朱停也說起打鐵鋪接的奇葩訂單,搞怪之余又不失好笑。

  加上蘇蓉蓉在醫館裡見的不離不棄溫馨見聞,叫這一頓重聚宴結束在月圓人圓裡。

  散場,時間尚早,剛剛戌正。

  涼霧給每人都送了一份桂花糕作為小禮物。

  雖然不知歐陽鋒與衛蘭今日會到,但她准備充足,多帶了幾盒。

  彼此留下聯絡地址,沒有續攤,各自行事。

  歐陽鋒與衛蘭衙門附近查看情況,蘇家兄妹去准備封酒壇的黃泥。

  司空摘星一溜煙就不見了。

  朱停領著涼霧到客棧取金剛傘。

  柳不度提著一盒桂花糕。

  這個只有盒子手掌大,總不能裝著他要的書稿吧?

  就聽一聲來自涼霧的傳音入密,「三刻鐘後,南湖渡口見。」

  柳不度腳下一頓,沒有直接追上涼霧,而是轉向渡口所在方位。他耐心好,那就再等三刻鐘。

  渡口,停了一長排船只。

  許多客船已經歇業了,只有零星幾艘點著燈籠,還跑夜間航線。

  不到三刻鐘,涼霧拿著一把傘,又背了一把傘,提前來到渡口。

  月上柳梢頭。

  柳不度靜默地立在楊柳樹下。

  皎潔月色籠罩著他,為他鍍上了一層朦朧的清光,也散落了一地暗影。

  楊柳枝條隨風輕拂過地面,柳條一遍又一遍掃過他的影子,影子巋然不動。

  下一刻,影子隨人而動。

  柳不度抬眸看向來人,「稿子呢?」

  涼霧:「在杭州小院,隨我回去拿吧。之後你可以借宿小院的客房,今夜幫你省你一筆待在嘉興城的客棧住宿費,我們也說一說雲南的事。你問司空摘星雲南的故事,是打算最近去跑一趟吧?」

  柳不度:「大理無量山。」

  「巧了,這就是我要說的地點。」

  涼霧帶路去找訂好的客船,又問:「你張口就問稿子,所以說你寫滿八頁紙的那封信是好長的一幅燕國地圖。中心思想就是最後一句讓我交稿吧?」

  「不然呢?」

  柳不度快速反問,腳步一刻也不停。

  難不成是他在取出霍休寶藏的路上忽起興致,想要把沿途風景分享另一個人看。彼時彼刻,想到的人唯有涼霧而已。

  錯覺。

  即便它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但也一定是他的錯覺罷了。


第40章

  中秋月,轉朱閣,低綺戶。

  月照亮了清水巷巷尾,子時已過,人未入眠。

  柳不度終於見到了第二本書稿《江南歷險記》。

  匆匆瀏覽一遍,大致了解這個故事說的是真假炎飆對決。

  「我有一個問題。」

  柳不度正色詢問,「這本是什麼時候成稿的?」

  涼霧:「在六月初完稿。」

  柳不度抬眉,是他問得不夠詳細,還是對方故意沒抓住重點?

  「四月,青衣樓殘部冒用炎飆名號的時候,你落筆了嗎?是不是已經構建了真假炎飆的故事框架?」

  涼霧眨眨眼,「巧合而已。我一不偷二不搶,靈感來自霍休上次冒用炎飆的名號,誰想到青衣樓專逮著我一個人薅羊毛。」

  涼霧:「二度撞車又不是我的錯,難道你要拒收?」

  柳不度:「別做錯誤解讀,我從頭到尾沒說是你的錯。」

  涼霧注意到了,對方卻未就拒收一詞給出回復。

  「你問這些的意義在哪裡?」

  柳不度指出,「你在《江南歷險記》虛構了一個名為「規則」的組織,它是炎飆本次的主要對手。

  這個組織可以令人死而復生,但叫人失去生前的所有身份,成了一串編號數字。」

  涼霧:「對,這些都是我瞎編的。它有什麼問題嗎?」

  柳不度:「西域寶藏是你瞎編的,真假炎飆也是你瞎編的,它們都從不同的角度成真了。」

  涼霧一噎,這句話的未盡之意是說她筆下的「規則」組織也會用某個方式成真。

  「不是吧?別告訴我你有了那種滑稽的猜想,覺得我寫什麼就能成什麼。」

  柳不度沒反駁。

  涼霧必須反駁這種無稽之談。

  「請用理性思考,你的猜測是倒果為因。不是我寫了它才會出現,而是與它有關的人做賊心虛。」

  「西域寶藏,是霍休非要穿鑿附會。對比故事情節,它與金鵬王朝舊事根本不一樣。只有來自西域前朝寶藏的這一點撞了名。」

  涼霧不由吐槽,「早知道我不寫寶藏主人來自西域,而寫他來自東海,非要加個設定就是滿是蝙蝠屎的海島。」

  「真假炎飆就更不同了。青衣樓殘部頂替我的名號是要投入笑臉人組織,那與《江南歷險記》裡炎飆被奇襲致死後又被復活,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涼霧越說越順理成章,「退一萬步,江湖裡的確有類似「規則」的組織,那也是它的問題,而我揭露了它的存在。」

  柳不度深深看了涼霧一眼,「你的話全對,所以你做好准備又又又一次被追殺了?」

  涼霧聽到表示強調的三個「又」字,打心底不相信她已經擁有烏鴉嘴的寫作光環。

  查看游戲面板,特殊狀態只有【百毒不侵】,而她的幸運值還是老樣子50/100。

  不過,她已有了人在江湖必要挨刀的覺悟。

  「我做好准備了。」

  涼霧反問,「你呢?丘陵書肆准備好了嗎?」

  話到此處,她想起了已故的白掌櫃,忽然對第二本書的出版銷售變得興致索然。

  反正不缺錢了,不必再靠稿費與分紅謀生,出書與否已經不重要。

  涼霧:「之前約定,我續簽八本書給你。《江南歷險記》是我履行了約稿承諾,之後還有七本書,我也不會賴賬。

  只要你不介意缺少一筆進項,那就不出版了,你把書稿作為個人藏品吧。」

  在寶雞城分贓時,柳不度作為霍休寶藏的線索提供方,得到涼霧續約八本話本的答謝。現在放棄出版,雙方都會損失一筆錢。

  涼霧想開了,如果出書意味著被奇奇怪怪的組織盯上,這筆錢不賺也罷,不希望再有伯仁因她而死。

  「我的提議,你意下如何?」

  柳不度權衡利弊。

  只要炎飆再出新作,大賺一筆是可以預見的事。

  丘陵書肆的成立初衷卻不只是為了賣書,本就不該太過招人注意。

  另外,他是不懼麻煩來襲,但沒三頭六臂保證書肆裡其他人的安危。

  歸根到底,最後更在意一個關鍵問題。

  柳不度文:「不能出版,你不覺得可惜嗎?」

  涼霧笑了,「我又不白寫,仍有你這個讀者。只要你認真讀了,我就滿足了。」

  柳不度握住書頁的手緊了緊。

  自己成為唯一的讀者,這句話為什麼聽著誘人?幾乎要違背運營書肆的基本商業規則。

  沉默半晌,他說:「就交給時間去解決這個問題。書稿,我暫時封存。等炎飆的熱度過了,或者類似組織暴露後被解決了,再擇機出版。」

  『即便將來我不在了,也會把這件事提前安排好。』

  最後這一句,柳不度沒有說出來。

  涼霧很快就想開了,「拖字訣,有時候是很管用。」

  她索性來了一招釜底抽薪,「不如等我死了再出版炎飆的所有遺作。作者死了,那些感覺被含沙射影的人想追殺也沒人可殺,也不會連累書肆被追問雜七雜八的問題。」

  柳不度凝眸,這人論及生死倒是灑脫,「你倒是想得夠遠。」

  「人都一死,是自然規律。」

  涼霧有了朝聞道夕死可的覺悟,「遺作出版主要靠你的安排。你爭取死在我後面,或提前找到靠譜的掌櫃接手此事。」

  這個提議十分理性,只是聽著有點刺耳。

  柳不度忽略了刺耳的感覺,不該為涉及死亡似是不祥就避而不談。

  他終是同意,「好,就這樣辦。」

  一輪圓月好,婆娑桂花香。

  涼霧沒有在中秋團圓夜深談死亡的嗜好。

  話鋒一轉,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小道消息,已經聽說了江湖上存在類似《江南歷險記》裡的奇怪組織?」

  柳不度:「沒有。」

  涼霧前傾身體,逼近對方。

  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雙眼,再問了一遍,「真的沒有?」

  太近了,彼此只剩兩拳的距離。

  柳不度能夠感受到涼霧的呼吸。

  不由手指微顫,想要點著對方的額頭將它朝後挪一挪。

  一念起,卻紋絲不動。

  柳不度確定地回答,「沒有,我沒聽過相關組織的消息。只是猜測你的故事有再次預言准確的可能性。」

  涼霧追問:「依據呢?」

  柳不度一本正經地說,「炎飆用自身經歷證明了什麼叫作烏鴉嘴。」

  涼霧抿唇,拐彎抹角損她是吧?

  「就這?這未免太依靠直覺了,沒有其他的事實依據了嗎?」

  柳不度也不開玩笑了,「晚宴上,司空摘星說他在滇南遇上死而復生的屍體。他的那段記憶很混亂,你認為是菌子中毒後的幻覺,對嗎?」

  涼霧點了點頭。

  盡管她本人親歷了借屍還魂,但不相信有批量的死而復生事件出現,至少沒有相關實證。

  柳不度:「萬一呢?萬一司空摘星所說就是真實遭遇呢?接下來要去雲南,我們沒必要去賭萬一。」

  萬一司空摘星真的遭遇死而復生的屍體,而這件事發生在雲南。

  炎飆的新書有類似橋段。一旦發售新書讓掌握那種秘術的奇怪組織引發無端聯想,雲南之行還能太平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涼霧聽到這裡,不再猜疑柳不度提前掌握了奇怪組織的消息。

  「你說得有理,沒必要賭萬一。」

  這下,柳不度反過來緊緊盯著涼霧。

  他慢條斯理地說,「剛才你追問了兩遍,現在信我的話了?」

  涼霧感到對方猶如實質的眼神,似是一把把鈍刀,扎一刀就控訴一次她的多疑。

  她不心虛,還敢故作為難地蹙眉,「要怎麼說呢?這次就勉勉強強地信你了。」

  柳不度未能伸出的手指更癢了,有點想要試一試對方臉皮的厚度。

  他依舊克制住了,提起正事。

  「我認為下一步該去大理無量山。前段時間打聽到一個傳說,說不定與神秘岩洞有關。」

  「稍等。」

  涼霧取來那本百年前的游記手札,翻到石壁仙蹤劍影的那一頁,「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傳說。」

  柳不度仔細翻閱,給出肯定的回答。

  「對,我也查到無量劍派的仙人傳說,但這個門派在八十年前已經消亡。」

  涼霧:「怪不得沒聽過它,我還以為是江南人不知遙遠的雲南事。」

  柳不度:「我已知的消息也很少,僅知當年無量劍派與神農幫發生衝突後消失,而神農幫也沒了。」

  涼霧想起來丘陵書肆足跡遍布東西南北,但沒有深入雲南,得到的相關消息自是少了。

  「丘陵書肆怎麼沒在雲南開分店?那裡的圖書行業很排外?」

  柳不度:「與其說圖書業排外,不如說本地勢力錯綜復雜。」

  丘陵書肆不只是為了賣書盈利而開設,收集各種消息勢必要接觸各方勢力。

  「二十年前,有一批先鋒去大理為開店打前站,被卷入當地門派的蠱毒亂鬥中,是死傷嚴重。入駐雲南開分店的計劃就長期擱置了。」

  柳不度補充,「雲南的江湖門派駁雜,攻擊手段多為毒與蠱。這些門派受到同一個存在的轄制,即大理段氏的皇家寺院天龍寺,因為天龍寺的某些武學屬性與蠱毒相克。」

  涼霧:「是要練到一定境界才能免疫蠱毒與治愈蠱毒嗎?猴精的委托人,那位小甲姑娘不知有沒有去過天龍寺求醫?天龍寺是不會治,還是不給治?」

  「我不知天龍寺收治病患的條件,只知克制蠱毒對武功高低有要求。」

  柳不度說,「二十年前發生蠱毒之亂時,天龍寺青黃不接。高手已逝,新一代可造之才還沒成長起來。導致雲南武林混亂了很長一段時間。」

  涼霧:「現在應該不一樣了。聽聞去年繼位的大理新王段智興,他的武功不俗。」

  柳不度:「至少表面上雲南各派開始相安無事。對我們來說,算是好消息。」

  他又翻了翻游記,沒有看到更多石壁仙蹤的記述。

  「這本手札從哪來的?沒續篇嗎?」

  涼霧:「是從青衣樓殺手的行李裡搜出來的。那群殺手對自己夠狠,潛入刺殺不成就立刻服毒。沒能問游記是從哪裡來的。」

  「當時一共找到十本書。」

  她走到犄角旮旯,拉開角落的邊櫃。

  從底部取出一包書,放到桌上拍了拍,「其余九本都在這裡。」

  柳不度解開袋子,隨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翻開卷邊的書皮,春宮圖闖入眼簾。

  沒有驚訝猶疑,凝神靜氣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放下後,又匆匆翻了其余七本。

  他再抬頭時,不解地問,「這批殺手們決定在殺人路上走到底,隨身攜帶的書裡居然沒有暗藏武功秘籍?」

  涼霧撲哧一笑,這與她當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對吧,你也覺得書中應該藏了秘籍。我就說春宮秘戲可能藏著武功心法,香帥卻說從未聽過類似橋段。」

  柳不度聽到涼霧與楚留香一起看過這些春宮圖,下意識捏了捏書角。

  幽微的情緒來得突兀,去得更迅速。

  將這些書重新放入布袋中,還把它順手塞回邊櫃底部。

  「噠——」

  櫃門被關上。

  柳不度平復了波瀾微動的心。

  他就事論事,「楚留香說得沒錯,至今確實沒有傳出類似故事。即便存在一幅藏著心

  法的春宮圖,那也是不對外傳的秘密。」

  「反正不在這堆書裡。」

  涼霧說著,忽而靈光一閃。

  她掃了一眼變成遺作的《江南歷險記》,又掃了一眼被關起來的春宮圖,視線最後落到了柳不度身上。

  柳不度突生一種離譜預感。

  不,該不會像他想得那樣吧?他絕不會同意這種事。

  涼霧微笑,「你剛剛損失了一個賺錢的機會,我幫你找到新點子了。炎飆已死,蟲二當立。」

  蟲二,風月無邊是也。

  柳不度更知這會提到的風月無邊,恰是春宮圖那種不著寸縷的美色。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黃巾軍起義的口號是該這樣化用的嗎?」

  「為何不可?」

  涼霧說,「春宮藏著武功心法,這種事從前未有,我來開創先河。某種程度也是揭竿而起,改一改江湖規則。」

  「不過,我有一處硬傷,我畫圖不行。」

  涼霧頭腦清醒,有自知之明。她能畫兩筆,也僅限於簡筆卡通,對於工筆水墨不擅長。

  想要完成藏功於圖,必要有一位可靠的畫師助手。

  「我……」

  涼霧正想請柳不度推舉可靠的畫師,就被他的動作給打斷了。

  柳不度之前克制了兩次沒有出手。

  此時終是沒忍住,手掌一翻抖落藏於袖中的紙折甲蟲。

  略帶寒意的內力包裹了紙甲蟲,把它快速懟到涼霧的腦門上。似一塊冰緊緊貼著她,給她過熱的思維降降溫。

  涼霧發現柳不度的異動,卻沒有閃避。

  她倒要瞧瞧對方能做什麼,沒料到會被冰一下腦門——這手段真是幼稚。

  「你別太荒謬。」

  柳不度隔著紙甲蟲點了點涼霧額頭。

  「我絕不會與你結伙完成春宮圖,就算它是藏著武功心法的那一款,也不行。」

  柳不度嚴肅表態,收回手。

  似乎收手收很果斷,似乎沒有一絲留戀。

  涼霧取下紙甲蟲,用腳趾思考也知道她不可能被這玩意嚇到。

  「我也沒叫你畫,你推舉一個可靠畫師就行。如今春宮又不是禁書,朝中重臣也有畫過的,我也看到丘陵書肆有售賣。」

  「俗話說,佛祖給你關了門就會給你再開一扇窗。冒險故事不能亂寫,一不小心就會影射某個組織,春宮圖藏秘也不行嗎?」

  「不在一本裡畫完。每本夾帶一張,搞一個系列連載,到我身亡再發出最後一本。只有集齊全套才能發現隱藏的武功,也不知是哪位幸運兒能第一個先發現。」

  涼霧想得長遠,卻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有待解決。

  不是缺少畫師,而是她還沒能創造出這樣一套適合入畫的武功。

  柳不度想回懟的話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他抓了一條,「佛祖什麼時候說過這種俗話了?」

  涼霧暗道確實不是佛祖說的,是上帝說的。「不要計較細枝末節。」

  「好,我不計較。」

  柳不度說,「你放過佛祖吧。它沒給你開窗戶,是你想把房子直接炸了。」

  假設出版一套系列暗藏武功心法的春宮,等百年後武林發現這種秘密,可不就是炸了。

  柳不度從沒想過有人會向他提出如此荒唐的訴求。

  涼霧還說不叫他動筆,只要推薦畫師就好。

  要是答應合伙了,他能叫旁人動筆嗎?秘密多了一個人知道了,就有外泄的風險。

  「此事不必再提。」

  柳不度說得堅決,不能再深想,要是越想越覺得有趣怎麼辦?

  人不能除了習武就是在尋覓更高武道的路上,也要尋覓一二樂趣。

  比起炸了像征皇權的紫禁之巔,以這樣的方式炸一炸江湖,著實更頗有一番意趣。

  唯一的遺憾,等春宮全集完全出版時,他已經不在了,無法親眼目睹江湖炸鍋的盛況。

  不!多一寸都不能想了。

  不客氣地說,他要是瘋起來,必是要讓整個江湖都害怕的。

  柳不度迅速起身,准備去拿桌上的《江南歷險記》。

  他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勾得他蠢蠢欲動的書房。

  「時間不早了,該說的也都說了,明日再為遠行雲南做准備。」

  「等一下。」

  涼霧放下手中把玩的紙甲蟲。

  微微傾身,用手指按住了書稿,「你還沒拿鑰匙。」

  她不再提特制版的春宮。不是放棄構想,而是靜靜蟄伏。

  等創出了合適的功法,才到萬事俱備的那一天。彼時再談如何借一縷東風。

  從抽屜取出鑰匙,特意繞過書桌走到柳不度身側,把鑰匙穩穩地放到《江南歷險記》上。

  「夜深了,你別撬鎖走窗戶,用鑰匙開客房的正門。蠟燭與打火石在進門的櫃子上。」

  涼霧輕輕拍了拍書稿封頁,又拂去上面不存在的浮灰。

  仿佛語重心長地說,「循規蹈矩的好習慣,始於開門這種小事,對吧?」

  柳不度聽得懂,這話不是說開門,而是在笑他的墨守成規。

  「不錯,走正門確實是好習慣。晚安。」

  他若無其事地說完,拿著書稿與鑰匙,單肩背起一旁的行李,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

  涼霧平靜地看著房門被從外迅速關上,聽著輕微的腳步聲漸遠,又聽著客房銅鎖的響動與木門開合聲起。

  她終是笑了起來。

  拿起桌上的紙甲蟲,彈了它一記。

  暗道一聲可惜,未能親眼見證柳不度發現被禮尚往來後的表情。

  某人用紙甲蟲冰她腦門,她還以紙花簪發之美。

  這種行為值得一個好評。像是在宅心仁厚、憐香惜玉、知書達理之中選三一即可。

  *

  *

  客房內。

  柳不度點亮燭燈,已經將那些躍躍欲試的念頭壓回心底。

  准備提桶取水,忽覺左耳側上方有輕微異物感,頭發上似乎多了什麼。

  沒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移步鏡前一看究竟。

  對鏡稍稍側頭,只見耳畔生花。

  一朵淡金色紙花,赫然嵌在黑發上。

  紙花燦爛,略帶一縷暗香,是彌散小院的桂花幽香。

  花不能更眼熟,是涼霧在餐桌上折的紙玫瑰。

  在回程的船上,她閑來無事折了幾支新鮮桂花。碾碎花瓣,取丹桂汁液為紙玫瑰染了一層淡金色。

  這朵花何時到自己頭上的?

  柳不度瞬時想起涼霧給出客房鑰匙的動作細節。

  涼霧明明可以直接拋出鑰匙,卻繞過書桌走到他身邊。

  原來不僅僅是為笑他墨守成規,還在這裡等著他呢!

  柳不度明白,如非心緒浮動,他也不會慢了幾步才發現被偷襲的異樣。

  此時看到自己被簪花,完全沒有憤而摘花的念頭。

  第一反應是覺得不搭,這張臉長得普通至極,與淡金色玫瑰不適配。

  鏡中影像發生了變化。

  平平無奇的假面消失,露出截然不同的真容。

  面如冠玉,眼似寒星,似月下飛仙。

  這是白雲城城主府眾人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下一刻,鏡中人笑了。

  笑容很淡,以金色紙玫瑰相襯時,卻顯得格外真實。

  抬頭望窗外,今夜月正圓,圓月偷藏了無數秘密。

  「這樣才配。」

  一句低語散於風中。說的是花,又不僅僅是花。


第41章

  月沉日升。

  當陽光照拂大地,月夜裡的秘密似露水蒸發,了無痕跡。

  柳不度未在杭州逗留,他要去拿一件入山必備物品。

  本次進入無量山,是要尋找一個消失門派的百年前傳說,只憑游記寥寥文字記

  載,遠不夠指明方向。

  至少要有一張較為詳細的無量山地圖,才不至於像沒頭蒼蠅似地亂竄。

  丘陵書肆雖然未在雲南開設分店,但二十年前的那群開路先鋒搜集過一些當地消息。

  憑此繪制出一份地圖。圖中仍有多處未探明的空白區域,卻比市面上的旅行圖要具體得多。

  他與涼霧約了好,兩個月後的十月十五,在洱海附近最大的客棧見。

  涼霧也行動起來,主要准備一些藥物。

  前往太湖的「保泰堂」,在蘇家醫館裡購買了必備傷藥。

  上回被薛笑人的劍刺破手掌,楚留香給她用的傷藥出自蘇蓉蓉之手。

  必須誇一誇,這傷藥真的好用。見效快,不留疤,更沒有疼痛、刺癢等副作用。

  涼霧不僅預備傷藥,像是防瘴氣、驅蛇蟲、淨化淡水等等藥物,只要蘇蓉蓉能制作,她都要買。

  除此之外,還想請蘇萌售賣一張符合當下她年齡的易。容面具。男款,長得越普通越好。

  考慮到大理天龍寺的寺廟屬性,女客不一定方便留宿,是以防萬一。

  蘇萌直言他不對外售賣面具,但涼霧是朋友,就像他也會給楚留香提供易。容面具。

  蘇萌堅持不收錢,送出一張二十歲出頭的男性面具。

  涼霧不好意思白拿,參考了楚留香時不時捎各地特產給蘇萌,她表示回來時會帶一些雲南特產。

  「這些你也隨身帶上。」

  蘇蓉蓉附贈了涼霧一只木盒,其中裝了十瓶趕制出來的藥丸。

  「我對解蠱知之甚少,只能做些解毒。藥。說來慚愧,苗疆多奇毒,解毒也必須去當地取材,那些毒的解藥,我都不會配置。這裡只有一些我了解的毒物的解藥。」

  蘇蓉蓉指向黃色瓷瓶,「星宿海的那個劫匪用過「十香軟筋散」,這是它的解藥。我也想配悲酥清風的解藥,遺憾的是藥材已經絕跡了。」

  她又指向紅色藥瓶,「多年前,陰陽合和散一度成為江湖人的噩夢,是當時四大惡人的慣用伎倆。

  它比一般的催/情藥更狠毒,必須是中毒的一男一女交/合才能解毒。否則就會神志癲狂,不出七日爆體而亡。」

  涼霧暗道一聲好家伙。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要不怎麼說【百毒不侵】是一種特殊加成的屬性,能防出去許多暗箭。

  蘇蓉蓉:「後來,有人在雲南找到了第二種解毒方式,只需用當地的某種菌菇作為原料入藥。

  這種解藥在中毒後的七天內服藥即可。有了解藥,偷下陰陽和合散的人就少了。近些年沒聽說它再出現。」

  沒有出現,不代表從此滅絕。

  蘇蓉蓉未雨綢繆地做了解藥,以備不時之需。

  她又介紹了盒中的其余解藥分別對應的哪些毒。藥,「你帶著。這些都用不上的話,當然是最好的。」

  「謝謝。蓉蓉,你有心了。」

  涼霧鄭重收好。准備之後分瓶裝,部分放入游戲背包。

  她用不上解毒丸,但說不好半途遇上需要它們的人。

  涼霧不白拿,叫蘇蓉蓉務必開出一張心願單,列出她想要哪些雲南特有藥材。

  也坦言不一定有時間集齊清單所列品類,就是順路取一些能買到的捎回太湖。所以叫蘇蓉蓉寫得越全越好,讓可選擇的余地大一些。

  涼霧等收了藥與清單,拜別蘇家兄妹。

  對游戲背包稍作整理,騰出一個儲物格裝入藥品,再捎上干糧、衣服等日常用品就要出發。

  臨走之際,叫黃藥師趕上了前來送別。

  黃藥師不是來吃送別宴的,而是專程捎來一瓶無常丹。

  他與張簡齋的醫術都是師承逍遙派薛慕華這一支。

  區別在於後者學醫是為治療各種疾病,而黃藥師是給習武做輔助。

  他會煉藥,尤擅煉制治愈內傷的藥物。

  自創了無常丹。猩紅如血,主治被真氣擊傷的內傷。三顆下肚,恢復如初,沒有副作用。

  唯一的缺點是煉制手法繁復,耗時很長。

  這次只來得及湊齊十二顆送給涼霧。

  黃藥師原話:「掌門師叔祖可別因為內傷死在雲南,那就是丟了逍遙派的大臉。我唯一慶幸,外人都不知你是逍遙派掌門。」

  涼霧快速收下無常丹。

  拒收是不可能拒收的,她都被損了,為何要把好藥推出去。

  作為黃藥師損人的「回報」,就不問他想要什麼禮物了。自己捎回來什麼,大徒孫喜惡與否都要接下。

  涼霧裝備齊全,動身南下。

  *

  *

  秋去冬來。

  十月十五,又一年的下元節來臨。

  涼霧沒有披星戴月地趕路,但也來不及悠閑欣賞沿途風景。

  從江南到雲南,將旅程壓縮在一個半月內,在約定時日踏入大理城。

  談及大理,很容易想到它的「風花雪月」。

  上關風,下關花,蒼山雪,洱海月。

  游客來此,幾乎都會從這些著名景點挑選幾處轉一轉。

  在茶肆酒樓,聽外來者談論最多的也是這些如畫好風光。

  今日卻有不同。

  涼霧從進城打聽洱海邊最大的客棧是哪家,到入住「海月居」的過程裡,聽到好多次「仙麻會」。

  詢問得知,這是雲滇版的地區性武林大會,將在五十多天後的腊八節當日舉行。

  三四天前,大理王室剛剛放出這個消息,本屆仙麻會依舊在洱海旁的蒼山上進行。

  讓全城百姓與商戶能早做准備,到時候來的那批江湖人能促進消費,也不免帶來潛在危險。

  仙麻會,取名於李白的「仙之人兮列如麻」。

  參與門派的武功路數、行事手段卻與一般認知裡仙人頗有距離。

  像是五毒教,以煉制蛇、蜈蚣、蟾蜍、蠍子、蜘蛛五毒為主,毒死人不償命。

  又如天蠶教,攻擊武器是一種類似蠶的蟲子,它竟是以食人血肉為生。

  極樂洞,聽起來沾了一個樂字,但最擅長放蠱。

  百藥門、鬼手窟、萬蛇嶺等等門派,有一個算一個都以詭異功夫見長。

  若要問雲南風景千變萬化,就沒有一二行事方正的武林門派嗎?

  有。

  不談被煉制蠱毒者忌憚的天龍寺,本次仙麻會的主辦方點蒼派就是以劍為武,門風清正。

  這也是選擇在點蒼派舉辦雲滇版武林大會的理由。

  「近百年的幾次仙麻會都在點蒼派進行。據說是參加者統一投票結果,去別的門派不放心,就怕被暗中設伏了。」

  客棧伙計如是說。

  涼霧又問:「仙麻會幾年辦一次?以前怎麼沒聽過它?」

  伙計:「您沒聽過就對嘍!仙麻會不是定期舉辦,咱們本地人也是很多年沒見過了。」

  「通常是新王繼位,或是那些個門派亂鬥到鬥不動了才要坐下來談談。幾十家門派向天龍寺遞帖子,請求主辦這樣一場大會。」

  伙計回憶,「上次舉辦的時候,我還沒記事,是十四五年的事了。」

  涼霧在來的路上把能買的大理國相關書籍都買了,關注這些年來的雲南發展變化。

  說起大理國的王權更迭,它並不平穩。

  八十年前,保定帝段正明無子。

  他沿襲了段氏王朝舊俗,避位為僧,讓鎮南王世子段譽繼位。

  史傳宣仁帝段譽溫厚敦良,武功高強,但生的孩子各個不是省油的燈。

  四十年前,段譽的兒子們開始為王位繼承,你爭我奪。

  彼時,中原王朝正在應對北部邊關動蕩,無暇顧及支援大理國。

  雲滇之地開始各族互鬥不休,武林門派也是各為其主,內亂不停。

  段譽武功高強,卻不擅長政鬥制衡。

  是叫那場繼位爭奪持續了近十五年,等鬥到你死我亡,才漸漸消停。

  三十年前,其子段正興繼位。

  當年段譽已有七十五歲高齡,他遵舊俗出家為僧,卻是留下一個謎團。

  段譽出家後,在天龍寺隱居了數年。

  後來,他不辭而別。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最後又死於何處。

  段譽不知所蹤,段正興的武功遠不如父親。

  天龍寺的高手也因段氏曠日持久的爭鬥折損頗多,這才導致群龍無首,讓雲南諸派陷入蠱毒大亂鬥。

  涼霧大致捋了捋大理舊事。

  這樣一看,十五年前舉辦仙麻會不是因為出現了力壓群雄的

  人物,而是持續了數十年的鬥爭讓大家都疲乏了。

  今年再度舉辦的雲滇版武林大會,起因或許有了不同。

  新王段智興的武功不凡,是不是他主動延請各派齊聚點蒼山,一肅雲南武林的惡鬥風氣呢?

  「叩叩——」

  敲門聲響,「是我,柳不度。」

  涼霧暫時擱下對仙麻會的猜想,開門迎人,「你這一路還順利嗎?」

  「托福,諸事平順。」

  柳不度不多寒暄,將茶壺挪至一旁,將一本大開面的地圖冊放到桌上。

  翻到無量山那一頁。

  「你看,無量山呈西北—東南走向,北高南低,多有深不見底的峽谷。」

  柳不度以指向圖中的三角形標記,「這座主峰是無量劍派從前的駐地。」

  涼霧取出游記,「記載中的仙人劍影出現在劍派附近的山崖峭壁上,而具體位置不詳。

  只說是無量劍派的禁地,僅僅知道附近有一個大湖,而本門中人把仙影出現的地方叫作「無量玉璧」。」

  柳不度以劍派舊址所在為圓心,在地圖上虛畫了一圈。

  「這一圈曾經都是無量劍派的勢力範圍。二十年前,書肆先鋒隊勘察無量山時,摸清了廢棄門派附近的水源分布情況,但只字未提仙人舞劍。」

  涼霧瞧著地圖上大大小小的水域分布標記,約有三四十處。

  「接下來,我們要一個湖接一個湖地找過去,觀察哪片湖附近有可疑的峭壁。」

  說這是大海撈針有點誇張,但摸查量也不少,短則一月,多則要一年。

  找了,也不一定能找到。

  地圖是二十年前畫的,傳說是一百年前出現。

  百年以來,且不提人為改變的影響,只要一場山洪一次地震就會將原先的地貌變得面目全非。

  本次進山別說是破解仙蹤之謎,能不能找到無量玉璧都是兩說。

  涼霧做好了首次進山會無功而返的心理預期。

  「如果直到腊月初一仍未有所發現,不如先折返大理,去點蒼山參加仙麻會。難得雲南各派齊聚,是找人套話的好時候,你認為呢?」

  「可行。」

  柳不度也做好了持久戰的准備,「平時難以接觸這些當地門派,仙麻會是一個好契機。」

  邀請函不是什麼難事。

  屆時,能買到兩個名額最好。買不到的話,「借」一位幸運兒的帖子,或是渾水摸魚地偷溜進去。

  柳不度又從懷裡取出一塊畫布。

  「無量山地圖的復刻版,你收好。萬一半途走散,我們不必互尋。腊八,點蒼派見。」

  涼霧點頭,隨身收好地圖,也將一盒分裝好的藥品遞出。

  「外傷、解毒、內傷藥物都准備了一些,每瓶標簽上寫明了對症用途。你不妨提前認一認,以免標簽被意外打濕,找不對解藥。」

  柳不度接下木盒,「有勞了。今晚我會確認。」

  兩人再相互核對一番進山必備物品是否缺漏。確認無誤,擬定明天早餐後出發。

  柳不度:「沒別的事,我先回房了。」

  「等等。」

  涼霧望了一眼窗外,瞧著月亮的位置。

  時間尚早,剛過戌時。

  街頭游人如織,多是吃了晚餐,出門閑逛。

  她沒有說月亮,而是提到天龍寺。

  「今夜下元節,不知點蒼山上的大理皇家寺院有沒有特別活動?話說回來,去年也是十月十五這天,我們在洛陽城重逢。」

  這話乍一聽像是為了慶祝重逢一周年,要去天龍寺逛一逛。

  柳不度卻知涼霧沒有逛街的閑情,至少今天沒有。

  兩人即將進山,為了尋找傳說裡的仙人舞劍,不得不過上一段日夜顛倒的生活。

  因為在無量劍派的仙人傳說裡,提到仙影出現的時間是雲淡風輕的月明之夜。

  柳不度點破,「你不是要參加天龍寺的下元節活動,而是想借機潛入藏經閣。你認為天龍寺震懾一方,說不定藏著無量劍派的某些記載。」

  「對。」

  涼霧笑了,她正是此意,「不是以前你說的,要措辭文雅些。」

  柳不度聽得出涼霧對夜探一事很是期待。

  他也笑了,只道,「我比你早到了四天。」

  涼霧秒懂這話的意思。

  頓生不甘,「好啊!你居然一個人偷偷摸摸溜進去玩。」

  柳不度挑眉,誰剛才說的要用詞文雅一些?

  「不是玩,是翻查資料。很遺憾,我接連查了三個晚上,一無所獲。天龍寺不是沒有記錄無量玉璧的傳說,而是沒有整個無量劍派的記載。」

  「哦?」

  涼霧嗅到異樣,「其他門派呢?那個與無量劍派一起消亡的神農幫呢?」

  柳不度:「怪就怪在這裡,也沒有神農幫的記錄。其他雲南地區的門派,卻都或多或少都提了幾句。」

  涼霧忽而想起逍遙派的古老門規。

  不得讓非本門中人知道逍遙派的存在。哪怕是追殺到天涯海角,也要清除那些外部的知情人。

  無量劍派、神農幫、仙人舞劍,這一系列事與逍遙派有關嗎?

  涼霧:「沒有記錄也是一種記錄,至少說明無量劍派存在不可言傳的秘密。

  那則仙人舞劍的傳說不是瞎編的,它與某段真實發生的事件有關。」

  柳不度認同。

  百年過去了,真相被掩埋在層層迷霧之中,而明天兩人就要去一步步揭開它。

  「明天早上見。」

  他拿著地圖冊與藥盒走到門邊。

  本該干脆利落地開門離去,卻是腳下一停,終是沒忍住回頭多說了幾句。

  「是你之前強調的,要走正門別翻窗。我不忍你破例,才會代你提前去夜探天龍寺。對此,你不用謝我。」

  柳不度說得高風亮節,似乎他是代人受罪而毫不居功。

  涼霧微笑,默默運氣。

  誰要謝你了?這廝分明是故意刺激她!

  她是容易炸毛的人嗎?肯定不是。

  不就是少了一次夜探藏金閣的刺激經歷,她夠理性也夠有耐心。

  今夜應該養精蓄銳,不必爭一口氣再去天龍寺。等破解了無量劍派舊日謎團,接連半月夜探天龍寺都行。

  涼霧卻給柳不度記了一筆。

  本來她已經揭過這一茬,但對方故意強調,豈有不應之理。

  「我懂禮數。」

  涼霧默默算著之後如何扳回一局,笑道,「該謝的,必會謝。你且放心等著。」

  柳不度眼中藏笑,「那就卻之不恭了。我等著。」


第42章

  入冬,無量山日夜溫差極大。

  涼霧與柳不度顛倒作息,為了尋覓月色下出現仙蹤的無量玉璧,晝伏夜出。

  耗時一個月,在一個又一個寒夜裡,搜尋無量劍派舊時勢力範圍內的湖泊。奈何不見如玉峭壁,只有荒煙蔓草與冷寂水流。

  只有再換一個地點,去往下一個可疑湖泊。

  冬月十六,日暮四合。

  涼霧在帳篷裡半醒未醒,感覺光線變化,落日余暉正在漸漸變暗。

  該起床了,吃點干糧,繼續新一夜的搜查。

  如此想著,忽聽風起。

  一場山風來得凶猛,將帳篷吹得呼呼作響。

  扎營在湖邊。

  與之前搜尋的湖泊類似,這個湖的盡頭也是懸崖。

  湖水平靜如鏡,到了盡頭就一瀉千裡,變為瀑布飛濺而下。

  此時,遠處的淙淙水聲與近處的驟風呼嘯相疊加,似演奏出一支獨屬大自然的澎湃琴曲。

  涼霧睜開眼睛。

  前方瀑布所在懸崖,是入山後的第七個待搜查區域。

  懸崖望不到底。

  瀑布對面的山壁遍布藤蔓植物,與無量玉璧的光潔如玉之說相差甚遠。

  卻不能棄而不查。

  百年光陰足以改變植被分布,無量劍派的消亡也導致無人維護山壁。今日雜草叢生之地,昔日也可能是纖塵不染的禁區。

  涼霧起身,稍作洗漱。她正

  束著長發,忽而覺得有異常。

  原先由流水與狂風演奏的自然之曲變了調,它多了一股詭異雜音。

  不是野獸嚎叫,不是人類說話。

  它忽低忽高,似某種聞所未聞的奇怪呢喃,又似某種刺耳尖利的抓撓掙扎。

  涼霧打開單人帳篷。

  天際殘陽如血,晚霞被山風吹得似乎扭曲了一瞬。

  三丈外,柳不度也聞聲而出,「怪聲是瀑布懸崖處傳來的。」

  涼霧問:「二十年前,先鋒隊在無量山遇到過這種事嗎?」

  「沒有記錄。」

  柳不度又仔細聽了片刻。

  大約過了一盞茶,怪音沒有消失,它一直在持續發聲。

  柳不度:「收拾東西,我們提前下懸崖?」

  所謂搜查不是掃一眼山壁即可,而是要深入懸崖底部,再攀岩而上地觀察。

  「好。」

  涼霧快速收納帳篷。

  兩人背起行囊,飛渡至湖水傾瀉而下的斷崖邊緣。

  俯視下方。

  瀑布飛濺起的水珠構成一張密網遮擋視野,叫人無法估算懸崖的深度。

  夕陽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在地平線上迸發出鮮紅光亮,將瀑布蒙上了一層血色。

  懸崖邊,山風凜冽。

  視線被血色水網阻擋,入耳的怪聲更響了,可以確定它就是從崖底發出。

  崖底究竟有什麼?

  難不成封印著某種怪物?

  涼霧經歷過沙漠城的巨型蜘蛛,可不敢保證這個世界沒有別的怪奇生物存在。

  猜不出來,就一探究竟。

  「老樣子,崖底見。」

  涼霧從懸崖邊一躍而下,身輕似煙地穿梭著瀑布水簾中,飄向下方。

  柳不度也凌空躍下,如雲臥水般踏風而落。

  須臾,兩人順流而下,立於崖底水潭上。

  水潭不大,最寬處不過百米。

  深約三四米,清澈見底,沒有魚也沒有水草。

  水潭東高西低,水流從西側沒入了地下深處。

  潭中央有一塊大石頭凸出水面。

  它的表面非常光滑,像是一塊多邊形鏡子。說大卻不大,只能讓雙人並排躺著。

  涼霧站到石頭上,三百六十度地環視了一圈。

  四周不見怪物出沒的跡像。比如抓痕、排泄物、毛發、足印等等,諸如此類的痕跡是一個也沒看到。

  崖底,除了水潭,別無他物。

  隔著水潭,兩面山崖峭壁相對而立。

  向東的一面被植被覆蓋。

  向西的一面多被瀑布的水幕遮蓋,沒有被瀑布衝刷的地方也遍布植被。

  看不見怪物的行蹤,但怪聲比懸崖上方聽得更清晰。

  柳不度聽聲辨位。

  這怪聲借著山谷地勢,在崖底形成了重重疊疊的回音。

  一盞茶後,他終是鎖定了聲音源頭。

  看向西側山壁,聲音最初是從瀑布之側的岩壁裡面傳出來。位置不高,大約距離水面三丈左右。

  飛向西側岩壁。

  在被茂密植被覆蓋的山岩上,一寸寸地尋找聲音的具體出處。

  當撥開了一團藤蔓,發現一條裂縫。裂縫自上而下,一寸寬,半丈長。

  將手掌虛掩其上,一股股風從縫隙裡鑽出,吹擊掌心。

  怪音就是從這裡發出的。

  柳不度挑斷了裂縫附近的藤蔓植被。

  順著裂縫朝下看,岩壁上有一道並不明顯的深色印記,它是一條線垂直向下。

  涼霧見狀,緊隨而至。

  瞧著裂縫與直線印痕,她擴大了植被的清理範圍。

  當幾平方米的藤蔓被清除,露出了整塊山體岩石,又有三條成直線狀的深色印記出現在岩壁上。

  一共四條直線,恰是構成了長方形。

  涼霧:「這很像是一扇門。」

  柳不度點亮一根蠟燭,把它扔到縫隙裡。  :=

  他貼著洞口,向內張望。

  就見蠟燭落在地面,朝前滾出了半丈遠,熄滅了。

  僅憑蠟燭的光線無法看清岩壁後的具體情況,只能確定後方存在一個空間。

  空間的大小未知。

  兩人側耳聆聽裡面是否有異響。

  如果岩壁後有某種生物,忽然冒出的火光或許會刺激它。

  在外靜候了一刻鐘,什麼異動也沒出現。

  怪音依舊,音調不變,音量不增不減。

  涼霧:「這次入山還是准備不足。下回我要制作一些冷焰火,往裡面扔一根,就能借著煙火光線看得更廣。」

  眼下,卻沒有好使的冷焰火。

  她聽著持續不斷的怪音從縫隙裡傳出,為了保險起見,默默向裂縫施展了鑒定術。

  瞬間,經驗值扣除10000點。

  涼霧心一抽,怎麼扣這麼多?!

  不是她小氣,就當她沒見識吧。

  即便有了百萬級的經驗值,卻也是第一次遇到扣除一萬點的鑒定目標。

  偏偏,鑒定結果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鑒定術(精深):一個山洞,無人,有塌方風險】

  涼霧:!

  涼霧:?

  涼霧:……

  她面無異色,心裡吐槽了一大堆。

  一萬點經驗值換來的鑒定結果,就這?

  早有預測,游戲技能帶來的結果不一定符合預期。

  猜想是猜想,一直沒有實例佐證。直到此刻,是給了示範性案例!

  涼霧堅定了一個想法,果然自身實力比游戲技能靠譜。

  柳不度敏銳地捕捉到身邊人有一瞬波動,不解地問:「怎麼?你還有別的探洞想法?」

  涼霧微笑,「沒有,我只是在想早點把冷焰火制作出來就好了。」

  柳不度:「之後你列一張單子,我去買材料。今天只能直接硬闖。」

  說是硬闖,也非直接砸開山岩。

  既然深色線狀印記看起來像是一扇門,那就運用內力試著推門。

  兩人掌上用力。

  「嘎吱——」

  岩壁真的發出動向,山岩向內被開啟了一塊。

  當長半丈、高約一丈的岩壁被完全推開,怪聲戛然而止。

  唯有一股略帶潮氣的風從洞內湧出,與斜照而入的夕陽撞了一個正著。

  光線不盛,只能照見入口半丈,更深處依舊一片漆黑。

  從入口看,這不是天然岩洞。

  洞內開闊,寬度至少有七八米。地面平坦,有明顯的人工雕琢痕跡。

  涼霧從行囊裡取出木棍、布塊、火油等物,就地制作了簡易的火把。

  點燃,向著更深處進發。

  兩側石壁上有著深深淺淺的刻痕,或長或短,或曲或直。

  柳不度凝神細看。

  半晌,他肯定地說:「這些都是劍痕。但不是用劍留下的,而是以氣凝劍。」

  這是誰的洞府?

  是百年前無量劍派提到的仙人舞劍源頭所在嗎?

  大約走了三四十米,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前方沒有路了。

  盡頭,枯坐著一具骸骨,身著僧袍。

  在底部的岩壁上刻了十二個大字:

  無量玉璧,今遍荒草。福過禍生,諸行無常。長春谷空,何處逍遙。

  角落裡還放了一口木箱子,能叫一個成年人蜷縮著藏進去。

  箱體沒有雕刻花紋,只是原木拋光,也沒有上鎖。

  「這箱子使用了上好的金絲楠木。」

  柳不度又看了一眼屍骸所著的僧袍,那是非常普通的麻布材質,與金絲楠木形成了很大反差。

  涼霧左右打量,將視線停留在牆上刻字。

  這行字基本表明找到了百年前無量劍派出現仙人劍影的源頭。

  「無量玉璧,今遍荒草」說明山洞就是本次目標地點。

  那行「長春谷空」更叫她聯想到了游戲任務。

  心念一動查看任務面板,果然推進了三分之一的進度條。

  通知欄有了新消息:

  【覓得琅嬛福地,長春之謎(1/3)。解鎖洞窟來歷一段(待查閱);附加獎勵:逍遙寶劍一柄,能量石x1。】

  涼霧默念查閱,一段簡短的影像在識海浮現。

  這個山洞是無崖子與李秋水一起開鑿。

  最初,兩人只羨鴛鴦不羨仙地在崖底生活。

  月色清亮的夜晚,去水潭中央的石頭上舞劍。

  相對而立的山崖一面光潔似玉,另一面也有小塊區域平滑如鏡。

  光影折射,在岩壁上投下兩人的舞劍身影。

  情到濃時,兩人生下了一個女兒。

  不知哪天,無崖子運回一塊美玉,開始雕刻一尊女子雕像。

  石像完工後就是李秋水的模樣,但無崖子日復一日地痴望雕像,冷落了身邊的活人。

  李秋水初時不解疑惑,後來報復心起地尋了一堆俊男作樂。

  無崖子見狀,離開琅嬛福地。

  後來,李秋水也走了。帶走了洞內書籍,只留了兩本藏於玉像前的蒲團內,分別是《凌波微步》與《北冥神功》。

  許多年後,段譽入洞,為玉像所痴迷。

  他跪拜玉像,發現秘籍,而秘籍上要求他殺盡逍遙派眾人。

  再隔幾年,與玉像長得相似的年輕女子與段譽一起入洞。

  她砸碎玉像,憤而離去。段譽喚其「語嫣」,追出了山洞。

  最後一段影像,段譽已經變成了白發老僧。

  他進入山洞在此隱居,時而在洞內以氣練劍。最後刻下十二個字,枯坐死於洞內。

  影像到此結束。

  涼霧大致明白了崖底山洞的來歷,但有了更多的疑惑,要怎麼繼續推進「長春之謎」任務呢?

  柳不度戴上手套,先熟練地摸屍。

  沒在屍體上發現別的,只找到了印章一枚,上刻「廣弘之印」。

  「段譽出家後的法號就是「廣弘」。」

  他說著,查看起骸骨。

  可以確定屍骨是男性。

  從骨齡判斷,死者享年不是八九十歲,而是五六十歲。

  這個年齡做不得准。

  江湖上存在一些詭異功夫,有的能讓人容顏不老,有的通過縮骨功改變身形,這都會影響到骨齡。基於段譽是一代絕世高手,他的身體骨骼也會異於常人。

  涼霧不急於開箱,先仔細勘察了山洞的邊邊角角。

  發現一處岩壁上還有一道食指大小的開裂痕跡,有一小股風從裂縫裡吹出。

  原來如此,這下弄清了怪音出現的原因。

  「你看,這裡也有縫隙。」

  涼霧推測,「當風以某種特定角度與速度貫穿山洞,刮過岩壁上深淺不一的劍痕,再從入口的裂縫鑽出去,就像是吹奏樂器發出了奇怪的聲響。我們將整扇門打開,改變了氣流方向,怪聲也就消失了。」

  柳不度:「這樣一來,這座山洞也許存在不了太久了,只要一場山洪就會塌方。」

  涼霧:「換個角度看,它存在的已經夠久了,堅持了上百年。」

  「也對。」

  柳不度略有遺憾地望著洞壁上的劍痕。

  「可惜了,這些劍痕無法傳承下去。雖然只有痕跡,但也能品悟出那套劍法的玄妙深意。」

  涼霧暗道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以劍痕倒推劍招軌跡,再從劍招品悟出劍勢,需要異常深厚的劍術認知與武學功底。

  因此,在大多數人看來這就是一堆刻痕而已。橫看豎看,也瞧不出所以然。

  涼霧:「找到了這個山洞,對我們來說,算是個好消息。但我覺得它不是獨孤一鶴口中的滇南神秘岩洞。」

  獨孤一鶴的入洞時間是三四十年前,當時段譽尚未退位出家,琅嬛福地應該是空的。

  「獨孤一鶴說洞裡的存在是他當年不可觸摸的某種理念,只在記憶裡留下「絕地天通,天人有別」的警示。」

  這八字可不簡單,源自一種神話理念。

  是說神界與人界的聯系交往被切斷了。天地分離,從此往後,神不可落地,人不可登天。

  涼霧微微搖頭,「我們所在的這個山洞沒有那種詭秘的感覺。即便有這些劍痕,看也就看了。只有來人悟不出劍勢,但不能將人的記憶抹去。」

  柳不度也沒在洞內察覺到深不可測的滋味。

  「有兩種可能。」

  他推測,「第一,獨孤一鶴的岩洞另在別處。第二,他來了這裡,遭遇了某個人。或許是段譽,或許是我們不知道的誰,對他用了迷惑神智的武功。」

  柳不度更傾向於前者,「我認為第一種可能性更大。」

  涼霧也是同感,「如果是第二種情況,多半也不是段譽下手。」

  以獨孤一鶴的武學造詣,當年不敵被封存了記憶,那不無可能。

  三四十年過去了,他的記憶卻始終沒有松動,說明下手那位的功力已經不是人間所有。

  兩人又來到金絲楠木箱子邊。

  凝神屏息,小心警惕,以防箱子裡藏有某種暗器。

  柳不度用劍挑開箱蓋。

  箱內沒有冒出攻擊性暗器,只有一堆碎裂的玉石塊。

  兩人將這些碎裂玉石取出拼湊,大致還原出一尊持劍女子雕像。

  盡管塑像的頭部碎裂無法再補全,涼霧也能將它與游戲提供的影像對上了。

  這就是無崖子雕刻的那座玉像。

  涼霧將實物與影像對比。

  影像裡的玉像栩栩如生。它的面色白裡透紅,更為奇異的是雕像的眼睛流光溢彩,恰似活人。

  柳不度從箱底取出最後剩余的物品,是兩枚圓形寶石。

  將寶石就著火光細看。他自問見過不少珠寶,但從沒見過這種材質。

  兩枚寶石半透明,其中緩緩流動著五彩光華,這不是因為火把照射而閃動的火彩。

  「你先將火滅一下。」

  柳不度說,「看看這東西會不會自發光。」

  涼霧滅了火把。

  山洞陷入黑暗,卻叫一對眼珠大小的寶石顯得更加光彩奪目。它在發光,似彩虹般流轉的光暈。

  這種情形類似於沙漠城蜘蛛洞的一幕。

  炎陽舍利。

  涼霧想到那對金光流轉的珠子,蘊藏著助人練武的能量。

  其中一枚為救助飛天鏢局的鏢師耗盡能量,還有一枚被她收入游戲背包。七年了,她也研究過幾次,始終不得其法。

  涼霧重新點燃火把。

  盡管剛剛領教了游戲技能會坑人,但沒有更好的鑒別方式時,只能再度使用了。

  默默對這五彩寶石釋放鑒定術。

  這次又扣除了一萬點經驗值,看來神秘寶石就是耗費巨大數值的源頭。

  【鑒定術(精深):它山之石x2】

  沒了,就這幾個字。

  涼霧對此結果已然心靜如水。

  這種沒頭沒尾的鑒定結果,是一回生兩回熟,她不再驚詫了。

  柳不度反復打量,毫無頭緒。

  「從大小判斷,這兩枚寶石曾經是雕像的眼珠。這種材質,我卻見所未見。你怎麼看?」

  涼霧沒有立刻回答。

  她不知道「它山之石」是什麼,這個稱呼最多叫她聯想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它山又是哪座山?

  彩虹般的寶石又有什麼屬性呢?這東西是無崖子從哪裡得來的?

  答案全都未知。

  涼霧隱隱覺得與炎陽舍利的來處有一定的關聯,有關沙漠蜘蛛巢的舊事卻不可輕易提及。

  柳不度看到了涼霧的沉默,更看出這種沉默並非一頭霧水,而是觸摸到了某種邊際。

  柳不度:「你知道一些事。」

  涼霧很爽快承認了,「是,我可能知道一點什麼。」

  柳不度當即意識到對方不是要隱瞞,否則可以不露破綻地掩飾過去,「所以呢?」

  涼霧:「你『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潛入天龍寺,這件事你不會忘了吧?我還承諾了要好好謝謝你。」

  這個問句重讀『一個人』,強調沒等她一起玩。

  柳不度怎麼可能忘了,進山前沒忍住用這件事逗人玩。

  現在隱隱感到腳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不就來了。

  涼霧貌似體貼地說:

  「知道得越多,操心事越多。我不說在哪裡見過類似寶石,可不就是關心你,不叫你太辛苦了。這份謝禮是不是很有道理?你喜歡嗎?」

  柳不度沉默。

  還敢問他喜不喜歡?要是喜歡,他腦子就有問題了。

  如果此時換一個人問出這樣的話,他勢必拂袖就走。

  偏偏,問話的是涼霧,還能問得理直氣壯。

  柳不度不覺得被冒犯,只有深深無奈,這都是他自找的「謝禮」。

  「你的話很有道理。」

  柳不度卻不可能就此認栽,力爭到底。

  「謝謝你關心我。禮尚往來,我也不能見你獨自受累。知道得多一些,不就能幫上忙了。」

  這邏輯沒毛病。

  「你的話倒也不錯。」

  涼霧松口了一點,但不會只憑對方幾句話就和盤托出,那她豈不是太好哄了。

  「你想幫忙的話  ,得叫我見識一下誠意。」

  柳不度見過求別人幫忙的,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趕著上求人讓自己幫忙。

  哪怕只是借著幫忙的名義,實則要獲取更多消息。

  這神秘寶石的消息,他是非知道不可嗎?

  卻聽到自己心甘情願地應了,「距離仙麻會還有二十二天。在這之前,我盡力將洞內劍痕還原成一套劍法,與你品鑒。這份誠意,你滿意嗎?」

  涼霧略感詫異地看向對方。

  柳不度:「怎麼,還不夠?」

  「我看起來很貪心嗎?」

  涼霧不是覺得不夠,而是覺得有些過了。

  用洞內劍法來換取炎陽舍利的獲得經歷,價值上好像不對等。

  她直言:「比起你的誠意,我已知的消息無法清晰說明這兩枚寶石的來歷。如此交換,你可能虧了。」

  柳不度不這樣認為,虧與賺不是這樣算的。

  「我個人盡力還原出的劍法,與原版本必有出入。如能得你品鑒,你會給出一二斧正。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說不定我們合力能將段譽所用劍法從招生到心法都復刻出來呢?」

  他又說,「至於神秘寶石的消息不全,那是預料之中的事。知道得不夠清晰才要繼續探索,探索未知帶來樂趣,不好嗎?」

  涼霧聞言微微一怔,這一番話正中下懷。

  所想一致,莫不如是。

  她緩緩笑了,笑得誠摯,為遇上一個合拍的人而笑。「好,如你所願。」

  柳不度直面這個笑容,似在凌冽深冬感覺到了一縷春風。

  風動,真的能了無痕跡嗎?


第43章

  「轟!轟!轟……」

  六道碎石聲接連響起。

  無量玉璧上的部分藤蔓應聲而斷,在岩壁上相繼留下六道入石三分的劍痕。

  涼霧飄旋回轉,蕩袖收勢,立於水中岩石上。

  她望了一眼岩壁上新鮮出爐的六道劍痕,又垂眸看向自己的雙手,仍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

  不敢置信。

  在崖底的第十八天,兩人經過反復推演,竟是真的成功復刻了段譽生前在洞內留下的劍痕!

  造成這種劍痕的武功,曾經威震江湖且叫人夢寐以求——六脈神劍。

  江湖傳聞,許多年前大理段氏曾有一門絕世武功名為《六脈神劍》。

  雖沾了一個「劍」字,卻不用兵器。以氣化劍,從手之六脈凌空激發,威力無窮。

  然而,這門武功空留傳說,極少有人練成。

  最後一個被多方佐證的六脈神劍運用者是段譽,但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對敵記錄流傳江湖。

  段譽極不喜爭鬥。

  哪怕他身負絕世武功,但對鑽研武學的興致缺缺,這從他的孩子們都武功平平就能窺見一斑。

  最後一次六脈神劍現身武林,是在七八十年前。

  當時,段譽很年輕,還是鎮南王世子,沒有繼承大理國的王位。

  時光荏苒。

  昔年高手已經化作白骨一具,屍骸深鎖山洞,徒留一洞劍痕。

  理論上,這門失傳的絕妙武功不可能再重現江湖了。

  今天,它卻再度出現了。

  涼霧剛剛用出了六脈齊發。

  回神後,她也不由雀躍,向著上方山洞口恣意地揮了揮手。

  「我們做到了!」

  涼霧少有地將興奮溢於言表,「你也試一試呀。」

  柳不度微微頷首,眼底也閃過躍躍欲試。

  他凌空一躍,經由太陰肺經、厥陰心包經、少陰心經、太陽小腸經、陽明大腸經、少陽三焦經,以特定之法運行內力。ヾ

  化真氣為劍氣,向著無量玉璧射出。

  不見山崖新添劍痕,而是精准擊中涼霧適才所留的六處劍痕位置。

  六道劍痕本是入石三分,當再受劍氣所擊,內凹得更深了。

  柳不度飄落到水中央,舉目觀察。

  陽光之下,石壁上的劍痕兩相疊加,難分彼此。如果段譽復生,不知他能否分清這是幾人所留。

  涼霧沒料到對方以這種方式試劍,微微錯愕。

  柳不度一臉平靜地說:

  「段譽在洞內留下獨屬他一人的劍痕,我們在無量玉璧上留了雙人重疊的劍痕。將來不知是否有人能辨出區別?希望能有來者。」

  涼霧收回驚訝的目光。

  原來是這樣。柳不度是要留一道考題給後人,這道題不錯。

  「應該會有來者。」

  涼霧願意樂觀地推測,「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她可沒忘了春宮藏秘計劃。

  就算本來沒有有緣人,她可以在書加以引導,讓人前來尋覓無量舊地。

  涼霧:「那位不知名的來者,不僅要分辨劍氣是幾人所留,但願也能看出石壁與洞內的六脈神劍並非同宗同源。」

  兩人非常清楚復刻的是劍痕所代表的武功,但不是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

  這不是弄錯了,而是一種道門與佛法之差的殊途同歸。

  大道三千,化繁為簡。

  柳不度以山洞劍痕,完整模擬出了六脈神劍的運行軌跡,領悟出了六脈化氣的核心基礎。

  涼霧運用小無相功,以它模仿別家絕學更甚原版的特性,對六脈神劍的心法訣要進行修整。

  根據虛竹的旁注,少林寺掃地僧曾經評價小無相功,說它練到精深之際可以模擬少林七十二絕技。

  不過,小無相功是道門功法,以它模擬佛家武學的話,在細微曲折之處不免似是而非。

  能夠辨識微小差異的人很少,但不能否定區別的存在。

  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是高深的佛家武學。

  涼霧斧正柳不度所得的六脈神劍,是基於道家思想。

  兩種武功的核心相通、招式相同,在心法上必有差異。

  這種區別越到高深處越得顯現,如今卻無法對比具體的細節了。

  在夜探天龍寺之前,柳不度對大理皇家武學機構做過詳細了解,主要探聽寺內武力值。

  段氏絕學的《六脈神劍》有九成可能已不復存在。

  是字面意義上沒有流傳下來。不只是沒人練成,而是在八十年前就被枯榮大師燒了。

  當年,吐蕃高僧鳩摩智上門踢館,要搶奪《六脈神劍》秘籍。

  枯榮大師迫不得已只能毀了這本秘籍,從根源切斷對方的貪念。

  段譽成了最後一個學會的人。

  他卻不喜武學。自他以後,也沒聽聞有誰再會用。

  在段譽之前練成的人也極少,據傳是因為內力不夠充沛。

  天龍寺的僧人取了巧。六人各練一脈,當六人成陣,也就能合成六脈神劍。

  各習一脈的心法與全本不同。

  本想著等待來日機緣合適時再還原全本,但段譽在位後期大理國陷入王位之爭,不可避免讓天龍寺卷入內鬥,導致高手斷層。

  分時容易合時難。

  去年,新王段智興繼位,他至今沒有表態是否傳承《六脈神劍》。

  柳不度打聽到這些,也不能完全排除段氏秘而不宣地培養了新傳人。

  他可以肯定有別於段氏的六脈神劍,崖底兩人的合著版消除了必備高深內力的使用條件。

  未來是否能有一個人揭開無量玉璧山的劍痕之謎?這個答案還太遙遠。

  近在眼前,還有一件事要決定。

  柳不度:「你想怎麼處理段譽的屍骸?要把他帶回大理城嗎?」

  涼霧:「好問題,麻煩就麻煩在他沒有留下遺書。」

  假設有遺書,她會尊重逝者的想法。

  段譽只在洞盡頭留了十二個字,沒有提遺願,更不說要怎麼處理屍骸。

  讓屍骸重回段氏,或許違背段譽本人的心意。

  從游戲影像來看,在他生命的終點,是他自己選擇枯坐洞內而亡。

  不喜紛爭的人偏偏被推著成了一國之君,又糟心地遇上了兒子們為王位鬥得你死我活。

  大理對他來說,應該已經不值得留戀,更多是不喜與厭煩。

  涼霧卻不能只琢磨死者的

  遺願,也要從自身角度分析利弊。

  把屍骸運回,說不好涉及段氏皇家秘密。畢竟她也不清楚段譽具體的失蹤原因。

  有風險,更有機會。

  涼霧:「獨孤一鶴偶入的神秘岩洞,我們仍然不知它在哪裡。用段氏先帝屍骸,說不定能再換來某些不對外傳的消息。」

  柳不度認為可能性不低,「段氏王朝持續了兩百多年,久居雲滇之地,是地地道道的地頭蛇。一些秘密不一定落在紙上,而是只會口耳相傳。」

  「那只能先委屈一下段譽了。」

  涼霧決定把屍骸送回去,「以防我們離開後突然塌方,這次直接把骸骨送回大理城。」

  柳不度正要贊同,就聽到一個著實新奇的問題。

  涼霧忽然問:「段譽不願意的話,會不會托夢找我們?」

  柳不度有時著實佩服涼霧的腦回路。

  不答這種離譜的問題,只是反問:「如果真的做夢了,你待如何?」

  涼霧:「相識一場,我指的是與他的《六脈神劍》相識一場,我會幫他完成下葬選址的遺願。」

  涼霧計劃得好,「先叫段氏給他辦皇家葬禮,依照舊俗是照高僧火化。然後悄悄地把骨灰偷出來,葬到他希望的地方。一舉兩得,段氏迎回了先帝遺骸,段譽也達成遺願。」

  柳不度:兩頭吃是被你玩明白了。

  他默默為段譽哀悼了幾息。

  這位宣仁帝泉下有知的話,還是不托夢比較好,免得被反復折騰。

  柳不度抓住重點,「你的意思是讓我一起去偷骨灰?」

  「對。」

  涼霧謙虛地表示,「這等好事,我會記得等你參與,必不叫你遺憾錯過。不用誇我。」

  柳不度:……

  誰想誇你了?倒也不必事事記得他,尤其是在盜挖皇陵的時候。

  他本該冷言拒絕,甚至直接打消對方的離譜念頭,但話到嘴邊變成了禍水東引。

  「或許,司空摘星願意接一趟私活。這種事還是交給專業的人比較好,不聲不響,免得驚動其他亡靈。」

  「有道理。」

  涼霧稍作思忖,「這事委托香帥亦可。去太湖船上找他,比找到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外飄的猴精要容易。」

  柳不度一時不知該不該同情楚留香了。

  他直接轉移話題,「將骨骸收斂就出山吧,僅余三天就是腊八仙麻會。」

  涼霧:「且不說別的內幕消息,用段譽換取光明正大進入仙麻會的資格,這應不在話下。」

  柳不度聞言,忽覺段譽真的會入夢來找兩人聊聊,因為死後還被當成籌碼。

  綁架活人是人質,綁走骸骨該叫什麼呢?

  他立刻定神,又差點被涼霧帶偏。

  運回屍骸分明是善舉,助人落葉歸根,怎麼就和綁票聯系到一起去了?

  哪怕這更可能趨近真相,但他絕對不會認。

  柳不度抬步就要走。

  只要離開了潭中大石,就不會再胡亂聯想。

  「等一下。」

  涼霧將人叫住,「你沒覺得少了一個重要步驟?」

  柳不度疑惑,還能少什麼步驟?

  「難道你想在運走屍骸前做一場法事?」

  「這方面,我沒有任何專業技能。」

  他必須加上這一句,謹防涼霧神通廣大地原地變出一把嗩吶叫他吹奏。

  涼霧被問得一愣,誰想做法事?這根本不在她的技能範圍內。「你真的太會奇思妙想了。」

  柳不度發現猜錯了,松了一口氣。

  不是他胡亂猜想,是有人倒打一耙,「是你先提死者托夢之說,而作法是遷墳入葬的習俗步驟之一。」

  涼霧一噎,「行吧。這件事,你有理。」

  柳不度不繼續這個話題,不然變成真要他嘗試作法怎麼辦?「之前,你想說的缺了重要環節是指什麼?」

  「是慶祝。」

  涼霧說,「我們爭分奪秒,辛辛苦苦了十八天,推導出《六脈神劍》。今天試驗成功了,不該表達一下欣喜情緒嗎?你一點也不激動嗎?」

  柳不度不動聲色,似乎真的不激動。

  他不必再次回望,也很清楚山壁上的兩人先後留下的劍痕有多麼表裡相依,密不可分。

  為什麼選擇如此試劍?

  不正是興起地忽生一念。

  隨後很快想到了完美的理由,能用考驗後來人的眼力去解釋。

  別問有沒有更多的幽思。

  柳不度語氣淡淡,「理論上,慶祝也無不可。等回城,我敬你一杯。倒也不必在這裡干了一杯寡淡的泉水,或是舉著干巴巴的餅子碰一個。」

  涼霧:這是損她吧?一定是吧!

  涼霧笑了,是沒好氣地笑。「巧了,我也沒這般過於質樸的雅興。」

  其實,她的想法方法很簡單。

  合作攻克了一道難題,兩人擊掌以示慶祝,表達歡喜情緒。現在卻沒了興致。

  「是我想多了。」

  涼霧微笑著說,「你完全沒有與人擊掌歡慶的習慣。即是為了慶祝,必是要心甘情願才好,不必叫你為難了。這一段,你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什麼也沒提議。」

  說完,她先一步縱身入洞,收斂段譽的屍骨。

  水潭中央,一塊大石頭可容雙人躺臥。

  柳不度獨自一人站在石頭上。嘴唇微動,但還能說什麼呢?

  忽而想起了那夜的寶雞城客棧屋頂,涼霧的指尖觸碰過他的側臉。那抹指尖的溫度稍縱即逝,他都來不及分辨。

  剛才差點就有一個得以分辨的機會。

  柳不度閉了閉眼。再睜開,又是平靜如昔。

  何必遺憾,又不是錯失機會去感知劍的溫度。

  轉念一想,六脈神劍是以指作劍,指尖的溫度何嘗不是劍尖的溫度。

  所以,他能有一個合乎常理的遺憾理由了吧?

  良機錯失,只能等以後再覓。他看起來毫無異常地進入山洞。

  兩人很快收斂了段譽的屍骸,整理好隨身行李。各自取走一枚七彩寶石,離開崖底。

  臨走時,涼霧似不經意地回望了一眼無量玉璧。

  無量玉璧,名不副實。

  哪有光潔如玉,分明是爬滿植被,還被打出了深入石壁的六處劍痕。

  其實是十二道劍痕,卻是兩兩疊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法被分開。

  她掃視了劍痕,又飛速地瞥了一眼身邊人。

  以劍觀心,柳不度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心無二念嗎?

  涼霧垂眸,掩去一絲眼底的興味。

  *

  *

  腊月初七,斜陽照蒼山。

  還有八個時辰,仙麻會正式拉開帷幕。

  蒼山的幽靜已經被打破。

  尤其是靠近點蒼派,人群熙熙攘攘,是從五湖四海而來。

  時隔十五年再辦仙麻會,來的不只是雲南各派,更有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

  南北少林、峨眉、丐幫、全真等等,多是代表一方勢力前來。

  群賢畢至。各大派說著慶祝段智興繼位,天龍寺聲威重振,希望苗疆的用毒用蠱門派能夠和睦相處。

  涼霧一路拾級而上,遭遇了好幾撥武林人士。

  有熟人,比如峨眉派的蘇少英與孫秀青,這次由兩人代表峨眉參加仙麻會。

  蘇少英身側還有一位道士。

  瞧那位道士把跳脫的性情寫在臉上,他叫周伯通。是王重陽的師弟,這次全真教派來的代表。

  再說丐幫來了兩人,也都很年輕。

  一個右手斷了食指,神情卻毫無陰郁,而是開懷疏朗。

  另一個長身玉立,年紀輕輕,卻有一股格外穩重的氣質。

  涼霧聽了一句,斷指的叫洪七,

  另一位是幫主養子南宮靈。

  暫時沒工夫仔細觀察,轉入另一條山道。

  她先去同在蒼山的天龍寺遞帖,給段氏報信,失蹤的段譽屍體被找回來啦!

  柳不度辭讓了這次的報喪機會。不想出風頭,留守在山腳看管段譽的骨骸。

  雖然一路把屍體從無量山底提溜了出來,也不覺得重,但到最後一程沒必要趕著上。

  如果天龍寺不趕著請回段譽屍骸,作為外人又有什麼好著急的,大不了就是去「借」一下仙麻會的請柬。

  涼霧敲響寺廟大門。

  僧人開門的速度不慢,卻沒有幾分待客熱情。

  「恕本寺暫不接待外客。施主請回,半個月後再上山。」

  守門僧說了這句,就要立刻關上大門。

  涼霧已有准備被拒之門外。

  仙麻會將近,天龍寺眾僧必也嚴陣以待。若非重大急事,必是要等一等再處理。

  她也不浪費雙方的時間,直言:

  「請稍等,我有急務。還請通傳住持,宣仁帝的遺骸已被尋得。」

  僧人正要說他不會通傳的。

  傳了也白傳,不管什麼急事,今天寺中沒人能招待。

  更不提要直接見住持。

  皇家寺院的住持是阿貓阿狗來了,都能隨便見的嗎?

  「咳!咳!咳!」

  僧人的話沒出口,卡在了喉嚨口。一口氣沒捋順,嗆得他急咳了起來。

  僧人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確認,「誰的骸骨?!」

  涼霧:「已故的宣仁帝。段譽,段正嚴,廣弘法師,你覺得叫哪個稱呼都行。」

  「阿彌陀佛。」

  僧人急忙念起佛號,他可不敢直呼其名,是對尊者不敬。「施主有什麼證據嗎?」

  涼霧取出從屍骸上發現的印章,「你認識它嗎?」

  僧人湊近去看,「廣弘之印」這四個字必是認識的,但按照他的輩分哪能見過實物。

  廣弘尊者失蹤多年,如果至今健在,該有百歲高齡。

  天龍寺當然試圖尋找,始終一無所獲。不料,相關消息在寺院最忙的時候出現了。

  「請稍等,小僧要上報執事再做定奪。」

  僧人企圖去取印章,卻見對方手掌一翻收了回去。

  涼霧可不會輕易交出這種身份證明物品。

  她反手遞出了一封拜帖,「尋得屍骨的大致情況,我寫在帖子裡了。貴寺事務繁忙,不日給我回復即可。」

  僧人接了帖子,卻不敢叫人直接離開。

  「不知施主貴姓?您送來了重要消息,還請喝一杯茶再走。」

  「免貴姓涼。」

  涼霧也沒為難守門僧,但也把醜話說在前面,「我只喝一杯茶就走。」

  她體諒天龍寺事務繁多,但也不會一直等下去。

  在一盞茶內見不到能做主的人,也不浪費時間。

  另尋他法,弄兩個明天參會的名額。

  或是找峨眉搭一下便車,反正都是老熟人了,熟到上門打過架的那一種。

  守門僧將人引入等候室。

  不敢慢一步,匆匆忙忙去找執事。

  寺內有八大執事,六位已經趕去點蒼派幫忙。

  同在蒼山,天龍寺與點蒼派的往來雖不密切,但一直相互幫襯。

  這次,天龍寺出動了七成僧人。不幫不行,以點蒼派的人手完全應對不了。

  本屆仙麻會的規模遠超預計。大半個江湖叫得上名號的都來了,可以直接改名為武林大會了。

  剩下三成僧人,一成看守藏經閣與庫房,一成閉死關練武,還有一成就是入門不久的弟子,還當不了事。

  守門僧屬於最後那一成,被臨時指派去看門。

  他找了一個又一個院子。

  院內壓根沒人,更沒看到兩位留守執事。

  他一咬牙,直接趕去主持的院落。

  越走越快,又是想著姓涼的施主可能是誰?

  涼?涼?涼!

  守門僧想起來一則從遙遠江南傳來的消息。

  是杭州清水巷的禁忌規則。

  那裡住了一位「彌天大霧」,她行事狠辣,對青衣樓殘部是一個不留,更叫薛家大換血。

  守門僧心猛地一驚。人的名樹的影,此涼是彼涼嗎?

  一不留神,正臉撞到轉角處的木柱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住持正把大理新王段智興送出小院,就看到小僧靜心給兩人表演了一個以頭搶柱。

  住持無奈,「靜心,你做事能不能穩重一些?什麼事叫你走路不看路?」

  守門僧靜心被撞得頭暈眼花,聽到住持問話,脫口而出了心裡猜想,「「彌天大霧」殺來了!」

  等意識說了什麼,立刻給了自己一巴掌。

  他立刻改正,「我,弟子,弟子是說「彌天大霧」。哦不,姓涼的施主把廣弘尊者的屍骸給刨來了。」

  住持:……

  聽起來沒有好一點。

  段智興:???

  祖父不知身在何處的墳墓被挖了?

  守門僧靜心欲哭無淚,這張嘴一緊張就說禿嚕瓢。

  人能闖多大的禍,怎麼能夠這樣禍從口出呢?!


第44章

  涼霧喝完了一杯茶,也將天龍寺的等候室瞧了一個清清楚楚,是連窗欞上夾了幾片鳥類羽毛都數了個明白。

  茶盡,守門僧未歸。

  涼霧不欲多等,想要趁著天色未黑下山。

  剛剛起身,但聽兩道緊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須臾,袈裟老者與華服青年一同出現在門口。

  「阿彌陀佛,有勞涼施主久等。貧僧空未,有失遠迎。」

  住持空未行合掌禮,又介紹了身邊人,「這是段皇爺。」

  段智興對涼霧微微頷首,「佛門之地,以武論交即可。」

  「幸會。」

  涼霧點頭回禮,而聽段智興的話語頗有深意。

  不以國君的身份論交,是表態他作為江湖人時的灑脫。

  但在講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佛門淨地,又何必強調以武相交呢?

  涼霧聽出了一股「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的潛台詞。

  問題是她怎麼就像是豺狼了?

  話說回來,怎麼不見看門小僧?

  涼霧疑惑頓生。

  按照一般禮數,不該是小僧通傳之後,將她帶去見住持嗎?

  怎麼是主持直接前來相迎,還帶上了大理國新君段智興一起?

  是段氏對段譽屍骸的異常重視?還是那小僧出事了?

  涼霧心底閃過疑問,面上非常客套。

  「仙麻會將至,貴寺正值忙碌之際,我不請自來只為讓宣仁帝早日落葉歸根,還請見諒。」

  空未與段智興快速交換一個眼神,瞧涼霧禮數周全,這人真不是來砸場子的。

  空未松了一口氣,善哉,善哉。

  慶幸之後,暗暗罵了一句守門僧靜心莽撞。

  傳話而已,都沒出走寺門,居然能傳得如此離譜,那距離惹禍上身也不遠了。

  必須讓講經堂給那小子加強課業訓練。

  哪怕是叫靜心從天黑練到天亮,又從天亮練到天黑,必定要學會什麼叫作出家人不打誑語!

  虧得涼霧的拜帖措辭明朗,也虧得今天遇上了自己而不是脾氣火爆的執事,否則真說不好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出什麼亂子。

  空未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

  天龍寺看似在大理國地位尊崇,但數十年來面對的明槍暗箭不計其數。

  好不容易從元氣大傷裡漸漸恢復,可是連昔日的六脈劍陣都湊不齊人了。

  空未立刻相邀,「涼施主帶來了事關段氏最重要的消息,哪有打擾一說,請移步善安堂說話。」

  涼霧瞧著主事人的態度,有了七成把握可以能獲得想要的報酬,她也不著急離開了。「叨嘮了。」

  三人進入善安堂。

  這裡留了一位端茶送水的待客僧。

  瞧著年紀二十出頭,但比守門僧要穩重許多。上茶後,無聲無息地退出門外候著。

  涼霧主動遞出了段譽的印章,「還請

  確定這枚印章是否屬於宣仁帝?」

  空未雙手接過,反復端詳後再點頭。

  「不出意外,就是廣弘尊者之物。稍後與寺內所藏的落款印痕對比,是能進一步確定。」

  段智興問:「有勞涼俠士詳述是如何找到祖父遺骸的?」

  拜帖只簡述了在無量山內的山洞發現一具男性枯骨。

  他穿著僧袍,唯一的隨身物品是「廣弘之印」,疑似段譽屍骸。未免發生洞穴塌方,直接把屍骨遷出,帶到了蒼山腳下。

  涼霧娓娓道來,明說此行雲南是找滇南的神秘山洞。

  聽得無量劍派的舊時傳說,懷疑與目標山洞有關,這就開始了辛苦地找尋。

  該省略的,她是一字不提,比如柳不度的書肆在二十年前就搜集了雲南的詳細地理信息。

  該強調的,她是聲情並茂,比如為了找山洞,兩人日夜顛倒地艱難搜山。

  該模糊的時間線,是一刻也不提前。不說在崖底研究了十八天,搞出新版本的六脈神劍。

  當一門武學的原版絕跡,但被外人搞出了翻版,說出來可不一定能討到好處。

  不如把重點好不容易才發現段譽屍骸,才能更順理成章地要求一些回報。

  涼霧詳述如何前往山洞。

  按她說得走,只要隊伍裡沒有第二個類似宮九的天賦路痴強者,就不會迷路。

  是以一段話收尾,「洞內洞外皆有劍痕,是一個悟道的好地方,只是山洞的裂縫叫我懷疑有塌方的風險。貴寺派人勘察時,還請留意山體異動。」

  「多謝提醒。」

  段智興聽對方講完,那話說得非常清晰,是誠意滿滿。

  他也投桃報李,「祖父離開天龍寺後音訊全無,遍尋不得其蹤跡。今日得聞其屍骸重歸故裡,實乃段氏一大幸事。涼俠士、柳俠士於段氏有恩,還請務必給我一個答謝的機會。」

  段智興主動提議,「段氏雖不敢說對雲南了如指掌,但也搜羅了不少山川異聞。如你們有需要,不妨入皇家藏書閣一觀,希望有助你們找到想去的目標山洞。」

  涼霧:這禮送得好,正是她想要的。

  「這真是一陣及時雨,叫我不能在群山之中胡亂打轉。我就不假客套推辭了,擇日必往。」

  涼霧爽利地接下這份禮,又說,「實不相瞞,我還想加購兩份仙麻會的入場函。在無量山內耽擱太久,錯過了申請參會的時間。」

  仙麻會的准入標准是什麼?

  涼霧不了解。

  五十多天前急入無量山,沒時間去搞清楚具體手續。

  今日看到許多雲南以外的門派也來參加。

  如果主辦方點蒼派全包了來賓的食宿費用,這筆開銷可不小。

  她猜有些人參會是憑邀請函免費,有些人是購買了入場函。

  不管哪種,明天就要開會了,走正規手續搞臨時加塞可不容易。

  涼霧:「來了大理,錯過這場難得一見的盛會著實可惜。」

  段智興不知對方只為看熱鬧或另有所圖。

  這次來的江湖人太多了,要信了每一個人都是來瞧新鮮,他未免過於天真。

  既然無法逐一甄別,先將來客安排在妥當的位置。

  不叫有仇的相鄰而居,以免仙麻會還沒開,兩撥人已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段智興對參會者的居住位置一清二楚。

  他不曾聽聞過柳不度的名號,不知這位有什麼仇家,但知道涼霧與青衣樓有深仇。

  所幸青衣樓該死的都死絕了,沒死的那些早就毫不留戀地退出組織。

  「不能叫你們破費。」

  段智興說,「等我稍作安排,戌正時分來接祖父的遺骸回家,也迎你與柳俠士前往點蒼派。」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涼霧瞧著對方辦事上道,她不多提額外的要求。

  又報了一遍客棧地址,叫段智興不要走錯的地方。

  *

  *

  蒼山下,洱海畔。

  最大的客棧「海月居」,人頭攢動。

  大堂裡、走廊上、後花園,各處都是不同打扮的江湖人。

  由於點蒼派的客房有限,無法容納所有仙麻會的參與者,有一部分人只能住在山腳下的客棧。

  不僅「海月居」,其余客棧也都幾乎爆滿,一房難求。

  柳不度探查無量山之前,在「海月居」預訂了一整個腊月的客房,今日才有落腳之地。

  大隱隱於市。在這裡訂房的,也有丘陵書肆的探子。

  「叩,叩叩,叩——」

  山羊胡老者聽見節奏特別的敲門聲。

  開門就見柳不度,向他作揖問好,「東家,一路安好。」

  柳不度:「辛苦了,你什麼時候到的大理城?」

  山羊胡:「六天前,腊月初一。」

  兩人進屋,檢查了一遍門窗,確認無誤後再低聲交談。

  柳不度:「近期可有新消息?」

  山羊胡搖頭,「依舊沒有謝曉峰的消息,也沒人前往破敗的神劍山莊。另外,還是沒聽說何處有天宮現世的異像。」

  柳不度不言,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頭。

  山羊胡多說了幾句,「天宮難覓,仙蹤難尋,不然何來《白雲謠》。書肆成立五十一年了,有關「驚雁宮」的傳聞,只聽謝曉峰一人談及。為今之計只有耐心繼續尋找,繼續等待機緣的出現。」

  柳不度:「母親沒有等到,我就可以嗎?」

  山羊胡張了張嘴,給不出一個確切答案。

  「無礙。」

  柳不度說,「三十而立,以我三十歲為期限,等不到就不等了。這世上還怕沒有別的樂趣嗎?」

  還有七年。

  不,是只剩七年了。

  山羊胡計算時間,心有惴惴。

  再過七年,東家勢必成為頂級劍客。

  當他再無敵手,當尋不得足以超越武道巔峰的樂趣,他會怎麼做呢?會不會以天下取樂呢?

  驚、雁、宮。

  山羊胡默念著這個名稱,無比希望個神出鬼沒的仙宮是真實存在的。

  柳不度:「江湖上最近發生什麼大事嗎?」

  山羊胡:「九月末,朝廷分管海務的杜先生,她便衣去了福州。」

  柳不度凝眸,「她來做什麼?是海上有異樣了?」

  山羊胡:「黃海冒出一個姓史的海盜,襲擾高麗,背後有東瀛人的影子。」

  柳不度:「福州瀕臨東海,不是黃海。」

  山羊胡:「杜先生與楚留香在福州見了面,她該是專程去找香帥的。隨後,香帥就出海了。近兩個月,沒在大陸聽到他的消息。」

  「還有一件事,武當怕是出了大亂。」

  他說,「半個月前我進入雲南,遇上了武當派來仙麻會的代表。那三人收了一則消息,匆忙半途折返湖北。」

  「武當梅掌門暴斃,長老木道人被殺,這事與陸小鳳有關聯。具體情況尚且不知,要等襄陽分店再探聽一番。」

  山羊胡又道,「還有就是丐幫。污衣派與淨衣派的衝突越來越大,我在南下的路上見到兩派當眾打起來了。」

  柳不度:「自喬峰死後,這七八十年,丐幫是一日不如一日。」

  山羊胡摸了摸胡子,「如今的任幫主仁慈有余,嚴厲不足,反叫兩派的矛盾越來越大。丐幫的活動範圍本不涉足雲南,我這一路上卻見到不少丐幫弟子,也不知道他們想要做點什麼。」

  *

  *

  華燈初上。

  涼霧餓著肚子,回到了「海月居」。

  住持空未很遺憾地表示今天無法請她吃一頓再走。

  實在是人手不足,天龍寺的廚子也調去點蒼派幫忙了。

  寺裡留守之人都是自己動手,隨便應付幾口,可不能叫貴客也跟著喝殘羹。

  等到仙麻會結束,再盡地主之誼,邀貴客登門品鑒大理特有素齋。

  涼霧敲響柳不度的客房門,對他概述了蒼山上的情況。

  「還有半個多時辰,段智興將會登門。我們在客棧吃一口,隨後直接入住點蒼派。」

  「在客房裡吃吧。」

  柳不度提議,「大堂人太多了,等位也不止兩刻鐘。」

  涼霧沒有疑議,更在意明天起的仙麻會。

  「等仙麻會開始,吃吃喝喝都要慎重了。天龍寺的廚子被調去點蒼派,應是預防蠱從口入。」

  腊月初八,上午巳時,仙麻會正式開始。

  這場大會本意是齊聚雲南各派,呼吁和睦相處,止戈為武。

  原定召開七天,卻不是大家坐下來談天說地,而是各派出人挑戰天龍寺。

  憑什麼停戰?只憑實力說話。

  段氏希望雲南太平,就要拿

  得出震懾各派的手段。

  本屆仙麻會也是一次守擂之戰。

  天龍寺高僧組隊,以專克蠱與毒的武功應對雲南各派的挑戰。只要贏了,太平日子也就來了。

  七天內不只天龍寺守擂,雲南各派之間也可以相互約戰。

  不論是挑戰高僧,還是相互約戰,規矩就一條,點到為止。

  外來的江湖人在前七天只能觀戰。

  等到仙麻會的主要任務結束,接下來再續開七日。

  其余外來門派的代表想要練一練拳腳的,或是有往日恩怨要解決的,就留到後七日再說。

  主辦方公布了日程安排,與會者都沒有反對。

  涼霧與柳不度沾了身為段氏貴客的光,被安排到了最佳觀戰位置。

  距離擂台近,將佛門武功如何大戰蠱術與毒術瞧了個明明白白。

  前七日,天龍寺高僧或是以身試蠱,用專克蠱毒的內功逼出被下的蠱蟲;

  或是當場醫治身中奇毒的病患,段智興更是親自上陣以一陽指為人點穴治病。

  觀戰的位置太好,有時也叫人困擾。

  是將千奇百怪的蠱蟲瞧得清楚,更能看清它們作用於人體的景像。

  比如一位天龍寺高僧中了極樂洞的蠱,他在運功對抗時,明顯看到一堆蟲子在他面部皮膚下游走。

  最後是從鼻孔將蟲子排出,就像是擤出了一堆黑乎乎會蠕動的鼻涕。

  「嘔!」

  「噦——」

  諸如此類的嘔吐聲,在七日觀戰中時不時出現。

  討厭蟲子的人、恐蟲者、不喜髒污者都接受不了近距離圍觀。

  像是丐幫的南宮靈,還有南少林的無花,都退到了後方。

  涼霧與柳不度始終待在原位,但對每日餐食更加興致缺缺了。

  倘若世上有辟谷丹,食一顆管飽一個月,此時必要試一試。各方來客們想必也會不吝高價求購。

  雖然戰況有些令人胃部不適,前七日倒也無一人死亡地度過了。

  天龍寺守擂成功。

  由此,雲南各派在點蒼山眾人的見證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這一紙條約管不了每一次的小衝突,至少希望血流成河不再發生。

  *

  *

  腊月十五,仙麻會的第八天在陽光明媚裡到來。

  即日起,外來的武林人士可以上擂台了。

  點蒼派劍客張大師兄作為主持人,發問:「誰欲一戰?可以登台了。」

  「丐幫南宮靈,請戰!」

  南宮靈從人群後方高聲一喝,隨即縱身一躍,凌空飛至擂台上。

  這一幕卻叫雲南各派面露不悅。

  以擂台為圓心,四周圍了一圈客人。

  前七日打擂台,每位都是守著潛規則,從台階走上擂台。

  是他們不會輕功嗎?

  必然不是,只是遵守基本禮儀。

  丐幫又是何德何能居然不遵守,偏要從別人頭上飛過。

  五毒教的金長老就在南宮靈飛渡路線的下方坐著。

  她直接嘲諷:「耳聞任慈乃是丐幫有史以來最仁慈的幫主。果然是對門下缺乏管教,才叫你這個年輕人不懂得如何尊重人。」

  擂台上,南宮靈居高臨下,皮笑肉不笑地說:

  「尊重也要看對像。我丐幫何必尊重偷盜打狗棒的宵小之輩!」

  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

  偷這東西可不是鬧著挖的,等於是與丐幫為敵了。

  金長老不可能被潑髒水,她蹭一下站起來了,「你罵誰呢!誰偷打狗棒了?!」

  「罵你所在的五毒教。」

  南宮靈言之鑿鑿,「五毒教雇佣楚留香,在三個月前的重陽節到濟南盜取打狗棒。是我該問你們有何居心!」

  金長老氣急,「你有何證據?」

  南宮靈冷笑,「我敢在這裡指認,必有證據。」

  他取出瓷瓶,「這裡面裝了一只死了的蠱蟲。原本丐幫也不知道它來自何處,但經過七日圍觀擂台賽,確定就是出自五毒教。還請天龍寺來驗一驗我是否說了假話。」

  此言一出,會場嘩然。

  觀眾席上,涼霧卻是端起了茶杯。她沒有喝水,就是用茶蓋撇撇浮沫。

  柳不度見狀,頓時猜到涼霧知道一點內情。

  對她秘語傳音,「這事和你有關。」

  涼霧瞪了對方一眼,以秘語回答,「我閑得慌嗎?去偷打狗棒做什麼?打哪只狗啊?」

  柳不度:「別告訴我,你是真想喝茶了。」

  涼霧:「不是。我只能確定這件事與香帥無關。」

  柳不度:「證據呢?」

  涼霧:「因為我是時間證人。從九月初一到九月二十,我與香帥一直在一起。從杭州南下,直至贛南附近分開。他也沒練出分。身術,如何能去濟南偷盜打狗棒呢?」

  柳不度面不改色,似乎就聽了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證詞。

  他沉默不語,心裡卻閃過一念。涼霧與誰一起南下不好,偏偏是與楚留香,與她一起看過春宮圖的楚留香。

  涼霧穩穩地拿著茶杯,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對這件事,你還有什麼想法嗎?」


第45章

  問他怎麼看?

  柳不度沉默了一瞬。

  這一瞬,他清晰感覺到了雲的另一種意像。

  雲縹緲不定,卻也會意動。意動,感洊雷之震。

  震感轉瞬即逝。

  柳不度語氣平靜地回答,「我認為此事與香帥無關。巧了,我的手下也做了一回他的時間證人。」

  涼霧眼見對方面不改色,也是神色如常地繼續探討打狗棒被竊案,「願聞其詳。」

  柳不度:「與你在贛州分開後的第六天,楚留香抵達福州。九月二十七,他從福州出海,坐上了前往東瀛的海船。現在有沒有回到大陸還是兩說,何談卷入丐幫打狗棒盜竊中。」

  楚留香南下福州出海是一條完整的時間線,與南宮靈的指控相差太遠。

  「不過,福州之事非常隱秘。我的手下碰巧認出了與香帥會面的人,進而注意到了他。應該沒幾個人知道楚留香秘密出海,是他在有意隱瞞。」

  南宮靈是故意陷害嗎?

  知道楚留香身在東瀛無法自辯嗎?那又怎麼保證沒人見過他南下福州?

  柳不度思及此處,好像就事論事地問:

  「你們南下走了二十天的路,全程沒被第三個人留意到?該不是專挑無人小道走吧?」

  涼霧微笑,「還真被你猜對了一半。」

  柳不度:哪一半?

  難道是無人小道的那一半?有什麼雙人秘密行動,要這樣搞?

  想問,但克制住了。

  等了一會,似乎因為涼霧沒有主動說下去,才故作疑惑地轉頭,「你怎麼不說哪一半?」

  涼霧無辜地眨眨眼,「你又不問,我以為你對細節不感興趣。反正你已經知道了結論。」

  『你什麼時候說結論了?』

  柳不度的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瞬間明白了,結論就在他的提問裡。

  從

  南宮靈敢上擂台指認,猜中哪一半已經不言而喻——沒有第三人注意到涼霧與楚留香的行蹤。

  柳不度隨即反應過來,「你們沒走小道,那就是易容了。」

  涼霧:「恭喜,猜對了。」

  她從蘇萌手裡獲得一張男臉的易。容面具。

  雖然制作方把使用方式寫得清楚,但在使用過程中遇到的實際問題與應急方法,還是老手玩家更了解。

  南下途中,正好遇上同款面具的老玩家楚留香,當然要好好請教他。反正兩人有一段順路,那易容後一起走了。

  涼霧簡單地提了兩句,「我有意向香帥請教如何不露破綻地使用易。容面具。我們全程未以真容示人,也沒曾與誰發生衝突,沒機會暴露身份。」

  原來兩人同路是為交流易容術。

  柳不度忽然覺得今天天氣著實不錯,是名副其實的晴空萬裡。

  涼霧又道,「說來你也是個中好手,給霍休配了整身的卸皮水。」

  然後呢?

  沒有了。

  涼霧誇了一句。

  點到為止,只字不提為什麼她寧願選擇向楚留香請教。

  柳不度意識到這一點,偏偏無法直接提問。

  他希望聽到什麼答案呢?又會聽到什麼答案呢?

  其實不必問,答案呼之欲出。

  涼霧選擇與楚留香交流易容術,是香帥敢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無所保留傳授經驗。

  易地而處,自己做得到嗎?或者說准備好了嗎?

  柳不度沉默了,這個問題需要好好想一想。

  兩人不再說話,看向擂台。

  擂台上,天龍寺僧人檢查了南宮靈提供的死去蠱蟲,「確實是五毒教的蛇形蠱。」

  轟!

  五毒教眾人頓感天降驚雷。

  哪有什麼陽光明媚,這陽光分明非常刺眼,每一道都寫滿了「冤」字。

  金長老一步跳上擂台,索要蠱蟲親自檢驗,「敢不敢給我看!」

  南宮靈冷笑,「有何不敢,你且看就是了。是五毒教唆使的事,諒你也無法狡辯。」

  金長老把三條蟲屍倒在掌心。

  它們如同小指般大,外形非常像是一條迷你的蛇,但沒有蛇鱗。

  確實是五毒教特有的蛇形蠱,需以教中獨有蛇毒飼養,才能養成蠱蟲。

  這種蠱毒卻不是給人用的,而是給蛇用的,用來操控蛇群發動群攻。

  這種蠱說難練也不難,教眾們都學過煉制方式。

  只因需要長期輔以特定蛇毒飼養,外人學不來它的煉制方法。

  它怎麼會出現在丐幫?

  金長老臉色變了又變,厲色地對南宮靈說:

  「這是我教特有的蛇形蠱,但不代表五毒教盜取丐幫打狗棒。用蠱者是誰?誰又能指使楚留香?你把話說明白了。」

  南宮靈:「好!那我就說個明白。」

  「九月八日,父親染了一場嚴重的風寒。隔天,臥床休息沒有去總壇。他習慣把打狗棒放在總壇而不是帶回家。

  重陽節當天,幫內沒人接觸過打狗棒,沒有人發現被入侵的跡像。

  九月十日,等父親返回總壇,發現像征幫主信物的打狗棒不見。存寶盒裡只剩一張字條。」

  南宮靈取出了一個信封,「字條就在裡面。找人辨識過了,這是楚留香的字跡。三個月前,它還散發淡淡的郁金香味。」

  他補充說:「京城的金伴花,他的白玉美人被盜之前,楚留香也寄去了信。兩相對比,一樣的字跡,一樣的郁金香味道。這上面寫了「代人借寶,以物易物。九月十五夜,趵突泉見」。」

  南宮靈:「六天後,我與石長老去了趵突泉,等待賊人的出現。沒等到人,而是被一群毒蛇圍攻了。

  我們斬殺了二十五條蛇,繳獲了三條完整的蠱蟲。這就來仙麻會查個清楚。」

  此時,南少林的無花從人群後方踱步而出。

  他來到擂台下問,「貧僧有幸與香帥結交,曾經得見他的墨寶。不知可否鑒定一下字條上的字跡?」

  「盡管查!」

  南宮靈不耐煩地扔出信封,「你是楚留香的朋友也不能睜眼說瞎話,你看這是不是他的字?」

  無花接住信封,取出字條。

  他觀察片刻,微微蹙眉,「從字跡看,是屬於香帥。」

  南宮靈:「你也說是了。」

  無花:「僅有字條也算不得實證,說不定誰模仿了字跡。」

  南宮靈譏諷:「呵!字跡可以模仿,但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盜走打狗棒呢?你的意思是司空摘星假借楚留香的名義嗎?」

  無花耐心勸說,「貧僧只是認為需要更多證據,不要污蔑了一個無辜之人。」

  「不錯。」

  金長老很是同意,「表面上看,你丐幫掌握了證據,但你沒能抓個人贓並獲。五毒教不會承認沒做過的事。」

  不再看南宮靈,而是看向台下丐幫另一位來代表洪七。

  她前幾天注意到了,不同於南宮靈厭惡蟲子退到後排觀戰,洪七一直都留在原位。

  「人做事是有動機的。我教久居雲南,從未踏足中原,要你丐幫的信物有何用?」

  金長老問洪七,「這位丐幫的兄弟,你怎麼想?一定要不由分說給我教定罪嗎?」

  南宮靈不等洪七回答,冷哼一聲。

  「哼!洪七沒資格回答。要不是他值夜時偷跑出去,也不至於讓打狗棒被悄無聲息地偷了。」

  洪七面露慚愧。

  重陽節夜裡,本該是他留守總壇值夜,但受不了重陽宴的美味誘惑,偷跑了兩個時辰。

  不料隔天就出了打狗棒被偷的大事。

  他將右手的食指砍斷謝罪。此來雲南誓要尋回丐幫信物,也要擒拿幕後主使。

  洪七於心有愧,卻仍然直言他不贊同草率認定凶手。

  「少幫主,僅憑字條與蠱蟲定罪的話,說不定會錯失真相。」

  南宮靈撇開頭,一臉的不屑搭理丐幫罪人。

  金長老深吸一口氣說,「既然你認定了,又待如何?」

  南宮靈:「我說五毒教偷了,你們不認。你們要更多證據,那就有請天龍寺主持公道,徹底搜查五毒教!」

  「荒謬!」

  金長老頓時火冒三丈,「無禮小兒!居然敢提這等要求!」

  這種無禮至極的要求,就是幾十年前天龍寺全盛時期也沒有提出來過,區區一個外來的丐幫憑什麼說?

  此話一出,五毒教另一位帶隊的刀長老也跳上擂台。

  他指著南宮靈就罵,「自從喬峰為平息戰亂而死,丐幫還有什麼能耐?最珍貴的幫主信物都被你們自己丟了,今天怎麼好意思來污蔑旁人。」

  刀長老冷嘲,「我就問你,你爹傳承降龍十八掌了嗎?連門派絕學也傳承不了,還敢自稱是一幫之主。我看打狗棒不是丟了,是它自己跑了,不願留在你們這群鼠輩手裡丟臉。」

  這話沒一個髒字,卻是難聽地與當面潑人糞沒差了。

  南宮靈鐵青著一張臉,對台下的洪七喝道,「你大罪在身,現在還不戴罪立功嗎!」

  洪七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躍上擂台。

  他對五毒教的兩位長老比劃了一個請戰的手勢。

  洪七:「不論五毒教是否與偷盜打狗棒有關,出口重傷丐幫已是事實。小子不敢辱沒丐幫聲威,請戰兩位前輩。」

  「打便打,輸了你就給我滾回洛陽。」

  刀長老猛地甩袖就朝著洪七攻去。

  五毒教除了用蠱與毒,也有一套仿效毒蛇體型的拳法。

  此時,刀長老化身毒蛇,身形扭曲,是要盤上洪七。

  洪七凌空躍起。

  刀長老:「哪裡逃!」

  洪七卻未逃,而是居高臨下,右掌擊向刀長老的右肩。

  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卻夾帶龍吟之勢,威力剛猛。

  刀長老如蛇游走,但還是被掃到了蛇尾,他的左腿被掌風擊中。

  他差點跪倒在地,是被金長老及時一托,才勉強地站定原地。

  南宮靈見狀輕蔑地笑了,「兩位不是想要見識降龍十八掌嗎?現在成全了你們的心願。降龍十八掌對龍也降得  ,區區一條蟲又何在話下!」

  刀長老氣急,反手一揮,指尖探出一道黑光,朝著南宮靈面門直射而去。

  他本想做人留一線,有意不用蠱毒。此刻受辱,必是不會再忍。

  丐幫用出了降龍十八掌,五毒教也不必留手。

  黑光如電。

  南宮靈快速閃避,朝後騰空而起。此物卻似長了眼睛,追著他而來,誓要嗜血才肯罷休。

  南宮靈抽。出隨身判官筆朝黑光刺去,要把這只蠱蟲給直接定死。

  不料筆尖觸及黑光時,光居然一裂為三。

  這不是一只蠱蟲,而是三只,各以極其刁鑽的角度撲向南宮靈。

  南宮靈快筆一揮,將兩只蠱蟲對穿孔刺死,卻還有一只直衝他的左耳。

  他想要再調轉筆鋒,但為時已晚。眼看蠱蟲將要觸及耳廓,忽有勁風從側面旁出。

  一股掌風幾乎擦著南宮靈的左耳耳垂,對著蠱蟲攻去,將它直接擊碎為粉末。

  這一擊叫擊毀了蠱蟲,但不可避免地也掃到了南宮靈,叫他的左耳被衝擊到當場滲出血。

  出掌救人的是洪七,他即刻對抱拳道歉,「抱歉。我學藝不精,給少幫主添麻煩了。」

  南宮靈面無表情地說,「無礙,你也是救人心切。是我該謝謝你。」

  這句謝謝是誠心與否,不瞎的都能看出來。

  南宮靈不管旁人所想,轉身像是看死人一樣看向五毒教的兩位長老。

  「我提出了搜尋打狗棒的方案,你們堅決不同意。好好談,你們不談,今日就在台上見真章,殺到五毒教願意認罪為止!」

  他說著,給洪七下了命令。

  「洪七,別忘了你離開總壇時的誓言。誓要找回打狗棒,神擋殺神,佛阻滅佛。」

  洪七緊緊皺眉,對五毒教痛下殺手實非他所願。

  但丟失打狗棒的罪責像是頭頂的緊箍,叫他不得不聽從安排。

  洪七只能對金長老說,「打狗棒一事,丐幫必是要問五毒教要一個交代,動手吧。」

  金長老心知降龍十八掌的厲害。

  也不知為何是洪七這個年輕人學了,少幫主南宮靈反而沒練。

  當此關頭,細枝末節也不重要了。

  金長老一步朝前,決意迎戰。

  她就是戰死也不能叫丐幫搜查五毒教,否則本教威信全失。

  證明沒有偷藏打狗棒是能獲得清白,但也必會留下一個軟弱可欺的印像。

  像是點蒼派這般的名門正派不會做什麼,可是苗疆各派本就為爭奪地盤鬥了幾十年,其他用毒用蠱的勢力怎麼可能不伺機而動瓜分五毒教。

  「要殺便殺!」

  金長老說,「你們中原人都說士可殺不可辱。別看我等擅長用蠱毒好似邪魔歪道,卻也一樣知道「氣節」二字怎麼寫!沒做的事,死也不認!」

  台上死戰一觸即發。

  天龍寺住持空未有心叫停,但能看出丐幫的態度堅決。

  除非有其他的有力證據出現,否則作為丟失幫派信物的苦主是如何也不能善了。

  哎……

  這事給辦的。

  空未暗道南宮靈太過年少輕狂。

  失主要求搜查嫌疑人,其實也非全然無理的要求,但要注重方式與措辭。

  搜教這種事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及,那是直接踩著五毒教的臉面。

  完全可以私下找天龍寺商議。

  也別說什麼搜查,改為請五毒教自查有沒有內鬼,說話軟和一些,就沒有你死我活的場面了。

  空未為難,身為天龍寺住持必須師出有名。

  有的勸和不能隨意開口。一旦今日偏頗,會給將來埋下大患。

  不等空未想到良策,擂台上洪七與金長老已經交手。

  金長老拔。出腰間佩劍。

  這不是一把尋常的劍。

  它通體金色,劍身不似尋常寶劍,不是筆直的,而是一條蛇的彎曲模樣。劍尖分叉,似毒蛇吐信。

  金蛇劍直刺降龍十八掌。

  擂台上,霎時平地生風!

  蛇龍相殺,飛沙走石。殺招迭出,不死不休。

  眼看金長老被洪七困於掌下,她欲起反手一劍朝著自己的胸口刺去,已成同歸於盡之勢。

  場下變得鴉雀無聲,都是屏息凝神,瞧著血腥一幕即將成真。

  說時遲,那時快。

  觀眾席上突有灰影閃動,掠至擂台上方。

  似滾滾濃霧遮天蔽日,從天突降兩道雷劫,將拼死纏鬥的兩人給就地劈開。

  原是那灰影的長袖一甩。

  電光石火間,左手掃落金長老的金蛇劍,右手擊退洪七公的降龍掌。

  當雙掌盡出,挾雷霆威壓傾瀉而出。任憑神龍也得盤著,靈蛇也要臥倒。

  洪七與金長老同時被第三方攻擊。

  身體一時不受控,不由得朝後退了一丈,叫原本越打越烈的死鬥按下了暫停鍵。

  仿佛天降驚雷,這個驟變震驚四座。

  從擂台蔓延開去,觀戰場都陷入了針落可聞的寂靜裡。

  上百成千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擂台,後排的人更是伸長了脖子。

  誰?

  台上灰影究竟是誰?!

  是誰膽敢此時上台,又如此干脆利索地終止了一場死鬥呢?

  住持空未心裡一驚,幸而台上的灰影不是天龍寺的仇人。

  此情此景叫他想起一則傳說的往事。

  是廣弘尊者,也就是段譽年輕時的舊事。

  當年少林寺內,蕭遠山與慕容博惡鬥。不知名的掃地僧忽而出現,將兩人瞬時制伏。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你是誰?!」

  南宮靈最先出聲質問,怒目看向擂台中央的女子。

  「不請自來,多管閑事,你是要與丐幫為敵嗎!」

  涼霧慢條斯理地撣去衣袖上不存在的浮灰,施施然地回答:

  「也非多管閑事。你忘了你說的一堆指控了嗎?我或多或少與其中之一沾了邊。」

  南宮靈不明所以,直接呵斥,「你不要拐彎抹角,你到底與誰沾了邊?是五毒教的幫凶嗎!」

  涼霧搖了搖手指,還頗為擔憂地看了南宮靈一眼。

  「你年紀輕輕,怎麼記性就不行了。你指控盜取打狗棒的嫌疑人裡,除了五毒教,還有楚留香。這不巧了,我與香帥一起過的重陽節。不在濟南,而在洞庭湖。」

  涼霧說:「當天,我與香帥打賭。他輸了,是願賭服輸,西去昆侖幫我取一味神藥。他還哪有時間去偷丐幫的打狗棒呢?」

  南宮靈顯然不信,「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嗎?!」

  「不然呢?我好歹是一個活人,敢做人證。」

  涼霧反問,「你有的證據是又算是什麼?可以偽造的書信,可以撿屍的死蠱蟲。難道你說什麼就該是什麼嗎?」

  南宮靈面色鐵青。

  涼霧:「我說楚留香賭輸了去昆侖山,他就在昆侖山。你不服氣,你說他身在何處?」

  南宮靈:「我怎麼知道。我知道的話,早就去抓這個賊人了。」

  涼霧:「瞧你,你又說不出來所以然,是該以我的話為准。」

  南宮靈嗤笑:「你憑什麼?!」

  「憑什麼?」

  涼霧輕輕笑了,「因為我,涼霧,我說的話就是證據。」

  「不好!她是「彌天大霧」!」

  人群裡,不知是誰大叫了一句。

  這下是冷水入油鍋,直接炸開了鍋。

  「哎喲我的親娘啊!彌天大霧殺來雲南了!」

  「哪有不好,如此甚好!這不是來了人證。」

  「合理,非常合理。彌天大霧與香帥一起血洗薛家莊,兩人熟得很,重陽節打賭不就是順理成章了。」

  ……

  人群議論紛紛。

  擂台上,僵持依舊。

  涼霧:「誰不服,誰自己來找我要個說法,莫要以贖罪之名,差遣同門。」

  這話直指南宮靈把洪七當成了打手。

  南宮靈豈會聽不出潛台詞,但沒能跨出那一步。

  如果練全降龍十八掌的洪七都能被涼霧一招制止,自己又能從她手裡討得多少好處呢?

  這下,南宮靈僵在原地,進退不得。

  此時,住持空未終於找到恰當的機會勸和。

  「冤家宜解不宜結。貧僧提議,丐幫諸位稍安勿躁。先叫五毒教自查一番,是否內鬼作祟,或有小人嫁禍。」

  空未看向金長老,「老金,你願意自證清白,查清打狗棒的去向吧?」

  金長老聽到天龍寺住持說了句人話,她也借坡下驢。

  「當然要自查,五毒教可不背污名。」

  空未又看向南宮靈,「自查必要一些時日,還請丐幫等上一等,可以吧?」

  「事已至此,我只能同意。」

  南宮靈也是找到台階下,但又說,「但我信不過五毒教,需要一個觀察團盯著才行。」

  金長老怒道,「可以有觀察團,但絕不能有丐幫的人,我也信不過丐幫。」

  涼霧適時出言,「金長老不如給我留一個名額,多少我也涉事其中了。」

  「可行。」

  金長老答應得爽快,「同是天涯淪落人,五毒教與香帥都被污蔑了,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涼俠士盡管來,我等掃榻相迎。」

  涼霧也不糾結這

  話的用詞與邏輯,又看向主持空未。

  「還要選什麼人進入觀察團,有勞大師斟酌。我一個外人就不干涉了。」

  拋下這句,她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嗖」地回到座位上,好整以暇地坐下,端起茶杯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空未:……

  如果這都叫作不干涉,那干涉起來,豈不是要把丐幫給拆了?

  這些話肯定說不得。

  擂台上,空未與當事方談論起該找誰進入觀察團。

  觀眾席,涼霧仿佛渾然不覺四周投來的打量目光,又以傳音入密與柳不度說話。

  她問:「我上台的時機,抓得好嗎?」

  柳不度:「很好。」

  涼霧:「好在哪裡?你不認為我去得遲了一些。」

  柳不度:「不遲,天助自助者。」

  正因確定了五毒教不屈服,拼死也要爭一口氣,那才是出手止住戰鬥的時機。

  涼霧抓住重點,「謝謝你贊美我的是『天』。我們還是要謙虛一些,別在人前這樣講。」

  柳不度:……

  不,這只是一種類比,而且他要突出的是五毒教的不屈。

  算了,不必計較細枝末節。

  柳不度說重點:「你去五毒教,是為了從另一個方向查找滇南神秘岩洞嗎?」

  「是。」

  涼霧也非多管閑事,而是借機交好雲南本地教派,試圖獲得更多任務目標的線索。

  柳不度:「翻遍段氏藏書需要一定時間。分頭行動,我去大理皇宮藏書庫。」

  「好。」

  涼霧應得干脆,又似玩笑得說,「就叫你暫時逃出『天』外,一個人單獨行動了。」

  柳不度面不改色。

  逃?誰逃了?又為何要逃?

  最多是戰略性撤退,以待全面反攻。


第46章

  在滇南,無量山與哀牢山之間,有一個地方叫作「五毒嶺」。

  百余年前,五毒神君在此創立五毒教。

  早年信奉利益決定敵友,教眾內部發生互殺實屬常見。

  後來,創教的五毒神君被手下出賣,遭到仇敵謀害致死。因為內鬥,五毒教的成員也死傷慘重。

  時逢星宿派丁春秋被清理門戶,昔日的西域著名的用毒門派樹倒猢猻散。

  五毒教內,代號為「蟠虺」的女人提出改革教義。

  必須吸取星宿派的潰散經驗,讓教眾一改內鬥風氣,變為和睦相處。

  否則五毒教沒有存續下去的必要。不必等到外敵來襲,已經自相殘殺致死。

  這場改革持續了近三十年才完成。

  五毒教變為以信立教,教眾們團結一致,在滇南謀得一條生路。

  對外,不再一味追求利益聯合。改為不輕易結盟,只做日常買賣。

  涼霧與其余四位觀察團成員,跟隨金長老一隊人返回五毒嶺。

  途中,就聽金長老說起了五毒教的過往。

  金長老單名一個蚺字。

  像她這樣名含「蛇」的人,是在教內認證得到蟠虺真人的傳承。

  蟠虺真人根據蛇的活動打造特殊兵器——金蛇劍與金蛇錐,並且開始研究相關劍法與暗器用法。

  「遺憾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蟠虺真人將大多數時間用到了改造五毒教上,她的御蛇術多是用在了養活教眾上,養蛇作為藥材出售賺錢。直到她晚年才開始研究武功,神功未成就去世了。」

  金長老嘆息,又提起丐幫指認五毒教盜寶所使用的蛇形蠱。

  「這種蠱被用來操控蛇類,但教內幾乎不用它控蛇圍攻人類。只是操縱一些蛇作為看守,確保飼養的蛇不會逃跑。蛇是藥材,它們跑了,錢也就跑了。」

  究竟是誰私自煉制蛇形蠱,前往萬裡之遠的濟南丐幫總部襲擊呢?

  金長老想不到教內誰可疑,而認為南宮靈更可疑。

  他的口中有真話嗎?九月十五,蛇群攻擊丐幫真實發生過嗎?

  金長老問觀察團三人,「三位比我教更清楚中原武林的消息,是否在此之前聽說丐幫之變?」

  有關觀察團的人選,最終得到丐幫與五毒教雙方同意,定下了四人。

  涼霧是最早定下的。

  天龍寺必要派一個人,最後決定派出對毒理頗有研究的空慧,他是主持的師弟。

  南宮靈希望剩余兩個名額交給與丐幫交好的人士。

  卻似刀長老奚落的那樣,自從喬峰犧牲,丐幫的江湖地位大不如前。

  幾大門派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與如今的丐幫談不上親近。

  唯一關系尚可的是武當派。

  武當第一名宿長老木道人,他的交友廣泛又德高望重,與丐幫幫主任慈相處得不錯。

  問題是武當沒來仙麻會。

  更准確地說是半路折返了,因為武當發生了內亂。

  南宮靈提出的其他人選,被金長老逐一否決。

  金長老表態,觀察員的人選可以與丐幫有私交,但不能與南宮靈有私交。

  雙方好一番爭執,最後定下了與丐幫沒關系的兩個人,來自華山的高亞男與南少林的無花。

  前者是枯梅大師的徒弟。

  枯梅大師以公正嚴苛著稱,她的徒弟也是深得真傳。

  後者是出名的七絕妙僧,南北少林同輩弟子裡的第一人。

  雖然與打狗棒的另一位涉事者楚留香有故,但他清正不偏頗的作風在江湖中流傳。

  南宮靈對此人選略有微詞,最後還是捏著鼻子同意了。

  這會,金長老詢問觀察團是否聽說丐幫被蛇群圍攻,就是在問除了空慧之外的三人。

  無花先回答,「在仙麻會之前,從未聞丐幫近期與哪個門派發生衝突。貧僧入滇的途中,倒是發現丐幫的淨、污兩派內鬥得厲害。」

  金長老:「我教多年不留意滇外門派的變化,丐幫什麼時候有了兩派之爭?」

  無花回憶後,輕輕搖頭。

  「貧僧說不准具體時間。鬧到不顧忌外人知曉,也就是近一兩年的事。」

  「聽師父說,禍根早在二三十年就埋下了。」

  高亞男說,「丐幫本來多是淨衣派,多數幫眾是帶武加入,沒有污衣派之說。當年北方邊關動亂,不少流民加入丐幫,那時起漸漸形成了污衣派。」

  如果幫主強勢地領導八大長老,及時融合兩撥來源不同的幫眾,也不會有淨污之爭。

  只是喬峰去世後的七八十年之中,再也沒有一位武功、品行、領導力都可以讓人心悅誠服的丐幫幫主出現。

  有的問題拖得久了,似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污衣派的構成後來變了,不再是單純的窮苦人家。」

  高亞男介紹,「丐幫幫主之下,有八位九袋長老,他們都享受幫眾供奉。這些年由於污衣派的人數漸多,任慈幫主將三個長老席位劃給了污衣派。」

  涼霧聽到此處就明白了。

  利益驅動人心。像是丐幫這樣的幫派,幫眾來源駁雜。如何進行利益分配能叫幫眾服氣,非常考驗掌權者的能耐。

  原本淨衣派一眾的武功更勝一籌,也就意味著憑武力出頭更難。

  有人為了爭奪長老席位,即便行事風格與污衣規矩不符合,為了容易出頭還是會加入污衣派。

  時日長久,淨衣與污衣之爭就成了利益集團的鬥爭。

  就聽高亞男說,「最近丐幫內

  吵得凶,說是污衣派只得三個長老席位不夠,必須平分八個席位才行。

  另外,南宮靈的威望不足,很多人不服他做下任幫主。丐幫也沒有父傳子的規矩。」

  涼霧若有所思,「如此說來,誰能先一步找回打狗棒,誰就是立下大功一件。南宮靈是淨衣派嗎?」

  「對。」

  高亞男說,「洪七是中立派,但丐幫中立派的人數最少。」

  涼霧對此並不奇怪。

  中立派不好做,尤其是兩邊鬥爭越發激烈,想要中立必須有絕對實力才能置身事外。

  金長老直接陰謀論,「該不是為了爭奪幫主之位,南宮靈自導自演了一場打狗棒被偷的戲碼吧?」

  「阿彌陀佛。」

  無花念了一聲佛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假設南宮少幫主故意嫁禍五毒教的話,他也要冒著中蠱的風險。」

  金長老卻覺得可能性很大,「富貴險中求,何況他要冒的風險不算大。各位也瞧見了擂台上的情況,主要是洪七在打。」

  她又想起之前的疑惑,「也是怪了。不知丐幫何時尋回《降龍十八掌》心法,為什麼洪七練了,但不見南宮靈用呢?」

  高亞男也覺得奇怪,「師父提過降龍十八掌。這門功夫據說入門不難,難在精深,一般的丐幫幫眾也能練得幾招,只有幫主得到全部傳承。」

  照此來說,南宮靈掛了少幫主的頭銜,不能練全部,也能學得幾招。

  涼霧思及與洪七對掌的一瞬,判斷那是一門至剛至陽的武功。

  「也許,南宮靈自身的功夫與降龍十八掌衝突。或者……」

  無花問:「或者什麼?」

  涼霧:「降龍十八掌失傳多年,尋回它的人可能直接練了。對於丐幫其他人,誰該練誰又不能練都是由任慈決定的。」

  金長老立刻懂了,「不傳神功,說明任慈其實不看好養子接位,他更看好洪七。那也沒看錯,洪七的品性更好。」

  說到這裡,更覺得打狗棒被盜案是一樁陰謀。

  金長老:「這打狗棒早不被偷晚不被偷,偏偏在洪七值夜的當天被盜,真不是某人為了排除異己的手段?」

  無花面露無奈,「聽起來,南宮少幫主的嫌疑越發大了。」

  「我認為不可直接判定是南宮靈做局。」

  涼霧仍有一些保留意見,「濟南與五毒嶺距離太遠了,做局的話,為什麼要選擇五毒教呢?」

  涼霧指出,「找到善於模仿字跡的人不難,但搞到三條蛇形蠱的蠱蟲屍體,那並不容易吧?」

  金長老不得不點頭,「確實不易。」

  涼霧:「蠱毒的使用法門自成一體,對於苗疆之外的江湖人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做局何必舍近求遠,踏入不熟悉的地界,很容易翻車。」

  金長老:「所以說,他在苗疆很可能有內應。」

  涼霧:「也不排除不是南宮靈親自設局,他就是順水推舟。剛好缺一個立威的機會,遇上打狗棒丟失的危機,用盡手段也要找回信物。」

  金長老不解了,「那是誰偷的打狗棒呢?偷這東西有什麼意義呢?有了它,也做不了幫主。」

  這是金長老認定五毒教與盜竊案無關的原因。

  丐幫沒有見棒如見人的說法,打狗棒只是一種像征。弄丟了幫主信物,是氣勢受損,叫丐幫顏面掃地。

  無花也疑惑,「確實古怪。打狗棒之於丐幫,不是玉璽之於皇帝,也不是秘籍之於武林門派。偷它,所求為何?」

  涼霧問:「這次苗疆簽訂休戰協議,有誰不服氣嗎?」

  金長老腦子轉得快,懂了其中彎彎繞繞。

  在本界仙麻會上,苗疆各派在天龍寺的制衡下達成了和平協議,但說不定有誰暗中不甘願。

  「也許有人想借刀殺人。污蔑我教,借丐幫之手來生事。」

  金長老說,「丐幫不受苗疆協議的束縛,南宮靈為了順利繼位必要尋回打狗棒,他與五毒教的一場爭鬥在所難免。」

  涼霧又說另一種可能,「丐幫與苗疆有沒有舊怨?偷盜門派像征物是一種復仇的開始。」

  金長老搖頭,「我生在苗疆長在苗疆,四十五年以來沒聽過哪一派與丐幫有仇。相隔太遠,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天龍寺空慧大師也出聲回應,「細說起來,丐幫與雲滇武林的交集可以追溯至廣弘尊者。」

  他說:「尊者年輕時與喬峰結義。喬幫主亡故後,段氏對丐幫也關照了好些年。直到段氏內亂,才中斷了與中原武林的往來。」

  涼霧若有所思,「雲滇武林與丐幫非但沒仇,還有舊時恩情。」

  空慧輕輕頷首,「可以這樣講。」

  「這就撲朔迷離了。」

  涼霧說,「不論盜走打狗棒的起因是什麼,蛇形蠱是五毒教產物。為什麼選擇蛇形蠱卷入這場紛爭呢?」

  帶著疑惑,一行人來到了五毒嶺。

  五毒教少有外客來訪。

  這裡地如其名,遍布毒物。

  教眾的日常娛樂不是書畫,而是把玩蜈蚣蠍子等毒物。

  觀察團四人被安排在最僻靜的院落。

  推窗,院內是光禿禿的,不見一片綠植。

  這種待客方式不是怠慢,反而是真的為了客人著想。

  五毒教的一草一木都可能讓人中毒。

  住在荒蕪院落,沒有草木也不會藏匿蟲蛇,掐斷了來客一不小心與毒源接觸的可能性。

  金長老與刀長老帶著參會隊伍返教,將狗棒一事彙報給掌門知曉,立刻開始內部自查。

  從蛇形蠱的飼養入手,尋找哪個環節被人鑽了空子。

  根據南宮靈給出的三只蠱蟲屍體判斷,它們自從被煉成,活了約有一年半。

  蛇形蠱獨屬於五毒教所有,因為必須以教中毒蛇的毒液喂養。

  每個月的初一必須叫蠱蟲食用蛇毒,否則不出三日死亡。

  如果死亡時沒從宿主體內取出蠱蟲。宿主不論是蛇或人,都會隨著蠱蟲死去。

  教內對各種蠱蟲的飼養都有詳細記錄。

  誰養了蛇形蠱,誰飼養毒蛇,誰取出蛇毒,折損幾何,定期投喂蛇毒的是誰……,諸如此類是被逐一記錄在案。

  蛇形蠱與門派經濟來源有關,更是看管得嚴密。

  每個環節都會登記畫押,每個月都會復查。

  這次五毒教的教內清查持續了十日之久,沒找到任何紕漏,也沒發現蛇毒、蠱蟲被盜的跡像。

  觀察團四人被允許旁聽每一場調查問話。

  涼霧沒發現可疑分子,暗暗釋放鑒定術,不曾尋得與打狗棒相關的蹤跡。

  一言以蔽之,在五毒教沒有查出半點與丐幫被盜寶有關的線索。

  對涼霧而言,也沒打探到神秘岩洞的消息。

  五毒教久居滇南,從沒聽過本地有一個可以令人失去記憶的山洞。

  觀察團在五毒嶺停留了半個月,始終查不出所以然。

  新年也過了,正月初八,到了返程的時候。

  涼霧沒有完全白跑一趟。

  拿出蘇蓉蓉制藥所需的原料清單,與五毒教談了一筆購買生意。

  臨行前夜,受金長老之邀,去吃一頓私人答謝宴。

  金長老謝謝涼霧在擂台上出手,是保住了她的這條命。

  「之前,你謝絕我來買單你所需的藥材。今天的這份謝禮,還請你不要再推拒。」

  金長老想了好久能送什麼謝禮。

  她擅長制毒練蠱,但不合適把毒啊蠱啊送給教外人士。直接給錢又顯得敷衍,是想起了一件封存多年的物品。

  打開長方形木盒,取出比半條胳膊略大的一塊令牌。

  它好生特別,通體黑色,非金非玉。

  「你且看。」

  金長老用力敲了一下令牌。

  「咚!」一聲清脆響動後,令牌紋絲不損,質地非常堅硬。

  再把它靠近光源,透過令牌可以隱約透視燭火。

  此物是半透明的,內部隱有火焰飛騰,表

  面刻了一堆奇怪文字。

  金長老說:「十五年前,我在大理城外的草叢中偶爾發現了此物。也不知道它是什麼,只能看出它很特別。

  後來一直沒人來尋,就將它收了起來。這些年,我也沒搞懂它是什麼材質,上面又刻了一些什麼。」

  她將令牌交給涼霧,「這東西應該藏著某個秘密,我是不感興趣了。你收著,說不定將來某天有用。」

  涼霧接下,認出了令牌上的文字。

  雖然不懂具體含義,但可以辨識出這些是波斯文。

  默默釋放鑒定術。

  被扣除了一百點經驗值,獲得一條非常簡略的訊息。

  【鑒定術(精深):一枚聖火令,明教聖物,山中老人煉制。】

  丐幫信物打狗棒不見蹤影,倒是遇上了一件明教聖物。

  涼霧在關外聽過明教。

  那個教派的總壇位於光明頂,在昆侖山脈的最西側。與中原武林的距離比苗疆更遠。

  聖火令為何在十五年前出現在大理城?

  瞧著金長老的神態,她對此物的來歷毫不知情。

  「此物確實有點意思,我就不辭拒你的一番心意。」

  涼霧思忖片刻,還是決定收下。

  不為它是明教聖物,而是因為此物的材質特別,鑒定一次要扣除一百點的經驗值。

  「好!我喜歡爽快人。」

  金長老舉杯,「以後,你若有幸破解它的秘密,也不必告訴我原委。它是你的了,它的弊端歸你解決,它的好處自然也由你一人所有。」

  翌日,觀察團離開五毒嶺。

  涼霧帶著一堆藥材返回大理城,將聖火令收到了游戲背包裡。

  五毒教內,金長老將一堆賬冊重新入庫放好。

  隨後,在登記本上畫押自己名字。

  視線掃視第一頁,看到一位死者的名字——「吳別江」。

  這位入教二十年了,負責提取蛇毒。

  前年端午節,他突然走火入魔。誰也認不出,發狂地逮著人就要咬食。

  人被制伏後,不吃不喝,神志全失,沒熬過三天就死了。

  吳別江死後,教內解剖了他的屍體。

  在他的腦中發現了見所未見的三條蠱蟲,竟然還長得各不相同。

  大家猜測吳別江在煉制一種全新的蠱毒,以自己做實驗,但遭到反噬。

  卻無從獲知具體是哪種新蠱蟲。

  吳別江生前不曾對誰透露一二,也沒留下只字片語。

  金長老回想近一年半以來與蛇形蠱有直接關聯的教徒,唯有吳別江發生了變故。

  她搖搖頭,這也說明不了什麼。

  吳別江早就死了。

  即使他曾經外泄蛇形蠱,但沒有每月一次喂養特定的蛇毒,蛇形蠱早就死了,無法活到攻擊丐幫的那一天。

  這世上總不能有一個地方叫蠱蟲脫離了應有的生存環境,莫名其妙地長生不老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金長老將登記冊放回原位,不再去想那種無稽之談。

  *

  *

  正月十四,元宵節將近。

  柳不度耗費近一個月,翻遍段氏的大內藏書資料,沒有一條提到某個滇南的神秘山洞能叫人失去記憶。

  沒有書面資料,也沒有口述傳聞,段智興從沒聽過類似地點。

  柳不度向段智興辭別,「有勞近期的招待。能查的都查了,明日起就不叨嘮了。」

  「不必客氣。」

  段智興絲毫沒覺得被叨嘮,其實也談不上招待對方。

  因為柳不度進宮就直奔書庫,自帶干糧與水,說是節省時間,對御膳是一口不用。

  段智興理解這種謹慎做法,對方想要避免卷入任何可能出現的王宮紛爭。

  「是我要說一句抱歉,沒能幫上什麼忙。」

  「無礙。」

  柳不度沒興趣客套來客套去,只問了翻閱群書後的一個疑惑。

  「我觀藏書裡提到的一眾雲南教派,有一個叫做「麻衣教」。麻衣教沒派人參加仙麻會,是門派已經消失了嗎?」

  段智興:「麻衣教仍舊存在,但它有點特殊,從不與外界互動,也從來沒有參加過仙麻會。」

  他還想說點什麼,忽然覺得腹部一陣不適。

  突生一股熱氣衝向奇經八脈,全身燥熱,額間瞬時冒汗。

  這感覺不對勁!

  很像是中了強烈的春。藥。

  段智興強忍不適,問:「柳俠士,你有無感覺哪裡不妥?」

  柳不度看到對方面色突然不正常的爆紅,豈會意識不到出了岔子。

  「我沒有覺得不適,你怎麼了?」

  「應是中毒了。」

  段智興企圖運功克制,但不似一般的春。藥能以佛門武功化解,此刻完全沒有緩和趨勢。

  想起了一種早被江湖人遺忘的毒。藥。

  「不好,很可能是陰陽和。合散。宮裡沒有准備對症的解藥,它少說有七十年沒出現過了。」

  柳不度暗中詫異,怎麼是這種毒?

  他有對症的解藥,是涼霧三個月前剛到大理城時給的。

  這事巧的,他都要懷疑是自己聯合彌天大霧對段智興下藥了。


第47章

  段智興身中劇毒的春。藥,這令事態緊急又略帶幾分尷尬。

  柳不度沒有藏著掖著,「如果你確定是中了陰陽和合散,我有解藥。」

  其實,藥不能輕贈,差之毫釐失之千裡。

  病患吃了不見好或加重病情,那是自找麻煩。

  今日,中毒者又是大理新君,身份敏感。宮內還剛好沒有解藥。

  這些事趕得太巧,頗有故意施恩之嫌。

  柳不度依舊給藥了,只求問心無愧。

  他不想看人掙扎於烈性春。藥之中,這感覺比瞧著一個人中了斷腸的蠱毒還奇怪。

  從笈囊取出藥盒。

  早前將涼霧給的一堆解藥一式兩份地分裝,其中一份隨身攜帶。

  打開藥盒的「丙」字格,內有兩枚冷綠色藥丸。

  「這是對應的解藥。」

  柳不度將兩枚解藥都遞了出去,「還請核驗再用,確定它是否能對症下藥。陰陽和合散多年不曾出現在江湖上,說不好已有變異。」

  段智興接過,刮下了一點藥粉試了試。

  入口有一股獨特的苦味,讓他確定這就是解除陰陽和合散之毒的苦心草。

  段氏掌握不少解毒方法,對陰陽和合散的毒理尤其了解,因為段譽初入江湖時中過這種毒。

  在段譽為數不多對後輩提及江湖的回憶裡,談到了身中陰陽和合散的滋味。

  此毒無色無味,發作時效視人的內力情況而定。

  七天內必須服用解藥,或是與同樣中毒的異性合歡,否則會神志失常,爆體而亡。

  有一段時間,大理王宮裡常備相關解藥。

  隨著陰陽和合散從江湖銷聲匿跡,也就不再儲備藥丸了。

  藥丸有保質期,這種解藥只能在制作後的兩年內使用。以效果論,當場配置的最好。

  反正知道解毒的藥方,沒必要浪費人力物力配置幾乎不可能再用的成藥。

  意料之外的事情時有發生,今天又出現了。

  「就是它了。」

  段智興也不喊旁人試藥,誰試都不比他更清晰藥物起到了幾成作用。

  他嘗到苦心草,判斷有八成的解毒把握,就將一顆藥丸都吃了。

  退一步說,如果他中了變異版的陰陽和合散導致解藥失靈,他也能更清楚是失靈在什麼範圍內。

  「失禮了。」

  段智興避入內室,調理氣息。

  運行真氣幾個周天,將藥力推入五髒六腑,那股燥熱的感覺漸漸散去。

  約是兩刻鐘,毒性全部清除。

  段智興確定無礙後,對柳不度深深作揖行了一禮。

  「今日多謝贈藥相助。柳兄大義,段某銘記在心,來日如有需要,隨時差遣一聲即可。」

  柳不度避過這一禮,「順手而已,無足掛齒。之後還我兩顆成藥就行。」

  段智興卻明白順手的事不等於會做的事。

  不做不一定是為人冷漠,也會因各種顧忌停下救人的舉動。

  他沒多說道謝的話,之後會以行動表明。

  眼下,先要抓緊時間查明毒。藥的來源是怎麼一回事。

  「今天不留你繼續做客了。」

  段智興說,「先叫我查明此中是非曲直。」

  柳不度本就沒有留下用膳的想法。

  事實也證明,他自備干糧與水進

  入大內書庫,這是非常明智的做法。

  當即告辭,「你忙,不必相送。之後有情況,來「海月居」通知一聲就好。」

  柳不度迅速離去,下毒者使用了春。藥,七成與宮廷秘辛有關。

  他不感興趣。就是閑得無聊要攪動宮闈之亂,也不選大理國。比起京城,段氏的勢力範圍太小,不具挑戰性。

  現下,更在意如何尋得滇南神秘岩洞。

  段氏藏書沒有線索,不知五毒教是否留有只言片語的傳言?

  明日,元宵節。

  算起來涼霧前往五毒嶺將滿一個月,她明天會回來嗎?能一起吃碗湯圓嗎?

  *

  *

  正月十五,黃昏微風。

  觀察團四人返回大理。

  空慧、高亞男與無花前往點蒼派。

  是要告知丐幫代表,五毒教沒有偷盜打狗棒的作案嫌疑。

  涼霧今天不上山。

  先去城裡找托運貨物的鏢隊,把采購的大批藥材寄去江南太湖。

  可惜飛天鏢局的業務在西部邊陲到關外,送她的免費運送名額是一年到頭也沒用掉一個。

  寄了藥材,回客棧好好洗個澡,靜待入夜後歡度元宵節。

  這次來雲南,一直都在搜、搜、搜不停。

  搜山找無量玉璧,搜查找五毒教的異樣,搜集神秘岩洞的線索。

  橫豎不差正月十五這一晚,可以暫緩搜尋腳步,稍稍放松。

  她准備逛一逛大理的元宵夜市。看看寶馬雕車香滿路,瞧瞧東風夜放花千樹。

  涼霧洗去一路塵土,換上應景的衣衫。

  不似在山裡為耐髒穿灰黑色,今夜著一襲月白色,戴上一支元宵限定版的燈球簪子。

  花燈也能被帶到頭上。

  如今的能工巧匠是妙手生花。

  將燈球微縮成如棗般大,輔以珍珠玉翠鑲嵌,一款別致的燈球簪就被制作出來。

  元宵夜,滿街花燈。

  檐下燈、路上燈,亦有「鬢邊燈」。

  涼霧對鏡欣賞了片刻鬢邊燈的靈動意趣。

  前往大堂詢問今夜餐食的供應安排,被前台告知柳不度已經定好一桌元宵宴,他大約在酉正時分回店。

  窗外,華燈初上,很快就到酉正。

  涼霧在大堂裡等候,順便找到上次閑聊仙麻會的那位伙計再打探幾句。

  從大堂烏泱泱的人群裡鎖定了伙計的位置,塞給他一把銅錢。

  「我老家的過年習慣,一起沾沾開春喜氣。新年大吉,這一個月內城中有什麼新鮮事嗎?」

  伙計歡喜地收了錢,回話的語氣都熱絡了不少。

  「新年大吉,萬事如意。今年大理來的許多外地江湖人。要說新鮮事,就是街頭打架變多了。客官還要小心些。」

  涼霧:「哦?誰和誰打?我看城裡來了不少乞丐打扮的人,是他們嗎?」

  伙計壓低了聲音,「被您說著了,我頭一回見著這麼多丐幫弟子。有的衣服干淨,有的一瞧就髒兮兮的,兩邊不對付,當街互毆好次了。」

  「初六早上,天蒙蒙亮。我來上工的途中還親眼撞見過一回。大過年的,做什麼不好,大清早就又打上了。

  髒衣服乞丐三人,圍毆一個干淨衣服乞丐,把人打掉了一顆牙才揚長而去。」

  伙計心有戚戚,一邊說一邊左右張望,再次慶幸「海月」居沒有丐幫弟子入住。

  涼霧聽著,丐幫的淨衣派與污衣派之爭是愈演愈烈,有了爭鬥白熱化的架勢。

  值此之際,找回打狗棒對兩派來說都變得非常重要。

  之前聽高亞男說,污衣派以九袋長老錢多金為首。

  錢多金三十有五,比南宮靈大了十來歲。他在丐幫經營的時間更長,是南宮靈繼位的一個勁敵。

  這次,南宮靈作為淨衣派之首參加了仙麻會,污衣派的錢多金應該也到了雲南。

  否則污衣派幫眾也不會明目張膽到如此地步,在大理城內就敢與淨衣派弟子大打出手。

  涼霧一邊思忖一邊與伙計又閑聊了幾句。

  聽他提到仙麻會在腊月中旬已經結束,齊聚大理的江湖人卻有七成依舊留在城裡。

  各家客棧仍然爆滿,今年伙計們都沒時間回家過年,也不知道這一波客流什麼時候降下來。

  涼霧也說不好。

  各派代表可能是在等丐幫打狗棒被盜一事的結果,或是想要感受一番大理春節的氣氛。

  如果是前者,怕是要再等上一段時日了。

  正想著,她透過人群瞥見客棧門口飄出一抹白。

  燈籠搖曳,火光昏黃。

  白,從夜色裡走來,恰似一朵從夜空裡悠悠降落的雲。

  柳不度回來了。

  第一次看到他穿白衣。

  人與衣相得益彰,令柳不度更添縹緲孤清之勢,整個人似藏在白雲中。

  涼霧凝眸企圖看清,但很遺憾無法直接望穿雲中人的真容。

  她很快回神,笑著對門口揮揮手,以示自己回來了。

  柳不度微微頷首。

  其實無需對方招手示意,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第一眼鎖定了涼霧的存在。

  那一刻,他心念忽起,想要輕輕撥弄一下涼霧鬢邊小燈球。

  沒有緣由,非要追根究底,只因歡喜。

  他收斂心神,四平八穩地走了過去,「什麼時候回城的?」

  「一個時辰前。」

  涼霧故作打量,繞人走了一圈,「瞧你也應景地換了元宵節流行的白色。怎麼兩手空空呢?這個時間出門,我還以為你是去添購幾道下酒菜。」

  柳不度:「沒多買下酒菜,但給你帶了下飯故事。要不要聽?」

  涼霧的好奇心被勾起來,輕輕挑眉,「你主動講故事,難得一見。聽,必須聽。」

  柳不度:「去客房,現在開席。」

  一刻鐘後,伙計將預定好的元宵宴上齊。

  三葷兩素與一壺茶,外加一大份酒釀芝麻湯圓。

  雙人餐剛剛好,不必鋪張浪費。

  現在,涼霧比起菜的口感,更好奇下飯故事。

  給對方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請開講。」

  柳不度:「昨夜此時,我查完了段氏所有藏書,前去與段智興告辭。沒說幾句,他在我面前毒發了,是陰陽和合散之毒。」

  涼霧立刻豎起耳朵。

  好家伙!是春。藥相關的宮闈狗血八卦,這瓜一聽就很刺激。

  涼霧:「同在宮裡,你就沒倒霉地也中招?」

  柳不度喝茶的動作一頓,反問:「為什麼我會中招?我做事很不小心嗎?」

  涼霧深諳識時務者為俊傑,可不能讓爆料人現場表演一個什麼叫做斷更。

  她不亂問大實話了,「口誤,口誤,我的意思是好巧,事情趕在你進宮的最後一天發生了。

  不過,我信你一定能完美避過一劫,因為你居安思危、滴水不漏、老謀深算。」

  柳不度深深瞧了涼霧一眼。

  依照她的誇獎遞進方式,下一個詞就該是老奸巨猾了。

  涼霧立刻給續上茶水,笑著說,「喝茶、喝茶,你潤潤喉,繼續說。」

  柳不度瞧著對方的態度殷切,揭過了剛剛這一茬。

  「我隨身帶了你上回給的解藥。給了段智興兩顆,他吃了一顆,很快就解毒了。」

  說到此處,他故意停頓點評,「你所言不差,昨日是趕巧了,巧到頗像給我制造機會故意施恩。

  我差一點懷疑你手裡不僅有對症的解藥,還有毒。藥本身。」

  涼霧假笑,翻一下,這話是指她遙控下毒。

  「謝謝你如

  此看得起我的布局能力,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不用客氣。」

  柳不度用公筷,夾了一道時蔬放到涼霧的碗中。「吃點素的,清火。」

  涼霧才不需要清火,被認為詭計多端,何嘗不是一種悅耳動聽的贊美。

  她還是一刻不停吃了時蔬,吃得津津有味,就差來一句『小柳子,給朕繼續夾菜。』

  不過,惦記著春。藥故事的後續,沒把這一句說出來。

  涼霧問:「後來了?段智興被清火了之後,他查出是誰下藥嗎?一共有幾人中招?你了解前因後果了?」

  柳不度:「今天我再次進宮,就是為了這件事。大致弄清來龍去脈。毒是劉貴妃下的,劉瑛從周伯通手裡搞到了消失多年的江湖奇毒。」

  涼霧大為不解,「一個是段智興的妃子,一個是全真教的道士,兩人怎麼湊到一塊去了?還熟到膽敢買賣毒。藥,給國君下毒?」

  柳不度也無語,「在我們看來那是毒。藥,但在那兩位眼裡只是烈性春。藥。」

  事情並不復雜。

  昨天,段智興解毒後立刻開始排查。

  在毒發前半個時辰,他與劉瑛一起吃了甜湯。

  同食甜湯,劉瑛也中毒了。

  因為不具備內力,毒發的速度遠比段智興要快。

  依照常理,劉瑛該立刻請御醫,她卻叫侍女碧荷不要動,只等段智興回來就能解毒。

  段智興再踏足劉貴妃寢宮,瞧見了劉瑛神志已失的模樣。

  侍女碧荷嚇得把前因都講了出來。

  二十多天前,一個道士飛檐走壁,誤闖劉貴妃寢宮,對方自稱周伯通。

  周伯通的誤入給日漸清冷的寢宮帶來一絲人氣。

  劉瑛沒有呼叫守衛,反倒與他聊起了天。

  是一拍即合也好,是一見如故也罷,兩人聊得很熱絡。

  碧荷不知兩人具體說了什麼,戰戰兢兢地在花園裡給兩人望風。

  隨後的半個月,周伯通時不時偷跑來。

  前天,他來告別。說是過了元宵就要回終南山,這一去也不知道何時再見。

  臨走詢問劉瑛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兩人一番窸窸窣窣地交談後,他為難地給了一包藥粉。

  隔天下午,劉瑛把這包藥全部下到甜湯中,給難得來一回的段智興喝下了。

  本來段智興說了還要留下吃晚餐,但侍者來通報柳俠士即將告辭一事。

  「這就是前因。」

  柳不度說,「另一枚解藥被劉瑛用了,等她解了毒,毫不避諱地承認是她下的藥。」

  劉瑛下藥的起因很簡單。

  她嫁給段智興五年了,從最初的濃情蜜意,變為見面次數越來越少。

  段智興繼位一年有余,從王爺變為新王後,他就更忙了。

  閑暇時間也不踏足後宮,而是常去天龍寺與一群禿頂切磋武功。

  這日子,劉瑛越過越苦悶。

  當周伯通誤闖寢宮,她的第一反應是要求對方教她武功,倒想瞧瞧武功這個妖精究竟有什麼魅力。

  周伯通最初不願意,說是沒有師兄應允,不敢把全真功夫外傳。

  後來,兩人越說越投機,終是答應教她辨識穴位。

  周伯通卻無法在大理久留,等不到瑛姑學成,他正月十六必須返程。

  這次不是來玩的,而是帶著師兄王重陽的任務。

  王重陽與段智興是朋友。

  周伯通奉師兄之命,此行大理一來是看看仙麻會上段氏是否需要幫襯,二來是向段智興求購一些雲南特產的稀有藥材。

  劉瑛見人前來辭行,兩人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偏到了最後努力一把上。

  她想知道段智興是否真的斷情絕愛。如果得到肯定答案,那就徹底心死,不再空等。

  話趕話,周伯通也說禿嚕了嘴。

  這回他不只按照師兄列出的單子買藥,還自行購入了一種烈性春。藥,想要幫助師兄認清真心。

  春。藥好,春。藥妙。

  以藥之名,是一個極好的台階,能做平時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

  如果雙方有情,順水推舟成了好事;如果不情不願,那就徹底一刀兩斷。

  劉瑛不清楚周伯通想如何給他的師兄下藥,又要王重陽認清哪種真心,但很快有了一個大膽的聯想。

  她可以給自己與段智興下藥,賭一把大的,賭對方究竟還有沒有情。

  劉瑛不要周伯通送其他的臨別禮物,只要把春。藥分一半給她就好。

  柳不度說到這裡,又喝了一口茶,「以上,就是前情。」

  涼霧抿了抿唇,要怎麼形容這一口大瓜呢?

  一個敢想,另一個敢做。

  一個敢討,另一個敢分。

  當事人劉瑛、周伯通的膽子都夠大,也真是臭味相投。

  涼霧抓了另一個重點,意味深長地說,「話說回來了,陰陽和合散本來是給王重陽用的啊!」

  柳不度似乎贊美,「王重陽有這樣一位師弟,真是他的福氣。」

  涼霧幾乎能腦補王重陽聽到這種誇獎的反應——這種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趕快給兩人碗裡夾了一些菜,企圖用食物轉移注意力。

  她努力把話題拉回正軌:

  「段智興有沒有逮到周伯通,把毒物來源問個清楚?是誰把這消失已久的玩意賣給他的?」

  柳不度:「人去樓空了。伙計說,周伯通是正月十四的傍晚退房。從時間來看,他把藥分給劉瑛之後就立刻離開了,比原定提前兩天。」

  涼霧:「看來他也知道自己闖禍了。」

  柳不度:「段智興已經派人快馬加鞭趕去終南山給王重陽報信。」

  「想必等周伯通回山,必有他的好果子吃。」

  涼霧略有遺憾,「可惜了,若非還有要事必須留在雲南,我好想去終南山全真教看戲。」

  柳不度險些點頭贊同,還好及時克制。

  他一本正經地說,「雖然沒抓住周伯通,暫時無從得知藥物的具體來源,但段智興有一個懷疑方向。」

  涼霧再度努力把注意力放到正題上,「什麼懷疑方向。」

  柳不度:「這段時間,我讀了段氏藏書,發現有且僅有一個現存的雲南本地門派沒有參加仙麻會。」

  「那個門派叫「麻衣教」,它位於雲南與吐蕃之間的山谷裡,也是制作陰陽和合散不可或缺的一味藥材的生長地。」

  他緩緩道來。

  大理王宮之所以沒有准備陰陽和合散的現成解藥,也與毒/藥的消亡有關。

  制作陰陽和合散,必須用到九色合歡花。

  這種花是雲南獨有,但早些年被武林人士連根拔起地清除了。

  唯有麻衣教附近,可能還有少量殘余。

  段智興也不能十成十確定,只是懷疑。

  他沒有派人靠近過麻衣教,因為那一帶遍布瘴氣,是只進不出的險地。不僅是地勢原因,也是門派規矩。

  根據段氏的記載,麻衣教創立一百五十年,創立者與麻衣道人有關,擅於相面問蔔以窺探天機。

  這個門派收留想要避世的江湖人,但必須遵從一條,加入麻衣教就不得再離開了。

  「擅離者,不得好死。段氏見過偷跑出來的三位麻衣教徒,三人都是突然暴斃。

  死相非常詭異,明明是三十多歲但在一夜間變得七老八十,骨瘦如柴成了一具皮包骨的屍體。」

  柳不度:「段氏從偷跑者口中得知零星消息。麻衣教教內高手如雲,不少是從江湖銷聲匿跡的老怪物。

  也是奇怪,這些人武功高超,偏偏謹遵規則,從來都不會擅自離開,直至老死教中。」

  為什麼呢?

  是什麼叫高手們至死不離麻衣教?

  只憑一句入教時發的毒誓?那未免太看得起人性的堅定不移了。

  涼霧不解原因,但明白了另一件事。

  「那些退隱的江湖人入教時,把一些絕跡的武功、藥方、植物等等帶到麻衣教,所以那裡也能有九色合歡草的存在。」

  柳不度點頭,」

  段智興是如此認為的。」

  話到此處,桌上一時安靜了。

  一個地方明知它很危險,有著「只進不出」的凶名,按照正常邏輯是該避而遠之,永遠不要靠近。

  涼霧忽而打破沉默,「我在五毒教沒找到神秘岩洞的消息,你這邊呢?」

  柳不度:「一無所獲。」

  涼霧:「話說回來,我沒找人看過相算過命。你有嗎?」

  「沒有,我不信。」

  柳不度卻又說,「不過,對於麻衣道人的傳人或是能高看一眼,聽聽對方如何窺測天機。」

  涼霧:「我也正有此意。」

  兩人對視一眼。不言而喻,下一站准備探秘麻衣教。

  反正沒有神秘岩洞的線索,那就往同樣有著神秘屬性的麻衣教去,說不定就有收獲了。

  涼霧舉杯,「慶祝我們找到下一個目標,今晚獎勵我去逛一逛元宵夜市。可以猜猜燈謎,買些大理特產,還能手作兔子燈。」

  「我問了伙計城裡有哪些特別活動,說是每年元宵節「李家燈鋪」在戌正一刻舉辦兔子燈現場制作比賽。能組合報名,也能個人報名。如果得了前三,有豐厚獎品。」

  涼霧問:「你要不要來?」

  柳不度:兔子燈,誰會去做這種小孩玩的東西。

  他卻矜持地點了點頭,似乎不甚在意地說:「那就組隊吧。」

  柳不度又立刻補問,「你想好組合的名字了嗎?雅致平和一些,不要一聽就招打的那種。」

  涼霧歪頭,「我什麼時候專起討打的名字了?」

  柳不度:「「炎飆」還不夠招血光之災嗎?」

  涼霧一噎,黑歷史是擺脫不掉了。「你行你來,你說叫什麼好?」

  柳不度沉吟片刻,說:「簡單點,就叫「良夜」。」

  取諧音,涼霧的良,葉孤城的夜。

  組合名稱的來由卻止於唇齒,被他深深藏到元宵夜的燈火葳蕤裡。


第48章

  「良、夜。」

  涼霧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組合名。

  她仿佛不經意掃了對方一眼,給出了自己的解讀,「正月十五,月白風清,花燈如晝,當是良夜。」

  柳不度想問一句還有嗎?

  良夜不僅是有美景就夠了,更要有人去欣賞花好月圓。人圓,才是重點。

  涼霧卻只誇獎,「你起得名字寓意很好,夠雅致也夠平和。」

  柳不度語氣淡淡,「是的,我知道。」

  涼霧似恍然大悟,「對了,對於良夜而言,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影響因素。但願我們……」

  柳不度卻不叫涼霧說了。

  「吃湯圓。」

  他直接盛了一小碗遞出去,不讓「但願我們」之後的話被說出來。

  他不信批命,但也不必隨意挑戰烏鴉嘴的力量。

  比如「但願我們今夜一切順遂」,這種希望在未說出口時最靈驗。

  涼霧眨眨眼。

  看吧,有的話就是不言才妙。

  她接過小碗,安安靜靜地吃起湯圓。

  雖然不懼挑戰,可也沒必要有事沒事就去驗證自己是否具備預言家血統。

  一碗湯圓下肚,晚飯也差不多吃好了。

  離席前,涼霧談起此行五毒嶺的小插曲。

  「這次去五毒教沒找到丐幫打狗棒被盜的線索,我倒是得了一件金長老送的神奇禮品。」

  「是一塊令牌。比半截胳膊稍長一些,材質非金非玉,半透光。令牌內部隱有火焰升騰圖案,表面篆刻波斯文。」

  她問:「你聽過這種東西嗎?」

  涼霧沒有直言這是聖火令,就是想知道江湖中人對明教聖物是否熟悉。

  柳不度:「十有八。九是明教的聖火令,需要看到實物再下定論。去年,我在泉州港口附近買到過一塊類似令牌,只在長度上有些許差異。」

  涼霧真的好奇了,「明教總壇遠在西域,我在關外也沒怎麼聽過它的內部消息。聖火令怎麼東也有一塊西也有一塊,它是批量生產的嗎?」

  「你當聖火令是大白菜?」

  柳不度說,「據我所知,一共煉制了十二塊。」

  他又說道,「不僅關外,中原武林也少有明教的消息。二十多年前,它在關內的另一個分支卻很出名,喚作「拜火教」。」

  「原來是它。」

  涼霧讀堯朝歷史時,見過「拜火教」的記載。

  二十多年前,堯朝北部邊關動蕩。

  中原腹地也不太平。「拜火教」趁亂起義,但很快被朝廷鎮壓了。前後不到半年,一眾頭目被全部斬殺,誅三族。

  涼霧原先沒有將拜火教與武林門派聯系到一起,因為這個組織不走江湖門派的路子,而是直奔皇位去的。

  現在覺得有點奇怪了。

  她問:「拜火教與明教有關的話,教中沒有武功高超人士嗎?那些頭領打仗打不贏,就連逃也不會逃嗎?本人殉職的話,怎麼連家屬都沒早做安排?」

  市面上發行的書籍,未曾詳細提到那段舊事。

  「我聽過一個小道消息,但不確保它的真假。」

  柳不度說,「拜火教涉事的高層懂武功,但及其家屬都沒能逃脫。全部被一位名為『黃裳』的官員所殺。」

  涼霧仔細回憶讀過的書籍,沒有提到哪位官員叫這個名字。

  倒也不奇怪。能夠青史留名的官員,其實也不多。

  柳不度:「黃裳本是文官,後來被派去監軍,當時已經年近八十。」

  涼霧問:「黃裳原本在朝廷哪個部門工作?」

  柳不度:「他負責修書,編撰《道藏》。」

  《道藏》!

  涼霧忽而明了,黃裳的武功從何而來了。

  她得到了兩次基礎武學的任務獎勵。

  一本《莊子》與整套《道藏》,書裡沒有一套具體功夫心法,但密密麻麻的旁注寫滿了如何思辨道家與武學的關系。

  之前一直不清楚是誰寫下了旁注,如今可以推測與黃裳有關。

  涼霧也買過幾冊朝廷編修的道家典籍。

  書上卻沒有標注黃裳是主編,而是用了翰林院編撰代指了所有編寫者。

  如此一來,黃裳斬殺明教高層就不是小道消息,很可能就是真相。他的武學來自對道家典籍的感悟,從未顯於人前。

  涼霧追問:「後來呢?拜火教被滅,黃裳呢?」

  「他辭官了。」

  柳不度說,「鎮壓起義的隊伍得勝回朝,黃裳卻發現自己的全家老小都被殺了,一個活口也沒留。他立刻辭官,去找凶手了。」

  柳不度:「別問我凶手是誰。有關那段往事,只追查到此,沒有更多消息。黃裳再未出現,拜火教也在關內消失得一干二淨。」

  涼霧猜測,黃裳的結局或許是與明教一些人同歸於盡了,這也是明教近些年從不涉足中原的原因。

  話說回來了,這段往事裡沒有出現聖火令。

  涼霧問:「你知道令牌是聖火令,是讀懂了令牌上的文字嗎?」

  「我不懂,但我開書肆。」

  柳不度說,「書肆需要翻譯,有四五個人懂得波斯文,很正常。」

  「令牌文字的開頭介紹了它的來歷與用途。明教聖火令,由西域之西的「山中老人」取某種神秘物質煉成。」

  他又說,「山中老人一共煉了十二塊,六塊刻波斯文,記錄了他自創的武功。另有六塊空白,待後任教主自由發揮。誰持有全部的聖火令,就是明教教主。」

  涼霧對教主一職不感興趣,只問:「上面寫了什麼樣的武功?」

  柳

  不度卻搖頭了,「不清楚,應該是一種詭異的武功。」

  涼霧詫異,「因為沒有集齊六塊令牌,沒有呈現出整套功夫,所以你看不懂嗎?」

  柳不度:「還沒到那一步。在此之前,有一道很難逾越的門檻,進度卡在波斯文的翻譯上了。」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翻譯通俗話本與翻譯《易經》的難度差太多,還要詮釋《易經》內涵。」

  柳不度:「你懂其中難度吧?」

  涼霧連連點頭,這事她可太懂了。

  如非有游戲面板輔助,最初學習《凌波微步》,她要耗費很長時間去搞懂語義。

  能夠快速閱讀各種典籍,並且體會個中深意,那是翻爛《道藏》之後的事情了。

  柳不度:「等別人原汁原味地翻出聖火令的武功,還不如等我精通波斯語自己看。就是要等一等了,非十年八載不可得。」

  涼霧不由感嘆,「論外語的重要性。」

  想起宮九遠赴西域之西,不只是學習向導技能,也是去尋找破譯死去的吐火羅文的方法。

  「不知宮九能否找到一位吐火羅文的譯者?」

  涼霧在無量山對柳不度簡述了炎陽舍利的相關往事。

  她隱去宮九與太平王府的關聯,把重點放在沙漠望月城的地下之戰,以及那塊發光的吐火羅文石壁上。

  算一算時間,如果宮九能夠按照他計劃的時間返航,明年該返回西寧城。

  考慮到天賦路痴光環的屬性加持,他准點回來的可能性偏低。

  涼霧暫時不想已經死去數百年的吐火羅文,就算有心學習也極難找到活著的老師。

  之後有空,倒是還來得及學一學波斯文。

  涼霧:「以後得空了,把你的波斯文先生借我一用。」

  「可以。」

  柳不度即刻答應。

  說著,他想到一個關鍵點,「金長老是在哪裡得到聖火令的?一共到手幾塊?」

  涼霧:「金長老不知道這是聖火令。在十五年前的大理城外,她瞧著這東西材質特殊,就把那一塊令牌給撿了回去。你的那塊呢?賣家是誰?」

  「賣家是泉州港口的普通攤販,也不認識聖火令。」

  柳不度說,「我問過他是從哪裡收的貨,能不能多收幾塊。他也想賺錢,但收不了更多的貨了。」

  這就提到重點,「攤販不認識出貨人。對方是一個面生的乞丐,似是順手賣掉撿來的令牌,隨便換點錢。」

  乞丐賣掉不認識的令牌換一頓飯錢,當時聽起來沒什麼問題。

  今時今日再看,卻有了不一般的氣息。

  柳不度念出了兩個字,「丐幫。」

  涼霧也懂了,「如此看來,打狗棒與五毒教扯上關系是無風不起浪。」

  十二枚聖火令是明教聖物,已知有兩塊流落在外。

  其中一枚被乞丐賣掉,另一枚被五毒教金長老撿走。這一件事將原本毫無關聯的兩撥人牽扯到了一起。

  涼霧:「之前,我有過一個猜測,打狗棒被盜是某人對丐幫的復仇。或許現在找到了起因,有人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聖火令丟失可能是明教教主看管時不慎遺失,但也有可能是被人惡意偷走的。

  如今,打狗棒也被偷了。

  它的偷盜者被指認為五毒教,偏巧金長老撿到了聖火令。

  「誰偷走了聖火令,明教要對方也嘗一嘗相似的滋味。丐幫、五毒教被卷了進來。」

  涼霧更大膽猜測,「聖火令共有十二枚,如果全丟了呢?涉事者就不僅僅是丐幫與五毒教。有些人可能完全沒意識所藏的物品與明教有關,那麼牽扯的範圍就非常大了。」

  涼霧:「我們手裡的兩枚也成了燙手山芋。」

  柳不度不甚在意,「無妨。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直到今天,兩人也沒有集齊所有聖火令的想法,那是等確定研究波斯語之後。

  如果明教教主逼迫兩人改變計劃,執意將兩人也列為復仇對像,就讓燙手山芋不燙手即可。

  不是把兩塊到手的聖火令交出去,而是把剩余的十塊搞過來,讓明教的教主之位換人坐。

  涼霧聽懂潛台詞,頗為贊同地點頭。

  「如果學了波斯語,早晚都要『借』所有聖火令一觀。不湊齊十二塊,豈不是白吃了學習新語言的苦。」

  只有集齊六塊波斯文的聖火令,才能得到完整的山中老人所創武學。

  現在是二缺四。

  一旦把學習波斯語付諸實現,就必須取得另外四塊聖火令。

  『借』了四塊就會得罪明教,那麼再多借六塊又有何妨呢?

  *

  *

  點蒼派,會客堂。

  南宮靈聽觀察團認定五毒教與打狗棒被竊案無關後,他當場冷起一張臉,借口身體不適告辭了。

  這一拂袖離去是把觀察團三人、仙麻會主辦方給晾在了原地。

  洪七與石長老尷尬地面面相覷。

  石長老是淨衣派的九袋長老之一,他作為南宮靈的副手立刻打起了圓場。

  先感謝空慧、高亞男與無花一路辛勞地調查求證,「有勞三位跑了一趟五毒嶺,萬分感謝。」

  石長老又是作揖道歉,「少幫主是著急尋回丐幫信物,才會脾氣急了些,還請諸位海涵。等尋問打狗棒,必是向大家謝禮賠罪。」

  「哼!」

  高亞男偏不海涵,為什麼要慣著南宮靈的傲慢行徑?她又不欠丐幫。

  她冷著臉說:「謝禮與賠罪,我華山派不在乎。此去五毒嶺也只為證明五毒教的清白。如今事態明了,我不多留,告辭!」

  高亞男轉頭就走,不欲再摻和丐幫的破事。

  華山與丐幫沒有深交,幫忙是出於道義,容不得對方當成理所然的事情。

  石長老苦笑,又不好挽留,留來留去只怕留成了仇。

  早知道南宮靈一向傲氣,但瞧他在大理的行事,得罪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就怕這些人把賬都算到丐幫頭上。

  無花也辭行了,「阿彌陀佛,貧僧也該離開了。如今打狗棒不見蹤影,南宮少幫主氣有不順也能理解,但也不該拿我等外人撒氣。還請石長老規勸一二。」

  無花也走了。

  空慧作為天龍寺代表,卻不能像前兩位走得痛快。

  因為丐幫幫眾還在雲南境內搜尋打狗棒,此事一日不水落石出,一日就有亂則生變的風險。

  空慧問:「在返回大理的路上,貧僧見到了污衣派與淨衣派大打出手。污衣派以錢多金馬首是瞻,他現在身在何處?」

  石長老又苦笑了,「污衣派的事,我不太清楚,也與錢長老不熟,不確定他的具體行蹤。」

  空慧看向洪七,「洪施主也不知道?」

  洪七無奈搖頭,「錢長老認為不能把嫌疑人直接釘死在五毒教與楚留香身上,說不定是苗疆別的養蠱人在借刀殺人。」

  洪七:「錢長老帶著污衣派幫眾去雲南其他方向尋找打狗棒的下落。更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阿彌陀佛。」

  空慧對丐幫的內鬥局面也是無語,還能說什麼呢?

  「貧僧希望能請錢長老也來蒼山喝杯茶,談一談接下去要怎麼尋找打狗棒。」

  空慧也表明態度,「丐幫兩派在雲南內鬥,對當地百姓生活不利。如果你們遇到錢長老,還請代為轉達貧僧的想法。」

  「好。」

  「我會盡力盡快找到打狗棒。」

  石長老與洪七都應下了,但大海撈針式的尋找談何容易。

  兩人也都不在點蒼派逗留。

  不能指望天降線索,必是要下山尋找。

  大理城,元宵夜,張燈結彩。

  石長老沒有與洪七同行。

  別看他四五十歲了,腿腳仍舊利索,七彎八拐就消失在了人群裡。

  他看似毫無目的地繞行,實則一直留意著四周動態。

  直到確認沒有被跟蹤,才翻進城南一棟破敗民居的後院。

  院內蛛網密布,台階上卻扔了一堆剛啃不久的雞骨頭。

  石長老對著雞骨皺眉,還是進入了唯一亮燈的那間房。

  燈火明滅。

  屋內只剩一件家具,是一張缺角的桌子。

  九袋長老錢多金坐在桌上。

  他身著髒衣,還把一只腳也翹到在桌面,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你來了。」

  錢多金瞥了一眼石長老,「有什麼新消息?」

  石長老:「觀察團從五毒教回來了,沒發現打狗棒。」

  錢多金:「我說什麼來著?太過明顯的證據就是障眼法,現在應驗了吧!南宮小兒還是嫩了點。」

  石、錢兩人的私下會面,要是被丐幫其他人撞見都會驚掉下巴。

  分屬不同派系的九袋長老。一個是少幫主副手,另一個是下一任幫主的有力競爭者。

  本該鬥

  到水火不容,尤其是在找回打狗棒一事上,斷無可能互換情報。

  今夜,石長老嘴上說著不知錢多金在哪裡,但轉頭就與他來見面了。

  錢多金問:「南宮靈接下去准備怎麼找到打狗棒?他認定的線索是斷了。」

  石長老答:「反正不可能直接回濟南。要在雲南多停留一段時間,留意哪裡有打狗棒的蹤跡。盜竊者必會有所動作,只要做了就會暴露。」

  「呵呵。」

  錢多金意有所指,「不見得吧。說不定對方偷了東西就把它藏起來了,藏個二三十年有什麼不可以的?」

  石長老不認同,「打狗棒是丐幫信物,偷它並不容易。這件事又是扯上香帥字跡,又是用了蛇形蠱控制蛇群,怎麼可能沒有下文。」

  錢多金說:「你倒也沒說錯,但我也沒說錯。你年紀大了,老來多健忘,忘了十五六年前的事嗎?」

  石長老皺眉,「你在說什麼?當時你剛剛加入丐幫,你能參與什麼大事?」

  「也對,當時你只是三袋弟子。不是你拿的主意,所以你沒放在心上。」

  錢多金卻是報出了一個代稱,「白玉魔丐,你與我曾經的頂頭上級,你該不是忘了他做過什麼吧?」

  「白玉魔丐」這個稱呼一出叫石長老突然一怔,隨後臉色變得煞白。

  老一輩的江湖人都聽過這個代號。

  白玉魔丐是現任丐幫幫主任慈的師弟,本是姓白。

  與師兄的仁慈不同,白玉魔丐為人極度奸惡。

  十三年前,他在江南一帶犯下連環奸/殺案,受害人數高達十七人。

  案件的真相暴露後,時任幫主宣布將人立即逐出丐幫,更是面向江湖宣布對白玉魔丐的懸賞通緝令,是要格殺勿論。

  然而,天不遂人願。

  至今沒人成功完成通緝令,沒找到白玉魔丐的行蹤,更不提殺了他。

  石長老聽到這個代號就變了臉色,不是因為白玉魔丐在江南犯下的累累罪行。

  在奸/殺案發生前,白玉魔丐做過另一樁大案,卻是罕為人知。

  錢多金看到石長老沉默不語,他戳破了舊案。

  「十六年前,白玉魔丐已經是七袋護法。他與明教五行旗發生衝突結仇,出於報復把明教聖火令給偷了出來。這件事從未上報幫主知曉,你不會忘了吧?」

  石長老沉默許久,當時他與錢多金沒有參與偷盜,卻是無意中撞見過白玉魔丐私藏聖火令,知道了盜竊案內情。

  知情不報,是怕被牽連責罰。

  那時瞧著明教勢弱,根本不成氣候,諒其也不敢也追到中原來。

  反正丟的又不是丐幫信物,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錢多金繼續說:「白玉魔丐處理十二枚聖火令的方法很惡心人。將它們分開,像是扔垃圾一樣,隨意扔掉了。

  將來即便明教找到他,他也無法找回聖火令。昔年聖火令的命運,為什麼不能出現在打狗棒上呢?」

  石長老終是不再沉默,低吼:

  「你的意思是明教偷了打狗棒,這次來復仇了?但這與我們無關,冤有頭債有主,該找白玉魔丐啊!」

  錢多金嗤笑,「你朝我喊沒用,我又不是復仇者。我也是知情不報者之一,是要被人報復的目標。」

  石長老:「以前沒聽說明教會用蠱毒啊!又和誰學的?」

  錢多金:「我打哪去知道?」

  石長老焦慮地開始原地轉圈,「你說接下去怎麼辦?」

  錢多金又狠狠喝了一口酒,頗為光棍地說:

  「不知道,我們連籌碼都沒有。你有聖火令嗎?一塊就行。」

  石長老搖頭,「沒有。十六年了,我連做夢都沒夢到過。」

  錢多金:「那就等吧,該來的總會來。昨日因今日果,逃不掉也躲不了。」

  石長老頹然地靠在牆上,癱坐在地。

  他瞧著窗外的一輪圓月。有道是月圓人圓,但他萬萬不想被昔日的仇家找上門。

  「月圓得真刺眼啊!」

  *

  *

  除去犄角旮旯之地,大理城內繁盛浩鬧。

  四座城門附近,鼓樂齊鳴,演出一場接著一場。

  僧人們搭建大棚做道場,售賣各式開光物品。

  時不時有舞龍的隊伍路過,進行繞城巡游。

  酒樓、藥鋪、茶坊、馬行等等,各家鋪子的店內店外都懸掛著彩燈。

  彩燈造型各異,叫人瞧得眼花繚亂。

  半數彩燈都寫了字謎,令燈謎競猜無處不在。

  有的專門給小孩猜的燈謎,用糖人做禮品,更是引得人頭攢動。

  街頭巷尾卻無法直接分辨誰是誰。

  上元節,許多人佩戴面具出游,這也是傳承數百年的習俗。

  時近戌時一刻,「李家燈鋪」內外聚集了佩戴各式面具的客人。

  大理城內,每年一度的兔子燈手作比賽,到了揭曉獲勝者的關鍵時候。

  就見選手們九成戴了面具。

  彩紙、金屬絲、竹片、漿糊、蠟燭等材料,在眾人的手指翻動間,變成了花樣百出的兔子燈籠。

  隨機選定的三十位路人評委團已經就位。

  就聽「鐺!」的一聲鑼鼓響,比賽制作時間結束。

  評委團將在一堆已經完成的兔子燈裡,票選出組合參賽與個人參賽的前三名,頒發獎品。

  獎品不貴,但很有紀念意義。

  比如冠軍能獲得店家定制的「玉兔月中搗藥圖」白瓷茶杯一對。

  往年比賽限時一個時辰制作。

  今年李老板改了規則,將時長直接砍半。

  起因是今年大理來了許多江湖人。

  武者能用內力作弊,比如更快更好地彎曲竹片,將它定型成支撐燈籠的架子。

  按照規定,幾人參賽就要制作幾只兔子燈。

  今夜的參與者遠超往年。

  僅憑收取選手的報名費與材料費,李家燈鋪就賺大發了。

  李老板卻是心有戚戚,瞧著一地的兔子燈,他摸了一把頭上的虛汗。

  不得了!

  今年砍半了比賽時長,但完成兔子燈的選手仍舊遠超往年。

  大概數一數,約有一百零八盞燈夠資格加入最後的評選。

  說明這一群參賽選手的面具之下,多是武功在身的江湖人。

  等到開票了,有人勝出就會有人落選。

  那些心情不好的江湖人,該不會一言不合就把他的店給砸了吧?

  李老板掃視一圈,判斷哪些選手比較凶殘。

  目光立刻就鎖定在一黑一白的兩只兔子燈上。

  好家伙,這還能算是兔子燈嗎?!

  黑面兔子燈,體型較胖,面容異常凶悍。

  白面兔子燈,笑得嘴巴咧到耳根了,還吐出一條長長的舌頭。

  兩只兔子還都戴了帽子。

  前者帽子上寫「天下太平」,後者帽上有四個字「一生見財」。

  這分明是黑白無常變得吧?!

  李老板視線上移,看一看這對兔子燈是出自誰手。

  瞧見那個組合之後,他差點原地打一個激靈。

  只見女子佩戴白色鬼面,男人佩戴黑臉鬼面,活脫脫地黑白無常現世。

  不過,他以十三年的經商經驗忍住了,硬是一直面不改色,還表現出了贊美之態。

  他匆匆詢問伙計,那對組合叫什麼。

  得到一個非常不搭的名字,黑白無常居然叫「良夜」。

  哪門子良夜了?

  李老板望了一眼天上月亮。

  今天是上元節,不是中元節,怎麼就驚動了地府的勾魂使者大駕光臨?

  這要不暗箱操作將其選為冠軍的話,不會把他的魂帶走吧?

  涼霧與柳不度感受到了燈鋪老板的視線,都平和地看了回去。

  涼霧還禮貌地笑了一下。

  隨即反應過來,她戴著白色鬼臉面具,李老板看不到她的標准微笑。

  涼霧壓低聲音問,「你看李老板的神色,是不是非常看好我們的兔子燈?」

  柳不度理所當然地回答:

  「不然呢?評選規則是要「新奇致勝」。剩余的一百零六只燈籠都普普通通,當屬我們的最為新奇出挑。」

  如果不拿冠軍,一定是有黑幕,妥妥的黑幕!


第49章

  李老

  板想要暗箱做票確保黑白無常得獎,避免他的小命不保。

  無奈從未做過這類操作,業務太生疏了,更不敢在一眾耳聰目明的江湖人眼皮底下搞小動作。

  『佛祖在上,保佑信徒今夜順利渡過此劫。』

  李老板只能暗暗祈禱,評審團三十人的腦筋都抽了一下。

  在評選到最強組合時,都不約而同給「良夜」打出最高分。

  這種可能性應該很低。

  他迅速做好應急方案。

  大不了臨時假設「最特殊兔子燈獎」,由主辦方決定誰得獎,也給送獎品。

  以此類推,另有不滿意的江湖參賽者,他也能用這一招應付過去。

  不愧是他,有著豐富的經商經驗,擅於隨機應變。雖然多給幾份獎品,但從收支上來看還是燈鋪賺麻了。

  李老板心情大定,這才真正品評起今夜入圍作品,哪幾款更符合他認為優秀兔子燈。

  『新奇』,是今年的比賽主題。

  毫無疑問,「黑白無常兔」最扎眼。

  很新奇,但與元宵節氣氛極其不搭,這種無常索命的創意過於新奇了。

  如果說取材自神話傳說,個人參賽選手裡的「關二爺兔子燈」更有年節氣氛。得到關二爺保佑,既能求平安又求財。

  不過,他個人更喜歡「福、綠、壽」多彩兔子燈組合。

  三只兔子燈不同顏色的顏料,分別寫出字體不一的「福、祿、壽」。

  這才是年節該有的氣氛。字也寫得漂亮,該能奪得組合參選的冠軍。

  一炷香的打分時間很快過去。

  評委給兔子燈打分時,最低是零分,最高是五分。

  伙計們收到三十份匿名評分表,又在店前支起兩塊超大的麻布以充作畫布。

  直接在上面畫正字,對於個人參賽與組合參賽分別唱票。

  伙計報出第一位評委的打分,評分一直維持在三四之間,直到第一個五分出現。

  「「良夜」,五分。」

  這句話成功地引起選手們的注意力,彼此開始睃巡人群。

  每位選手的左手都綁了一條紅帶子,上面標注了個人或組合的代稱。

  誰是良夜?憑什麼得五分呢?

  當第二位、第三位……第二十八位評委都給出「良夜」五分滿分時,人們的好奇心到達了頂點。

  柳不度氣定神閑,對此結果毫不意外,這是他應得的分數。

  涼霧原本有些不確定如何把控標新立異的程度。

  超越時代半步是天才,但跑太快,超越了一步就會淪為瘋子。

  如今人們能夠接受歡度新春的花燈以鬼氣森森的面目出現嗎?

  本有疑慮,現在完全沒了。

  是她狹隘了。人們的接受能力都很強,而且都非常有眼光。

  最終評分在兩刻鐘後塵埃落定。

  「良夜」組合的黑白兔子燈以一百四十八的高分,一騎絕塵地甩開第二名三十分,奪得組合參賽的冠軍。

  「三星高照」組合的福祿壽兔子燈,甚至都無緣前三。

  李老板徹底傻眼,怎麼會這樣?往年從來沒有估分失誤到這種地步啊!

  難不成他是遇到真的黑白無常了?

  鬼差用鬼氣干擾人間,直接影響了路人評委們的神志?

  再怎麼錯愕,臉上全是喜氣洋洋。

  李老板說著好聽的賀詞,為得獎者頒發了獎品。

  他更慶幸沒有落選者對本次評選結果提出質疑,惶恐中的砸店場景沒有發生。

  等到目送所有參賽選手離去,才是真的完全放下懸著的一顆心。

  不過,疑惑盤旋心頭。自己的估分水平什麼時候下降得如此嚴重?

  這絕非小事。把握不了大眾審美,會直接影響店內彩燈款式的選品,距離虧錢也就不遠了。

  李老板眼疾手快,叫住了兩位「隨機路人」評委,實則是經常光顧店鋪的一對姐弟。

  低聲問,「敢問王姑娘、王郎君,為什麼都選擇給「良夜」投出五分滿分呢?反而只給「三星高照」一分呢?」

  王家姐弟相互對視。

  王家弟弟先回答,「因為黑白無常兔子燈更契合比賽的主題——新奇。」

  李老板總覺得這個回答有水分,「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還請與我說實話,事關我往後進貨啊!兩位以前不都喜歡喜慶的彩燈,以後是改風格了嗎?」

  王姑娘連連擺手,終是低聲說:

  「黑白無常一看就不好惹。淘汰了好脾氣的人,李老板你能保住鋪子;假設得罪了凶神惡煞,今夜還能善了嗎?」

  李老板恍然,原來不只他這樣覺得,路人評審也有相同顧慮。

  王郎君:「這段時間沒少聽說城裡哪個門派又打起來了。「良夜」的兔子燈也確實符合『新奇』這個主題,只是太超前了,不似在人間。」

  「這也是難得的體驗。」

  王姑娘說到這裡,卻是興奮起來。

  「好久沒讀到令我驚恐又上頭的志怪話本。今天遇上活的黑白無常,這感覺賊刺激!值得給滿分!」

  王郎君無奈地看向姐姐。

  覺得自己要小心點,說不好那天又要被姐姐裝鬼嚇唬。

  王姑娘又說:「李老板,你可以考慮進一些不似在人間的花燈。不用多,搞一點就好。」

  這下,李老板完全明白評委們給「良夜」打高分的原因。

  一大波人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另外一小撮是地府氛圍愛好者。

  舊疑惑被解答,新問題又來了。

  這種恐怖風潮是流行趨勢嗎?

  為什麼選手們也都心服口服呢?怎麼沒有大喊『黑幕!還我公平?!』

  李老板卻不敢再去追問參賽者。

  涼霧拉著白無常兔子燈,柳不度拉著黑無常兔子燈,又各提著冠軍獎品禮盒離開李家燈鋪。

  當穿過烏泱泱的參賽人群時,這些人好似頗為敬重黑白無常出巡,自動又迅速地分列兩側,行注目禮恭送勾魂使者離去。

  等涼霧走出三四十丈遠,遠到街上如織的人潮足以阻擋選手們的視線,她才感到後背的目光消失了。

  她敏銳地感覺到選手們最初是在看柳不度的劍,隨後就打量起她來,像是認出了兩人面具下的身份。

  這把劍尚未在大理城內出鞘。通過獨特的劍鞘暗紋與劍柄造型,卻不難認出它。

  涼霧了然,選手們是以劍識人。

  先認出了仙麻會擂台邊觀戰的柳不度,繼而認出了當時坐在他身邊的人。

  盡管沒一人開口道破,但是眼神說明了一切。

  「怎麼了?」

  柳不度看向眼佩劍,它一如既往地掛在腰側,「有什麼問題?」

  「沒有。」

  涼霧將猜測留在肚子裡,「我隨便看看。你腰間懸劍又拉著兔子燈,這款出街造型很別致。」

  何必自揭黑幕呢?

  其余參賽者平和地接受了兔子燈評選結果,可能是認出「彌天大霧」殺來了,今夜她化身白無常,還搭檔了黑無常巡街。

  那批人都物理意義上地主動閉嘴,是不想在元宵節被打到閉嘴。

  涼霧:明明自己是憑實力參賽的。

  也沒毛病,能叫其他選手集體閉嘴,也是一種實至名歸獲得冠軍的方式。

  將這一茬完全拋之腦後。

  今晚,誓要轉遍元宵燈會的每一條街巷。

  她心善,做了出如此新奇的兔子燈,怎麼能不叫游客們都大飽眼福。

  別看三個月前就抵達大理,但還沒有完整地逛過這座城,明天就要離開遠赴麻衣教探秘。

  今夜,正是欣賞大理的好時候。

  一路逛一路買,將梅子果脯、鮮花餅、風味火腿、白族刺繡、特色擺件、意趣窗花等等收入囊中。

  涼霧沒想當眾表演如何讓大包小包憑空消失。這時,同伴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

  柳不度本想用堅決的神情表明不做拎包挑夫的決心。

  無奈遭遇技術性障礙,他戴著面具!

  戴著面具就傳遞不了完整的面部表情,一不留神就接下了涼霧的包裹。

  算了,幫忙拿東西就拿吧,他絕對不會一起買買買。

  三刻鐘後,一堆袋子裡有半數是他的自購物品。

  絕非意志力不堅定地被帶偏了,而是他忽生感悟。

  劍道三千,各有不同。

  據說神劍謝曉峰走了敢於跌到爛泥裡的那一條路。

  昔年化身阿吉,做過青樓龜公,更是做過挑糞工。那與劍客一詞格格不入,卻也造就了劍中帝王。

  帝王主宰生死,而非被生死左右。

  當阿吉自斷雙手大拇指,再也不拿劍時,劍術已至天下無雙。隱隱超脫這個世界的劍道,是要往更高處而去。

  柳不度沒有親眼看到謝曉峰,不清楚那些傳言幾分真假。

  可以確定自己不想走上冷心斷情之道,今夜體驗市井煙火氣息又有何不可。

  他也買億點捎回白雲城,證明今年來過仙麻。

  兩人一圈轉悠下來,從最初地拎著戰利品,改為買了兩只帶輪子的竹框掛在兔子燈後面,拉貨走。

  沿途,遇上好些人駐足圍觀。

  黑白無常拉著兔子燈小車,在元宵節到人間采購來了。

  這幅畫面不免毛骨悚然,好生古怪,但叫人想看一眼,再看一眼。

  柳不度最初略感不適,很快就泰然自若。

  他還主動建議涼霧,「春宮藏秘系列,你必不多惦記了。實在想動筆,你可以考慮寫一本志怪故事集。

  從今夜人們對黑白無常兔子燈的反饋,恐怖故事的市場潛力不俗。」

  「恐怖故事確實可為。」

  涼霧避而不答是否打消了春宮藏秘的念頭。

  她只對新書發表觀點,「系列書名我想好了就叫《鬼差工作日記》,筆名就叫「兔子燈」。等雲南事了,就寫第一本。」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白無常作為鬼差寫一寫,倒是非常地順理成章。

  這次幾乎是明牌,給足線索讓未來讀者去猜「兔子燈」是誰。

  柳不度沒反駁,只是建議,「筆名加個字,叫「白兔子燈」,指向更清晰。我不想被張冠李戴。」

  涼霧:「行。」

  正當兩人敲定新書方向,前方畫攤的畫師迎上前來。

  「兩位請留步,我是張麻子。」

  張麻子看向「白無常」說,「姑娘,我很喜歡這對黑白兔子燈。不知是否有幸以景入扇,為你們作一對折扇畫呢?」

  涼霧打量來人。

  自稱張麻子的女子,全臉沒一塊雀斑。

  大約二十出頭,笑起來很好看,一雙眼睛彎如新月,透著一股古靈精怪。

  「三元張麻子」是大理城的名人。

  這位像是定時NPC,每逢上元節、中元節、下元節,都會出現在大理城內。

  據說作畫又快又好。

  報價從一兩銀子到五兩銀子不等,說貴也不貴,但只畫想畫的客人。

  客棧伙計介紹過年特別活動時,提到了李家燈鋪的兔子燈比賽,也提到了張麻子作畫。

  不過,從沒提過張麻子的長相與她的名號毫無關聯。

  涼霧問,「你是張麻子?據說每逢三元之日就到大理城作畫的張大家?」

  「區區不才,正是在下。」

  張麻子笑了,「諢號與真人不搭,這很常見,不是嗎?」

  涼霧也不能說有錯。

  柳不度掃了畫攤。

  除了作畫工具,還有十幅例畫與一摞書。例畫有景物亦有人像,畫風很是靈動。

  張麻子又熱情攬客,「兩把折扇畫,畫「元宵兔子燈出游圖」。我給你們史上最低價,不要一兩銀子,只要九百九十九文銅錢。」

  她特意說明:「新的一年以三九之數寄托我的美好祝願,願天長久,地長久,人長久。兩位,相逢即緣,畫吧!」

  柳不度本欲拒絕,但沒想到張麻子的報價居然很合理。

  「價格合理,畫吧。」

  他果斷決定,「正好坐下來休息一會。」

  涼霧深深看了柳不度一眼。

  「合理」的理怎麼解?是從工本費的角度解釋,還是從祝願詞的方向理解?

  不論怎麼解,她也同意了,留一幅畫作紀念也未嘗不好。

  「有勞張大家了。」

  涼霧問張麻子,「大約要畫多久?」

  張麻子招呼兩人入座,「很快,畫兩把折扇不用三刻鐘。你們隨便坐,不必擺姿勢,無聊就看看書。」

  月上中天,子時已經過了。

  元宵夜燈會通宵進行,街頭游客絲毫沒有減少。

  畫攤燈火通明,光線適合讀書。

  涼霧默默釋放鑒定術,沒有發現攤位沾著毒素。

  掃視攤上的休閑書籍,全都是游記。

  隨手翻了幾本,記述的是雲南西北部到藏地一帶的風情。其中三本,她之前就讀過了。

  涼霧問:「聽說張大家來大理擺攤已有六年了?」

  張麻子一邊揮灑筆墨一邊聊天,「是啊,我十七歲出攤。每年三元之日來大理,一直在這個位置,桃花巷的巷口。」

  涼霧:「你是雲南本地人?」

  張麻子:「對,我家在雲嶺深處,進出不怎麼方便,每逢過節才出來玩玩。我家桃花開得好,我畫桃花也畫得最好,等會也在扇面稍稍添幾筆。」

  說是幾筆,是加得恰到好處。

  明月懸天,花燈如晝。

  兩人牽著黑白兔子燈當街而過,桃花花瓣似從夜空深處而來,零星散落。

  這幅場景更添一絲桃源仙氣,叫人倍感筆下春風。

  張麻子說到做到,不出三刻鐘就畫完了兩把扇子,分別遞了出去。

  「好了,兩位不妨回家後慢慢欣賞。我用了會變色的顏料,遇到不同溫度,畫面色彩會有差異。畫是單面的,折扇背面請自行題字。」

  涼霧對兩把扇子也默默使用了鑒定術,依舊沒有異常情況。

  【鑒定術(高深):兩把折扇,無毒,會變色】

  兩人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扇面,又瞅了一眼對方的,發現兩把折扇畫的景像略有差異。

  給柳不度的那幅畫,畫了兩人牽著兔子燈離去的背影。

  涼霧手中的,是一幕摘取面具的場景。

  畫中兩人是側影。

  各自牽著兔子燈,呈現相對而立之態。

  風起,吹動了女人的長發,遮住她的半邊面容。

  只見女人伸手取下男人的面具。

  折扇圖給了面具一個特寫,恰好擋住了男人側臉。

  它卻不是柳不度戴著的純黑面具。

  那是一張金黃色的面具,上面有著繁復但又模糊難辨的紋路符號。

  比起純黑面具,金色怪面更具詭異感,那些紋路像是隱藏了某個秘密。

  柳不度眼神微凝,倏然直視張麻子。

  這人為什麼要給涼霧畫一幅摘下他臉上面具的扇面?是在暗示什麼嗎?

  柳不度:「兩幅圖不一樣。」

  「對啊,一樣就沒意思了。」

  張麻子理所當然地認了,又道,「把元宵節戴面具的習俗加進去,而面具帶到最後還是要摘的。你們的純黑白面具太樸素,我進行了藝術加工。」

  張麻子疑惑,「這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

  涼霧即刻給予贊美,「你畫得很好,我很喜歡。」

  張麻子又笑了,「滿意就好,滿意就好。」

  涼霧正要給錢,但柳不度快一步付了一兩碎銀,似乎表達他也沒有意見了。

  張麻子眉眼彎彎地笑著接下,遞出一文錢的找零。

  「謝謝惠顧,但願有機會再見。」

  涼霧與柳不度收起折扇,牽著兔子燈拉車離開畫攤。

  「鐺!鐺!鐺!」

  隨著打更人的敲鑼聲,宣告著正月十五過去,進入正月十六。

  今夜大理是

  不夜城,兩人卻沒有繼續逛下去。

  已經計劃好了,明日先把兔子燈等一堆物品寄存到大理王宮。

  向段智興借閱雲南西北部麻衣教附近的地圖,如果能介紹一二當地向導就更好了。

  下午就離開大理,但先不去探查麻衣教,而是繞路走一趟五毒嶺。

  告知金長老聖火令與丐幫的糾葛關聯,再問問有沒有對抗詭異瘴氣的奇藥。

  靠近客棧時,兩人各自摘下黑白面具。

  柳不度問:「你認為折扇畫是否暗藏深意?」

  涼霧:「如果你是指張麻子的作畫動機,我說不准。也許,她是單純地看誰順眼就為人畫畫;也許,畫裡藏了她想說又不能直接說的秘密,可能與面具有關。」

  涼霧反問:「你覺得有問題,難不成你真有一張金色怪紋面具?」

  「我沒有。」

  柳不度從沒有過那樣的面具。

  此時此刻,他的臉上卻有一張以特殊功法易容的假面,才會第一時間懷疑張麻子在含沙射影。

  思及此,忽而閃過一絲笑意。

  有件事,他近日已經有了決定。

  「張麻子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戴上的面具總是要取下來的,但自己揭開就沒意思了。」

  柳不度穩穩站定,又似是隨口一提,「不知你有沒有為人揭開面具,一睹真容的興趣呢?」

  涼霧輕輕挑眉,笑問:「面具可不好揭,你這是在向我發起挑戰嗎?」

  柳不度:「為什麼不能是邀請?」


第50章

  「你把解除偽裝讀作邀請,難道能改變其本質是一種挑戰嗎?」

  涼霧微笑反問,「這件事能夠容易到像是一戳就破的窗戶紙嗎?」

  拋出此問,她饒有興致地盯著柳不度的臉。

  只要對方敢答「是」,她就會當場戳一戳,驗證其言是真是假。

  柳不度當然不會說「是」。極難練的偽裝術,怎麼可能一戳就破?

  如此簡單的話,必是他協助作弊,放水放到將正確答案倒貼給出。

  那樣一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

  柳不度:「你說得對,揭開面具不容易。」

  涼霧眨眨眼,給對方一個自行體會的眼神。

  明知不易,她為什麼要接受邀請呢?只因這樣做了可以一窺對方的真容?她的好奇心有這樣重嗎?

  難道你真的不好奇?

  柳不度沒有直白地問,而是以退為進,「也對,是該定個彩頭。」

  涼霧微微頷首。

  這才對,辦事上道了。

  柳不度:「以明年元夜為限,如果你成功解除我的偽裝,我送你一樣東西。」

  涼霧:「具體是什麼?」

  柳不度卻搖頭,「保密。只能說,那是你會感興趣的。」

  涼霧抿唇,憑什麼認定她會感興趣呢?

  柳不度也不多解釋說明,好像沒有太過在意今夜的邀請能否被接受。

  他只多加一句,「該不是你覺得難度太高,所以不敢應下?」

  「激將法對我無效。」

  涼霧才不可能跳入語言的陷阱,但還是應了,「行吧。你的邀請,我接了。」

  這不是被激將,而是她本就好奇。

  現在又多了一個盲盒彩頭,何樂而不為呢?

  涼霧:「一年為期,賭一把了。」

  柳不度眼底終是溢出了笑意。

  這次他主動伸出右掌,「擊掌為誓。」

  涼霧隨即伸手。

  「啪!」

  兩人的手掌擊在一起。

  手掌一觸即分,卻足以感知到對方的掌心余溫。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圓月見證了這個賭約。

  *

  *

  二月二十日,驚蟄已過。

  春雷陣陣起,百蟲傾巢動。

  涼霧與柳不度進入層巒疊嶂的雲嶺深處。

  參考了段氏對麻衣教大致位置的記載,在不停地翻山越嶺一個多月後,終於尋摸到麻衣教的邊緣所在區域。

  「當紅色的瘴氣出現在視野範圍內,伴隨瑰麗濃郁到詭異的鮮花盛開,那說明靠近麻衣教了。

  闖過重重紅瘴,前方有一個極其狹窄的山坳口,就像是一線天。它是麻衣教所在峽谷唯一出入通道。」

  涼霧念出偷逃教徒的回憶錄,望向前方千米處的紅色霧瘴。

  霧瘴好似蔓延萬裡,根本看不到盡頭。

  古怪的是瘴氣似有一條明晰邊界,它的外側是成片花海。

  靠近一些,發現這些花一朵都不認識。

  它們的色澤過於濃艷,有的紅到發紫,有的金到刺眼,有的黑到好似能滴出墨水。

  花,恣意生長。

  不時能看到各種怪蟲在花蕾上游走。或有尖利毛刺,或在蠕動後留下一地黏。液,或密密麻麻成群過境。

  是花在利用蟲傳粉,也是蟲吞噬花為食。

  蟲群完成進食後或爬或飛向同一個方位,盡數沒入紅色霧瘴。

  涼霧慶幸先見識了五毒教的日常蠱蟲混鬥,對於花田遍布怪蟲的場面有了一定的抵抗力。

  這沒有好太多,因為接下來要穿過紅瘴,意味著與蟲群近距離接觸。

  「不知金長老的避蟲粉還能起到幾成功效?」

  她取出一只密封罐子,取了幾把怪味粉末灑遍全身。

  這是金長老感謝她捎去丐幫與聖火令的消息,特意送出了原本只有五毒教內部特供的避蟲粉。

  柳不度也給全身灑避蟲粉。

  這次一路走來,五毒教的避蟲粉幫了大忙,驅趕了深山老林的大部分蟲蛇。

  只是越接近麻衣教的瘴氣屏障,避蟲粉就逐漸不管用了,可見當地的怪蟲很是特別,不懼此類藥效。

  根據段氏記載,那些偷跑者懷疑出教後身體迅速潰敗的原因與紅霧相關。

  偷跑者最初入教時穿越紅霧,出現了惡心嘔吐、眼冒金星、真氣內亂等不同症狀。

  這些病狀在穿過一線天式的山坳,抵達麻衣教,在教內居住三個月後就消失了。

  只是,偷跑者們實在受不了教內與世隔絕的枯燥生活。

  明知紅瘴有毒,還是再次跑了出來。在出谷的三月後,急速瘦如干柴,不日就死了。

  紅色霧瘴終年不散。

  其實,麻衣教仍然需要人定期出谷采購必備物品,但都必須在三個月內回去。

  由此推測,克制紅瘴氣的解藥山谷裡。

  解藥是什麼?

  偷跑者不知情,而死前留下更多疑問。

  普通教徒跑不掉,那些武力高強的老怪們怎麼也不奪了解藥就跑呢?

  另外,麻衣教還流傳著一個說法。

  只進不出的教規,並非沒有特例。

  有兩種辦法,或是成為教主,或是走天梯離去。

  麻衣教沒有教主。

  長老團管理教務,而還有幾乎不得成婚的聖女是門派像征。

  偷跑者不知道要如何成為教主,也不敢嘗試「天梯」。

  麻衣教在谷底,說一線天是唯一進出的通道,那是指從谷底出入。

  還有一條路,是從谷底往上走,它叫作「天梯」。

  天梯不是通天大路,它遍布機關陣法,更有不知幾何的守陣人。

  踏進天梯,唯有一條是生路,其余皆是死路。

  只有一直選對生路的方向,才能從半山腰處的生門離去。

  建教至今一百五十年,從未有人活著走出天梯。

  涼霧與柳不度見識到麻衣教的冰山一角。

  這個教派封閉又古怪,探查它,意味著險像環生。

  即便如此,兩人還是來了。

  叫獨孤一鶴丟失記憶的神秘岩洞,它不可能是平平無奇之地,注定了無法輕松找到它。

  麻衣教只是挑戰之一。

  兩人卻沒有莽撞衝入紅色瘴氣。

  瘴氣範圍太廣。先試圖尋找個合適的位置切入,盡量以最快速度地抵達峽谷入口的一線天。

  偷跑者沒能給出紅色霧瘴裡的地圖線路。

  因為瘴氣太濃,人在其中很容易迷失方向,自然記不清走過哪些路。

  兩人在身上灑了避蟲粉,以輕功從花海上掠過,落在紅色瘴氣的邊緣。

  沒有直接踏入,而是取出張麻子畫的折扇。打開扇子,探入瘴氣。

  已知張麻子的長相與她的諢號不搭。她又說自家在雲嶺深處,極難進出。

  有沒有一種可能,張麻子的「麻」字其實來自麻衣教?

  涼霧生出這個念頭,決定把折扇帶上。等靠近麻衣教,再瞧瞧扇子是否有變化。

  這也是應了張麻子的提議,她說變色扇面在不同環境會呈現不同色彩。

  默數一

  百個數,叫扇面與紅霧充分接觸。

  折扇上由張麻子作畫的那一面沒有任何變化,但空白的背面漸漸顯色。

  半晌,紅色線條全部浮現。

  兩把扇子各有一幅地圖,還分別有兩行字。

  柳不度的扇子顯示:入我教者,無形無相。只進不出,違者暴斃。

  涼霧的扇子顯示:一定不要揭下那張黃金面具。

  將兩把扇子合在一起,拼成了一幅完整地圖。

  從山川河流走勢,可以確定這是進入麻衣教的指示圖。

  經過一番對照,在圖中定目前所在方位。

  距離峽谷一線天入口是不遠不近。如果依照直線距離算,再徒步一個半時辰就到了。

  兩人看著變色顯形的折扇,神色慎重起來。

  張麻子主動作畫的動機果然不簡單。

  才不是見到黑白無常兔子燈,心生喜歡地想畫就畫。

  「張麻子在挑選合適的人闖入麻衣教,所以留下地圖。」

  柳不度說,「同時又進行恐嚇,叫人不要輕易進入。」

  他更將視線鎖定涼霧的折扇扇面上:

  「是張麻子親口說的面具終將被揭下,卻又叫你千萬不要摘下黃金面具。前後反復,必有古怪。」

  涼霧沉吟半晌後,說:「你不覺得這像是一種求助嗎?矛盾感是因為張麻子清楚深入麻衣教的危險,但又必須尋找外來者解決她的困境。」

  柳不度不能說這種判斷有錯,但同樣一件事物,每個人的感受不同。有人看到光,有人看到影。

  「我覺得這更是一種誘導。強調別去哪裡,強調千萬別做什麼,都是為了加深你的印像。」

  他說,「到了某個時刻,沒有別的選擇,你會不信邪地試一試。」

  涼霧:「你這樣解讀也對,是誘導,何嘗不是提示?她將完整地圖分在兩把扇子上,如果我們之中只有一人到此,就湊不齊地圖。」

  這說明了谷內凶險,多人進入比單打獨鬥要好。

  「也罷,我們沒必要在這裡琢磨張麻子的動機,誘導與提示都不能改變我們的既定目標。」

  涼霧指出地圖上的一條水路標注,「在紅色霧瘴中難辨東西南北,不如順著這條水道前往一線天,更容易把握行進方向。你意下如何?」

  「可以。」

  柳不度不再憑空猜疑張麻子意欲何為,等到進入麻衣教,自有方法驗證。

  兩人原地稍作休整,吃點干糧作為午餐。

  半個時辰後,向著圖示水道出發。爭取一鼓作氣,在今夜天黑前潛入麻衣教。

  按圖索驥,不難發現水道。

  那是一條溪流。很淺,不到膝蓋位置。也很窄,只有一丈寬,稍作跳躍即可跨過。

  沿著溪流向紅瘴深處走去,也是走入植被茂密的森林。

  沿途不見野獸痕跡,只有成群結隊出沒的怪蟲。蟲群或在泥地爬行,或攀上了樹枝,還有一些振翅飛行。

  小如芝麻,大似拳頭,殺傷力都異常強悍。

  親眼看到兩撥蟲子搶奪一棵參天大樹,在樹上打了起來。

  其中一種類似甲蟲的紫色蟲子會噴射毒液。

  樹干被毒液沾到,頃刻間被腐蝕。對戰的蟲子身體被毒液包裹,更是瞬間化作一攤血水。

  蟲子們卻沒有攻擊外來的人類。

  涼霧不認為它們懼怕五毒教避蟲粉。

  分別用避蟲粉與小溪流水做了實驗,蟲子們對前者視若無睹,但都盡量繞著後者走。

  這下可以確定溪水含有某種克制群蟲的物質。

  兩人更加盡力順流而行。

  走了兩個多時辰,霧瘴的紅色漸漸淡了。

  朝西北方向望去,視野清晰起來。

  千米之遠,可見高聳入雲的山峰。從半山腰處,山體似被神斧垂直劈了一道口子。

  是一線天。

  唯一一條進出麻衣教的平地小路出現了。

  此時,空氣更安靜了。

  除了水流聲,蟲鳴與蠕動聲全都消失不見,就連風也停止了下來。

  「哢、哢、哢……」

  忽有一陣密集的不明聲想起,是從背後斜上方的不遠處發出的。

  涼霧馬上回頭。

  身後紅霧依舊,模糊了視線,瞧不見太遠的景像。

  這種時候不必心疼經驗值,當即大面積地對樹林釋放鑒定術。

  【鑒定術(精深):一群剛剛破繭的嗜血蛾(極度飢餓),劇毒】

  什麼是嗜血蛾?

  涼霧不知道,但她知道極度飢餓的生物會不管不顧地進食。

  換句話說,溪水裡的不明物質很可能克制不了這群蛾子。

  「加速,跑!」

  涼霧的話音落下,只見一大群飛蛾從霧瘴裡衝出,朝著兩人襲來。

  兩人對著蛾群,以內力全力一擊。

  「刷啦啦」,蛾群像是下雨一樣掉落在地上。

  這群蛾子的死亡卻不是重點。

  就聽「哢哢哢」的古怪破繭聲接連不斷地在樹林裡響起。蛾群一波接著一波,似乎源源不斷地朝著兩人殺來。

  兩人且戰且逃,直衝一線天的方位而去。

  蛾群的數量卻過於龐大,怎麼打也打不完,源源不斷地襲來。

  幾乎在須臾間,蛾群就要形成一個圓球,將兩人困在其中。叫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涼霧忽生一計。

  有一個游戲技能,她很少使用。

  漁獵術,這個技能對人類無效,本是用來獵取鳥獸蟲魚作為食物。

  對不講武德群攻的嗜血蛾發動這個技能,豈不是正好。

  說干就干。

  涼霧一揮手,一邊用內力攻擊蛾群,一邊接連不斷默念地啟動漁獵術。

  她特意鎖定更遠處的仍在紅色瘴氣裡的蛾群,施加游戲技能。

  【漁獵術(登堂):殺死嗜血蛾X100,消耗經驗值10點】

  【漁獵術(登堂):殺死嗜血蛾X100,消耗經驗值10點】

  ……

  一條條通知刷屏游戲面板。

  短短兩三分鐘,嗜血蛾被消除了數萬只。漁獵術也從登堂,進階為了精深。

  正當涼霧感覺到蛾群的攻擊變得漸漸無以為繼,她剛要松一口氣,不知怎麼地突然平地生風。

  只覺某個瞬間地面劇烈震動了一下。

  幾股龍卷風怪異地從地面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兩人所在位置襲來。

  柳不度眼疾手快,出手拉住涼霧,但只夠到她的一截衣袖。

  狂風亂作,頃刻間將兩人朝著不同方向卷了去。

  涼霧都來不及多言一句,已經被卷入風眼。

  必須將輕功運行到極致,順風旋轉,避免被撕裂成幾塊。

  麻衣教地下地壇,今天的例行會議結束。

  十大長老與聖女前後離開地下會議室。

  大長老張靖是現任聖女張潔潔的母親。

  張靖叫住女兒問:「你回來三天了,還沒與我細說今年元宵你選定了哪些人來闖谷。」

  不等女兒回答,瞧著她臉上的黃金面具,又道:「你還是希望被女子揭開面具嗎?」

  張潔潔:「對,我還沒遇上心動的男人。」

  麻衣教的古怪教規裡有一條。

  被選為聖女後,終生幾乎不得離教。

  聖女想要成婚的話,需要等一位外來者親手揭下臉上的黃金面具。

  如果揭開面具的外來者是女性,自是無法與聖女成親,但能夠挑戰成為教主。

  教主不必遵守古怪教規,她可以賜予聖女自由。

  張潔潔化身張麻子,接連六年去大理,試圖找到有潛力成為麻

  衣教教主的人。

  她為五十一人作了畫,其中有三十人為女子。

  期待這些人能參透畫裡的秘密,闖入麻衣教成為教主,但至今沒人成功。

  張靖不看好女兒的選擇。

  如果能輕松成為教主,麻衣教怎麼會等了一百五十年仍未等來天命之人。

  母女倆來到地面,穿過一片桃林就要去膳堂。

  此時,忽而地面猛地一震。

  緊接著狂風驟起。風從山坳入口處,以迅疾之勢朝著谷內刮來。

  室外的教眾匆匆忙忙尋找掩體。

  張潔潔正欲與母親避入室內,她佩戴的黃金面具不慎被風吹到地上,吹出了幾十米遠。

  此時,風停了。

  風裡走出了一個人來。

  涼霧順著風勢飛過一線天,直衝一片桃花林。

  眼看風卷桃花殘,但龍卷風來得詭異去得更古怪,突然就停了。

  風止,她落到平地。

  下一秒,發現有個金燦燦的東西滾到了腳邊。

  什麼東西?

  涼霧正要細看,前方幾十米衝出了一大波人。

  一個白胡子老頭無比激動對著她喊:

  「是教主來了!哈哈哈!天佑我教,一百五十年了,批命終於應驗。教主踏風而來,降落在桃花林前!哈哈哈,我等到啦,死而無憾啦!」

  涼霧僵在原地。

  這時,看清楚腳邊黃不拉幾的東西是一張面具。眼熟的面具,在張麻子的折扇畫上出現過。

  隨著白胡子老頭的話音落下,他身後十人齊刷刷地跪下了。

  侍衛們朝著黃金面具所在位置跪拜下去,無不虔誠地說:

  「恭迎教主降世。教主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涼霧:……

  涼霧:?

  涼霧:!

  她推測想過很多進入麻衣教後的場景,比如大打出手、勾心鬥角、利益交換,唯獨沒想過能有這一出。

  這年頭,還有這樣硬認教主的?


第51章

  涼霧瞧著高呼口號的麻衣教教眾,冒出一個念頭——她被黃袍加身了。

  只是這個世界沒有趙宋,也就沒有第二人知道如此典故。

  白胡子老頭帶著十人衝在最前方奪得頭籌,恭迎了從天而降的「教主」。

  其余教眾也不甘後人,紛紛跑向桃花林的位置。

  張潔潔本要去撿黃金面具,不料眨眼的功夫就天降巨變。

  等她看清「教主」是誰後,立刻笑了起來,拽著母親也朝桃花林跑去。

  「麻衣教第六代聖女張潔潔,恭迎教主歸位。」

  張潔潔豈止是不見猶豫,幾近是歡欣雀躍地跪迎涼霧的到來。

  今日,涼霧的出場方式比她預想得完美,竟是嚴絲合縫地應驗了麻衣教歷代相傳的天命之言。

  涼霧見到自報家門的「張麻子」,徹底確定元宵折扇畫是一場別有深意的謀算了。

  再看著烏泱泱地朝著自己叩拜人頭,很難不冒出一個關鍵問題——這個教主,自己是非當不可嗎?

  張靖來不及阻攔女兒,就見其他教眾跟隨著聖女一起拜見教主到來。

  不是吧?能不能等一下?

  信批命,但也不能這樣信吧?還有一個關鍵環節沒有走呢!

  作為大長老,張靖無疑是冷靜的。

  對教規是不得不遵守,有鑽空子就要試一試,才會協助女兒每年出山尋覓合適的闖關人。

  對於創始人留下的批命也抱以一絲保留態度。

  畢竟,麻衣教的教主之位空缺了一百五十年,始終沒有人應驗批命而來。

  批命是創教人麻衣老道所留。

  「某日,玄女乘風而來,降於桃樹林邊。黃金面具迎風而落,奔向它的主人。

  此人為麻衣教教主,是有文成武德之才,澤被蒼生之能,甚至可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這則批命怎麼看怎麼離譜。

  不過,麻衣教的秘密也超乎常理。

  在教規「只進不出」上,一直有人不信邪地挑戰它,全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教眾年復一年地等待,始終沒有等來教主。

  長老團不願意守株待兔。

  到了第五代聖女時,試圖更加詳細地解釋批命,從而主動去尋找天命所歸的教主。

  結合麻衣老道對聖女定下的規則,長老們有了一個推測。

  揭下聖女黃金面具的外來者,如果是男性可以與聖女成親,如果是女性就能挑戰教主之位。

  使用「挑戰」而不是直接被定為教主,因為還有最關鍵的驗證環節。

  麻衣老道批命裡的天降玄女也要過那一關。

  不過,在創教人的手札遺囑裡根本不將其視為關卡。作為天命所歸的教主,必將毫無疑問地通過「聽天池」。

  當下,張靖望著教徒們烏泱泱地跪成一片恭迎教主,她都不敢想山外來客倘若命喪「聽天池」,麻衣教會如何暴。亂。

  教派的規則與禁忌都建立在麻衣老道的精深問蔔之術上。

  一百五十年以來,第一個應驗批命的教主居然沒能闖關成功,必會動搖麻衣教的根基。

  到了那個時候,「只進不出」的教規束縛了教眾們不得逃離。被困山谷的六百四十三人,必有一部分會相互殘殺。

  此刻,張靖越想越心驚,都恨不得幫教主作弊了。

  無奈「聽天池」必須由教主獨自闖過,別人去了只有死路一條。

  「屬下張靖,現為大長老,給您見禮了。還請議事廳說話。」

  張靖上前恭迎山外來客。

  路過白胡子六長老郝明時,恨鐵不成鋼地盯了他一眼。

  這個老六!

  明明是長老團內年紀最大的一位,辦事卻最為毛躁。

  要不是郝明的一嗓子喊得又快又響亮,也不至於沒給天降教主之事留下任何余地。

  六長老承認了教主,聖女能不認嗎?那不就是內亂的開始了?

  有的事不叫破,尚能暗中操作。

  一旦叫破,只能有贏的結局,否則就是死了。

  涼霧瞧著最後前來恭迎教主的中年女人。這是目力所及範圍內,神色最冷靜的一個人。

  「請帶路。」

  涼霧有一肚子關於麻衣教的疑問,但不會莽撞到當著一眾人詢問。

  她也惦記著不知被暴風刮去哪兒的柳不度。

  以他的輕功不至於被摔死,可自己被黃袍加身了,他難道不會遇到什麼怪事嗎?

  很快,涼霧與長老團、聖女一起達到議事廳,先各自介紹了姓名。

  隨即,涼霧被告知,有關麻衣教的種種疑惑,等她闖過「聽天池」就能有一個解答了。其他事也要等那一關考核後再說。

  張靖簡述了麻衣教的來歷與幾條不可違背的規則,都是創教者麻衣老道定下的。

  她又請出了老道手札,上面寫得清楚,「「聽天池」選擇聖女,也是教主被麻衣教完全認同的唯一驗證步驟。」

  換句話說,教眾認不認教主其實不重要,通過「聽天池」考核才是關鍵。

  就像是聖女的選定,不是由長老團指定,而是天命所示。

  每任聖女在位年齡不超過四十歲,在三十歲就開始選擇繼任者。

  候選範圍是在麻衣谷出生或七歲前入谷的女性,年齡在八歲∼十二歲之間。

  待選者來到「聽天池」外的詭面白玉雕像前,將手伸入雕像口中。

  當命定的繼任者出現,雕像的面部會出現一圈圈古怪的金色符文,其圖形與世代相傳的聖女面具圖案一模一樣。

  與其他教眾一樣,聖女不得離教。

  這個規矩也沒嚴苛到一天都不能外出。

  離開麻衣谷六十天之內必須返回,每年不能超過一百五十天。

  聖女享受教內最好的生活,也有必須盡到的職責。

  每逢驚蟄的第一縷陽光升起與秋分的最後一縷余暉西沉,要戴上黃金面具跳一場祭祀舞,在「聽天池」外的詭面雕像前進行。

  那時,雕像會發出金色的光芒。

  一旦有一次祭祀不及時,聖女就有性命之虞。

  「所有的規則,等到教主出現的那

  天就能被改寫。」

  大長老張靖說完,目光沉沉地看向涼霧,「這一天,麻衣教已經等了一百五十年。」

  涼霧聽到此處,被硬認教主的荒誕感反而消減了。

  這才對味了,是她認識裡江湖的形狀。

  成為教主需要經過考核,而非只因為一句陳年批命就匆匆做了決定,考核內容是未知的危險。

  話到此處,有個問題顯得多此一問。

  涼霧還是問了,「如果我不做這個教主呢?」

  六長老郝明先跳起來,「為什麼不做啊?教主是覺得我們不夠強嗎?這不是問題!」

  說著,郝明當場表演。

  他伸出左手食指,直接戳向議事廳的大石桌。

  大號堅硬石桌,直徑有一丈。

  被六長老的指頭輕輕一戳,立刻碎成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石塊。

  六長老郝明得意洋洋地自誇,「瞧,我這金剛指的功夫練得厲害吧?教主你指哪裡,我就能打哪裡。」

  涼霧:……

  我不是暴。力。狂。等一等,這個技能用到蓋房子或挖山洞上能有奇效。

  涼霧快速回神,不叫自己被六長老帶偏了。

  她看到眾人的反應也都很迅速,甚至能說是很熟練地應對這個場面。

  張靖一把抄起了放在桌上的麻衣老道手札,沒叫創教人的遺物掉到一堆碎石塊裡。

  其余九人也是熟練地搶救了面前的茶杯與筆墨紙硯。

  「老六!」

  張靖低呵一聲,「你說打就打的壞習慣什麼時候能改。」

  郝明心虛地抓了抓白胡子,不說話了。

  張靖也是習慣了,沒叫嚴肅的氣氛變成脫韁的野馬朝著古怪方向奔去。

  她轉回正題對涼霧說,「不做教主,你只有闖天梯才能離開,九死一生。通過「聽天池」成為教主,麻衣教上下任你調遣。這個選擇題很好選。」

  涼霧搖搖頭,揭破對方避而不提的那點。

  「天梯很危險,但至少你們都知道它存在一個生門。「聽天池」的危險呢?」

  「這麼多歸化麻衣教的武林高手,最初也都是外來者,沒一個人試過闖一闖「聽天池」?長老團成員從沒冒出叛逆者,想要打破教規試一試嗎?」

  涼霧直言,「我不信一百五十年從來沒人試過,那麼只有一個解釋,結果是十死無生。曾經不死心去嘗試的人,無一生還。」

  張靖沉默了。

  張潔潔等人也沉默了。

  正因如此,張潔潔一邊期盼能有人闖入麻衣教成為教主,讓她重獲自由。另一邊又不願意對方前來,以免送了性命。

  張潔潔努力自我安慰,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能祈願以一切向好發展。

  「你不一樣。」

  她對涼霧說,「某個角度,你不是我們挑選的闖關者,而應了最初的批命。「聽天池」對於天命者不是挑戰,只是傳承。」

  涼霧:「這些只是你的猜測。退一萬步,我就是麻衣老道預言裡的那個人,誰能保證他說的神奇傳承真的存在呢?」

  長老團都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

  張靖說:「麻衣老道必有神通。「只進不出,違者暴斃」的教規一直應驗就是證明。」

  涼霧只是笑笑,在別人的地盤上,沒把難聽的實話說出來。

  她不是懷疑麻衣老道的神通,而是懷疑此人的居心。

  經歷過借屍還魂,她也說不好這個世界是否存在修仙小說裡的奪舍。

  「我可以一試。」

  涼霧很清楚進入「聽天池」的高危風險,但還是決定試一試。「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六長老郝明搶話,「您說!我們一定照辦。」

  張靖無奈,老六怎麼能代表大家呢?

  算了,也是不計較這些的時候了。

  張靖:「直說吧,你想要我們做什麼?」

  涼霧:「我有一位同行的伙伴,名喚柳不度,聖女也見過他。剛才我們在峽谷入口處走失了。如果他進入麻衣教,什麼時候想走,你們都要將天梯的生門所在告知他。」

  張靖幾人相互看了一眼。

  這個要求也不過分,大家都點頭同意。

  涼霧:「還有一件事。麻衣教是否藏有聖火令?」

  六長老郝明問:「教主說的是明教的聖火令?」

  涼霧點頭。

  六長老郝明立刻笑了,「這不巧了。十五年前,也不知道誰亂扔東西,把六枚聖火令扔到了谷外的紅色毒瘴裡。我和老二把它們全都撿回來了。」

  二長老王宜點頭,「六塊聖火令,三塊以波斯文篆刻,我沒有動。還有三塊以漢字刻著明教教規。

  如此罕見的材料,居然只用來刻教規,我熔煉了其中一塊做了武器。」

  她又毫不猶豫地說,「如果是教主想要聖火令,我能把它恢復原貌。等您改了教規,我出谷把剩下的聖火令給您都借來。」

  涼霧聽著二長老說熔就熔說借就借,是和去隔壁借一勺醬油一樣隨意。

  這輕飄飄的態度,足見麻衣教長老沒有一個是善茬。

  被困在山谷裡久了,不在被束縛中爆發,就在被束縛中變態了。

  涼霧也沒說不必去借,「你有心就好,我是想集齊聖火令。」

  外頭丐幫打狗棒被盜案仍在持續性發酵,聽聞又有四五個苗疆門派被牽扯進來。

  這場紛爭如果是明教挑起的,凡是藏了聖火令的人逃不過被卷入其中。

  她與柳不度被卷入也只是時間問題。

  如果她順利通過「聽天池」,也得將集齊聖火令一事提上日程。

  涼霧:「這兩件事,還請你們辦好。擇日不如撞日,現在我能直接去「聽天池」嗎?還是要等某個特殊時間?」

  「立刻能去。」

  張靖馬上帶路,生怕涼霧半途改了主意。「請隨我去來,聖池在地下,走幾步就到了。」

  張潔潔與長老團其余人也都起身,護送涼霧前往「聽天池」。

  這個秘地距離議事廳不遠。

  出門左轉,下地道,大約走了百十來步就到了。

  「聽天池」沒有裡三層外三層的看守,只在地道入口有四名侍衛。

  地下,火把照亮了一個空曠的圓形廣場。

  涼霧看著廣場占地面積,約有籃球場大小。

  這是聖女舉行祭祀的地方。

  廣場的正東位置有一座詭面人像,以白玉雕刻而成。

  那張臉詭異地沒有眼睛、鼻子,像是被削平的光面玉板。嘴巴位置卻又裂開一個洞,能叫人伸進去一只手掌。

  張潔潔上前,將右手探入玉像嘴洞。

  雕像後的大門開啟了。

  門後,流水潺潺聲響,正是「聽天池」所在。

  涼霧來到門檻前,借著火把的光亮,一眼就能看清「聽天池」內的情形。

  這個空間沒有任何復雜裝飾,是一間四四方方的石砌房間,約十平方米大。

  牆面沒有圖案或文字,底部是一個水池。

  水清,很淺,剛剛淹沒腳踝。

  是活水,可以看到進水口與出水口,但從無得知水從何來,又流向何處。

  池中央,臥有一塊隨形黑色大石塊,能叫一個人平躺在上面。

  石塊的最高處堪堪被池水淹沒。

  涼霧站在門口,沒有看到池中石塊有明顯字跡。

  她問:「要怎麼才是通過「聽天池」的考核?」

  張潔潔:「根據麻衣老道的遺訓,教主躺到池中石上接受傳承。等傳承結束,黑色石頭會變成灰白色,整個麻衣教也會為之一變。」

  涼霧聽著這種考核標准,真就是雲山霧罩。

  「用時多久算失敗呢?」

  「手札沒有寫。」

  張潔潔頓了頓,又說:「以前有十個人試過,八女二男。進入石室,不到一炷香,在外面的人就聽到裡面發出慘叫,再開門只看到一具屍體。」

  涼霧問:「你們驗屍了嗎?死因是什麼?」

  「驗過屍體。」

  張潔潔說,「全都是走火入魔,經脈寸斷,肺腑俱傷而亡。」

  張潔潔難掩情緒低落。

  十死無生,是挑戰麻衣教教主之位的殘酷結局。

  這一刻,她後悔了,就要脫口而出叫涼霧別試了。不如闖天梯離開,

  她知道生門的位置在哪裡。

  其實,她是真的喜歡黑白無常兔子燈,才會在元宵節那天主動要求作畫,不是只為謀算找一個人來挑戰教主之位。

  涼霧卻心意已決,沒叫張潔潔開口。

  對著眾人說,「既然沒有具體試煉規則,那我就躺上去試一試。各位祝福我成功吧,也是祝福你們將會重獲自由。」

  涼霧一腳跨過門檻,笑著對十一人說:

  「我不喜歡你們念的一統江湖的口號,給我改了,改唱《好運來》。我教你們,現在就唱起來。」

  十一人都跟著唱了起來,這曲子的音調聞所未聞,透著一股麻衣教從未見識的輕松歡快。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好運帶來了喜和愛;好運來,我們好運來,迎著好運興旺發達通四海……」ヾ

  涼霧在這一陣歌聲中,關上了石室大門。

  她對池中石釋放了鑒定術,被扣除了最貴的一筆經驗值,有十二萬之高。

  得到一句話,【鑒定術(精深):一塊傳神石,它儲存了一段殘缺的「規則」。】

  涼霧凝眸,踏進水池,躺到大石塊上。

  當背脊被池水浸沒,一股磅礡能量轟然沒入她的身體,直衝大腦。


第52章

  涼霧的識海被見所未見的磅礡能量衝擊。

  這種能量千變萬化又可怖虛無。

  凡人一旦觸摸,自我意識就會湮滅,融為其一部分。

  涼霧沒有絲毫迷茫猶疑,躺到石塊上的瞬間就凝神定氣,抱元守一挑戰所謂的「傳承」。

  當識海與殘缺的「規則」相撞,好似一葉扁舟面對狂暴海浪撞來。

  她咬緊牙關,堅守住自我意識這艘小船。哪怕浪濤以雷霆萬鈞之勢拍打船體,小船顛簸起伏到下一秒就要解體散架,但也要死撐到底。

  不認輸,直面驚濤駭浪又何妨。

  做一個瘋狂的舵手,駕駛小船穿梭在千尺高的浪頭,親自感受狂暴的大海,才能觸碰到它蘊藏的真理。

  石室內,一燈如豆。

  油燈被放在水池邊。

  光線十分昏暗,無法照亮涼霧的全身,也沒人看到她的臉色乍青乍白。

  這副面貌不似活人,倒似死屍。

  室內寂靜,仿佛聽不到一拍心跳一縷呼吸聲了。

  流動的池水也凝固住了,靜到連時間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過了許久,突然池水發生變化。

  它又動了,流速變得奇快,更在不斷升溫。

  此時,池中石從黑色變為了白色。

  石塊散發出了大量熱源。在池水的衝刷下,室內聚集起水蒸氣,這股熱量也隨著活水流了出去。

  麻衣教山谷內,霧氣漸生。

  霧氣覆蓋了桃花林,滲入了建築物的門縫窗隙間,更飄向了山谷入口。

  飄出一線天,順著溪流飄到了紅色霧瘴裡,又飄到了怪異花田上。

  霧越來越重,重到伸手不見五指了。

  「聽天池」的一門之隔。

  在詭面雕像祭祀廣場上,張潔潔與十位長老席地而坐圍成了一圈。

  十一人已經在此守了六天六夜,始終不聽室內傳出任何動靜。沒有慘叫,也沒有呼救。

  等到第三天時,六長老忍不住了。

  隔著門喊了幾句,問教主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沒聽到一個字的回應。

  郝明真是急了。

  想讓聖女開門去看個究竟,教主究竟是好是歹,總得有個說法。

  被張靖一句「你就會幫倒忙,胡亂開門導致教主走火入魔怎麼辦?」給攔了回去。

  眾人只能繼續耐心又煎熬地等待著。

  其實,張靖心裡完全沒底。

  她暗中擬定一個日期,假設涼霧到第十天尚未發出一絲響動,外面的人必須采取行動。

  等待就是煎熬。

  麻衣教等待了一百五十年的天命教主,現在是到最煎熬的時刻。

  當突如其來的霧氣無聲無息開始蔓延,苦苦等待的十一人都猛地精神大振。

  變化來了!

  麻衣教從未有過如此大霧!

  這應該是一個好消息。

  麻衣道人的遺訓手札提及,在教主接受傳承後,麻衣教也會為之一變。

  十一人目光灼灼地凝視「聽天池」的石門。必須看到涼霧順利出關,才是一切塵埃落定。

  沒想到這一等就又是一宿。

  彌散的霧氣是從淡到濃又從濃到淡,再消散得一絲不剩。

  未等到石門打開,倒是侍衛前來通報發生了一件駭人怪事。

  今天早晨,巡邏隊的董如福突然發瘋暴起。

  神志全失,逮著同組的隊友就咬,把隊友的右耳活生生地咬了下來。

  這還沒完。

  瘋了的董如福將那只耳朵生嚼著吃掉了。他沒有就此消停,繼續要啃食活人的血肉。

  雖然董如福年近四十,加入巡查隊已有十四年,但他的武功平時排在末尾。

  今日發狂後,居然功力暴漲。

  同組其余四人都沒能及時壓制住他,匆匆忙忙請來在谷內避世多年的鐵開誠才將其生擒。

  董如福被五花大綁到醫療室。

  巡查隊立刻去請醫術最好的五長老,檢查這個隊員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五長老暫時離開地下祭壇,其余十人仍舊等候著涼霧出關。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緊緊封閉許久的石門動了!

  門被從內打開。

  涼霧再度出現在眾人面前,精神奕奕地打起招呼,「各位,一夜不見,久等了。」

  「一夜?」

  張潔潔搖頭,「不是一夜。距離你踏入聽天池,已經過了六個晚上,現在是第七天的中午!」

  涼霧詫異,她沒有餓了六天六夜的飢餓感,也沒有時間流逝許久的感受。

  也許,這就是進入煉神狀態,專注於體悟「規則」,而斷了與外界的感知。

  六長老郝明一個箭步衝上前。

  忙不迭地近距離打量涼霧,發現她有了一絲變化。微小,卻切實發生地變化。

  怎麼形容最貼切呢?

  郝明想到了一個詞——鮮活。

  他又張望起門後的「聽天池」,發現池中的大石頭從黑色完全變成了白色。

  「啊!怪石全變白了!」

  郝明驚呼著大笑,「哈哈哈,對上了,全對上了。教主順利接受傳承了!」

  他又立刻發問,「教主,教主,祖師爺有沒有交代什麼事?提沒提到要長老團做什麼?

  您的打算呢?帶領麻衣教走出山谷,衝出雲南,去中原再開辟新戰場嗎?還有……」

  張靖又要扶額了。

  老六難得安靜了六天,眼下叫他等到了教主出關,再也忍不住要問問問。

  「你的問題怎麼能這樣多!」

  張靖打斷老六叭叭叭,「教主六天六夜沒有吃喝。不能先叫人吃一口熱的,再說其他?」

  郝明被懟,識趣地不再追問。

  他馬上切換新話題,「對,先吃飯,我去通知廚房。教主,您想吃點什麼,我去抓。天上飛的,水裡游的,地……」

  涼霧不叫人報菜名,「有什麼現成的食材就做什麼,一葷一素即可。」

  「這麼簡單嗎?」

  郝明也不多話,既然聽到命令,立即執行。

  「好勒!我這就去廚房,兩刻鐘內,叫您吃上熱乎的飯菜。」

  涼霧瞧著郝明的白胡子一甩,用極其不符合他七十高齡的速度竄了出去。

  她再看向其他人時,卻收起了喜色。

  「各位,我有一個好消息與一個壞消息,你們想要先聽哪個?」

  張靖早有准備。當教主順利出關,就會給麻衣教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會把老六先支開,只是不叫他嘴快說漏了。

  張靖:「等待了許久,先聽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從現在開始,麻衣教「只進不出」的教規作廢。」

  涼霧說,「任何人都能隨意離去,沒有時長限制,更不會逾期不歸就突然暴斃。」

  涼霧微笑,「你們完全自由了。」

  「自由了?」

  「我們自由了?」

  幾位長老不由喃喃自語。不論是否心甘情願,從進入麻衣教後,這個詞從自己的字典上被迫劃去了。

  張潔潔也喜上眉梢,追問:「意思我想去哪裡都可以。不用再每年定期趕回來主持祭祀,也再不受到一年只能出谷一百五十天的限制?」

  涼霧點頭,「對。聖女只能嫁給揭開黃金面具外來者的教規也作廢。」

  張潔潔欣喜地拉起了母親的手,都忘了要稱呼職位。

  「娘,你聽到了,女兒自由了!」

  十年前,從她被「聽天池」選定為聖女的那天開始,就是在戴著鐐銬起舞。

  這叫張靖更恨偷跑的丈夫葛風。

  那個男人口口聲聲說出谷尋找對策,不信江湖之大尋不到人解除困住妻女的無形鎖鏈。

  張靖不願女兒就連婚姻不也能做主,偷偷告知了丈夫天梯生門所在。

  除了長老團,其余教眾都不知道葛風是從天梯生門離開,以為他是逃跑死於山外。

  七年前,葛風實則走天梯的生門順利出教,不用受到三月不歸就會暴斃的教規限制。

  張靖的違規行為不是她以一人之力能做到的,而是整個長老團的默許。

  天梯內遍布機關陣法,生門的位置可以隨時轉化。

  守陣人的武功都深不可測,每一門的守陣人與一位長老單線聯系。

  換句話說,拿到天梯的陣法全圖,也只是從理論上掌握所有路線。

  在實際闖關時,未得到所有長老的默許放水,生門不易達到。

  放任葛風離去是長老團一致決定的冒險行為。承受了違背教規之痛。

  在麻衣老道設計天梯之初,料想到長老團集體放水的可能性。

  他在遺訓裡規定,十年僅有一個名額讓教眾不受束縛地離去。

  名額之外,長老團主動給人提供生門消息,就要承擔等同經脈寸斷之痛。

  雖然不是真的經脈斷裂,但痛苦無比清晰。以前有長老團成員經歷過精神懲戒。

  在葛風離去的前一年,有一個人憑此名額離開了。

  女人得知為救自己墜崖的母親未死,是無論如何也要闖天梯去尋母。

  長老團為了不引起教內動蕩,始終沒有透露十年一次的放水名額存在,而是默默給女人放水。

  如果葛風要等新名額,必須再等九年。

  九年太長了,遲則生變。

  張靖等人一致決定承受責罰之痛,助力葛風離開,認為他心系妻女必會全力尋找良策。

  一年又一年,一年再一年。

  等了三年,沒有收到葛風發回的任何傳信。

  後來,一位來自沙漠的鏢師為躲避仇敵追殺避入麻衣教。

  從他口中無意間聽到葛風的消息。

  那個男人迷戀上了石觀音,甘為奴僕被其驅使,死在了沙漠石林。

  這條消息不只對張靖母女,也對長老團是沉重一擊。

  葛風背叛了妻女,也背叛了對他寄予希望的長老團。

  自此之後,誰都不再提十年一次的生門名額。

  長老團一致決定絕不再心軟地網開一面,名額只給教主指定的人預留。

  張靖深恨葛風,也無法不遷怒石觀音,更恨自己無法手刃仇人。

  想要挖出葛風屍體,將其銼骨揚灰也做不到。雲嶺距離大漠太遠,路上時間遠遠超出了麻衣教長老能暫離山谷的時間限制。

  她對未來女婿沒有別的要求,只一條必須滿足——不受石觀音的誘惑。

  今天,自由卻「哐」地一下砸到了頭上,如此不真實。

  張靖向涼霧確認了一遍,「你確定嗎?「只進不出」的教規不存在了?」

  涼霧鄭重點頭,「是的,不存在了。這不是我空口白話,很快,你們都能有感覺。那種感覺與壞消息有關。」

  張靖立刻追問:「壞消息是什麼?」

  涼霧:「除了七、八兩位長老是在谷內出生,其余各位或是小時候隨長輩入教,或是成名後退居谷中。

  曾經在外生活過,能有更明顯地比對。在麻衣教的山谷裡,武功的精進速度遠勝外界。我沒說錯吧?」

  長老們紛紛點頭。

  二長老王宜:「不只是武功。一模一樣的配方與火候,我在山谷裡煉制的兵器也比谷外煉得鋒利。」

  涼霧指出:「其實配方並不同,最明顯的是冶煉金屬用到的水源。看似都是清水,但諸位想必清楚經由山谷流出的小溪很特別,能夠克制紅色霧瘴裡的怪蟲。」

  眾人再次點頭。

  正因注意到溪水的特別,順流而行也成了出谷辦事時的安全路線。

  二長老王宜很快懂了,「教主說的壞消息,是指自此往後麻衣谷再無特別之處。久居於此,無法獲得提升武功的益處,也沒了煉制兵器的性能加成。」

  張潔潔說:「麻衣教內很少有人生病。那些外來者本來身負重傷,入谷後好得很快。這些益處也都會消失嗎?」

  「對,一切好處都會消失。」

  涼霧肯定對方的猜測,「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當困住你們的「規則」不存在了,幫助你們的「規則」也就會同時離去。」

  這個「規則」,是一百五十年前麻衣老道存於傳神石之中。

  麻衣老道以蔔入道,一生在觀測天機,又最終突破天機而去。

  在離開前,他精心挑選了雲嶺深處的山谷作為傳道之地。

  以存有「規則」傳神石作為陣眼,把麻衣谷打造成了一個試煉場。

  凡是入教者,只進不出。

  在谷內修煉有天地之氣為輔助,效果加倍。

  等於是閉死關尋求自我突破。

  功成之際就去闖天梯,但凡尋到生門而出,就是考核及格。

  麻衣老道所留的「規則」需要人氣維系,否則隨著時深日久,它就會游離消亡。

  選聖女就是尋找根骨最合適的維系者。

  聖女在位時期一直佩戴黃金面具,無形中保持了規則的存在。

  聖女四十歲卸職,屆時也能選擇離開山谷。卻非闖天梯,而是通過詭面玉像的試煉。

  佩戴黃金面具的任職當日,聖女會接受一段蔔天術的傳功,出山的考核與此有關。

  長老團守護聖女,也守護著整個試煉山谷的安危。卻無法輕易離去,必須獲得教主允諾。

  教主從何而來呢?

  涼霧娓娓道來從「聽天池」傳承的訊息,「其實在麻衣神算最初的計劃中,任何教眾都可以挑戰「聽天池」。」

  張潔潔不解,「後來怎麼變了呢?我接任聖女時,也沒從黃金面具裡感知到蔔天術的只言片語。據我所知,前五位聖女也都沒得到傳功。」

  涼霧:「因為計劃趕不上變化,「規則」被損壞了一半。」

  麻衣老道謀劃得很好。

  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卻發現「規則」遭到不知名的攻擊。導致麻衣谷原定的布局變異,他也說不准具體的變異方向。

  原來,卦無法算盡,天道彰顯出了無常之威。

  麻衣老道卻沒時間了,這個世界的法則在排斥他,他必須離開。

  來不及找出「聽天池」變化的原委,只能測了最後一卦,算一算誰能幫助麻衣教脫困。

  「幫助麻衣教脫困的人也就是新的教主。與其說是要等一位教主來繼承麻衣教,不如說是要這人打破變異有缺的規則。

  這件事絕大多數的人都做不到,就像選聖女一樣,選的是天賦。」

  麻衣老道留下的遺訓就是測算結果。

  將來必有一天,玄女踏風而來,降落在桃花林。黃金面具為指引,點名教主是誰。

  「只有一個問題。」

  涼霧說,「麻衣神算也測不准時間,他不知道將來教主必會降世的某天究竟是哪天。一百五十年對你們很漫長,對他也許不過彈指一揮間。」

  此話一出,長老團眾人都沉默了。

  祭壇變得很安靜。

  涼霧的講古也到此結束  。

  麻衣教往事一半是傳神石所載,一半是游戲面板給的階段性獎勵所顯示。

  等涼霧抵御承受住了殘破規則的一遍遍衝擊識海,待它的能量耗盡時,發現游戲面板「長春之謎」的任務進度又推進了。

  【覓得麻衣谷舊規,長春之謎(2/3)。解鎖麻衣神算創教之變(待查閱)。附加獎勵:永不失效的定點坐標一處(待使用),能量石x1。】

  不止於此,人物面板的根骨一欄有了變化。

  八年前,最初穿越而來時,她的根骨是負數。

  懷疑與借屍還魂有關,負數的原因與身體是死屍有關。

  後來使用了游戲抽獎所得的「百毒不侵」,宛如經過洗經伐髓,根骨從【-10/100】變為了【90/100】。

  當時,涼霧感到奇怪。

  那般巨大的變化,為什麼沒有直接衝到滿格數據呢?

  無人解答疑惑,這些年根骨數據也再無變化。

  直到今天,它動了。

  又上漲了五個點,變成了【根骨:95/100(半步先天)】。

  涼霧從麻衣老道所留的殘缺「規則」,大致推測出了變化原因。

  一言以蔽之,她獲得了與此世相連的「生之氣息」。

  之前十人挑戰教主之位,十死無生的根源也在「生之氣息」。

  傳神石的「規則」變異了。不是多了滅亡的氣息,而是多了「生之氣息」。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肉。體凡胎能承受的「生之氣息」也有一個極限值。

  十位挑戰者的武功超強,生機勃勃。

  被灌入大量變異「生之氣息」,卻又無法瞬間突破身體承擔的極限,可不就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殘缺的「規則」只對活人見效,而不對死人有反應。

  理論上,能夠受得了傳神石的「生之氣息」,最好是一具活著的死屍。

  假設涼霧在穿越之初來到麻衣谷聽天池,她能順利又迅速地消耗「規則」,打破麻衣谷的無形枷鎖。

  今非昔比。

  她體內的死氣早就被清除得七七八八了,再挑戰「聽天池」就是難度異常加倍。

  不過,她終究與旁人不同,是真真正正死過一次。

  當年,借屍還魂,不等於身體健康。

  等到去除死氣,練得武功超群,不代表真正活在這個世界上。

  活,不只是身體意義上的,還有看不見摸不著的因果關聯。

  天外之魂,脫離這個世界的因果規則。

  好處是不受冥冥之力的制約,但福禍相依,也有壞處。

  將來想要超越這個世界去探查天外天,就要需斬斷此身與此世的舊因。

  問題來了。

  天外之魂沒有舊因,又怎麼斬斷呢?

  麻衣老道不清楚。

  也許有特殊方法,但艱難程度必是加倍。更可能是游魂始終被困此世,不得更進一步。

  他的卦像,指向了那一縷幽魂。

  殘破變異規則的「生之氣息」是幽魂的助力,助其獲得一縷舊因。

  幽魂只要承受住「規則」的衝擊,消耗了它的能量就能幫助麻衣教脫困。

  相互幫助,相互成就,不外如是。

  涼霧經受住了這一波考驗,反映在了根骨的提升上。

  這些私事沒必要與麻衣教的眾人說,接下來要談一談怎麼安排教眾的去留問題。

  涼霧打破沉默,說:「傳神石的能量耗盡,山谷的變化很快會逐一體現出來。比如谷外的紅色毒瘴會消失,毒蟲們或死亡或退化。」

  只進不出的規則是桎梏,但也是保護。

  現在沒了那一層屏障,麻衣教必要經歷一番更迭變化。

  涼霧指出:「麻衣教收留了不少武林人士,他們以前的敵人是不是還活著?舊仇會不會尋來?諸如此類的問題,只多不少,都亟待解決。」

  長老團一眾也打起精神。

  張靖說:「變化應該已經開始了。一個多時辰前,侍衛通報了一樁怪事,說巡查隊一員突然發狂要吃人。谷內一般很少有人得病,董如福突然病了,很可能是潛伏在他體內的毒物發作了。」

  「踏!踏!踏!」

  又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侍衛又來通傳,「急報!山谷出入口的紅色毒瘴在快速消失。偵查隊出谷打探,發現怪蟲們死了一大片。另外,發現大批丐幫幫眾與苗疆五派正朝山谷方向集結而來,大約有三四百人之多!」

  如果是登門拜訪,何須不打一聲招呼,這麼多人一起來。

  涼霧頓時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此事必定與打狗棒丟失有關。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八成是六大派圍攻麻衣教。

  涼霧笑了,對長老們說:

  「解決驟變帶來的混亂,最好就是出現凝聚人心的一戰。丐幫等人也是『心善』,主動上門來送機會。真就是想打瞌睡,有人送枕頭。」

  張靖默默翻譯,怕不是來送枕頭,是主動來送人頭。


第53章

  麻衣教山谷外,綿延千裡的花海艷麗到詭異。

  丐幫與苗疆五派集聚花海之側,三四百人浩浩蕩蕩,卻不敢輕易向花海深處進發。

  花海連接的紅色霧瘴濃密到令人發怵。

  試著在瘴氣邊緣逗留半個時辰就惡心嘔吐,證明它必有怪毒。

  此次,六個門派人多勢眾地聚集到麻衣教外圍,皆因打狗棒被盜事件。

  元宵節,五毒教偷盜的嫌疑被消除不久,極樂洞爆出了驚現打狗棒殘片。

  前幾個月,丐幫在雲南找打狗棒的動靜鬧得不小。

  一般情況下,本地門派駐地內莫名其妙地發現了打狗棒碎片,極有可能秘而不宣,避免惹得一身腥。

  極樂洞卻沒能掩蓋住。

  有人第一時間特意通知了距離最近的丐幫弟子,引得丐幫與之發生衝突。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天蠶教、百藥門、蠍怪窟與黑魔嶺四個苗疆門派,當時也都與附近丐幫弟子就地打了一場。

  事後,打狗棒被砸碎與五場衝突的消息先後爆出。

  南宮靈難以壓制怒火,拼湊起五塊綠色碎玉,組成了一根完整打狗棒。

  涉事的五個苗疆門派堅決否認偷盜打狗棒並砸碎它。這種做法對自身全無好處,認為教內必定出了內鬼,內鬼受到幕後黑手的控制。

  幕後黑手究竟在哪裡?設局意欲何為?

  丐幫與涉事的苗疆五派開了一場秘密會議,然後調動人馬直奔雲嶺深處。

  二月二十七日,六支隊伍集結在麻衣教山谷外。

  天蠶教教主望著花海,「這裡就是傳聞裡的麻衣教外圍。闖過花海,穿過紅色霧瘴,抵達山谷入口。」

  黑魔嶺掌教:「那還等什麼?按照會議決定,直接殺進去。必須讓麻衣教把幕後黑手交出來,要不把解藥交出來。」

  「也不必讓人直接衝,花海與紅瘴必有劇毒。」

  蠍怪窟左護法說,「大家各顯神通,我教放出毒蠍,爾等叫蠱蟲與毒物先去探一探虛實。」

  百藥門頭目與極樂洞首領紛紛點頭。

  丐幫沒有飼養如指使臂的蟲類。

  南宮靈直接點名,「洪七,你去做一回探查兵。」

  「嗤——」

  一聲譏笑響起。

  南宮靈不用轉頭都知道是誰發聲,只有污衣派九袋長老錢多金。

  這次圍攻麻衣教,不只他帶領的淨衣派二十七人,還有錢多金攜三十位污衣派教眾。

  錢多金嘲笑,「少幫主,打頭陣這種事不該自己上嗎?怎麼又叫洪七去?你這是要把人往死裡使喚。」

  南宮靈理直氣壯:「打狗棒在誰手裡丟的,誰就該負責到底。如今打狗棒被毀,洪七更要手刃幕後黑手。」

  錢多金:「我不是說洪七沒責任,但更大的責任不該是任幫主嗎?作為幫主,任慈不隨身攜帶打狗棒,導致幫派信物被毀,他有重大過失!」

  南宮靈怒目:「難不成你要廢了幫主上位不成?你真是狼子野心!」

  錢多金慢悠悠地說:「我可沒本事廢了幫主,等回到濟南,讓長老與各分壇壇主投票決定。現在是你該替父贖罪,衝在最前方去探查敵情,你不敢嗎?」

  南宮靈狠狠瞪了一眼錢多金。

  如果去其他地界,衝在前方一探究竟也未嘗不可。

  此地卻是麻衣教外圍,推測山谷裡窩藏了一位極其厲害的下蠱人。

  半個月前,六派願意召開秘密會議,不只是苗疆本地門派意識到有內鬼,還因為六派都發生了高層動亂。

  從丐幫洞到黑魔嶺,六個門派都有高層身中奇蠱。突然失去神智,見人就咬,要吃活人血肉。

  作為以蠱毒聞名的苗疆五派卻束手無策,對這種奇蠱見所未見。

  不知道是誰下藥,更不知如何解毒,也不知道下一次誰會中招。

  好不容易發現內鬼的蹤跡,內鬼卻是蠱毒發作當場暴斃。

  在三個內鬼臨死前,只逼問出了「麻衣教」這個詞。

  一股恐慌籠罩了六派。

  為了找到解藥,為找出幕後黑手,才會願意坐下來和談。

  南宮靈一肚子火,可是畢竟身在雲南。

  強龍也壓不過地頭蛇,何況他也不是強龍,只能坐下來開會和談。

  會議上,眾人試圖找出各個門派的交集。

  錢多金也代表污衣派參與了會談。他提到丐幫以前沒有結隊涉足苗疆,只有個別弟子因私來過。

  聽說十五六年前,有人在苗疆撿了一塊令牌。非金非玉,不似中原武林所有,很是新奇。

  那個丐幫弟子叫周小強,已經去世。聽他提過一嘴,將令牌在沿海城市賣掉了。

  聽了錢多金說的往事,百藥門、蠍怪窟與極樂洞代表若有所思,表示十幾年前也撿到過類似物品。此物來自西域明教,上面刻了明教教規。

  這下,事態漸明。

  打狗棒被盜與明教聖物散落苗疆有關。

  至於極樂洞與黑魔嶺沒有沾上明教聖物也被卷入其中,懷疑幕後黑手是順便報復。

  過去二十年,苗疆門派內鬥屢見不鮮,各派都有叛逃者。

  同在雲南之地,能夠庇護叛逃者的地方並非天龍寺,而是有著「只進不出」教規的麻衣教。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

  幕後黑手也是避入麻衣教的一員,為了明教聖物遺失展開報復,故意引丐幫到雲南,還攪得苗疆一團亂。

  丐幫為了打狗棒被毀之仇,要去問個清楚。

  五個苗疆本地門派為了找奇怪蠱毒的解藥,要去麻衣教討個說法。

  六派大點兵,一共召集了三百八十人,兵臨谷外。

  各派首領不是傻子,也想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可能性。

  幕後黑手也許不在麻衣教內,而是希望六派與麻衣教打起來。

  即便這樣,這一仗也要打。

  六派沒有籌碼了,誰也拿不出一塊明教聖物。

  丐幫弟子賣掉了令牌。百藥門等三派撿到的明教令牌也早就不復存在,用這種新奇材料做了不同兵器。

  假設真有黃雀,對方很可能是衝著剩余的明教聖物來的,這東西應該就藏在易守難攻的麻衣教內。

  只靠嘴皮子談,能讓麻衣教交出明教聖物嗎?

  六派一致認為麻衣教不會答應。

  眼下,明教令牌是重要的籌碼,是換取奇怪蠱毒解藥的交換物。

  這一場仗必須打。或是索要解藥,或是索要明教令牌。

  「別吵了!」

  極樂洞首領高聲喊停丐幫又起的紛爭,指向原本濃瘴密布的樹林,「你們快看,情況不對勁。」

  眾人望去。

  只見紅色毒瘴迅速消退。

  與此同時,詭異花海大片大片地凋零枯萎。

  那些怪蟲們仿佛突起的暴雨,紛紛從樹干花枝上墜落在地,僵硬死亡。

  這個場景著實古怪,有一場死亡正在急速蔓延。

  /:。

  六派圍攻者們都目瞪口呆。

  隊伍裡,不免有人嚇得連連倒退。

  驚恐地喊出了,「不好了!閻王來收人了!」

  「胡說八道!」

  南宮靈極力斥責,「這分明是空城計!」

  到這一步,不論麻衣教出什麼變化,也必須得打它。

  南宮靈不讓動搖軍心的言論出現,有理有據地駁斥。

  「紅瘴、怪蟲與花海都是麻衣教隔絕外敵的手段,你們都知道這些東西有毒。

  原本的防御屏障在快速消失,是麻衣教故意為之。恐嚇你們,叫你們不敢入谷一戰!」

  南宮靈說完,又緊盯苗疆五派的帶隊首領們,瞧瞧這些人是否臨陣變卦。

  極樂洞首領等人面面相覷。稍作沉吟,很快都表態。

  「對,這是空城計。」

  極樂洞首領說,「很可能是麻衣教內部發生了突變,只能用這等手段來恐嚇我們。」

  蠍怪窟左護法更是煽動大家情緒,「沒什麼好怕的。都是玩毒的,我們還能怕了麻衣教不成?正好趁他病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百藥門頭目也表示贊同,「不錯,空城計嚇不到我們!有毒瘴時,我們敢往裡面衝鋒。現在對方沒了毒瘴保護,我們反而不敢了嗎?」

  黑魔嶺掌教:「現在不必派毒物探路了。黑魔嶺眾弟子聽令,直衝麻衣教。對方下蠱毒在先,我們合該索取解藥與賠償!」

  黑魔嶺掌教一馬當先地衝進了凋零的花海,衝進紅瘴退散的森林。他帶領的五十七人都緊隨其後地衝鋒。

  南宮靈見狀,不甘示弱。

  沒了毒瘴、怪蟲的威脅,他也敢衝了,振臂一呼就帶著淨衣派二十七人朝麻衣谷殺去。

  錢多金的眼中一暗,立刻也率領污衣派眾人趕上。

  洪七緊緊蹙眉,他不贊成用圍攻麻衣教的方式討要說法。

  奈何一個人的反對聲根本不起作用。中立派本就聲量小,而他又有守衛打狗棒不利的罪責在身。

  此時,洪七只能跟著一起進入森林。

  其余四派也不猶豫了。

  不甘落後地加速衝進森林,爭求做率先進攻麻衣教的那一批人。去晚了,沒好處搶怎麼辦?

  烏泱泱的三四百人衝過花海,進入森林。

  沒有霧瘴的阻擋,視野不再受到限制,可以看清地勢分布情況。

  一個時辰,快速行軍,定位到麻衣教的山谷入口。

  那是一線天式的狹窄山坳,每次只有三到四人能並排通過。

  六派正在扔骰子,決定哪一派先行。

  此時,一縷輕霧從谷口悠悠飄出。

  「不好!」

  天蠶教教主定睛一看,「彌天大霧,怎麼又是你!」

  輕霧悠悠落地。

  赫然是涼霧身著一襲暮雲灰色的衣衫站定。

  明明是陽光正濃的午後。

  她的到來,卻似帶來了一股暮靄沉沉楚天闊知的感覺。

  「彌天大霧」!

  這個稱呼一出,讓南宮靈下意識手抖了抖,骰子落地了。

  六支隊伍也是突然變得安靜。本次圍攻麻衣教的門派都參加過仙麻會,見識過涼霧的功夫。

  涼霧看向天蠶教教主,「什麼叫又是我?你來得,我來不得?何況,我們也沒交過手吧?」

  天蠶教教主可不會說他倒霉地被涼霧打敗過一回。

  元宵節「李家燈鋪」兔子燈比賽上,他的福祿壽組合輸給了黑白無常。

  幸而當時戴了面具,這種丟臉的事情不必

  讓外人知道。

  天蠶教教主大聲問:「我們來,是代表被毒害的幫眾討一個說法。你呢?該不是來調停的吧?

  今日之事,我們可不會聽你調停就作罷。只要你不摻和,我保證你是我天蠶教的貴客。」

  黑魔嶺掌教也立刻回神,今日不必怕涼霧。

  她再厲害也就是一個人,而我方有三四百之眾。

  黑魔嶺掌教:「我等必要麻衣教交出解藥與明教聖物。你等無關之輩,速速離去。」

  涼霧笑了,「如果八天前,你們說這話說得倒是沒錯。今時卻不同往日。」

  黑魔嶺掌教不解:「你是什麼意思?」

  涼霧:「巧了。七天前,我接任了麻衣教教主之位。今天,得到了教派上上下下的一致認同。」

  這個消息似冷水入油鍋,直接叫六派幫眾炸開了。

  「啥?!」

  「彌天大霧怎麼成了麻衣教教主了?」

  「這仗還能打嗎?」

  ……

  議論紛紛。

  南宮靈暗中咬牙。

  自己想做丐幫幫主,與污衣派是鬥得那叫一個辛苦。涼霧憑什麼搖身一變就執掌麻衣教呢?

  「肅靜!」

  南宮靈立刻高呼,「哪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

  他大喝一聲,「別忘了打狗棒信物被碎成五段,別忘了你們的同門身中奇毒。我們今天是來討個公道的!」

  南宮靈責問涼霧,「你敢說麻衣教沒有私藏明教聖物嗎!」

  涼霧:「不論我說是或否,你不會信。必是要打一場才肯認輸的,不是嗎?」

  「我不信不是我不講道理,而是口說無憑。」

  南宮靈表示本次是師出有名,「極樂洞等五派的內奸臨死前,招供了打狗棒被盜、被下奇怪蠱毒的事都與麻衣教有關。」

  他好似講道理地說明,「在仙麻會上,你說你的話就是證據,我認了。當時,你不是嫌疑人。

  今天情況不一樣!你是麻衣教教主,就是涉案人。你的話,我不能輕信。」

  南宮靈自知不敵,有意以退為進。

  他說:「你在七天前接任教主之位,但我等六派被暗害是大半個月前。你是主謀的可能性很低,所以要打,我們也不與你打。」

  這個提議,迅速得到其余五派首領的認同。

  柿子要挑軟的捏,誰會想不開撞鐵牆呢?

  最著急衝鋒的黑魔嶺掌教也不想挑戰涼霧。

  他說,「不如這樣,你把麻衣教之前的負責人叫出來,我們和那些人打。」

  涼霧爽快地同意了,「好,我不與你們打。我很講武德,也不叫教眾長老與你們打,只安排教眾與你們切磋。」

  這話一出,六派眾人心底一喜,但又隱隱擔憂有詐。

  涼霧拍了拍手。

  「啪,啪,啪。」

  隨著三次擊掌聲起,一支百人隊伍從山谷裡魚貫而出。

  百人快速列隊,成了整齊劃一的十乘十方陣。

  對比來看,六派雖然有三四百人,但各自為陣,隊形也很是松散。

  涼霧:「今日,我教出一百人,請教諸位的功夫。」

  這一戰,本就不是給她練手的。

  六派來得時間太好了,趕上了困住麻衣教的「規則」被擊碎。

  當涼霧召集教眾,宣布「只要今天力挫六派聯軍,往後可以自由進出山谷」的新規之後,簡直是全員沸騰。

  麻衣教眾人苦「只進不出,違者暴斃」久矣。

  哪怕最初入谷做好了避世的心理准備,但真的後半生困於山谷時,又如何不生怨懟。

  看似有闖天梯的那一條出路,但從沒人成功過。

  不少武功高強的教眾嘗試過闖天梯。

  也是邪門,闖關者沒有一個見到天梯生門所在。

  生門似乎就像鬼,說的人多,見的人一個也沒有。

  更邪門的是進入天梯闖關後,自身實力被莫名壓制減半,似有一股冥冥之力不放人離開。

  今天,涼霧宣布新規,只要擊退六派來犯就能自由進出,這簡直是久旱逢甘雨。

  無人不支持新教主的這個政策。

  哪怕有的人在山谷外還有仇敵未死,哪怕有的人不想回到紛紛擾擾的江湖裡,但不想出谷與不能出谷是兩回事。

  今天,麻衣教教眾無人不捍衛自由進出權。

  涼霧問誰要報名參戰時,那場面太火爆了。

  教眾爭先恐後,都是摩拳擦掌要打一場。只愁一百人的名額限制,怎麼就不能更放開一些呢?

  六派集結了三四百人上門挑釁。

  麻衣教只出一百人守衛,這合適嗎?

  此刻,百人成陣,氣勢洶洶地看向六派。

  南宮靈不由心底一虛。

  雖然我方人數占優,但他感覺到「烏合之眾」這個詞怎麼寫。

  這時,錢多金卻毫不畏懼地高喊:

  「污衣派聽令,我等誓死捍衛丐幫尊嚴。打狗棒被毀,今日必要向始作俑者討個說法!衝——」

  污衣派衝了,淨衣派如何能退。

  丐幫上了,其余五個門派也都一哄而上。

  亂戰即起。

  一時間,飛沙走石。

  麻衣教百人與六派三四百人混戰在一起。

  打得是鼻青臉腫、皮開肉綻、斷胳膊斷腿。這些形容詞全部在形容六派聯軍。

  麻衣教百人越打越興奮,沒有當場取人性命,是堅守了教主令。

  涼霧瞧著一邊倒的戰況。

  只選百人參戰,確實不合適,是她欠考慮了,該再減半的。誰能想到六派聯軍如此不中用,三打一也打不過。

  其實,她沒有與六派結死仇的想法。

  今日迎戰是表明不畏戰的態度,是麻衣教出世後在苗疆一戰立威,但不代表要打出真火讓幕後漁翁得逞。

  此時,一線天的山坳內,嗩吶聲猛地一響。

  緊接著,好運來改編版歌聲乍然響起。

  六長老帶頭唱了起來:

  「好運來,祝麻衣教好運來,好運帶來了自由啊;

  好運來,祝麻衣教好運來。迎著好運,守護和平,安四海。」

  涼霧嘴角猛地一抽。

  郝明這個老六,他還真的搞改編啊!

  六長老說是長老團不參加團戰,但也要慶祝今天這個好日子。就等他改編歌曲,給外面的麻衣教教眾助助興。

  涼霧對此提議有過一瞬猶豫,最終還是默許了。

  此時,好運來之麻衣教版本從一線天裡傳來出來。歌聲嘹亮,響徹戰場。

  柳不度踏風而來,快速趕往七天前平地生風的山谷入口,手上提著一個被他五花大綁的人。

  等靠近樹林,發現環境驟變。

  紅色瘴氣都不見了,遍地怪蟲屍體。還有許多新鮮的腳印,都是衝著麻衣教方向而去。

  不妙!

  想必是麻衣教生變,也不知被怪風刮走的涼霧是否牽扯其中?

  他加快速度趕向一線天,但聽奇奇怪怪的歌聲乍響。

  遠遠瞧著地上是烏泱泱的一片。

  丐幫弟子的衣著最易辨識,還有苗疆五派也在求饒喊著別打了。

  只見一個百人方陣列隊,齊齊高喊:「我等幸不辱命,教主英明!麻衣教,好運必來!」

  這是在對誰在叫麻衣教教主?

  柳不度凝神一望,差點手上一松,叫被綁的那個男人臉朝地摔著。

  眼前是什麼情況?

  自己被怪風刮到遍布毒物的長春谷,是過去了短短六天吧?

  該不是遭遇了觀棋爛柯,谷內一天外界一年,外面已經過了漫長的六年吧?

  柳不度:為什麼覺得換了人間?

  涼霧唰一下成了幫主。假設他再晚出來幾天,該不是更新到攻打紫禁城的那一步了?


第54章

  六派聯軍技不如人,只得求饒。

  「談!我們立刻和談!」

  天蠶教教主第一個滑跪。

  有的事,一回生兩回熟。

  他不是第一次認輸,元宵節兔子燈比賽能認輸,今天對戰麻衣教也能認輸。

  天蠶教教主隱隱哀怨。

  麻衣教如此厲害,為什麼以前不一統苗疆武林呢?扮豬吃老虎,玩得很開心嗎?

  所謂麻衣教教規「只進不出,違者暴斃」,它總不能是真的吧?

  有第一個跪的,就有第二、三、四、五個。

  「對,和談!」

  「是啊,打到最後總是要坐下來談的。」

  「大家都在雲南生活,沒必要結下死仇。」

  「我們的訴求很簡單啦,就是想要奇怪蠱毒的解藥。求生也是人之常情。」

  苗疆其余四派也都投降了。

  這些年苗疆武林經常混戰,時戰時降已經是常規操作,都不覺得投降投得快有什麼丟人。

  涼霧沒有立刻表態,而是看向丐幫的一眾殘兵。

  別管污衣派或淨衣派,都被打得灰頭土臉。

  南宮靈也好,錢多金也好,被揍到披頭散發了。

  「丐幫怎麼說?」

  涼霧意有所指,「說來也怪。你們沒來雲南之前,苗疆武林都已經簽了和平協議。你們來了之後,攪得大家沒了安生日子。」

  這話乍一聽不講道理。

  打狗棒

  被偷又被砸毀,丐幫是受害者,要怪應該怪幕後黑手。

  涼霧卻清楚自己沒有歸因受害者。這是一場復仇,丐幫才是始作俑者。

  「今天,你們要討回打狗棒被毀的公道。」

  涼霧明知故問,「我倒是好奇了,你們為何來麻衣教尋找明教聖物呢?這些事與遠在西域昆侖的明教何干?」

  南宮靈打心底不願意投降,哪怕打不過也要站住理。

  「十幾年前,明教聖物不慎遺落在苗疆。我等六個門派,不過是隨手撿走了它。如今明教有人暗中行事,毀丐幫信物,更給我們的教眾下蠱。」

  南宮靈堅持認為錯不在己方,「這種行為不過過分嗎?!已知麻衣教與之牽扯不清,我們來問個究竟也是情理之中。」

  涼霧:「說我教與明教牽扯不清又從何談起呢?如果你指的是幫眾有人中了奇怪蠱毒,麻衣教也有被害人。」

  五長老為發狂的巡邏隊隊員檢查,確診董如福中了一種新型蠱毒,他的腦中有三條蠱蟲。

  因為董如福沒有及時得到藥物壓制,蠱蟲從休眠進入活躍期,傷了宿主的腦子,導致他嗜血食人。

  即便現在除去蠱蟲,董如福的神智極有可能無法恢復如初。

  涼霧問:「各派都有人中蠱毒,唯有你丐幫還多了一件怪事,是被盜走幫派信物。我有理由懷疑幕後黑手對丐幫用了同等的報復手段。」

  「不可能!」

  南宮靈立刻否定,「我丐幫距離明教十萬八千裡,怎麼可能偷它的聖物!」

  「丐幫偷沒偷,不由你說了算。」

  忽而,從樹林方向飄來一道冷淡的聲音。

  南宮靈即刻回頭,「誰?!」

  天蠶教認出來了,來者是黑無常。

  柳不度飛掠而來,暫時擱置外界變得太快的疑惑,將被綁來的中年男人扔到地上。

  「你們要的幕後黑手來了。前任明教教主苗重山,發明了三屍腦神丹,一種毒發後會要食人的蠱毒。苗重山指認丐幫在十六年前盜取了明教聖物十二枚聖火令,所以他要報仇。」

  話音落下,苗疆五派先炸了,把矛頭對准了丐幫。

  極樂洞教主怒問南宮靈,「你們丐幫是什麼意思?!騙我們來做打手嗎!」

  南宮靈被問得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他是真的不知情!十六年前,他都沒怎麼記事。

  面對這個指控,他絕對不能認,否則雲南發生的亂子都會被歸因到丐幫頭上。

  南宮靈瞥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苗重山。

  「這人有什麼證據嗎?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嗎」

  柳不度沒興趣解釋說明,解開了苗重山的啞穴,「你自己說吧。」

  苗重山得以發聲,第一時間嗤笑起來。

  目光鎖定九袋長老錢多金,「呵呵!錢長老,你沒告訴他們,你就是最好的人證嗎?對了,還有一位人證。」

  苗重山又看向淨衣派的石長老。

  「石青,你也清楚當年的往事。你與錢多金曾經都是白玉魔丐的手下!是你們丐幫欺人太甚,非但盜走了我教聖物,還故意將十二枚聖火令分散扔了。」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從明教教主淪為明教罪人,一切都是白玉魔丐造孽,而你們知情不報,讓整個丐幫成為幫凶!」

  苗重山目眥欲裂,「我要報仇!打狗棒早就該被砸爛了!」

  南宮靈還想強辯,卻發現副手石長老與對頭錢多金都變了臉色,這足以說明苗重山的指控是真的。

  南宮靈質問兩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石長老訥訥不語,錢多金撇開頭不說話。

  苗重山癲笑,「你問他們,不如問我。十六年前,白玉魔丐還叫白天。西域據傳有降龍十八掌的消息,他帶隊去查,錢多金與石青都在探查隊裡。」

  七八十年前,喬峰身亡,來不及將完整的降龍十八掌心法傳給下一任丐幫幫主。

  據說他臨終時將整本心法托付了出去,但丐幫遲遲沒等來傳功人。

  後來,丐幫一直持續打探這套武功的線索,甚至有誰能找回全本武功誰能就做下任幫主的說法。

  白玉魔丐去西域調查線索,沒找到《降龍十八掌》,卻與彼時元氣大傷的明教發生衝突。起因是懷疑明教五行旗捷足先登地搶走秘籍。

  事後證明是他誤判了。他非但沒有冤家宜解不宜結地道歉,反而把西域之行白跑一趟的邪火撒在了明教身上。

  「當年我的功夫差。沒能護住聖火令,叫惡賊給奪走了。」

  苗重山當年被偷襲,重傷到武功盡失。

  他也不會對眼前這些人說明教彼時的處境艱難,整個明教高層經歷了一場滅頂之災。

  在中原造反時,被朝廷派出的怪異高手黃裳重創。

  後來,明教殘部殺了黃裳全家泄憤,更引得他追擊報復。

  以苗重山的武功本不可能接任教主,但當時是真的選不出誰了。

  在他被白玉魔丐打到武功盡失時,不知道對方來自丐幫。

  只來得及抓住對方身上的一塊玉佩,聽其口音是江南一帶人士。

  苗重山:「我形如廢人,被逐出了明教。我一直在找真凶是誰,找啊找,一年又一年,終於被我鎖定了真凶就是丐幫叛徒白玉魔丐。但他已經因為連環奸。殺罪被丐幫通緝,而聖火令的下落也隨著他的銷聲匿跡消失了。」

  苗重山只能繼續追查。他的內傷始終沒有好,五年前到雲嶺時誤闖了一個山谷。

  他沒想到多年不治的內傷居然被谷中人治好,經脈更被蘊養得尤甚以往,更適合練武。

  「雲南是個好地方,還叫我發現了十一塊聖火令的蹤跡。其中一塊被丐幫弟子周小強在泉州賣掉了,還有十塊被不同苗疆門派撿了回去。」

  苗重山:「我知道直接上門要的話,你們勢必不會給。我必須換一個方法把聖火令拿回來。」

  涼霧聽到這裡,不由問了,「你沒試過,怎麼知道對方不會給呢?」

  至少五毒教的金長老會給,當時還特意在大理城等了好久,但沒有人來取那塊材質特別的令牌。

  苗重山一噎,反問到:「是你撿了,你會還嗎?」

  涼霧也說實話,「看情況。也許直接還你,也許找你要點報酬。這取決於你的態度。」

  人在江湖,讓失物物歸原主有一定風險。有時,必要的報酬反而免去後續危機。

  以聖火令為例子,六塊記載了明教的武功。

  無償地還給對方,對方瞧你好說話,說不定以你偷練明教武功為由把你搞死了。

  涼霧承認想要湊齊聖火令一觀山中老人的武功,但也沒想一直持有聖火令。

  /:。

  是「借」聖火令一觀,不是占為己有。早晚會還給明教,是早是晚,全看對方的態度。

  苗重山默念不聽不聽,走到這一步,絕不承認有人願意歸還。

  他自顧自地說,「我研制出了能一種蠱毒,它非常厲害,我敢保證整個苗疆,不,是整個江湖都無人能解。用它就能實行我的報復計劃。」

  說到這裡,他譏諷地看向南宮靈。

  「除了楚留香,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丐幫總壇盜出打狗棒,你連這事也想不明白嗎?是內賊!」

  誰是內賊?

  苗重山將視線轉到了錢多金的身上,「錢長老,你不告訴大家嗎?我給你下蠱之後,你卻表示願意與我合作,搞一場賊喊捉賊。等來日你尋回打狗棒就能力爭丐幫幫主之位!」

  錢多金閉起了眼睛,一個字

  也不想多說了。

  「好啊!」

  南宮靈咬牙切齒地說,「錢多金,果然是你包藏禍心!」

  他早就懷疑過丐幫有內應,但一直都沒找出更多證據,更不曾抓到錢多金的一絲把柄。

  突然,又意識到一種可能。

  南宮靈側目,死死盯住石長老,「是你嗎?你身為淨衣派長老,卻是與污衣派暗通款曲嗎?!」

  石長老也被錢多金盜走打狗棒一事給驚到了,但他不認為與污衣派保持聯絡有錯。

  「少幫主,你始終不懂,你該是整個丐幫的少幫主,而不只是淨衣派的少幫主。幫主不看好你接位,就是這個原因。」

  南宮靈根本不認同石青的話,任慈不選自己這個養子繼位,必是有一個更隱秘的理由。

  這話卻不必對叛徒說,他只嘲諷,「我不適合繼位,錢多金這種內賊就適合了?!」

  錢多金仍舊不說話。

  苗重山看到丐幫內鬥,越看越興奮,恨不得攪得丐幫內鬥,是鬥到全滅才好。

  正因如此,他才故意把偷打狗棒一事嫁禍給苗疆本地門派,想要這些拿了明教聖物的門派相互殘殺。

  苗重山掃視一圈,今天幾百人亂戰,居然沒有一個人死。

  傳言裡麻衣教教眾性情古怪,為什麼沒有把來犯者都殺了,為什麼沒有血流成河?!

  這完全脫離了計劃,叫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剛才聽到麻衣教有教主了,一定是新的教主破壞了他的計劃。

  苗如山忽而極喜忽而極怒,劇烈的情緒起伏叫他失了理智。

  遲一拍才想到新教主是誰,就是剛剛問他為什麼不登門取回聖火令的那個女人。

  涼霧迎上苗如山想要把她凌遲的眼神。

  她反而笑了,「叫你失望了,你再怎麼期盼地看著我,我也不會給你聖火令。你付不起酬勞。」

  苗如山聽到聖火令,近乎本能想要收回它們,「什麼酬勞?」

  涼霧只說,「先不談別的,你拿的出三屍腦神丹的解藥方子嗎?」

  此話一出,苗疆五派回神。

  只顧著看丐幫的好戲,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眾人紛紛朝著苗重山喊:

  「解藥!」「你快把解藥方子叫出來!」……

  苗重山卻是啞然失聲。

  「他沒有解藥。」

  柳不度揭破苗重山的陰謀,「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為人解除三屍腦神丹的蠱毒。」

  錢多金不再沉默,他不願意相信自己所中蠱毒無解。

  「不可能!我去年被下了三屍腦神丹,期間吃過一回延遲發作的藥物。」

  柳不度:「你也說了,是延遲發作,不是完全解除。苗重山煉制的這種蠱毒,必須每年服用一次延遲藥劑,讓蠱蟲保持休眠。蠱蟲一旦蘇醒就會入侵大腦。」

  錢多金立刻追問,「然後呢?」

  柳不度:「那個時候,藥石罔效,再吃延遲藥劑也控制不住蠱蟲。中蠱者只想食人血肉,直到被蠱蟲啃空大腦,就是死期到了。」

  「什麼?!」

  「這樣說的話,那些已經發作的人再也無法痊愈了?」

  「何止不能痊愈,只怕是要等死了。」

  黑魔嶺掌教一個箭步衝到苗重山面前,狠狠揪起他的頭發問:「你老實交代,究竟有沒有解藥?!」

  苗重山冷笑,「為報仇煉制的蠱毒怎麼可能有解藥!」

  柳不度清楚眾人不願意相信這種結果。

  事實就是事實,苗重山的心狠手辣從恩將仇報就開始了。

  七天前,怪風將柳不度刮到一處山谷。

  山谷死寂,罕有活人的痕跡。

  他想要離開,卻隱隱感到一股力量在阻止他。一旦想要找出路,他就會迷失方向。

  被谷內毒物追殺了許久,他遇上一株槐樹。

  槐樹粗壯,需要三人合抱,卻早就枯死。

  它的屍體上長了一種未知的爬藤植物,藤蔓將樹干攀纏得密不透風。

  柳不度感覺到了爬藤的古怪。

  注視爬藤,仿佛注視著無形無相的死亡深淵。

  他拔。出劍,直刺爬藤。

  這一刺卻是持續了三天三夜。當劍斷,才終於擊碎了死亡之力凝聚的屏障。

  爬藤之下藏著一個秘密。

  當撥開層層藤蔓,死去的槐樹樹干上有一個洞,能叫成年人勉強爬進去。

  柳不度下洞,發現一間地下石室。

  那裡有一對相擁的男女骸骨,骨頭全黑了。

  兩具屍骸交握的手骨中,有一塊寫著血字的布片,是兩位死者留下的遺書。

  柳不度說起遺書上的部分內容。

  「曾經有一個山谷名為「長春谷」,谷中有一口神奇的地下泉,名喚「不老泉」。據說喝了不老泉的水,就能長春不老。

  它卻有一個弊端,人們只能在谷內青春永駐,一旦出谷就會快速老死。」

  柳不度:「五年前,苗重山被長春谷裡的醫者治好了難愈的內傷。他表示自己看破紅塵,願意放下仇恨恩怨。外界沒有容身之地,希望能留在谷中定居。」

  涼霧聽到「長春谷」,即刻想到了「長春之謎」任務剩余的三分之一進度。

  從今日苗重山的作為,她已經猜到山谷中人的凄慘下場。

  柳不度繼續說,「苗重山留在了長春谷,暗中利用神奇泉水煉制前所未有的劇毒蠱蟲。

  很不幸,兩年前,讓他成功地煉制出了三屍腦神丹。谷內所有人成了他的試藥人,一百二十二人,無一生還。」

  柳不度擊碎槐樹的古怪死亡屏障後,那股困他於山谷的怪異感覺消失了。再次尋找出谷的道路時,不會再莫名其妙地迷路。

  在出谷途中卻遭到了偷襲。

  當場反制對方,逼問出這人是誰又做了什麼事。

  柳不度聽到苗重山的鷸蚌相爭計劃,立刻把人綁來麻衣教。

  即便苗疆五派把打打殺殺當成家常便飯,聽到苗重山的所作所為也是打心底唾棄他。

  「嘶!這太狠毒了!」

  「該死的中山狼!」

  「怎麼可以這樣恩將仇報!」

  ……

  黑魔嶺掌教更是直接朝苗重山臉上吐口水。

  「呸!你這惡心玩意。沒叫老夫早十年遇上你,否則當時就殺了你。」

  苗重山被口水糊臉,卻仍舊不知悔改。

  「我要報仇,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的計劃。長春谷的人都太怪了,活了好久居然還是年輕模樣。只要給怪人們一點時間,很可能制造出三屍腦神丹的解藥,他們只能死。」

  黑魔嶺掌教:「你這廝真是心黑到底了。是你口中的怪人,救了你的命啊!」

  苗重山卻說,「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黑魔嶺掌教也不與惡心人廢話。

  他試圖找出解蠱的方法,「理論上,普天之下,不該有無解之毒。萬物相生相克,才有那句「世間百毒,五步之內必有解藥」。」

  柳不度知道眾人不會輕易放棄,「我可以帶你們親自去長春谷看看。醜話說在前面,不老泉已經死了。你們想找相克之物,怕是很難。」

  黑魔嶺掌教:「什麼叫做泉水已經死了?」

  柳不度從樹洞遺書裡得知,那對逃亡的情侶在蠱毒發作自盡前做了一件事。

  「谷中人認為苗重山的三屍腦神丹取材於不老泉,才會成為無解蠱毒。來不及研究出解藥,只能在蠱毒發作前毀掉不老泉。」

  「遺書上沒寫具體操作過程,只說顛倒生死,從此讓長春谷會變為死寂之地。我看到山谷裡毒物遍布,僅剩下苗重山一個活人。」

  柳不度的這番描述,叫眾人剛剛升起的微弱希望熄滅了。

  黑魔嶺掌教還是想再試一試,「萬一呢?說不定能找到一線生機。」

  苗重山卻突然狂笑,「哈哈哈,你們想在那個鬼地方找解毒生機?別做夢了!它就是一個怪物,將人囚禁至死的怪物!

  長春谷才沒有救我,是它把我困住了。內傷被治好有什麼用,我出不去了!」

  苗重山大喊大叫著,神情漸漸癲狂。

  「那些不老不死的怪物,踏出山谷十天就會速死。我被同化了,不能離谷三個月。我恨

  不得毀了長春谷。」

  黑魔嶺掌教踹了苗重山一腳,「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做你被同化了?什麼叫你出不了山谷?」

  苗重山挑釁地說,「聽不懂啊,你們可以進山谷試試。」

  他說:「不老泉還在的時候,只要喝過泉水又在長春谷生活一段時,出谷最多一個月就會毫無預兆地速死。

  如今泉水沒了,整個山谷都是毒蟲毒植。你們可以試試待多久就被會永遠困住。反正我是不能離開三個月。」

  苗重山受困於山谷,無法遠赴中原丐幫總壇報仇。

  他才決意研制一種超強蠱毒,遠程操縱別人盜走打狗棒,攪亂苗疆武林。

  這話叫苗疆五派猶豫了,看來不能輕易進入長春谷,必須要斟酌一番。

  涼霧若有所思。

  長春谷的情況與麻衣教的「只進不出」頗為相似,那裡也存在某種玄妙的力量嗎?

  一百五十年前,麻衣老道留下的「規則」被不知名力量攻擊了。

  它變異又殘缺,才叫「生之氣息」過度濃郁,是否與長春谷有關呢?

  所謂不老泉,如果名副其實的話,它蘊含的生機不該是人間所有。

  她詢問柳不度,「長春谷與此地的距離有多遠?」

  「在麻衣教的西北方向,不算遠。」

  柳不度說,「以你的輕功,三個時辰左右可以達到。」

  涼霧決定去看個究竟,但也不急在一時三刻。

  眼下先要收拾戰後殘局,還要處理麻衣教教眾的去留問題。

  等她忙完一大圈,再歇下來已是夜晚亥時。

  丐幫與苗疆五派沒有立刻打道回府,眾人的傷勢不輕,要休養兩三天才能翻山越嶺。

  涼霧沒有請人入教,而讓六派聯軍撤出麻衣谷六裡地,退到原先的艷麗花海旁扎營養傷。

  丐幫如何處置內賊錢多金,那是丐幫的事情。

  作為引起雲南之亂的導。火索,這筆賬丐幫卻別想輕飄飄揭過。

  尤其是今天,丐幫與苗疆五派主動圍攻麻衣教。作為戰敗方,更要給賠償。

  涼霧沒有直接提條件,是給六派主動示好的機會。

  如果對方會做人,自是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如果有哪一派不懂事,將來就等著日子不好過。

  麻衣教的教眾被困許久,都憋著一股去外面好好耍耍的勁頭。即便不打打殺殺,也照樣能給人添堵。

  今天,唯二進入麻衣教的外來者,一個是被綁著關到地牢裡的苗重山。

  五長老去好好「招待」他。

  沒有三屍腦神丹的解藥配方,能問出蠱毒配方也是好的,對醫治這種蠱毒有一個思考方向。

  另一位是被請來作客的柳不度。

  他第一個享受了作為教主朋友的貴客級禮遇,由長老親自熱情招待,陪吃、陪聊、陪玩。

  不過,今天情況特別。

  先是教主出關,緊接著與六派團戰,麻衣教長老團都太忙了。

  只有一位長老有空,把招待貴客的重擔交給了六長老郝明。

  「叩、叩。」

  涼霧忙完後,敲響了柳不度的客房門。

  「是我,你還沒休息吧?」

  柳不度應聲開門,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相互打量了對方好一會。

  「你還好嗎?」

  「你沒受傷吧?」

  這番異口同聲地問話,令兩人都笑了起來。

  涼霧:「我很好,短短六七天,成了麻衣教教主。我猜六長老對你說了具體經過。」

  柳不度聽到「六長老」這個詞,卻罕見地露出了一絲疲態。

  下午,他進入麻衣教後,全程由郝明陪同。

  這感受該怎麼形容呢?一言難盡,懂的都懂。

  柳不度:「這裡沒第三個人,你給一句實話。今天安排六長老接待我,你是故意的,還是故意不小心的?」


第55章

  是否故意派出六長老待客?

  涼霧笑而反問,「郝明招待你時,難道不夠熱情周到?沒有讓你感受到麻衣教對待朋友的一片誠心,是如同春天般溫暖嗎?」

  「太熱情了,直接跳過春天,直奔酷暑。」

  柳不度耳邊似乎還殘留著郝明叭叭叭不停的魔音穿腦聲。

  一個人怎麼能演出一場鑼鼓喧天的大戲呢?

  叫他喜靜的毛病又要犯了。

  柳不度:「我確定了,你是故意的。」

  涼霧:「有福同享,不用謝。」

  柳不度:「這分明是有難同當。」

  「我可不認。」

  涼霧誇贊,「六長老為人赤忱。活到他那把年紀還能保留這種品質的人,別說放眼江湖,麻衣教內也就獨此一位。」

  柳不度無奈地認可,「這話倒是很對。你遇上郝明,比之我遇上苗重山,是雲泥之別。」

  同樣被怪風刮走,同樣被刮到山谷的地形中,一個闖關成為教主,一個遭遇毒物圍堵,真是同人不同命。

  差別境遇,沒有什麼不好。

  柳不度絲毫不認為自己倒霉,還很慶幸走了一趟遭受劇變的長春谷。

  在枯死老槐樹之側,三天三夜地劈刺死氣凝結的屏障,令他感悟良多,觸摸到了一種「死」的無形規則。

  他先詳述了自己在長春谷遭遇,轉而又說:

  「下午,我聽郝明猛誇了一通,誇你如何勇闖「聽天池」,誇你又將生死置之度外地打碎麻衣教的禁錮。只是缺了最關鍵的那部分,他沒提你挑戰的難關究竟是什麼。」

  六長老把教主吹得天花亂墜,但對重點避而不談。其中原因很好理解,畢竟事涉麻衣教隱秘。

  柳不度沒有當場追問郝明,而是直接向涼霧求證。

  「我猜你在「聽天池」的挑戰是一種物極必反的生機,對嗎?」

  「對。」

  涼霧干脆地認了,「你憑什麼這樣猜?」

  柳不度:「七天前,平地而起的兩團怪風,是逆向而行。一團風沒入存在古怪死氣的長春谷,另一團風進入的地方就很可能存在某種變異的生機。」

  涼霧也細說起「聽天池」內的遭遇。

  除了隱去游戲系統的相關部分,其余是知無不言,談起麻衣道人留下的變異「規則」。

  「有的感悟以語言傳達時,難免詞不達意。」

  涼霧感嘆,「可惜傳神石已經淪為普通石頭,無法叫你親自試試了。」

  柳不度:「枯死槐樹的無形死氣屏障也一樣,只有擊碎它才能離開長春谷。你也無法親眼一觀。」

  錯過親身驗證的機會,遺憾嗎?

  兩人對視一眼。

  哪有半點的遺憾惋惜,只瞧見對方眼底躍躍欲試的興奮。

  涼霧:「今天,我不得見長春谷人所留的無形死氣屏障,反而是一個好機會。我想來日能有幸第一個見識你劍下的死亡領域,你不會拒絕吧?」

  「不會。」

  柳不度也問,「等到來日,你造出升級版傳神石,也必會邀我做第一個試石人吧?」

  涼霧:「那是自然。」

  來日是何日?

  兩人無法給出確切日期,但都確定不會遙遙無期。

  前輩們能做到的,我輩有信心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好運的話,三年五載;漫長的話,不過十幾年而已。

  此情此景讓涼霧倏然想起初遇舊事。

  「那年,在星宿海地牢,劫匪起卦抓人。」

  涼霧記得清楚,「你的房間上畫了『死門』,我的畫了『開門』。劫匪是算對了嗎?」

  柳不度輕輕搖頭,「不知道,我認為也沒必要深究,既定的命運也會有變數。算無遺策如麻衣老道,不也漏了最關鍵的一卦,導致麻衣教被困一百五十年。」

  「比起難以捉摸的命數,不如先接受這個不太好的消息。」

  他拿出在樹洞裡發現的那卷血書,「這封遺書提到了時隱時現的雲南神秘岩洞,但也說了它應該不會再出現。」

  涼霧細看起來。

  血字遺書密密麻麻,說長也不長。寫在布上,布塊只比兩個手掌大一些。

  書寫者回憶從前,長春谷已經存在四五百年。

  早期,據說人們尚且有機會自由進出山谷,只要能練成一門神功。

  書寫者不知

  道是什麼武功,這門神功在一百五十年前丟失了。

  其實丟不丟都一樣,在武功沒弄丟之前,也沒有練功大成的記錄。

  不過,有一件事是有記載的。

  最初,谷中人的谷外活動時間是一百天。

  隨著時間流逝,在外的時間越來越短。到了書寫者這一輩,出谷後基本十天就會死,最長沒超過一個月。

  再說「不老泉」很是神奇,喝了泉水就能在谷內青春永駐。

  以前試圖查找泉水從何而來。

  當時,谷中人在外活動的時間偏長,有機會走一走雲南的深山老林,發現了一個特異現像。

  雲滇之地存在一個岩洞。

  洞內沒別的,只有一潭池水,幾乎如死水不動。

  岩洞很怪,怪在它居然會移動,更怪的是洞內池水。

  池水似魔鏡。

  水面不起一絲波瀾,但人靠近望向它時,不同的人會看到不同景像。

  有心底最渴求的,有個人最恐懼的,有最期盼的答案,也有最不可追回的……

  總之,池子映照出的景像是千奇百怪。

  過去的四五百年間,有四十九位谷中人遇上過神秘岩洞的池子,稱呼它為「仙魔池鏡」。

  谷民在池水裡也見到過不老泉的來歷。

  不老泉似乎是從天外來。

  在某個夜晚,它突墜大地,以泉水為陣眼形成長春谷。

  另外,如非長春谷人去觀測池水,而是外面的江湖人入洞看水,江湖人或瘋或死,最輕的也會丟失記憶。

  壞消息,越是接近遺書撰寫者的生活年代,岩洞出現的次數越少,最後一次是在三十年前的雲嶺邊緣。

  谷民藍穹寧願求死,也不願一直活在谷裡。

  她飛奔出谷。九天後,大限將至,偶遇「仙魔池鏡」。

  入洞觀池,她不斷詢問如何讓長春谷眾生擺脫出谷則死的魔咒。

  池水並非即問即答,這次卻呈現出了打破長春谷魔咒的方法。

  方法有二。

  其一,找回那門丟失的武功,補全它的不足之處,功成則能出長春谷。

  其二,毀了不老泉,顛倒生死。

  長春谷基於不老泉而生,泉亡谷滅。這樣做,谷中人也會同歸於盡。

  藍穹撐著最後一口氣將消息送回山谷。

  谷中沒人打算使用。

  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不得自由總比直接死了要好,直到苗重山給所有人都下了三屍腦神丹,這個毀滅泉水方案被啟動了。

  兩位遺書撰寫者依照藍穹所載進入樹洞,毀去不老泉的陣眼所在,屬於長春谷的故事就此終止。

  在不老泉的死亡過程裡,泉水浮現出一段段虛影。

  虛影閃動太快,只捕捉到最後一段。有著「仙魔池鏡」的神秘岩洞坍塌了,化作煙塵消失。

  遺書到此差不多結束了。

  末尾,撰寫者表示用漢字寫下這些往事只是留一個念想,也叫人知道苗重山的恩將仇報。

  將來如有人進入死了的長春谷,還能發現樹洞下的兩具屍骸,就讓屍骸留在原地,不必重新埋葬。

  涼霧看完,一聲嘆息。

  「從描述看,「仙魔池鏡」所在的神秘岩洞與獨孤一鶴提到的那個非常接近。

  岩洞的池子與長春谷的泉水存在某種隱秘關聯,當泉水被毀,池子也就一起消亡。」

  這樣一來,兩人探索雲南的最初目標是達不成了。

  涼霧很快調整好心態,「無妨,失之交臂只是時機未到。這小半年沒有白跑一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柳不度也不再遺憾,「不錯,此行雲南收獲良多。」

  涼霧:「就連丟失多年的聖火令,也只有一塊的下落尚不明朗。」

  苗疆五派撤離前,提到了聖火令。

  三塊寫著明教教規的聖火令被他們撿了,但是無法歸明教,因為早在十幾年就被融化煉制成別的兵器。

  這件事是他們欠了明教一次。

  願意支付賠償,但明教也不能獅子大開口太過分了,希望涼霧以後能從中協調。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不過,按照已知的聖火令歸屬情況,以涼霧持有為最多,她最有資格與明教討價還價。

  十二塊聖火令被苗疆三派融化了三塊,還被麻衣教二長老煉化了一塊,還剩下八塊。

  涼霧得了麻衣教撿到的五塊,加上之前從五毒教金長老的一塊謝禮,她手上一共有了六塊聖火令。

  柳不度從丐幫弟子手裡買到了一塊。

  現在,只剩一塊下落不詳。

  涼霧:「根據丐幫石長老的回憶,十五年前丐幫小隊從西域返回時,有一塊聖火令不慎掉在沙漠中。

  好巧不巧,那塊刻著波斯文。如果要湊齊山中老人的武學,獨缺那最後一塊。倒也不急,在精通波斯文之前找到它就行。」

  「我會留意這方面的消息。」

  柳不度又取出一卷紙,「今早匆匆離開長春谷,我在谷外山壁上看到這些刻字。」

  他將謄抄下來的不明文字遞給涼霧,「你不妨問問麻衣教內有沒有誰認識。說不定對明日再探查長春谷有幫助。」

  涼霧掃視了一眼。

  這些文字近楔形文字,她不懂,看著像是雲南當地文字。

  「三長老精通雲南各族文字,明早我就去問問。」

  她收好這卷紙,又冒出了一個小疑問。

  「說來也怪。長春谷已經有四五百年的歷史了,麻衣教與其直線距離不遠,我問了幾位長老,卻無一人聽說過這位鄰居的存在。」

  涼霧:「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屏障,隔絕了兩者的交流往來。」

  柳不度也覺得奇異,「兩個地方頗有相似之處,都是只進不出,但長春谷實行這條規矩時更為嚴苛。

  長春谷像是先天如此,難以鑽空子。麻衣教是後天變異所致,更有化解之法。」

  涼霧連連點頭,「就是這種感覺。」

  如今已經清楚麻衣教的「規則」形成來由,還有機會知曉長春谷的具體來歷嗎?

  機會不大,長春谷已經成了死地。

  兩人還是要再努力一把。

  明天入谷,盡可能不錯過任何死角地搜查一番。

  翌日,旭日初升。

  涼霧先從三長老處得到了准確譯文。

  長春谷外刻的,就是雲南當地的一種文字變體。

  文雅地翻譯,濃縮為一句話「神書已隨逍遙去,此谷惟余長春泉」。ヾ

  稍加通俗地翻譯,谷內原來有一本神功,可以叫人練得長生不老之術,但是一直沒人練成。

  後來,一個叫逍遙子的人說幫忙修正神功的弊端,帶著書離開了。

  然而,他一去不回頭,只留下了不老泉。

  喝了泉水是能不老,這輩子卻也不能再出谷,出谷則死。

  涼霧聽到翻譯,暗道一聲好家伙!

  兜兜轉轉,這事居然又和逍遙派扯上關系。

  逍遙子的做派稱不上偷了別人的秘籍,也多少有些拐騙的味道了。

  涼霧開始嚴重懷疑,逍遙子擬定了那條古怪禁忌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不得向外人透露本門存在,如果不慎暴露,追殺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了不該知道的知情者。

  這件事的源頭怕不是就在逍遙子身上,是他欠債太多,怕被尋仇或討債吧?!

  長春谷原有的秘籍,與逍遙派的《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必有某種關聯。

  不久,推測應驗了。

  當涼霧進入死寂的長春谷,搜出了被苗重山儲存的最後一壇不老泉泉水,「長春之謎」的游戲任務顯示完成。

  【「長春之謎」已完成,解鎖影像「長春谷之變」(待查閱),附贈獎勵《論不老功的三個弊端》。

  任務獎勵:經驗值+1000,背包擴容+10格,基礎武功秘籍《四十二章經》,隨機人偶(基礎款)x1。】

  其他獎勵先放一旁,先原地查閱影像「長春谷之變」。

  這段影像很短,但叫涼霧第一次看見了逍遙子。

  當時,逍遙子看起來很年輕,外表二三十歲,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

  他獨自進入長春谷,與時任谷主論道三天三夜。

  谷主寄予厚望地將《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交給了逍遙子。

  逍遙子持書准備離開。

  怪事發生了,山谷似有無形屏障叫他再也走不得。

  逍遙子朝著無形屏障一遍又一遍地使出內力攻擊。

  乍一看有點傻,像是與空氣搏鬥一樣。仔細觀察面部表情,他卻是打得非常吃力。

  一場惡戰持續了整整七天七夜。

  逍遙子終是成功地突圍,他似是一縷清風飄向了遠方。

  與此同時,影像的視角一轉,切到了地下。

  原本平緩流淌的不老泉突然沸騰了,一股泉水猛地改道。

  泉水在地下重新衝出了一條水路,直衝麻衣教所在的山谷。

  那一刻,「聽天池

  」內的傳神石震動,其上的規則驟然變異。

  麻衣老道返回山谷,但怎麼也算不出不明攻擊來自何處。

  影像到此結束。

  原來如此!

  僅是如此!

  一啄一飲,莫非前定。

  當年,逍遙子突圍,引發連鎖反應。

  如今,涼霧作為逍遙派掌門,闖關麻衣教,終結了持續一百五十年的變異規則。

  有關長春谷的舊事,卻無法追溯更多。

  幾次仔細搜查,沒找到一張紙片。

  再據苗重山供述,在不老泉死亡之前,谷內發生過一場十分詭異的火災。

  火很邪門,燒毀了家家戶戶的所有紙張。

  當時,長春谷人已有八成死在三屍腦神丹之下。

  也不知道是誰點燃的火,又怎麼能同時在不同位置點火,反正就是把谷內已有的書面記錄都給燒了。

  經此一事,苗重山更覺得長春谷詭異。

  他卻掙脫不了這個曾經救了他性命的地方,只能用提前儲存的不老泉水加快制作三屍腦神丹,實施報仇計劃。

  苗重山的計劃不能說完全失敗,是叫他在雲南掀起了一陣混亂。

  這人卻是逃不過長春谷魔咒。

  五月初一,他被帶出谷的兩個多月後,暴斃在麻衣教地牢。

  截至苗重山死亡,對三屍腦神丹的解藥研究進度只成功了一半。

  一旦蠱蟲被喚醒進入人腦,對於如何治愈這一類的中蠱者仍無頭緒。

  好消息是假設提前發現蠱蟲,在其休眠期間的根除辦法被五長老找到了。

  涼霧接到五長老的請示後,授意麻衣教將藥方賣給苗疆的那些中蠱者,能治一個算一個,也是增加一筆進項。

  話說回來,涼霧不知不覺已經在麻衣教待了兩個多月。

  從二月末到五月初,作為教主處理了各種教務,比如安排教眾的去留問題,比如開拓門派收入來源(合法版)。

  她很懂得勞逸結合,時不時就找長老們、谷內隱士們切磋一番。

  說起切磋,有一個人簡直是老鼠掉進米缸了。

  說的就是柳不度,他也在麻衣教留了兩個多月。

  這裡沒有要他處理的俗物,每天不是在練武,就是在與人切磋的路上。

  *

  *

  五月初五,端午節。

  涼霧把麻衣教要處理的事務都辦完了,決定後天啟程返回江南。

  等回到杭州清水巷就把人偶放出來,好好研究使用一番。

  「你呢?」

  涼霧問柳不度,「你准備什麼時候離開?」

  柳不度:「離家許久,是要回家一趟,近兩日啟程。先回大理,去取寄存在王宮裡的行李。」

  涼霧點頭,「我也一樣,之後回江南。」

  「那麼我們不順路。」

  柳不度語氣平常地第一次說起家鄉,「我家在南邊的小島上。」

  涼霧:「我還記得截止明年元宵的賭約。要我揭開面具,總得先找到你的人在哪裡。今年下半年,你該不會不出島了吧?」

  柳不度:「今年中秋,我再來江南收書。白兔子燈的《鬼差工作日記》,請你准時交稿。」

  「行。」

  涼霧爽快答應了。

  五月初七,早餐後,兩人背起行囊,踏上歸程。

  不料,剛剛走出麻衣教的一線天山谷口,就被一坨東西攔住了去路。

  兩條蟒蛇的屍體被扔在出入口。

  非常粗壯,各有十幾米長。它們身上沒有人為傷口,瞧著傷痕是被猛禽所殺。

  蛇屍邊上,放著粗布包袱。

  涼霧謹慎地打開包裹。

  其中有一枚銅鏡,背面的圖案是犀牛望月。

  再把包裹的粗布攤開,赫然瞧見用墨水寫了一個歪七扭八的「涼」字,像是剛剛學字的小孩所寫。

  布上還畫了一幅抽像又簡陋的畫,依稀可辨是一種動物。

  柳不度:「這似乎是一只鳥?一只巨大的鳥?」

  除此以外,還有一樣東西。

  是一個破舊錦囊,裡面裝了一把沙子。

  只有沙子。

  涼霧用了鑒定術,確定這就是一把平平無奇的沙子,准確地說來是自塔格拉瑪干沙漠之西的沙子。

  涼霧一頭霧水。

  這些東西專門給她送來的?這是要做什麼呢?


第56章

  古怪的包裹沒有詳細署名,伴隨它一同出現的兩條蟒屍更是很罕見。

  巨蟒全身鱗片隱隱散發金光,蛇頭之上長了肉角。

  從屍體的新鮮度來看,死亡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涼霧兩輩子加起來沒有見過這種蟒蛇。

  對它們使用鑒定術,也只得到「兩條菩斯曲蛇屍體(怪異)」的結果。

  麻衣教的教眾來自天南海北,也沒聽聞這種蛇的存在,更不提在附近發現怪異巨蟒的出沒蹤跡。

  倒是柳不度提供了一個聯想角度。

  他讀過一本無名氏所寫的天竺游記。

  寫書人在暴雨天借宿寺廟。廟宇破敗,只剩一個僧人。

  當問起寺廟其他僧人的去向,得知是死在一條異蛇口中。

  此蛇近蛟,頭有肉角。全身金光,游走如風。

  在天竺佛家經文裡有所記載,翻譯成漢語名叫「菩斯曲蛇」。它很罕見,蛇膽是深紫色的,據說直接吞食可以增加內力。

  寺廟僧人為求內力增長圍獵怪蛇。

  一共十四人去了,只有一個重傷回來。剛剛交代怪蛇如何凶殘,轉頭就不治身亡。

  眼前的兩條蛇屍會不會是佛門故事的菩斯曲蛇?

  精於醫術的五長老剖開兩具蛇屍,取出如同嬰兒拳頭大的蛇膽,都是深紫色的。

  「一般來說,夏季的新鮮蛇膽多為墨綠色或者黃綠色。這般深紫色確實少見,是與佛門故事對上了。」

  「顏色對上了,功效呢?」

  六長老郝明好奇地盯著蛇膽一會,瞧不出所以然,回頭看向涼霧。「教主,你吃了它們說不定能一舉突破。」

  涼霧微笑,突破什麼?

  白日飛升嗎?說不定是原地死咗了。

  不到萬不得已,她才不要生吞蛇膽。

  「恰似不老泉,天材地寶的使用需謹慎,可能存在未知風險。」

  涼霧著重對郝明說,「六長老,你也不要莽撞。」

  「哦——」

  六長老拖長尾音應下,好奇心不被得到滿足,有些顯而易見地遺憾。

  涼霧再特意強調對六長老了一遍,「蛇屍來歷不明,可以研究它的屍體,但不要輕易入口。病從口入!」

  不是她啰嗦,而是謹防六長老之後搞出么蛾子。

  以往有大長老約束,好幾次在緊要關頭叫停郝明鬧出亂子,比如沒叫他把麻衣教的糞坑給炸了。

  半個月前,張靖與張潔潔母女倆出谷。

  先去蜀中老家祭掃一番,再往

  大漠找石觀音一筆舊賬。這一去至少一年半載。

  涼霧特意告誡郝明,是幾乎能預見等自己也離開後,山中無老虎,猴群玩翻天。

  郝明老實點頭,「是,是,我不會吃蛇膽的。」

  涼霧又看向五長老,「蛇屍,你拿去研究吧。研制出好藥的話,你自己也留一些。」

  「謝教主。」

  五長老招呼兩個徒弟,一起把死沉死沉的蛇屍扛走了。

  柳不度瞧著被費力抬走的蛇屍,這兩條巨蟒加起來比四個他都沉,是被什麼人送來的?

  「有人定時巡邏山谷入口,距離上次巡邏不到半個時辰。卯時還沒有蛇屍與包裹,辰時卻出現了。

  蛇屍新鮮,死亡時間也不超過半個時辰,麻衣谷入口附近卻沒有相關痕跡。投遞者來去匆匆,輕功著實了得。」

  他又說,「即便麻衣谷從地理位置接近天竺,但仍隔著高山險水,菩斯曲蛇怎麼會來這裡呢?」

  柳不度覺得怪異,「我去四周轉一圈,找找第一殺蛇現場。」

  涼霧:「你東,我西,不妨查得遠一些。從蛇屍上的抓痕與啄傷來看,巨蛇與猛禽的搏鬥很激烈。殺蛇現場鬧出的動靜會不小,是樹枝折斷又飛沙走石的,應該較為容易定位。」

  柳不度點頭。

  這一找,兩人從白天找到了黃昏,但沒找到蛛絲馬跡。

  蛇屍與包裹宛如憑空出現,讓事情變得愈發古怪起來。

  涼霧在麻衣教又待了三日,不見有新情況發生。

  她對包裹裡的銅鏡也釋放了鑒定術,被扣除了一千點。

  【鑒定術(精深):一面鏡子,鑰匙(1/5)】

  信息模糊不明,但從扣除經驗值的數量可知鏡子屬性不簡單。

  它是某種特別的鑰匙,需要集齊五把才能打開某樣物品。

  打開什麼?

  鎖眼在哪裡?

  剩余四把鑰匙又是什麼?

  為什麼要把蛇屍與包裹一起扔在麻衣教門口?

  假設食用兩條怪蛇屍體對內力有益處,她能不能理解為這是變相地支付佣金?叫她去解開包裹之謎?

  涼霧冒出了不少疑惑,開始反復觀察銅鏡。

  鏡子,圓形。不大不小,直徑20釐米。

  說就舊不舊,沒有生鏽痕跡。

  說新又不新,鏡面有些花了,需要磨一磨才能清晰照鏡。

  它的制作年代未知。

  麻衣教沒人精通古玩,這還要找專業人士鑒定。

  涼霧一會使用內力包裹銅鏡,又拿茶水澆又放在蠟燭上燒,再拿出了炎陽舍利、七彩寶石、能量石、逍遙寶劍等逐一接觸它。

  任由自己怎麼折騰,銅鏡紋絲不動。

  仿佛只是一面尋常不過的鏡子,瞧不出它如何變身為鑰匙。

  難道是要參透鏡子背部的圖案?

  這是一幅犀牛望月圖形。

  上方是一輪新月,幾縷祥雲飄蕩。

  下方是一頭犀牛,側頭看向天邊月。

  如今,這種鏡背造型挺流行。

  犀牛望月,本是說看待事物不全面。

  典出《關尹子》,說是犀牛角彎彎,當被月光照亮後,以犀牛角的形狀認為是月亮的形狀。事實上,真正的月亮遠在天邊,卻非犀牛角。ヾ

  在民間,更多人卻相信這個詞的另一種版本故事。

  說犀牛本是天上神官,因為犯了錯被貶下凡間。需要造福百姓,功德圓滿才能重回天庭。

  犀牛望月是在思念天上的生活。

  每當這種景像出現,那一方土地在神奇犀牛的澤福能夠興旺平安。

  鏡子背面的「犀牛望月」造型,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期待。

  涼霧還讀過一些時下的解夢書。

  說是夢到犀牛過河是大吉,「犀之為物,上能通天,下能分水」。做到這種夢,科舉會高中,出征會大勝,出行能通暢,病患可痊愈、做生意就發財。ゝ

  因此,在鏡子背面鑄有犀牛,再尋常不過了。

  鑒定術卻表明它不是一塊單純的鏡子,而是一把鑰匙。

  涼霧研究了三天銅鏡,沒研究出所以然,決定更改行程。

  先往大理取出寄存在段氏王宮的行李,將不便攜帶的物品托鏢局送回杭州。

  隨後,她將改道前往西部邊陲,回一趟已經闊別八年的西寧城。

  包裹用的粗布上畫了一只巨型醜鳥,又寫了一個「涼」字,是不是指代靈鷲宮呢?

  那瓶沙子取自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側,是不是表明待處理的麻煩就在那個方位?

  涼霧打算去西寧城找飛天鏢局,查詢近期關外有無異動。

  她又想到什麼,去客房找了柳不度。

  「明日繼續出發去大理。」

  涼霧說了變更行程的打算,「既然包裹裡有一包沙子,我計劃到鏢局搜集消息後去大漠走一趟。新書的稿子緩一緩再給你。」

  柳不度:「書稿不急,而進入大漠需慎重。尤其是深入沙漠腹地,有迷失方向、糧水兩缺的危險。」

  多年前,他為尋找謝曉峰的蹤跡深入沙漠。

  當時突遭極端天氣。天降暴雨,導致沙漠發洪水了,他被困了許久。

  「對方能夠輕松送來巨蛇,說明前方的潛在危險比巨蛇圍攻更危險。」

  柳不度迅速算了時間,「如果事態不著急,不妨結隊入沙漠更穩妥。我處理好家中事務,十月初可以到西寧與你彙合。」

  「也好,有勞你一路奔波。」

  涼霧卻也說不准具體什麼時候進入沙漠。

  「假設有突發情況,我提前離開的話,就給書肆分店留信傳於你知。」

  敲定行程,她走到窗戶邊。

  把銅鏡放到窗台上,讓鏡面沐浴在月光下。

  涼霧:「我試了多種方法,水淹、火燒、用奇石靠近它,讓它浸淫在內力裡,它都沒有反應。我想著還有一種方法,找你來一起試試。」

  柳不度湊近去看,月光下的犀牛望月鏡仍舊是一成不變。

  他疑惑地問:「你還想怎麼試?」

  涼霧:「鏡子自古以來就有神秘色彩,比如秦王照骨鏡。」

  柳不度聽過,「《酉陽雜俎》裡提到的方鏡,始皇帝稱其為「照骨寶」。所以呢?」ゞ

  涼霧:「無名氏給我送來的這面鏡子,說不定也自有神通。」

  柳不度微微側頭,疑惑更深了,「具體點,你要怎麼讓它顯出神通?」

  涼霧一本正經地提議,「我們喊它,看它應不應,比如念一些咒語。」

  涼霧拿出了從琅嬛福地尋得的七彩寶石。

  將它放到鏡面上,讓月光照亮寶石,而叫寶石火彩色散鏡面。

  她輕了輕嗓子說:「魔鏡,魔鏡,這世上誰是最大的倒霉蛋?」

  安靜!

  一股絕對的安靜在窗台邊蔓延開來,鏡面沒有絲毫反應。

  柳不度饒是自詡見多識廣,這時也是愣在原地。

  半晌,他找回聲音,不敢置信地問,「這就是你說的方法?它太荒唐、太離奇、太可笑了。」

  一言以蔽之,這個方法非常傻!

  柳不度堅定地搖頭,他絕無可能一起用出這種蠢招。

  涼霧當然知道這個方法有多愚蠢,因為知道才要「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萬一這種方法生效了,將來說出去的話,是有人陪著她一起犯傻。

  「真相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裡,你怎麼就不敢試一試呢?

  鏡子,多有古怪傳說。這面鏡子說不定是聲控的,也說不定鏡中有靈呢?」

  編瞎話,是信手拈來。

  她又說,「靈,這玩意很玄妙。不是誰都能喚醒的,我叫它沒反應,說不定你叫就有反應了。」

  柳不度很堅定,「你能想到這種絕佳的點子,你怎麼會與它氣場不合呢?何況包裹上只寫了一個「涼」字,又沒寫一個「柳」字。」

  涼霧振振有詞,「這就說不好了。不寫,可能因為只寫真實姓名。柳字,它是真名嗎?」

  柳不度被問住了,從這個角度看,居然頗有道理。

  不對!不能帶偏了。

  他話鋒一轉,「說到姓名,那些志怪傳說裡,是要叫對妖怪的姓名才能有回應。你別喊它魔鏡,就像魔教往往都自稱聖教。不如你叫它靈鏡或者仙鏡。」

  涼霧滿眼期盼地說:「你都猜測它的名字了,真不自己試一試?」

  柳不度堅定地搖頭。

  什麼是底線?這就是了。他做人還是有底線這種東西的。

  「行吧,我再試試。」

  涼霧轉頭對著鏡子問,「靈鏡,靈鏡,你會說話嗎?」

  鏡子沒有反應。

  涼霧又說,「仙鏡,仙鏡,你想把我帶到哪個仙境去啊?」

  鏡子依舊沒有反應。

  接下來,柳不度提供理論支持,涼霧又對著鏡子提問。

  問了近一個時辰,問到上弦月即將落下,鏡子仍舊紋絲不變。

  兩人對視一眼。

  涼霧收好了鏡子,「你當我沒來過。」

  柳不度:「我今晚從沒見過你。」

  兩人很有默契地決定把今夜的愚蠢行為埋葬在月光裡。

  *

  *

  與此同時,萬裡之遙。

  月光也散落在遼東長白山天池上,神水宮坐落於此。

  子夜時分,宮內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了。

  司徒靜偷偷翻窗而出,警惕地一路觀察,潛入藏寶閣。

  素有天下第一奇毒之稱的「天一神水」,就被水母陰姬儲存在這裡。

  四月下旬,妙僧無花受到水母陰姬的

  邀請登門講述佛法。

  宮主水母陰姬定下的規則,神水宮從沒有男人踏足。

  無花作為佛法高深的和尚,被模糊了性別,得以破例入內。

  司徒靜一直懷疑水母陰姬是她的殺母仇人。

  之所以將她收作弟子,是要更好地控制她,享受親者痛仇者快的快感。

  水母陰姬對她的態度一直奇怪,表面不顯,但她能感覺到對方的晦暗眼神。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這種懷疑隨著年齡長大而越來越深。

  司徒靜想要復仇,但又自知不敵水母陰姬,宮內更不可能有人與她聯手。

  此次無花的到來叫她瞧見一絲轉機。

  和尚也是男人。什麼妙僧,不照樣被她的美色所迷。

  司徒靜認為無花已經將她視作心上人。

  否則清高的和尚也不會建議她如果想要找誰報仇,就使用天一神水。叫她先取一些出來,兩人再參詳研究出一個具體的報仇方案。

  今夜,司徒靜去藏寶閣踩點。

  想把天一神水偷到並不容易,她沒有開啟櫃子的鑰匙,需要再仔細研究鎖頭。

  她先開了藏寶閣的窗戶,翻窗而入。

  這種熟練的姿勢證明她來過好幾次了。

  此前,夜復一夜地摸黑查找,才確定了天一神水的具體位置。

  假設她不苦練小偷的功夫,又豈能鎖定天一神水所在,難不成還指望水母陰姬平白送她一瓶不成?

  絕無可能!

  司徒靜從沒做過這種愚蠢的美夢,更知道水母陰姬對門人的嚴酷。

  誰敢違背水母陰姬的命令,是會生不如死。

  「咚!咚!咚!」

  突然,死寂的藏寶閣發出了莫名響動。

  什麼人?!

  瞬間,司徒靜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

  等了一會,沒有人聲響起,只有持續的奇怪敲擊聲。

  她躡手躡腳地走向聲源,聲音是從一樓靠近窗戶的西側角落傳出。

  此處被她劃分為舊貨區。

  放著一批沒有價值的舊物,著實不該被放到藏寶閣裡。

  光線昏暗,只剩一縷要落下的月光斜照入窗。

  司徒靜早已適應暗中視物,上下打量,確定聲源位置沒有第二個人。

  難不成是鬧耗子了?還是鬧黃大仙了?

  「咚!咚!咚!」

  輕微的敲擊聲繼續發出,在子夜死寂的房內更加明顯了。

  司徒靜終是走上前。

  這一片的櫃子都不上鎖,她一把拉開了發出聲響的抽屜。

  只見一團布包著的物品在小幅度震動。物品不大,雙掌能夠覆蓋。

  她一咬牙,揭開了布。

  居然是一面銅鏡在震動。

  鏡面朝下,她先看到了鏡子背面的圖案——波濤洶湧的海面,一艘孤舟在航行。

  司徒靜把鏡子翻轉過來。

  月光落到鏡面,頓時叫她呆若木雞。

  鏡中沒有她的身影,反而出現了一片沙漠。

  還有一行字閃現:

  「怒海行舟,朱雀浴火,不語雲陽,飛劍破天,犀牛望月,觀音落淚,白日飛升」

  很快,當她默讀兩遍後,鏡中景像消失了。

  不論司徒靜再怎麼晃動鏡子,鏡子仍舊是平平無奇的模樣。

  她卻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鏡子。

  這面鏡子背後的圖像,對應了「怒海行舟」。

  所以說,二十八字的最後那句「白日飛升」,說的應該是成仙之道吧?

  司徒靜不確定,但一個念頭冒出來了。

  這是一個比利用無花更好的機會。

  靠別人,不如靠自己。用天一神水下毒,難保水母陰姬能有方法解毒。

  如果她能找到仙機,不求成仙,至少也能報殺母之仇。

  司徒靜決定了,她要去大漠。哪怕九死一生,也值得闖一闖。

  *

  *

  翌日,神水宮早課不見司徒靜出席。

  眾人以為她病了,病得很重,都來不及請假。

  水母陰姬看向宮南燕,「你去看看,司徒靜是什麼病,給她抓些藥。」

  「是。」

  宮南燕立刻去往司徒靜的房間。

  在一眾神水宮弟子裡,司徒靜的待遇不是第一也進入前十,卻住在與水母陰姬最遠的那間屋子。

  當宮南燕敲門不得回應後,她直接破鎖而入。

  房裡卻沒有人,床鋪整齊,缺失了一些衣服。

  只見桌上留有一張字條,上面寫了:

  「弟子深感無花大師所講佛學精妙,決意效仿前朝玄奘法師。正所謂聽得佛法千萬卷,不如西行取真經。

  弟子西去,必定不會辱沒我教名聲。炎飆寫的《關中歷險記》是在中原尋寶,弟子就去西域尋一尋佛門秘寶。待我歸來,也能著書一本——司徒靜,五月初十」

  宮南燕對外臉色一向冷若冰霜,此時臉色也出現了裂痕。

  她拿著字條的手在顫抖,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宮南燕當即掉頭,先去質問無花,「好一個少林高僧,你對司徒究竟做了什麼?!」

  「阿彌陀佛,貧僧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無花面色如常,一派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模樣。

  他心裡卻沒底,難不成是司徒靜取天一神水時被抓了,把他供出來了?

  不應該的,司徒靜供出他,不等於自爆對門派的不忠。

  緊接著,無花被宮南燕用一張字條砸了臉。

  宮南燕:「你說你什麼都沒做,你怎麼解釋這個?!」

  無花接住字條,這一看也叫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什麼時候唆使司徒靜去西天取經了?!

  兩人就沒討論過佛法,分明是暗通款曲。

  司徒靜主動對他示好,而他順勢接下了,他想利用對方騙得天一神水。

  現在倒好,劇毒沒搞到手,一口黑鍋扣在他頭上了。

  無花:冤!千古奇冤!


第57章

  司徒靜的「西行取經」事件,叫無花被首當其衝地遷怒。

  無花被趕出了神水宮。

  他都要佩服自己的演技,要不是成功塑造了得道高僧的形像,而水母陰姬又篤信佛學。他極有可能不是被掃地出門,而是被原地擊斃。

  成也高僧形像,敗也高僧形像。

  無花怎麼解釋他沒有攛掇司徒靜離教出走,神水宮內也不會有人信他。

  宮南燕更是一句話定性了。

  哪怕無花無意唆使,怪就怪他太會講經,勾起了司徒靜的遠行求佛之心。

  無花站在山腳,回望雲深霧罩的山頂,已然瞧不見神水宮的具體位置。

  如同被迎接進入時,今天被趕出來時,他也是被蒙著雙眼推上船,不知走了哪一條水道。

  搞砸了。

  經此一事,他再沒機會盜竊天一神水。

  就算司徒靜回到神水宮,不可再利用此人偷盜劇毒,這廝身上的變數太高。

  萬萬沒想到司徒靜居然不像他認為已為情愛衝昏頭腦,還能一聲不響將黑鍋扣到他的頭上。

  司、徒、靜!

  無花緩緩默念這個名字,這筆賬他是記下了。

  接下去該如何辦呢?

  接連兩次失利了。

  雲南之行,本來希望盜取厲害的蠱毒。

  走了一趟五毒教,讓他確定蠱不易掌控,必須有對應武功,否則容易傷到自身。

  及時離去是正確選擇。

  從南宮靈處得知後來苗疆武林的混亂內情,這次各個門

  派死於三屍腦神丹的人數有三十二人之多。

  許多人都是無知無覺時被下蠱了。

  苗重山以解藥脅迫了一些人叛變,對同門下手。他卻從未研究過此蠱的解藥。

  無花慶幸沒在雲南逗留許久,否則也說不定會中招。

  他離開雲南後改道北上,抓住與水母陰姬論佛的機會進入神水宮。

  原本以為可以謀得天一神水,不料折戟在司徒靜的「西行取經」上。

  有關西行取經的說辭,他是一個字都不信。

  昨天,司徒靜明明表現出願意盜取天一神水的想法,是什麼叫她兩極反轉式地變了?

  無花怎麼都想不出所以然,但敢推測這廝不是往西去。

  那封留字更可能是故意迷惑水母陰姬,其實是朝著東邊去了。

  神水宮內,噤若寒蟬。

  眾人最初不知具體情況,但肯定有大事發生了。

  繼司徒靜沒有來上早課之後,宮主就令無花大師速速離去。

  不久,水母陰姬蓋棺定論式地表態了。

  「司徒靜自作主張,代師西行求取真經。其心頗誠,其行莽撞,爾等不可效仿。」

  這話一出,叫神水宮上上下下都傻眼。

  所有人都知道水母陰姬信仰佛法,才為高僧無花破例,允許他作為一個男人進入神水宮。

  無花也公開給神水宮眾人講經。

  大家聽得認真。有幾分是信佛,又有幾分是順從宮主的喜好,心裡都有一杆秤。

  司徒靜居然搞得這麼大?!

  叫人覺得她是衝著下任宮主之位去的,才會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水母陰姬定了調,又私下交代宮南燕秘密調查。

  務必不要伸張,查一查藏寶閣是否丟了什麼東西。

  三個時辰後,宮南燕帶來了搜查結果。

  「稟宮主,核對後發現只少了一樣東西。是十年前,您從青衣手裡沒收的那面鏡子。」

  「鏡子?」

  水母陰姬一時沒有印像。

  宮南燕也不記得實物長什麼樣。

  「它被放在一樓西側的櫃子抽屜裡,那一片都沒有上鎖。」

  說明那裡放著的物品都算不太重要。

  宮南燕遞出物品登記冊,其上只有一句簡單描述。

  「西櫃,丙戌抽屜,銅鏡一枚。圓形,鏡背,孤舟航海圖像。」

  水母陰姬瞧了描述,想起此物是誰的了。

  准確說來不是大徒弟的,而是「他」的。

  司徒靜為什麼要偷走這面鏡子?是誰授意的?寓意何為?

  水母陰姬不提鏡子,而問宮南燕,「你讀過《關中歷險記》嗎?」

  「讀過。」

  宮南燕一板一眼地說,「去年端午,薛家莊驚變後傳出青衣樓兩次利用炎飆。我看了這本書,確定炎飆此人沒有特別之處。」

  「他就是一個寫通俗話本的,運氣差得很。」

  宮南燕說,「我看他是膽小地不敢再涉足江湖,才沒有抓住出名的機會去寫第二本書大賺一筆。」

  水母陰姬卻說:「從霍休之死到薛笑人被殺,炎飆應該與陸小鳳、楚留香都認識。憑此,你可以查問出他的真實身份。」

  『你是沒聽到我的評價嗎?!這樣一個膽小鬼有什麼好查的?退一萬步說,炎飆不膽小而是有心隱退。

  對方既然主動避世,你為什麼還要擾人清靜?只因司徒靜留書裡提了《關中歷險記》,你就叫作者遭受無妄之災?』

  宮南燕當然不敢說出這樣的大實話,也很清楚水母陰姬為什麼找上炎飆。

  因為司徒靜根本不喜佛法。

  字條所說的西天取經必是托詞,她偷跑出宮去尋《關中歷險記》作者的可能性更大,說不准是因為一本書對炎飆有了好感。

  也不排除司徒靜說找炎飆也是障眼法。

  即便是障眼法,水母陰姬對司徒靜的事必是要一管到底。

  宮南燕恭順地點頭應是,「屬下領命。」

  水母陰姬微微頷首,「你辦事最為穩妥。找出炎飆後,將人帶來見我。」

  宮南燕得了一句「最穩妥」的誇獎,心底一喜,卻又被更大的悲哀覆蓋。

  她最想要的,早就不是成為神水宮宮主之下最厲害的那個人,而是希望成為水母陰姬最喜愛的那個人。

  宮南燕清楚這個心願不可能達成,她永遠比不過司徒靜。

  在水母陰姬心裡,屬下兼情人怎麼可能越過親生女兒。

  神水宮禁止男人入內。

  世人皆以為水母陰姬定下這條規矩,是她無情無欲所致。

  真相卻是神水宮宮主喜歡的是同性,偏又產下親生女兒司徒靜。

  隱秘,這是絕對不可外泄的隱秘,一個連司徒靜本人也不清楚的隱秘。

  世上唯有三人知情。

  司徒靜的生父、水母陰姬,還有就是從水母陰姬的弟子變為屬下又變為情人的宮南燕。

  宮南燕不知自己是幸運或是悲哀。

  掌握隱秘是親密關系的證明嗎?

  為何她又渴望水母陰姬給出更多,她想要平等以待,想要唯一的愛。

  人的欲望永無止境。

  宮南燕有意在水母陰姬面前誇大這個任務的困難性,「將炎飆帶回遼東,恐怕需要多費時日。」

  不是胡編亂造,而是有理有據。

  「上個月,楚留香殲滅黃海海盜史天王一事傳回中原。江湖人才知道涼霧是有意維護香帥的隱秘行動,她故意作偽證,說香帥遠赴西域。如今,楚留香沒有回太湖船上,尚不知去了何處。」

  「去年末,武當爆出了木道人就是幽靈山莊創建者「老刀把子」。

  陸小鳳本是為了躲避青衣樓殘部追殺,誤入幽靈山莊,這叫他倒霉地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陸小鳳揭穿了木道人奪權武當的陰謀。木道人被殺後,幽靈山莊潰散。

  那些本該死去的江湖公敵重新暴露於天下。那群人揚言要取陸小鳳小命,叫他又開始了大逃亡。」

  陸小鳳用事實證明,「老倒霉蛋」非他莫屬。

  這兩年一直走背字,他不是在被人追殺的路上,就是撞到新麻煩揭破秘密,喜提下一波的追殺。

  宮南燕:「如今要找到楚留香與陸小鳳都不容易。想從他們口中去獲知炎飆的去向,再將人帶到遼東,一來一回估測要一年。」

  一年之久,你不會想我嗎?

  宮南燕沒有把話問出口,好似公事公辦地講說明。

  水母陰姬只問:「還要我提醒你怎麼找人?」

  宮南燕心涼了一截,這是重點嗎?

  卻只敢說,「屬下不解,請宮主示下。」

  水母陰姬:「你都說了,涼霧為保證楚留香順利除去海盜,故意為他的行蹤做偽證。

  現在楚留香順利歸來,必會去找涼霧道謝,這不就是他的去向。」

  她又說,「哪有麻煩哪裡有陸小鳳,你就往麻煩多的地方找,總能找到陸小鳳。」

  「宮主所言甚是。」

  宮南燕一臉謹遵指示的模樣,「屬下立刻出宮,必將炎飆帶回。」

  宮南燕調頭就走,走得仿佛沒有一絲不舍。

  水母陰姬卻又補了一句,「帶上天一神水。江湖多險,該用則用,你要注意安全。」

  宮南燕腳步猛地一頓。

  僅僅因為這一句話,就讓她被濃郁悲哀覆蓋的心又動了,似被浸潤到溫柔的泉水中。

  她把背脊挺得筆直,卻不敢回頭。

  如果回頭,能看到水母陰姬對她的憐惜關心嗎?

  即便能看到,這就是令她滿意的愛嗎?

  「宮主也保重。」

  宮南燕只留下這一句,終究沒有回頭,快步走出水母陰姬的房間。

  水母陰姬望著房門被從外關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變化,而是在椅子上靜坐了一會。

  她面無表情地開啟機關,從暗道離開神水宮,來到位於半山腰的一間菩提庵外。

  菩提庵很小,小到只有一位尼姑看守。

  尼姑形如枯槁,身著青衣。

  她的腳上鎖著一條長長的鎖鏈,鎖鏈的另一頭沒入了黃色帷幔。

  「青衣。」

  水母陰姬進入菩提庵,念出了尼姑的名字,這也是她大徒弟的名字。

  昔年,神水宮的首徒青衣,明艷動人。

  如今,三十多的青衣尼姑卻是白發老嫗的模樣,更是又聾又啞。

  青衣尼背對大門,形似磐石地坐在蒲團,對來者毫無回應。

  水母陰姬朝前跨出一步。這次,故意制造了震動。

  青衣尼回頭。

  見到來者是誰,有一瞬錯愕,又是極快地恢復平靜。

  青衣尼起身,雙手合十行禮。

  取紙筆,寫到  :「施主所來何事?」

  水母陰姬的眼神定在了「施主」一詞上。

  自從十年前青衣自囚菩提庵,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再也不認她這個師父,只稱呼施主了。

  水母陰姬拿起筆,寫下問題,「最近司徒靜來過嗎?」

  青衣尼疑惑地搖頭,「沒有。施主何出此問?」

  水母陰姬:「十年前他隨身攜帶的那面鏡子,被司徒靜帶走了。」

  青衣尼見狀,握筆的手一顫,一團墨水落在了紙上。

  她再落筆時又快又急:

  「當年,您驗過他的所有物品,那就是一面普通的鏡子!

  自從避居菩提庵,十年來,他一直未能恢復如初。鏡子之事與我等無關,這裡什麼變化都沒有。」

  水母陰姬深深地看了一眼大徒弟。

  青衣的面目全非,皆因他而起,如今還對他頗為維護。

  「值得嗎?」

  水母陰姬開口問了,沒有聽到回答。

  青衣是聽不到,所以不回答嗎?

  還是能猜到她在問什麼,卻不想回答呢?

  答案,其實早就在那裡。

  水母陰姬最後在紙上落下四個字——「好自為之」。

  隨即,水母陰姬猛地一揮衣袖。

  風起,吹起了黃色的帷幔。

  那個「他」就在帷幔之後。

  鎖住青衣右腳的長長鎖鏈,另一頭也鎖住了他。

  當帷幔被吹起,露出了他的模樣。

  乍看是一個男人,細看卻又不像人類。

  他滿臉黑毛,目光無神。

  那兩只手不能稱作手,分明是野獸的爪子。指甲異常鋒利,會毫不留情地扎穿人類的咽喉。ヾ

  *

  *

  雲南,大理四季如春。

  五月二十二日,柳不度與涼霧從段氏王宮取回寄存的行李。

  兩人就此暫別。

  一個往東南,出海回家處理積壓的事務。

  另一個找鏢局把大包雲南特產寄回江南,然後就要往西北去邊塞。

  「涼教主,請稍等。」

  帶刀侍衛焦暖快步疾奔向北城門,喊住涼霧,「主上有急事詢您協商,您能否遲行一日?」

  涼霧認得焦暖,他是段智興的徒弟之一。

  昨天她去王宮拿行李,段智興沒有留客,能有什麼突發急事?

  該不是麻衣教有誰以大理王宮為賭注,要玩奇奇怪怪的游戲吧?

  涼霧問:「你可知何事?」

  焦暖說:「卑職不清楚內情,只知道三刻鐘前終南山來人了,事關全真教。」

  原來是全真教。

  涼霧偷偷松了一口氣,不是麻衣教搞事就好。「走吧,我隨你去王宮問清始末。」

  「有勞您辛苦一趟。」

  焦暖慶幸自己速度不慢,找到了這位得力幫手。

  此次全真教的事情恐怕很棘手,否則也不會是那位前來大理報信。

  就聽涼霧問了:「全真教的哪位來報信了?」

  涼霧記得清楚,年初周伯通購買陰陽合歡散鬧出亂子。

  後來,她奔赴雲嶺,還不知後續如何了。

  周伯通被關小黑屋了嗎?

  劉貴妃又怎麼樣了?段智興與她和好如初,還是將人逐出王宮了?

  昨天,涼霧沒當面向段智興八卦他的私事。

  今天,聽得全真教一詞,又叫人吃瓜心起了。

  焦暖卻道:「來的不是全真弟子,而是古墓派的林掌門。」

  涼霧沒聽過,「是我孤陋寡聞了,古墓派駐地何處?」

  「與全真教一樣,都在終南山。」

  焦暖說,「古墓派避世不出,林掌門尚未收徒,江湖上罕有相關消息。林掌門,名朝英。據說她與王真人曾經是摯友,武功更在王真人之上。」

  涼霧眨眨眼。「曾經」,這個詞用的耐人尋味。

  「如今呢?兩個門派相鄰而居,關系好嗎?」

  焦暖苦笑搖頭,「卑職真的不清楚,至少沒聽說兩派打起來。」

  不多時,抵達王宮御書房。

  涼霧見到了林朝英。

  女人長相柔美,秀眉入鬢。

  她的眼角眉梢卻有一股肅殺之氣。令人瞧不見一絲柔和,只覺望而生畏之勢。

  段智興給雙方做了簡單介紹。

  他對涼霧直言請求,「涼教主,此乃不情之請。能否請你與柳俠士與我們同去全真教,給王真人看病呢?」

  涼霧驚訝,王重陽病了?

  是什麼病又病到什麼程度,居然不是他的徒弟來大理請求支援,而要昔日摯友跑一趟?

  涼霧:「柳不度恐怕去不成。今早天亮他就出城了,我不清楚他具體往哪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時辰,能叫他走很遠了。」

  她也直接問:「王真人出什麼事了?我對醫術遠不如你精通,我去全真教能幫上什麼忙?」

  段智興:「涼教主謙虛了,你見多識廣,瞧見的古怪現像比我要多得多。」

  這不是硬誇,而是事實。

  從麻衣教到長春谷,都是古怪裡的古怪。涼霧能被選為教主,必有過人之處。

  段智興又道,「四天前,重陽兄突然昏迷不醒,他的徒弟們都查不出所以然。後來請林掌門去一查究竟,但也查不出病因,沒有內傷也不似中毒,就是醒不來。」

  涼霧抓到了關鍵。

  王重陽是四天前昏迷,而終南山遠在陝西秦嶺。

  林朝英必須不眠不休,以絕頂輕功直奔雲南大理,她才能在此時此地向段氏求醫。

  這是什麼樣的情義?

  說是普通鄰居,這話用去騙鬼,鬼也不信。

  涼霧隱隱感到了前方有一口大瓜等著她。

  「竟是如此,確實古怪。」

  涼霧一本正經地問,「此事,周伯通怎麼說呢?」

  「上次,他在大理買了陰陽合歡散,計劃給師兄使用,你成功地制止他了嗎?這回該不是他又別出心裁,給師兄上強度了吧?」

  涼霧拋出疑惑,等待嘗一口大瓜。

  反正可以確定一件事,與王重陽相隔萬裡,導致他昏迷的真凶絕不可能是自己。

  林朝英蹙眉,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你說的陰陽合歡散,是那個消失多年的毒性春。藥?周伯通要給王重陽用?」

  涼霧點頭。

  林朝英看向段智興,「這又是怎麼回事?你沒提過。」

  段智興暗道不妙,這要他怎麼解釋?

  說周伯通買藥,是測試你在王重陽心底究竟有幾分重要?可以是幫你們了斷孽緣,也可以是幫你們再續前緣。

  王重陽與林朝英的感情糾葛之深,事到如今,說愛反而恨更深,說不愛倒是怨更重。

  剪不斷,理還亂。他是王重陽的朋友,但也無法一味向著朋友,說這不是王重陽的錯。

  段智興一個頭兩個大。

  他招誰惹誰了?這種難解的麻煩怎麼都找他問呢?

  別把他當做同謀,他明明也是春。藥事件的受害人啊!


第58章

  有的問題難以回答,也總要有人解答。

  段智興硬著頭皮答了,「三月末,我收到重陽兄的回信,說是及時逮住周伯通。沒叫他胡亂下藥成功。

  罰他被關禁閉三年,每日謄抄經文六個時辰。對於好動的人來說,這個懲罰非常痛苦。」

  他未免林朝英追問,索性搶在前面說,「周伯通計劃下陰陽合歡散,也沒有壞心思,只為助重陽兄在武學心境上更進一步。」

  別問什麼春/藥為何能提升王重陽的心境。

  這話題不適合他來聊,要問就當面去問王重陽。

  「更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段智興掰回正題,「這次重陽兄的突發疾病應該與周伯通無關,他之前一直被關禁閉。」

  段智興又反問林朝英,「你去全真教時,不也見到了周伯通。他藏不住情緒,可有表現得異常?」

  林朝英搖頭,「周伯通很是心焦,但沒有自責負罪的情緒。」

  林朝英又為涼霧

  講述了一遍事發經過。

  四天前,五月十八的上午。

  王重陽照常考核了徒弟們的課業,隨後八人一起進餐。

  當時一切正常。

  午餐後,他獨自前往書房休息。

  按照當日行程,之後要去大殿為教內眾弟子講經,但他沒有准時出現。

  全真教建立後,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王重陽很守時,如遇臨時變更計劃,都會提前通知。

  大徒弟馬鈺察覺異樣。

  他敲門不得回應,但從窗口發現王重陽側倒在書房的地上。

  「馬鈺第一個給王重陽檢查了身體。全真七子裡以他最擅長內力,但沒查出所以然。

  他叫來了醫術最好的孫不二,也沒能驗出王重陽有中毒跡像。」

  隨後,其余五位徒弟也設法查找王重陽的病因所在,皆是毫無頭緒。

  只能把被關禁閉的周伯通放出來了。這位師叔行事不靠譜,在武學上的天賦倒是很高。

  周伯通試圖運功喚醒王重陽,可也失敗了。

  為了救人,他也不管全真教門下不得進入古墓的規矩。

  反正違規的事情做多了,虱子多了不癢,把林朝英給成功召喚出來了。

  林朝英:「我去了全真教,不只查了王重陽脈像,也查了他病發現場的情況,皆是一無所獲。」

  「他昏迷時是正午。書房開著窗戶,屋內物品整整齊齊。午飯後,不時有全真教弟子在戶外走動,沒人發現入侵者出沒,也沒聽到異響。」

  換句話說,如果王重陽是被誰攻擊導致昏迷,凶手的武功造詣不似人間所有,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覺間作案。

  涼霧問:「王真人當時在看什麼書呢?有沒有研究奇怪的武功?」

  林朝英:「書桌上,有一本攤開的《抱樸子》。我翻過了,書上沒有新寫的注釋或感悟。」

  這是道家的經典典籍。

  涼霧也讀過,是東晉的葛洪編著。

  王重陽作為道門中人,不可能是第一遍閱讀。這本書能叫他突然昏迷嗎?

  「此事確實詭異。」

  涼霧同意了一起去終南山瞧個究竟,「明早出發吧。林掌門今夜好好休息一晚。」

  林朝英卻是搖頭,「只要兩位有空,我隨時可以走。」

  涼霧心底震驚。

  不是吧?姐姐,你極限趕路四天四夜,不歇一晚就要重復一遍來路的極限操作?

  林朝英臉色淡淡,似乎不是因為擔憂王重陽而殫精竭力。

  「早一天治好他,也是早一日還清當年他的救命之恩。」

  涼霧聽出來了,其中必有故事。

  她好奇,但見當事人沒有多提的興致,也就不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追問。

  涼霧:「我隨時能走。」

  林朝英:「多謝仗義相助。此事,我古墓派承情了。」

  「給我半天時間安排好大理諸事。」

  段智興無法說走就走,「黃昏時分,吃了晚飯,我們就趕路。」

  他勸林朝英多少歇一口氣,「這幾個時辰,你好好休息,重陽兄不會希望你累病的。讓朱子柳帶路,送你去別院歇腳。」

  「我不希望王重陽做的事,他不是每一件都做了。」

  林朝英懟了這一句,到底沒有為兩人的私人恩怨遷怒段智興。「謝了,以後有事招呼一聲。」

  涼霧目送林朝英離開,隨即將八卦的目光投向了眼前唯一的知情者。

  段智興被看得背脊發涼,真沒想到自己也有今天,要與人討論這些事。

  涼霧說得義正辭嚴,「我第一次去終南山,不想得罪了山上兩大門派。還請皇爺不吝賜教,告知我全真教與古墓派有什麼不可觸碰的禁忌?」

  段智興聽著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作為求人幫忙的一方,如果不說反而像是故意坑人。

  「重陽兄與林掌門的私事,我也不好多談。」

  他趕快定調,真的只能說一點點,避免涼霧兩眼一抹黑地介入其中。

  「兩人都三十七八了,相識於二十年前。年少結伴闖蕩江湖,更是一同抗擊堯朝邊疆叛亂。是意氣相投又志同道合,但也不免年輕氣盛,互爭高低。」

  「數年後,邊關之亂被平定。兩人前往終南山,王重陽准備創立全真教,而林掌門對開宗立派的興趣不大。古墓是重陽兄修的,重陽宮的建造也有林掌門的參與。兩人可以說是形影不離。」

  段智興說到此處,停頓下來。

  正因為王林二人的關系之親近,後來發生的事情叫他覺得難以理喻。

  他道:「兩人卻在一場比試後斷了往來。」

  「什麼比試?」

  涼霧猜測,「不顧生死的大決戰?」

  段智興搖頭,「不,那場比試就連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有。是在一塊大石上寫字,比誰的指力更深。林掌門更勝一籌。」

  涼霧:「以前兩人也一直比試吧?王真人沒有輸過嗎?」

  段智興再次搖頭,「以往比試,重陽兄也是輸贏參半。刀光劍影,就連打傷對方的情況也有發生過。

  如果說是重陽兄覺得輸了有失顏面,也不必等到那天再發作。我也頗為不解,曾經問過重陽兄。他避而不談,只說從今往後一心向道,不沾情緣。」

  涼霧忍不住吐槽:「早前怎麼不說呢?全真教的門規再怎麼嚴苛,還不是王重陽本人定的。我記得全真七子裡有一對夫妻,是誰來著?」

  段智興:「是馬鈺與孫不二。」

  當時,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王、林兩人絕非單純的朋友,只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

  後來,段智興大致琢磨出了王重陽為什麼不願與林朝英更進一步。

  不是王重陽斷情絕愛,而是當年他有過不去的心魔。

  有的坎,越拖越險,哪怕後來主觀上想要過去,小坎也成了天塹。

  對於朋友隱秘的心思,就不在背後議論了。

  段智興:「情況大體如此。在那之後,同在一座山頭的兩人不再往來。粗略估算,也有八年多了。

  全真教只有一條教規是針對古墓派的,不許教內任何人靠近古墓派。」

  涼霧緩緩點頭,「我懂了。」

  段智興忍住了,沒問她懂了什麼。

  涼霧只追問一個細節,「剛才林掌門說王真人對她的救命之恩,那是指什麼?」

  段智興:「兩人相互幫助的次數不計其數,哪一次的救命之恩早就分不清楚了。我倒是聽過一件事,林掌門十年前受過非常嚴重的內傷,瀕臨死亡,當時沒查到誰出的手。」

  「重陽兄遠赴極北的苦寒之地,從數百丈的堅冰之下挖出了一大塊寒玉,將它運回古墓。再由林掌門制成了寒玉床,借以此物才治好了她的內傷。」

  涼霧問:「後來查到是誰出手傷人嗎?」

  「沒有。」

  段智興說,「這些年,重陽兄一直沒有放棄追查,奈何線索著實太少。只知道對方應該來自關外,武功路數相當古怪。十年了,那人再沒出現過。」

  涼霧提出一個猜想,「這次,王真人的突發疾病會不會與這件事有關?當年對方能重傷林掌門,十年後已經鬼神莫測的地步。」

  段智興吃不准,「說不好,還得去終南山看了再作判斷。」

  *

  *

  五月二十六日,終南山疾風驟雨。

  是夜,一行三人冒著大雨,直衝險峻山頂。

  林朝英輕車熟路,以最短的路線到了全真教,敲響重陽宮的門。

  「開門!我請來了兩位治病高手。」

  「林姐,你的速度好快。」

  周伯通嗖一下躥出來開門。

  等看清來人,他心虛地猛地退後一步,臉色像是打翻的調色盤。

  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最有可能被請來給師兄看病的是誰。

  是段皇爺!是飽受他陰陽合歡散之害的苦主來了!

  周伯通早幾個月已經知曉直接下藥人劉瑛的

  後續。

  表面上,大理王宮的劉貴妃是暴斃身亡。

  事實上,段智興給了劉瑛自由。

  沒有就下毒一事嚴懲劉瑛,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放她離開了。

  劉瑛去外面追求濃烈的愛也好,搞亂七八糟的武學研究也行,總之兩人不再有關聯。

  周伯通知曉情況後,暗暗松了一口氣。

  今夜再遇苦主,他恨不能化作流星逃到天外去,但為了師兄的病只能老老實實地守在原地。

  「段皇爺……」

  周伯通哭喪著一長臉,似蝸牛爬一樣挪到了段智興的跟前,想要道歉。「我、我……,您、您……」

  「行了。」

  段智興瞧著周伯通吞吞吐吐的樣子,他再好的脾氣也冒出了一股怒意。

  這人往大理後宮跑的時候,膽子大得很。

  把陰陽合歡散送給劉瑛時,也沒有手抖。

  現在反倒是連一句致歉的話也說不全。

  要不是看在王重陽的份上,他絕不可能輕饒周伯通。

  段智興不欲搭理糟心玩意,直接無視周伯通。

  他對馬鈺介紹同來的涼霧,說,「請帶我們立刻去見重陽兄。」

  馬鈺知道周師叔年初在雲南犯了事,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

  這會只能一邊含混著道歉,一邊感謝外援的辛苦奔波。

  「三位辛苦了,這邊請。師父被安置在臥房內。」

  馬鈺認真說起這幾天的情況。

  「這四天,我們用了金針刺穴、真氣過脈等方法試圖喚醒師父,但全部無果,。」

  「幸好,師父沒有完全失去吞咽功能。我們輔以內力推動,還能少量給他喂水。

  也讓他服用了一顆補氣血的丹藥,以免體力不支。但也不敢多給,未免虛不受補。」

  馬鈺推開臥室的門,丘處機守在床邊。

  林朝英蹙眉。

  床上,王重陽比起四天前看著要糟糕許多。他雙頰略凹,臉色蠟黃,顯出了明顯的病態。

  段智興先去檢查,將內力注入王重陽脈門,讓真氣在其體內繞行一個大周天。

  過了好一會,他神色凝重地說,「沒有中毒,也不見中蠱,更沒有內傷跡像。」

  這番檢查結果與林朝英等人判斷的相同。

  林朝英最不想聽到的就是相同判斷,那代表也找不到治療切入口。「沒有別嗎?」

  段智興搖頭,又向涼霧投去了希冀的眼神。「涼教主,你怎麼看?」

  涼霧能怎麼看。論醫術,她早就說了自己外行人。

  她也向王重陽的體內注入真氣。

  假設這人清醒著,決計不能叫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如此行事。現在卻叫這股真氣在他體內來去自由,如入無人之境。

  至少證明了一點,王重陽不是裝病,他沒有搞出狗血裝病挽回林朝英的戲碼。

  涼霧把這個結論藏到肚子裡。

  有的真實想法講了就不禮貌了,很像是她詆毀王真人的品性。

  盡管她覺得這個猜想不是胡謅。

  從周伯通的離譜行事作風倒推,理論上存在他出歪點子把師兄帶偏的可能性。

  還別說,王重陽要是能裝這一波,破鏡未必不可能重圓。

  涼霧腦補不停,但臉上端得非常嚴肅。

  她問:「從病人身上找不出病因,我可以去王真人昏迷的第一現場看看嗎?」

  「當然可以。」

  馬鈺帶路,「這邊請,師父在重陽宮的書房暈倒。現場的物品都保持了原樣,我們一件也沒有移動,可也未曾發現有誰潛入攻擊的痕跡。」

  書房,干淨整齊。

  從擺件到家具的風格都很質樸。

  一目了然,看不到入侵者的跡像。

  涼霧注意到書房沒有香爐,「王真人平時不熏香?」

  馬鈺:「從不見師父點香。」

  林朝英補充,「以前,王重陽因熏香被下過毒。對這些遮蓋氣味的物品,他一概不碰。

  筆墨紙硯也都用最簡單的款式,越簡單越不容易被人做手腳。」

  涼霧轉了一圈。

  書房裡的器物都走簡潔風,唯有一件物品是例外——一面銅鏡。

  這叫涼霧腳步一頓,冒出了一個荒誕的聯想。

  她定睛細看鏡子。

  方鏡,直徑大約三十釐米,它被放置在螺鈿漆器木架上。

  這個木架的螺鈿工藝繁復,取夜光貝與珍珠母切割打磨,鑲嵌成了精美的花鳥紋。

  使用如此精貴的木架去承托鏡子,但鏡子本身倒是略顯普通。

  它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的。

  就是光亮如新,必是被人經常擦拭。

  鏡子背面的圖形是一棵參天大樹。

  難以分辨是哪一種樹木,因為它光禿禿的沒有葉子,只有樹干直入雲霄。

  涼霧問:「這面鏡子是從哪來的?王真人特意取用螺鈿漆器做支架,看起來頗為珍視它。」

  馬鈺訥訥難言,看了一眼林朝英。

  「是我十年前送的。」

  林朝英語氣尋常,眼裡卻閃過苦澀。

  她強迫自己不必多想,不想王重陽為何明明難斷舊情但又行絕情之舉。

  林朝英就事論事地問,「你覺得這面鏡子不妥?」

  涼霧:「我可以拿起來看一看嗎?」

  「隨意看。」

  「可以。」

  林朝英與馬鈺都沒有疑議。

  涼霧先默默釋放了一個鑒定術,結果真的與猜想吻合了。

  【鑒定術(精深):一面銅鏡,鑰匙(1/5)】

  一模一樣的鑒定結果出現了!

  這面方鏡與古怪包裹裡的犀牛望月鏡居然同屬一源,都是某種鑰匙。

  涼霧迅速回憶。

  王重陽是五月十八日中午昏迷。

  那天中午,自己在湖邊休息。

  一邊啃著干糧,一邊拿出犀牛望月鏡。有事沒事叫它幾句,研究如何激活它的鑰匙屬性。

  如同前幾次實驗,當天犀牛望月仍舊毫無反應。

  難不成這是遠程聯動裝置?

  鏡子不是沒反應,只是沒反應在自己所持有的那一面上。

  涼霧問林朝英,「你從哪裡得到的鏡子?」

  「二十年前,一位長輩留下的遺物。」

  林朝英努力回想舊事,「好像來自西域大漠,也沒提它有什麼特別。只說這本是一組銅鏡,共有五塊。」

  涼霧:「你沒試著湊齊?」

  林朝英:「我不知道剩余四塊的樣子,更不知道它們四散何處。何況這一面看起來也無特別之處,湊齊了又有什麼作用呢?」

  她又道:「十年前,王重陽為我尋得萬年寒冰,我將這面銅鏡作為謝禮送給了他。」

  當然不只是表示感謝。銅鏡寄相思,所以才選了它作為謝禮。

  林朝英卻說了表面上

  的理由。

  「這面鏡子背後的圖案是一棵無葉之樹直入雲霄,我與王重陽都認為是指傳說裡的雲陽樹。鏡子圖形頗有問道之意,剛好適合給王重陽使用。」

  雲陽樹,典出《抱樸子》。ヾ

  說深山中有一棵大樹會講話,樹裡藏著名為「雲陽」的樹精,只要叫出它的名字就能平安大吉。

  涼霧知道這則典故,又即刻看向書桌。

  「王真人出事的當天,剛好也再讀葛洪的《抱樸子》。」

  此話一出,林朝英立刻懂了涼霧的意思。

  「你認為鏡子是元凶?但前後二十年了,我用了十年,王重陽又用了十年,一直相安無事。」

  「稍等。」

  涼霧打開放在門口的箱籠,從中取出給自己的犀牛望月鏡。

  「過去二十年,你們持有的方鏡一直沒動靜,也許是因為沒找到喚醒它的方式。」

  什麼意思?

  林朝英不解,馬鈺不解,段智興不解。

  周伯通趴在窗口偷偷朝裡張望,他也是不解。

  涼霧效仿八天前中午的場景。

  那天沒有取奇石靠近鏡面,只把鏡子隨手放在了河邊岩石上,以內力凝成霧氣包裹了它。

  她對著鏡子一本正經地問:「靈鏡,靈鏡,請告訴我,世上最厲害的妖怪是神雕嗎?」

  涼霧面前的犀牛望月鏡仍舊毫無反應。

  然而,詭異古怪的一幕出現了。

  距離她三丈遠,螺鈿漆器木架上的雲陽方鏡微微輕顫起來。

  緊接著,鏡內發出微光。

  照出一片沙海景色,同時冒出了二十八個字。

  「怒海行舟,朱雀浴火,不語雲陽,飛劍破天,犀牛望月,觀音落淚,白日飛升」

  周伯通目瞪口呆,脫口而出:「啊!師兄,不好了!有妖怪!」

  涼霧微笑,沒去糾正周伯通亂起綽號。

  該怎麼說呢?她也沒想到真凶竟是我自己。綽號要擴展了,進階為「妖彌天大霧怪」。


第59章

  鏡子顯出詭異影像,是不是鬧妖怪了?

  諸多揣測都抵不過一句話。

  就聽從臥室方向傳來一聲大叫。

  丘處機喊:「快來!師父動了!」

  王重陽昏迷了四天,像是躺屍一樣沒反應,現在終於動了!

  周伯通第一個飛奔進屋。

  只見王重陽仍舊緊閉雙目,但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轉動著,整個人也是左右小幅度晃動。

  好似被夢魘了,他想要擺脫某種無形桎梏,偏又掙脫不得。

  「師兄!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周伯通大喊著,想伸手掐一把王重陽的人中穴,但又把手縮了回來。

  這場昏迷來得極其古怪,居然與鏡子有關。

  叫他不敢胡亂觸碰王重陽。可別沒把人叫醒,反倒弄出亂子。

  王重陽對於外界的叫喊沒有反應,而他的顫動掙扎只有幾息就停了,又恢復到原本的昏迷狀態。

  周伯通急忙調頭,恭恭敬敬地將涼霧迎進門。

  他罕有得非常識趣,把「妖怪」一詞咽了回去。

  又笑得極盡諂媚,「涼上仙,弟子給您見禮了。請您快快使出靈鏡法寶,速速念咒,將師兄喚醒吧!」

  一旁,丘處機眉毛皺到都能打結。

  周師叔又在抽什麼風?什麼上仙?什麼念咒?

  這都什麼時候了,不能嚴肅認真一些嗎?現在是給師父看病,不是跳大神。

  丘處機默默腹誹,礙於輩分尊卑,可不敢把這話說出來。

  只能給大師兄馬鈺使眼色,叫他攔一攔周師叔,別再鬧笑話了。

  不料,這一看才發現馬鈺也不對勁。

  馬鈺向涼霧投去了無比期待的目光,與看到三清顯靈沒有多少差別。

  丘處機:?

  咋回事?他知道涼霧很強,否則也不會請她來給師父治病,但有強到這樣叫人高山仰止的地步嗎?

  他又去看林朝英與段智興,發現這兩位也是將所有的希冀都投注給了涼霧。

  不對勁!

  剛剛在書房裡一定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但叫他錯過了。

  丘處機也不管具體發生什麼,馬上加入了崇拜涼霧的隊伍裡,向她投去期盼的眼神。

  一時間,涼霧只覺肩頭沉得慌。

  她該欣慰嗎?

  這群人沒有第一時間把人往壞處想,沒有懷疑是她蓄意遠程操控鏡子重創王重陽。

  可太過殷切的期望,她也回應不了。

  對於如何操作靈鏡,仍在上下求索階段。

  說人話,她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可以順利地喚醒王重陽。

  「咳咳,諸位還請聽我講。」

  涼霧假咳,「今夜之前,我不清楚犀牛望月鏡有這種效果。實不相瞞,這鏡子到我手上還不滿二十天。不知是誰把鏡子扔到麻衣教門口,沒有留一個字的操作說明。」

  「啊……」

  周伯通頓時失望地長嘆。

  他又不甘心地問,「一點頭緒也沒有嗎?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試試?」

  涼霧反問,「你確定要試嗎?萬一情況更糟糕怎麼辦?」

  她看向另外三人,「從目前的情況看,我大膽推測王真人是被鏡子傷到了意識。」

  王重陽的傷不在身體,倒像是傳說裡的被魔鏡攝魂。

  「八天前,王真人瞧見鏡子有異樣。當時說不定對它發動了攻擊,然後引發了異變。」

  涼霧進一步推斷,「或是他說了不該說的話。剛剛我們看到鏡子顯示了二十八個字,其中一句是「不語雲陽」。

  說不定王真人下意識對銅鏡念出『雲陽』這個詞。有的名字,你一叫它就顯靈了。他的意識與靈鏡發生糾纏,陷入昏迷中。」

  丘處機聽得一頭霧水。

  另外三人倒是緩緩點頭。

  「頗有道理。」

  林朝英順著這個思路分析下去。

  「雲陽方鏡的上一任持有者是一位隴西馴蜂人,前輩名喚青峰。她沒告訴我具體是什麼時候得到鏡子,只說鏡子本該是五塊一組,藏著一個秘密。」

  「現在看來,鏡中浮現的二十個八字就是通關密碼。前二十個字分別對應到五塊銅鏡。

  已知有「雲陽不語」與「犀牛望月」。再尋得「怒海行舟」、「朱雀浴火」與「飛劍破天」,就集齊了這一組銅鏡。」

  林朝英如是說著。

  「我有一個問題。」

  周伯通舉起手發問,「為什麼不把『觀音落淚』與『白日飛升』算在銅鏡組合裡呢?二十八個字,就不能是亂序排列嗎?」

  「不會。」

  涼霧指出,「這一組字不是隨機排序,而是暗藏了順序。」

  周伯通疑惑,「什麼順序?」

  涼霧:「它暗藏了五行。是以《尚書洪範》所記的『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的五行順序排列。」ヾ

  周伯通一點就通,拍了拍腦袋,「對哦!瞧我這腦子,怎麼沒有一下子想到。」

  「怒海行舟」是水,「朱雀浴火」作火,「不語雲陽」是木,「飛劍破天」指金。

  「犀牛望月」的屬性比較隱晦,而換一個說法就好理解了。

  這種圖形也有人叫它「坤牛望月」。

  在對易經的解讀中,孔穎達釋義「坤為牛,坤像也。任重而順,故為牛也。」ゝ

  坤卦,五行屬土,則有了「犀牛望月」指代土。

  周伯通理清這些,也明白了為什麼是集齊五面鏡子,而不是更多。

  他說:「那樣的話,是要湊齊五行。「觀音落淚」就是另一個條件了。有了五面鏡子,再看到觀音掉眼淚就就能白日飛升,得道成仙嗎?地點是在沙漠?」

  「這樣解讀,八成沒錯。」

  林朝英卻更添了一絲愁緒。

  猜想正確對醫治王重陽不能說毫無幫助,但怕就怕時間不等人。

  林朝英說出憂慮,「西域大漠,廣闊無垠。五鏡齊聚,談何容易。我怕他撐不到秘密被完全解開的那一天。」

  涼霧對於神識的了解也很有限,是剛剛觸摸到邊緣。

  麻衣老道留下的規則、長春谷的死亡屏障,都透出了一個訊息。要去往天外天,不只要修煉身體,更要凝練神識。

  眼下,王重陽疑似是神識被困。

  這個麻煩已經超出了後天武學的範疇,朝著更玄奧的境界去了。

  「為今之計,無非兩條。其一,就是等五鏡齊聚,瞧瞧所謂的白日飛升是什麼。

  這個詞本指成仙,但我認為成仙不是齊集鏡子就能做到的,那太草率了。」

  涼霧傾向於白日飛升是一個誘餌,有人想把鏡子都湊到一起。

  「不管幕後之人想做什麼,弄清原委對解決鏡子帶來的麻煩有幫助。但就如林掌門的擔憂,我們不畏艱難地去西域,王真人不一定能等得起。」

  周伯通立刻問:「那麼第二種方法是什麼?」

  涼霧與全真教沒有交情。

  有的話,她不說才是明哲保身。一旦開口下了猛藥,把人治死了,反而是結了仇。

  不過,既然答應前來醫治,她就不做怕事之人。

  涼霧:「第二種方法,直接莽。我試著模擬一遍王真人當天的經歷,假設我與雲陽方鏡發生神識衝撞,也許可以制造空隙讓王真人脫身清醒。」

  這不是亂猜。

  涼霧有一定的依據,「剛剛方鏡顯影,王真人就動了,兩者之間必有波動關聯。」

  段智興聽到此言,

  深知其中風險。

  前所未有的治病方法,就連一成的把握也沒有。可別沒把王重陽喚醒,又再把涼霧也搭進去了。

  他深感歉意。

  要不是他在大理城把人攔下,也不必叫涼霧冒此危險。

  段智興更恨自己幫不上忙。

  如果不是一國之君,他必要說自己來試一試,但身份叫他不能隨心所欲。

  「我來試。」

  「告訴我要怎麼做。」

  林朝英與周伯通爭先恐後地搶起試鏡名額。

  涼霧擺擺手,「你們都不合適,沒有與無形之力鬥爭的經驗。雖然我也是門外漢,但還稍稍有一點心得。」

  在麻衣教硬抗聽天池「規則」,就是一種變相地淬煉神識。

  「如果決定莽一把,擇日不如撞日,待明天中午就重復模擬一遍。」

  涼霧讓幾人盡快決定,「你們有個心理准備,試一把成功的可能性不足一成。現在商量一下吧。」

  丘處機終於能問了,「究竟是什麼鏡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馬鈺沒有立刻解釋,「你先走一趟,把其余師兄妹五人都叫來,等人到齊再一塊說。」

  丘處機只能把一肚子問題憋住,先去喊人。

  段智興問涼霧,「可否告知那面「犀牛望月鏡」,你具體是怎麼得到的?」

  「一個詞形容就是『莫名其妙』。」

  涼霧簡述了端午節過後,麻衣教山谷入口處的天降蛇屍與包裹。

  「我試了多鐘方法,「犀牛望月鏡」始終沒反應,不承想是反應在其他鏡子上。現在看來,催動土像之鏡可以喚醒水、火、木、金四鏡。」

  涼霧又瞥了一眼昏迷的王重陽,「我不敢說其他三個持鏡人看到靈鏡顯像後一定安全,但王真人格外倒霉,因為他遇上的是不語雲陽鏡。」

  為什麼王重陽最倒霉?

  因為其他鏡子的名稱皆是描繪了一幅景像,唯有不語雲陽鏡點名了不能做什麼的禁忌——千萬別喊出「雲陽」這個名字。

  周伯通感嘆:「關鍵時候,師兄的性子還沒變。叫他做什麼,他偏不。你不讓他做什麼,他就要。」

  林朝英垂眸,誰說不是呢?

  原以自己能成為例外,讓王重陽為她徹底改變性情,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鍵時刻,她不願意退半步,王重陽也是寸步不讓。

  周伯通:「師兄這點和我很像。」

  「呵!」

  段智興到底沒能忍住,冷嘲周伯通,「怎麼,你對你自己的行事作風感到很驕傲嗎?!」

  周伯通立刻慫了,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不不不,是我錯了,我對不起您。您罰我吧,我有什麼能幫您做的?」

  段智興控制住了,沒有失態地翻白眼。

  「不必了,我怕你幫倒忙,你離大理遠一些就是對我最好的幫忙。」

  涼霧瞧著這一出,覺得自己還是太善良了,沒有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攛掇兩人打起來。

  「下春。藥小能手」與「中春。藥倒霉蛋」是有打一架的充足理由。

  很快,丘處機把師兄妹都帶來了。

  眾人一番商議,還是決定冒險采取第二種方案。

  拖得越久變數越大。

  直接莽,把王重陽死馬當活馬醫,二度觸犯不語雲陽鏡的禁忌。

  *

  *

  翌日,五月二十七。

  涼霧經過一夜熟睡,養足了精神。

  她將兩面銅鏡擺放到王重陽的臥室,令其余人全部退出重陽宮。

  今天全真教戒嚴。

  眾弟子不得馬鈺命令不可外出。

  全真七子守在重陽宮外,封鎖此地。

  涼霧沒有釋放信號之前,誰都不得踏進宮殿半步,避免被誤傷。

  尤其叫段智興盯住周伯通,這小子偷溜的技術絕佳。

  萬一醫治過程裡出現異像,比如天裂大洞,王重陽被吸走了,一定要控制周伯通,不能叫他妄動。

  正午,天高雲淡。

  經歷了一夜的疾風驟雨,今天是明媚晴朗的好天氣,似乎昭示著今日諸事順利。

  重陽宮內。

  涼霧再次以霧氣覆蓋犀牛望月鏡,又念出了滑稽的咒語:「靈鏡,靈鏡,請告訴我,世上最厲害的妖怪是神雕嗎?」

  犀牛望月鏡紋絲不變。

  其側一丈遠,不語雲陽鏡又閃現出了沙漠與二十八字讖言。

  病榻上,王重陽再次動了起來。

  這一次,他掙扎得比昨天夜裡更加劇烈。

  王重陽對外界有感知嗎?

  是否聽到昨夜眾人的分析,知道必須抓住這個時機醒來呢?

  涼霧無從得知答案。

  她靜氣凝神,對不語雲陽鏡猛地揮出一道渾厚的真氣,同時大喝三聲「雲陽!雲陽!雲陽!」

  霎時,平地生風。

  銅鏡被內力攻擊,不僅沒有應聲而裂,鏡面反似通靈了一般,蕩起了一圈圈波紋。

  細看,鏡中紋路恰似古樹年輪。

  當涼霧注視鏡面,那些年輪扭曲旋轉起來,好像形成另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一股凶猛的吸力從鏡面竄出。它無形無相,卻頃刻扭曲了整個臥室的空間。

  之前,聽天池的「規則」仿佛海嘯,攜毀滅之勢的生之氣息,意圖淹沒闖關者。

  眼下,不語雲陽鏡的「漩渦」就是深淵。

  盡頭未知,它無意間泄露出的幾縷氣息,是叫人膽寒的無邊虛無。

  涼霧抱元守一,堅定神識。

  不叫自己的意識這股吸力卷入未知深淵,凌空一抓,從游戲背包裡取出了逍遙神劍。

  抬手就刺,利劍直衝鏡面,試圖劈裂漩渦。

  此劍無鞘。

  它是在無量山尋得琅嬛福地後,游戲附贈的獎品。

  這把劍異常華麗。

  別的劍最多在劍柄鑲嵌寶石,逍遙神劍卻是整個劍身滿嵌各式珠寶。

  光照下,逍遙神劍珠光寶氣,熠熠生輝。

  它更像是一件藝術品,完全不適合用來殺敵。

  涼霧沒有看著鮮血流過劍尖寶石的嗜好。

  此物卻是逍遙子所鑄,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神劍」。

  當時,涼霧讀到這條注釋時,滿心疑惑。

  一點也不實用的寶石劍,為什麼要叫它「神劍」呢?

  這一刻,疑問有了答案。

  神劍刺向銅鏡。

  忽而,從寶石中迸發出凝為實質的劍氣。

  劍氣五彩炫目,劈向鏡面古樹年輪般的漩渦。

  涼霧出劍,本想以劍之「金」克制代表「木」的不語雲陽鏡。

  逍遙神劍的使用,叫金克木的規則威力倍增。

  涼霧手握神兵,仍覺阻力無窮。

  以劍鬥鏡,是在衝破另一種規則。

  她咬緊牙關,持續了整整一百回合,凶猛的無相吸力終於不敵潰散了。

  「嘭——」

  一聲悶響從鏡

  面炸開。

  重陽宮外,南側。

  林朝英幾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臥室窗戶。

  距離涼霧午時入殿,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守在外側的人們只能難熬地等待著。

  雖不知屋內進度,但確認治療過程勢必異常艱難。

  因為詭異景像籠罩了重陽宮,也有足足兩個時辰了。

  今日晴空萬裡。

  唯有重陽宮上突聚陰雲。

  黑雲壓頂,更有駭然雷電在雲層裡頻頻閃動。

  雷光將落未落,仿佛隨時將會劈向重陽宮。

  一旦叫它落下,整個全真教,甚至是終南山山頂都有被劈碎的趨勢。

  「嘭!」

  隨著殿內發出一聲悶響,滾滾黑雲卻是散了。

  烏雲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入空中消失不見,只留屢屢清風。

  周伯通舉頭看天,迷茫地問:「這是怎麼了?」

  下一刻,臥室的窗戶被推開。

  涼霧立於窗邊,任由清風盈袖。

  她神色如常,似乎沒有惡鬥一場,不緊不慢地說,「幸不辱命,王真人醒了。都進來吧。」

  「太好了!」

  周伯通一蹦三尺高,想拉著涼霧的手去轉圈圈,但被段智興一把揪住了後衣領。

  周伯通咽喉被卡,歡呼雀躍的話也卡在了嗓子眼。

  只能看到他做的口型,『涼霧萬歲,一統江湖,千秋萬代!』

  涼霧不懂唇語,但讀懂了周伯通的話。

  第一個念頭,別叫周伯通與六長老遇上。

  這兩位一加一不等於二,而是直接炸了。

  第二個念頭,這江湖誰愛統誰統,她才不要統。

  要不然不是在處理麻煩,就是在奔向麻煩的路上。

  已經接手了逍遙派,又不小心肩負起麻衣教。有一、有二,不必有三。

  話說回來,另外三塊銅鏡都在哪裡呢?

  集齊五面銅鏡,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

  *

  六月中旬,南海白雲城。

  葉孤城提著裝有黑無常兔子燈的行李進入城主府。

  白管家一臉嚴肅地迎了上來。

  他又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說,「城主,您可算回來了!近一個月,府裡突發了一件棘手的事。您猜是什麼?」

  葉孤城不以為意。

  多日不見,白管家喜歡叫人猜猜猜的壞習慣愈發嚴重了。

  葉孤城淡淡地說,「城主府是要塌了嗎?塌了就再造。」

  白管家一噎,他是不知道在葉孤城心裡什麼是大事。

  「好,好,好。我直說了。是您的書房鬧鬼了!鏡鬼,凶得很!」


第60章

  鏡鬼?

  葉孤城聽到這個詞,即刻想到來路不明的犀牛望月鏡。

  他的書房難道也平白無故地冒出了一面銅鏡?

  那樣的話,無名氏的投遞範圍未免太廣了,從雲藏交界跑到南海島嶼。

  葉孤城問:「最近有人送來鏡子?」

  白管家搖頭,「不是別人新送的禮物,是您七年前買的銅鏡。背面圖案是一把刺破蒼穹的長劍。」

  「是它。」

  葉孤城有印像。

  他像是閑來無事去逛街購物的人嗎?

  必須不像。

  之所以購入這面銅鏡,只是二月二龍抬頭路過長安城的夜市地攤,相中了鏡子背面的飛劍圖案。

  小販不知從哪裡收的二手銅鏡,售價合適,只需一兩銀子。

  葉孤城買下後重新打磨鏡面,放在書房做了擺件。「它如何鬧的鬼?」

  白管家:「您不在府裡,書房的門窗都是緊閉著。端午節後,五月七日的晚上,第一次鬧鬼。」

  當夜接近子時,白管家照例在睡覺前最後巡查一遍全府。

  途經書房窗,室內沒有燈火,卻隱約傳出輕微的怪響。「咚咚咚」,似乎有什麼在敲擊木架子。

  「我原以為是您回來了,在摸黑探索神秘武功。」

  白管家已經見怪不怪,葉城主從小就喜歡黑燈瞎火地干事,比如變化成別人的樣子。

  十七八年前,自己也被嚇到過。

  彼時,葉孤城年少。新手上路,易容手法很不熟練,整得五官擠成一團。

  在黑夜裡冒頭時,他格外像是一只被毀容後來復仇的厲鬼。

  ——別以為小小一只就不嚇人,江湖人都知道孩子不好惹。

  偏偏葉孤城一直喜歡在月夜踏風飛行,身著白衣,享受無限接近蒼穹的感覺。

  當年,白雲城一度傳出月夜裡有小海魔登島的傳說。

  白管家慶幸葉孤城有個優點,他聽得進建議。

  葉孤城不用一年改掉了厲鬼造型,換成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讓小海魔入侵白雲島成為荒謬舊聞。

  舊事不必再提,只說新來的鏡鬼。

  「當夜,那動靜沒有持續太久,不足半盞茶就停了。隔天我卻發現您沒回府,意識到書房是出了古怪。進去勘察,沒查出任何問題。沒丟東西,也沒被誰入侵的跡像。」

  白管家本以為是鬧耗子了,但裡裡外外都沒找到耗子洞。

  「隔了幾天,怪響又出現了。這次是在中午,我及時衝進書房抓到源頭,居然是銅鏡在無風自動。

  它一震一震的,鏡面不是映出我的臉,而是出現了沙漠與二十八個字!」

  這種現像見所未見,正常銅鏡根本做不到,可不就是鬧鬼了。

  白管家:「還沒完。之後十天裡,它又先後震了三次,顯形相同的內容。我琢磨著這鏡鬼是不把人勾到它的老巢就不罷休,可不就是凶得很。」

  葉孤城聽到銅鏡第一次異動的時間,已然猜到是誰驅動了所謂的鏡鬼。

  不由錯愕。

  沒想到對著銅鏡傻乎乎地念咒語,居然是開啟古怪鏡子的正確姿勢。

  轉念一想,又覺喜悅。

  不愧是涼霧,才能想到這樣精妙的主意。

  葉孤城表面神色冷淡,似不在意地問:「哪二十八個字?」

  白管家牢記於心,立刻背了出來。

  他還分析上了,「「飛劍破天」是指您買的這面銅鏡吧?那樣的話,它還有四個兄弟姐妹?這鬼真是凶猛,還能叫觀音落淚。

  白日飛升說的倒不知是誰了?是不是除魔衛道,就能成仙了?」

  「成仙?」

  葉孤城才不信如此容易就能成仙。

  「除了這些,鏡子還制造了別的異常嗎?比如發出聲音、觸發幻覺、引起身體不適?」

  「都沒有。」

  白管家猜測,「我覺得它一只鬼的法力有限,要一家鬼整整齊齊,才能大殺四方。城主,要不要幫它們一家團聚啊?」

  葉孤城無奈。

  別聽白管家「鏡鬼凶得很」地叫著,這語氣從頭到尾不見恐懼,而是按捺著興奮。

  葉孤城:「你最近看什麼書了?」

  白管家:「《羊城喜事之人鬼情未了》。」

  葉孤城沒聽過,這不妨礙他成為納諫如流的好城主。

  「好,如你所願,我去幫它們一家團聚。勞你辛苦堅守白雲城,處理大小雜務。」

  白管家剛要點頭,就僵住了。

  「您又要走啊?您都還沒坐到椅子上喝杯茶,還有不少文書待您過目呢!」

  「你放心,我今天不走。」

  葉孤城說,「七月上旬再離開。」

  白管家計算時間,那也只有二十來天而已。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城主能有六十五天在島上就算好的,歷代城主都是這樣。

  也好理解,區區一座海島小城滿足不了葉家人的好奇心與探索欲。

  葉孤城:「我去書房檢查銅鏡,你繼續忙。」

  白管家:夭壽了!他把城主推向鏡鬼窩了。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城主走了,自己的工作量增加了,這不是沒事找事攬活干嗎?

  別問,問就是後悔。

  他還有時間去看《羊城喜事》的續集《相親相愛一家人》嗎?

  *

  *

  八月初,西寧城。

  涼霧先返回原主的舊屋。稍稍打掃房屋,又去近郊給原主一家三口掃墓。

  時間過得快。

  一別八年,這座邊塞城比以前更加繁榮。

  聽說其中不乏玉屏公主的功勞。

  趙屏作為太平王府的繼承人,今年十五歲,她在三年前就被太平王帶著接觸軍政實務。

  城裡的八卦早就更新迭代。

  人們已然不再提起去世的太平王世子。

  茶樓酒肆裡,早就不講先王妃母子與繼王妃母女的狗血宅鬥故事,它們全部被留在了世子趙平死亡的那個冬天。

  世子趙平死了,向導宮九活了下來。

  如今,除宮九本人之外,這個秘密只有太平王與涼霧知道。

  守著同一個秘密的雙方卻從沒見過面。

  直到這個月涼霧重返西寧城,給王府遞出拜帖。

  「久聞涼教主大名,今日得見,叫寒舍蓬蓽生輝。」

  太平王推掉了其他事務,趕在第一時間接待了涼霧。

  涼霧抱拳還禮,「王爺太客氣了,是我早該登門拜訪。謝謝王爺的好眼光,讓我有機會在杭州清水巷落腳。」

  太平王想起那套平平無奇的一進院子。

  他送出時怎麼也沒想過有一天成為「武林百大不可踏足的禁地」。

  這間院子的稱號進階了。

  去年此時,還是「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禁地」。

  隨著涼霧接掌麻衣教,威名從雲南遠揚到中原,那棟有著迷霧禁忌的江南小院也令更多人心生畏懼。

  太平王:「物為人用,方為良物。清水巷小院唯有得你入住,才叫它成了一套聞名天下的

  院子,也不枉它被建造出來了。」

  瞧這話誇的,不愧是混官場的。

  涼霧也樂得禮貌式互吹,「不敢當,不敢當。還是王爺地方選得好,挑了一處風水寶地,叫我住得舒心。」

  誇太平王會選的地方,不全是客套,一般人也選不了左家做鄰居。

  「哈哈哈,好,我們的眼光都好。」

  太平王豪爽地笑了起來,又提起了宮九之事。

  「涼掌門身在江湖,可有聽聞宮九的消息?他一走就是七年多,只在三年前寄回一封信。」

  涼霧:「不比王爺,我都沒得到一封信。只聽鏢隊講,他今年初從西域之西的波斯返回東方。明年初春,應能入關。」

  太平王:「只要有一個確定的回程時間就好。」

  涼霧聽著,這位老父親對兒子的迷路技能知之甚少。

  宮九想往東走,說不定朝西去了。好在地球是圓的,繞一圈也能繞回來。

  涼霧沒講出來徒增對方的煩惱,說不定宮九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

  今天,她來一是為了敘舊,二是打聽一樁新聞。

  兩個半月前,涼霧救醒了王重陽。

  據王重陽敘述,他當天聽得銅鏡方向傳出古怪震動,以為是有人奇襲。

  手比眼快,下意識地抬手一擊。等細看卻不見有人影,而是鏡子出現奇景。

  他真不是故意挑釁,有意對不語雲陽鏡叫出「雲陽」一詞。

  只是因為鏡背圖案,他脫口而出了「樹精雲陽顯靈了?」

  隨即,鏡面驟起漩渦。

  一股磅礡的力量吸走人的意識。他感覺到自己暈倒了,但來不及多說一個字。

  意識被困在一處灰蒙蒙的地方。

  像是陰天白日,不見太陽但有光。四處沒有生靈,除了沙子就是沙子。

  沙子是灰色的,深灰淺灰,無邊無際。

  他像是失去了武功,無法使用輕功,只能徒步行走。

  也不知道具體走了多久,仿佛原地踏步,目力所及的一切不見絲毫變化。

  更不覺時間流逝,直到天空發生了扭曲波動,聽到周伯通的喊叫聲。

  喊叫聲稍縱即逝。

  王重陽再等待了不知多久,天色巨變。

  七彩炫光刺破陰沉天空,半空驀地破了一個窟窿,從窟窿裡透出熟悉氣息。

  那是人間的氣息。

  王重陽清楚地認識到必須抓緊機會從空中大洞離開,那是返回人間唯一的出路。

  沒了輕功,如何飛躍至半空?

  唯有憑借一股信念。拋除所有疑慮,信自己可以不被沙地束縛,堅定必要返回到窟窿的另一側的決心。

  當深信不疑,身隨意動的瞬移發生了。

  他感到自己穿過漩渦,睜開眼睛,從昏迷中蘇醒。

  疲憊感如同排山倒海般襲來,好像是在荒漠裡走到了雙腳報廢。

  經歷這一遭,王重陽決定前往西域大漠一探究竟。

  等待五面鏡子齊聚,且看會有什麼更古怪的意像出現。

  林朝英表示也要西行,懷疑十年前重傷她的不明人士與銅鏡之謎有關。

  當時,蒙面人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語,叫她交出鑰匙。

  林朝英根本沒有搶奪過誰的鑰匙,當然指責對方搞錯了。

  蒙面人卻不依不饒,說她身上有鑰匙的氣息,必定是她奪走了鑰匙。

  說不攏,勢必打起來。

  林朝英重傷。

  蒙面人也沒好到哪裡去。那會見到王重陽趕來,他立刻逃跑,只留一句來日必定再取鑰匙。

  十年了,大放厥詞的蒙面人沒有踏足終南山。

  林朝英也一直沒發覺鑰匙的存在,直到今年不語雲陽鏡被以特殊的方式被喚醒。

  她懷疑這就是蒙面人所謂的鑰匙,通往另一個空間。

  涼霧很歡迎兩位同行。

  在銅鏡分布情況不明時,先未雨綢繆地充實我方隊伍的戰鬥力。

  不著急深入沙漠。

  先到西寧城搜集消息,了解西域最近是不是有特別變化。

  這一打聽,倒是問出一件新奇事。

  今年三月,沙漠突然冒出了神秘勢力,人稱「海市蜃樓」。

  據說樓主是一位極其貌美的女子,姓吳。

  她在貧瘠沙漠建造了一處世外桃源,只有有緣人才能遇到,仿佛遇見海市蜃樓。

  有幸入內,可以享受飄飄欲仙的美妙生活。

  最令吳樓主出名的,卻是她與石觀音之戰。

  七月半,鬼門開。

  石觀音挑釁在先,揚言要毀了吳樓主的美貌,不料反被重創。

  「聽說西域今年冒出了海市蜃樓的傳聞。」

  涼霧今天來找太平王就為此事,「王府的馬隊親身經歷了一回海市蜃樓,還見過那位吳樓主,此事可當真?」


第61章

  「傳聞非虛,西寧牧場的馬隊確實遭遇了「海市蜃樓」。」

  太平王說,「馬隊遭遇追殺,被吳樓主所救。老鄭是領隊,他與兩個隊員都親眼看到了那個神秘人的模樣。」

  事情發生在五月初。

  鄭領隊奉太平王之命,給遠在大沙漠之西的白駝山莊送去新婚賀禮。

  太平王:「近幾年,白駝山莊的生意越做越大,是西域之路上重要一環,王府與其亦有往來。

  今年六月,莊主歐陽鏡大婚,迎娶青梅竹馬的衛家女衛蘭,我也派人隨了一份賀禮。」

  涼霧詫異。

  衛蘭的婚前旅行竟然沒有叫她改變主意,到底是聽從這樁父母之命嫁給了歐陽鏡。

  這與在全真教聽說的八卦消息有所出入。

  今年一月,歐陽鋒向全真教遞出挑戰書,希望能夠見識一番全真武學。

  王重陽應戰了。

  一共比了兩場。先由他與歐陽鋒切磋,再由歐陽鋒指教全真七子的劍陣。

  歐陽鋒是一敗一勝。

  這不是八卦的重點。

  重點在於王重陽對歐陽鋒的武功描述,那本是一門狠毒的功夫,竟叫他用出一絲溫和的味道。

  當時,衛蘭也上山圍觀了這兩場比賽,或許能解釋歐陽鋒的毒功為何少了幾許狠厲。

  王重陽沒有深入打探別人情感狀況的嗜好。

  留了歐陽鋒與衛蘭在全真教做客三日,隨後叫丘處機把客人們護送下山。

  丘處機倒是更會管閑事。

  回到上山就問大師兄馬鈺,等那兩位將來在白駝山莊辦喜事,全真教是不是派他為代表去參加?他剛好去大漠歷練。

  馬鈺只說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邱師弟要歷練的話,不必執著去大漠,先在中原走一走就挺好——免得被揍了,還沒人來救場。

  別看丘處機在全真七子中的武功最好,但他的性格絕對是最討打的那一個。

  說好聽點是衝動,說直白點是自負。

  丘處機只對師父的話言聽計從,偏偏王重陽叫他修道修心,為人處世多些沉穩寬和,他卻一直沒有做到。

  以上,是涼霧在終南山待了十天,被周伯通追著塞的幾口瓜。

  周伯通仍處於三年禁閉懲罰中。

  因為要招待貴客,才難得出來放一放風,他抓著機會就閑聊。

  /:。

  有的話題,平時也沒人能說。

  涼霧來得剛剛好,對王重陽有救命之恩,是全真教的貴客,能叫他少了許多顧忌地談起八卦。

  涼霧豈止是被喂瓜,還被寄予了厚望。

  周伯通非

  常遺憾他無法同去西域。

  一來是見識不到五鏡齊聚的名場面,二來也促不成一件他始終惦記的大事了。

  八年了!

  整整八年,王重陽與林朝英斷絕往來,不復相見。

  如果兩人都是真正放下,各自安好,他又何必費勁巴拉地下春。藥。

  藕斷絲連最傷人。

  周伯通認為不是他烏鴉嘴,而是他看透了本質。

  情難自解,郁結於心,後果很嚴重。說不好哪天就會不小心走火入魔,於性命有礙。

  春。藥計劃被打斷了,但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次,銅鏡昏迷事件成了絕佳機會。

  周伯通眼看師兄與林姐終於又說上話了,好事將近希望在前方招手。

  「月老」,他想要把這個重要稱號授予涼霧。

  在西行之路上,願她能夠靈機一動,助力一對有情人盡棄前嫌,終成眷屬。

  要不然,她也可以大手一揮,點悟一對怨侶不必深陷恨海情天,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涼霧拒不接活。

  俗話說得好,「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

  她不需要「妙手回春」的稱號,也不需要「月老下凡」的稱號。

  嚴肅點!這次西行分明是研究五塊鏡子背後的秘密。

  扯遠了。

  話說回來,衛蘭最終選擇完成與歐陽鏡的婚約,是她與歐陽鋒在返程的途中又起了新變數嗎?

  涼霧記下了這個疑惑。

  再聽太平王講起「海市蜃樓」的吳樓主是如何出手幫助馬隊。

  太平王:「石觀音豢養了一支劫匪,近五六年搶劫了不少途經沙漠的商隊。也不是誰都搶,看菜下碟,像是白駝山莊的商隊就沒有遇到過劫匪。這次卻是連太平王府的車隊也敢打劫。」

  王府車隊不可能不戰就逃,更何況沙匪是趕盡殺絕的做派。

  以十二人的數量與沙匪四十五人搏殺。

  一個時辰後,只剩鄭領隊三人存活,無力再保護禮物,朝著既定路程之外的方向逃亡。

  沙匪不依不饒,又追殺了一天一夜。

  鄭領隊三人眼看山窮水盡。不只身負重傷,也是水盡糧絕,無法在沙漠裡存活。

  那時,吳樓主帶著兩位手下出現。

  太平王:「老鄭親眼所見,吳樓主以一己之力輕松地對抗匪四十余人。她擅用琴,以音功。

  叫人如聞仙樂,卻又殺人於無形。一曲終了,沙匪們全都七竅流血而亡。」

  涼霧聽到此處,冒出了疑問。

  「同樣聽一支曲子,沙匪們被殺,鄭領隊三人完好無損?」

  太平王初聽彙報時也覺奇怪,「那時,我與你問了相同問題。老鄭說他們三個並非完全不受影響,也是暈了過去,後來在地下宮殿裡醒來。」

  「海市蜃樓」組織修建的世外桃源,不在地面而在地下,那叫人難以尋覓蹤跡。

  鄭領隊在地宮裡還遇見了其他給白駝山莊送禮的商隊。

  那些人也是被石觀音的沙匪打劫追殺,隨後被吳樓主救了。

  「老鄭三人在地宮養了四天的傷,他們可以隨意走動,見識到了雕梁畫棟般的地下世界。」

  「期間,吳樓主還把馬隊丟失的賀禮尋回了,她之前也幫助其他商隊尋回了物資。等人傷好,也不叫支付報酬,就放人離去。」

  太平王:「吳樓主救人無數,還殺了不少石觀音的爪牙,那般行事傳了出去,不奇怪人們說她才是真正的觀音下凡。」

  涼霧聽著,神秘的吳樓主是樂於助人、不求回報、以殲滅惡勢力為己任。

  這種人不多,但也並非從來沒有。

  吳樓主在沙漠裡強勢崛起,與石觀音必會勢成水火。

  石觀音要殺的人,她救;石觀音要劫財,她幫忙討回。同處沙漠,一山豈容二虎。

  對於涼霧而言,更在意另一點。

  吳樓主會不會是銅鏡二十八字提到的「觀音落淚」呢?抑或這個詞與石觀音有關?

  涼霧問:「「海市蜃樓」組織再神秘,也有一個固定位置。即便無法精准定位,可知它大概在哪裡呢?」

  太平王:「僅知道是在大沙漠的西側。」

  鄭領隊三人在昏迷中被抬入「海市蜃樓」的地宮。

  雖然吳樓主沒有限制外來者的活動範圍,但等人想要離開時被要求蒙上眼睛。

  再詢問老鄭的目標地點,直接派馬車,將被蒙著眼睛的三人送到了白駝鎮邊緣。

  太平王:「老鄭三人被蒙眼後坐上馬車,期間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說不准具體過了多久。

  路上有過幾次進食飲水,以此做大致判斷,從地宮到白駝鎮邊緣是走了三天。」

  又是大漠之西。

  涼霧暗道,白駝山莊、與蛇屍一起出現的沙子、海市蜃樓組織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之西。

  太平王又叫人取來了一幅畫像,「請看,這是根據老鄭三人的描述所作的吳樓主。」

  涼霧瞧見一張陌生的臉龐。

  畫像上的女子看著二十來歲。美得頗具一股禪意,婉約空靈,似從天上來。

  在了解大致西域近況後,作別太平王。

  只待八月十五與柳不度會合,加上林朝英、王重陽一行四人掛靠飛天鏢局的鏢隊出塞,前往西域之西的白駝山。

  意料之外,中秋夜柳不度竟然未到西寧城。

  涼霧詢問了書肆分店,等了七天得到一則消息。

  七月初在南海發生風浪,叫柳不度所乘坐船只偏航被毀了。船上無人受傷,各尋其他船只,改道出行。

  柳不度並未特意傳來口信。

  只能判斷他當時並不認為自己會遲到,但途中再遭遇了什麼突發事件就不可知了。

  涼霧又等了八天,九月一日仍不見人,不再等待。

  給他留了一句白駝鎮再見的口信,這就隨著鏢隊朝西出發。

  沙漠還是老樣子。

  入秋後,風越來越冷,沙地空曠而寂寥。

  從玉門關到喀什附近的白駝山,這一路也不是風平浪靜。

  接近大沙漠西側之後,遭遇了三次沙漠劫匪。

  不同於八年前的望月城被變異蜘蛛圍攻,折損了三位鏢師,這次被打得凄慘的是劫匪們。

  以一敵百並非傳說。

  涼霧得不到完全出手的機會,就見林朝英與王重陽爭先恐後地攻擊沙匪。

  一個用出自創的玉女。心經劍法,說是叫沙匪好好見識古墓派武功。

  另一個發動了先天功,說要沙匪領教這八年他的武學心得。

  沙匪被打得抱頭鼠竄。

  來一次被揍一次,一而再、再而三,終是沒有第四次了。

  涼霧圍觀了一幕幕,這兩人是在打沙匪嗎?

  分明是借著打沙匪的名義在相互炫耀,展示八年互不往來間的各自長進,而變相地一較高下。

  觀棋不語真君子。

  涼霧樂得見識兩種高超武功的碰撞,她才沒有掃興地戳破兩人的真實目的。

  只是有了一個小問題。

  當三人隨鏢隊抵達白駝鎮,始終沒能見到神秘的吳樓主,也沒遭遇突然來襲的石觀音。

  其他人都是遭遇困難被救入海市蜃樓,但三人沒給吳樓主這個機會。

  涼霧:尷尬了。

  這個時候是要拿出壓箱底的那張易。容面具,有助於她觸發新事件。

  去年在雲南沒有用到,現在可以偽裝一個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普通男人——焱飆,他來了。


第62章

  即將進入白駝鎮,涼霧偽裝成了平平無奇的炎飆。

  林朝英:「你冒充炎飆?那個被青衣樓兩次利用名號的炎飆?」

  涼霧點頭,並未說明她並非冒充,而是本尊。

  秘密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何況,我冒充另一個我也很有意思。

  林朝英不解:「這對破解銅鏡之謎真的有用嗎?你有幾成把握?」

  「六七成。」

  涼霧從理智上不願意承認「炎飆=被追殺的特殊光環」,但是從經驗來看,這個身份確實具備怪運屬性。

  「試一試又沒壞處。反正,另三面銅鏡暫無更多線索,而我們對二十八字讖言的「觀音落淚,白日

  飛升」也沒有頭緒。」

  涼霧還提議,「我與你們分開行動。你們把沙匪打得丟盔棄甲,吳樓主卻通常在弱勢群體需要被拯救時才出現。」

  「好,此計甚妙。」

  王重陽立即答應,乍一看是對救命恩人的無條件支持。

  「一南一北,我們入住不同客棧。有新發現就留暗號,約到白駝鎮的寺廟後街見。」

  「可以。」

  涼霧一本正經地點頭。

  心裡默默八卦,王重陽同意得如此迅速,該不是想要抓緊時機與林朝英過兩人世界吧?

  答案是什麼不重要。

  涼霧取出犀牛望月鏡,特意把鏡子拿在手裡進鎮,以身為餌釣魚。

  以炎飆的身份入鎮,也是避免有人深恐彌天大霧之威名不敢來索要銅鏡。

  炎飆此人只會三腳貓功夫。

  家傳五面鏡子,但遺失了四塊。近期瞧見鏡中離奇出現的二十八個字,前來鏡像所示之地探查究竟。

  他憑什麼穿越危險迭出的大沙漠?

  憑的就是「迷空步障」的護送。

  這是涼霧給自己新面孔草擬的一段經歷。

  已知宮九即將返回中原,她提前給待開業的特別向導組織打廣告。

  由此可知,江湖傳聞不可輕信,總有一二虛假宣傳的成分。

  白駝鎮位於白駝山的山腳邊。

  這個地方景色奇美,是沙漠中罕見的綠洲。

  在滾滾黃沙包圍中,白駝山拔地而起。

  山頂高聳入雲,雪水融化後蜿蜒而下,滋養出了一片水草豐美的草原。

  在歐陽兄弟的經營下,依山而建的小鎮迅速發展,成為東西往來的交通樞紐。

  「駝鈴客棧」與「白駝居」是白駝鎮最大的兩家客棧,分別在鎮子的南北兩端。

  一年到頭,客似雲來。近五個月,客流量尤甚從前。

  涼霧的運氣還算可以,剛好遇上單床套房有客退房,否則只能入住大通鋪了。

  她向伙計打聽生意火爆的原因,為何進入路有積雪的十一月,鎮上往來的商隊依舊不減?

  得知了一項今年六月開始的慶祝活動。

  白駝山莊歐陽鏡六月大婚。

  為了慶祝他與衛蘭的喜事,在未來一年裡對途經白駝鎮的商隊給予優惠。

  鎮上八成的店鋪都有白駝山莊的股份。

  但凡光顧白駝山莊產業,都可以享受大額補貼,涉及面涵括了吃穿住行。

  「這婚結得好啊!」

  客棧伙計由衷祝福,他的薪水也漲了一截,「歐陽莊主真就與民同樂。」

  涼霧對於這門婚事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問:「聽說兩家是世交,歐陽莊主與夫人是青梅竹馬。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吧?」

  伙計:「感情的事,外人怎麼可能清楚,我猜測應該很好。以前歐陽莊主忙於公事,我沒什麼機會看到他,婚後倒是見他時不時陪夫人來鎮上逛街。」

  涼霧問:「白駝山莊還有一位二莊主。據說歐陽鋒武功遠甚兄長,帶領著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保護著白駝山的方圓百裡。他的婚事提上日程了嗎?」

  伙計提起歐陽鋒時,態度明顯拘謹了。

  「我不知道,你也別打聽這些有的沒的。都說二莊主一心向武,完全沒成親的打算。他不喜歡別人議論這些,要是傳到他耳朵裡,可沒你的好果子吃。」

  「多謝提醒,我記住了。」

  涼霧好似擔憂自身安全地追問,「在鎮上很容易遇見二莊主嗎?」

  伙計:「那倒不至於隨便撞見,二莊主也住在山上的白駝山莊裡,近期都不怎麼瞧見他下山。只有初一、十五要注意,是二莊主定期視察護衛隊的時間。」

  涼霧琢磨著是否要見一見歐陽鋒。

  來到歐陽家的地盤上,若能獲得主人家的幫忙,對找消息本該是助力。

  問題在於歐陽鋒如今的狀態是會給人幫忙呢?還是反過來給人添堵呢?

  涼霧決定緩一緩,先自行摸索白駝鎮。

  她又問了伙計鎮上的其他注意事項,將其一一記了下來。

  隨後,拿出了一塊碎銀塞給伙計。

  「我家祖上有一套銅鏡,其中四面在多年前途經沙漠時遺失了。這段時間聽到它們似乎在西域之西出現。還請你幫忙留心一下,有沒有誰也再找銅鏡。」

  涼霧故意給伙計放出了消息。

  如果還有別的持鏡人來到大漠之西,前來白駝鎮的可能性極高,這裡是物資補給中轉站,也是多方消息彙集點。

  涼霧又問:「你可曾聽說誰也在找鏡子嗎?」

  伙計收好了碎銀,認真回想後搖頭。

  「沒有。客官,你放心,我會幫你留意著的。」

  涼霧再問:「最近見沒見過一個四條眉毛的男人?他的胡須與眉毛長得一樣,身著一件紅披風。」

  假設遇上陸小鳳,說不好增大卷入麻煩事件的概率。

  伙計再次搖頭,「沒在駝鈴客棧見過。」

  涼霧也不失望,辦好入住手續後,開始滿鎮轉悠起來。

  如此轉悠了五天,鎮上尚未有新一批被吳樓主營救的人員到來。

  另一頭,王重陽與林朝英也都沒傳來新進展。

  又是一天日落時。

  太陽像是流油的鹹鴨蛋掛地平線上。

  涼霧有點想念高郵鴨蛋了。

  上次吃,還是與蘇家兄妹在太湖作別。臨行吃了家常菜,那一口鹹鴨蛋黃是又紅又油又沙,搭配米飯頗為一絕。

  說曹操,曹操到。

  蘇蓉蓉出現在了前方三十丈轉角處。

  涼霧的這張面具出自蘇萌之手,此前只有蘇蓉蓉與楚留香見過。

  這會對上蘇蓉蓉的眼神,就要與之打招呼。卻見蘇蓉蓉故意避開,掉頭欲走。

  怎麼回事?

  涼霧確信必有麻煩發生,而蘇蓉蓉八成是不希望她被卷入其中。

  這不湊巧了。

  她就是要找一找麻煩,被欺負了,才能引來吳樓主現身。

  「蘇姑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涼霧叫住蘇蓉蓉,還特意提高聲音自報家門,「我,炎飆,你還記得我嗎?」

  蘇蓉蓉無奈。

  不知涼霧是沒看懂暗示,還是有意為之,當她自稱炎飆就注定要被找麻煩了。

  不等蘇蓉蓉開口,一道冰冷的女聲從巷中響起。

  「楚留香,你還敢說不知炎飆的下落?!這人分明是來與你接頭了。」

  涼霧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很快就見一位冷艷美女竄至巷口,她身著雪白紗袍,腰系銀絲帶。

  她手持長劍,一雙利眼迅速掃視人群,很快定位了是誰與蘇蓉蓉搭話。

  「神水宮,宮南燕。」

  宮南燕沒有直接拔劍,而將右手扣在了劍鞘上,隨時准備出手。「你,炎飆,立刻隨我去神水宮。」

  此時,楚留香也出現了,站在宮南燕身後。

  他摸了摸鼻子,對涼霧又是眨眼,又是輕抬下顎。

  意思明確,沒時間解釋了,他可以制造機會叫「炎飆」先逃。

  涼霧才不會走。

  面對突如其來的神水宮來使,她一個閃身躲到了蘇蓉蓉身後,狀似害怕地看向宮南燕。

  「神水宮?沒有一個活著男人進入的地方?叫我去干什麼?」

  涼霧腦中迅速回想,未能找到炎飆與神水宮的交集。

  只出版了一本《關中歷險記》,怎麼就與遠在遼東的門派扯上關系了?

  想不明白就對味了!

  「炎飆」哪次被針是有一個切實存在的理由呢?一直都是被當做替罪羊卷入爭端。

  涼霧暗暗叫好。

  來自神水宮的綁架式邀見,來得好,來得妙,讓炎飆怪運光環啟動——

  宮南燕要怎麼說其中理由呢?

  說水母陰姬瞞著天下人有了女兒,其女司徒靜借口西行取經,疑似來追尋一個寫話本的膽小鬼?

  真話,很多時候說不得。

  宮南燕冷冷地問:「宮主要見你,是你的福氣,你敢不從嗎?!」

  涼霧語氣顫抖地問:「這福氣,可以送給別人吧?」

  「你說呢?」

  宮南燕堅決執行每一條水母陰姬的命令,「帶你回神水宮,是活要

  見人,死要見屍。」

  涼霧哭喪了一張臉,又梗起脖子說:

  「神水宮也不能強搶民男吧?我做錯什麼了,要被帶去神水宮宰殺?」

  「這裡是白駝山,又不是長白山。我就不信了,還找不到人主持公道。

  先要問問白駝山莊管不管。要是地主不管,我、我、我就去找大慈大悲的吳樓主。」

  這話說的,叫人輕易看出是在強撐。

  楚留香與蘇蓉蓉卻都聽明白了另一層意思,涼霧有意要借力打力,借神水宮之名生事。

  很快,這方面的動靜也引起了四周人群的關注。

  水母陰姬的威名遠隔萬裡也令人畏懼。

  再令人畏懼,卻也要遵從兩句話。強龍不壓地頭蛇,縣官不如現管。

  白駝山的護衛隊來得非常快,對於處理這些江湖人的爭端也是頗有經驗。

  中年領隊說:「白駝鎮開門做生意,歡迎天南海北的客人。不論有什麼衝突,大家先坐下來談談。」

  他先問宮南燕,「不知神水宮使者可否給白駝山莊一份薄面?說明這位小兄弟如何得罪了神水宮?」

  言外之意,要是炎飆有錯在先,或是神水宮占了理,白駝山莊不會多管閑事。

  如果不是這樣,那麼白駝山莊不會叫人在自家地盤打起來。一旦地主失了威信,往後怎麼管理來往商隊。

  宮南燕面露桀驁之色,只說:「宮主喜佛,得無花大師推薦,請炎飆入神水宮講經。」

  此與實情相差十萬八千裡,但也不能說一點關聯也沒有。

  如果沒有無花入神水宮講經,司徒靜就不能借口西行取經,也就沒了水母陰姬要見一見炎飆。

  宮南燕早就看無花不順眼。

  沒別的原因,她就是看不慣水母陰姬給出特別待遇的人,是和尚也不行。

  眼下,有事沒事正好順手扣一口黑鍋給無花。

  涼霧聽到這個理由,確信炎飆又蒙上不白之冤了。

  因為《關中歷險記》與佛法沒有半點關聯,那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爽文。

  這又何妨,她正好借機傳出信息。

  涼霧對白駝山護衛隊投去求助的目光,急忙表示自己不懂佛法。

  「我不懂佛啊道啊,我真不能去神水宮。近期有正事要做,是來西域找遺失的家傳銅鏡。」

  「什麼銅鏡?!」

  宮南燕瞬間想到司徒靜從藏寶閣偷走的唯一一件物品就是一面銅鏡。

  涼霧聽話聽音,即刻判斷對方十有八。九也遇上了一面古怪的鏡子。

  也許是「怒海行舟鏡」,是與神水宮的武功屬性相近。

  深諳套話的技巧,沒有直接回答宮南燕。

  「你、你問那麼清楚做什麼?該不會是要污蔑我盜取神水宮的鏡子吧?!」

  涼霧又急又慌地求助白駝山護衛隊,「你們都聽到了,她之前說要我去講經。總不能我提出找鏡的訴求,她就立刻改口說也要找鏡子吧?」

  宮南燕不在意丟失的鏡子,但在意司徒靜的去向,變相也是要找一找鏡子了。

  她冷冷瞧了一眼炎飆,這廝的搶話速度倒是快。

  「許你找鏡子,神水宮就不能找嗎?也沒人說是你偷的,你迫不及待地狡辯什麼。」

  宮南燕還是說了,「我是找鏡子,背後有大海孤舟圖案的圓形銅鏡。你又是找什麼鏡子?」

  這下,涼霧確定了神水宮本來持有「怒海行舟鏡」,但看情況是丟失了。誰能從水母陰姬手裡偷東西呢?

  她心念如電轉,回答的話已經斟酌好說了出來。

  「我要找家傳的四面鏡子,其中之一就是你說的圖形。還有三面,分別畫著大樹、劍與朱雀。」

  宮南燕聞所未聞其余三種圖案。

  銅鏡背後刻著海浪波紋,這也不是少見的圖案,或許只是物有相似。

  但司徒靜取走鏡子又說她要仿效炎飆著書,只會是一個巧合嗎?

  宮南燕不確定了。

  涼霧已從對方的反應看出來了端倪。

  這位神水宮使者知道有一面鏡子,卻沒有見過鏡子顯像。

  應該是見過鏡子怪狀的神水宮某人盜走鏡子,其人八成也來了西域。

  涼霧看似討好地說,「你也找鏡子,我也找鏡子,那你就給我寬限幾天,別立刻把我綁走。

  我們都在白駝鎮搜集消息,瞧瞧有沒有要找的鏡子出現。宮使者,你看可以吧?」

  護衛隊大胡子看到有緩和氣氛的台階可下,立刻表態支持,「我看行。兩位先合作,之後熟悉了,焱小兄弟也就自願去神水宮了。」

  宮南燕才不在意炎飆是否自願去往神水宮,但磨刀不誤砍柴工,留幾天也無妨。

  「最多留五天。」

  宮南燕警告,「炎飆,你別想耍花招逃跑。」

  涼霧無比真誠地說,「我能逃到哪裡去,我只想找到家傳銅鏡。有勞你也幫著留意了。」

  宮南燕不置可否。

  她的本意才不是幫炎飆留意,只是要找到司徒靜的蹤跡。

  楚留香瞧著這一幕,不管宮南燕的出發點是什麼,結果是她新晉成為炎飆的一份助力。

  得!

  這內幕要是被說書先生知曉了,即刻能編出段子來——《涼霧偽裝扮豬吃老虎,神水宮使者被騙做苦力》。

  楚留香默默搖頭。

  宮南燕,你找炎飆麻煩,圖什麼呢?


第63章

  宮南燕同意稍緩押送炎飆回神水宮,提出只留五天卻是不夠。雙方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定了一個月。

  「下個月腊八當天,我必將你帶走。在這之前,如果被我發現你有故意逃跑的企圖,別怪我實行強制措施。」

  她說著,又意有所指地看向楚留香。

  「誰幫炎飆逃脫,誰等同於與神水宮為敵。」

  楚留香笑了笑。

  如今情勢倒轉。別說幫炎飆逃了,就是他想攆炎飆離開,對方也不會同意。

  請神容易送神難。

  把炎飆請去神水宮不是明智的決定,只是眼下誰提醒宮南燕都沒用。

  這一頭,涼霧很老實地做出保證。

  「我住在駝鈴客棧,只在白駝鎮上轉悠打聽鏡子的消息。如果要出鎮,我先來找宮使者。宮使者,我要怎麼找你呢?」

  「我住在紅月客棧。」

  宮南燕再次警告,「你最好遵守承諾。如果你出爾反爾,是白駝山莊也好,是吳樓主也罷,全都保不住你。這話我說的!」

  白駝山護衛隊聞言,全都面不改色。

  江湖人見得多了,不指望人人都說好聽的話。只要不太過分,該忍只能忍。

  涼霧點頭如搗蒜。

  她為什麼要出爾反爾,讓宮南燕看守有什麼不好的?她多了一個免費的保鏢。

  這邊說定,各回各的住處。

  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涼霧確信神水宮的熱鬧會被快速傳播出去。當消息完全發酵,持鏡者們也會有所動作。

  等進客棧客房,沒了閑雜人等,她才有空問楚留香與蘇蓉蓉。

  「大冬天的,行路艱難,你們怎麼在這種時候來大沙漠?」

  蘇蓉蓉再也難掩愁容,「楚大哥是陪我來找人的。我哥失聯許久,他最後一次傳回消息就是在白駝鎮。」

  涼霧秒懂蘇蓉蓉的憂懼。

  蘇萌身上掛著「年輕早逝」的死劫批命。

  這些年一直沒有應卦遇劫,但蘇家兄妹倆都沒能完全放下擔憂。

  涼霧:「還請細說。」

  蘇蓉蓉:「七月,我收到了哥哥從白駝鎮寄出的信。那是四月底,他說要去沙漠尋一味罕見藥材。信上,他表示不管找沒找到藥材,都會在九月入關。」

  今天是十一月七日。

  蘇萌沒能按時返回,更嚴重的是半年多了,沒再寄回連一封口信。

  蘇蓉蓉:「從那封信後,他就音信全無。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情況。」

  涼霧細問:「蘇兄要去找什麼藥材?」

  蘇蓉蓉:「信上說,沙漠西緣出現了傳說的通天犀,他想去找一找。」

  涼霧:「是葛洪《抱樸子》裡提到的通天犀?」

  「是的。」

  蘇蓉蓉說,「平時制藥,取犀牛角可以清熱涼血、解毒定驚。「通天犀」的功效卻非同一般,太奇妙了,奇妙到只是傳說而已。」

  《抱樸子》所記載的通天犀是一種神物。ヾ

  它又名「駭雞犀」。

  說是這種犀牛角有一根白色紋理,把它叫作「綖」,貫穿整個犀牛角的首尾。

  把它放到糧倉裡,雞群想要偷吃谷物時,還沒靠近就會因為這根犀牛角倍感驚嚇而退散。

  它更有辟水與解毒的神效。

  如果找到三寸以上的通天犀,把它雕刻成為魚的形狀,將其一端銜在嘴中潛水,水就會主動為人分開。

  把通

  天犀放到毒湯裡攪一攪,立刻浮起一層白沫,而被攪拌的湯汁毒素盡除。

  如果有人被毒箭所傷,通天犀也能治。只要將其刺入傷口就能逼出毒素,叫人立刻痊愈。

  「其實,哥哥也很清楚那等神物不該是人間所有。即便它曾經真的存在過,但也離奇到不可能再輕易出現。」

  蘇蓉蓉說著,不由苦笑。

  「清醒地認知是一回事,聽到相關消息之後,采藥師的好奇心不免占據上風。以往獲知這些稀奇古怪藥材的訊息,哥哥也是衝在第一線。」

  蘇萌早就有了死在尋覓藥材途中的覺悟。

  蘇蓉蓉作為妹妹從理智上做好了准備,但在感情上無法接受親兄遇難,必須來大漠一查究竟。

  她從懷中取出了蘇萌的最後一封來信,遞給涼霧,「請看,信上並沒有寫明要去勘察的具體方位。」

  楚留香勸慰地拍了拍蘇蓉蓉手背。

  「失蹤不等於死亡。說不定只因路途遙遠,蘇兄無法及時傳回聯絡訊息。」

  涼霧很快讀完蘇萌的信。

  全篇也就十來句話,用詞簡潔。

  蘇萌只說從白駝鎮出發,隨著向導夏仲安去大沙漠西側找一找。從文字看不出他將會遭遇哪些危險。

  涼霧聯想到了柳不度,心底掠過一絲憂慮。

  這人也失聯四個月了。

  最後的消息是他所乘坐的船只遭遇風暴偏航被損毀,擱淺在了交趾沿岸,正在尋找別的方式繼續行程。

  涼霧壓下擔憂,推測起蘇萌可能的去向。

  她取出犀牛望月鏡,言簡意賅地說了圍繞鏡子發生的怪事。

  「蘇兄深入沙漠,是去找傳說裡的通天犀。這面鏡子有著犀牛圖形,鏡子顯形也指向大沙漠。說不定兩者存在某種關聯。」

  涼霧沒聽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分布犀牛,可如今不能以常理推斷。

  「兩位是什麼時候到的白駝鎮?可有打聽到向導夏仲安的消息?」

  楚留香:「我們是三天前到的,打聽到向導夏仲安是白駝山莊管家的二兒子,就先上了白駝峰。」

  楚留香輕輕搖頭,上山詢問的結果不妙。

  「自從夏仲安四月底離開,他也一直沒有訊息傳回。半年多了,也沒人再見過他。」

  又說,「今天中午剛剛下山,在白駝鎮撞見宮南燕,她一個勁地追問我「炎飆」在哪裡。

  說是從雲南找我找到了大漠,必定要揪出「炎飆」。我是真不清楚「炎飆」在何處,反問她所謂何事,她卻是避而不談。」

  楚留香沒說謊。

  年初,解決了史天王的海盜之禍,他返回江南聽說了丐幫打狗棒被盜始末。

  感謝涼霧為他掩蓋行蹤,前往雲南麻衣教恭喜對方升任教主,不料找了一個空。

  「我六月抵達雲嶺,被告知你已經離開一個月,據說你要往西域去。」

  楚留香原本沒想好是不是要繼續往西走。

  西域太大了,不一定能找到涼霧。只為道謝,不妨等人回杭州再說。

  他返程時,去了一趟蘭州。

  有些年沒見好友姬冰雁,此次前去探望敘舊,順帶問一問大漠可有不平之事。如果西域一切安穩,他就回太湖。

  在蘭州卻是遇上蘇蓉蓉為尋兄長准備西行,這就一起來了白駝鎮。

  楚留香概述來時的情況。

  「這一路走得平靜,除了天寒地凍,沒有遇上人為阻力。

  傳言中,可怖的石觀音、她豢養的一大批沙匪與其敵對的吳樓主等人,我們是一個都沒遇到。」

  涼霧比對了楚、蘇兩人的西行時間,與自己走了一個前後腳。

  「沙匪不是韭菜,被殺傷了一批,無法立刻長出下一批。你們沒遇上沙匪,可能因為最近集結的那些都被王真人與林掌門給打殘打死了。」

  涼霧又問蘇蓉蓉一件事,「你去白駝山莊見到衛蘭了嗎?」

  蘇蓉蓉心領神會,「你想問衛蘭婚後的日子是否愉悅?」

  涼霧點頭。

  蘇蓉蓉:「不止愉悅,她是與歐陽莊主的情感甚篤,可以說是蜜裡調油。山莊內部的大小事務也交由衛蘭管轄,她是名副其實的當家主母。」

  去年,衛蘭前往嘉興煙雨樓參加重聚宴時,卻非如此心境。

  「我也見到歐陽鋒了。他比過去冷漠了很多,或用陰沉來形容更貼切一些。」

  蘇蓉蓉頓了頓。

  她本不是在人背後說閑話的性子,但為提醒涼霧故人易變不可輕信,還是多講了兩句。

  「心儀之人成了大嫂,歐陽鋒怕是一時半刻緩不過來。我與他沒說兩句話,他借口閉關練武就離開了。」

  蘇蓉蓉早就看出來歐陽鋒對衛蘭有意,而衛蘭對原本既定的婚事並不期待。

  人是會變的。

  或是先婚後愛,叫衛蘭改變了原先的態度。

  涼霧卻聽出了另一層感覺,「老管家的二兒子夏仲安失蹤了,想必對夏家是一大打擊。

  莊主歐陽鏡與新婚妻子情投意合,極力支持妻子坐穩主母之位。歐陽鋒戀情受挫,用習武麻醉自己,不再管其他俗事。」

  這些都指向一點。

  涼霧指出:「衛蘭成親雖然只有小半年,但已經大權在握。對白駝山方圓百裡的事務,她不能說是獨斷專行,也是盡在掌控之中。」

  蘇蓉蓉一愣,「你這樣說也沒錯,就是聽起來怎麼怪怪的?」

  「怪?我也覺得怪。」

  涼霧說,「今年二月初,衛蘭與歐陽鋒離開終南山。就連送兩人下山的牛鼻子道士都認為那是一對情侶。」

  從二月到六月,從終南山到白駝山,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兩人的感情變了呢?

  「感情的事,外人確實說不清楚。」

  涼霧本來不會摻和他人的戀情矛盾。

  即便知道衛蘭與歐陽鋒的情感有了變化,也只是覺得變化速度太快,未免叫人感到不真實。

  直到今天獲知蘇萌失蹤,令她有了一個離譜的猜想。

  「別人不知內情,我們仨卻都親身使用過。蘇兄制作的易。容。面具獨步天下,足以以假亂真。

  當年他說,江湖上與他有同等手藝的人都死了。如今,蘇兄也在白駝山附近失蹤了。」

  這一段話,涼霧似乎說得沒頭沒尾。

  楚留香瞬間聽出了言外之意,「你懷疑白駝山莊裡的衛蘭是假的?!」

  蘇蓉蓉不敢置信地搖頭,「不可能吧?她知道很多細節,還與我聊起了八。九年前被關在星宿海的往事。有人易容頂替的話,怎麼能了解那麼多的內情?」

  涼霧:「江湖之大,無奇不有。可能存在一種攝人心魂的武功,可以誘導人交代出所有心裡話。」

  不只是可能,而是真的存在。

  涼霧玩過類似小把戲,曾經用陸小鳳練手,但他很快清醒了。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技能不夠純熟,後來沒再實踐過。

  話說回來,不同於陸小鳳,衛蘭的武功普通很多。那意味著她一旦遇上攝魂術很難清醒。

  涼霧:「我們都是外人,對衛蘭知之甚少。要說誰最了解衛蘭,當屬歐陽鋒。歐陽鋒卻為情所傷,想來他現在對衛蘭是最是避之不及。」

  「確實如此。」

  蘇蓉蓉想到前幾日在白駝山莊,從未看到這對叔嫂同時間出現。

  涼霧又道,「這段感情本就有違道義。歐陽鋒恐怕是鼓足了勇氣才去追求,而一朝生變就不敢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會暗自神傷。這反而給假冒衛蘭提供了便利。」

  楚留香:「看來有必要再上白駝山莊,暗中調查一番。」

  不等三人找到合適的拜訪借口,當晚送來一封請炎飆上山的帖子。

  邀請人是衛蘭。

  說是從護衛隊處了解到炎飆與神水宮的衝突,明天請雙方一同作客白駝山莊,大家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涼霧:來得好,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第64章

  涼霧當場應允,明天必會上山赴約。

  她披著炎飆的假面,在送帖人面前表現得倍感榮幸,好似被白駝山莊邀請就是有了一座得力靠山。

  還詢問送帖人,宮南燕是否答應赴約?

  得到肯定的回答。

  即便如此,炎飆仍舊信守著承諾,但凡離鎮必會提前向神水宮使者報備。

  連夜前往紅月客棧告知宮南燕,隨即被要求明天下午同去白駝峰。

  對此,涼霧無不同意。

  在上山前,還需准備一樣關鍵道具。

  取出多年前衛蘭寫給她的提馬憑證,與今日請帖對比,當年衛蘭的字跡更多了幾分稚嫩。

  涼霧融合了兩種字跡。

  以乍一看是衛蘭的筆跡,寫下一封給歐陽鋒的「求救信」。

  不多話,只有三問:

  你相信世上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

  你認為一個人的心是說變就變的嗎?

  你還有沒有勇氣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等親自會一會莊主夫人,再作決定是否要送出這封信。

  *

  *

  翌日黃昏,燭火初燃。

  白駝山莊設宴招待了應邀而來的宮南燕與炎飆。

  宴席豐盛。

  豈止有天上飛的、水裡游的與地上跑的,還有一些不常上桌的食材。比如孔雀肉,它的羽尾被擺盤做了裝飾。

  更少不了玲瓏剔透的夜光杯,盛放著葡萄美酒。

  在燈火照耀下,壁薄如紙的玉杯似乎隱有光彩流動。

  堪稱奢靡的宴席,主位上卻只有莊主夫人。

  「三天前,外子帶隊出門去談生意,估算要腊月才回來。」

  衛蘭報以歉意,「還請見諒,今晚只有我來招待兩位。不要拘束,白駝山莊最是歡迎四方來客,還請盡情享用美食。」

  涼霧掃視一眼餐桌,默默釋放鑒定術。

  這一桌酒菜都沒毒,更是規格豪華,烹飪得色香味俱全。

  衛蘭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用她的話說,對於吃食的追求是到一個地方吃當地特色。

  這桌菜不符合衛蘭一貫的風格,但也不能憑此認定她性情大變。

  白駝山莊宴客就不能依照個人好惡,講究排場也是合理。

  涼霧卻沒有什麼胃口。

  歸根到底,吃東西講究一個氣氛,這桌食物與她的氣場不和。

  涼霧可以不動筷子,但是炎飆不行。

  一個無依無靠的三腳貓功夫寫手,又要在西域找家傳鏡子,怎麼可能錯過與白駝山莊交好的機會。

  涼霧夾了菜,隨後似乎大大咧咧地問:

  「久聞二莊主歐陽鋒大名,他練得一身毒功,保白駝山商隊在西域通行無阻,連石觀音也要退讓三分。今夜怎麼不見二莊主?」

  衛蘭面不改色地說,「請別見怪,歐陽鋒閉關練武,不見外客。」

  涼霧一臉遺憾,「哎!我是無法親眼見識二莊主的風采了。」

  衛蘭微笑,「炎先生從今起就是白駝山莊的熟人了,往後總有機會叫你與歐陽鋒相識。」

  她也沒有冷落宮南燕,笑道,「久聞水母陰姬喜佛,想來神水宮多用素齋。今夜還請宮使者品鑒一番西域素齋。」

  晚宴有好幾道以素仿葷的佳肴,難辨究竟是葷是素。

  衛蘭介紹,「這些菜以豆腐、蒟蒻、蘑菇、百葉等食材制作,口感堪比真的雞鴨魚肉。」

  宮南燕興致缺缺。

  她為什麼要喜歡素齋?她的字典裡沒有愛屋及烏這個詞,否則也不會瞧著無花不順眼。

  何況水母陰姬禮佛,叫她看來不是信仰佛學,而是將其當成趁手的工具——壓抑本性又增益武功。

  一個人真的信佛,會將弟子變成情人嗎?

  一個人四大皆空,又何必定下森嚴的門規?

  宮南燕執行水母陰姬的一切命令,不代表會盲目順從,不敢質疑。

  更不會以水母陰姬的喜好為自己的喜好。如今最想要的,是把水母陰姬最大的喜好變成喜好她。

  「夫人有心了。」

  宮南燕還是舉起筷子。

  不喜歡素齋,也不必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倒顯得神水宮不夠團結。

  餐桌上,三個人看似賓主盡歡地吃了起來。

  衛蘭挑起話頭,「今日邀請兩位,我也是鬥膽做一回和事佬。神水宮請炎先生去講佛,還有無花大師推薦在前,想必是看中了炎先生的一顆禪心。」

  「哎喲,叫您見笑了,我對佛學是七竅通了六竅。」

  涼霧絕不承認炎飆懂佛,「那是一竅不通。」

  衛蘭笑了,「炎先生真風趣,這就是禪心的體現了。你不必擔憂,水母陰姬一心向佛,她禮遇無花大師也必會禮遇你。」

  衛蘭又向宮南燕求證,「宮使者,你說是吧?」

  宮南燕:「只要炎飆是有真才實學。」

  涼霧:「但我沒有啊。」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有慧根而不自知。」

  衛蘭說,「水母陰姬獨具慧眼,要聽的佛學不是和尚照本宣科地念經,而是要觸類旁通。」

  涼霧能說什麼呢?

  炎飆沒有的東西,別人偏要說他有。

  那些說有的人,要不就是眼瞎,要不就是別有所圖。

  衛蘭繼續說,「我想水母陰姬總不能是找個借口把炎先生招去神水宮。你們之間本無關聯,也就是要找鏡背圖案相似的鏡子。」

  她似是隨口一提,「一面鏡子而已,能有什麼特別的?值得水母陰姬叫炎先生去神水宮?炎先生,你說呢?」

  涼霧: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銅鏡嗎?

  僅從邏輯上看,昨天炎飆當街喊出了要找家傳鏡子,莊主夫人就此提問也很正常。

  涼霧佯裝不知銅鏡奧妙,「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特別的。雙親留下遺囑,只讓我將來把丟的鏡子找回來。」

  說到這裡,她好似全無城府,大大咧咧地起身去拿隨身行李。直接把犀牛望月鏡取出,遞給了衛蘭。

  「夫人請看,這是我家唯一保留的那面。」

  涼霧又撓了撓頭,「我瞧它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您有沒有見過造型相似的另外四面同款鏡子啊?」

  事實上,從「不語雲陽鏡」來看,五面怪鏡的款式互不相同的概率更大。

  最大區別已經出現了。

  犀牛望月鏡是圓形的,而不語雲陽鏡是方形的,兩面鏡子背後的鏡紐也截然不同。

  如果是一般的古玩鑒定,這就是妥妥的形制差異,必是被劃分到不同組類。

  衛蘭端詳鏡子,又招呼起宮南燕,「宮使者,你看呢?這與神水宮丟失的鏡子像同款嗎?」

  宮南燕不記得被司徒靜取走的銅鏡是什麼模樣。

  藏寶閣造冊上的描述記錄又太簡單。

  說得難聽點,她就是看到實物,也不一定能判斷是不是被盜的那一面。

  宮南燕不會露怯,理直氣壯地給出模糊數據。

  「我瞧著有相似之處,都是圓形的,都是銅制的。」

  瞧這話說的,天下鏡子有太多面都能對上。

  涼霧沒有開口直說,但用表情直白地把吐槽寫在臉上。

  衛蘭笑了笑,將鏡子遞了回給炎飆。

  「我也看不出異常。說不定要集齊缺失的鏡子才有動靜。」

  涼霧立刻問:「您有見過類似的嗎?」

  「白駝山莊沒有相關消息。」

  衛蘭又立刻安慰,

  「別急,或許你們能去找吳樓主問一問。」

  涼霧眼睛猛地發亮,「那位力挫石觀音的吳樓主嗎?」

  衛蘭:「對,就是她。我也有幸被她施加援手。」

  涼霧追問:「怎麼說?」

  衛蘭:「今年五月初,外子與我遭到了石觀音的攻擊,多虧吳樓主出手相救。」

  涼霧不解,「不是說石觀音忌憚歐陽鋒,從來不攻擊白駝山莊的車隊嗎?」

  衛蘭:「當時我與外子尚未成婚,我們是乘坐衛家的馬車出行。也有可能石觀音被吳樓主攪黃了太多起生意,所以不管不顧了。」

  涼霧心裡若有所思。

  衛蘭與歐陽鏡出行被攻擊,這件事應該確鑿發生了。

  但它發生在大婚前的一個月,這個時間點是不是有點微妙了?

  涼霧仿佛很關心地問:「你們沒受傷吧?」

  「皮外傷,早就好了。」

  衛蘭說,「經此一事,我與吳樓主相識了。她與石觀音有舊怨,才會專門在大漠之西設了「海市蜃樓」的據點。也是菩薩心腸地幫助過往商隊免了石魔頭的劫掠。」

  衛蘭:「大漠之西,除了白駝山莊,「海市蜃樓」組織是第二個消息靈通之處。大伙都喜歡與吳樓主聊天,說不定有誰攜帶了一面你們要找的鏡子。」

  宮南燕一路西行聽說了很多吳樓主的傳聞。

  此人在半年內異軍突起,沒人清楚她的來歷,就連她的全名也沒傳出來。

  宮南燕問:「你可知吳樓主的全名?」

  「這事,吳樓主本來不欲外傳。」

  衛蘭笑著說,「兩位是白駝山莊的客人,自是不必瞞著你們。吳樓主叫吳菊軒。」

  吳菊軒?

  沒聽過。

  宮南燕卻接下了前往「海市蜃樓」的提議。

  「還請歐陽夫人引薦,我想去馬上拜會吳樓主。」

  不是為了找鏡子,而是要找一找西天取經的司徒靜。

  以司徒靜武功,如果她真的穿行大漠,說不好被困在哪裡需要吳樓主救助。

  宮南燕又掃視炎飆,是把監視堅持到底,「你跟我去。」

  「行吧。」

  涼霧看似不太情願地答應了,實則早就想要一探「海市蜃樓」。

  一座在大漠沙地下的宮殿,修建極其不易,怎麼會在近半年冒出來呢?

  吳菊軒是何方神聖?是不是鳩占鵲巢?或者說得好聽點是廢物利用了?

  衛蘭:「等會我就找人遞去拜帖。必不叫兩位久等,爭取明日就叫你們成行。」

  飯局繼續。

  涼霧頂著「炎飆」的假面,化身好奇寫手。

  借口搜集素材,亂七八糟地問了一堆西域相關問題。

  衛蘭瞧著直爽,懂得就說,不懂就直言不清楚。

  一頓飯吃了一個時辰,看似圓滿融洽地結束。

  末了,衛蘭提醒兩人不要靠近白駝山莊的西側別院,那是歐陽鋒的住處。

  他修煉毒功,在別院養了一堆毒蛇,隨便碰上哪一條都有劇毒。

  涼霧好像非常聽話,老實答應了。

  像是為小命著想,絕不越雷池一步。

  凌晨時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她飄到西側別院。

  幾經思量,還是決定把仿寫信悄悄塞到歐陽鋒的住處門縫中。

  晚宴上,莊主夫人從外表身形到日常動作,都與曾經見過的衛蘭別無二致,甚至就連說話風格也有著相似的直爽。

  然而,總有一絲感覺不對。

  對比曾經的衛蘭,莊主夫人少了一份「真」。

  因為是感覺,涼霧無法舉出具體例子。

  她與衛蘭畢竟不熟,滿打滿算只相處了半個月。

  再說了,莊主夫人的不真也能用身份不同來解釋。

  曾經衛蘭與患難之交相處,表現得更隨性一些。

  如今白駝山莊的主母面對第一次見面的客人,是會更多一些客套。

  想要確定真偽,還是得靠歐陽鋒。

  涼霧似鬼魅一般穿梭在夜色裡。

  她使用了麻衣教出品的避毒粉。味道似香薰,但能叫五毒之物避讓。

  第一次來白駝山莊,不了解地形,但也不怕被毒物攻擊。

  稍許費了些時間,確定歐陽鋒目前所在的房屋。沒有擾人清夢,只將薄薄的一頁信從門縫裡塞進去。

  不怕歐陽鋒瞧出這信是偽造的。

  以其多疑心性,懷疑有人冒充衛蘭寫出一封信,也就會繼而懷疑有人頂替了衛蘭的身份。

  不久後,晨光熹微。

  涼霧用了早餐,與宮南燕一起被白駝山莊的馬車送下山。直至完全走出白駝山,也沒瞧見或聽到歐陽鋒的動作。

  這不奇怪。

  歐陽鋒的心機頗深。

  以往他願意當面展現多疑而不是背後捅刀,只因他在乎的衛蘭也在場。

  如今,叫毒蛇甘願收起毒牙的人已非舊日模樣。

  白駝山莊,西側別院。

  歐陽鋒在天蒙蒙亮時起床,今天卻沒有一如既往地練功,而是攥緊了一張來歷不明的信紙靜坐窗邊。

  究竟是誰送來的信?!

  被大嫂邀請上山的炎飆或宮南燕嗎?或是有誰潛入了白駝山莊?

  歐陽鋒無法立刻去餐桌對峙。

  這封信戳中了他的死穴,叫他投鼠忌器,更叫他不知是否該期待信上所言是真。

  信,寥寥數語,傳遞出一個驚天駭聞。

  白駝山莊的當家主母是假的,這是一個冒牌貨。

  歐陽鋒為這個念頭而竊喜。

  那意味著他一直以來不是自作多情,衛蘭也從沒有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大嫂。

  今年二月,兩人離開終南山,踏上返回西域的路。

  當時,歐陽鋒感覺到衛蘭的情愫與決心。

  她選擇了自己而不是大哥,也選擇了廢除婚約。

  這件事兩人心照不宣,沒有當場挑明,都想等到回了西域再提。

  歐陽鋒想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准備回家後先說通哥哥。

  兩家聯姻,誰說不能臨期換人。等敲定此事,再向衛蘭正式表白。

  五月,回到白駝山莊。

  聽聞管家二兒子夏仲安剛剛離開不久,是給蘇萌做向導入大漠尋找通天犀。

  這叫歐陽鋒立刻追了上去,想其助一臂之力。

  不是他有多熱心腸,而是有了一個好點子。

  從蘇萌手裡分得一些通天犀,用來給哥哥做天下無二的避毒丹,用那份自制的珍寶給哥哥賠罪。

  即便清楚哥哥沒興趣結婚,不會在情感上受傷,但是歐陽家提出更換新郎,也是給哥哥添麻煩了。

  十天後,尋寶未果。

  歐陽鋒弄丟了蘇萌的蹤跡,更被一個消息五雷轟頂了。

  衛蘭與哥哥被石觀音偷襲,兩人被吳樓主所救。

  兩人在「海市蜃樓」養傷期間,感情一日千裡地升溫,回到白駝山莊後決意如期舉辦婚禮。

  雙方的說法一致,患難見真情。

  以往少有單獨相處時間,主要是歐陽鏡一心撲在經營事業上,這次養傷給足兩人萌生感情的時間。

  「那麼我呢?我算什麼?患難見真情?我與你患難的次數還少嗎?」

  歐陽鋒忍不住質問衛蘭,但還是控制住了怒意。有意避開歐陽鏡,不叫場面鬧到不可收拾。

  衛蘭給了一個極度傷人的回答。

  「我們經歷過很多,才讓我知道究竟愛誰。如果我對你有感覺,很早就該有了,不必等到今天。

  淺淺的喜歡與熱烈的愛,是對你與對鏡大哥的差別。既然認清,正好履行婚約,你也早點想開吧。」

  對這個回答,歐陽鋒想不開。

  他猶豫了多年,隱藏起小心思。

  好不容易在中原鼓足勇氣試探,以為得到了衛蘭的暗示回應,到頭來卻是這個結果。

  要他如何甘心,但又無法做過分的事。

  說到底仍舊舍不得,舍不得傷害大哥,舍不得傷害衛蘭。

  只能成全這世上最親的兩個人。

  他獨自咽下苦果,閉關練武,粉飾太平。

  今天突如其來的一封信,恰似驚雷劈到了他的心坎上。

  為什麼沒有對衛蘭多

  一點的信心呢?

  為什麼不去懷疑移情別戀的衛蘭,其實根本就不是她本人呢?

  是自尊叫他不再爭取,還是自負作祟生怕一敗塗地?

  歐陽鋒希望大嫂是冒牌貨,但更害怕她是冒名頂替者。

  那意味著真正的衛蘭處於極度危險中,甚至有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偽裝者不只捏造出一張衛蘭的臉,更是通過非常手段獲得了她的記憶。

  是與否,都要試探才知答案。

  歐陽鋒將被攥成團的信紙燒了。

  他掩去了多余的情緒,走出別院。逃避無用,必須會一會大嫂。

  借著視察白駝鎮護衛隊的名義,前去馬廄挑選一匹馬。

  歐陽鋒看似不經意地與大嫂相遇,實則是掐准了點。他冷著臉,好似一個字也懶得與對方多說。

  衛蘭仿佛無事發生一般,點頭打了招呼。

  歐陽鋒本是與對方錯身而過,後來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嘲諷說:

  「有件事忘了提醒大嫂,你要出門可別忘了換馬鐙。我送的馬鐙不結實,免得你一不小心摔下去,又和誰患難見真情了。」

  衛蘭面無異色地說,「二弟多慮了。早在四個月前,我就清理了馬廄庫房,把老舊的馬具都換了,一件沒留下。」

  歐陽鋒一噎,好似被懟到沒話接。

  「呵!這樣最好。」

  他只冷哼一聲,隨意挑了一匹馬就准備下山。

  衛蘭見狀問:「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你還下山巡查護衛隊?」

  「怎麼,我必須向你彙報行蹤?」

  歐陽鋒語氣仍舊譏諷,「這是白駝山莊,是我家!我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想什麼時候回就什麼時候回。」

  衛蘭依舊好聲好氣,「我當家,自是關心山莊裡所有人的安全。老管家的二兒子還沒尋到,可不希望再有誰出事。」

  「不勞你瞎操心。」

  歐陽鋒語氣強硬,翻身上馬,揮鞭就走。

  他沒有回頭,似乎留下一句解釋,「之後我要閉死關,先去安排好護衛隊。」

  這話說得好像仍舊不忍衛蘭擔憂。

  衛蘭目送歐陽鋒策馬狂奔地離開。

  她眼神低垂一瞬,眼底劃過一絲輕蔑。歐陽鋒有一身毒功又如何,感情用事,不過如此。

  山道上,歐陽鋒死死咬緊牙關,死命控制住自己轉身殺人的衝動。

  短短幾句,他敢十成十確定此人不是衛蘭。

  衛蘭自小有一個不良習慣,騎馬不喜用馬鐙。

  這個習慣很危險,小時候被衛家人發現,她被好好訓斥了一頓。

  教育方式是叫衛蘭親手打制馬鐙,再給整個衛家馬場的馬匹都套上。

  經歷了那一遭,衛蘭再也不會表露出不用馬鐙的想法,歐陽鋒卻抓到了她好幾次偷騎野馬。

  不就是不用馬鐙,學習輕功不就是這種時候派上用處。

  歐陽鋒當然沒送過衛蘭馬鐙,只要求她想嘗試危險動作時讓自己也在場,直到確認她能夠應對各種突發狀況。

  這是兩人的秘密,說來也有十年之久。

  後來,衛蘭用或不用馬鐙騎馬,都像是呼吸一樣自然。

  到了這一步,誰還會在意馬鐙呢?

  冒牌貨的武功必定不凡,駕馭馬匹似喝水般簡單,也沒特意留意馬具的細節。

  歐陽鋒不信有一門武功能事無巨細地獲知某個人的生平。

  冒充者只會打聽想要知道的,或自以為應該知道的那部分記憶。

  十年前的馬鐙舊事,不為外人所知。

  類似的事,只多不少。想必冒牌貨希望他能夠情傷到死,那就能除掉世上最了解衛蘭的那個人。

  歐陽鋒越跑越快,眼角更是控制不住冒出眼淚。

  如今最恨自己,為什麼沒能第一時間認出衛蘭被人頂替了?

  他的疑心病總是不該發作時發作,而到了關鍵時刻又礙於那一層無用的自尊,該懷疑的時候沒能及時懷疑。

  偷梁換柱已有半年多,衛蘭是死是活仍未可知。

  這個假貨潛伏在白駝山莊的最終目標是什麼?

  她有哪些同謀與幫手?又把衛蘭藏到了哪裡?

  在一切尚不明朗前,不能冒然對假貨發難,免得傷了其手中的人質。

  歐陽鋒下山,准備跟蹤炎飆與宮南燕。

  已知那場婚事的轉折點發生在「海市蜃樓」,吳樓主與冒牌貨應該是一路人,他要跟著炎飆去瞧個究竟。

  不過,遲了一步。

  等到歐陽鋒進入白駝鎮,打聽到炎飆與南宮燕半個時辰前已經被人接走。

  「歐陽兄。」

  王重陽發現了熟悉的身影,「聽說你在初一、十五下山,沒想到今天也能遇見你。」

  歐陽鋒見到來人也是詫異,能叫全真教掌門萬裡西行的原因總不能是度假吧?

  「王真人才是稀客,你怎麼想起來白駝山了?也不上山尋我?」

  這一瞬,歐陽鋒不禁懷疑該不是王重陽今早送的密信吧?他又如何得知衛蘭的筆跡呢?

  王重陽沒有專扎別人傷口的嗜好。

  不會說自己上山,可能叫情場失意的歐陽鋒聯想起終南山的一幕幕而傷神。明明人是舊時人,但已經物是人非。

  做人還是厚道點,當是積福了。

  王重陽年輕時不在意,但這些年自困全真教,對很多事有了不同感悟。

  「我來西域是找幾面特別的鏡子。」

  王重陽也講了實話,「為了這件事去白駝山莊尋你,恐怕也無太大的作用。」

  歐陽鋒:「你也找鏡子?那你聽說炎飆了嗎?那小子也叫嚷著要找家傳鏡子。」

  「哦?我剛到白駝鎮,消息不夠靈通,還不知道這件事。」

  王重陽佯裝不知,暗道可不就是都在找鏡子。你口裡的那小子,把我從鏡子困局裡喚醒了。

  王重陽演戲演到底,問:「你可知炎飆在哪裡?」

  「去姓吳的搞的海市蜃樓了。」

  歐陽鋒說完,蹙起眉頭。

  一個兩個都來大漠找鏡子,那背後必有某種秘密了。

  忽然,想起一樁往事。

  五年前,衛蘭被牧民送了一面據說很神奇的鏡子。

  那是一面八角菱花鏡,背面鑄刻了一只展翅高飛的朱雀神鳥。

  牧民說那是一面鎮妖鏡。

  相傳許多年前大漠深處鬧妖怪,妖怪食人血肉,導致浮屍遍野,將黃沙變成了血海。

  鎮妖鏡一出,神鳥朱雀顯形,天降火雷殺死妖怪。

  傳說只是傳說。

  歐陽鋒也見過那面朱雀菱花鏡,除了做工精致,沒有任何特別的。

  難不成是這面鏡子給衛蘭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未免也太荒謬了!

  荒謬到白駝山莊的當家主母是一個冒牌貨!


第65章

  「海市蜃樓」是一座地宮,具體位置不詳。

  這種神秘性即將被打破。

  涼霧前腳返回白駝鎮,後腳立刻給楚留香與林朝英都捎去口信。

  炎飆被引薦給吳樓主,很快會被接去海市蜃樓地宮。

  請兩人跟蹤前來接客的車隊,不管用哪種手法,盡可能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查明地形。

  吳樓主很快派人來了。

  不在暗夜行路,而是在正午的光天化日之下出

  行。

  來使很瘦,瘦到仿佛被沙漠的一陣風就能吹走。

  無法看到她的面容,被一張銅制面具覆蓋了,只在眼珠位置留了兩個小窟窿。

  來使獨自步行而來,不見騎馬或乘坐駱駝。

  她帶路,引著炎飆與宮南燕徒步離開白駝鎮。

  三人走到沙漠邊緣,那裡居然停泊了一葉扁舟。

  扁舟以竹子制成,四邊都系著繩環。

  來使:「請兩位上船。」

  「坐船?」

  涼霧真的有點意外了,「沙地如何行舟?」

  來使吹響哨子。

  忽而,十團陰影從天而降,赫然是十只金雕。

  金雕群訓練有素地落地。

  六只繞扁舟一圈,鷹爪抓住繩環,顯然是駕駛員已就位的模樣。

  另外四只落在沙地上,好似伴飛輔助。

  宮南燕一向冷淡的臉上都顯出錯愕表情,「以鷹拉船,真是絕妙。」

  「兩位上船後,請佩戴好頭套。」

  來使遞出了兩只絲綢頭套,也不說這是為了防止兩人記路,「風沙甚大,莫要污了貴客的儀容。」

  涼霧瞧著宮南燕極不情願佩戴的表情。

  別看這玩意是絲綢的,它的造型仍像肉票被綁架時戴的頭套。

  「還是戴吧,免得被吹一頭沙。」

  涼霧只勸一句,不在意對方聽不聽,她先戴好了絲綢頭罩。

  很快,來使變調吹哨。

  金雕展翅聲響,扁舟似離弦之箭衝了出去。

  從頭套下沿的縫隙可以窺見沙塵猛起,幾乎是瞬息間就叫視線模糊不清。

  鷹群制造出了一場鷹形沙塵暴。

  漫天揚塵,遮蔽視野,通過這種方式阻撓了扁舟的行徑路線暴露。

  如何跟蹤扁舟才能不丟失它的蹤跡?

  但願楚留香或林朝英能有一二妙招。

  涼霧盡己所能去感知大漠金雕的路線。

  風起,狂沙凶猛,從四面八方拍打行舟人的身軀。

  當聚沙成海,身體宛如被海浪一浪又一浪地襲擊。

  每一次襲擊帶來的大風更似鋒利刀尖要把人扎得千瘡百孔,要人流干身體裡的最後一滴血。

  這就是十一月的大漠。

  干旱冷冽,生靈滅跡。仿佛在扁舟之外,沒有其他活物。

  涼霧凝神靜思,力求將自己與大沙漠融為一體。

  漸漸地,她不只體會到了沙漠的殘酷荒涼,更觸摸到了它的廣袤神秘。

  這裡是生命禁區,也封存著死亡密鑰。

  既知死,何不見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於沙海悟道,可傾聽生死輪回。

  涼霧慢慢地聽到了各種聲音。

  原來沙漠並不寂寞,也有獨屬它的曲調。

  聽著,聽著,聽到了不遠處有了生的氣息,是從地下傳來。

  大約過了一炷香,來使又吹起哨子。

  金雕松開爪子,朝著天際飛去,竹筏扁舟停了下來。

  「我們到了。」

  來使說,「兩位貴客可以摘下頭套,前面的石洞就是「海市蜃樓」地宮入口。還請跟緊我往下走。小心,不要迷路了。」

  涼霧從沙海秘曲中回神。

  取下遮擋視野的綢布,看到前方三丈遠的小石洞。

  石洞露在地上的部分很小,僅似一頂單人帳。篷,洞口勉強能讓兩人並排通過。

  來使帶路,推開了石洞往下的閘門,將兩人引入了一個龐大的地下世界。

  這裡甬道交錯,橫斜曲折的樓梯看得人眼花繚亂。

  清一色的土黃色牆壁沒有任何裝飾物,更令人容易迷失方向。

  走了兩刻鐘。

  涼霧默數拐彎了二十七次,半途遇上了五撥人來問路。

  來使介紹這些人都是吳樓主從沙漠裡救回來的。從不限制他們的行動,等人傷好就送人離去。

  「海市蜃樓」地宮龐大但沒有危險,唯一的缺點是容易迷失方向。

  真的迷路也無需驚慌,只要找像她一樣穿著土黃色衣衫、佩戴銅面具的人問路即可。

  經過一番七拐八繞,三人終於到了主殿。

  主殿也很質樸。

  除了必要的桌椅家具,從牆角到地面沒有一件多余的裝飾物。

  主座上,白衣女子起身相迎。

  「在下吳菊軒,歡迎兩位貴客來到「海市蜃樓」,請隨意坐。」

  吳樓主又招呼侍女給客人上茶。

  百聞不如一見。

  涼霧親眼看到了傳說裡的人物。

  太平王府的畫師功力果然不俗。

  根據鄭領隊三人的口述還原了吳樓主的八分外貌,更是畫出了其神韻——面顯禪意,婉約空靈。

  進入「海市蜃樓」之後所見的門徒都戴著面具,唯有吳樓主以臉示人。

  涼霧不禁要猜,吳樓主用的是真臉嗎?

  宮南燕不多客套,先對吳樓主發問:

  「聽歐陽夫人說吳樓主消息靈通,是否聽過我等要找的銅鏡?」

  吳樓主仿佛直爽,也不藏著掖著。

  「我看了歐陽夫人的傳信,大概了解兩位想找什麼樣的鏡子。實不相瞞,一個半月前,我應是遇上了其中的一面。」

  吳樓主:「那面鏡子的背面鑄有孤舟航海圖。」

  宮南燕:「誰帶著它?」

  「一位年長的尼姑。」

  吳樓主說,「惠靜師太欲效仿前朝玄奘法師去天竺取經,卻不幸在沙漠裡迷路了。」

  是她!

  宮南燕有九成把握,所謂老尼姑就是司徒靜。

  她立即追問,「惠靜師太剃度了?」

  吳樓主理所當然地點頭,「出家人當然剃了三千煩惱絲。」

  宮南燕暗道司徒靜真是下定了決心,這就冷冷地瞥了一眼同來的炎飆。

  涼霧被瞪得莫名其妙。

  師太剃度與她何干?對光頭發型不滿意,該找佛祖去理論。

  此乃玩笑。

  涼霧之前就猜到神水宮召見炎飆必有內因。

  眼下,內因現身了,正是這位持有怒海行舟鏡的「老尼姑」。

  「老尼姑惠靜師太」的真實身份又是誰呢?

  她一定沒有經過水母陰姬允許就帶著鏡子出宮。若非如此,也不會有宮南燕追至大漠。

  涼霧默默記下疑點,表面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故意問:「為什麼要瞪我?我又不認識惠靜師太。」

  宮南燕冷哼一聲,也不回答。

  轉而看向吳樓主,「我要見惠靜師太。」

  吳樓主愛莫能助,「你來遲了。惠靜師太在五十天前已經離開,她搭乘了前往昆侖的商隊。想要翻越昆侖山脈,直入天竺。」

  宮南燕聞言,深深皺眉。

  走這條線路,司徒靜居然真要去天竺?

  難道她離宮出走時的留言說了實話,想要西天取經是真的?而不是來白駝鎮找炎飆嗎?

  吳樓主又說,「除此之外,我暫時沒看到其他鏡子。」

  涼霧主動遞出隨身帶來的犀牛望月鏡,「還請樓主過目,請您仔細想一想有沒有見過同款?」

  吳樓主接過,認真端詳起來。

  此時,侍者上前為兩位客人添茶。

  涼霧習慣性地釋放鑒定術。

  【鑒定術(精深):一壺茯磚茶,有毒,含致幻麻醉劑】

  哦豁,有點意思!

  沒在白駝山莊被下藥,反而在海市蜃樓地宮遇上了。

  難怪被吳樓主所救的人清一色誇獎海市蜃樓是好地方。在零差評的背後,原來是有致幻毒。藥的強力輔助。

  「好香的茶。」

  涼霧宛如全然不知茶水有毒,毫無防備地端起茶杯,稍稍吹涼就喝了一大口。

  吳樓主完全不心虛,連眼皮也不眨一下,繼續專注地觀察鏡子。翻來覆去,也沒能看出所以然。

  「抱歉,我找不出這面鏡子的特別之處。」

  吳樓主說,「只從款式看,它屬於日常款。被「海市蜃樓」救治的那些人之中,沒有誰專門提到類似鏡子。」

  「哎……」

  涼霧佯裝失落,「您也沒消息。」

  吳樓主善解人意地勸說,「先別著急。這面鏡子單看是很普通,但與遺失的同組鏡子遇上了說不定會有特殊反應。」

  這就建議,「炎先生不妨多留幾天,在地宮裡多找人聊一聊,問問情況。」

  「好啊,那就打擾您了。」

  涼霧答應得非常快,卻在第一時間排除了這個選項。

  如果沒有喝一杯含有致幻麻醉劑的茶水,她會在地宮老實地多待幾天。

  問題在於茶水有毒。

  按照吳樓主的劇本,接下去幾天炎飆與宮南燕會被迷暈又神志不清。

  那樣一來,談何探查?更不提與其他人交流。

  涼霧在轉念間明白了「海市蜃樓」組織出現的真相。

  吳樓主憑借力挫大漠魔頭石觀音,迅速在大半年裡崛起。

  既

  然「海市蜃樓」組織不是真心救人,所謂與石觀音的死仇多半也是謊言。

  這是一出雙簧戲。

  吳樓主不一定要靠著高超武功擊敗石觀音,也可以是石觀音故意放水。

  石觀音手下的沙匪殺人,被追殺者為吳樓主所救。

  當一個人惦念著救命之情,不免少了幾分防備之心。

  外加藥物作用,來到「海市蜃樓」地宮就會主動吐露諸多秘密。

  絕大多數人被全須全尾地放走。

  吳樓主不僅不收治療費,還幫人們尋回行李。

  表面看,吳樓主大仁大義。

  事實上,這人是在借機搜羅情報,或是要找一種在大漠之西出現的罕見之物。

  被放走的都不是目標對像,不如借著被救者的嘴去傳遞消息。

  沙漠裡的「海市蜃樓」是好地方,有困難就找吳樓主幫忙。有了口碑,來的人越來越多,也就越利於找到目標物品。

  涼霧快速理清來龍去脈,當即有了一個決定。

  吳樓主辛辛苦苦擬定劇本,自己也不是不能賞光演出,但要給對方一些小小的炎飆式震撼。

  「咚!」

  涼霧兩眼一閉,直接昏了。還以頭搶桌,撞出了聲響。

  宮南燕猝不及防地看到炎飆昏倒,立刻試探對方的脈搏。

  她談不上醫術精湛,但習武之人多少懂點脈像。炎飆的脈像起伏不定,很明顯是中毒了。

  之前人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毒發?

  宮南燕當即看向茶杯。

  進入地宮後,炎飆沒有離開她的視線範圍,除了多喝了一杯茶。

  「唰!」

  宮南燕拔劍直指吳樓主,「你下毒!」

  情勢急轉直下,戰事一觸即發。

  吳樓主也看得愣住了。

  是真傻,不是裝傻,這劇本偏了!

  毒是自己叫人下的,但不該以這樣的毒發速度,至少要過兩刻鐘再生效。

  那個時間點,炎飆與宮南燕該被安置到客房,迷迷糊糊地神智渙散。

  這一款毒是幾經驗證的毒。藥了。

  從武功高超的到不會武功的,從身體倍棒的到身受重傷的都用過,沒一個像是炎飆暈得如此之快。

  炎飆,這人究竟怎麼回事?

  「誤會。」

  吳樓主一口咬定,「炎先生怕不是有什麼隱疾。」

  宮南燕不知炎飆是不是有隱疾。

  就算有,早不發作晚不發作,偏偏在「海市蜃樓」地宮發作,也必是吳樓主的問題。

  以炎飆又膽小又莽撞的性子,難不成還會裝病嗎?

  宮南燕也知道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打起來不占優勢。她退了一步,「你立刻送我們回白駝鎮。」

  吳樓主卻不能叫人輕易離開。

  且不說把人放走會傳出什麼謠言,自己還沒對炎飆帶來的鏡子做進一步實驗。

  「稍安勿躁,這真是誤會。」

  吳樓主取出一只密封的瓷瓶,「這裡有些刺鼻氣味,請讓我喚醒炎先生。」

  慣用的致幻麻醉劑本就沒有解藥。

  瓷瓶裡裝的只是刺鼻氣味,可以刺激人醒來。醒來,不等於神志正常,但也總比昏著要好。

  宮南燕信不過吳樓主,「給我,我來試。」

  「行,你來。只要打開蓋子就會聞到氣味。」

  吳樓主快速地遞出瓷瓶,已經想好等炎飆醒來胡言亂語時,要怎麼坐實對方本就有隱疾。

  宮南燕打開蓋子,立刻聞到一股刺鼻氣味。

  就算距離鼻子一臂之遠,也被這股又辣又臭的味道熏得想掉眼淚、流鼻涕。

  她趕忙把瓷瓶湊到炎飆鼻尖。

  默數十五個數,對方毫無反應,掐其人中穴也還是一動不動,就連睫毛都不顫一下。

  刺激性藥物失效了。

  吳樓主再次看傻了,怎麼會失效呢?

  涼霧緊閉雙目,封閉嗅覺。

  有句台詞,她無法親自說出口——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病的人。

  宮南燕再摸炎飆脈搏,脈像的混亂只增不減。

  冷眼看向吳樓主,「你都瞧見了,你的藥根本沒用。不管是不是你下毒,我都要把人帶回去治療。」

  吳樓主試圖再勸,「「海市蜃樓」亦有名醫坐鎮,救治過來來往往無數傷重者。」

  宮南燕卻不答應,多留一刻,未知的風險就加劇一分。

  「不必了,等回到白駝鎮,自是能找到合適的大夫。」

  吳樓主深知勸說無用,「好吧,既然你堅持的話……」

  那就送你們回白駝鎮,這後半句是不會出現的。

  吳樓主猛地一拍座椅扶手。

  扶手下沉,這是一個機關。

  機關乍動,殿門被嗖地關上,更四面八方噴出了略有甜味的白煙。

  吳樓主迅速抽。出暗藏的大刀。

  當頭一刀就朝著宮南燕劈去,如同迎風一斬。

  宮南燕的劍已出鞘,使出了神水宮劍法。

  大殿之中,倏起刀光劍影。

  「鏘鏘!」「鐺鐺!」……

  兵刃相撞聲接連不斷,每一下都是往死裡打的架勢。

  殿門緊閉。

  宮南燕試圖帶著昏迷的炎飆突圍,但漸漸地心有余而力不足。

  殿內彌漫的白煙具有迷藥效果,她無法長時間閉氣,也就不免吸入一二導致行動遲緩。

  更加奇怪的是吳樓主的每一招都是在克制著神水宮劍法,似乎這人對於神水宮武學頗為了解。

  「你究竟是什麼人?」

  宮南燕厲聲質問,「你偷學過神水宮劍法!」

  吳樓主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對宮南燕下狠手。

  每一刀都有一股怨氣,直到四十多回合後,宮南燕撐不住,原地暈了過去。

  吳樓主先後探了探宮南燕與炎飆的脈搏,隨即按下機關鈴。

  對趕來的兩名侍衛說,「把這兩人帶去死牢,分別關押。之後不管兩人是否清醒,都不許理會。」

  侍衛們動作迅速,分別架起昏迷的兩人朝著地牢而去。

  涼霧一直都清醒著。

  聽著兵刃相交,聽著吳樓主試探自己的脈像,聽著自己被抬著穿過長長的甬道,又過了幾扇門被押到了地牢裡。

  四周的聲響越來越少。

  最終,死寂的牢房大門被推開,她被扔到了地上。負責押送的侍衛就要反鎖牢門離開。

  說時遲,那時快。

  涼霧宛如詐屍一般,反扣上侍衛的手腕。

  不給對方任何嚎叫的機會,輸出一股真氣,從其手腕脈門竄向奇經八脈。

  侍衛瞬間被震暈了。

  涼霧又補了一刀,封住了昏迷侍衛的周身大穴。

  再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他的衣服,又把自己身上的炎飆套裝給對方換上。

  取出游戲背包裡的卸妝水與上妝膏。

  換裝換到底,把炎飆平平無奇的這張臉也給侍衛貼好了。

  兩人在身高體型上還有些許差異。

  無礙。

  涼霧隨著楚留香學習易容心得,習得一套縮骨術。

  眼下正好給吳樓主的人用上了。侍衛應該慶幸他在昏迷中,不會感知到骨頭改動之痛。

  『我到底還是一個仁慈的人。』

  她自誇了一句,又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確定親手炮制的盜版炎飆沒有任何紕漏。

  涼霧滿意地點頭,再整理了自己的儀容  。

  確認無誤,佩戴上銅制面具。

  從現在開始,她搖身一變成了侍衛,大步流星地離開地牢。

  「海市蜃樓」地宮,彌天大霧來偷家了!

  涼霧:讓她好好地瞅一瞅,順手把石觀音的老巢也給一起偷了。


第66章

  涼霧暢行無阻地走出地牢,離開前必不會忘了反鎖牢門。

  先去另一頭確定宮南燕所在牢房的位置,而負責押送她的侍衛已經離開。

  當然沒有立即喚醒宮南燕。

  現在,地牢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是宮南燕與炎飆的最佳不在場證明。

  涼霧不知道自己頂替的這名侍衛日常如何行事。

  這人叫什麼名字或是使用哪個代號?

  是寡言或話癆?是直接聽命於吳樓主嗎?應該如何輪班?負責哪些區域?

  那都不重要。

  現在一切按照她的劇本來。

  從這一刻起,侍衛路人甲的腸胃極度不適,無法繼續在原來的崗位上待著。

  涼霧准備使用這個老掉牙但好用的借口。

  不著急四處勘察,先直奔來時的主殿方位,鎖定吳樓主的行蹤。

  「海市蜃樓」組織創立的目標是不是獲得五面怪鏡?

  同在大漠,是否意味著傳聞裡的石觀音老巢就在附近?

  現在盯梢吳樓主就能有答案。

  此人剛剛得到了犀牛望月鏡,必然是要試一試鏡子的。

  如何試用?

  謎底就在謎面上。

  吳樓主之前的講話給出了答案,要把幾面鏡子放在一起,試一試有沒有奇異現像發生。

  涼霧推測來自神水宮的「老尼姑」沒有遠赴昆侖,很可能是被囚禁起來了。其攜帶的怒海行舟鏡也被吳樓主奪走了。

  不過,死牢很空。只關押了炎飆與宮南燕,沒有第三位囚犯。

  「老尼姑」很可能被囚在別處。

  又會是哪裡呢?

  涼霧正想著,就見吳樓主從前方樓梯通過,手裡正拿著犀牛望月鏡。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涼霧跟了上去。

  現在身著的侍衛制服是黃沙色,整座地宮的基調也是黃沙色。

  她沒來「海市蜃樓」多久,已經觀察的區域有限,但也能看出一二細節。比如地宮磚牆老舊,這裡修建的時間有些年頭了。

  她收斂聲息,人與環境徹底相融。

  這一刻仿佛成為牆壁的一部分,無聲無息,不再是活物。

  這等輕功比鬼魅更鬼魅。

  世上還有沒有人能識破?

  涼霧沒有妄自尊大地說絕對沒人做到,但那個人不會是吳樓主。

  她剛剛裝暈時,旁聽了吳樓主與宮南燕的整個對戰過程。

  緊閉雙眼讓視力缺位,但仍能聽風辨位,模擬一刀一劍的運行軌跡。

  在「聽」之一道上,她原本不如花滿樓出神入化。

  是在感知自然之力時,一點一點摸索出來的。從感知風的流向開始,學會了不再只用眼睛去看,而調用其余感官。

  適才聽到刀劍相鬥,聽得出吳樓主的招式專門克制宮南燕的劍法。此人必是仔細研究過如何針對神水宮的武學。

  宮南燕所用的神水宮劍法,以水之形而生,叫她用出了瀑布墜落的氣勢。

  迷煙卻阻礙了宮南燕的反應速度。

  加上吳樓主故意用出源頭斷流式的攻擊,導致本該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轟鳴瀑布只能變作淅淅瀝瀝的雨幕。

  同一套劍法,用的人不一樣,效果截然不同。

  倘若是水母陰姬在此,即便身中迷煙,也該能力克吳樓主吧?

  涼霧沒見過神水宮宮主,只能做此猜想。

  據說水母陰姬的稱號與她的自創武功有關,是基於「水」之勢,而神水宮門人皆是得她傳授武功。

  理論上,創出神水宮劍法的人,用它不是宛如瀑布,而該是制造出海嘯來襲的效果。

  話說回來,宮南燕雖然敗了,卻也佐證了吳樓主的武功並非深不可測。

  從其刀勢可知,如果不用迷煙,是與宮南燕在伯仲之間。

  涼霧有了這番判斷,更能大膽地跟蹤吳樓主。

  墜在其身後數丈,大約跟了一炷香,竟是出了地宮。

  吳樓主朝著西南方向掠去,像是一股白煙飄在沙漠上。

  大約疾行了半個時辰,前方不再是空寂沙漠,而出現了一大片高低不一的石柱。

  大大小小的石柱似是森林,更似迷宮的入口。

  吳樓主輕車熟路地進入石林。

  涼霧一邊遙遙跟隨一邊觀察石柱。

  這些石柱構成了一個陣法,吳樓主走的是生門之路。

  如果不以此路線行經,應該會觸發陣法機關。

  石林盡頭,坐落著一座宮殿式建築。

  與海市蜃樓地宮的簡樸風格天差地別,這裡無比奢華。

  大門外,左右兩側分別站著持劍門衛。

  四人都是女子。

  她們沒有蒙面,相貌都很普通,走在人群裡毫不起眼。

  對比來看,吳樓主真是花容月貌。

  涼霧運行內力,叫自己聽得更清楚。

  吳樓主問:「觀音娘娘在嗎?」

  護衛:「主上沒有回來。」

  吳樓主點頭,徑直入內。

  涼霧暗忖,「觀音娘娘」指的極有可能是石觀音。

  那樣的話,此地就是傳聞裡的「大漠石林」,還真被自己跟到石觀音的老巢。

  等吳樓主入門後不久,從石林方向忽起狂風,吹起了一地沙塵。

  四位守門人下意識閉眼遮擋風沙。

  閉眼睜眼,前後不過兩息。風停了,就像是過去無數日夜起的大漠風沙一樣,風過之後一切如常。

  涼霧掩於風中,已然飄入殿內。追著吳樓主,穿過了一片室內花海。

  望著成片妖異綻放的罌。粟,不難推測「海市蜃樓」裡那杯摻了致幻麻醉劑的毒茶取材何處。

  就見吳樓主又朝地下走去。

  這人怎麼總是往地下鑽?就不能干些光正大的事?

  涼霧腹誹著也往下走,很快就知道對方做了什麼擺不到台面上的事情。

  吳樓主又去地牢了。

  隨著金屬鎖鏈聲接連作響,一道男聲響起:

  「司徒靜,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有人做伴了。宮南燕被我抓住了,不日就叫你們團聚,去黃泉路上做個伴。」

  這話說的,就差接一句『快為我的菩薩心腸誇我。』

  一牆之隔,涼霧微微一愣,男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被叫司徒靜的那位聽起來是被囚禁了,莫不是擅自逃出神水宮的「老尼姑惠靜師太」?

  只聽破口大罵聲起,「無花,你真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難道你還希望我誇你不成?

  口蜜腹劍的小人,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實話,什麼七絕妙僧都是狗。屎!瞧你的樣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是一個妖人!」

  涼霧:!

  瞬間明白了一個等式「吳樓主=無花」。

  為什麼?

  她倒不是被南少林高僧與石觀音密謀而震驚。

  怪事太多了,這年頭就說皇帝是被狸貓換太子的假貨也是大眾套路。

  奇怪就奇怪在大漠與福建相隔太遠了,兩方是怎麼扯上關系的呢?

  涼霧作為經常被追著喂瓜吃的人,立刻意識到其中內情必定狗血。更是豎直了耳朵,聽一聽牢內談話。

  無花的語氣依舊不急不緩,「罵得真難聽,你不也把自己罵進去了。愛慕這樣一個小人的你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哈?愛慕?」

  司徒靜呸了一聲,「呸!我只是想利用你而已。」

  無花:「既然是相互利用,技不如人,你更要願賭服輸。」

  他又說,「何況你就是蠢,你就是缺愛,不是嗎?明明扮成了尼姑,剃成了光頭也六根不淨,否則怎麼會被吳樓主的幾句溫柔語調就迷住了呢?老老實實交代了一切。」

  司徒靜痛斥,「你騙我,你還有理了?!」

  無花:「這就是江湖,弱肉強食,爾虞我詐,豈不正常。」

  他振振有詞,「你就沒坑我嗎?你借我之名說要西天取經,偷跑出神水宮。如果不是我佛法高深,水母陰姬說不定因此當場就會要我性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一報還一報罷了。」

  司徒靜:「顛倒黑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攛掇我偷去天一神水,是你也想分一杯羹。你做賊心虛,才會怕水母陰姬錯殺你。」

  「呵!在你看來,水母陰姬是個講道理的人嗎?!」

  無花確實心虛,但就算他真的別無他求地進入神水宮,也不會天真認為神水宮宮主是一個公正嚴明、絕不遷怒於人的存在。

  司徒靜沉默了一瞬,她要是認為水母陰姬是個好人,從一開始就不會要報仇,更不要談搭訕無花。

  逃出神水宮時,她寫下西天取經的留言,確實有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想

  法。

  無花:「行了,相識一場,我也給你機會交代臨終遺言。到此為止了,擇日送你與宮南燕上路。」

  司徒靜大喊:「等一下,你還沒告訴我那面銅鏡顯示的二十八個字究竟指向什麼?石觀音一共集齊了幾面鏡子?」

  無花:「你想做個明白鬼?」

  司徒靜:「對。」

  「但我就不想成全你。」

  無花嗤笑著撂下這一句,推動了牢門,又將銅鎖重新反鎖好。

  地牢外,涼霧瞬移數丈遠。

  這會再去看吳樓主,難怪他透出一股禪意,搞了半天是專業對口的禿驢出身。

  涼霧有理由懷疑無花沒有回答司徒靜最後的問題,根本原因還是他也不知道怎麼正確使用鏡子。

  繼續跟蹤,瞧一瞧這廝與石觀音已經湊集了幾面鏡子。

  這一回,無花沒在地下亂竄,開始拾級而上。

  他走到二層半的樓梯轉角,看到一人從三樓方向下來。

  無花問:「你怎麼來了?」

  來人一襲白袍,戴著面具,只能看到一雙冷淡的眼睛。

  「一日為師,終生為母,我有空必定要回來探望師父。我還想問你怎麼扮成了這副模樣?你不回南少林了?」

  涼霧藏身於一樓樓梯下,聽到一個異常沙啞的聲音,好似破風箱,難辨說話者的性別年齡。

  無花:「觀音娘娘的要求,貧僧自當遵從。」

  沙啞聲音狀似恭維,「母慈子孝,令人感動。」

  涼霧:?

  猝不及防,一口大瓜就來了!無花居然是石觀音的兒子。

  無花不對母慈子孝的說法做出任何回應,轉而問:「你又來送鏡子?」

  「對。師父喜歡鏡子,做徒弟的自當全力搜集。」

  沙啞聲音回答,「四個月前,我購得一面來自波斯的雕花銀鏡,立刻給師父送來了。」

  無花:「你如此敬愛觀音娘娘,照理說「海市蜃樓」樓主一職該由你擔任的。可惜你遠嫁江南,錯失了這樣一個好機會。」

  沙啞聲音:「我也是為師父效力,留意江南武林的一舉一動。」

  無花:「那你必定好好調查過彌天大霧。」

  沙啞聲音:「當然查了。此行西域,我也是向師父示警。涼霧接掌麻衣教,修改了只進不出的教規。

  據我所知,麻衣教大長老張靖帶著女兒張潔潔,已經在前往西域尋仇的路上。」

  無花說得篤定,「觀音娘娘豈會懼怕凡夫俗子。」

  沙啞聲音又問:「剛才我問了一圈侍女,她們都不知道師父具體去哪了,你總不能也不知情吧?」

  「而且聽你的語氣,師父神功更上一層樓了。」

  沙啞聲音道喜,「這是大喜事,我更要當面道賀,所以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又不是來與你搶功的,我來一趟西域總得當面參拜師父了再走。說吧,我要去哪裡尋人?」

  無花沉默半晌說,「白駝鎮的觀音廟,長孫紅是新賬房,你聯系她。」

  沙啞聲音略驚訝,「白駝鎮?怎麼去了歐陽家的地盤?」

  她隨即又道,「五個月前,歐陽鏡大婚,難道……」

  無花打斷對方,「我以為你知道的,太聰明不是什麼好事。」

  聽壁腳的涼霧也明白了。

  之前自己的猜疑方向正確,歐陽夫人果然不是真的衛蘭。

  舊的問題被解決,又冒出新的問題。

  真正的衛蘭去了何處?

  又是誰給石觀音與無花做的易。容面具?

  是蘇萌被脅迫制作的嗎?

  抑或,制作者另有他人。蘇萌作為這門手藝的傳承者,未免他揭穿真相,所以被滅口了?

  這些問題亟待解決。

  眼下,卻要繼續專注地偷聽。

  無花與沙啞聲音不再多話。

  無花:「沒別的事,我去藏鏡閣了。」

  沙啞聲音:「瞧你手裡拿著鏡子,也是給師父送的禮物吧?親生兒子的待遇總是不同。你有藏寶閣的鑰匙,能把禮物直接放進去,而我只能把禮物放到隔壁的臨時儲物室。」

  無花:「你羨慕?那就休夫回來。」

  沙啞聲音笑了笑,「哈哈,你說笑了。這樣一來,江南豈不是沒人堅守了?不與你聊了,我去白駝鎮。告辭。」

  無花:「告辭。」

  涼霧聽得腳步聲響,躲藏到更加隱蔽的位置。

  很快,看到白紗袍蒙面人走下樓梯,她朝外側走了出去。

  等涼霧慢幾步上樓,走廊上已不見無花的蹤影,卻不難判斷他進了哪間房。

  三樓只有兩間房。

  一間是金屬大門,鎖鏈虛掛,沒上鎖。

  另一間是木門,也沒上鎖,面積明顯小於前者。

  照此看來,金屬門內就是石觀音的藏鏡閣。

  涼霧耐心等待,等無花從裡面出來,再去裡面轉悠一圈。

  她也繼續側耳聆聽,但沒有再聽到什麼異常響動。

  大約過了一刻鐘,無花兩手空空地推門而出,反手將門外鎖鏈重新鎖好。

  涼霧又跟了一段,無花沒有在石林宮殿多待,而是從正門離開。等確認對方離去,她進入全面搜索模式。

  先到三樓,悄悄開鎖。

  如此銅鎖防君子難防小人,是能直接給劈斷了。

  涼霧卻沒用那種直截了當的爆破法。把鎖毀了,就直接暴露有人來搞盜竊的事實。

  她以內力探入鎖頭。

  既然有聽風辨位的武功,也就能有輸出真氣感知障礙物。

  將這一招運用到鎖頭上卻需要極其精密地運用內力,是要嫻熟到細如毫發的程度。

  怎麼會想到這樣開鎖?

  感謝遠在桃花島的黃藥師。

  教學相長,不外如是。

  去年春夏,兩人研究各種陣法機關時,不免涉足了開鎖的學問。

  工藝復雜的鎖也是機關的一種。

  黃藥師本來想給師叔祖添堵,扔了幾把難開至極的鎖考一考涼霧。

  涼霧反倒摸索出了內功的妙用之「我在桃花島成為撬鎖大師」。

  「哢嗒。」

  隨著一聲鎖頭響動,藏鏡閣的門鎖被打開了。

  涼霧將鎖與鐵鏈都暫存在游戲背包裡。

  推開金屬門,三面牆上的數盞油燈緩緩燃燒著。

  房內,大大小小的鏡子以特定角度擺放。

  光線被反射折射,把百余平方米的房間照得亮堂。

  走進房間,就是走進了鏡子的世界。

  左看,鏡面裡照出一張佩戴銅面的臉。

  右看,又是相同的造型。更能看到鏡子裡照出斜側方鏡子裡自己的身影。

  涼霧走了幾步,眼角余光瞥見眾多面鏡子裡的許多個自己也在同時行動。

  這感覺真的足夠詭異。

  石觀音弄出這樣一個地方,是有多喜歡鏡子!

  更進一步說,她得有多自戀,要對鏡覽照出無數個分。身才能滿足。

  這人心理多少有點不正常。

  涼霧默默吐槽了一句,穿過重重鏡子,在房間正中央處停下。

  中央位置放置了一個及腰高的木架。

  其上,總有五個鏡架,仍有兩處空余。

  另外三處分別架起「犀牛望月鏡」、「怒海行舟鏡」與「朱雀浴火鏡」。

  為了確保沒找錯鏡子,對「犀牛望月鏡」釋放武功,又低聲念出了滑稽的咒語。

  只見「怒海行舟鏡」與「朱雀浴火鏡」鏡面變化,浮現出了二十八字。

  涼霧又釋放鑒定術,得到的結果是三面鏡子都是鑰匙之一。

  確認找對了,她絲毫不猶豫,當即把三面鏡子都收到游戲背包中。

  有的事,比如不砸了鎖頭,是為不打草驚蛇。

  有的事,比如直接把三面鏡子打包帶走,是未免遲則生變。

  石觀音頂替嫁人,無花男扮女裝,這對母子大半年忙來忙去集齊三面怪鏡,好歹也是辛苦活。

  俗話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是要慰問一下。

  涼霧靈光一閃,從游戲背包取出了一根紅色尾羽夾在鏡架上。

  這一兩年穿梭山林,她也不是一味地趕路。

  順便欣賞景色,也收集了一些來自大自然的饋贈,比如撿鳥毛、撿蛇蛻、撿

  奇石。

  這根紅色羽尾來自一只死去的火尾綠鹛。

  撿屍,沒別的原因,就是因為瞧著羽毛挺漂亮。原先准備用作藝術粘貼畫的備用材料。

  現在賦予尾羽新的意義。

  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涼霧重新定義什麼叫作怪鏡。

  怪鏡就是湊齊三面之後會異變發生。

  「朱雀浴火鏡」裡的朱雀復活了。它破鏡而出,攜三面鏡子飛走,只留下一根紅色的羽毛。

  問:為什麼無花沒觀察到此等異景?

  答:無花不是有緣人。

  相信無花很能理解無緣的含義,只要他的佛學不是白學的。

  涼霧做了這些,不留一絲腳印地離開了藏鏡室,重新把金屬門給鎖好。

  瞧她這事辦得,果然非常懂得禮數。

  石觀音與無花不知如何使用怪鏡,她就送對方一個「真相」。甚至做好事不留名,都不要求對方說一聲謝謝。

  她滿意地離開,再往地牢方向去,看看還有什麼是要一並順走的。

  涼霧:像我這般心善的人,如今的江湖上也越來越少見了。


第67章

  石觀音老巢的占地面積不小。

  主樓一棟,副樓三棟,還有一大片農場區域。

  涼霧耗時一個半時辰,探查了整座石林宮殿。

  不計被囚的司徒靜,沙漠石林共有七十七人,女性三十人,男性四十七人。

  女性充作護衛與侍者,男性分為男寵與苦力。

  這些人有一個共性,看起來年紀都不超過三十歲。

  只觀察眾人的面容,瞧不出誰有吸食罌。粟之毒成癮的跡像。

  涼霧不認為這些人全部心甘情願侍奉石觀音。

  以苦力們的處境,他們或是殘疾或是毀容,每一個人眼神都絕望而麻木。

  涼霧敢做一個大膽的推測。

  石觀音用成癮致幻劑控制下屬,而人體長期服毒必會生病,病了的下屬就成了隨時可以丟棄的垃圾。

  把屍體往沙漠裡一扔,已是最好結果。說不定死了也不得安寧,會被用去做花肥或喂豬。

  這些人之中有一位比較特殊。

  整個宮殿內只有她蒙面,露出一雙宛如古井的無波雙眸。

  侍女們叫她「曲姑娘」,瞧著對她較為恭敬,顯示出她的身份不一般。

  涼霧卻從曲姑娘的眼睛裡讀出了哀莫大於心死。

  這人與石觀音是什麼關系?

  她把自身包得嚴實,但看那雙纖纖素手生得很美。

  在沙漠腹地的魔頭老巢,藏有一兩個身負秘密故事的人,這再正常不過。

  暫時無暇顧及曲姑娘,先要尋找消失的衛蘭、蘇萌與向導夏仲安。

  這三人沒被藏在石觀音老巢。

  黃昏時分,涼霧試圖折返「海市蜃樓」地宮。

  這次沒了無花在前方帶路,不免走一些彎路。

  虧得地宮與石林相隔不算太遠,直線路程只有半個時辰。

  另外,涼霧的方向感著實不錯。

  午後跟蹤無花來時密切注意光照角度,黃昏返程倒推計算出合適路線。

  即便如此,她還是用了一倍的時間才找到地宮入口。

  又在地宮裡四處尋覓,但也沒找到失蹤的三人。

  折騰一圈,天色已黑,期間沒人來給她冒充的侍衛安排任務。

  正想著返回地牢叫醒被迫扮演炎飆的侍衛,對他進行逼供,迎面走來一位矮瘦銅面人。

  銅面人壓低聲音問:「整個下午都沒見著你,又偷跑出去賭錢了?」

  涼霧捕捉到關鍵消息,她借用的這個身份看來很不老實。

  她沒有借坡下驢地使用這個借口。

  不認識來人,誰能保證對方是不是有意下套,必是打哈哈更安全。

  「誰賭錢了,我是竄稀了。下午都陷在茅房,拉到虛脫。你聽我說話也沒力氣了。」

  易容術的關鍵一環是偽裝聲音。

  涼霧練過不同的發聲方式,但到底不是司空摘星那種把變裝當飯吃的專業人士。

  今天匆匆冒用侍衛身份之前,只聽此人說過兩句話。

  當下,她用拉肚子到虛脫做借口,也是給講話變調找了合理的原因。

  銅面人不覺有異,反倒幸災樂禍,「哈哈哈,該你的,誰叫你時不時跑去鎮上偷吃。」

  涼霧故作不耐煩,「你沒事的話,讓我再去躺一會。」

  「哎哎哎,別走。」

  銅面人說,「今天下午你就躲懶,這會別躺了,你也不怕把骨頭躺軟了。你跑一趟找紅賬房,為樓主傳一個消息。」

  涼霧反應很快,「紅賬房」應是好無花之前對石觀音徒弟提到的,那位觀音廟的長孫紅。

  她反嗆說,「你又把你的活扔給我做?!」

  銅面人:「相互幫忙,下午我也幫你的偷溜打了掩護。」

  涼霧:「都這個點了,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叫我一個拉肚子的人去白駝鎮。」

  「別廢話了,我還不知道你,下午就是找地方偷懶。」

  銅面人將一件披風了出去,「你幫幫兄弟,你熟悉路走得快,能趕在子夜前入鎮。我去的話,至少要走到天亮。」

  銅面人又說,「放心,我懂規矩。之後你偷跑出去,我繼續幫你打掩護。別忘了穿我的披風見紅賬房,她只認衣服,不認人。」

  「服了你了。」

  涼霧看似勉勉強強接下披風。

  其實能夠名正言順地去白駝鎮也好,能把沙漠裡的情報帶出去,但有一個小問題——她不認識回去的路。

  這件事指望不上眼前的銅面人。

  就算去地牢拷問被她頂替的侍衛,只憑口述線路在沙漠裡行路,基本是起不到指向作用。

  要不就是活人領路,要不就是動物識途。

  涼霧暫未找到好方法,表面上先把戲演全了,「要傳遞什麼消息?」

  銅面人:「差不多老樣子,就一句話「三面鏡子沒有反應」。這一天天的,鏡子來鏡子去,不知道究竟想干什麼。」

  涼霧心知肚明,無花想告訴石觀音三面怪鏡放在一起也產生不了特殊效果。

  她暗暗盤算著要不要搞一個騷操作,比如假傳消息?

  表面上,她輕叱銅面人,「你這嘴少說幾句。被樓主聽到,有你好受的。」

  銅面人原地打了一個寒戰,「是是是,我什麼也不多說。在地宮也挺好,除了看不到幾天太陽,也能吃飽喝足。」

  「行了,我先走了。」

  涼霧不多話,以免露出破綻。

  擺在眼前的問題是如何返回白駝鎮。

  來時作為貴客乘坐金雕拉的船。現在作為送信侍衛沒有同等待遇。

  地宮四周沒有駱駝或馬匹,最近的坐騎在石觀音的農場。

  要怎麼去鎮上呢?

  涼霧備有指南針,但「海市蜃樓」與石林一帶的磁場由於不明原因混亂。

  從石觀音老巢返程時,她已經試過了,指南針時靈時不靈,不如依靠天像確定東西南北。

  有了大致方向,游戲背包又有充足的儲備糧與水,硬走總是能走回白駝鎮。

  只是時機不等人,現在要的是以最快速度趕回鎮上。

  涼霧琢磨著是不是要催眠一個人做向導。

  今天上午的驅鷹人應該識路,要不就抓她?

  抓人之前,先做兩件事。

  去地面瞧一瞧,觀察夜間的守衛部署。

  經確認與白天的情況相同,四名看守在地宮唯一出入口值班。

  推門而出,夜風迎面襲來。

  涼霧穿上披風,仍能感覺到十一月的深冬寒意。

  此刻,她不懼冷冽的風沙,全靠內功護體。

  這種時候在沙漠趕路,真是累死打工人的節奏,也難怪那位銅面人找人代班。

  她又圍著地宮入口石洞繞行一圈,尋找是否有幫手趕來的蹤跡。

  當走出三十丈遠,聽到風裡多了一種聲音。

  「嗡嗡嗡」,是蜜蜂振翅聲響。

  涼霧眼睛一亮。

  林朝英精通御蜂術,是不是她驅使蜜蜂跟蹤金雕,最終確定了地宮的方位?

  即刻取出瓷瓶,瓶中是古墓派特制蜂蜜。

  涼霧被贈予蜂蜜時,被告知了它有三種作用。

  特殊蜂蜜能作為食物,也是解除蜂毒的藥劑,更是一種定位信號。

  林朝英驅使的玉蜂,在一定距離內可以鎖定特殊蜂蜜的氣味。

  這就試一試能否引來玉蜂。

  在打開瓶口時,也向半空釋放一縷霧氣,表明是誰在使用特制蜂蜜。

  很快,嗡嗡聲由遠及近變得越來越清晰。

  林朝英隨著一隊蜜蜂一起出現在夜色裡。

  「林掌門。」

  涼霧傳音入密叫了一聲,也讓指尖霧氣飄向蜂群,繞著它們轉了一圈。

  這是成功接頭。

  涼霧環視四周,確定沒有第三個人。

  她揭下了臉上的面具以明確身份,又迅速佩戴上面具。

  「真的是我。」

  涼霧問,「你來得很快,其他人呢?」

  林朝英:「只有我,他們留在白駝鎮轉移盯梢者的視線。」

  林朝英三言兩語說明情況。

  今早接到傳信,她就去跟蹤前來迎接炎飆的「海市蜃樓」使者,以而確定地宮具體方位。

  白駝鎮卻有不少暗哨。

  前幾天入住客棧就有感覺,她與王重陽都被人盯上了。

  擺脫暗哨不難,但兩人一起甩掉暗哨,約等於告訴那些暗中窺視者他們暴露了。

  為了降低暗哨們的警覺心,林朝英獨自跟蹤金雕孤舟。

  「半途,我遇上楚留香。前日,宮南燕想抓炎飆時,爆出炎飆與香帥認識,叫楚留香也成為被重點關注對像之一。我索性叫他也留在鎮上轉移暗哨們的注意力。」

  林朝英借助玉蜂的絕佳方向感,在金雕制造的沙塵暴中牢牢鎖定了竹筏的行經路線。

  「下午,玉蜂還追蹤到了金雕們的巢穴。我剛從那來,沿途發現了一片以陣法制造的人為石林,暫未進入探查。」

  林朝英如是說。

  涼霧贊嘆,「好高效地探查!你是找到了石觀音老巢。」

  這就簡明扼要地說了下午的發現。

  涼霧佯裝往寬大的披風裡掏東西,實則從游戲背包取出了裝著三面銅鏡的布袋。

  「加上雲陽不語鏡,我們有四塊鏡子了。眼下,只有飛劍破天鏡的下落不明。」

  林朝英聽了,不住贊嘆:「你才是好快的速度,短短半天就收獲頗豐。」

  「好,好,是我們辦事都靠譜。」

  涼霧笑著說,「我正想要如何快速返回白駝鎮,遇上了你,就不愁回程會迷路了。」

  又說接下去的計劃,「借著侍衛的身份,我要給觀音廟的紅賬房傳信,它是一個好機會。」

  今天大致摸清了石觀音的勢力,她的主場在大漠石林、在海市蜃樓地宮,也在白駝山莊。

  想要萬無一失地生擒石觀音,不給她逃出生天的退路,讓她老實交代失蹤者的情況,最好不要在她的主場作戰。

  涼霧:「我想尋一個合適的地方,給石觀音來一出請君入甕。」

  林朝英贊同,又道,「那必須從快從速,不能叫謊言有被戳破的機會,別給石觀音時間與無花碰頭。接下來的幾個時辰內,要立刻把人給引入陷阱。」

  什麼樣的謊言才能叫石觀音必須前去一探呢?

  涼霧先隨林朝英悄悄地返回白駝鎮。

  不走正門,走窗戶去找了王重陽,了解這個白天鎮子上有沒有出現新情況。

  這一問,還真有新情況。

  王重陽遇上歐陽鋒,對方罕見地提出一個不情之請。

  「他要我幫忙尋找真正的衛蘭去哪裡了,他懷疑衛蘭是懷璧其罪被人囚。禁。此事與一面銅鏡有關聯,那面鏡子背後是朱雀圖案。」

  王重陽言簡意賅講述了歐陽鋒的發現,如今的莊主夫人是冒牌貨。

  涼霧聽著,各方消息是一一對上了。

  她問:「歐陽鋒今晚回山莊嗎?還是住在鎮上?」

  王重陽:「聽他的意思,今明兩天留住在白駝鎮小院,對外宣稱視察護衛隊。

  其實是不想回山莊,生怕一個忍不住,沒查到足夠消息就對假衛蘭下殺手,徹底斷了線索。」

  涼霧:「請帶路,現在去找歐陽鋒。」

  歐陽鋒想查的消息,能查到的她都已經查了。

  令人遺憾,關鍵的部分仍是未知,必須撬開石觀音的嘴巴。

  「走窗戶。」

  王重陽也是干脆利落,立刻翻窗前往歐陽鋒暫住的小院。

  午後,歐陽鋒帶路,來了一次。

  說一旦有衛蘭的相關消息,請在第一時間去找他。

  這會夜探小院,也是應了主人的要求。

  小院空寂。

  臨近子時,更是黑燈瞎火。

  院內盤踞著數條毒蛇,其中一條不偏不倚地趴在正房門前睡覺,活似一只看門狗。

  等王重陽從牆頭一躍而下,蛇群驟然抬起腦袋,皆是豎直身體,開始攻擊性地吐信。

  涼霧與林朝英後一步入院。

  蛇群攻擊的動作一停,好像是暫時性卡機了。

  只見涼霧手中拿著小紙包,散出了些許驅蛇粉。

  她又特意撿起石頭,往正房窗戶扔了三塊。

  「咚、咚、咚」。

  三下敲窗聲起,打破了小院的寂寥。

  涼霧對王重陽與林朝英說,「蛇群沒惡意。是在提醒我們,該遵守的禮數還是要遵守。哪怕不敲門,也要敲窗。」

  王、林兩人面面相覷,都覺得哪裡怪怪的。

  聽涼霧這話說的,假設她今夜是前來搞刺殺,也會遵從先敲門的奇怪禮數。

  算了,這不是重點。

  敲窗的動靜,成功地召喚出了歐陽鋒。

  深夜被打擾,歐陽鋒沒有憤怒,反而一臉期待。

  他驅退蛇群,少有地歡迎來客,「三位,是不是有衛蘭的消息了?」

  王重陽都有些不忍心給對方潑冷水,但該說的實話必須說。

  「沒有衛蘭的具體位置,但你要查的假歐陽夫人來歷,已經查明白了。」

  歐陽鋒顯而易見地失望,還是把人迎進屋裡說話。

  王重陽瞧著涼霧沒有開口的意思,他代為復述了一遍下午的發現。

  這一番話聽得歐陽鋒死死攥起拳頭,眉頭緊皺到快變成一團麻花。

  「石!觀!音!」

  歐陽鋒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名字,恨不得將人千刀萬剮。

  他幾乎要奪門而出,殺上白駝山莊,但還是保留了一絲理智。

  這一次去生擒石觀音,只能成不能敗。

  敗了,約等於永遠丟失了衛蘭的去向線索。

  歐陽鋒忽而看向涼霧,十分確定地說,「昨夜的那封信,是你仿寫的。」

  涼霧笑了,「這會你倒是看得清楚。」

  你早干嘛去了?

  同在一座山頭,居然一直沒有懷疑衛蘭被人調包了。

  實話太傷人。

  涼霧還是留了口德,沒往對方心口扎刀。

  她直接說正事,「我來找你,是要你提供消息,我要找一個地方設局。此地需在白駝鎮附近,空曠少人煙。」

  白駝鎮附近多是沙漠,無處不空曠,也滿足人煙稀少。

  涼霧道出關鍵,「這個地方必須有特別傳說,與神仙鬼怪有關。不能是你一個人了解的傳說,而是白駝山莊的人都多多少少聽過的傳說。」

  她又說:「這個地方還要安全,沒有什麼只進不出的傳聞,普通人都能有去有回。」

  歐陽鋒知道這是要確保石觀音能因好奇入局,又不叫她引起防備之心。

  好一番尋思,他想到一個符合的地點。

  「白駝山以西,走半個時辰有一座荒廢的「拜日廟」。很久很久以前,當地傳說曾經有十日凌空。」

  據傳,某個冬日的早晨,當地天空升起了十個太陽。

  十個太陽來得快去得也快。

  也就一炷香而已,只剩一個太陽了。

  就是這一炷香的時間內,偏偏叫人群看到了半空中被十個太陽包圍的仙境。

  仙境裡,神鳥飛翔,巨木參天,雲似巨浪,還有會飛的劍。

  之後,人們修建了拜日廟。

  歐陽鋒:「那是很久以前的

  事情,少說有五百多年。後來,拜日廟被改建成驛站。

  再後來,由於附近水源干枯,驛站也荒廢了。那一片早就無人居住,百年前全都遷到白駝鎮上。」

  他問:「這個地方適合作為陷阱嗎?」

  涼霧若有所思,緩緩點頭,「合適,非常合適。」

  她還有一句話沒說,這地方甚至有點過於合適了。

  *

  *

  凌晨醜時,一條消息被緊急傳入白駝山莊。

  石觀音卸下衛蘭的假面,瞧著長孫紅代為轉述的最新消息。

  「鏡聚,字顯。冬月漠西,十日凌空,青春永駐。」

  十日凌空?

  石觀音想起白駝山之西的拜日廟。

  那個地方早就荒廢了,銅鏡指向的成仙機遇會在哪裡嗎?

  是或不是,等天亮就去看一眼,反正也不遠,沒有危險流言。

  石觀音非常自信。

  想她已經把持白駝山莊,漠西之地盡在掌控之中。

  之前銅鏡顯示了一串字,那句「觀音落淚」指的一定是非她莫屬地擁有了不老仙術。

  為了這件事,她是有可能喜極而泣。

  世上,還有什麼能困住她不成?


第68章

  十一月,又作冬月。

  有詩雲:冬月梅花鬥雪新。

  十一月十日,非年非節,平平無奇的一天。

  大漠之西,冬季天亮得遲。

  翻過白駝山往西走一個時辰,進入了沙漠。

  上午巳時,天欲明,太陽剛剛在地平線冒頭。

  沙漠裡既不見雪,亦不見梅。除了漫無邊際的沙礫,仍是一片死寂的沙礫。

  若問有何特殊?

  呼嘯了一整夜的冷冽冬風終是暫歇。

  仿佛風也會累。

  它停在了破廟之前,想要歇一口氣。

  廟,殘垣斷壁。

  曾經的恢宏建築群早就消失在時間裡。

  僅剩最後一間石屋苟延殘喘地矗立著。

  它很小。

  小到沒有房梁,建造之初只為一塊碑擋風遮雨。

  石屋的門不知哪天不翼而飛,三面牆上的壁畫早就剝落風化,屋頂也破開了一個碗大的洞。

  現在,這座石屋既不能擋風也不能遮雨。

  自然而然,沒人再來。

  人們生怕跨過門檻被搖搖欲墜的屋頂給當場壓死。

  今天,石觀音頂著衛蘭的假面,走入破廟石室。

  她掃視石室,室內狹小地藏不了一個人。

  室內有且僅有一塊殘缺不全的石碑。

  碑被攔腰斬斷半大截,說不清它是怎麼斷的,只剩字跡模糊的下半段。

  碑文是漢字。

  只能依稀辨析四組字,「拜日教」、「十日凌空」、「仙緣」、「妖怪」。

  其余都瞧不清了。

  石觀音繞著斷碑走了三圈,又一寸寸感知這座石室,也仰頭從破洞屋頂向天空望去。

  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永葆青春的仙術出現,沒有仙境入口顯形,甚至都沒有多刮起一陣風。

  看來時機未到。

  鏡子的讖言是「冬月漠西,十日凌空,青春永駐」。

  此時,東方緩緩升起了一輪旭日。

  是一個太陽,不是十個太陽。

  這個冬月還剩二十天,必有一天出現十日凌空的天像。

  石觀音如此堅信著。

  如果是一年前,她不會相信這類鬼仙精怪的事情,誰叫今春發生了雲南長春谷之變。

  長春谷有一口不老泉,喝過它就能永葆青春。

  雖然除了苗重山,當今江湖沒一個人見過不老泉,但數十人死在詭異莫測的三屍腦神丹之下是事實。

  青春永駐!

  石觀音聽聞長春谷之變,抓住了這個詞。

  恨自己十多年前選擇深入沙漠,而非遠避雲南。

  如果避入長春谷的是她,怎麼可能暴殄天物地把不老泉用來練蠱毒。

  必是占谷為王,叫自己仙姿永在。

  至於喝了泉水就不能離開山谷,像她這樣聰明的人,一定能找到解決之道。

  可惜,一切太遲了。

  等她得知長春谷的存在,不老泉已經被毀,最後見過它的苗重山也死了。

  錯過一次,不能錯過第二次。

  石觀音喜歡收集鏡子,每天必要攬鏡自照。

  十年前,在沙漠裡遇上過一個老頭。

  那人武功不俗,卻是受了重傷,就惦記著要找鏡子。

  「鏡子」這個關鍵詞讓石觀音給對方續了幾天命,要聽一聽具體情況。

  老頭被下猛藥給催醒了,但記憶不全,言辭瘋瘋癲癲。

  一會又說親眼看到過照妖鏡,把人變成了猿。

  一會說要找具備神木力量的鏡子,可以助他延續壽命。

  石觀音有集鏡的嗜好,卻不信鏡子能有那樣神奇的力量。

  只當老頭胡言亂語,把人一扔,丟在沙漠裡變成了一具屍體。

  多年後,當她聽到不老泉的消息,開始相信老頭說了真話,但對方的屍骨早就隨流沙消失。

  那不重要了。

  重點的是找到神奇鏡子,為她所有。

  從大漠開始尋找。

  今年三月,先創造出「海市蜃樓」組織。

  選址在石林附近的廢棄地宮,捏造出一位與她本人有仇的神秘樓主。

  演戲演全套,需要准備幾張假臉,隨時用來轉換身份。

  當時在西域遇上了蘇萌。

  本想抓他制作易。容面具,但他寧死不從,與向導夏仲安寧願跳入流沙自盡。

  好在不只蘇萌一人懂得這門手藝,雄娘子也會制作不留破綻的人。皮。面具。

  江湖盛傳雄娘子死於水母陰姬之手,但叫自己在西域遇上了。

  石觀音將人截下,很快就叫雄娘子派上用處。

  四月底,有了神奇鏡子的消息。

  衛家馬場的衛蘭擁有一面朱雀圖案的菱花鏡,據說是神奇的鎮妖鏡。

  石觀音親自動手,在端午過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面鏡子偷出來。

  得手不久,親眼看到了鏡面出現的沙漠異相與二十八字的讖言。

  那句「觀音落淚」讓她深信自己就是被選中的人,注定得到成仙。

  成仙就意味著長生不老,可以永遠保有絕世美貌。

  這個仙,必須成。

  不過,神奇鏡子不只一面,至少有五面,該在大沙漠裡被齊聚。

  立即啟動白駝山莊吞並計劃。

  同在漠西,石觀音早就瞧著歐陽家不順眼。

  一山不容二虎。只有吞並白駝山莊,才能讓她徹底掌控漠西。

  等到漠西的所有消息都飛不出她的掌心,五面神鏡必能手到擒來。

  上天幫忙。

  歐陽鏡與衛蘭的六月婚禮,是最好的偷天換日時機。

  操作簡單。

  抓住衛蘭,逼供衛蘭,頂替衛蘭,殺掉衛蘭。

  每一步都進行順利。

  即使殺死衛蘭的場景與設想中略有出入,沒有見到她咽下最後一口氣,而是叫人被流沙卷走了。

  流沙,又是流沙。

  石觀音並不覺得稀奇。

  在大漠待久了,自然會知道流沙有多頻繁地出現,又有多麼神出鬼沒。

  衛蘭中了她的全力一掌,絕無可能生還,被卷入流沙之後只會成為黃土一抔。

  迄今為止,計劃的每一步都成功了。

  石觀音愈發相信她就是被選中的人。

  只需稍作等待,等十日凌空,等兩面鏡子被找到,她就能大功告成。

  這種自信持續到她走出破廟十丈開外。

  倏然間,停歇的風動了。

  不是大沙漠冬季常見的西北風。

  這一次,風從五個不同的方向而來,其中一股帶著不屬於風的洶洶怒意。

  石觀音腳步一頓。

  反常必有妖。

  這不是風動,而是有五個方向來人,對她形成了包圍之勢。

  難道今天的破廟之行是無花故意給她設的陷阱?

  不可能。

  她那個野心勃勃的兒子,還指望她一人得道後,能夠跟著雞犬升天。

  已知另有兩面鏡子流落在外。

  是不是有人反向操作神鏡,誘導無花看到了十日凌空的顯形字跡?

  石觀音環視一圈,見到了四個眼熟的人。

  白駝鎮的盯梢眼線早有上報,近日有高手入鎮。

  她知道僅憑暗哨防不住王重陽、楚留香與林朝英的行動,但直至昨日三人都沒露出半絲聯合的意向。

  再看另一頭,歐陽鋒臉色陰沉到能滴出墨水。

  看她的目光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必是知道衛蘭被調包的真相。

  饒是石觀音再怎麼自負,也知道以一敵四的結果不會如她所願。

  一夜而已,她的密謀怎麼暴露了?又怎麼叫四人聯動起來了?

  究竟是誰在穿針引線?組織了這場針對她的圍剿?

  以她對大漠的掌控力,為什麼完全不知道有一個神秘人突然冒頭?

  雁過留影,人過留痕。

  沙匪們沒有遭遇過神秘人嗎?哪怕死傷慘重,也該留下有強敵來襲的痕跡。

  石觀音腦子飛速轉動。

  很快,將幕後黑手鎖定在唯一沒見過的女子身上。

  來者貌如海棠醉日,更兼擔風袖月的灑脫氣度。

  神仙有千萬姿態。

  必有一種神仙似此人笑看紅塵,更笑天下可笑之人。

  誰是可笑之人?

  可不就是裝作觀音下凡的那一類人。

  這叫石觀音打心底生出厭惡。

  她討厭比她年輕的漂亮女人。不論對方是真的年輕,還是練了駐顏有術的武功。

  論厭惡程度,更討厭讓她顯得無比陰毒的那一類人。

  有的事,她可以做,但不許別人批判。

  哪怕對方什麼也沒說,叫她感到被咒罵了也不行。自慚形穢,這個詞絕不能出現在她的字典裡。

  「你是誰?」

  石觀音說,「是你陰險狡詐,蒙蔽神鏡,叫鏡面顯示出十日凌空的謊話將我誘騙至此!」

  涼霧就當這話是在誇她,誇她足智多謀,成功地用出了一招請君入甕。

  只是對方有點誤解。

  沒有懷疑是誰假傳消息,而是給她按上了更高明的手法,說她能夠直接反向操控鏡子。

  誤解就誤解了。

  這種細節就不必解釋。

  涼霧:「基本的禮數,還是要講的。你披著衛蘭的假面問別人叫什麼,難道不該先自報家門嗎?」

  石觀音冷笑,直接轉頭看向歐陽鋒。

  眼波流轉間,她已然徹底變化了神態,楚楚可憐地問:「你真的忍心殺了我?」

  這一句問得無限凄涼又情意綿綿。

  歐陽鋒只覺那雙眼睛宛如漩渦,叫他看了就不忍心移開。

  眼前仿佛不是嚴酷沙漠,而是回到了煙雨江南。

  是江水綠如藍,是江花紅勝火,叫他沉醉在溫柔的異鄉裡。

  異鄉好,叫人流連忘返,不願歸去。

  在異鄉,他遠離了長兄如父,遠離了媒妁之言,才敢稍稍袒露自己對衛蘭的感情。

  「唰——」

  破空聲突然乍響。

  歐陽鋒先動手了,哪有半點被迷惑的糊塗,只有無比清醒的痛苦。

  往日美好,美好到他就連做夢都不敢觸碰。

  越珍視越留戀那一份美好,就對破壞它的人有多仇恨。

  足以瞬間毀容的蛇毒隨著歐陽鋒的掌風射出,直撲石觀音的面門。

  這一掌豈止不留任何余地,已然超出了使用者的固有水平。

  恨!恨!恨!

  無窮恨意,催得這一掌質變。

  是不惜燃燒自己生命,也要報仇的竭力一掌。

  石觀音沒想到屢試不爽的魅惑術居然失效了。

  她急速反擊,長袖飛起,似驚鴻起舞,震退了無窮恨意的致命一掌。

  然而,防御稍有遺漏,她被一小滴蛇毒沾到了下巴。

  只有一點點,比半顆米粒還要小,小到足以忽略不計。

  石觀音卻駭然變色,她清晰地感受到下巴位置有灼燒感。

  生怕劇毒腐蝕了易。容面容,侵入她的真臉。

  她也顧不得強敵環伺,從懷裡取出裝有卸妝水的瓷瓶,就要立刻卸下假面。

  涼霧立刻發難。

  踩准石觀音在意臉面的弱點,一股濃到不見五指的霧氣頃刻包裹她的腦袋四周。

  「你是彌天大霧!」

  石觀音被霧氣攻擊,瞬間聯想到了遙遠中原武林的傳說。

  ——當那種詭異霧氣出現時,也就敲響了生命倒計時的喪鐘。

  石觀音原本以為江湖傳言誇大其詞,眼下卻感受到了這股霧似有詭異的生命力,朝著她的皮膚毛孔裡鑽。

  唯恐霧氣有毒,當即外放內力驅散大霧。

  正在揮散霧氣之際,她的右手驀地一空,原本抓住的卸妝水瓶子從指尖溜走了。

  石觀音的心猛地一沉。

  不!她不要一直佩戴沾了蛇毒的易。容面具,那等於把隨時會炸的毀容式地雷戴在臉上。

  她朝霧氣源頭方向反手去奪,卻是撲了一個空。

  原來瓷瓶不是涼霧順走的,而是有另一個人非常默契地打了配合。

  只見楚留香一個旋身,似九天攬月般飄忽一蕩,在霧氣彌散之際勾走了瓷瓶。

  他沉聲質問:「你的假面是誰制作的?蘇萌身在何處?!」

  涼霧也追問,「衛蘭呢?你把人關在什麼地方?」

  石觀音緊盯瓷瓶,唯恐不能及時卸去假面。

  那份卸妝水成了她最在乎的「人質」,現在被捏在了敵人手裡!

  深吸了一口氣,自知不能強奪,打碎了玉瓶是小,灑了卸妝水事大。

  她馬上調轉槍頭,逐個突破,嘲諷王重陽。

  「全真派自詡名門正派。你作為掌教,也要做這種卑鄙圍攻又不講武德的事嗎!」

  王重陽卻是輕輕笑了,「巧了。離開全真之日,我就有退位之心。」

  他看了一眼林朝英,意有所指地說:

  「我違背了自己定下的門規,已經決定自逐出全真派。」

  石觀音:???

  啥玩意?

  一個門派的創始人要自請被逐出門派?

  王重陽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啊?這種大事怎麼沒在江湖上傳開?

  林朝英也是一驚,第一次聽到王重陽有這種想法。

  脫口問道,「你違反什麼門規了?」

  王重陽:「我不誠。說好的一心向道,不問紅塵,我做不到了。」

  石觀音再深吸一口氣。

  她沒瞎。王重陽這人怎麼回事,居然在這種時候暗送秋波般看向林朝英?

  眼看道德綁架的一計不成,只能再從歐陽鋒下手。

  「難道你想看我頂著這張臉被圍攻?把瓶子給我,我給你們一個交代。」

  歐陽鋒確實想把石觀音的假臉給扒下來,是多一眼都不希望她頂著衛蘭的面容。

  不過,他沒有說話。這一次逼供必須成功,不能被情緒所左右。

  涼霧發話了,「你為魚肉,我為刀俎,你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想要卸妝水,你就老實交代。」

  石觀音瞧出來了,今日之局就是出自涼霧之手。

  這個女人,恨不得將其凌遲。

  再怎麼恨得牙癢,她為了不被毀容,也只有忍耐了。

  又不是沒忍過。

  二十年前,黃山世家被滅門,只留她一個活口,她也是忍辱負重地活了下來。

  「好,我說。」

  石觀音說了實話,「衛蘭、蘇萌與白駝山莊的夏仲安都死了,被我追殺而死的。」

  石觀音大喝,「你們要報仇,也必定希望是殺了我,而不是殺了與衛蘭一模一樣的人吧?」

  死了。

  三個人都死了。

  沙漠裡,吹過了一股冷寂的風。吹進了人心,叫人心墜冰窟。

  這個回答並不出乎預料,非常符合大漠石魔頭的一貫作風。

  只是在沒聽到石觀音親口承認之前,被害者家屬仍能保留一絲念想。

  楚留香頓感一陣苦澀漫上心間。

  自幼相交的好友被害了,他要怎麼向蘇蓉蓉說出這個殘酷的結局呢?

  蘇萌終是沒能逃過批命裡的必死之劫。

  歐陽鋒緩緩搖頭,卻是越搖越快,不願意相信這個結果。

  「你在騙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屍體呢!你現在就帶我去找屍體!」

  石觀音很想嘲笑對方,但又不願奪回卸妝水之事功虧一簣。

  她只能非常憋屈地說,「我說的是實話!你不信,我也沒辦法。衛蘭就是死了,屍骨無存地死了。

  三人的屍體都被流沙吞噬,不知道被卷到什麼地方。這就是大沙漠的常態,除了死亡,只剩死亡。」

  歐陽鋒目眥欲裂,滿腔恨意被徹底點燃。

  當恨到極致,他反而平靜地說,「我沒有要問的了,你們把卸妝水給她。」

  涼霧不叫楚留香歸還,謹防那瓶有詐,是拿出了蘇萌自制的那一瓶,

  她對石觀音說,「最後,我有一問。你種植罌。粟提煉毒。藥,你知道那玩意能讓人成癮,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對嗎?」

  石觀音都承認了殺掉衛蘭三人,對此控制手下的手段也沒什麼不敢認的。

  「是,我知道它的毒性能把一個人徹底毀了。我用它來控制手下,這又有何不可?」

  「好,我明白了。」

  涼霧確定了一件事,今天石觀音必須死。

  她面無表情地拋出卸妝水,「只有這瓶,你愛用不用。」

  石觀音略有遲疑,這不是雄娘子的配方,能卸掉以假亂真的面具嗎?

  她更懷疑這裡面該不是裝了帶毒的藥劑吧?

  情勢逼人。

  下巴沾了蛇毒的位置隱隱發痛,她不敢再耽擱。

  只能賭彌天大霧不是暗下毒手的小人。

  石觀音打開瓶子,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快速塗在臉上,揭下了衛蘭的那張假面,又立刻取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

  對鏡照了照,終是松了一口氣。

  還好,自己下巴位置的皮膚光潔如新。

  鏡中,她的真容仍是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石觀音勾起了嘴角。

  這一笑,魅惑至極。同時舞動身體,似在黃沙中翩然起舞。

  舞姿翩然若仙。

  凡人看了就會忘卻一切煩惱,也忘卻了自我的存在。只要一瞬失神,就會被奪走性命。

  「男人見不得」,這門武功果然要配上她的真容才能發揮到極致。

  「以五打一,各位不覺得勝之不武嗎?」

  石觀音力求尋找突破口,不叫自己命喪於此。

  涼霧完全不覺得勝之有愧,還頗為滿意自己的設局。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何況這裡是大漠,石觀音熟悉的大漠。五打一,是不叫她有任何遁逃的機會。

  「如果你把這個場景稱作殺雞焉用牛刀,那你是侮辱了牛刀。」

  涼霧說得嚴肅,「你該這樣想,今日是你的福氣,臨死體驗宰龍刀。」

  沙漠上不見龍影。

  風暴起,多了一只超大的「蟾蜍」。

  歐陽鋒身形急變,以雙手撐地,蓄力真氣。

  他催動蟲合。蟲莫。功,一言不發地朝著石觀音殺去。

  激鬥驟起,一時間飛沙走石。

  依照涼霧既定的計劃,王重陽、林朝英與楚留香不必第一時間參戰。主要負責圍追堵截,不叫石觀音有任何逃走的可能。

  主要參戰者是歐陽鋒。

  為給衛蘭報仇,是不可能攔住他的。

  涼霧甘願退後一步,作一回偷襲的小人又有何妨。

  她緊盯戰況,只待最關鍵的時候給出一記補刀。

  石觀音與歐陽鋒廝殺纏鬥得異常激烈。

  這幅場景也著實古怪至極。

  一人似踏著仙樂起舞,一人似蟾蜍起跳撲殺。

  這番強烈的反差對照,是美到極致與醜到頂點地廝殺。

  美,卻毫無人性。

  醜,卻充斥悲情。

  怪,太古怪了!

  生命禁區的沙漠,盡是怪像。

  蟾蜍完全不被仙人舞姿所迷惑,那對他是無用之物。唯有復仇成了執念。

  可惜,蟾蜍殊死一搏,終是棋差一著。

  他力有不逮,眼看就要被仙人所殺。

  說時遲,那時快。

  涼霧遽動,瞬移至石觀音面前。恰似攀折一枝梅花,折向她的雙臂。

  「哢嚓」骨頭斷裂聲起。

  石觀音勃然變臉。

  不只因為手骨被折斷,更是感到一股似岩漿般的炙熱真氣,順著骨節鑽入經脈。

  真氣快速游走,好像是足以燃燒一切生命的熱量,衝上她的腦袋。

  「卑鄙小人,你偷襲!」

  石觀音厲聲喊著,但下一刻她差點眼角開裂。

  她看到了自己的頭發居然由黑急速變灰。

  這是怎麼一回事?

  石觀音下意識地一揮手,將袖中鏡子拋到半空,照一照自己的模樣。

  鏡中,本來青春依舊的臉居然多了幾道皺紋。

  「啊!」

  石觀音見狀,腦子「嗡」地炸響。

  一瞬失神,沒能凝神固守地抵抗。

  叫那股入侵經脈的炙熱真氣直衝頭頂的百會穴,一舉破了她的武功氣門所在。

  下一刻,腦內似乎炸開了,由頭頂到腳底,全身真氣亂竄。

  她感到經脈一寸寸斷裂,整個人跌坐到了沙地上,吐出了一口鮮血。

  她卻不顧武功被廢,不敢置信地拿起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瞬間蒼老了二十歲。

  「不!不可能!」

  石觀音嘶聲竭力地喊著,從眼角流出了兩行血淚。

  不只眼角,她的鼻子、嘴巴、耳朵全都滲出了鮮血。

  此時,天色驟變。

  一陣風刮過,雲層變得稀薄。

  旭日初升,光芒越來越烈,向四周快速擴散開去。

  擴散的不只是光,還有太陽本身。

  天空裡,原本只有一輪太陽。

  須臾,卻多了一輪,又多了一輪,再多了一輪。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整整十個太陽,在半空圍成了一圈。

  十日凌空,懸於天際。

  殘破的拜日廟之上,時隔五百多年,再次天降異像。

  太久了,久到古老的拜日傳說早就淪為了市井戲言。

  石觀音瞧著天上的一幕,再看向鏡子裡蒼老的自己,終是發癲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不是我,被選中的居然不是我!為什麼!為什麼!蒼天,你不長眼啊!」

  撕心裂肺的話音落下,她終是再也撐不住。

  耗盡了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地倒在沙漠裡。

  涼霧釋放鑒定術,確定石觀音變成了一具屍體。

  石觀音的眼角多了一抹血淚,沾上黃沙後成了渾濁不堪的污漬。

  *

  *

  與此同時,千丈開外,沙漠上有兩道疾行的身影。

  「柳不度,你快看!」

  宮九遙指天空,「太陽變成十個了!」

  此等異像,見所未見。

  宮九非常興奮,可算被他找到准確定位了。

  「我就說這次沒弄錯方向。這一次我定能把你帶到你要去的地方。朝北有座山,那裡風沙洶洶,必是你要找的白駝鎮方位。」

  宮九一把全押了,「再信我一次,我敢押上「迷空步障」的所有信譽!我們終於找對路了!」

  柳不度沒有說話。

  從上了宮九的黑船起,已經聽過八遍類似的賭注,還能再信最後一次嗎?

  他遙望天際。

  十日同天,只在古籍裡出現過。天有異像,會是什麼原因呢?

  這時,他的行李無風自動。

  是

  鏡子。

  那面飛劍破天鏡,突然強烈地震動起來。

  柳不度眼神一凝。

  緊握住鏡子,就朝風沙猛烈處掠去。

  宮九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這是用實際行動肯定了他的指路建議。他隨即追了過去。

  十日凌空,雲層湧動。

  天地間充斥絢烈而迷幻的光芒。

  涼霧也沒想到為了誘捕石觀音而編造的幻日奇景,它居然真的應驗了。

  這真是不可思議。

  更令人出乎意料,遠遠望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逆光而來。

  這一刻,音信全無的柳不度闖入了她的視線。

  柳不度望向許久不見的涼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她片刻。

  心有千言萬語,卻只化作了一句。

  他淺淺笑了,問:「我有一面古怪的鏡子,你要看看嗎?」


第69章

  頭頂上,幻日迷離,十個太陽環照沙漠。

  眼前人,久別重逢,只問一句看不看鏡子?

  涼霧也笑了,「看,當然要看。」

  沒理由不看。

  以最實際的原因,她隨身攜帶的四枚銅鏡正在不停地震動。

  此時此刻,她敢十成十確定,四缺一的那面「飛劍破天鏡」就在柳不度手裡。

  下一秒,猜想成真。

  柳不度遞出了行囊裡的圓形銅鏡,它的背面鑄有刺破蒼穹的飛劍圖形。這面鏡子在不停顫動。

  「五面奇怪的鏡子,這下是湊齊了。」

  涼霧取下背包,把另四面鏡子也拿了出來。

  將五面鏡子依照讖言的順序,以水、火、木、金、土依次排開放在地上。

  在鏡陣對面的三丈開外,是石觀音死不瞑目的屍體,眼角有著污濁的淚痕。

  至此,二十八字讖言已經實現了二十四字,最後的「白日飛升」又對應著什麼呢?

  在場的,沒人會認為那是一句空話了。

  不說別的,五面銅鏡不受外力作用卻能一直震動,足以說明它們不是普通鏡子。

  宮九遲一步到了,撞見這古怪的一幕。

  他很會抓重點,對一別八年的涼霧打了招呼:

  「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涼老大,別來無恙。「迷空步障」,使命必達,我獨立完成了第一單,你能當場檢驗成果。」

  宮九微微揚起下巴,向柳不度點了點:

  「這是我在交趾沿岸接待的第一位有緣客戶。應客戶需求,抵達西域之西的白駝鎮,今天圓滿完成任務。」

  宮九理直氣壯地當場向客戶追討好評。

  「押上「迷空步障」的名譽,成功把你送到最想去的地方。這話,我說到做到了。你對這一趟的行程,感覺如何?」

  柳不度聽到宮九的聲音,差一點變了臉色。

  這人還敢問他感受如何?

  哪家靠譜的向導能把只需二個月的行程,硬生生走成小半年?

  六月上旬,柳不度乘坐從白雲城出發的海船。

  船只遭到風浪吧被毀,他只能在交趾沿岸登陸。

  在那個普普通通的小漁村,遇上了從西域歸來,欲往中原去的宮九。

  宮九是從西域之西的波斯出發,學成歸來,目標地點是西寧城。

  柳不度當時有過疑惑,前往這個目標地點走海路是繞路了。

  應該走陸路,從西域沿著昆侖山返程更快。

  別人畏懼山勢險峻,但以宮九的武功又不是問題。

  宮九自稱想體驗一把海上風光。

  做好准備繞一圈大的,從西洋到東海,從泉州港靠岸。

  如此說法,也算合情合理。

  柳不度不覺有異,更因早就聽聞宮九此人。

  涼霧提過有一位向導朋友,前些年到西域之西去尋覓如何破譯吐火羅文。

  如今,宮九尋得吐火羅文的破譯方式,學成歸來。

  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宮九與柳不度也算是異國遇故知。既然目標地點一致,不如結伴同行。

  柳不度同意了,坐上了宮九的船。

  因為自己趕時間,所以需要宮九改變航線,不能往泉州港去,改在欽州登陸。

  宮九痛快地答應。

  船開動,第二輪海上風暴不期而至。

  風暴中,船沒能順利北上,反而徹底掉了一個頭。往西北去,開到了西洋中。

  宮九立刻說不必慌。

  不如順勢直接穿過西洋,從天竺直入昆侖山,從昆侖入西域。

  這路線,他熟,走過好幾次。

  宮九更說此次返回中原,他所屬的「迷空步障」向導機構正式開業。

  開業大酬賓,他為柳不度免費帶一次路,這次去西域的向導工作就包在他身上。

  柳不度理解人不能控制天氣。

  與其在風暴不停的海域徘徊,不如換一條路,同意了宮九方案。

  船順利在天竺靠岸。

  兩人以西域為目標的翻山越嶺旅程開始了。

  那天是六月的最後一天。很平靜,風和日麗,無病無災。

  柳不度沒能及時意識到,那天即將成為驚險之旅的開端。

  北鬥指北。

  只要天上仍有北鬥七星,他不至於分不清東南西北。

  如果從宏觀上來看,宮九確實是往西北方向帶路。

  細節卻完全經不起回憶。

  這一路走得過於險像環生,狂蟒之災,雪怪追殺,大戰飛頭蠻,遭遇巨型黃沙漩渦……

  要說毫無收獲,是對宮九向導本領的不公正評價。

  若非走足了歪路,兩人也不能掉到昆侖山的冰縫裡,發現最後那塊缺失的聖火令。

  不過,對於宮九的如此帶路本領,又要如何真心實意贊一句帶得好,下次還找他做向導呢?

  柳不度盡力保持平靜語氣,做出公正的評價。

  「你問我作為客戶的感受如何?一言以蔽之,免費的果然是最貴的。」

  說著,他又深深看了一眼涼霧。

  「幸而聽聞你的推薦語,否則我就錯過了這次非凡的行程。」

  言外之意,兩人心知肚明。

  向導宮九能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但也要雇佣者承擔同等的危險。雇佣他,約等於賭命。

  其中風險,涼霧之前卻是只字不提。

  涼霧給出標准微笑。

  她才不心虛,她不在背後說人壞話,才沒有提及宮九的坑人屬性。

  她也沒料到柳不度倒霉到這個地步。

  遭遇海上風暴,搭乘誰的船不好,挑了最有挑戰性的那一艘。

  涼霧:「能令你享受非凡旅程,是「迷空步障」的榮幸。」

  「不客氣。」

  柳不度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過程不必細究,就看結果。

  結果不錯,他在關鍵時刻趕到了正確地點。

  其他事以後再說。

  比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必會匿名地向全江湖推薦金牌向導宮九,也叫別人好好體驗一把「迷空步障」的獨家向導功服務。

  眼下,先要解開怪鏡之謎。

  沙地上的五面鏡子,它們一直在顫動,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

  「五面齊聚了,要如何見到『白日飛升』的場面?」

  柳不度問涼霧,「你有頭緒嗎?這半年,有沒有遇上那幅畫上的醜鳥本尊?」

  涼霧搖頭,「我沒見過它。這些鏡子也沒顯示出二十八字之外的異像。」

  既然是鑰匙,必是有一個正確的開門方式,要怎麼做呢?

  涼霧再度嘗試用內功覆蓋鏡面,這一次覆蓋了五面鏡子,又念出了那句傻乎乎的話。

  「靈鏡,靈鏡,請告訴我,世上最厲害的妖怪是神雕嗎?」

  「咳!咳!咳!」

  歐陽鋒確定石觀音死了,他也成了似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仇人死了,他反而陷入前路一片迷茫中。

  聽到這句,一個沒回神被口水嗆到,急咳起來。

  五面神秘的鏡子!

  石觀音大費周章,賠上累累人命去搜集的鏡子,居然對它們念這種傻了吧唧的話?!

  這怎麼可能奏效。

  下一刻,似有「啪」一聲巴掌在歐陽鋒臉上打響。

  炫目陽光的照射下,五面鏡子居然統一地浮現出四個字——死生奇遇。

  這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涼霧一頭霧水。

  這鏡子能顯示字跡,為什麼不能給出更加具體地明示呢?

  歐陽鋒目瞪口呆。

  半晌後,他想到什麼,無比期待地看向涼霧。

  「石觀音說衛蘭是被流沙卷走了。死要見屍,沒有看到屍體,是不是意味著她還活著?

  這鏡子既然能叫人白日飛升,我不要成仙,只想祈求讓衛蘭死而復生,它可以做到嗎?」

  這話問得,多少喪失了理智。

  歐陽鋒卻自有一套邏輯,「你們都看到了,它說『死生奇遇』。一定是能把死人救活的意思吧?而且,我們的頭頂出現了十日凌空!這等天像幾百年難遇,不

  可能是隨意出現的!對不對?」

  其余人沒有反駁,只能回以沉默。

  說這話不對,怕是斬斷了歐陽鋒的最後一絲期待。

  可要說這話對,顛倒生死,早就不是凡間該有的力量,豈會被凡人掌握。

  涼霧望著鏡面上的四個大字,又抬頭看了一眼十日凌空。

  天上有十個太陽,氣溫卻沒有上升一分。

  其實,這只是一種光的折射與色散大氣現像,名為「幻日」。

  雲層裡的六角形冰晶在凝聚到特殊角度時折射日光,就會形成環繞太陽的日暈。

  然而,如果只用自然現像來解釋,又怎麼會有怪鏡浮現字跡。

  究竟要怎麼才能啟動作為鑰匙的五面鏡子?什麼是「死生奇跡」?

  忽而,涼霧靈光一閃。

  她想到麻衣谷入口處的平地生風。

  兩股突然起來的旋風,分別把她與柳不度送到了麻衣谷與長春谷。

  兩個禁地,一個被生之氣息所困,一個被死亡屏障所限。

  為什麼會平地生風呢?

  涼霧思考過那是巧合或是別的?

  在風起之前,她沒做別的,只是啟動了漁獵術去滅殺蟲子大軍而已。

  原來如此!

  漁獵術是一種游戲技能,這就是關鍵了。

  游戲技能,是在死生之間出現的。

  它以虛擬游戲為原型,但涼霧早有懷疑其本質不止於此。

  涼霧心念一動,佯裝從袖子裡一掏。

  取出了多年不用的微型小掃帚,似一只普通至極的掛件被握於掌心。

  啟動掃地僧技能。

  一掃帚,掃向了五面銅鏡。

  霎時間,鏡面光芒大盛。

  藍、紅、綠、金、黑,五道光柱直衝天際,好似形成了一扇大門。

  天空中,十輪太陽的日光居然都被吸入虛空之門。

  那扇門被緩緩被打開了。

  門啟,風雲驟變。

  霎時間,烏雲驟凝,電閃雷鳴。

  沙漠上,狂風肆意。

  七人圍成一圈,相互拉住對方,才勉強穩定了身形。

  眾人都感到了可怖威壓在頭頂天空凝聚,它仿佛有著滅世之威。

  驚雷成陣,降下雷劫。

  雷劫沒有落到地面,而是盡數朝著虛空之門劈了過去。

  雷光灼眼,刺目到令人無法直視的地步。

  轟隆聲響了整整四十次,終是停歇。

  這時,一抹絢麗紅光衝出虛空之門。

  沒有朝地上來,也沒有朝天上去。它撕裂天空,頃刻沒入未知的彼方。

  不等七人再細想,虛空之門開始逐漸變淡。

  天空異像正在快速地消退。

  十只太陽變為一只,五彩光柱也都不復存在,只化作一場細雨洋洋灑灑地飄向沙漠。

  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就結束了嗎?

  涼霧完全吃不准。

  下一刻,當虛空之門將要完全消失時,一只身軀龐大的醜雕從門中飛了出來。

  雕身上,居然還趴著三個人,是牢牢抓住了神雕的翅膀。

  歐陽鋒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三人的臉,就是衛蘭、蘇萌與夏仲安。

  半空,神雕振翅。

  它跌跌撞撞地朝著沙漠俯衝而下,扭出了一個S形,朝著五面鏡子所在的方位而來。

  「嗷嗷嗷——」

  神雕開始嚎叫,叫聲是一聲高過一聲。

  它的一雙眼睛更是瞪得老大,好似在傳遞某種重要消息。

  神雕:啊啊啊!

  地上那群人怎麼回事?快散開啊!它飛行水平很差,不好了,要墜雕了!


第70章

  問:有一只巨雕從半空砸下來,它身上還趴著三個人,應該怎麼辦?

  涼霧沒有拔腿就跑,「快!我們合力托它一把,編一張大號的內力緩衝墊。」

  內力緩衝墊,多新鮮的詞語。

  說的人剛剛造出這個新詞,聽的人更沒可能有相關操作經驗。

  幸而,在場的武功造詣皆是不俗,瞬間能由一個詞體會其本質含義。

  每個人凝氣為實,控制輸出。

  不能讓彼此內力相互排斥,而需恰到好處地銜接相交在一起。

  匆忙之間,一張內力緩衝網被趕制出來。它顫顫巍巍又凝實厚重,距離地面三米高。

  下一刻,「砰」的一聲巨響,神雕砸到了「網」上。

  「啊!」「哇!「嗷!」

  雕背上,搭載順風車的三人也被刺激到不受控地尖叫。

  就見神雕腹部先著網,足足七八尺高的雕軀被反彈震起,它的胖肚子很明顯地跟著抖了三抖。

  臨時趕工的內力緩衝網本就不牢固,被這樣重重地一砸,當場潰散。

  倒是不必搞第二張網。

  神雕經過了第一次錯誤著陸,看似笨重的巨型雕身卻靈活扭了一下。

  它快速凌空調整角度,雙爪穩穩落地。微張翅膀,讓背上三人回到地面。

  黃黑色的巨雕站得筆挺,比所有人都要高。

  它頭頂血色肉瘤,鷹眼如炬,雕喙彎曲尖利,雙腿巨粗似像。

  這一身稀疏的羽毛更叫它看起來醜到可怖,威猛之勢撲面而來。

  是很威猛,但必須忽略它頭頂一撮迎風搖曳的呆毛。

  呆毛是雪白色的,扎在黑黃色的神雕頭頂,其側配色紅色肉瘤,叫它格外顯眼。

  此刻,細雨霏霏。

  由五彩光柱構成的虛空之門消失了,化作一場太陽雨落下。

  雨,輕柔。

  灑落在深冬大沙漠上,叫人絲毫不覺寒意,反而有種身心被潤澤的暖意。

  雨也打濕了神雕的呆毛。

  雪白色的呆毛打了綹,蔫蔫的,無精打采。

  涼霧控制表情,努力把視線從呆毛移開。

  像她這樣的高手,怎麼可能控制不住笑場。

  再看四周,其他人也都沒有笑。

  歐陽鋒無暇去看一只雕,三步並作兩步奔向衛蘭,緊緊抱住了她。

  衛蘭被抱得快要喘不上來氣,「你謀殺啊!放手,你快放手!注意點影響!」

  「我不要放手!」

  歐陽鋒斬釘截鐵地說,「過去,我就是太注意影響了。現在滾他的影響,我不管了,你也不許管。」

  話是這樣講,他還是松開了這個擁抱,不准備把失而復得的衛蘭給憋死。

  歐陽鋒凝視衛蘭,忍了忍,可沒忍住。雙手捏住她的臉頰,好一頓揉搓。

  「歐、嗷、鋒,泥發什模瘋?!」

  衛蘭被冷不丁被搓臉,說話吐詞不清起來,「停下!你快,哦,停!」

  「嘶——」

  一道抽氣聲響。

  是歐陽鋒倒抽一口冷氣,他是疼的,就見衛蘭狠狠踩了一記他右腳。

  這叫他終是停了手上動作。

  歐陽鋒反而笑出來。

  這一腳衛蘭踩得重,說明她力氣十足。身體應該已經沒有大礙,雖然瘦了一圈,但看起來臉色紅潤。

  歐陽鋒又握住衛蘭手腕,給她把脈,脈像卻不是很平穩,氣息不順。

  他再度緊張起來,立刻問,「你被石觀音打了一掌,又被流沙吞噬,是不是重傷未愈?瞧你氣不順的脈像,都有哪裡不舒服?」

  衛蘭氣笑了,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平緩了上氣不接下氣的情況。

  半晌後  ,她才開口反問:

  「我氣不順,誰搞的?高空迫降後沒喘一口氣,差點被人憋死。那人還不給你說話的機會,就開始猛搓你的臉。」

  歐陽鋒被懟地尬住了,罪魁禍首似乎是他。

  衛蘭瞧見歐陽鋒老實了,也能理解他的行為都是出於擔憂,所以往歐陽鋒的左腳上又踩了一下。

  這次踩得輕了點,好似蜻蜓點水,叫歐陽鋒左右鞋面上有了一副對稱的鞋印。

  衛蘭大度對歐陽鋒揮揮手,「行了,這次就恕你無罪,下不為例。」

  「好。」

  歐陽鋒毫不在意鞋面髒了,緊緊抓住衛蘭的手,不願再松開。

  衛蘭也沒有再甩開,似不經意地看了看四周的反應。

  沒人圍觀一對人類情侶的悲歡離合。

  剩下八人全在圍觀神雕,前前後後地繞著它轉圈,就像是瞻仰神跡一樣。

  蘇萌談起了被流沙吞噬後的離奇遭遇。

  詢問了今夕何夕,才知道距離誤闖「斷界」已經有半年。

  且說半年前,蘇萌在向導夏仲安的指路下去找通天犀。

  半途遭遇石觀音攔截,要求他助紂為虐地制造人。皮。面具。

  蘇萌不從,被重傷。夏仲安也一樣被連坐打傷。

  那天,沙漠裡突然冒出了流沙漩渦。

  兩人本也不指望能活,快速跳了進去,以免被石觀音抓住後受到折磨。

  「被流沙淹沒後,我們就昏迷了,沒想到能再清醒。醒來後,發現還是在沙漠,但不是這個沙漠了。」

  蘇萌說,「一切都是灰色的。灰色天空,沒有陽光,灰色砂礫,無窮無盡。」

  這個描述有些耳熟。

  王重陽被不語雲陽鏡攻擊時,意識就陷入詭異灰色沙漠。

  王重陽:「那裡有一棵巨樹嗎?」

  「有過,那也是我們三人能活下來的恩樹。」

  蘇萌語氣唏噓,「可惜,我們都沒能親眼看見雲陽樹,它已經仙逝多年。」

  蘇萌也不吊人胃口,三言兩語說明情況。

  灰沙漠是一個「斷界」。

  斷界是修仙者定義的,泛指秘境喪失生機後的寂滅狀態。

  斷界,藏在時空夾縫裡,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也不存在可供生物存活的能量。

  一旦誤入其中,基本就是等死。

  只有在特定條件下,斷界與完整世界連通。

  「灰沙漠這個斷界,曾經是秘境「十絕關」的一部分,是妖修的試煉場。

  後因時空震蕩被毀,當時有一人、一樹、一猿、一只朱雀沒能及時逃出。四者被困其中。」

  人,名叫鏡一,她是一位器修。有一把重劍,是本命法寶。

  樹,名喚雲陽。最是不喜被直呼其名。

  猿,名叫袁淼。他練得人形,擅長水屬性的法術。

  朱雀,姓名未知,一直處於休眠狀態。

  四者希望逃離斷界,據傳曾經有人憑著五行裂天陣逃出生天。

  使用此陣難點有二。

  其一,四者五行缺一,少了一味「土」;

  其二,需先定位一個完整世界,從外開啟陣門。

  雲陽擅蔔,占得兩卦。

  一卦顯示將來有巨雕銜息土誤闖斷界,屆時五行齊聚就是逃生契機。

  另一卦,卻說四者之中只有一位能夠幸存,但不是它。

  饒是如此,還是要試一試。

  四者在無死無生的斷界等了不知多久,總算等到了一只巨雕飛進來。

  它的雕毛掉了八成,更有異常嚴重的斑禿,說明受到重創。

  神雕也確實銜著神奇息土而來。

  器修鏡一融掉了重劍,煉制五面銅鏡式樣的特殊鑰匙,准備注入水火木金土的能量。

  將來設法把鏡子送出斷界,待有緣人集齊開啟陣門。

  她卻第一個獻出了生命。

  在煉制五把陣門鑰匙的最後一步,才發現必須一件祭品才能完全制成神鏡。

  以身煉器,那不是古老的傳聞。

  鏡一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同伴,投入了煉化爐內。

  第二個死去的是雲陽樹。

  在沒有生機的斷界,生者得以存活全靠木屬性的雲陽樹供給生之氣息。

  樹精的能量有限,它沒能等到陣門開啟,就等到了大限將至。

  臨死前,再占一卦。

  得出二十八字批命,以及啟動陣門的有緣人姓涼,將出現在生死交界之地。

  雲陽逝去,身軀多半化為粉塵。

  僅僅殘存幾片樹葉,是最後的生機能量。

  第三個冒險的是袁淼。

  有了鏡子鑰匙,獲知有緣人的批命,卻還需要把五面鏡子設法送出去。

  什麼時候送?

  時機不定。

  斷界與現世會有短暫的空間交集,才會叫神雕飛了進來。

  這種通道對於生物來說是單向的。

  逆向而行,很容易身消道隕,否則何必制造五行裂天陣。

  理論上,銅鏡作為死物,有一絲機會被投遞出去。

  當袁淼發現有空間裂縫出現時,他也說不准是不是到了對的時候。

  但認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還是選擇投出五面鏡子。

  意外發生,空間亂流突現。

  只有四面鏡子穿過裂縫,犀牛望月鏡被留了下來。

  與此同時,袁淼被吸入暴亂的空間亂流。

  作為一個猿妖,即便能憑修為僥幸不死,怕也維持不了太久人形。

  將來如果不得新機緣,遭此重創就會退化為猿猴,神志全失。

  現世將會多出一只普通猿猴,誰都不知道它曾經是修煉成人的猿妖。

  這也只是猜測了。

  折損三位修士後,朱雀不欲冒險。

  只做等待,等批命裡的時刻出現。

  朱雀與神雕似乎等了很久,又好像沒過多少年,發現犀牛望月鏡有變。

  鏡面冒出了生死相纏的氣息,這才是雲陽批命裡真正的開門機緣來了。

  果不其然,斷界與現世的接觸頻次增加了。

  先是一窩菩斯曲蛇被衝進斷界。

  後有,蘇萌與夏仲安被衝進了灰沙漠,兩人吃了雲陽樹葉得以續命。

  神雕斷斷續續地用爪子在沙地上寫字,詢問兩人外頭的事情,得知長春谷之變。

  由此推測應驗批命的開門人是涼霧。

  需要把請求幫忙的信,以及最後一面鏡子給寄出去。

  一般物品通不過空間裂縫,使用了已故器修鏡一留下的法衣。

  神雕倒是想多寫幾個字。

  說來也怪,寫得越詳細,這信就是送不出。

  試了好幾次,最後一次留書極簡時成功了。

  在法衣上畫了一只巨大的鳥,表明這是啟動古鏡的關鍵詞。

  又寫了「涼」字,點名是把信物交給「涼霧」。

  再放了一瓶黃沙,沙子是從蘇萌與夏仲安的鞋裡抖出來的,表明陣門適合開啟的位置。

  又殺了兩條菩斯曲蛇作為定金。

  加上犀牛望月鏡,朱雀將這團包裹一起扔出空間裂縫。以意念鎖定目的地,瞄准麻衣谷。

  然後,兩鳥兩人就在斷界裡繼續等待。

  沒等陣門開啟,又等來幾次空間亂流,把衛蘭也給衝了進來。

  衛蘭運氣真是不錯。續命的雲陽葉只剩最後一片,給她用上治了病。

  「之後,我們仍舊只能繼續等。直到今天,五鏡齊聚,打開陣門。」

  蘇萌說到這裡,望向天際。

  「白日飛升,指的是朱雀。在陣門開時,它渡過雷劫,飛去了更高的世界。」

  有關墜雕之前的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蘇萌是從神雕斷斷續續的書寫中,所拼湊出了四位修士的過往。

  這一段往事荒誕、離奇、不可思議。

  死裡逃生的三個人類與一只掉毛神雕,還有沙地上碎了的五面銅鏡,卻能證明這一切真實發生過。

  涼霧好奇地追問:「朱雀是什麼樣子的?與銅鏡造型一樣嗎?剛才我們只看到了一抹紅色衝向天外。」

  蘇萌、衛蘭與夏仲安都搖了搖頭,就連神雕也晃了晃大腦袋。

  蘇萌:「我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能看到它是一團刺目的

  紅色火焰,看不清它更具體的模樣。」

  柳不度若有所思地說,「有一種說法,神是不可直視的。」

  涼霧緩緩點頭,通俗地翻譯一下,就是修為差異太大了。

  繼而看向神雕。

  這只巨鳥可以被直視,還很淡定地被一群人圍觀,它更是會寫字。它是什麼修為等級呢?

  「我是涼霧。清涼一夏的涼,彌天大霧的霧。」

  涼霧很禮貌地對一只雕先做了自我介紹,再詢問,「敢問雕前輩怎麼稱呼?是從何而來?」

  神雕晃了晃腦袋。

  伸出爪子,在沙地上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我失憶了。

  安靜。

  一種古怪的安靜席卷了沙漠。

  涼霧有一瞬愣住了。

  狗血的失憶劇情沒在人身上出現,竟然在雕身上出現了。

  衛蘭說,「我們被困斷界時也問了雕前輩。被困斷界前的事,它都記不清了。」

  涼霧不死心,試圖觸發神雕的記憶點。

  「您一點都不記得了嗎?您的老家是這個世界嗎?有沒有交往過人類朋友?」

  神雕再度搖了搖腦袋,茫然地掃視了眾人一圈。

  下一刻,鷹眼卻鎖定在柳不度身上,伸出了翅膀指了指他。

  柳不度:?!

  不是吧?指他干什麼?

  沒聽說白雲城與一只雕有舊,更不提是一只連怎麼飛都忘了的雕。


第71章

  柳不度確定祖上沒有交過一位神雕朋友。

  他反應迅速,自己與其他人的差別有二。這份差異也是神雕就又擁有的。

  其一,他易容。

  其二,他用劍。

  柳不度猜測是後者,詢問神雕,「你的老友是劍客?」

  神雕搖搖腦袋,用爪子寫道「不記得了。就是你身上的劍意讓我覺得親切。」

  柳不度詫異了,「劍意?但我今日並未出劍。」

  神雕拍拍胸脯,再寫:「我能感覺到。」

  它環視一圈,開始言簡意賅地點評。

  寫給歐陽鋒「蛇」字,給衛蘭一個「馬」字。給楚留香「飛」字,給蘇萌「藥」字。

  給王重陽與林朝英「道」字,而對向導夏仲安搖了搖頭「你武功不行」。

  輪到宮九時,神雕仿佛卡殼了一瞬,又寫「你好像一只尋寶鼠」。

  最後,它看向涼霧,「你沾上了某種氣息,但我忘了那是什麼」。

  神雕點評了一圈,證明了它有人類不具備的某種感知力,那可能就是妖怪的特殊本領。

  這更叫人信服它有過一位絕世劍客的老友。

  絕世劍客,又有巨雕相伴。

  同時符合兩個條件的人,不僅是當今武林找不出來,就算往前追查兩百年也無人可溯。

  斷界處於時空裂縫裡。

  神雕是不是這個世界的雕還是另說,它來自哪一年更是未知數,那位劍客也變得神秘莫測起來。

  神雕又寫「我好像和一個人學過一套劍法,但不記得了。」

  涼霧瞧著沙漠上的留言。

  古怪事遭遇得多了,開始見怪不怪。

  不必吐槽一個人為什麼要傳授雕劍法。

  當這只雕聽得懂人話,爪子會寫字,它能練劍又有何不可。

  誰規定練劍的必須手裡有劍,亦能是心裡有劍。最可笑的是人用劍甚至不如一只雕。

  「不必著急,雕前輩到處走走,說不定哪天就想起來了。」

  涼霧也不在意神雕點評到她時,就忘了她沾染的那種氣息是具體哪種。

  所謂氣息八成與游戲技能的真實來歷有關。

  或許,觸及了這個世界的法則本源。她早晚都會弄清楚,也不急於一時半刻。

  涼霧問:「雕前輩想過去哪裡嗎?」

  神雕沒有回話,原地思考起來。

  涼霧確實在一張雕臉上看出了思考的表情。

  神雕想了好一會,它不舍地瞧了柳不度一眼,透過他在追憶著記不清的舊友。

  哪怕記憶不全,但靈魂仍舊印刻著不可磨滅的過往。

  柳不度看起來神色如常,心情卻似一堆調味品打翻了,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他該感到榮幸嗎?

  神雕認可了他的劍意,將他視作絕世劍客。

  這種認同的背後,卻隱隱將他當成了某個人的替身。

  真就是見鬼了,准確地說撞妖怪了。

  這輩子居然能感受到被一只雕當替身的滋味。

  神雕終是沒有選擇跟隨柳不度,而是踱步到宮九面前。

  「我想隨你走,我覺得對恢復記憶有幫助。」

  宮九瞧著沙漠上的字跡,頓時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他果然沒有入錯行。

  先是搞出開門紅,把柳不度及時送到妖怪渡劫現場。

  當業務能力備受青睞時,客戶就自己上門了。

  他的向導口碑好到出圈,不限於人類客戶群體,有了第一位妖怪客戶。

  「神雕,好眼光!」

  宮九豈有不同意的道理,「跟我走,包你滿意。」

  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我,宮九,全江湖最神奇的向導,必定能幫你抵達記憶碎片的遺落之地。」

  吃水不忘挖井人。

  宮九認為能有今天的業績,是有幸加入了「迷空步障」組織,必須感謝組織老大。

  第一位客戶柳不度、第二位客戶神雕,某種意義上都是涼霧拉來的。

  宮九看向涼霧,「涼老大,你辛苦了。等會我們談一談抽成。不限於金銀銅錢,需要什麼實物,你盡管提。」

  客戶是神雕,叫對方支付金銀就是故意難雕了。

  換種付費方式,比如殺幾條稀有蛇賣錢,或者在深山老林挖出稀罕物品。

  涼霧瞧著這一幕,萬萬沒想到「迷空步障」以這種離奇的姿勢發展起來了。

  八年前,籌建之初,她真的只是想從宮九身上賺一點點抽成。

  現在似脫韁的野馬,組織業務朝著不可估量的方向發展。

  若說將來它會衝出這個世界,業務群遍及妖魔鬼怪,似乎也不是痴人說夢。

  「好,之後談分成。」

  涼霧頗有信心,有宮九作為向導,最後的最後必能為神雕找到恢復記憶的正確方向。

  結局是完美的,那麼過程呢?

  涼霧還是堅守住了搖搖欲墜的商業道德,多問了神雕一句。

  「雕前輩,您確定要與宮九同行?期間不論遇上什麼艱難險阻,都無怨無悔?」

  神雕毫不猶豫地點頭。記憶,它是一定要找回來的。

  「我感覺我的記憶就在這個世界,我必須想起來,不論過程。」

  「很好。」

  涼霧提前送出祝願,「祝您一路順風。」

  神雕抬起翅膀,輕輕拍了拍涼霧的肩膀以示感謝。

  它記不清怎麼飛了,但隱約覺得自己更喜歡逆風飛翔的感覺。

  等把飛行技術找回來之後,就載著這個氣息古怪的人類好好飛一場吧。

  在眾人的見證下,「迷空步障」組織的第二單生意談成了。

  這是一個大項目。

  涼霧將其命名為《神雕尋親記1.0》。

  這樣編號是做好了萬全的准備。

  假設神雕要找的事物不只在這個世界,以後說不好有版本更新。

  尋找記憶並非立刻出發。

  石觀音死了,五面銅鏡完成使命後也碎了,一大堆事等著收尾。

  歐陽鋒提議,眾人不要外泄今日之事。

  尤其是關於斷界,什麼續命的雲陽樹葉,什麼以鏡為陣開啟的一次性通道,這些都不能提。

  古往今來,武林上沒少發生為了一本秘籍殺人全家。

  當出現了修仙秘法,趨之若鶩的人數會少嗎?

  石觀音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不擇手段也要求得白日飛升術。

  白日飛升的預言是不假,但成功的是不知修煉多少年的老妖怪朱雀。

  眾人東奔西走經歷這一遭,只是做了一回開門人。

  別說得到幾句人怎麼成仙的指點,對於妖怪怎麼修煉也是一無所知。

  說出這個真相又有幾人會信?

  歐陽鋒以己度人。如果他不是當事人,他必會懷疑有人故意藏起了高深的修行方法。

  倒不如一開始就只字不提。

  只說石觀音是為完全掌握大漠勢力,才設計頂替衛蘭嫁到白駝山莊。

  衛蘭與同樣被石觀音追殺的蘇萌被卷入流沙,僥幸不死,在大漠深處撿回一命。

  近期巧遇涼霧,被救回白駝山。

  至於石觀音為什麼要搜集鏡子?

  她又不是第一天有這種嗜好,十多年前就有了。

  這人變態。

  不只發神經地搜集各種鏡子,是每天不照鏡子就渾身難過,更是把比她漂亮又沒她武功高超的人都給毀容了。

  這種事在大沙漠是人盡皆知,否則怎麼會叫石觀音石魔頭。

  歐陽鋒編出這段說辭,詢問眾人,「各位意下如何?」

  九人一雕全部點頭認同。

  最好的謊言是七分真三分假。

  歐陽鋒編得不錯,而想過幾天清靜日子,很有必要隱去今日開啟斷界的秘密。

  不過,涼霧也做好了准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五面鏡子,其中四面的持鏡人目睹了今日之秘,但仍有一位被囚在地牢裡。

  「可別忘了,司徒靜偷跑出神水宮,帶走了怒海行舟鏡。她甚至剃發為尼,來西域找白日飛升的秘密。

  只是棋差一著,被無花扮演的吳樓主所騙,被囚禁在石觀音老巢。」

  涼霧了解歐陽鋒的行事手段實則狠辣。

  提

  醒他:「即便你現在把司徒靜、無花與宮南燕都殺了滅口,但怒海行舟鏡被神水宮收藏多年。

  哪怕相隔萬裡,水母陰姬不會不明不白地輕易認了兩位門徒死在大漠。」

  「還有一點。」

  涼霧又指出,「多年前,猿妖袁淼投擲銅鏡時被卷入空間亂流。他死了嗎?會不會被神水宮所救,才叫那面鏡子被藏在神水宮呢?」

  歐陽鋒不敢掉以輕心,這個可能性不低。

  據聞袁淼擅長水屬性的功法,是與神水宮武學屬性相合。

  這樣一來,他不能不管不顧地把什麼人都滅口。

  歐陽鋒佯怒,「你這叫什麼話,我不喜歡殺人,怎麼可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

  衛蘭聞言,先嗤笑,「是啊,你不喜殺人,最多就是把人毒傻了。」

  歐陽鋒無奈,能不拆他的台嗎?

  他改還不行嗎?做人,論跡不論心。

  「這次不殺也不下毒,是救人。」

  歐陽鋒表態,「白駝山莊與神水宮井水不犯河水,把被困地牢的兩位神水宮門人救出來,也是結一份善緣。有關鏡子,冤有頭債有主,讓她們找無花算賬。」

  反正石觀音死了,鏡子也都碎了。

  歐陽鋒准備來一個一問三不知,把難題全部都推給無花。

  這廝男扮女裝以吳菊軒的身份示人,還弄了「海市蜃樓」組織,又給進入地宮的江湖人下藥。

  真沒冤枉他,他所圖不小。

  是他囚禁了宮南燕與司徒靜,還准備事成之後就殺人,該他直面神水宮的責問與怒火。

  歐陽鋒:「無花是被殺還是被刮,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依照他以前的脾氣,必是要母債子償搞連坐。

  這次,只管攻破海市蜃樓地宮與掀翻石觀音老巢,接下去的事就當給神水宮面子。

  「此計可行。」

  涼霧沒意見,只需默默地順手做一件小事。

  ——先去海市蜃樓裡地牢走一回,縱虎歸山,叫「炎飆」這位神秘作者再度無跡可尋。

  *

  *

  腊月初八,仿佛一眨眼就來了。

  今天,原本是宮南燕押送炎飆返回神水宮的日子。

  早餐後,她卻帶著司徒靜離開了白駝鎮。

  准備極限趕路,在除夕夜前返回遼東長白山,希望與水母陰姬一起過年。

  原計劃要押走的炎飆,早在一個月前不翼而飛。

  十一月十一日。

  歐陽鋒帶著白駝山莊護衛隊,攜石觀音的屍體,打出救援的旗號,攻破了海市蜃樓地宮。

  當場揭露吳樓主與石觀音的真實關系。

  吳樓主無力狡辯。

  他被抓住後,被卸下了假面,露出無花的真容。

  無花選擇了服毒自盡。

  只希望楚留香看在昔日情誼的份上,為他尋一口薄棺材安葬。

  楚留香答應了。

  從地牢被釋放的宮南燕卻不同意。

  敢對神水宮暗下黑手,豈能叫無花死得容易,他別想留一具全屍。

  不說被囚之仇,還有別的梁子早就結下了。

  這廝搞出了克制神水宮武功的劍法,足見他上次以講經為名去拜見水母陰姬是居心不良。

  宮南燕也不說挫骨揚灰,只說無花師從少林,就該遵從佛門入葬規矩。把人給火葬,燒成骨灰再放到薄棺裡入葬。

  這個要求聽著合情合理,誰也說不出過分。楚留香同意了。

  無花被燒成了灰,而炎飆也似一縷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本該關押炎飆的牢房,只鎖住一位侍衛。

  侍衛全須全尾地躺在地牢裡。

  臉是他本人的臉,衣服也是他自己的衣服。

  問炎飆去了哪裡?

  侍衛一問三不知,最後的印像停留在准備關牢門時。

  宮南燕再追問楚留香也無用。

  炎飆逃脫時,一群人在圍毆石觀音,都沒來得及關注有誰溜走。

  把炎飆帶回神水宮,是水母陰姬的命令。

  宮南燕不願不從。在白駝鎮又停留了二三十天,幾近掘地三尺,但沒再見到炎飆的行蹤。

  無奈,只能退而求其次。

  把私自離宮的司徒靜給帶回去,這也算是變相地完成任務。

  一起被捎帶回神水宮的,還有碎成三片的怒海行舟鏡。

  也不知司徒靜為何執著盜鏡出宮。

  直到她被人從石觀音老巢釋放,也依舊三緘其口。

  不說就不說吧。

  宮南燕沒有逼問,把難題留給水母陰姬。

  誰叫她的身份微妙,管得太多,倒像是惡毒繼母。

  二人身著神水宮白紗袍制服,迎著獵獵朔風,踏上返程之路。

  白駝鎮口,胡楊樹頂。

  涼霧遠望兩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野範圍內。

  「炎飆」假面被收入了游戲背包,她也說不清此物是否會重現江湖。

  或許會有那天的。

  正如某天石觀音的徒弟又會冒出來。

  之前,與歐陽鋒帶人一舉端了海市蜃樓地宮不同,石觀音的石林老巢沒等到外人攻破就散了。

  當時,涼霧取回易。容面具,再往石林宮殿去,發現遲了一步,它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

  石觀音的老巢被燒了。

  女僕、男寵與苦力大多四散而逃。

  攔下幾個逃亡的人打聽情況,得知放火的是「畫眉鳥」,她是石觀音的大徒弟。

  石觀音有三個徒弟。

  首徒「畫眉鳥」、二弟子曲無容與三弟子長孫紅。

  論悲慘,必是曲無容。

  別看她是二徒弟,但隨著年齡漸長,出落得愈發明艷動人後,被石觀音親手毀容。

  曲無容終日佩戴面紗,遮住的是滿臉傷疤。

  僕從們都可憐她。

  這種情況下,曲姑娘居然不叛出師門,是惦念著石觀音的養育之恩。

  曲姑娘瞧著為人冷淡,實則暗中幫了不少忙。

  誰都知道石觀音的性情不好,稍不順她的意就會落得一個死字。

  魔窟內,僕從們多多少少都受過曲無容的暗中幫襯。

  論神秘,當屬畫眉鳥。

  石林老巢內,僕從們都沒見過這人的真容,據說她最得石觀音的歡心。

  畫眉鳥在四年前離開了大漠。之後只看到她送來禮品,但不見人影。

  時隔四年,她重回大漠。說是來送鏡子的,但短短一天之後,就要來放一把火。

  曲無容問為什麼?

  畫眉鳥說師父已經被殺,該叫這座宮殿陪她一起去。

  更是爆出了一個猛料,讓曲無容沒必要為師父的被害而傷心,更不必為她尋仇。

  原因很簡單。

  石觀音其實是殺死曲無容父母的真凶。

  把曲無容養大,教她武功,任由她養成忠義的性情,全都是故意為之。

  想看她知道真相後的痛苦,想看她苦苦掙扎而因為養育之恩無法親手報仇。

  這個消息叫所有人都驚愕駭然。

  早就知道石觀音惡毒,但不知道她惡毒至此。

  如今,魔頭被殺,是沒必要為了她復仇。

  曲無容走了。

  畫眉鳥放火燒宮,把罌。粟花田,把各種收藏都燒了一個干淨。這場火也帶走了她為石觀音做事的證據。

  當涼霧趕到石林,在火海之外,只有

  兩個人沒有離開。

  一個是又聾又瞎又啞的男人,另一個是被打昏放出地牢的司徒靜。

  男人是苦力石駝。

  他寫出了一段往事,石觀音的真實身份是黃山世家的遺孤。

  二十多年,黃山世家與華山派火拼,只有女孩李琦逃了出去。

  十年後,她練得一身強大的武功。變成石觀音,殺上華山派,將華山派滅門。

  石駝是華山派的幸存者,本名皇甫高,後來被石觀音尋到。

  拒絕成為石觀音的男寵,就被她刺瞎了眼睛,毒成聾啞人。

  十年來,他像是一頭驢一樣被關在大漠石林,不停地做著拉磨的苦力。

  石駝被毒傷了聽覺,幾乎聽不清外界的聲音,但也不是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石觀音使出傳音入密的本領,叫他仍能聽得一二。

  這些年,石觀音不時來刺激他,問他是不是後悔,同時也自爆了一些內情。

  除了當事人之外,這個秘密只有石駝知道了。

  即,石觀音的武功是在東瀛學的,還生下了兩個兒子。

  這說明無花還有一個兄弟活著。

  那人清楚自己的身世嗎?

  當得知石觀音與無花之死,又會怎麼做呢?

  謎題被楚留香接手了。

  表示與無花相識一場,最後去南少林為他報喪,順勢弄清石觀音一家四口的往事真相。

  楚留香走得急,把無花的骨灰入葬就走了,都沒喝一杯歐陽鋒與衛蘭的喜酒。

  前天黃昏,白駝山莊舉辦了一場婚禮。

  賓客不多,沒有迎來送往,但是足夠溫情脈脈。

  涼霧來到這個世界後吃得第一頓喜宴,用一個詞形容是齁得慌。

  喜宴過後,大伙就各奔西東。

  宮九與神雕往西寧城去。

  王重陽與林朝英返回終南山,准備叫新掌門接管全真教。

  蘇家兄妹往昆侖山方向走,計劃采一些雪域特有的藥材再走。

  這便是江湖常態。

  涼霧遙望天邊。

  雲聚了又散,人生離合亦是如此。

  忽而,她腳下的樹枝輕輕一顫,枝頭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

  柳不度來了。

  他問:「我們也該離開白駝鎮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涼霧:「回江南。一不小心就走了一年半,也不知道清水巷小院的情況如何了。」

  柳不度:「走哪條路?要繞道去昆侖,探一探明教嗎?」

  有此一問,是他找到了最後的那塊聖火令。

  涼霧搖頭,「不急,不如先學波斯文。」

  柳不度:「好,那就讓明教等著吧。」

  涼霧:「這次回程,我想走途徑望月城的路線。宮九破譯了那篇吐火羅文,那是一片祭祀禱告詞,我想再去地下城瞧一眼。」

  「好。」

  柳不度沒有異議,繼續看著涼霧,等待她再往下說。

  枝頭卻突然安靜下來。

  涼霧沒有再往下講,而是不解地眨眨眼,好似再問『你等什麼?』

  柳不度:「說完了?」

  涼霧理所當然地點頭,「對啊,大致安排就是這樣。現在出發,一路順利的話,三月初就能欣賞西湖春色了。」

  柳不度面不改色地提醒,「你不覺得,這一路上你遺漏了什麼嗎?」

  涼霧歪了歪頭,好像非常努力地回憶。

  半晌後,她想了又想,卻是遺憾地輕輕蹙眉,「我漏了什麼嗎?是很重要的事情嗎?要不你提示我一下?」

  柳不度敢押上白雲城的所有城門,涼霧絕對是故意不小心地忘了,是要他三顧茅廬。

  他能怎麼做?

  當然是滿足對方。

  柳不度:「好,我提示你。今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現在,你想起來要怎麼往下接了嗎?」


第72章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涼霧怎麼可能忘了元宵賭約。

  在明年元夜到來之前,若她能揭開柳不度的假面,對方就送她一樣禮物。

  算算時間,距離截止日期僅剩三十七天了,還沒半點實質性地推進。

  今年元夜,兩人在大理城定下賭約時,哪能預料到後來大半年都沒能見到面。

  涼霧聽了兩個版本的別後故事。

  一則來自宮九。

  把他的描述用一個標題概括,就是《神級向導之我在海邊撿客戶:天竺舞蛇又「蹴鞠」,嬉鬧昆侖雪人行,沙漠風情數日游……》(注:蹴鞠踢的是飛頭蠻的腦袋)

  另一則來自柳不度。

  也能用一個標題總結,名為《渡劫記》。

  兩則故事講述風格略有億點不同,但核心內容一致——近半年是過得險像環生。

  「原來你想提醒我勿忘元宵賭約。這事,我怎麼會忘呢。」

  涼霧振振有詞,「我沒把它排到計劃裡,是有原因的。」

  柳不度當然知道涼霧沒忘。

  他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好,你沒忘,你可以開始狡辯了。」

  「誰狡辯了?」

  涼霧咬文嚼字,「這應該寫作對你的關懷備至,我明明是滿腔真誠為你著想。」

  她自有一套說辭,「我問你,你的偽裝是不是使用了某種武功?」

  柳不度點頭。

  既然是他主動發出的邀請,早就變相承認這個事實。

  涼霧:「卸下假面的方法,萬變不離其宗歸納,就是讓你停用這種武功。對不對?」

  柳不度再次點頭。

  涼霧:「那就有一個好問題,你會在什麼情況下暫停使用這門武功呢?」

  柳不度眼看皮球被踢給他了,又把球給踢了回去。

  「你接下了賭約,不該是你琢磨這個問題嗎?」

  「我當然思考了。」

  涼霧說,「首先要確定一件事,你不會故意放水。」

  柳不度又一次點頭。

  涼霧:「那有兩種方法叫你不受控地掉了偽裝,或是你驚訝過度,或是你傷重不治。」

  她又進一步推測這門武功的奇妙之處。

  「那年,你被困星宿海地牢,中了無法使用內力的毒。藥,卻仍能維持偽裝。說明這種易容術不是即時解除的。」

  「打個比方。它不是一張拉滿的弓,只要松手就恢復原貌。它的回彈速度緩慢,即便失去內力加持後,還能保持一段時間。」

  「這點與縮骨功類似,要變回原本的身形,需要再施加一個力。

  那些被動縮骨的人,做不到自行變回原貌。若不得外力幫助,少則幾天,多則一年多才能慢慢恢復體型。」

  涼霧問:「我猜得對嗎?」

  「對。」

  柳不度也透露了持續時長有多久。

  「此術一旦練成,只要不主動變回去,即便內力無法順暢運行,也能持續七七四十九天。」

  「假設當年我死在了星宿海,屍體也會維持這張臉,不腐不爛。

  直到死後第四十九天,屍體忽而變回原貌。如此罕有的屍變時刻,也不知誰有幸親眼見證。」

  柳不度語調平淡,眼神卻不掩興味。

  沒有因為被殺害而憤懣,只有期待死後也能捉弄一把活人。

  涼霧問:「四十九天是你特意練的時長?是對應上了喪葬習俗裡的『七七斷七』?」

  柳不度點頭,他就是故意選的,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民間傳聞,過了七七,亡靈會徹底進入地府。在這一天屍變換臉,能夠格外地令人印像深刻。」

  涼霧聽到了滿滿的惡趣味。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讓他在某個瞬間被驚詫到下意識換回原貌?

  不過,只要思想夠滑坡,方法總比困難多。

  她想到了一招,但沒必要高射炮打蚊子。

  這次不偷襲,用正大光明的方法。

  「距離賭約截止日期只有三十七天,我也不忍叫你被偷襲重傷。而令你驚訝到直接變臉,也著實不易。」

  涼霧說,「僅剩一個方法。你站著別逃,讓我施加一門能破

  解你的偽裝功夫。這事勉強不得,需要你有足夠的誠意。」

  柳不度默默翻譯,是要他主動地「討打」才行。

  他什麼時候有這種嗜好了?!

  涼霧非常順利地將話給圓了回來。

  「正因如此,我才沒有把賭約排到近期計劃裡,全都是為了你著想。」

  柳不度緩緩點頭。

  不錯,真不錯!好聽的話都叫涼霧給說了,是將要他討打變成了某人的體貼入微。

  「你這樣為我著想,我怎麼能不投桃報李。」

  柳不度不認是在討打,他只是願意對一個人以誠相待。

  「定個日子,你讓我見識一下化解易容術的武功。」

  不想拖延,尤其是經歷銅鏡驚奇後。

  這場賭局必須叫涼霧嬴,而讓她能夠贏得彩頭。

  柳不度直接定了日期,「不如就在三十七天後,明年正月十五的當夜。月上枝頭,你就動手。」

  涼霧感覺到了,這人是鐵了心要她贏。

  揭開偽裝是只是前菜,重頭戲在那份希望送出的彩頭上。

  究竟是什麼彩頭呢?

  涼霧承認自己的好奇心被完全勾起來了。

  「好,一言為定。我們走得快一些,爭取在元宵節之前抵達望月城。」

  有了行程計劃,中午如期出發。

  多年前,衛蘭寫的提貨憑證派上了用處。

  涼霧被贈送了兩匹寶馬。

  借一匹給柳不度,兩人沿著天山山脈一側,往東趕路。

  這一路順暢得不能更順暢了。

  石觀音被誅,近十年西域最大的安全問題被清除。

  大沙漠卻不會就此平風浪靜。

  江湖從來都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必有新勢力崛起。若與人為善,是安定一方;若以掠奪為樂,又要再起腥風血雨。

  隱患仍在。

  比如「畫眉鳥」飛去了何方?

  石觀音的三個徒弟。

  曲無容獲知身世真相,心灰意冷退隱江湖。

  長孫紅被安排到白駝鎮,以尼姑廟賬房的身份做暗哨。

  在石觀音被殺後不久,發現她居然也在寺廟內自縊身亡。

  歐陽鋒做了屍檢。

  發現長孫紅服用了烈性毒。藥,含有高濃度的致幻劑,她可能在極度神志不清時自殺了。

  誰下的毒?

  是放火燒掉大漠石林的「畫眉鳥」嗎?

  殺死長孫紅是為了滅口?不叫「畫眉鳥」的真實身份暴露?或是師姐妹之間有舊仇?

  涼霧在白駝鎮停留期間沒能查清真相。

  線索都被燒掉石觀音老巢的那一把火毀了。

  話說回來,直接焚燒罌。粟花以及由它制成的毒。藥,這可不是妥當的銷毀方式。

  燃燒釋放的氣體也有毒,被人體吸入後,可不就造成新一波的傷害。

  如今大多數人沒有這種意識,畫眉鳥也該沒想到這一點。

  在放火前,她叫想走的人都先逃了,只留自己一個在建築物內,看著罪證充分燃燒殆盡。

  換句話說,這一波搞下來「畫眉鳥」極有可能中毒而不自知。

  涼霧有意進一步觀察,可找不到觀測對像。

  只得暫時擱置了這一茬。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趁著紛亂再起的將來尚未到來,享受眼前的平靜時光。

  *

  *

  新一年,正月十五悄然而至。

  日薄西山,抵達望月城。

  放眼望去,此地竟然比九年前多了幾絲熱絡氣息。

  城裡唯一的客棧飄出裊裊炊煙,一起飄出的是食物香味與嬉鬧人聲。

  城內已經入住了一撥人。

  進到客棧,看到其中一位還是熟人。

  涼霧認出了左霓裳。

  九年前從西寧城出發,自己隨著左隊出塞,前往天山縹緲峰。

  經年之後,左隊的眼角眉梢多一抹風霜痕跡,而氣勢更加沉穩了。

  涼霧主動招呼,「左隊,好久不見。」

  左霓裳見到來人,一時充愣,不敢相認。

  大戰巨型蛛的驚心動魄往事,早就被望月城的烈烈黃沙掩埋。

  後來,她再跑這條線路時也遇上過劫匪與惡劣天氣,但再未遭到古怪至極的敵人。

  江湖一直都太大了,大到想要敘舊也無緣不得見。

  當聽聞江湖上冒出了一位「彌天大霧」,不免猜想此涼霧是不是彼涼霧?

  今日,江湖又太小了,小到居然舊地重逢。

  「你是小涼姑娘?」

  左霓裳瞧著面熟的臉龐。

  涼霧長開了,長高了。

  原諒她的文采平平,只想到「月中聚雪」誇贊來人。

  涼霧微笑,「就是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左隊是帶隊西去,還是准備入關?」

  左霓裳:「是西行。這次跑急單,也顧不上過年再走。今天元宵,大家稍稍休息一晚吃碗湯圓,明早就立刻又要動身了。」

  「那我們能夠相聚也是有足夠的緣分。」

  涼霧介紹,「這是我的朋友柳不度。我們准備在客棧借宿一夜,明天繼續東行入關。」

  左霓裳:「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客棧的空房還有好幾間,你們隨意住。

  你們也別吃干糧了,一起吃碗湯圓。鏢隊帶的食材管夠,等會順手給你們包幾個。」

  「那感情好,我也一起來包。」

  涼霧順勢應下,「等我先去把行李放好。」

  左霓裳在入住登記簿上添了兩人的姓名,又主動帶路,簡單介紹了客棧的情況。

  去年,幾大商隊湊錢把客棧翻修了一遍。

  談不上提升住宿條件,只是把老舊破損的家具物品給換了。

  這一趟,鏢隊十人出行,押送一批藥材往西去。隊伍裡卻沒有其他涼霧認識的熟人了。

  等把涼霧送到客房,她壓低聲音問: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猜你是為了重游地下城才來的,對嗎?」

  涼霧沒有否認,「對,我想再看一眼刻著吐火羅文的岩壁。去年翻修客棧時,地下城發生了什麼變故嗎?」

  「基本是老樣子。」

  左霓裳說,「只是流沙肆意侵蝕,地下城增加好幾處塌方。未免不小心踩空掉到地下通道裡,把地面上的出入口封掉了,只剩打水的那口井。」

  當年,宮九用迷路的實力,在廢墟裡找出十幾個地下城出入口。

  涼霧走的路線不同,跳入城內唯一的水井,從地下河進入地下城。

  「這樣一來,我還得帶人再跳一次。」

  左霓裳建議,「不如等鏢隊明早離開後,你與朋友再行動,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那些隊員都不清楚地下城以前發生過的事。」

  在城內唯一的水源玩跳井,一般正常人做不出這種事。

  假設好巧不好被撞見,說不定大漠就要多一則《古井鬧鬼》的傳說了。

  「好,我不會制造恐慌的。」

  涼霧接受了友好的提醒,她沒有締造怪誕傳聞的嗜好。

  像是銅鏡變成朱雀飛走的離奇故事,也沒能成功地流傳出來。因為石觀音與無花無福消受,提前入住了骨灰盒。

  涼霧聊起西域最新勢力變化,又問近半年關內的形勢如何,「關內還太平嗎?」

  左霓裳微微搖頭,「武林沒有大變化,但聽聞京城的那位不太好了。上上個月,他得了一場重病。到底也是八十有八了,還沒對外公布由誰繼位。」

  這話說的是當今聖上柴壽。

  左霓裳:「鏢隊在西部邊關活動,也不清楚京城天子腳下的具體變化。不過,風聲能傳到西寧城來,也足以說明情況不容樂觀。」

  這個世界存在諸多武林門派,朝廷的力量被削弱了。

  再怎麼被削弱,皇帝依舊存在。

  皇權更迭,新君由誰來做也是好些人關注的焦點。

  涼霧回想這個世界的歷史,「在君王高壽的排行榜上,以當今聖上的年齡,只差一名就能登頂了吧?」

  「誰說不是呢。」

  左霓裳說,「排在首位的是秦漢時期的人物,南越王趙佗一百零三歲。」

  涼霧:「看來當今聖上是人如其名,名有『壽』字也就壽比南山了。」

  做父皇的高壽,做兒臣的不一定能活過父親。

  柴壽有六子三女。

  如今,只有最小的兒子柴讓活著,其余八人都相繼離世了。

  柴讓是皇帝的老來得子,今年二十五歲。

  左霓裳:「坊間傳聞,聖上欲立皇太孫柴允榮繼位,而不是叫僅剩的兒子柴讓做太子。」

  涼霧很難不覺得這番話耳熟,在明史裡有過類似記載。

  堯朝卻非大明,柴壽也不是朱元璋。

  她不會生搬硬套讀過的史書去揣測接下來的皇權交接。

  涼霧:「誰繼位做皇帝,這種事距離我等太遙遠了。」

  左霓裳:「不錯。龍椅換了誰坐,鏢隊還是要在天寒地凍裡走鏢。」

  新官上任也會有三把火,皇權交接不可能不起一點波瀾。

  左霓裳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夠平穩過渡,別

  給邊關帶來太過劇烈的動蕩就好。」

  沒有多聊遙遠的京城。

  涼霧歸置好了行李,入到包湯圓的活動裡。

  隔壁,柳不度也走出房間,參與其中。

  和面、備餡、成型、下鍋,自己動手,現包現吃,吃起來別有風味。

  暖暖的一碗湯圓下肚,也是吃了七分飽。

  飽暖思賭約。

  到時候了。

  正月十五的夜晚,兩個人,兩把椅子,相對而坐。

  涼霧特意用清水再洗了一遍雙手,確保指尖沒有殘留的糯米粉。

  「好了,我們開始吧。請放松,我動作很快的,不會弄痛你的。」

  柳不度本來氣定神閑。習武之人,誰沒受過傷,他也不怕痛。

  聽到這句開場白,忽然覺得哪裡怪怪的。

  不待他多想,涼霧手掌輕貼到他的臉頰上。

  一股略帶寒意的真氣刺入面部,瞬時覆蓋整個腦袋。

  腦袋,是人體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

  這不是一句廢話。斷肢尚可活,斷頭只有死。

  窗外,冷月照沙洲。

  室內,一燈暖如豆。

  柳不度凝視近在咫尺的涼霧。

  在學習易容功法的那天,從未想過會有今天。

  他心甘情願地坐著,任由另一個人對自己的腦袋為所欲為。

  感受對方施加在臉上的內力由寒轉暖,叫面部微微發癢。

  很快,聽到自己骨骼發出細微的聲響,感受著皮肉被一點點地拉扯,恢復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的臉微微發熱,這是被解除偽裝後的正常反應。

  無妨。

  柳不度確定稍待片刻即可降溫如常,如果涼霧的掌心沒有一直貼在他臉上的話。

  『你松手。』

  這句話,他居然忘了講。

  空氣安靜了下來。

  涼霧望著面如冠玉的陌生臉龐,一時間竟然忘了及時收手。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就像是親手撥開重重迷霧。當撥雲見月,月上有真仙。

  「劈啪!」

  燭台上,蠟芯驀地濺起火星。

  平時細微的聲響,此刻被無限放大了。

  一簇火星,稍縱即逝,卻似從風裡鑽入人心中。

  涼霧瞬間回神,立刻收手,把准備好的鏡子懟到對方面前。

  好像就事論事地說,「請不要只憑感覺。仔細看看,我是不是成功破解易容術了?」

  柳不度:「破解易容術的本質是解除了一門內功功效。比起照鏡子,我運氣感知更能確定成功與否。」

  話雖如此,還是瞥了一眼鏡子。

  鏡中,映出了絲毫不差的真容。

  但有一絲不同。是眼神,他看到自己的眼神比平時柔和了三分。

  柳不度下意識閉了閉眼。再睜開,重回冷靜。

  「恭喜你,贏得了賭約。」

  他聽到自己淡淡的語調,「依照約定,當你揭開我的假面,我要送你一份禮物。」

  柳不度頓了頓,問:「你要猜一猜它是什麼嗎?」

  涼霧:「我猜不中,你就不送了?」

  「送。」

  柳不度說,「這只是增加一些懸疑緊張的氣氛。」

  涼霧笑了。

  想要刺激是吧?好,她配合。

  涼霧一本正經地猜了,「麻衣教曾經有一個規矩,外來者揭下聖女的面具就可以娶她為妻。今夜,你的假面被我揭下了,你也想要主動效仿一下?」

  柳不度心頭一跳。

  卻不見絲毫表情變化,唯獨睫毛輕輕顫動了兩下。

  他也一本正經地反駁:

  「很遺憾,你猜錯了,我所指的禮物從一開始就是與修行者有關。是一則古老的訊息,關於「驚雁宮」。」

  柳不度沒有特意說明,這是不會對外人言說的絕密。

  涼霧聽著對方話音落下,她的識海裡游戲面板又詐屍了。

  彈出一條通知。

  【可選任務:消失的它(不限時)

  提示:此地常無日,青青獨在陰。太陽偏不及,非是未傾心。ヾ】


第73章

  這次的游戲任務居然出現了提示語。

  前所未有的待遇,是不是暗示了特別的難度?

  涼霧掃了一眼任務獎勵。

  沒了經驗值,也沒了背包空間擴容,更不見能量石。

  只有孤零零的一件物品,卻格外的醒目。

  【完成任務獎勵:本世界坐標】

  在「長春之謎」的附加獎勵裡,送過一個「永不失效的定點坐標(待使用)」。

  坐標的含義很好理解,實際運用時卻無從下手,因為沒有說明書。

  涼霧嘗試使用它,卻不似別的獎品能被意念直接開啟,顯示了激活失敗。

  新任務的獎品「本世界坐標」,它是什麼情況?

  它要如何獲取?取得後又要用哪種正確方法激活呢?

  一堆疑惑,迅速閃過。

  涼霧稍後細想,先把注意力放在柳不度身上。

  「驚雁宮」必定極其特別。

  叫他在不知情的時候,只憑一個詞就觸發八百年不動的游戲面板詐屍。

  涼霧移開了遮擋在兩人之間的鏡子。

  難得正兒八經地說,「願聞其詳。」

  柳不度娓娓道來。

  驚雁宮是一座移動的建築。膽敢稱作『宮』,就不是茅草屋。而是氣勢恢宏,甚至可吞日月。

  「這座宮殿有多少房間組成,仍舊不得而知。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它的地下室,其名「戰神殿」。」

  戰神殿,自成為一屆。

  入口有魔龍守護,四周是奇花異草,殿頂刻滿星鬥陣法。ヾ

  殿內懸浮的《戰神圖錄》浮雕,涵括天地之秘,能助人破碎虛空,前往更高的世界。

  驚雁宮出現的時間與地點都不確定,停留多久也是未知。

  照理來說,這樣一座宮殿出沒時,少說也要驚動方圓百裡。即便在人跡罕至的大沙漠現形,多多少少也存在目擊者,應該可以留下一些記載。

  「有關它的訊息卻少得可憐,推測相關記載或是毀於戰火。距今最近的一則可靠消息,已是隋朝末年。」

  柳不度如是說。

  涼霧暗道這也太久遠了。

  足足過去了六七百年,皇位都換了幾家姓氏。

  柳不度繼續說,「隋末,獨孤家有一人名為獨孤勝,他進入過戰神殿。

  現存零星的驚雁宮描述就是出自他的記錄,但絕大多數手稿都湮滅在了六百多年的時光裡。只有一物除外。」

  柳不度取來筆墨紙硯,當場

  作圖一幅。

  一時間,室內靜到只有筆觸紙張的沙沙聲。

  仿佛風都為止屏住呼吸,不敢輕易驚擾天地之間的秘密。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倏然溜走。

  柳不度終是放下了筆。

  畫成,他的額頭居然添了一層薄汗。

  涼霧見狀,暗暗心驚。

  什麼樣的一幅畫,能叫內力高深的作畫人在深冬之夜滲出一層薄汗?

  它必是不凡。

  這幅畫仿佛只差一點點就會制造異常天像,比如《淮南子》所記載的「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涼霧凝視此畫,它仿佛有魔力,那些墨跡差一點點就要自己動起來。

  看向它,就是在看向雷光頻閃的蒼穹,每一道驚雷裡都有秘密。

  不過,差兩個一點點,有時就是相隔了一道天塹。

  越是玄妙之意,越是如此。

  不恰當地比喻,像是南北朝時期的傳聞。

  張僧繇在金陵安樂寺的牆面畫龍。尚未點睛之前,畫中龍是死物。點睛之後,龍活了過來,從畫中飛走了。

  她觀柳不度筆下畫,有類似感覺。

  即便這樣,仍能從畫裡感受到玄奧的武道。

  概括說來一句話,修行不止於自生內力,也可吸納天地之力,比如吸納雷電之力為己用。

  涼霧自己感悟出的通天之術與這幅畫的核心奧義相通。

  柳不度:「這幅畫名為『天地太極』,靈感來源是《戰神圖錄》的第二幅。獨孤勝悟道驚雁宮,將一些心得記載於冊,取名《不敗手札》。」

  再驚世駭俗的秘籍也是用紙寫的。

  書頁會被蟲蛀,墨跡會變得模糊不清。六百多年的時光,足以讓這本手札煙消雲散。

  柳不度繼續說:「五十多年前,丘陵書肆的創辦者發現了那本殘破手札,只有兩頁能勉強辨識。一頁是獨孤勝自述進入驚雁宮,另一頁畫了這幅「天地太極」圖。」

  涼霧終是明白丘陵書肆為什麼以「丘陵」為名。

  之前,柳不度說過它取自先秦詩歌《白雲謠》。

  「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裡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

  據傳,這首詩是西王母送別周穆王而作。

  後來,神話傳聞幾經演變。

  西王母的意像變為了居昆侖瑤池,掌長生不死術的神仙。

  詩歌裡的那句「將子無死,尚復能來」也被添上了一抹神秘色彩。

  書肆取名丘陵,實為追尋通往上界之道。

  涼霧問:「丘陵書肆是不是為了尋找「驚雁宮」而成立的?」

  柳不度點頭,眉間少有地透出失落。

  「五十一年了,驚雁宮就如同它的名字,驚鴻照影,不復再來。哪怕書肆開遍了天南地北,沒再搜到一頁紙寫著驚雁宮的故事,更不得一句話與《戰神圖錄》有關。」

  涼霧從理性分析,這個結果不叫人意外。

  畢竟驚雁宮最後一次有切實的記載,是隋朝末年。

  或許,它再也不會來了。它改變了軌跡,這個世界早就不在它的運行線路上。

  再理性,還是會期待奇跡發生,這也是人性。

  涼霧問,「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嗎?」

  「有一點,也只有一點。」

  柳不度說,「十年前,神劍謝曉峰疑似發現了獨孤勝的劍塚。」

  說到此處,他停了下來。

  涼霧奇怪,怎麼卡在這種地方,可不是好的斷章習慣。

  她追問:「後來呢?」

  「沒有後來。」

  柳不度說,「十年前,我去西域就是找尋謝曉峰的蹤跡。沒找到目標人物,反倒中了奇毒,被關到星宿海地牢。」

  柳不度眼底卻閃過歡喜。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西域尋謝曉峰未果,亦非憾事,他遇到了更重要的人。

  涼霧將對方的欣喜瞧了正著,如何能不心生波瀾。

  今夜的這份「彩頭」著實重磅。

  不難看出對柳不度來說,「驚雁宮」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秘密。家族世代追尋,絕不會對外人言說。

  不可言說的秘密,今夜被當成了一個賭注。

  這是一個押注者主動送出的賭注,實則是默默交付了重視與信任。

  他的殷殷之意,盡在未盡之語中。

  涼霧感受到了。

  當她被邀請揭開對方的假面,在撥雲見月時,也是邀請她造訪一座深鎖雲端的孤城。

  柳不度已經斂去歡喜,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談起今天為什麼給出這個彩頭,

  「神雕說你是集齊銅鏡的有緣人,你也應了讖言開啟斷界。

  既然如此,我順便把驚雁宮的消息告訴你,說不定你哪天能順手開啟戰神殿的大門。」

  這話好像主打一個順便做了,才沒有鄭重其事地交付秘密。

  「哦,我聽到了。」

  涼霧似乎也不甚在意。

  「你知道的,我挺忙的,總有麻煩不期而至。等我之後有空,再幫你留意一下相關消息。」

  柳不度不信涼霧未將他的事放在心上。

  如果沒有放在心上,又怎麼可能針對性地特意研發出破解他易容術的功夫。

  他開口卻道,「不是大事,隨意就好。」

  涼霧很配合地也隨口一說,「好,那就隨便找找。聽起來最後的線索是在謝曉峰身上,就從他下手吧。」

  神劍山莊的三少爺,早就從少年步入老年。

  他大放異彩的時代已經過去,江湖上早就不再流傳他的消息。

  涼霧僅聽過只言片語,對其人了解甚少。

  只知道神劍山莊已經荒廢了,謝曉峰的子女都已經去世了,他沒收徒弟,也是後繼無人。

  她問:「謝曉峰有沒有化名?十年前,你是去西域找他。可我在西域待了好些年頭,也沒聽到神劍出沒。」

  柳不度:「謝曉峰應該更名換姓了。從他自斷雙手的大拇指就不再用劍,江湖人多是認為他死了。」

  「我卻認為他還活著。」

  柳不度願意相信神劍不會輕易死去,更該是換了一種活法。

  「謝曉峰很可能成為真正的阿吉。他年輕時用過這個化名,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的劍道。」

  原來是他!

  涼霧沒見過謝曉峰,但認識阿吉。游戲背包裡還躺著一封阿吉寫給白掌櫃的信。

  忽而明了為什麼柳不度找不到阿吉。

  因為已故的白掌櫃是個口風很緊的人,會為了朋友而向東家隱瞞一二消息。

  當下,涼霧也不動聲色,沒有提起舊事。

  她也信守承諾,答應阿吉在先,為其保密行蹤。

  沒想一直隱瞞柳不度,但要先聯絡阿吉,征得對方的同意再說。

  涼霧有種感覺。

  白掌櫃並非不分輕重緩急之人,他明知阿吉的行蹤還是選擇不告知東家,八成是善意的隱瞞。

  不說,有時還能維持一份希望。

  「好,我記下了。」

  涼霧說,「沒別的線索了吧?」

  「沒了,今夜的彩頭到此結束。」

  柳不度將臨摹的「天地太極」圖推到涼霧面前。

  「這圖,你收著吧。等哪天你有空去我家,再鑒賞對比獨孤勝畫的那一版。

  別抱有太高的期待。那是六百多年前的書頁,是蟲蛀發黃又墨跡模糊。再高超的字畫修復術,也無法叫它恢復如初。」

  「謝了。」

  涼霧將這一張蘊含破碎虛空奧義的畫紙收入懷裡。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她記下這份心意了。若有朝一日得見驚雁宮,必會攜柳不度同往。

  夜已深,明天還要重游跳井一日游,到了該說晚安的時候。

  涼霧離開前多看了幾眼柳不度的真容。

  「明早再見到你,你又會變回去吧?」

  柳不度點頭。

  涼霧頗為遺憾,「可惜了。」

  柳不度:「可惜什麼?」

  涼霧說,「古語有雲,秀色可餐。同伴長得俊美無儔,能讓同路而行的人賞心悅目。我也不能免俗。」

  「那是可惜了。」

  柳不度態度堅定,不會就此換回真容。

  讓外人知道丘陵書肆老板與白雲城的關聯,未免滋生出麻煩。

  涼霧十分善解人意,也不希望對方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留點遺憾也好,能讓生活更完美。」

  她說得輕松,好像完全揭過這一茬,「晚安,明早再見。」

  涼霧站了起來。

  即將轉身時,突然出手如電,刮了一下對方的鼻尖。

  隨即,她「嗖」一下竄到客房大門邊。

  柳不度只覺鼻頭一涼,似被蜻蜓點水。

  他立刻看向鏡子。

  只見鼻子被添了一抹雪白,正是剛才包湯圓用的面粉。這個形像並不滑稽,反倒叫他多了鮮活人氣。

  門旁,涼霧輕笑出聲。

  「古有擲果潘安,今夜我只留一道面粉為你的鼻尖添色,紀念我用心創造一套武功揭開了你的真容。請你允許我效仿古人。」

  後半句就不說了。

  對方不允許也遲了,她想做就做了。

  柳不度沒有被冒犯,只是遺憾遲了一步,未能實現對稱美。

  所謂對稱美,當然是指給涼霧的鼻子上添一筆墨色,但這人竄逃得有點遠。

  「你這樣就走了?」

  柳不度不提鼻尖一抹白,絲滑地轉移話題。

  「謝曉峰能化名阿吉,你不好奇我有沒有另一個姓名?」

  涼霧開門欲走的動作停下了。

  她肯定好奇。當一個人易容行事,真臉必然也對應真名。

  「確實,這事是要問一問。」

  涼霧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將來去你家看畫,我得事先了解一下你家到底是哪家,避免一腳踩坑裡。」

  涼霧:「所以,你願意說嗎?」

  「事已至此,不必隱瞞。」

  柳不度繞過書桌,其上有一方硯台,殘留著剛才作畫時研磨出的墨汁。

  「以你之能,定能猜到正確答案。」

  他一邊說一邊信步來到門邊,停在了涼霧身前。

  柳不度:「給你一個提示,關於我的真名,謎底一直都寫在謎面上。」

  涼霧琢磨起這句話。

  換言之,這人的真名與「柳不度」這個假名有極大的關聯。

  另外,從丘陵書肆的取名來自古詩《白雲謠》,可見其遵循一定的取名風格。

  古詩、白雲、柳、不度……

  一道靈光閃過。

  那個江湖人都知道的名字,一直被藏在一首耳熟能詳的古詩裡。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ゝ

  涼霧錯愕地睜大眼睛。

  下一刻,來不及報出對方的名字,頓覺自己鼻尖一涼。

  她的鼻子也被飛速刮了一下。

  只見對方施施然地放下手,指尖沾了黑色的墨。

  不用照鏡子也知道,她的鼻尖必然被添了一抹黑色。

  「葉、孤、城。」

  涼霧一字一頓地念出了對方的真名,「你真是好樣的。」

  葉孤城:「請允許我以一抹黑為你的鼻尖增加色彩,恭喜你猜對了我的真名。」

  涼霧聞言,這話不能更耳熟了,她剛剛說過類似的。

  葉孤城笑了,笑容格外真實。

  他說:「禮尚往來,不用客氣。」


第74章

  又一個元宵節過去了。

  正月十六,太陽照常升起。

  昨夜豆沙湯圓的甜味氣息似乎還殘留在客棧裡,但天還沒亮就已人去樓空。

  飛天鏢局檢查了鏢貨,確認無誤就立刻開拔西行。

  涼霧送左霓裳到路口,私下委托她送一封信。

  與鏢隊目的地在同一方向,送到天山腳下的「豐收養豬場」,交給簡場主。

  聚散匆匆。

  涼霧望著鏢隊漸行漸遠,完全消失在視野範圍內。

  下次再見也不知何日。

  也不能確定時隔兩三年,阿吉是不是在養豬場做著收糞生意。

  行走江湖,不確定是常態。

  多是遇到只有一面之緣的過客。

  即便是曾經共度生死難關的同伴,往往也只能同行一段路,一次別離就變為相隔萬裡的故人。

  葉孤城慢一步走出客棧,虛掩大門,踱步到路口。

  「早安。走吧,去跳井。」

  涼霧聽到背後傳來與眾不同的問候語。

  腦內冒一句『大清早的,哪個不正常的搞事?』

  『嘿!你猜怎麼著。跳井的竟是我自己。不愧是我,不走尋常路。』

  涼霧的自問自答雙標小劇場在腦中一閃而逝。

  猶記當年初至星宿海,她貼滿沉著冷靜的標簽,根本看不出樂子人屬性。

  果然,適應了江湖生活後,人就慢慢釋放了天性。

  看似一堆發散聯想,實則只有短短一瞬。

  涼霧回頭,卻看到一張眉目如畫的臉。

  「昨夜,不是你說要持續偽裝嗎?」

  葉孤城:「偽裝是避免外人對白雲城與丘陵書肆產生不必要的聯系。現在,我們所處之地是空空蕩蕩。」

  言下之意,這裡沒有外人。

  涼霧也不問自己被歸於哪一類,也許被分到不是人的那類也不錯。

  「你難道不是奉行時刻准備好,說不定何時遭遇天降第三人。」

  葉孤城:「不,我更想叫自己的臉適時露露面。免得面具帶得久了,忘了真正的樣子。」

  涼霧深深看了對方一眼,「只是這樣嗎?」

  「不然呢?」

  葉孤城反問。

  涼霧;「不能是你良心發現,遂了我的願嗎?叫我看著同伴的花容月貌,進行賞心悅目的地下城之行。」

  葉孤城堅決否認,「不能,我做事有原則。今天就是湊巧了。」

  「哦——」

  涼霧故意拉長尾音,「無巧不成書,我懂。」

  「你懂就好。」

  葉孤城語氣淡淡。

  他才不說昨夜推遲了一個時辰再睡,畫了一幅《黑白無常元宵夜大戰圖》。

  這幅圖的靈感來源不言自明。

  今年元宵,無常出行不遛兔子燈了,改為面粉與墨汁大戰。最終以黑無常被面粉塗白,白無常被墨汁染黑告終。

  兩位「懂懂」很快來到圓頂水井房。

  檢查了火折子等照明裝備被包裹得密不透水,就你跳我也跳地下了井。

  地下河的水冰冷如昔。

  與九年前不同,游到岸邊後,地下城的入口岩壁不再發光。

  這才正常。

  以往岩石發光,是養著巨型蛛的王堡時不時舉著照明設備路過岩石,叫岩壁上的熒光物質吸收了一定量的光。

  如今,地下城寥無人煙,岩壁自然不再發亮。

  涼霧取出火折子引燃火把,重新照亮滿牆的吐火羅文。

  這些年,宮九在西域之西轉悠。

  以他的古怪尋路運氣,也是費勁吧啦才在犄角旮旯裡撞上了一個懂得吐火羅文的老僧。

  終於把這篇死去的文字翻譯出來。

  大概意思:

  唐朝初年,名為「蓮生門」的組織修建了這座地下城。

  那是一個西域佛家門派。

  將此當作祭祀場所,定期舉辦法會活動,以待佛陀顯靈。

  岩壁上,吐火羅文洋洋灑灑寫了一堆,都是引經據典說佛陀。

  希望蓮生門的僧眾有朝一日功德圓滿,榮登極樂世界。

  沒別的了。

  它就是一篇建築落成後的祈願祝福詞。

  今日再探地下城,是要把當年沒能走的路走通。

  九年前,涼霧初學凌波微步又要趕路往縹緲峰去,無力徹底摸清地下城。

  這次是要把塌方地段也一並探明,但也不確定能找出什麼。

  當年,蘊含治愈能量的炎陽舍利突降地下城暗河中。

  那只是一個單純的巧合?或是這裡有什麼吸引它?

  整整五天的勘察,兩人沒能發掘出特殊物品。

  清理塌方空間的黃沙,僅剩殘垣斷壁,不留關於舊日的一言半語。

  若說毫無收獲也不盡然。

  葉孤城將整座地下城的路線圖畫了出來。

  這座建築並非在一個水平面上,它有上下兩層。

  下層布局的形狀像是一朵蓮座。

  上層路線彎彎繞繞,亦可勾勒出一條主路。

  把所有機關分布點練起來,像是筆畫裡的「ぜ」。

  奇妙之處來了。

  流過望月城的地下暗河,它的流向路線早有人做過考證,像是筆畫裡的「乀」。

  地下城機關主路與流淌暗河,用一撇一捺構成了「人」字。

  再從地下城的上下兩層空間來看,就是「人」站立於蓮座上。

  葉孤城:「我不覺得它是巧合,九成九是故意設計的,還特地借用了自然水流構成了一幅宛自天開的風水意像。」

  涼霧也不信巧合那麼多。

  她說:「地下城的建築結構與蓮生門的名稱相吻合,蓮座也是佛門常用意像。

  就是這個「人」字,它表示是人嗎?如果期待佛陀降世,為什麼不用萬字符「卍」?」

  假設使用卍字,就不能借用地下河的水流流向構成完整意像。

  然而,只是出於這種原因嗎?

  須知祭祀場所的建築意像很有講究,一座地下城都建了,也不差

  多挖幾條溝渠引水。

  兩人盯著圖紙思考。

  蓮生門渴求功德圓滿,卻不似一般佛門信徒在地上建廟,而是造出了一座地下城。

  這群人搞出的「人」字意像又代表著什麼呢?

  半晌後,涼霧與葉孤城倏然抬頭。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雁字回時」、「鴻雁歸來」。

  此話一出,相視而笑。

  無需多言,其意自明。

  「人」字非人,而是大雁飛行時排成的人字形隊伍。

  又及驚雁宮內藏有破碎虛空奧義的戰神殿,它正是在地下。

  憑此能有一個推測,蓮生門修造地下城是為恭迎驚雁宮現世。

  涼霧輕輕搖頭,「除了這篇吐火羅文的岩壁刻字,如今的西域再未出現過蓮生門的蹤影。

  雖然它變相驗證了驚雁宮的影蹤,但也都是五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蓮生門有沒有等到驚雁宮現世?

  答案就像是此門派使用的吐火羅文一樣,在時光流逝中成為死去的秘密。

  葉孤城:「以往僅有獨孤勝的手札殘頁作為驚雁宮出沒的證據。所謂孤證不立,這座地下城好歹打消了那份質疑。」

  他反倒樂觀起來,「九年前,炎陽舍利突然出現在此地,或許正是地下城殘留的某種能量起了作用。

  不妨大膽一些做假設,蓮生門不是等待驚雁宮出現,而是用某種方式召喚驚雁宮出現。」

  涼霧想了想,聯系到本次游戲任務的獎品是當前世界坐標,是不能排除召喚陣。

  「你這樣猜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卻是指出,「唐朝初年,蓮生門能否順利召喚來驚雁宮卻是另說了。炎陽舍利與一座神奇宮殿對比,如同螢火與日月的差距,召喚兩者的代價相差太大了。」

  涼霧更在意另一點,「炎陽舍利是九年前出現的,不是五百零九年前出現。這座城廢棄多時,哪有持續不斷的特殊能量供應呢?」

  「兩種可能。」

  她指出,「要不就炎陽舍利的時間線出了岔子,慢了好多步才被召喚來;要不然……」

  葉孤城:「要不然就是九年前有人效仿蓮生門行事。技藝不精,反叫王家兄弟撿了便宜取走了炎陽舍利。」

  涼霧微微頷首,她就是這個意思。

  「蓮生門是一個佛教門派。假設有人效仿行事,會不會也出自佛門呢?」

  此題,暫時無解。

  從丘陵書院掌握的消息,當今江湖尚未發現行事詭異的佛門組織。

  不過,南少林能冒出一個六根不淨的無花,誰說不能有其他別有所圖的和尚出現呢?

  何況探索更高深的武道,本就是大多江湖人的基本追求之一。

  兩人打包好疑問,踏上了東去江南之路。

  一路上都沒閑著。

  葉孤城從長安書肆分店調來了一位波斯語譯者,請其教授兩人波斯文。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學到哪天能成功譯出聖火令上的山中老人武功?

  兩人擬定了一個小目標,就以四年為期。

  葉孤城原本估計獨自破譯要十年。

  雙人合作,一加一的效果必是大於二。四年為期,說不定還是保守了。

  用心學習時,時間仿佛過得格外快。

  從長安城到杭州城,一個半月的路程好似朝發夕至。

  *

  *

  陽春三月,最後一天。

  涼霧離開了一年半之後,回到了清水巷巷尾小院。

  尚未開門,已經瞧見恣意生長的樹枝斜出牆頭。

  等到踏進院子,毫不意外看到一地凌亂。

  淤泥枯枝、殘葉果核、鳥糞與動物爪印等等,小院內亂到頗有原生態的自然氣息。

  不止院內,房屋也有被「入侵」的痕跡。

  江湖人或是畏懼彌天大霧之名不敢闖空門,但動物們一點也不怕。

  涼霧粗略查了一遍,在柴房的梁上發現一條長三米的粗壯菜花蛇。

  這蛇本來一動不動地睡著。

  當門被推開後,它本欲做出攻擊狀,但愣了一瞬就飛快從窗戶破洞逃走了。

  那姿勢,很像是夾著尾巴逃走的,好似敏銳感知到來者是殺蛇專業戶。

  涼霧都沒使用驅蛇粉,也不知這條菜花蛇抽了哪門子風。

  或許,是鑰匙掛件的奇效?

  在神雕暫歇白駝鎮期間,與它進行了一些友好交流,比如幫著清理羽毛。

  清下來那些雜羽別浪費了,可以做點小手工。

  比如制作鑰匙掛件,雞蛋大小的毛球,百分百純神雕毛材質。

  雕與蛇天敵的關系在神雕身上體現尤甚。它被困斷界時,吃的唯一零食就是菩斯曲蛇。

  涼霧沒有追擊逃走的菜花蛇。

  雖然這條長蟲不請自來,也是做了一些好事,叫家裡沒有鬧耗子。

  以後,菜花蛇也沒有梅開二度闖空門的機會了。

  涼霧不在家時,有一位可以遠程操控的看門人。

  這次回來,終於把上輪任務的獎品基礎款人偶投入使用。

  這次得到的獎品是女款人偶,不可變化外形。

  在沒有放入能量石前,它就像是一座眼眶空空的玉石雕像。沒有頭發,也不會有仿真皮膚。

  涼霧取兩塊能量石裝入眼眶位置。

  下一秒,人偶像是活了過來,能量石變色成為以假亂真的人眼珠子。

  石制的身體看起來覆蓋上了人類皮膚。觸摸它,卻仍然不覺溫度,還是如同石塊般冰冷。

  游戲面板彈出了一頁基礎款人偶操作說明書。

  先給人偶取名,它就唯取名者的指令是從。

  發布命令無需說出口,僅以意念驅動即可。

  基礎款人偶的功能不多。

  它不能說話,更不可能進食排泄。像是多功能人形機器人,按照指令做事。

  涼霧早就准備好了中年管家制服。

  從假發面具、裡外衣衫、手套鞋襪等,是從頭到腳給備齊了。

  給人偶取名「迷語」,第一道指令是讓它穿戴管家套裝。

  玉石制作的人偶關節靈活,很快就穿戴整齊。

  涼霧立刻實驗,下達各種指令。

  包括且不限於叫人偶打掃院子、砍樹劈柴、疏通茅房、清洗衣物、生火做飯等。

  經過三天實驗,確定人偶能夠一絲不差地執行指令,叫小院煥然一新。

  從能量消耗速度看,如果只做日常家務,兩塊能量石能夠驅動人偶一百年。

  涼霧正式宣布覆面系啞巴全能女管家「迷語」正式上崗。

  它也是迷空步障組織的一員,自是被冠以「迷」姓。

  再聯想桃花島黃藥師雇佣的是啞僕。

  兩方的僕從都是口不能言的屬性,更坐實了兩人師出同門。

  逍遙派遵守逍遙子的門規,不對外人提起本門存在。

  重建門派駐地,只靠兩人卻是遠遠不夠的。

  當年逍遙子是用了別家門派的廢棄駐地,根本沒有新建房子。

  靈鷲宮卻已灰飛煙滅,徹底從縹緲峰消失了。

  涼霧計劃好了,不走逍遙子的老路,找個海島建新房子。

  工程項目不是逍遙派的重建,而叫迷空步障教的新建。

  想來逍遙子不介意後世掌門對逍遙派做出突破性改革,將其並入迷空步障教。

  逍遙子介意也沒用。

  涼霧不是墨守成規的人,她出錢出力,必是要照她的這一套來實施。

  監工:黃藥師

  工程資金:霍休一半的寶藏

  出謀劃策:麻衣教教眾

  有錢,有人,買建材招勞工自是不愁。

  眼下,只差選一個合適的島嶼。

  涼霧去了桃花島一趟,在友好交流(又打起來)的氣氛下,叫黃藥師同意了方案。他對海島熟悉,就讓他去負責選址。

  黃藥師慶祝師叔祖歸來,一不小心又折了兩棵桃樹助助興。

  他當即表示一定會盡快選定合適的島嶼,以後要打別在桃花島打,還是去迷空步障教切磋比較好。

  「如此甚好。你好好干,我看好你!」

  涼霧留下這句,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離開了桃花島。

  把選址的活扔給黃藥師,把家政護院的活交給人

  偶迷語,她是沒有雜事一身輕。

  這就給花滿樓遞去口信。

  詢問他哪天有空,想去百花樓選購一盆向日葵。

  涼霧之所以想買向日葵,是因為新任務「消失的它」。系統給出的唯一提示,是一首詠葵詩。

  一天後,立夏微雨。

  花滿樓沒有傳來回信,倒是有一個人抱著一盆向日葵直接登門。

  不是別人,正是陸小鳳。

  在百花樓聽到花滿樓提起涼霧想要選購日葵,他直接買了一盆品相最好的送來。

  陸小鳳走進書房,放下向日葵花盆。

  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偷瞄了一眼鬼面管家離開的背影。

  轉頭,一言難盡地看向涼霧。

  他壓低聲音說:「你什麼時候找了這樣一位安靜到像鬼的管家?可以請她換張面具嗎?大白天的,她來開門,我以為自己跑錯地方了。不是到你家,而是誤闖地府,跑到閻王的地盤上了。」

  涼霧真誠地問:「很嚇人嗎?還好吧?」

  她擬定了五幅面具畫稿,還叫葉孤城提供參考意見。

  兩人一致認為,現在給管家佩戴的面具款式最具藝術性。

  陸小鳳卻把頭搖成撥浪鼓,「不好,真的不好,像我這樣大膽的人都覺得可怕。」

  「好吧。」

  涼霧卻不打算改,轉而問起陸小鳳的來意。

  「兩年不見,你怎麼變得這樣勤快?還送我一盆向日葵。」

  陸小鳳:「禮尚往來,之前你不也給我少了特產美酒。」

  涼霧挑眉,「你這樣懂得禮數,都叫我有點慌了。有話直說,這次你惹了什麼超級大麻煩?」

  「這次真的沒有惹麻煩。」

  陸小鳳居然還正了正衣襟,一臉正經地說,「趕巧你回來了,我是來請教問題的。」

  陸小鳳:「我扒拉了一圈朋友,只有花滿樓與你最合適在這件事上指教我。你比花滿樓更合適,因為他是男的。」

  涼霧茫然了,「到底什麼事?」

  陸小鳳笑了。

  笑得居然還有一些靦腆,他問:「第一次登門見家長的話,我該怎麼做比較好?」

  涼霧錯愕,「兩年不見,你准備成親了?」

  陸小鳳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距離成親還有點遠,只是先拜會長輩。」

  涼霧差點脫口而出,『和你看對眼的倒霉蛋是誰?』

  不愧是她,專業吃瓜,關鍵時刻就是鎮定。

  涼霧立刻使用了語言的藝術,「敢問那位勇士是誰?」


第75章

  哪位勇士?

  陸小鳳聽到「勇士」的代稱,暗贊涼霧不愧是寫出暢銷話本的「炎飆」,用詞就是精准。

  敢和他這個被麻煩之神青睞的人談婚論嫁,可不就是勇士裡的勇士。

  「是薛冰,來自神針山莊。」

  陸小鳳回答,「七天後,我要去姑蘇拜見薛冰的母親。」

  「久聞大名。」

  涼霧聽過神針山莊。

  這本非江湖勢力,薛老夫人原本是皇家繡娘。

  她的女兒薛夫人青出於藍勝於藍,一手繡功精美絕倫。

  薛夫人被贊為「神針」,是她所繡之物栩栩如生,仿佛幾乎差一口氣就能化作活物。

  不過,薛家早就不再負責皇室繡品。

  十三年前,徹底離開皇權中心的京城,南下定居姑蘇。

  如今,神針山莊多是承接江湖門派的訂單生意。

  薛冰是薛夫人獨女。

  都說她不喜女紅,沒學到母親薛鎮的一分刺繡本領,反倒是隨著父親厲淞舞刀弄棒。

  江湖人送外號「冷羅剎」,又說是她「四大母老虎之一」。

  涼霧深知江湖傳言的誇張離譜性,但另一方面也是空穴來風必有其因。

  薛冰的性情未必似羅剎冷酷,但行事手段也不會溫和到春風化雨。

  就聽陸小鳳忙不迭地補充:

  「你知道的,江湖傳言總是誇大其詞,薛冰才不是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的母老虎。她就像春日的桃花,夏日的水蜜桃,秋日的、秋日……」

  陸小鳳卡詞了,書到用時方恨少。

  總不能是秋日的桃樹吧?那是要用來做桃木劍殺鬼嗎?

  「懂,我都懂。」

  涼霧被猛地塞了一口狗糧,沒叫對方繼續苦思冥想要怎麼把她給齁死的詞句。

  她主動一頓誇,「薛姑娘溫柔可愛、楚楚動人、灼灼其華。」

  陸小鳳連連點頭,一臉認同。

  他又補充了一句,「等你見到她,別說我在背後這樣誇她。」

  涼霧問:「你怕她驕傲?」

  「不。」

  陸小鳳說,「我怕她對我更體貼了。她對我太好,我怕受之有愧,怕給不了同等的回應。」

  涼霧確定眼前的陸小鳳是深陷情網了。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我口風緊,你放心。」

  涼霧說到正題,「你來問我見家長該怎麼做比較好,這事我哪有經驗,也沒圍觀過類似場面。」

  「也對哦……」

  陸小鳳略失望,想他朋友不少,但真的找不出一兩個能提供正經建議的。

  關系好的,花滿樓、西門吹雪、司空摘星之中問誰合適?

  另外,別看朱停成親了,看似最適合向他取經,情況根本不一樣。

  老板娘雙親早逝,沒叫朱停經歷一遭見家長的忐忑經歷。

  涼霧還是努力給出一點參考建議:

  「以誠相待最是動人。你肯定不能空手上門,做不到投其所好,也不能專挑對方不喜的物品送。

  聊天時,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比如薛冰的父親早年間病逝,這是不是薛家的禁忌?」

  她總結一句話,「這些外人所知甚少,還需你與薛冰多多溝通。」

  陸小鳳又是一陣點頭,「交流過了,我問了薛冰很多。禮物是照著薛夫人的喜好買的,哪些不宜在薛夫人面前提起,我都記住了,但還是心裡沒底。」

  這才有了他主動送向日葵請教涼霧。

  涼霧一語道破,「你就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緊張的。放松點,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平復心情。見家長時,得體大方也很重要。」

  她很懂勸說,「古話說,伸頭縮頭都是挨一刀。像你這樣的老江湖挨過不知多少刀,回首過往,必能恢復從容不迫的心態。」

  陸小鳳嘆息,「知易行難啊!」

  *

  *

  知易行難,最怕是沒了這個行的機會。

  四月十日,今天沒有升起太陽。

  姑蘇城從清晨起被黑雲籠罩,一場駭人雷暴將至。

  在滂沱大雨將落未落之前,最是叫人喘不上氣。

  黑雲壓城城欲摧。

  涼霧與花滿樓在這樣的天氣裡,以最快速度從杭州趕來。

  兩個時辰前,收到陸小鳳來信。

  明天他將要登門拜訪薛夫人,豈料今天早飯後收到神針山莊傳來的噩耗——薛夫人死了。

  大致情況是昨夜一切如常,山莊內沒有出現怪狀。

  今天卯時,丫鬟按時送水服侍家主起床。

  第一次遇上閉門羹,在敲門不得回應之後告知小姐。

  薛冰前去一看究竟,撬開了母親反鎖的臥室,發現母親坐在躺椅上,已經沒了呼吸。

  初步觀察,薛夫人沒有外傷,也沒有明顯中毒現像。

  她的死狀很正常,正常到就像是坐在椅子上,眼皮半耷拉地打盹一樣。

  這與薛夫人的日常習慣對上了。

  平日睡覺前,她會坐在躺椅上有事沒事地繡上幾針。

  今天,那幅沒完成的繡品掉在地上,是為薛冰成親准備的紅蓋頭。

  薛夫人的暴斃似天降驚雷。

  把薛冰給劈傻了,也叫陸小鳳當頭挨了一記悶棍,好一陣天旋地轉。

  陸小鳳立刻寫信給距離最近的靠譜朋友,請杭州的涼霧與花滿樓走一趟神針山莊。

  兩人疾馳而至。

  下午趕到姑蘇城門外,就聽不遠處的茶鋪傳來議論。

  路人甲:「聽說了吧,前天晚上安順王府的三公子完顏洪熙掉水裡

  淹死了。」

  路人乙:「那小子死啦?也不奇怪。這人沒了雙手,沒法游上岸。」

  路人丙:「哎呦!怕不是又有熱鬧看了。完顏洪熙的手是母老虎薛冰砍掉的,現在人死了,這筆賬會被算到神針山莊頭上吧?」

  路人丁:「是那廝活該。他在江寧王府裡囂張沒人管,敢到姑蘇鬧事,不砍他的手砍誰的?!這件事我支持冷羅剎。」

  ……

  涼霧腳步一頓,還是第一次聽到薛冰與安順王府發生過流血衝突。

  安順王府,聽賜名就知道與歸降有關。

  多年前,北部邊疆動蕩。

  先有契丹耶律氏欲自立遼國,後有女真完顏氏起兵自立金國。

  堯朝出兵北伐,打仗打了幾十年。

  直到十七年前,才完完全全平定北方邊疆動蕩。

  完顏氏歸降大堯。

  當今聖上封完顏璟為安順王,賜宅江寧,美其名曰不會虧待愛好和平的完顏家。

  令安順王拖家帶口定居江南,好好做一位富家翁,在富饒之地安享余生。

  這樣做的意圖很明顯。

  江南的紙醉金迷容易叫人喪了鬥志。

  完顏家別再想重回黑山白水,重整旗鼓再次起兵稱霸。

  完顏家是不是真心投降?

  這需要時間來證明。

  反正安順王一家一直雞飛狗跳。妻妾成群,六個兒子的生母都不相同。

  正妻所生的長子年幼夭折,剩下五個或是平庸或是囂張,只有排行第六的完顏洪烈人模人樣。

  安順王最看中小兒子,但至今沒有為他請封世子。

  以上,是涼霧聽葉孤城閑聊時提的。

  也提到了安順王府的三公子完顏洪熙性情暴虐。

  府裡不滿十歲的奴隸,被他重傷者不止一二。

  這年頭,奴隸犯錯被主人打殺致死,主人不會受到律法的刑罰。

  完顏洪熙一直沒有得罪不能得罪的人,也就完好無損地活到了二十七歲。

  涼霧倒是第一次聽說這廝前天一命嗚呼了。

  問花滿樓,「薛冰砍傷安順王三子一事,你有所耳聞嗎?」

  「從未聽過。」

  花滿樓搖頭,「應該是近幾日剛剛發生的事情,尚未傳到杭州。」

  江湖上,每天都有打打殺殺的事。

  偏偏薛冰砍傷完顏洪熙後,這人在前夜溺亡了,今早薛夫人又暴斃。

  花滿樓不得不猜測,「薛夫人之死,不知與安順王府有無關聯?」

  「猜也猜不出所以然。」

  涼霧說,「希望能查出薛夫人的死因是什麼。」

  兩人沒在茶攤耽擱。

  下馬入城,加快腳步,趕到了姑蘇城西的神針山莊。

  神針山莊全面封鎖,一片肅殺。

  陸小鳳到門口兩人迎進山莊,帶路前往薛夫人所住的院落。

  這一段路走得安靜,靜到針落可聞。

  不只是山莊內巡邏的護衛異常嚴肅,更是陸小鳳悶頭疾走,一語不發。

  花滿樓感覺到了,陸小鳳正在極力壓抑一種情緒。

  這股情緒叫陸小鳳就像是一張弦,被越扯越緊,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崩斷。

  花滿樓試圖勸慰,「這種時候,你不要鑽牛角尖。不是你出現在哪裡,麻煩就會跟到哪裡。」

  陸小鳳被戳破最深的憂懼,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他眼露迷茫,罕見地不自信地問,「你能確定嗎?薛夫人之死,一定不是我帶來的麻煩?」

  客觀上,沒有線索指出他與薛夫人之死有關。

  主觀上,陸小鳳卻無法不自我懷疑,誰叫他與麻煩的關系太緊密了。

  不是他找麻煩,就是麻煩找他,一年到頭也閑不得幾天。

  花滿樓很想給一個肯定的回答,但話到嘴邊最多只能給一個善意的謊言。

  「你夠了!別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涼霧快刀斬亂麻,直接嘲諷,「走哪死哪,是特殊光環。是你想要就能有的?一天天別淨想美事。」

  陸小鳳:不,我沒想。

  涼霧不給對方自我懷疑的時間,還能胡思亂想就是不夠忙。

  「很快要下暴雨了。如果薛夫人是被謀殺,你知道一場暴雨意味著什麼?」

  陸小鳳腦筋有點卡住了,沒跟上思路,重復了一遍問題,「暴雨意味著什麼?」

  「你的腦袋被什麼糊住了?」

  涼霧說,「暴風雨意味著會把線索給抹去,把可疑的腳印、血跡、不明物品都破壞了。趁著雨沒落下,山莊內外有沒有進行徹底搜查?」

  涼霧再問:「距離發現屍體已經過去五個時辰了,你都做了什麼?別告訴我,你一直在琢磨自己是不是麻煩成精。」

  陸小鳳被訓到把憂懼惶恐先放到一旁。

  小聲反駁,「我沒傻到這個地步,已經檢查了一遍神針山莊,也叫護衛隊加強巡邏了。不過,暫時沒發現任何可疑跡像。」

  涼霧故意以質疑的眼神瞥了一眼陸小鳳。

  「以你現在魂靈出竅的狀態,真沒有漏掉什麼線索?」

  陸小鳳張了張嘴,可不敢保證了。

  涼霧:「行了,別廢話,先讓我們查一查屍體。」

  陸小鳳閉嘴了,把兩人引入了死亡現場。

  只見薛冰好似一座泥塑,聽到有人進門也是紋絲不動。

  她臉上沒有哭過的跡像,而是表情無比空洞地坐在躺椅邊,握著死去薛夫人的雙手。

  「小冰。」

  陸小鳳拍了拍薛冰肩膀,向她介紹來客。

  「我請的外援到了,讓涼霧與花滿樓給薛夫人瞧一瞧,好不好?」

  薛冰愣愣地抬頭。

  見到來客,也只是木訥地點頭致意,但沒有松開母親雙手的意思。

  涼霧:「薛姑娘,還請你到門口等一等。」

  「不。」

  薛冰終是說話了,「我不要離開娘。」

  涼霧:「那請退到一丈外,不要耽誤了診斷薛夫人的死因最佳時機。」

  薛冰聽到「死因」,像是被針很扎了一下。

  忽然大喊起來,「娘不會死的!娘怎麼會拋下我呢!她的身體很好,怎麼會突然就去世呢?!」

  涼霧理解死者家屬的悲痛,薛冰明顯沒有接受薛夫人猝然離世的現實。

  「這就是我們要弄清楚的問題,還請你配合。」

  涼霧給陸小風一個眼神。

  這種時候他該發揮作用,再不濟就是他的靈犀一指該發揮作用。

  陸小鳳到底沒直接點穴弄昏薛冰,而是半拉半抱地把人哄到了一旁。

  涼霧檢查屍體。

  薛夫人衣冠整齊,表面完全看不出致命傷,就連一絲血跡與淤青也沒有。

  她釋放了一個鑒定術。

  【鑒定術(精深):一具屍體,死亡七個時辰左右,腦部遭受穿刺重傷。】

  涼霧凝眸。

  這個鑒定結果好生古怪。

  此時,花滿樓說話了:

  「我感覺到薛夫人床下有點奇怪,風的流向收到了一絲阻礙。那裡有東西,我去找一找。」

  能有什麼東西?

  陸小鳳檢查過整個房間,它被打掃得很干淨,這也是薛夫人的生活常態。

  花滿樓卻真的從床下找到了一件異

  物。

  異物很小,靠近牆角,很容易被忽略。

  花滿樓:「就是它。床下有一根繡花針,略沾灰塵。」

  神針薛夫人每天入睡前都繡花,在床角牆根發現一根繡花針,又能說明什麼呢?

  涼霧即刻向這根繡花針釋放了鑒定術。

  一條更古怪的消息出現了:

  【鑒定術(精深):一根繡花針,沾有腦脊液。】


第76章

  當腦脊液出現在一根繡花針上,它曾經扎穿人腦的概率有多高?

  涼霧立即細致檢查薛夫人的腦袋。

  撥開她的頭發,未能找到細小針孔,最終將視線停留在她的雙耳上。

  沒有現成的棉簽,就撕了白紙。把紙卷得極細,再把它稍稍沾濕。

  以內力將極細的紙棒探入薛夫人的耳道,終是在右耳深處沾取到微量的殘留血跡。

  「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看了看花滿樓找到的繡花針,又看向涼霧手裡的沾血小紙棒。

  「難不成有人用繡花針做了凶器,刺入薛夫人的左耳。當針從她的右耳飛出,最終射向床腳。」

  陸小鳳說出這個推測後,只覺滿滿的不可思議。

  「就憑一根繡花針殺人,還是這樣精准控制的刺殺,是聞所未聞!」

  涼霧端詳起那根繡花針。

  它就是普通繡花針,與薛夫人用的是同款。

  不到一寸長,極細,銅制。只有針,沒有線。

  就憑此針殺人,與拈花摘葉殺人沒有差異了。

  換句話說,凶手的內力之強是在超一流境界,更在取人性命上頗有研究。

  江湖上能兼具這兩個條件的人寥寥無幾,用一雙手能數出來。

  涼霧自問是她動手的話,至少用飛針模擬殺人一次,才能做到這般精准地殺人不見血。

  哪怕是殺手組織頭目薛笑人復生,他也不一定能辦到。

  這不是用劍,而是用針。左耳進右耳出的飛針,是容不得毫釐之差。

  再看薛夫人的死亡位置。

  臨死時,她坐在躺椅上。椅子在窗與床之間,三者恰是位於同一條直線。

  當下,窗扉半啟。

  涼霧走出房間,來到窗戶外側觀察。

  牆壁、地面、屋檐等位置皆未留下半枚可疑的腳印,更沒有哪裡被踩踏的痕跡。

  「這個凶手不僅身負絕世武功,而且極其精准地把握了刺殺角度。也許,之前還特意來踩過點,沒有留下作案痕跡。」

  涼霧回到臥室說出推測,又問薛冰:

  「薛姑娘,令堂的死亡不是一起衝動性謀殺。請你務必振作,仔細回想薛家與哪一路高手結過死仇嗎?」

  薛冰勉強打起精神,但怎麼想都想不到答案。

  她迷茫地說,「娘的脾氣一直很好。這麼多年,從來沒和誰紅過臉,更不提與誰結仇。倒是我,我重傷過別人,也殺過幾個敗類。」

  「最近死的是完顏洪熙。那家伙仗著有些錢,五天前來姑蘇買奴隸,要求那些小孩先自斷雙臂,他就把人買走。」

  薛冰當時就怒了,買奴隸也不能作踐人。

  對完顏洪熙的暴虐作風早有耳聞,她當場直接砍斷那廝的雙手。

  「如果沒被我看到,我也就不管了。但被我撞上了,我就用他喜歡殘害別人的方法廢了他。」

  薛冰也聽說了,「前天晚上,完顏洪熙淹死在江寧安順王府的池塘裡。」

  薛冰不確定地問,「安順王一直沒有打上門來找我理論,難道是他直接找了人殺了娘?是不是我連累了娘?」

  涼霧無法回答,只確定一件事。

  「即便是安順王做的,他也絕無可能承認,私通絕世高手的流言足以把整個王府都拖下水。」

  歸降的異姓王與精湛殺人的高手有聯絡,安順王膽敢泄露這種消息是蠢到一點政治敏感度都沒了。

  薛冰無措地問,「接下來該怎麼查?我從沒聽過誰用繡花針做武器的。」

  涼霧如實說,「我也沒聽過。」

  薛冰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陸小鳳的手臂,「你遇上的怪事多,有沒有聽過?」

  陸小鳳也是毫無頭緒,只能抱歉地搖頭。

  花滿樓提議,「不如先去探一探安順王的口風。另外,同在江寧城,也可以找大智大通打聽消息。」

  「是了,我去怡紅樓找龜孫大爺。」

  陸小鳳的這位朋友常宿青樓。

  龜孫大爺與大智大通單線聯絡,全江湖唯有他能請動那對百事通。

  大智大通每次只回答三個問題,每個問題五十兩銀子。

  提問者看不到大智大通的正臉,只能隔著山洞在狹小的洞口詢問。

  每年,陸小鳳都要花一大筆錢在大智大通身上。

  他解決麻煩賺的委托費,沒有半數也有三成花在買消息上。

  「大智大通的情報貴是貴,但每條都是真材實料。」

  陸小鳳重燃希望,「只要他們知道誰使用飛針做為武器,給的消息是九成可靠,可以叫我們順藤摸瓜。」

  薛冰有了務必揪出殺母真凶的目標,努力振作起來。

  她仍舊不願承認娘親離世的殘酷現實,但也不能渾渾噩噩下去。

  「我們先把娘的屍體安頓好,之後就去江寧城追查。」

  薛冰又向涼霧與花滿樓致歉,「今天多有怠慢,還請兩位幫助神針山莊尋到殺人真凶。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花滿樓擺擺手,「無需談謝。盡我所能,只為朋友幫忙。」

  「謝禮就免了。」

  涼霧只提了一個要求,「我只希望薛姑娘能答應一件事。」

  薛冰想也不想地回答,「請盡管說,我都能做。」

  「是嗎?你該先聽一聽條件的。」

  涼霧說,「我只要你不能衝動。不論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哪怕有了確鑿證據指向誰殺了薛夫人,你都不能一個人去報仇,務必先與陸小鳳商議。」

  薛冰愣住了,沒料到會是這個條件。

  「我,我……」

  陸小鳳明白涼霧的用心良苦。

  暗殺薛夫人的凶手武功之高,他也不是對手,薛冰單獨去尋仇就是去送死。

  陸小鳳握住薛冰的手,不能更鄭重地向她承諾:

  「只要我活著,一定會抓到殺害薛夫人的凶手。原諒我的自私,請你不要單獨去尋仇,我不想看到你死。」

  薛冰訥訥難言,那一句保證遲遲沒能說出口。

  誰不希望活呢?她也希望活,但在為母報仇面前,那都不重要了。

  陸小鳳狠下心,罕見地板起臉斥責: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任性嗎?!死也要有價值,懂不懂什麼叫作無謂的犧牲,說的就是你一個人去報仇。」

  陸小鳳威脅薛冰,「你要去了,我保證不等你墳頭的草長到三尺高,我就會把你忘掉,開開心心和別人好了。」

  薛冰先是憤怒,卻又很快笑了起來。

  只是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可還是說了真心話,「這樣也好。知道你過得好,我也能死得安心。」

  陸小鳳一噎。

  他徹底沒招,只能求助地看向涼霧。

  以德服人,這一塊還是涼霧業務熟練。

  曾經順利勸服上官雪兒,那個小姑娘如今踏踏實實地在峨眉過日子。

  涼霧不急不緩地對薛冰說,「有句話,『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靂』。薛姑娘,你若違約單獨去復仇,你且放心,我會按照這個標准招待陸小雞。」

  「不會要他命,就是試試劍、試試針、試試藥。反正你死也死了,心疼不了。」

  別問受傷的為什麼總是陸小鳳。

  問就是以德服人。當「德」用來說服一個人了,自是有另一個人承受「武」的代價。

  涼霧對薛冰笑得和善,「請安心,言出必行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

  薛冰安不了一點心,開始脊背發涼了。

  「我保證還不行嗎!不管什麼情況,我都不會一個人去報仇。不然的話,叫我……」

  「不用說出來,你心裡有數就好。」

  涼霧打斷對方,有些誓

  言的力量就是她也要慎重以待,以免一語成讖。

  當即行動。

  薛冰早年喪父,彼時是母親一手包辦了喪葬事宜。

  如今,薛夫人死得太過突然,像是棺材、壽衣、用於停靈防腐的冰塊草藥等物,全部沒有准備。

  三天後,四人合力置辦好了薛夫人的喪葬所需物品。

  將其屍體暫停在神針山莊冰窖,等待查明真凶,再把棺材入土為安。

  *

  *

  四月十三日,黃昏。

  涼霧等人正欲連夜前往江寧城。

  護衛前來通報,金九齡到了大門外,希望求見薛夫人。

  三天前,發現薛夫人暴斃。

  神針山莊立刻閉門謝客,至今仍沒有掛起喪幡,沒有把死訊外泄。

  「老金來了?」

  陸小鳳與這位六扇門第一神捕相識。其實金九齡也不算老,剛剛三十出頭。

  陸小鳳奇怪了,「他怎麼這時候來?難道從哪裡聽到薛夫人出事的消息?」

  花滿樓:「也可能是為安順王府的喪事來的。完顏洪熙溺斃,照例要上報給朝廷知曉。」

  「見一見便知。」

  涼霧問,「你們之前與金九齡打過交道?」

  陸小鳳與花滿樓皆稱是。

  與麻煩關系親密的人,與六扇門的捕快們也熟悉,是大大小小的案子叫大家熟悉了。

  薛冰也認識金九齡,「金捕頭是薛家的常客。他對吃穿住行頗有要求,穿的綾羅綢緞半數從神針山莊定制。」

  涼霧抓到一個重點,神針山莊定制的衣服很貴。

  「六扇門的薪水這麼高嗎?金捕頭聽起來很有錢的樣子。」

  花滿樓:「比起一般捕快,六扇門的待遇翻了兩倍不止,但也不經不住金捕頭花銷。他應是家產頗豐,恰好選了捕快這一行。」

  陸小鳳補充,「干一行愛一行,老金是哪個案子危險就接哪個案子。」

  「看來你們與金捕頭都很熟了。」

  涼霧問,「今天要不要我去接待他?免得叫一些話傷了和氣?」

  如果金九齡是奉命為安順王府之事而來,恐怕會問責薛冰當街砍斷完顏洪熙的手臂。

  如果他是為薛夫人之死而來,反倒要問他是不是與凶手有關聯。

  這些話可不就傷了和氣。

  「我不怕傷和氣。」

  薛冰說,「擇日不如撞日,早晚都要宣布娘的死訊。我倒要看看金捕頭是為什麼來的。」

  陸小鳳也不打算避著,「今天見到老金也好,找他套套話。」

  既然事主有了決定,薛冰把金九齡請到花廳。

  薛冰不等對方發問,先扔出一道驚雷。

  「抱歉了,金捕頭,我娘往後都無法接待你了。」

  「薛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金九齡不明所以,以為自己被列為拒絕往來的客戶,面子上掛不住了。

  「我是奉了皇命來查完顏洪熙之死。只要你與安順王三公子的死亡沒有直接關聯,我自當如實上報。」

  金九齡斥責,「難道因為我的秉公調查,你就直接不做我的生意了?!一碼歸一碼,這種道理你也不懂嗎!你是該好好與令堂學一學!」

  薛冰不再克制地面露悲傷,「看來金捕頭是真的不知情,不是故意上門尋事了。四月九日深夜,娘突發疾病,猝然離世了。」

  金九齡駭然變色,「神針夫人死了?!」

  這絕非小事。

  對江湖人來說,薛夫人薛鎮的死亡遠不及某個門派掌門被殺重要。

  金九齡卻不敢小瞧了薛夫人對自己升職加薪的影響力。

  他敏銳地嗅到了一股陰謀味道。此行江南,他也許是半只腳踩到一場政鬥漩渦中。

  前天凌晨,一封百八裡加急的信件送到京城。

  急報,有關完顏洪熙慘死。

  起因是完顏洪熙的雙臂被薛冰砍斷,在養傷過程裡發了瘋,不管不顧地往外衝,掉到池塘裡淹死了。

  金九齡睡得正香,沒到雞叫時分就被傳召入宮。

  皇上口諭要求他火速南下,刻不容緩地查明安順王三子的死因始末。

  金九齡不眠不休,騎了最快的馬,累倒了好幾匹,不到兩天時間趕到江寧。

  今天中午,安順王客氣地接待了金九齡。

  有關三兒子的溺斃,只說是罪有應得,半點沒有問責薛冰的意思。

  更說完顏洪熙的惡劣行徑,也是自己教子不嚴所致,往後必定嚴格要求活著的四個兒子。

  金九齡檢查了完顏洪熙的屍體,與溺亡死狀吻合,也和王府一眾供述一致。

  眼瞧安順王的意思是到此為止,不鬧事不深究,他還是要來神針山莊走一趟。

  也不找暴脾氣的薛冰,而找和氣生財的薛夫人說道一番。

  神針山莊與皇家有舊,從薛老夫人到薛夫人都做過皇上的繡娘,必是不能被人欺負了去。

  皇上的意思是神針山莊想要懲奸除惡就放手去做,但也不要太暴脾氣地當街砍人。

  倒不是說薛冰有罪,而是刀劍無眼,免得她踢到鐵板,反而受傷。

  金九齡准備代為轉達皇上的關切,詢問薛夫人是否需要增派安保力量?

  哪想口諭沒傳到,薛夫人竟然暴斃了!

  是不是安順王兩面三刀?

  表面說兒子死有余辜,暗地裡找了殺手?想叫薛冰痛不欲生,是直接殺了她娘?

  假設成立的話,安順王從哪裡找的殺手?

  除了殺薛夫人,完顏家是否對朝廷不滿?要謀反?

  假設錯誤的話,又是誰殺了薛夫人?

  近期,完顏洪熙也死了,是不是太巧了一些?

  兩人是不是因為同一件事被滅口,背後有沒有更大的陰謀?

  金九齡腦中飄過一堆問題,立刻問:「薛夫人的死因呢?查明了嗎?」

  「沒有。」

  薛冰聽從涼霧的計劃,對外暫不表明查到了飛針殺人。

  凶手采同用極為隱蔽的暗殺方式,必是不希望被輕易發現作案手法。

  先說沒查到,也是看看六扇門的本領。

  薛冰:「我找陸小鳳幫忙,他請的外援也查了死亡現場,目前沒有發現。

  金捕頭如果有空,請你也去勘察一番,給些指導意見。」

  金九齡:「走,快帶路。」

  這一查,完全沒有發現。

  三天前,一場醞釀了整個白天的暴雨傾瀉而下。

  即便原本有點蛛絲馬跡,也都被暴雨衝得渣也不剩了。

  金九齡又去冰窖檢查薛夫人的屍體,沒能瞧出可疑端倪。

  薛夫人的死狀太正常了,就像是時辰到了,突然猝死。

  盡管毫無收獲,他卻一陣暗爽。

  這樁棘手的案子,他沒查到什麼,陸小鳳不也是一籌莫展。

  這種感覺叫他舒服了。

  想他距離六扇門總捕頭之位僅僅一步之遙,憑什麼人們提到善於解決麻煩事時,要叫陸小鳳、楚留香之流的壓他一頭呢?

  瞧著陸小鳳倒霉,他就高興。

  這一次薛夫人之死,背後的水很深。

  金九齡相信自己的判斷,此案比遇到過的所有案件都詭異。被卷入此事,不死也要褪三層皮。

  他才不會冒險去查清凶手。

  想想如何編好一則故事向皇上復命,快速從此案裡抽身,若能再撈些好處就更妙了。

  至於陸小鳳,恐怕是一腳踏入鬼門關而不自知。

  就算知道,也因為薛冰的這層關系要一查到底了。

  金九齡心裡幸災樂禍,表面功夫裝得非常好。

  如實說出了在安順王府的所見所聞,祝願陸小鳳幾人早日成功抓到真凶。

  *

  *

  時不我待。

  讓薛冰留在神針山莊,陸小鳳三人連夜趕到江寧府,是兵分三路。

  陸小鳳去找大智大通詢問飛針高手的線索。

  花滿樓向安順王遞上拜帖。

  以他心細如發的觀察力,正面觀察王府眾人對神針山莊是否心懷齟齬。

  涼霧暗中行事。

  用陸小鳳有幸做過第一個實驗品的特別方法,再驗一驗完顏家。

  不料,出師不利。

  陸小鳳到怡紅院找龜孫大爺,被告知這人有一個月沒回來了,還有一筆酒錢沒結賬。

  最後與他說話的是花魁歐陽情。

  歐陽情表示當天龜孫大爺隨著一個京城口音的中年男人離開。

  不只是聽口音判斷男人來自京城,也是瞧見對方的奇怪行為。

  男人來青樓,對歌舞沒有絲毫興趣,也不叫人作陪。

  他就點一桌子菜。本人一口沒吃,全進了龜孫大爺的肚子裡。

  男人像是有點潔癖,只吃自帶的食物。

  歐陽情眼尖地看到那是一盒糕點,包裝是老字號「合芳齋」。

  合芳齋是京城出名的糕點鋪,據說味道好極了。

  從京城到江寧,以一般的旅行速度要走一個月。以當時三月春日的氣溫,再好吃的糕點放久了都會餿掉。

  男人吃的合芳齋糕點,是被快馬加鞭從北方運到江南的嗎?

  或是借用老字號的外包裝紙盒裝了別家食物,自帶到青樓食用?

  歐陽情不清楚內情。

  不論是哪種可能性,都叫中年男人顯得很怪。

  但說起他的長相特點就很普通了。

  最明顯也就是一臉絡腮胡。

  幾乎把下半臉蓋住,而上半張臉沒有什麼特點叫人記得住。

  這個京城怪客的出手倒是闊綽,直接給了金錠。

  錢上卻沒有標記,說不清是從哪家流出來的。

  陸小鳳得到這些消息,可不敢說以此就能在人口稠密的京城鎖定龜孫大爺。

  他先去了江寧城外的山洞口,以往大智大通在那裡售賣情報。

  今天繞道進入洞內,是一通好找,可沒見到半只人影。

  事實證明沒有龜孫大爺牽線,無法聯系上大智大通。

  另一頭,花滿樓拜會了安順王  。

  安順王聽聞薛夫人之死,豈止是驚訝,更是透出了恐懼。

  他就差賭咒發誓,真的沒有為三兒子的死,找人去神針山莊搞暗殺。

  他滿腔自責,從前沒有好好管教孩子。

  如今由薛冰代為管教。薛冰沒錯,是完顏洪熙心志不堅地投水自殺,自己怎麼可能記恨神針山莊。

  安順王說得情真意切。

  花滿樓認為七分真三分假。

  完顏家說不恨神針山莊是假的,但想要息事寧人是真的。

  安順王對三兒子沒有多少慈愛之心。

  叫這個敗家子死了,換得王府其他人的安穩日子,那是求之不得。

  涼霧稍作偽裝,夜入王府,用攝魂術進行了驗證。

  從安順王與他最喜歡的小兒子完顏洪烈口中,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犧牲一個老三,換得全家富裕。

  每晚夜宿秦淮河畔,瞧著煙籠寒水月籠沙,觀歌舞升平有何不好。

  如此迅速地接受喪子悲劇也是有原因的。

  安順王有意向朝廷示弱,放任了不喜歡的三兒子一步步變成跋扈小人。

  自己早就沒了祖輩起兵自立的野心,兒子不成器也無妨,有錢有閑、好吃好喝就行。

  為什麼安順王不敢爭?

  完顏父子的回答有點意思。

  因為安順王迷信,他深信引起當今聖上的注意,必定會厄運連連。

  柴壽今年八十有八,是一位長壽的皇帝。

  安順王卻認為這人也是標准的天煞孤星。

  柴壽克妻克子女。

  九個孩子死了八個,孩子的母妃們也沒一個活著。

  與天煞孤星扯上關聯,他的敵人是不得好死,他的親友也只會霉運纏身。

  不說遠的,薛家兩代家主做過柴壽的繡娘,薛夫人一直身體健康,卻也突然暴斃了。

  因此,距離皇帝遠遠的,別招惹他的任何注意才好。

  四月十五,安順王府一大早又雞飛狗跳。

  安順王與小兒子完顏洪烈的黑眼圈頗重,醒後第一件事都是叫人去買香燭紙錢。

  准備燒紙時,父子倆撞到一塊。

  兩相核對情況,更是滲出一身冷汗。

  今天都是來給橫死的完顏洪熙燒紙,也是給黑白無常燒紙。

  父子倆昨晚都沒睡好,迷迷糊糊間,好像被白無常索命了。

  都記不清鬼差問了什麼,也記不清自己說了什麼才逃過一劫。

  不過,白無常帽子上的「你也來了」四個血字是歷歷在目。

  一個人做夢是做夢。

  父子倆做相似的夢,很有可能是真的鬧鬼了。

  燒紙錢!必須燒!

  還要給鬼差燒多一些,企圖賄賂黑白無常,叫兩位全部遠離安順王府。

  白無常是否自此不再潛入安順王府?

  這題,也許要問黑無常。

  *

  *

  四月二十,月白風清。

  京城,丘陵書肆分店。

  葉孤城坐在窗,點亮油燈一盞。

  一個半月前與涼霧分別,他開始巡查各家分店。

  五天前抵達京城。

  京城分店從民間購入一本古籍《抓鬼雜記》。

  它是武周年間的志怪故事。作者玄空,自述是少林達摩堂的一名武僧。

  經過調查,在少林寺歷代弟子的名錄上,確實在武周末年能夠找到法號「玄空」的達摩堂弟子。

  有關玄空的記錄,沒說他擅長少林七十二絕技的哪一門,卻說他好弄文墨。

  曾經寫了一本志怪小說,但少林寺沒能保存書稿。不慎將稿件遺落江湖,未再尋得。

  由此推測,《抓鬼雜記》應是少林遺失的那本書稿。

  現在要尋找在隋末唐初最後一次出現的驚雁宮,就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線索。

  少林武僧的話本裡,說不定藏有彼時江湖的秘密。

  燈火靜燃,夜色漸深。

  葉孤城在燈下認真翻閱古籍。

  讀到書中對公孫氏劍舞招式的描述之詳細,讓他能憑此復刻出半套公孫劍法時,確信此書不只是虛構。

  玄空寫書,摻雜了當年的真實江湖經歷。

  葉孤城繼續翻閱,找一找還能還原出什麼,忽聽窗台有異響。

  「咚,咚,咚。」

  三枚石子敲擊窗框。

  隨後,一團黑不溜秋的東西晃晃悠悠從屋檐方向墜了下來。

  隔著窗戶紙,依稀看到是一頂帽子形狀的物品出現在窗外。

  葉孤城立刻警覺握劍,猛地一把推開窗。

  當看清窗外之物時,他瞬時眉目舒展,眼底盛滿笑意。

  這是一頂尖頂長帽。

  黑色的,繡著四個紅色大字「正在捉你」。

  它是傳說裡黑無常的標志性帽子。

  只見帽尖被打了一個結,系在一根夜色裡幾乎不可見的魚線上。

  葉孤城順著魚線向上望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涼霧坐在屋頂。

  她戴著傳說裡白無常的「你也來了」長帽,手裡還拿著一根細竹竿似做釣魚竿。

  涼霧笑著揮了揮手,「晚上好呀。白無常釣魚,願者上鉤。」


第77章

  白無常釣魚,願者上鉤。

  誰是願者?

  葉孤城「咬餌」。

  他戴上黑無常長帽,躍至屋頂與涼霧並肩而坐。

  兩頂無常帽被初夏的月色籠罩。

  「正在捉你」、「你也來了」八個血紅大字在朦朦朧朧的月光裡,似乎也添了一份柔和暖意。

  葉孤城:「你不是計劃在江南賞夏嗎?」

  二月末,兩人在宿州分別。

  一個北上巡查書肆哥分店,一個南下回到杭州小院。

  涼霧的原計劃裡沒有北上的行程。

  她想在江南一帶好好逛逛,等到接天連蓮葉無窮碧,兩人相約西湖再見。

  葉孤城問:「你突然來京城,不可能是專程來贈送我一頂黑無常的帽子吧?」

  「帽子是捎帶的。」

  涼霧說,「我在江寧城佩戴白無常帽子單獨行動過了,也不叫你這位黑無常少了業績。」

  「多謝你關心我的業績。」

  葉孤城才沒有樂於制造鬼差傳聞,在皇城留下一二則就夠了。

  「不客氣。」

  涼霧自然而然地說,「其實我到京城來,本就是想見你。」

  葉孤城的臉色瞧著雲淡風輕,他握劍的手指已經驀地收緊。

  明知這話必有後半句,涼霧不會只是單純地想見他。

  涼霧並沒有說後半句,反而側頭凝視。

  真的如她所言,認認真真地端詳起對方,像是欣賞一件稀世奇珍。

  某個瞬間,她的眼神溫柔入睡。柔情卻稍縱即逝,令人難以捕捉。

  屋頂,初夏的風徐徐地吹。

  夜闌人靜。

  葉孤城好整以暇地坐著,仿佛未被身側的目光撼動半分,但是任由一白一黑的長帽飄帶纏繞到了一起。

  半晌後,涼霧打破沉默,「你怎麼不問我在看什麼?」

  「還用問嗎?」

  葉孤城理直氣壯地回答,「顯而易見的,你是在言出必行地看我。」

  他還反問了,「該是我問你,你看出什麼心得來了?」

  「你還考我了。」

  涼霧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看出來你神通廣大,知人所不知,可能握有我

  要的線索。」

  葉孤城暗道一聲果然。

  果然不只是想他,而是想他的消息網。

  這不重要。

  且看兩頂無常帽上的繡字,其字跡不能更熟悉,就是「炎飆」所寫。

  足以說明帽子是涼霧為彼此特別定制的,這份心意就夠了。

  葉孤城:「查什麼?你說去江寧城轉悠過了,難道是為了安順王府而來?是完顏洪熙之死有異,或是神針山莊出了變故?」

  涼霧贊美,「你當真長目飛耳,不枉我披星戴月來見你。」

  她拍了拍身旁的行囊,「進京後,我連行李都沒放就直奔丘陵書肆碰運氣,試一試能不能遇上你。今夜,我的幸運值很高。」

  事實上,她的幸運值屬性一欄是多年不變的50/100。

  涼霧卻不在意,幸運與否全憑她自行定義。

  葉孤城不可能被誇一兩句就找不到北,他依舊頭腦清醒。

  「過譽了,我可沒本事知道此時此刻千裡外發生了什麼。別說千裡了,百裡也都不行。」

  他說:「完顏洪熙是十二天前死的,死前被薛冰砍斷雙手,算不得新出爐的熱乎消息。」

  「是,你謙虛得恰到好處。」

  涼霧也切入正題,「你料到神針山莊有了變故,但還沒聽聞薛夫人的死訊吧?」

  葉孤城驚訝,「薛鎮死了?誰殺的?」

  問題出口,他便明了,「這就是你來京城找我的直接原因。」

  涼霧點了點頭。

  「陸小鳳來京城找龜孫大爺,他不明不白地離開江寧一個月了。試圖通過他,從而找到大智大通打聽消息。

  比起行跡不明的龜孫大爺,之前你提過四月中旬會到京城分店。」

  涼霧說:「我認為找你詢問,來得更快速。」

  葉孤城:「蝦有蝦路,蟹有蟹道。我不能說了解龜孫大爺掌握的所有消息。」

  如此說這,他先爆了一個料,「陸小鳳找到龜孫大爺就是找到大智與大通了,他是一人分飾三角。」

  涼霧恍然,搞情報的都喜歡套馬甲。

  葉孤城如是,龜孫大爺也一樣。

  轉念一想,她笑著說:

  「看來陸小鳳要重新定義「友情價」了。聽他說每年找大智大通買情報的資費是四位數白銀,原來都到了龜孫大爺的錢袋裡。」

  葉孤城一本正經地說,「友情本就是無價之物。那麼友情價是略貴一些,不也很正常嗎?」

  涼霧也正兒八經地認同,「瞧你這話說的,對,對極了。」

  玩笑歸玩笑。

  龜孫大爺是大智大通,眼下聽來叫人生出不祥的預感。

  涼霧:「完顏洪熙與薛夫人前後死了。此前一個月,販賣情報的龜孫大爺又匆忙離開江寧而至今未歸。這些事湊到一起,恐怕不只巧合。」

  葉孤城問:「薛夫人是怎麼死的?」

  涼霧:「她是被一根不到一寸的普通繡花針殺死的。針從左耳進,以右耳出,僅在耳道深處殘留了微量血跡,屍體上沒有多一絲的傷痕。」

  「居然是這種死法。」

  葉孤城明白這意味凶手是一位絕世高手。

  他微微搖頭,「恐怕要令你失望了。迄今為止,我沒聽過哪位高手使用針作為武器,也沒有相關門派的消息。」

  「這樣啊……」

  涼霧也談不上失望,世上不為人知的事情太多了。

  謀害薛夫人的凶手內力卓絕,練就一手飛針術的初始目的說不定就是為了取人性命於無形。

  此人把來歷藏得嚴嚴實實,這才符合其行事風格。

  涼霧不為此糾結,「無妨,也就是多花些時日追查。」

  從哪裡查起呢?

  線索太少,目前就剩一條——龜孫大爺跟著奇怪的京城男人走了。

  她把神針山莊與江寧城的已知發現一一道出。

  「那個京城口音的中年男人長了一臉絡腮胡,出手闊綽,使用金錠。

  他不近女色,但不遠萬裡把「合芳齋」糕點帶到江寧的青樓去吃。」

  「這樣一個人是夠奇怪的,在京城也不能說是一抓一大把。」

  涼霧:「等明天「合芳齋」營業,陸小鳳准備去問問掌櫃,是否記得那樣一位特別的客人。」

  葉孤城語氣肯定,「如果男人沒有偽裝,「合芳齋」的掌櫃必會記得。」

  「何以見得?」

  涼霧好奇,「我只聽說這家的點心很好吃,難道他家掌櫃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葉孤城:「余禮做不到過目不忘,但必會留心各種奇怪人士。因為這是萬梅山莊的祖傳產業,對掌櫃一職的要求頗高。」

  「這是西門吹雪家的糕點鋪?」

  涼霧感到意外了,「陸小鳳說著與西門吹雪哥倆好,可他在入京之前是毫不知情。還念叨著不知糕點鋪子是誰家的,也不知掌櫃是不是留意江湖事。」

  葉孤城:「陸小鳳應該從沒往這方面想過,西門吹雪難道會主動說?」

  涼霧沒見過西門吹雪,只聽陸小鳳說過對方的一二行事。

  比如西門吹雪認為背後傷人者不配用劍,再如他只會殺人的劍法,還有他吹的不是雪而是血。

  試想一下,西門吹雪主動對陸小鳳自爆繼承了糕點鋪的場景。

  難道他要說:『我有一家祖傳的糕點鋪子,改天請你吃一口甜甜的點心?』

  或者說:『我家點心,吃過的都說好。敢惡評?先問一問我的劍。』

  住腦!

  涼霧及時叫停奇怪的腦補畫面。

  「合芳齋的掌櫃靠譜就好,希望明天陸小鳳有所收獲。」

  她未免再生出亂七八糟的聯想,及時轉移了話題。

  「《鬼差工作日記壹》完稿了,今天也給你捎來了,剛好能趕在今年七月半的鬼節前發行。」

  涼霧從行囊裡拿了一只扁木盒遞出,就要告辭。

  「亥時一刻了。我第一次來京城,還得去找合適的客棧落腳。今天……」

  葉孤城主動留人:「今天,你不介意夜間沒有伙計跑腿的話,不如住在書肆裡。」

  「書肆後院備有幾間客房,以供往來書商有需要時落腳。房間時常有人清掃,來客可以直接入住,只需自行打水燒水。」

  這話好像只是簡單地盡一份尋常的地主之誼。

  葉孤城還補了一句,「不宰客,免費食宿。」

  涼霧輕輕挑眉,「我好像沒有拒絕的理由了。有勞帶路。」

  「掛著一排山丘圖案的燈籠,客房就在那裡。」

  葉孤城虛指了一下斜對面的庭院東北角。

  隨即,他凌空飛渡,也不走地面,直接落在客院的八角門前。

  「在京城的日子,你可以一直在此處歇腳,不會有誰打擾。」

  葉孤城引路,穿過八角門就見竹影婆娑,與假山相映成趣。

  涼霧環視四周。

  確實不會有誰打擾,瞧格局就知道小院自成一體。比如有單獨的水井,單獨的廚房。

  驀地,她眼神一頓。

  月色下,窗欞仿佛泛起粼粼波光,似有水波蕩漾。

  這是難得一見的蠡殼窗。

  需要挑選尺寸合適的蚌殼,經過精心打磨,切割制作成透光的超薄薄片,再嵌入窗戶木格內。

  它比紙糊的窗戶更堅固耐用,兼具美觀詩意。

  但因為原料汲取不易、工藝復雜、對工匠的技術要求頗高,只有在東南沿海的富裕人家能看到。

  京城之地少見蚌殼,自然更加少見用蚌殼做的窗戶。

  涼霧笑道,「真是奇了。你住的院子只用了紙糊窗,反叫讓客院裝了別具一格的蠡殼窗。」

  「蚌殼,我在白雲城見多了。這間小院的蠡殼窗也取材白雲城捕撈的蚌殼。」

  葉孤城說得輕描淡寫,「我在京城體驗當地的建築特色就好,讓貴客感受白雲城的風情。」

  「還挺有道理。」

  涼霧問,「你為所有客房都裝了蠡殼窗?」

  答案,她已經猜到了。

  必是只有這間院子與眾不同,因為它是特意為一個人裝修的。

  不出所料,聽到葉孤城說:「不,唯有這間院子裝了蚌殼窗。」

  他卻理由充分地補充,「去年風大,吹斷了一根竹子,正好戳破此處的紙窗戶。其他客房又沒窗戶受損,何必浪費更換。」

  涼霧連連點頭,「這風真會吹,多一扇窗戶都不弄壞。」

  葉孤城:「誰說不是呢。」

  涼霧:「萬一明年再刮妖風,把別的客房紙窗弄壞了呢?」

  「那就換新的窗戶紙。」

  葉孤城說,「也是巧了,去年剛好運了一船加工好的蚌殼明瓦到京城。不多不少都用完了,裝不了第二套房間。」

  「海上運貨的變數大,沒必要再運一船。像是昨天收到的消息,萬福萬壽園金家的貨船從西洋回來,還差一天就靠岸羊城,天有不測風雲,遇上了劇烈的海上風暴。」

  「金家的船連帶

  貨款一起沉了。雖然沒有人員傷亡,是被路過的船只救了,但這筆損失非常大。」

  葉孤城的話說得過於有理有據。

  叫人覺得巧合地只給一間小院裝蚌殼窗戶,那是理當如此。

  涼霧:「真是好巧。」

  葉孤城:「畢竟無巧不成書。」

  涼霧:「那就謝謝巧合為我帶來的住宿新體驗。」

  葉孤城:「但願能令你感到賓至如歸。」

  說到這裡,兩人對視一眼,都無聲地笑了起來。

  月光下,蠡殼窗泛著迷離光暈。

  兩人沒有傻傻地站在窗前,深陷光彩變幻中不可自拔。

  該干嘛就干嘛。

  涼霧無須幫忙,讓葉孤城繼續回房讀書。

  她麻利地生火燒水,先洗去這一路的風塵僕僕。

  又出門跑了一趟「喜來客棧」,告訴陸小鳳自己的落腳點在哪裡。

  暫時沒有提起合芳齋是誰的產業,是給陸小鳳一個驚喜,待他將來自行發現。

  *

  *

  同在京城,有人欣賞海洋孕育出的蚌殼之美,有人咒罵著大海的危機四伏。

  金九齡下午回到京城,立刻去皇宮復命。

  他不想被卷入薛夫人之死的謎團,當然不會對皇上表示此中疑點重重。

  只講完顏洪熙不能忍受斷臂之痛,他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是自盡了。

  安順王對此沒有怨恨薛冰,反而是責怪他自身,養不教父之過了。

  另外,對於薛夫人的突然暴斃找不出任何謀殺痕跡。薛家已經請了陸小鳳,也調查不出所以然。

  此事是有點古怪,但也不一定就是人為。

  也許是薛夫人常年忙於山莊生意,積勞成疾尤不自知。她也上了年紀,沒緩過勁就猝死了。

  這種事在過於忙碌的人群中也不算少見。

  金九齡表示慚愧,他不精通屍檢,不如派一位太醫去姑蘇驗屍。

  這番話一點也不摻假,只是多少有些模糊重點。

  金九齡前腳還在為皇上沒叫他繼續追查而高興,後腳回到家就聽聞噩耗一則。

  他有一筆大投資,打了水漂。

  且說萬福萬壽園的金太夫人,一共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八個女婿,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再加上二十八個外孫。ヾ

  金太夫人教導有方,令子女無不成才。

  加上姻親對像的關系網,可以說當今的一個龐大勢力。文官、武將、捕頭、掌門、富商等等,各行各業都沾了邊。

  金九齡在六扇門成名後,用大家都姓金,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借口去套近乎。

  這才在肥得流油的金家出洋貿易中投了一筆錢。只要等貨船歸來,必得得到百倍暴利。

  金家的船返航了,是裝滿了金銀財寶,只要能順利靠岸就能分錢。

  偏偏在距離羊城還有一天航程時,它沉船了!

  晴天霹靂!

  金九齡收到萬福萬壽園寄來的信,差點兩眼一黑昏過去。

  除了京城的這套房產,他把剩余的九成家當都投到了這筆遠洋貿易裡。

  三年前,為了搶到這個名額是使盡渾身解數。

  現在眼看就能分紅了,居然沉船了!

  萬福萬壽園寫信來,表示打撈很困難,依照契約只賠償投資者一半的本金。

  分紅沒了,家當還縮水一半。

  金九齡氣得就想砸杯子。

  「不能砸。」

  王清瀾立刻攔住,「這是汝窯出的茶杯,它貴著呢!」

  金九齡一口氣堵在心頭,到底舍不得錢,把杯子放下了。

  瞧著送來這封信的女人。

  她穿了一雙紅色繡花鞋,鞋面繡著如今被認為不祥的報死鳥貓頭鷹。

  金九齡立刻挑刺,「你生怕別人認不出你是紅鞋子的老二嗎?到我家來就別穿這麼喪氣鞋子,霉運都被帶來了。」

  王清瀾是紅鞋子組織的老二。

  繡著貓頭鷹圖案的紅鞋,是這個組織的標志物。

  金九齡又罵,「公孫蘭一定是腦子有病,否則怎麼會用這種圖案做組織的標志物。」

  公孫蘭創立了紅鞋子組織,成員一共是八個女人。

  老二王清瀾管賬,老四歐陽情是江南花魁。

  老五江輕霞出家修道,她與平南王府的管家江重威有舊。

  老八的位置選得不順利。

  據說公孫蘭本來看中一個漂亮姑娘入伙,但不等說服對方,人就死了。

  後來又相中了薛冰。

  只是近一年,薛冰與陸小鳳越走越近,怕她動了真情而暴露組織。

  加入紅鞋子是能互換情報,互幫互助。

  每年還要殺幾個人,砍下死者身體的一個部位作為殺人證明。

  為何殺人?

  可以是打抱不平,也可以是順便搶劫。

  總之,人必是要殺的,順便交會費。

  只有做了同樣殺人的事,才能算是同一個組織的成員。

  最後,公孫蘭兜兜轉轉吸納了京城「苦行庵」的妙華師太做老八。

  問妙華師太有什麼本領?

  京城好些權貴,包括皇太孫家的女眷也常常去苦行庵拜佛。

  金九齡與王清瀾在羊城結識。

  三年前成了地下情人,這段關系一直隱瞞得很好,沒叫第三人知道。

  王清瀾對金九齡泄露了紅鞋子情況。

  她更是挪用了組織的經費掛靠在金九齡的名下,參與到了萬福萬壽園的出洋貿易投資中。

  沉船事故發生在半個月前。

  消息先傳到羊城,她馬不停蹄從南到北,趕到京城。

  「現在要怎麼辦?」

  王清瀾也急得火燒眉毛,「我要去哪弄一筆錢補齊虧空?」

  金九齡:「你問我,我問誰?我比你損失得更多,一半的家產都沉水裡了!只憑六扇門的薪水,別指望再攢到同樣多的錢。」

  說著,他眯起了眼睛,「讓我想一想要怎麼辦,什麼事來錢最快呢?」

  *

  *

  翌日,京城多雲。

  陸小鳳去糕點鋪「合芳齋」打聽消息。

  對掌櫃描述了帶走龜孫大爺的奇怪京城男人,詢問店裡是否來過這樣一位客人。

  余掌櫃很是和善,說是頗為敬仰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然後,陸小鳳得到了兩個消息。

  轉而告訴涼霧,「一個好消息與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涼霧:「壞的。」

  陸小鳳:「余掌櫃沒有見過我描述的奇怪男人。」

  涼霧:「好的呢?」

  陸小鳳:「余掌櫃的回答給我提供了一個思路。」

  余掌櫃表示「合芳齋」的糕點老少鹹宜,價格公道,所以三教九流的人都會來買。

  有一類人通常會貼上各種胡子,喬裝而來。

  「是宮裡的太監。當不想被人發現身份時,往往會用胡須做偽裝。」

  「我轉念一想,太監正好與去青樓找龜孫大爺的古怪男人對上了。

  那人不喜女色,是因為沒那個能力了。出手闊綽,但抹去金錠標記,就是不想暴露來自大內。」

  陸小鳳問:「你說我猜得有沒有道理?這能算好消息吧?」

  「你猜得很有道理,很符合邏輯。」

  涼霧卻話鋒一轉,「如果這個推測成立,代表一個有錢的太監特意南下江寧帶走了

  龜孫大爺。太監也不是都有錢,有錢的距離皇帝很近。」

  她說:「因此,這個案子牽扯上了皇宮大內,你確定這是好消息?宮牆深深,你接下去想怎麼查?你在皇宮裡有熟人嗎?」

  陸小鳳被問得一愣。

  他搖了搖頭,「別說皇宮裡有熟人了,就是王府裡也沒熟人。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給我點時間,叫我好好想一想。」

  涼霧沒有立刻回答,心中卻冒出了一個念頭。

  ——不知葉孤城有沒有興趣,讓黑白無常的行蹤深入大內?

  自此就能流傳一個深宮怪談,「子夜時分,紫禁之巔。無常出沒,生人避讓。」


第78章

  「你邀請我一起夜探皇宮大內?」

  葉孤城聽到涼霧的提議,沒有錯愕,只有一種果然來了的感覺。

  遙想當年峨眉山下,兩人做過一道選擇題。

  是正大光明遞拜帖請見獨孤一鶴?還是悄無聲息地潛入掌門住處摸查情況?

  當年,兩人選了前者。

  對於落選的那一項有無遺憾,那是智者見智了。

  葉孤城還是多問了一句,「這個提議,你和陸小鳳說了嗎?」

  「沒有,我也不打算說。」

  涼霧說,「此事你知我知,對他是先斬後奏。這樣做,理由有二。」

  她豎起第一根手指,「陸小鳳有麻煩成精的趨勢。他同去的話,反倒增大暴露的風險。」

  葉孤城差點笑場。

  這個理由頗為迷信,但越想越符合事實。

  涼霧又豎起一根手指,「另外,不知者無罪。我猜皇宮必有高手坐鎮,萬一我們失手被擒,好歹把陸小鳳給摘了出去。」

  葉孤城:「你倒是頗為陸小鳳著想,卻喚我一起去跳深坑。」

  「你與眾不同。」

  涼霧正兒八經地說,「當黑白無常一起行動,法力一加一大於二。龍潭虎穴,暢行無阻。」

  葉孤城面不改色,他怎麼可能聽到誇獎就表露喜色。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涼霧凝視對方,「因為我感覺到了你對夜探紫禁城的躍躍欲試,不是嗎?」

  葉孤城依舊沒有言語,但灼灼目光已然表明了一切。

  涼霧:「我既借宿書肆必為你著想。以此行助你圓夢,豈不美哉?」

  葉孤城終是直言:「確實美妙。」

  有人懂得他的瘋狂,願意為他實現瘋狂提供的合理借口,更與他一起瘋狂,必是美妙至極。

  話到此處,也能敞開了聊。

  葉孤城即刻談起已知的宮內情況。

  「柴壽作為皇帝,八十八歲的年紀著實太長壽。不只是兒女先他而去,他都活過了幾波禁軍統領與大內高手。如今的這批守衛是三四年前陸續換上的。」

  皇宮禁軍三班倒,每四個時辰換班,定點巡查。

  宮牆內的東南西北四方,另有有大內高手各自坐鎮一方。

  不論白天黑夜,這些高手都會時不時巡邏,防止江湖人闖入。

  江湖人時不時闖皇宮。輕則被廢武功,重則當場擊斃,甚至搞連坐,對夜襲者的師門問責。

  在重典之下,每隔三五年還是有人不死心地嘗試突破封鎖。

  葉孤城:「據已知消息,被抓的都不是衝著刺殺皇帝,而把夜闖皇宮視作一個難以完成的目標,就像去各大門派踢館。」

  涼霧:「江湖人真是有冒險精神。」

  這種冒險是好是壞,就不多作評價了,她自己很快也要俠以武犯禁了。

  涼霧扒拉了一番記憶,「似乎沒傳出某某某深宮一日游成功的捷報?至少柴壽繼位後的四十九年,沒有相關消息吧?」

  「的確沒有。」

  葉孤城說,「柴壽接位後,朝廷承認的闖入者共計十七人,非官方認可有十一人。這些人三成被處死,六成被招安,還有的交了大筆贖金,被打成重傷後放走了。」

  涼霧聽著對方如數家珍,這人果然是為潛入皇宮時刻准備著,

  不愧是她,慧眼如炬地發現了探秘皇宮的最佳搭檔。

  涼霧虛心請教,「有沒有能立即啟用的夜探方案?像是走哪一條路線,哪個時間點進宮成功率最高?」

  葉孤城:「先說具體目標。」

  涼霧:「目標對像有二,或是找到帶走龜孫大爺的奇怪男人,或是找到暗殺薛夫人的飛針高手。」

  皇宮說大不小,說小不小。

  要完全摸查一遍,顯然一個晚上是不夠的,做好多次進入的准備。

  「那個奇怪男人出手闊綽。」

  涼霧說,「第一次夜探就先瞄准幾大管事太監。」

  雖然摩拳擦掌想要夜探紫禁之巔,但也沒有頭腦發熱地立刻闖進去。

  涼霧:「不是所有太監都住宮內。陸小鳳已去宮外的大太監住所排查,說不定他能先一步有所發現。」

  倘若陸小鳳在宮外先一步鎖定可疑人士,紫禁夜行就要推遲了。

  葉孤城保證他沒有偷偷祈願。

  才不會為了黑白無常現身皇宮,就期盼陸小鳳什麼都查不到。

  完全沒必要。

  無法以調查凶手的理由夜探皇宮,反倒能少一分緊迫,多一分閑適。

  之後就去夜探御書房。在搜羅天下古籍追查驚雁宮的線索路上,大內書庫是必定要查的一環,或早或晚而已。

  今天,涼霧提出入宮計劃在先。

  葉孤城可以確定她不會拒絕自己的邀請了。

  換句話說,潛入紫禁城不會只有這一次契機。

  夜路走多了,總會撞到鬼。在皇宮裡多晃悠,增加發現線索的可能性。

  葉孤城只道:「假設陸小鳳在宮外沒收獲,我們入宮以大太監為目標,就要接近皇帝寢宮。」

  大太監往往是皇帝跟前的紅人。

  當值時為了隨傳隨到,都不會距離皇帝太遠。

  去查太監,也不可避免要接近皇帝。

  柴壽從二三十年前就漸漸不入後宮。

  彼時他六十多歲,還有三子兩女在世。以年事漸高為由,說要固本養性,不再采選新人。

  二十多年過去,宮內妃嬪上了年齡,多是老死病逝。主子死了,宮女們也陸陸續續被放出宮。

  現在,柴壽的後宮只剩一嬪兩才人。三者膝下皆無子女,也都過了花甲之年。

  葉孤城談起這些,只為說明一點。

  「柴壽一般不去別的宮殿過夜,辦公與就寢都在壽安宮。」

  說著,取筆墨畫了一張大致的皇城地圖,標注出了各個宮殿的位置。

  他又詳述了坐鎮皇宮東西南北四面的高手,分別以哪些武功出名。

  葉孤城:「入宮夜探沒有固定的安全路線,因為侍衛巡查線路一直在變化中。只能說凌晨醜時換班是相對薄弱的防御時間段,然後我們隨機應變。」

  涼霧瞧了地圖,深深看了對方一眼。

  有充分理由相信這人在宮裡有眼線,而且不止一個。

  「不必誇我。」

  葉孤城對於這幅地圖一點也不滿意。

  「此圖甚是潦草,只有殿宇的大致方位,但具體線路模糊不清。」

  涼霧清楚難以制成一份完整的皇宮地圖,這涉及機密了。

  「在宮內當差,不升到一定品階,能走動的區域有限制吧?」

  葉孤城點頭。

  他接觸到的太監,比如王安品階不高。

  目前,王安被派出了宮,到皇六子柴讓府上當差。

  低位份的人不能隨意走動。

  高品階的人又怎麼會被輕易收買,泄露機密。

  這就導致地圖不詳細。

  涼霧:「無妨,圖中缺失的具體路線,由我們稍後補齊。」

  兩人下定決心密探皇城。

  是否近期行動,就看陸小鳳在宮外的調查結果。

  以半個月為期限。

  如果宮外找不到目標對像,端午節之後的那天啟動「黑白無常紫禁之巔」行動。

  *

  *

  端午節至,京城天氣越發燥熱。

  烈日高照。

  往年五月猛吹的

  大風,今年都沒能如期而至。

  「這見鬼的天氣。」

  金九齡自從虧損大半家產,心情一天比一天煩躁。

  他不要過清貧的日子。

  想到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麻衣,他就恨不得去劫富濟貧。

  濟的,當然是他自己。

  打劫!

  這個念頭一旦冒了出來,就再也消不去了。

  只要干一筆大的,何止能彌補虧損,更能後半輩子不愁花銷。

  劫誰?

  曾經最有錢的人是霍休。

  霍休卻被爆出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他被陸小鳳殺了。

  青衣樓內鬥持續一年,最終投靠薛笑人的殺手組織未果,死在了涼霧手裡。

  金九齡當時搜集到這些訊息,只恨不是自己除掉霍休。

  他絕不會像陸小鳳一樣躲避殺手殘部追殺,而是先把霍休遺產都搜刮出來。

  反觀陸小鳳與涼霧都不注重奢華享受,壓根不像繼承霍休遺產的模樣。

  錢!

  那樣大的一筆錢,居然就隨著霍休之死而成了下落不明的秘密。

  金九齡更懷疑是青衣樓一百零八樓的某些人瓜分霍休遺產。

  那些人沒有死磕總瓢把子之位,而是拿錢走人,急流勇退。

  現在再想前首富霍休已經沒了意義。

  眼下,要找一個適合被搶劫的對像。

  江南花家有錢。

  金九齡搖搖頭,他對花家的財物存放情況所知太少。

  而且花滿樓與機關鬼才朱停的關系不錯,說不定花家的金庫遍布殺人暗器。

  不選花家,要選一個他了解財物儲存情況的肥羊。

  不必舍近求遠,京城就有一家。

  不是別人,就是今年年初被冊封為皇太孫的宸王柴允榮。

  早幾年,柴允榮與武林宵小有過衝突。

  六扇門派人去宸王府,金九齡是特別安保隊伍的領隊,對王府布局再熟悉不過了。

  柴允榮的家財比不過霍休。

  金九齡卻知道若能搶了宸王府的庫房,也夠他後半輩子享福了。

  然而,那是皇太孫啊!

  當老皇帝駕崩,就能名正言順繼位的皇太孫。

  搶劫下一任皇帝,應該是叫人惶恐。

  金九齡心裡卻急速地升起另一種情緒。

  他雙眼放光,越想越興奮。

  要打劫就劫一波大的,也能叫他用另一種身份青史留名。

  轉念之間有了模糊計劃。

  紅鞋子的老八妙華師太一直接觸京城權貴,這個組織不就是送上門的替罪羊。

  容他想一想如何嫁禍才最完美。

  神針山莊薛夫人暴斃。

  金九齡想起這樁懸而未明的案子,有一個念頭呼之欲出了。

  繡花,是不是能用它做點文章?

  *

  *

  五月十日,端午節過去五天了,持續多日的極端悶熱天氣終於有了變化。

  入夜,京城變天。

  烏雲密布,狂風肆意,電閃雷鳴。

  「轟!」「轟!」「轟!」

  隨著三道駭人驚雷打響,似乎劈在了紫禁城的中軸線大殿上,暴雨傾盆而下。

  一時間,天昏地暗。

  雨幕籠罩下的紫禁城,只聞雨聲咆哮,難覓活人的聲響與氣息。

  雨喧囂而陰冷,仿佛將皇宮拽入異度空間。

  此時,戴著一白一黑兩頂長帽的暗影驀地冒了出來,現身於紅牆宮道上。

  細看二者的衣帽都是干的,居然滴雨不沾,周身似有一層透明屏障。

  這還是人嗎?!

  兩頂長帽一共八個紅色大字「你也來了」與「正在捉你」,在大雨裡變成了暗紅的血。

  血紅色的字無不昭示來者的身份,正是赫赫有名的黑白無常。

  暴雨夜,宮牆內,無常出沒。

  今晚,是涼霧與葉孤城夜探紫禁城的第三夜。

  半個月以來,陸小鳳不只查了太監的群居地,還去了各種賭坊。

  他了解到賭坊也是太監們最喜歡出沒的場所,但是毫無收獲,不見奇怪男人的蹤影。

  另外,把京城所有青樓都查了一遍,那是龜孫大爺常去的地方,依舊沒找到人。叫他懷疑龜孫大爺已經被殺了。

  宮外,未能發現蛛絲馬跡。

  「黑白無常紫禁之巔」計劃正式啟動。

  端午後,黑白無常逢雙潛入深宮。

  以東西南北的順序,每次換一條路線奔向皇帝寢宮附近。

  前兩晚,暫未有所得。

  涼霧甚至隨機選取了落單的宮女與太監共五人,以攝魂術與其「談談心」。遺憾的是沒能打聽到目標人物的消息。

  被邀請的「談心者」迷迷糊糊地離開了。

  如果沒有意外,這些宮女太監們不似安順王完顏父子,余生都應該想不起曾經遭遇過白無常。

  涼霧卻也無法斷言這些人終其一生都想不起來。

  人的大腦很奇妙,說不定某天會有記憶回閃,叫深宮傳出鬼差辦案的故事。

  這次,兩位鬼差走西側路線進宮。

  西側有一塊冷寂到沒有人氣的院落名為「西苑」,曾經是皇子皇女的住所。

  柴壽死了八個孩子。

  唯一活著的第六子柴讓,在五年前也出宮開府了。

  自此,西苑成了無人之地,成了某種意義的冷宮。

  要找的可疑目標是有權有錢的大太監,這類人物不該出現在冷宮。

  涼霧與葉孤城還是秉持著選擇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翻入西苑破舊的圍牆。

  冷宮,無燈,沒有光照。

  幸而兩人練就了黑夜裡視物的能力,得以通行無礙。

  雨越下越猛,劈劈啪啪地敲擊著屋頂瓦片。

  牆角,北側。

  背陰面的一株植物被暴雨折斷了花枝。

  涼霧多看了它一眼。

  因為那是一株葵花,生長位置恰似「消失的它」任務提示語所描述——「此地常無日,青青獨在陰」。

  有點巧了。

  涼霧正想著是不是要走近看看。

  此時,微不可聞的破空異響突然出現。

  乍一看雨裡什麼都沒有,所來之物好似透明無形,以詭譎之速刺透雨幕,直衝黑白無常的眉心。

  電光石火之間,涼霧與葉孤城迅速回擊。

  長袖一掃,磅礡內力傾瀉而出,攻向看不見的暗器。

  「叮!叮!叮……」

  就聽地面上響起了一串細微聲響,在暴雨裡幾乎無法辨識。

  涼霧與葉孤城卻都聽到響聲,看向聲音源頭,更是看到墜地的暗器是什麼。

  赫然是一把繡花針!

  下一刻,怪異人聲似乎從四面八方而來。聲音非男非女,陰柔卻又狠厲。

  「地府是覺得我活太久了,派出黑白無常前來索命嗎?只是我的命,天也不能收!桀桀桀——」

  話音落下,四周的雨幕變了。

  它不再是雨,而在半空形成了一個個旋渦,想要吸走所有生機。

  當然也包括黑白無常的生命。

  涼霧只覺外放的內力以違背自身意志的方向動了,將要被旋渦吸去。

  ——吸星大法!

  她猛地想到這門看過、研究過,但始終沒有親自練習過的怪異武功。


第79章

  蕭索冷宮,突現詭狀。

  大雨本應向下墜落,卻被驀地改變了軌跡。

  雨在半空中高速打旋,形成了類似龍吸水的強風漩渦。

  正在吸走的卻不是水,而是地上黑白無常的生機。

  一團人影騰空矗立於漩渦風暴中心。

  風雨遮蔽,瞧不清此人的身形胖瘦,更看不到具體長相。

  不得而知是他,還是她?

  只知這就是不男不女怪音的發聲人。

  涼霧與葉孤城的內力不受控地被漩渦吸取。

  想要切斷自身真氣與漩渦粘連,對漩渦發動攻擊卻似泥牛入海,所有攻擊之力反被漩渦吞噬。

  兩人迅速對視,無須言語,朝著一南一北撤退。

  從反方向撕扯中間位置的怪人,意圖將吸功漩渦一劈為二地摧毀。

  怪人卻似章魚,居然自發地將吸功漩渦分

  裂為多條觸手,緊隨其後地追趕獵物。

  極端驚悚一幕出現了。

  暴雨亂流,似天地顛倒,海陸移位。

  深海錯至皇宮上空。

  難辨海怪真容,其揮動著粗壯觸手,追擊來自地府的一白一黑無常鬼差。

  涼霧與葉孤城被怪異的吸力束縛,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法掙脫。

  攻擊怪人,反叫自己成了能量供給源。

  好像只能源源不斷地給怪人提供內力,直到被榨干最後一絲真氣。

  怪人難道是無底洞嗎?

  涼霧不信。

  吸星大法有兩個弊端:

  其一,來源不同的真氣會相互對衝

  其二,吸取旁人的內力一旦超出自身容納極限就會引發自爆。

  即便是它上一個完整版本的北冥神功,也有一個高危風險。

  即,「敵之內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ヾ

  今夜,突遇的怪人內力強到深不可測。

  兩人以二抵一,都無法突破對方的運功封鎖區域。

  怪人所用武功與吸星大法相似,卻已遠超這門武功本有的威力。

  此子很可能突破了吸星大法的弊端限制,無師自通了北冥神功的境界,頗有把天地之氣盡收股掌之間的神通。

  然而,仙凡終是有別。

  當修行到了一定境界,比如麻衣教的創立者麻衣老道,他有心在人間多停留也會被天道規則排斥,不得不遠行前往更高的世界。

  怪人如果已經到更高境界,憑什麼是例外得以逗留凡間呢?

  「平地生風,陰陽兩極。」

  涼霧忽用偽聲喊出這句話,在大雨裡沙啞的聲音似從幽冥地獄而來。

  葉孤城瞬間懂了言外之意。

  去年二月,麻衣谷外,兩道龍卷風突起。

  把兩人分別帶到充斥異常生機與偏激死氣的兩個地點。

  只有突破了生機考驗與死氣封鎖,才能重回普通世界。

  今天,若叫生機與死氣奇襲怪人,令其同時吸收兩股屬性相悖的能量,會發生什麼呢?

  這人能承受得住嗎?

  還能似無底洞一般不為所破嗎?

  眼下,卻有一個小問題。

  兩人從何獲得趨近天地規則的生死氣息呢?

  「轟隆隆——」

  紫禁城上,驚雷再起。

  一道道紫光閃電似異形巨獸之爪,它從虛無而來,撕裂了漆黑天空。

  葉孤城靈光一閃,忽道:「天地太極。」

  「天地太極圖」來自《戰神圖錄》。

  它是目前唯一已知的驚雁宮流傳於世的武功。核心內容是汲取雷電之力為己用。

  雷電之下,方死方生。

  雷電有摧毀一切的滅世死亡之力,亦有一響萬物生的蓬勃生機。

  葉孤城從十年前開始臨摹「天地太極圖」。

  彼時落筆,感覺異常艱澀,往往腦中忽生空白,似有無形險阻叫他無法成畫。

  十年後,沙漠望月城。

  他已能運筆如飛,將取自《戰神圖錄》的一頁完整武功贈予涼霧。

  不過,時至今日僅是紙上談兵,沒有實踐轉化過雷電之力。

  紙上得來終覺淺,是時候身體力行了。

  葉孤城運行內力探向驚雷滾滾,汲取其毀天滅地的死意。

  霎時,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能量從天而來,沒入了他的奇經八脈。

  涼霧秒懂那句「天地太極」的含義。

  這是要彼此吸納雷電之力,分別轉化死氣與生機,再注入怪人的丹田。

  以血肉之軀奪天地之力,多麼瘋狂的嘗試!

  在白無常的面具下,涼霧卻燦然一笑。

  也主動引得雷擊,電光閃動間,生機磅礡似海嘯傾覆她的五髒六腑。

  這一刻,對兩人來說是驚險至極,卻也是最佳的試煉時機。

  兩人以身試法,承受雷電攻擊,頃刻間好似被天地法則的滾滾能量淹沒。

  妙就妙在有第三人主動送上門,敢做那個泄洪口。

  攜雷電氣息的生機與死氣,隨著涼霧與葉孤城的真氣奔瀉而出。

  順著怪人制造的吸功漩渦,以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沒入其體內。

  一時間,雷光漫天。

  深宮殿頂被照得宛如白晝。

  一幅見所未見的奇景在紫禁城上空出現了。

  一白一黑的兩團能量相互纏繞,仿佛在天幕上形成了巨大的天地太極圖。

  太極圖中央,龍吸水漩渦越卷越快,更是吞噬了雷光陣陣。

  這等異相必是驚動皇宮眾人。

  坐鎮四方的大內高手傾巢而出。

  從東南西北朝著西苑冷宮方向奔去,欲將探紫禁城的賊人擒下。

  今夜的賊人必是非同一般的膽大包天,否則豈會在皇宮上方打得驚天動地。

  異像中心,三者纏鬥。

  隨著雷光越積越盛,一股令人難以喘息的威壓從天地太極中輪轉而生,向四面八方急速擴散。

  當威壓過境,牆角背陰的那一株向日葵瞬時化為粉塵。

  有的武功,使用者也不知道在實戰中會發生何種異變。

  涼霧知道的是今夜初次嘗試化雷電之力為己用,在天地法則之下,肉體凡胎得以淬煉。

  游戲面板的個人數據給出直觀反映。

  根骨:96/100(半步先天)

  天賦:98/100

  生命:21/100

  根骨提升了1個點,天賦提升了3個點。

  這本是難以寸進的數值,不經脫胎換骨之危不得提升。

  不過,今夜必須到此為止了。

  生命數值的驟降,無不說明身體承受力到了極限。

  一旦低於20點,就像是手機電池邁入危險的低電量區域。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搏殺,不適合發生在紫禁城內。

  涼霧感覺到了從各個方向趕來的大內高手,這群人已然成包圍之勢,是要做鷸蚌相爭裡的漁翁。

  當此之際,她不退反進。

  猛地再汲取了一股巍巍雷電生機,傾數攻向怪人。

  葉孤城亦然,以浩蕩的雷電死氣擊入怪人丹田。

  漩渦之內,怪人身軀漲大如氣球,似乎輕輕戳一下就會立刻爆開。

  騎虎難下!

  到了這一刻,不是本人想停止吸取別人的內力,想停就能停了。

  攜雷電之力而來的生機與死氣同時沒入他身體,不控制形成了宛如變異太極的異種真氣。

  異種真氣很快鳩占鵲巢,侵占他的丹田。

  他想停止吸星大法,偏偏丹田自行運功,繼續吸取黑白無常的真氣。

  異種真氣越聚越多,從丹田擴散到了經脈,眼看就要承受不住直接爆體而亡。

  只能兵行險著,效仿當日決絕一刀。

  怪人竭盡全力將大部分的異種真氣逼向下。腹位置。

  猛一咬牙,似是揮刀自宮一般,直擊曲骨穴,將異種真氣被斷於體下。

  「啊!噗——」

  下一刻,即將吞噬一切的漩渦中,終是反向爆出一聲慘叫。

  漩渦應聲而碎。

  雨,夾雜了一股鮮血直直墜地。

  怪人終是露出真身,卻仍然難窺真容。

  其氣喘吁吁地立飛檐之上,背脊微微佝僂。

  身著最普通的太監服,披頭散發,臉上疤痕交錯,無法辨識長相。

  吸食內力的漩渦突然從內崩裂,涼霧與葉孤城不免被反向甩了出去。

  兩人凌空旋身,落於屋脊之上。

  本該對怪人乘勝追擊,但大內高手已經紛紛趕到冷宮之側。

  禁軍首領蘭虎看清西苑的場景,駭然失色。

  雷雨夜的紫禁城,蒼穹上忽現巨型太極圖與龍吸水漩渦。

  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是黑白無常與毀容太監嗎?

  本想抓賊,可是冷宮屋頂上的三者是賊嗎?或者要問這些

  還是人嗎?

  此時,一道毛森骨立的聲音似毒蛇游走,在冷宮上空竄開了。

  就聽白無常說:「閻王要他三更死!」

  涼霧把戲演到底。

  黑白無常夜入皇宮,怎麼能叫私闖禁宮呢?分明就是執行公務——地府的公務。

  毀容太監冷笑出聲,「莫說是人,就是鬼也無召不得入宮!此乃皇命。」

  這話好像表明了他的身份立場。

  之所以大打出手,只因遇上了偷偷潛入的宵小。

  別管是不是鬼差依照生死簿索命,踏入了紫禁城就要遵守這裡的規矩。

  毀容太監看向大內高手們,「皇命即天命!爾等豈敢不從!」

  蘭虎等人面面相覷,捉拿賊人是職責所在,但是「賊人」的範圍已經擴大到鬼差了嗎?

  憑什麼認為來者是真的黑白無常?

  原因簡單,今夜的異像前所未見,不似人力可及。

  猶疑只是一瞬。

  蘭虎仍舊要聽從皇命。

  恰是一瞬之差,冷宮上空再現駭目金光。

  只能瞥見黑無常一揮衣袖。

  他從無間地獄召喚煌煌之威,以迅疾之勢化作金光向眾人撲面襲來。

  地獄之光要如何阻擋?

  蘭虎等人無法阻擋,被金光刺激地緊閉雙眼,身體本能地向後以最快速度退逃。

  在一眾大內高手的起落之間,金光消失了。

  隨之一同消失的是黑白無常。

  只有白無常的後半句話在大雨盤旋不散,「不得留他到五更……」

  究竟是不留誰的命?

  蘭虎試圖再問,可是無人能問了。

  視野裡已經沒了黑白無常的蹤影。

  毀容太監竟然也從飛檐上消失,遠遠瞧見他在兔起鶻落之間竄向皇帝寢宮。

  「追!」

  蘭虎當即下令。

  找不到鬼差,必是要攔下活人,才能在皇上面前有一個交代。

  退一步說,今夜之前從不知道皇宮裡居然有如此深藏不露的太監。

  此人是誰?

  是皇帝的秘密武器嗎?還是偽裝成太監,要去刺殺聖上?

  種種疑問令人大內高手們奔向壽安宮,高呼為救駕而來。

  壽安宮,當今聖上柴壽的寢宮。

  夜更深了,暴雨仍舊在下。

  席卷皇宮的驚變風雨似乎唯獨沒有吹至壽安宮。

  燈火一簇簇亮起。

  白發蒼蒼的柴壽披上一件大氅,不急不緩地走出了寢殿。

  「眾卿平身。」

  柴壽說,「朕已聽聞今夜西苑之戰。陰陽有別,本該各行其道。皇宮自得天佑,並非鬼差隨意進出之地。」

  這一番話表明了皇帝的態度。

  不管黑白無常是真是假,都不能在紫禁城內恣意行事。

  柴壽下令,「自今日起,加強巡邏。是人也好,是鬼也罷,不請自來,皆除之。」

  禁軍首領蘭虎不得不問,「臣慚愧,不知如何除鬼。」

  柴壽:「如何抓人就怎麼捉鬼。敢闖皇宮的人是自恃武功,敢來索命的鬼也就是自持法力。

  兩者都是懷揣非同一般的力量,你們不以內力攻擊豈知傷不了鬼呢?就像今夜的老宦官做的那樣。」

  蘭虎等人若有所思。

  皇上的話頗有一番道理,今夜毀容太監與鬼差們是大打出手了。

  雖然打到天地變色出現異像,但也表明了人與鬼是能打的,而不會完全束手無措。

  柴壽揮揮手,「行了,夜很深了,爾等回房慢慢琢磨吧。」

  蘭虎一眾相互看了看,本是為追蹤毀容太監而來。

  但瞧著皇上的樣子,經聽了那人的彙報,也沒有更多解釋說明的意思。

  這下也只能遵旨告退了。

  匆匆來,匆匆去,甚至都沒能弄清毀容太監的名號。

  皇上叫他「老宦官」。

  一個「老」字好似表明他深藏宮中多年。

  對於對方的品級、官位、管轄事務等等具體情況,卻是一概不外泄了。

  大內高手們如潮水般退去了,壽安宮外還有一人求見。

  柴允榮被封為皇太孫之後,每月有一半時日被要求留宿宮內,跟隨皇祖父處理朝政。

  今夜,深宮驚變。

  鬼差索命,天現異像。

  柴允榮住在壽安宮之側,豈能不在第一時間前來關心情況。

  他聽宣入殿,無比關切地說,「給皇祖父請安。孫兒聽聞宵小闖宮,請命帶隊全力追捕。」

  「不必緊張。」

  柴壽說,「知你是關心朕的安危,但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辦。朕已命蘭虎等人提高防御。」

  柴壽起身,走到了皇孫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松一些,為君者的一生會遇到無數困難,今夜之事微不足道。往後,你見識得多了也就懂了。」

  柴允榮暗暗心驚。

  這話可不好回應。他做皇帝的話,意味著皇祖父駕崩了。

  柴允榮立刻大表孝心,「孫兒惶恐,只願祖父萬壽無疆。」

  「瞧你的臉色,愈發蒼白了。」

  柴壽笑呵呵地說,「沒必要惶恐,朕早說了你深肖朕躬。哪有誰能萬萬歲呢?朕能活到鮐背之年就不錯了。朕想開了,你也有心理准備,死亡是早晚都要來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

  所謂鮐背之年,也就是九十歲高齡。

  柴允榮瞧著皇祖父的蒼老面龐,還有兩年他就到九十高壽了。

  當他自言命數將盡,沒有半絲驚恐,只有從容不迫。此等心態,自己何時能及?

  *

  *

  紫禁城上,雷光頻閃,太極龍卷對峙。

  不僅是宮裡人能看到,住在皇宮附近的人也遠眺到一幕幕。

  陸小鳳為了追查可疑的太監特意換了客棧,搬到皇宮西側。

  今晚雷聲轟鳴,他沒能呼呼大睡。開窗遙望時,把宮殿上空的異像收入眼底。

  一個詞形容——目瞪口呆。

  怪事年年有,今夜是不是怪得過於離譜了一些?

  陸小鳳怎麼可能繼續待在客棧。

  跳窗而出,飛到宮牆邊緣,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極龍卷圖出現得詭異突兀。

  以其為中心,威壓四溢。甚至蔓延到了宮牆邊緣,叫人為之變色。

  這股威壓持續時間卻不長。

  瞧熱鬧的不只他,就看到「合芳齋」的余掌櫃也冒雨前來了。

  余掌櫃還念叨著,「可惜了,可惜了,東家錯過了這等異像,著實可惜了!寫信,我要立刻寫信回去。」

  若是平時,陸小鳳定會去搭訕幾句。

  問余掌櫃是要寫信給誰啊?可惜的東家又是哪位高手?

  今夜沒有問。

  他遙望龍卷崩而太極散,隨後一陣金光在宮殿上方爆開。

  離得遠,反倒不似被金光灼目的當事者。

  陸小鳳依稀捕捉到兩團暗影借金光遠遁,沒入了黑暗雨幕裡。

  一個猜測似驚雷劈到頭頂。

  夜襲皇宮又觸發天像變異的兩團暗影,該不會是涼霧與她借宿之地的屋主柳不度吧?

  兩人先斬後奏沒通知他,直接去大內追查可疑的太監了!

  這真是膽大妄為,但不帶他一起玩!

  冒出了這個念頭,哪還有閑情聊天。

  陸小鳳衝入雨幕,直奔丘陵書肆的京城分店驗證猜測。

  *

  *

  雨一直下。

  丘陵書肆,一往如昔的平靜。

  涼霧與柳不度沒走正門,直接翻牆進入後院。

  落地後,即刻取下無常高帽與鬼臉面具。

  第一次引雷電之力,豈有不受傷的道理。

  只見兩頂帽子都破了一道裂口,頭發也都有燒焦痕跡。

  兩人見狀卻相視一笑。

  涼霧:「挺好的,只是輕傷。」

  葉孤城:「縫一縫帽子依舊能用。縫合線是鬼差認真辦公的證明。」

  他拿過涼霧手裡的白無常帽,「很快補好,明日給你。」

  涼霧調侃:「你對自己的針線活挺有自信。」

  葉

  孤城回答得理所當然:「不會縫針,在山林裡衣物壞了,還沒有備用衣物時要怎麼辦?」

  衣服濕了,能用內力烘干。

  破了的話,他還沒學過一招修復的法術。

  葉孤城:「我尚食人間煙火,這也是行走江湖的基礎本領。」

  涼霧連連點頭,「對,你說得全對。」

  此時,書肆大門被「砰砰」敲響了。

  傳來了熟悉的叫門聲,「有人在嗎?我是陸小雞,有急事。」

  葉孤城聞言,微微搖頭,「這人來得倒是快。」

  涼霧:「或許因為今夜我們仨是同類,所以他有特別的感應了。」

  什麼同類?

  涼霧與葉孤城對戰毀容太監已經處於力竭邊緣。

  衝出皇宮時,無暇再維持內力防雨罩,是淋濕成了落湯雞。

  落湯雞與陸小雞可不就是同類了。

  不多時,書肆的門被打開了。

  涼霧與葉孤城撐了一把雨傘,一身干淨清爽、滴雨不沾地出現了。

  門外,冒雨而來的陸小鳳頭發還在滴水。

  陸小鳳一愣。

  怪怪的,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


第80章

  陸小鳳尚未想出何處古怪。

  涼霧開門見山地問:「你來,是問皇宮的半空異像?」

  「對。」

  陸小鳳將不明所以的奇怪感覺暫拋腦後。

  也直接問了,「今晚的動靜是不是你們搞出來的?」

  涼霧:「到屋裡再說。」

  「去花廳。」

  葉孤城撐傘帶路,將人引向後院花園方向。

  陸小鳳沒有急不可待地發問。

  先把滴水的頭發與潮濕的衣服都給烘干了,徹底擺脫落湯雞狀態。

  不對啊!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了。

  前面兩人同撐一把傘,卻叫他被冷冷的冰雨往頭上胡亂地拍。

  「就沒有第二把傘嗎?」

  陸小鳳幽怨的聲音飄了出來。

  葉孤城:「沒有,我平時不撐傘。店內只剩這一把給伙計們備用的了。」

  平時不撐,為什麼今夜撐了?

  從內力體能的角度思考,很容易得出兩人在皇宮搞出大事後,體力不支需要修養的推論。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他怎麼覺得還能從另一角思考呢?

  涼霧適時插了一句,「羽族擅長打理沾濕的羽毛。這點是你的強項,你又何必多此一舉與我等凡人來爭傘撐。」

  陸小鳳:?

  「不是吧?就算我自稱小雞,但也不必快進到開除我的人籍吧?」

  陸小鳳煞有介事地說,「我還是挺稀罕自己人模人樣的,暫時沒想搞一身毛。古有葉公好龍,今有小鳳好鳥。何況哪有鳥能聰明到與我一較高下。」

  涼霧想起不知與宮九行至何處的神雕。

  她笑道,「以後有機會的話,介紹神鳥與你認識。」

  陸小鳳好奇心起,已經不再去想撐不撐傘的問題。

  「聽你的語氣,真的存在一只才思敏捷的鳥類。」

  涼霧點頭,「對啊,真的存在。」

  陸小鳳狐疑,「有多神?」

  葉孤城語氣平靜,「說不定哪天它還會用劍。」

  「撲哧。」

  陸小鳳笑出了聲。

  他瞧著說話人面如平湖的模樣,更是爆笑起來,「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會,肚子都有點疼了。

  陸小鳳猶記初見,柳不度用劍從背後打暈了上官雪兒。

  今天又聽這人平靜地說起一只鳥會用劍。

  這下能確定一件事情,柳不度絕對是不同於西門吹雪的劍客。

  陸小鳳捧腹誇贊,「柳柳,你一本正經說冷笑話的樣子,真的太搞笑了。妙極!妙極!」

  葉孤城淡淡掃了對方一眼。

  陸小鳳有夠自來熟的。

  兩年前,這人與他洛陽分店相識。自霍休死後,直到今夜都沒有再見過了。

  當時還叫他柳老板,今夜就變成柳柳了。

  他才不是特意講冷笑話拉近彼此距離,只是單純在陳述一個事實。

  神雕學過劍法,那是它親爪自述之事,不過暫時忘了怎麼用。

  很多時候說實話,反而信者寥寥。

  葉孤城不糾正陸小鳳的錯誤理解,就讓神雕某天叫陸小雞變得呆若木雞。

  「到了。」

  葉孤城推開花廳的門,「晚上沒有伙計待客,還請見諒不上熱茶。」

  陸小鳳不在意繁文縟節,只在意今夜紫禁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來吧,用你們的紫禁城大冒險故事砸死我。」

  涼霧:「我可不擅長講故事。」

  「我怎麼忘了關鍵一步。」

  陸小鳳佯裝恍然大悟。

  他馬上朝著窗口位置拜了拜,念念有詞地說,「恭請「炎飆」上身。」

  誰敢說炎飆不擅長講故事?

  就是炎飆本人也不能。

  今年春天,從遙遠的遼東傳來消息,「神水宮」邀請炎飆登門一敘。

  除非哪一天水母陰姬改變主意,否則這個邀請口信將會永久生效。

  男人止步的神水宮為什麼邀請炎飆?

  最廣為流傳的是感恩版解釋。

  無花偽裝「海市蜃樓」吳樓主,與石觀音聯手打劫途經大沙漠之西的各路人士。

  神水宮也受到其害。

  炎飆幫了神水宮一點小忙,但做完好事就匆匆離開,都不等被感謝。

  亦有陰謀論版本。

  炎飆私藏神水宮機密。水母陰姬以邀請為幌子,要把人逮住了殺。

  涼霧猜測這個邀請與「怒海行舟鏡」有一定關系。

  因為炎飆在白駝鎮出現時,說他家傳五面鏡子,遺失了四面。

  其中一面被神水宮持有多年。

  這可能叫水母陰姬有點興趣,但也沒有好奇到親自出宮來尋。

  涼霧近幾年沒有遠去遼東的計劃,就不准備回應這份邀請。

  反正作為鑰匙的神奇鏡子完成使命後都碎了。

  扯遠了,說回今夜的紫禁城之變。

  涼霧沒有抑揚頓挫地講故事,平鋪直敘地揀重點告知陸小鳳事發經過。

  「目前,基本確定毀容太監就飛針高手。他是不是謀殺薛夫人的凶手,還有待進一步查證。」

  問題卡在這裡了。

  今天在皇宮鬧出大動靜,且不說再次夜探的難度,毀容太監絕非坐以待斃的性格。

  涼霧:「此子對他自身下得了狠手,今晚是某種自毀的功法擺脫困境。如此高手,八成是皇帝心腹。」

  陸小鳳:「你的意思是我們沒過硬證據,很難讓皇帝把人交出來嗎?」

  涼霧搖頭,「不,我不只是這個意思。深宮太監久居不出,武功到了天下第一人的境界,他本身與薛夫人能結什麼仇呢?」

  二者活在不同的世界,接觸的人群也都不相干。

  找關聯,必須往前倒退十幾年。

  彼時,薛夫人還是皇帝的繡娘,薛家做著皇商生意。

  陸小鳳聽話聽音,「你是說薛夫人之死與皇上有關?」

  說著卻又搖頭,覺得哪裡說不通。

  「皇上叫金九齡去查完顏洪熙的死,還特意給了口諭,要神針山莊無須畏懼安順王府。」

  陸小鳳之前問了薛冰,得知逢年過節皇帝時有給神針山莊賜禮。

  他說:「這十幾年以來,皇上對薛家的親近態度一直沒變。如果有舊怨要殺人滅口,為什麼等到現在才下手?」

  涼霧:「你說得很對,這個疑點值得琢磨。以那太監的武功,早就能除掉薛夫人了。偏偏等到今年,是發生了什麼變化?」

  涼霧記得清楚,毀容太監在用繡花針偷襲後說過的話。

  ——「地府是覺得我活太久了,派出黑白無常來索命嗎?只是我的命,天也不能收。」

  「這個太監很老了。」

  涼霧說,「雖不知他的具體年齡,但比十幾年前薛夫人辭去繡娘一職時,必是老上許多了。」

  葉孤城:「還有一個人也老了。柴壽,八十八歲了,去年年末還重病一場。」

  一個老了的皇帝與一個是老的皇帝心腹太監,又能說明什麼呢?

  陸小鳳發散思維,「難道他們是想把某個秘密帶到墳墓裡去?薛夫人恰好又是知情人。」

  神針山莊兩代家主是皇帝的繡娘,更是做了數十年的皇商。

  薛夫人知道一些宮闈隱秘,那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猜想。

  「嘶——」

  陸小鳳倒抽一口涼氣,「上個月,皇上派金九齡火速南下。難道說表面是給神針山莊撐腰,實則是確認老太監的刺殺是不是成功?」

  涼霧想到當日金九齡的做派。

  此人重臉面,盡管坦言了他所知的安順王府情況,可隱約有幸災樂禍瞧陸小鳳好戲的

  心態。

  「九成的可能性,金捕頭不知真實聖意。」

  她猜測,「繼金捕頭之後,沒人再去江南調查。他當時彙報時,應是模糊了重點,將薛夫人之死說成一起猝死意外,而非詭異謀殺。」

  金九齡這樣做大概率是出於私心,不想被卷入與皇權爭鬥有關的漩渦裡。

  裝聾作啞,是一種自保手段。

  他不提醒繼續追查的陸小鳳,未嘗不是故意看熱鬧。

  這種陰暗猜測,涼霧就不說了。

  當前重點是弄清楚導致薛夫人被滅口的起因是什麼?

  不能因為事涉皇家秘聞就止步不查。

  薛夫人死了,薛冰還活著。

  查明真相是給死者一個交代,更是避免生者無知無覺地犯了禁。

  「這事,別把老金扯進來了。」

  陸小鳳不打算請金九齡反向刺探皇上的口風。

  「老金只差一步就能做六扇門總捕頭。他在乎這個,不能叫他斷送前程。」

  又要如何追查呢?

  陸小鳳嘆息,「有一個正大光明的進宮理由就好了。先混進去,見縫插針地查找老太監的行蹤,或者套話問出薛夫人曾經涉及過哪些隱秘,逐一排查哪條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萬事開頭難,卡在第一步上了。

  如果能歐輕輕松松走正常途徑入宮,也不會有「黑白無常紫禁之巔」行動。

  涼霧:「我們先等一等,看看柴壽對今夜深宮之戰是哪種態度,再做下一步計劃。」

  葉孤城做好了最壞的准備。

  這次發現目標任務,但沒能把人抓住問個清楚。下次,他還敢去。

  他淡淡地說:「夜探皇宮這種事,只有零次和無數次。」

  涼霧笑了。

  聽得出來黑無常想搞業績的心態很堅定。

  陸小鳳立刻抬手虛壓,「上工太積極,思想有問題。鬼差也一樣,不著急二闖皇宮。」

  這日子也越過越有意思了,輪到他來勸千萬別沾麻煩。

  陸小鳳:「犯險之事,還是要從長計議。」

  葉孤城不置可否地點頭。

  也不糾正,今晚不是他第一次闖皇宮而是第三次,只是前兩夜沒被發現。

  有的事,一回生兩回熟,三次就撞鬼了。

  見鬼未嘗不好,可知那些被掩藏的秘密。

  *

  *

  雨過天晴。

  五月十日的特大雷暴雨過後,京城又恢復了干熱晴朗的天氣。

  仲夏時節,京城卻又多了一絲森冷鬼氣。

  距離皇宮頂上天生異像已經過去五天,有更多小道消息流傳了出來。

  「閻王要他三更死,不得留他到五更。」

  這句話鬼氣森森又擲地有聲,一度回蕩在西苑冷宮上方。

  不只大內高手與禁衛軍聽到了,附近的宮人們也都聽到了。

  不只聽到了,更知道出自誰口。

  那是地地道道的一句鬼話,是白無常在執行公務時說的。

  紫禁城之變,起因是有人違抗閻王定下的陽壽期限。

  黑白無常打開地獄與人間的結界,太極圖虛像伴隨雷光閃現。

  地獄火光是金色的,黑無常能夠隨時召喚。不能近距離直視地獄之光,否則會被勾走生魂。

  諸如此類的流言從宮裡傳到了宮外。

  公開場合沒有大肆議論,但私下不可能不去八卦一件事,皇宮裡究竟是陽壽將盡又拒絕赴死呢?

  答案呼之欲出。

  絕大多數人的認知裡,宮裡年齡最大的就只有一位——當今聖上柴壽。

  柴壽活得太久了。

  整整八十八個春秋,熬死了兒女,熬死了臣子,熬死了敵人。

  作為皇帝,他也有能力搜羅奇人異士,抵抗鬼差的索命。

  這些推測都合乎情理,但那又能怎麼樣呢?

  不可能因為皇上長壽就叫他退位讓賢。

  作為君王,柴壽豈止無大錯。

  登基後平定邊疆叛亂,近些年更叫四海升平。

  他沒有為了求得長壽而勞民傷財,至少目前從未傳出相關消息。

  也冊封了皇太孫,把人接到宮裡精心栽培,准備安穩交接皇權。

  天子是受命於天,這個說法古已有之。

  地府管不到天庭之事,黑白無常前來索命,反倒是越界執法。

  各路流言之下,京城仍舊太平安穩。

  陸小鳳沒能嗅到暗流湧動的味道。

  暗想柴壽不愧是在位快五十年的皇帝,是能以不變應萬變。

  直到他的客棧房門被敲響。

  來者是禁軍首領蘭虎。

  抱拳問候:「陸小鳳,久聞大名。請跟我走一趟。皇上傳召,邀你即刻入宮。」

  陸小鳳:?

  天上真會掉餡餅嗎?

  他正發愁要怎麼合法入宮,大好機會就送上門了?

  「敢問是為了什麼事?」

  陸小鳳心道該不是他是黑白無常的同伙一事暴露了吧?

  蘭虎神色異常嚴肅,「金九齡出事了,他重傷昏迷前,推薦你來調查此案。」

  「什麼?!老金出事了?!」

  陸小鳳非常意外,「昨天中午,我們還在酒樓見過面,當時他還很精神。」

  蘭虎:「今天凌晨,金捕頭輪班巡城。寅卯時分,出了一起特大搶劫殺人案,他是那時候重傷的。」

  陸小鳳連忙追問,「能否細說?被害人是誰?有嫌疑人了嗎?」

  蘭虎奉命而來,本就是要交代案情。

  「出事的是皇太孫府,庫房被盜。管家邱忠重傷,五名看守死亡。嫌疑人不明,懷疑是穿紅鞋子的女人。」

  這就說得更加具體一些。

  昨天,皇太孫府上的主子都不在。

  柴允榮在宮裡。

  三天前,太孫妃與兩位側妃帶著孩子們去了城外的「苦行庵」做法事。

  說是給皇上祈福。以求佛祖庇佑,不叫鬼差再胡亂抓人。

  皇太孫府內,管家邱忠看家。

  今天凌晨,具體時間不詳。

  邱忠半夢半醒聽得幾聲詭異的笑聲,是從庫房所在方向發出。

  他起床去看怎麼回事,發現五名看守全都死在了庫房門外。

  庫房大門敞開著,大概有七成物品被盜。

  盡管柴允榮在年初被冊封為皇太孫,府上的護衛人數卻不算多,僅有一百二十個名額。

  這些名額沒有滿員。

  太孫妃攜女眷與孩子禮佛祈福,帶走了五十二人做安保工作。

  柴允榮入宮,也帶走了十人。

  剩余五十一,采取輪崗制。

  案發時間,府上共有侍衛二十人。

  其中被害的五人是庫房守衛,皆是身手不俗。

  邱明瞧著庫房被盜,正要喊人問情況,難道就沒一個人發現盜賊出沒嗎?

  當他急匆匆走出庫房,迎面襲來一柄利劍。

  蘭虎:「邱明看這世界的最後一眼,是看到一雙紅色的繡鞋。然後,他被挖掉了眼睛,痛暈了過去。」

  陸小鳳皺起眉頭,「太孫府管家眼睛被劫犯挖了?」

  「對,賊人非常囂張。」

  蘭虎說,「不只挖眼睛,還把邱明的眼皮給縫了起來。」

  陸小鳳聽著都疼,「後來呢?邱管家的叫聲招來了幫手嗎?」

  蘭虎:「邱明慘叫,紅鞋子立刻遁逃,其他侍衛聞訊去追。追了好幾條街,大概兩刻鐘。

  在土嶺胡同附近,跟丟了賊人蹤影。」

  「侍衛們在那裡遇上金九齡,他剛剛結束巡查准備回家。這就請人幫忙分頭找。」

  「又過了一炷香,聽到金九齡呼救。聞聲趕去,發現六扇門捕快田蒙倒在血泊裡。田蒙是今天金九齡的巡街搭檔。」

  「金九齡也是癱倒在地,面如金紙,胸口被重傷。

  他說沒看清凶手,那人蒙臉了,只看到賊子穿著黑衣紅鞋。鞋子上似乎還繡了圖案,好像某種鳥。」

  蘭虎搖搖頭,「金九齡沒能說更多,他感到髒腑劇痛,覺得自己是中毒了。恐怕這次凶多吉少,昏迷前就提到找你幫忙。」

  陸小鳳算了算時間,馬上要到午時。

  「距離案發已經過去三個時辰,老金還沒醒嗎?」

  「哎……」

  蘭虎嘆氣,「怕是難了。太醫院給金九齡做了檢查,他中的那一劍有劇毒。

  很像是前朝的一種宮廷秘藥——牽機的變異版。」

  「這種毒。藥自從前朝滅亡就不見了。只有中毒後的脈像與症狀記載被流傳下來,配方與解藥都丟失了。」

  蘭虎也不知道死去的毒。藥怎麼又活了。

  他說:「皇上已經派人去找江湖神醫,但張簡齋與王雨軒游歷四方,一直都行蹤不定。」

  陸小鳳:「但願早日尋得南張北王。有勞,蘭統領帶我入宮。」

  *

  *

  話分兩頭。

  無法當面質問毀容太監,仍有一招調查他的來歷與過往。

  ——從他所練的武功入手。

  涼霧通篇默寫出《吸星大法》交給葉孤城一觀。

  「換作別的武功,是能藏於深宮幾十年偷偷成為天下第一。吸星大法不行,它需要吸取別人的內力。」

  她指出,「老太監功力越高,說明他吸取的內力越多。質與量,總有一個要達標。能以質取勝更好,因為多種真氣混雜更容易走火入魔。」

  遙想當年,虛竹被無崖子傳功,一夕間獲得數十載精純內力,躋身高手之列。

  涼霧:「以毀容太監的內力,就目前所知,堪稱天下之最。以石觀音計數,他至少要吸食三到四個石觀音。」

  葉孤城迅速閱覽了《吸星大法》。

  這是一門弊端明顯的武功。

  吸收的不同內力之間會相互對衝。

  一旦吸取的內力總量超過自身根骨的容納極限,就有自爆風險。

  那夜與老太監交手,幾乎看不到他被弊端所困。

  葉孤城:「老太監把《吸星大法》的兩個難題都解決了,絕非閉門造車就可以做到。

  他一定行走過江湖,更與一些高手有過往來,但很低調,沒有留下名號。」

  現在回想過去幾十年的高手,將範圍縮小到下落不明的那一圈。

  那些失蹤的高手們說不定就是被吸干內力後被拋屍。

  涼霧:「我想起一個人來。黃裳,這人本是朝臣,後來下落不明。」

  黃裳做了很多年文官,編修《道藏》。

  二十年多前,以八十歲高齡,忽然被派去剿滅拜火教,也就是去打明教在中原的分支。

  打仗打贏了,但家人遭到明教殘部報復,全家被滅門。

  涼霧:「之前,聽你提到黃裳的下落不明,我猜測他遠赴昆侖山光明頂與明教同歸於盡了。

  現在,說不定存在另一種可能,要問柴壽為什麼選擇黃裳去剿匪?」

  當年的黃裳是一位年事已高的文官,他沒有帶兵經驗,也沒有表現出武功卓絕。

  葉孤城:「柴壽發現了黃裳武功高強,才會派他去監軍,攻打武力不俗的明教。」

  大軍凱旋日,黃裳全家命喪黃泉時。

  黃裳全家久居京城,那批明教刺客沒有被抓住。才有黃裳辭官去追擊,自此了無音訊。

  這就不得不陰謀論了。

  葉孤城懷疑:「黃裳全家真的是明教殺的嗎?

  柴壽與毀容老太監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涼霧問:「黃裳家在京城的宅邸還在嗎?是轉賣了,還是被誰繼承了?」

  葉孤城:「二十多年了,它成了荒宅。」

  他說:「最初被黃家的遠房親戚繼承,沒有自住而是租出。幾任租客入住後,據說都開始走背字,不等到期就退租。」

  「京城寸土寸金,這套宅子的地段也不差,卻沒能被轉賣出去,都嫌棄它是凶宅。」

  也確實凶。

  黃家的男女老少、僕從侍衛沒一個逃出來,一百零三人全被殺了,無一幸免。

  葉孤城:「賣不掉,沒人租。黃宅後來就空置了,一直到現在。

  前年,我翻牆去裡面看過一次。沒見到鬼,也沒發現異樣。」

  涼霧瞧了一眼窗外。午時將至,日頭正盛。

  「我想去那座荒宅看看。等吃了中飯,勞你你帶路,可好?」

  「好。」

  葉孤城即刻答應。

  他也想知道是不是有某些被他遺漏的秘密,藏在了黃裳老宅內。


第81章

  黃裳家在京城南側,一套寬敞的三進四合院。在全家被滅口前,四世同堂住在一起。

  血案現場早就被清掃。

  後來,歷經了三任租客。由於誰租誰倒霉的流言,這房子再也租不出去了。

  從十六年前起,這宅子漸漸荒廢。

  葉孤城:「我試圖追查那些租客,輾轉找到當年的房屋租賃牙人。

  黃裳家的慘案當時震驚京城,一般人不敢住這種凶宅,只能折價租給不怕事的人,進行適當地改建。」

  最先來的租客,開了武館。

  館長是少林俗家弟子,從館長到學員那一年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一般情況下,練武受傷實屬正常。

  只是教練與學員都反映過,沒有月亮的晚上總是陰風陣陣。

  好些人從睡夢裡驚醒,似乎總有一雙眼睛暗中在盯著他們,睜眼後卻又什麼都沒有看到。

  與其疑神疑鬼,不如走為上計。

  租期一到,館長立刻換了地方。

  第二任租客是新開的戲班子。

  全員膽子大得很,以凶宅唱鬼戲為噱頭,專門吸引志怪恐怖戲劇愛好者。

  玩的就是心跳,追求的就是嚇人,不怕陰風陣陣。

  直到租借的第八個月,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名觀眾被嚇死了。

  厲鬼鬧事的傳言越傳越廣,戲院也開不成了。

  最後,來了四位合租的赴京趕考學子。

  黃宅邪門,這個標簽是撕不掉了。

  租金一降再降,家境貧寒的考生決定合租。說是百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四人在京城以超低價入住地段不錯的三進院子。

  這種住宿條件以往想也不敢想,四人自詡窮鬼最凶,必能鎮住妖魔鬼怪。

  四位考生沒有傳出靈異遭遇,但是全都落榜,卷鋪蓋離開了京城。

  幾年後再入京趕考,換了地方住,覺得黃宅的風水不好,不利於高中。那一年,四人之一真就考上了進士。

  從那以後,黃宅徹底荒廢了。

  如今,有了對深宮太監是啥黃家滿門的猜疑,再去看那些租客的霉運,似乎背後有了人為的痕跡。

  涼霧實地考察荒宅到底有什麼古怪。

  來到大門前,這門掉漆掉到像被人潑過化屍粉。

  從外拴上了粗鐵鏈,鎖頭鏽到根本無法再插。進鑰匙。

  繞圍牆走一圈,好幾處裂開缺口。

  葉孤城:「前年,我進去時,家具全都被清空了,門窗不同程度破損。

  能找的角落都找了,就連房頂的每片瓦也翻開看過,沒有特意被隱藏的物品。」

  「這時候,很需要一只宮九。」

  涼霧不是開玩笑,「《吸星大法》就

  是他如廁後,踹了一腳牆角發現的。」

  遺憾的是宮九並非召喚獸。

  眼下,兩人只能憑本事自己發現線索。

  翻牆入內,先把三進院子粗略轉一圈。

  正午時分,只見荒宅雜草叢生,蛛網塵封。

  沒有鬼怪,也不見新鮮的人類活動跡像。

  涼霧適時默默釋放鑒定術,沒有發現哪有夾層藏寶。

  還下到枯井裡,井底堆積著淤泥與枯枝,扒拉不出一絲線索。

  她問:「血案留下的痕跡被清洗了,又經歷了三任租客,這裡還有黃裳本人的居住痕跡嗎?」

  「只剩一個地方。」

  葉孤城指了指在背陰面的藏書樓。

  「樓內,書是一本不剩,但天花板上留有一幅大型彩繪畫。

  那個位置沒有被翻修改建,也能避開陽光照射,將畫作完整保存下來了。我對比過筆跡,九成九是黃裳親筆所作。」

  他又道,「那幅畫是有一些奇怪。」

  涼霧疑惑,「怪在哪裡?」

  葉孤城:「你一看便知,景色不合時令。」

  兩人進入藏書樓。

  這棟樓的層高很高,約有兩層半,用八根粗壯的承重柱矗立著。

  樓內,空空蕩蕩。

  沒有書,就連書架也都被搬空了。

  仰頭望去。

  距離地面六七米,一大幅彩繪圖直接畫在天花板上。

  北國風光圖闖入眼簾。

  整幅畫以白為底色。

  從京城北望,燕山山脈連綿起伏,盤臥千裡,形成了天然屏障守衛京師。

  白日,天空中出現北鬥七星,鬥柄指北。

  依稀可見古長城的烽火台,大雁結隊排成「人」字向南飛來。

  此時,山脈以北,梅花綻開。

  不是尋常的五瓣梅,每朵梅花皆是六瓣,而且花色全黑。

  圖的左右兩側,分別寫了八個字。

  「禍滅九陰,福生十方」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涼霧端詳這幅畫,它確實奇怪,怪在時序顛倒了。

  燕北梅花開時,是冬末春初。

  大雁南飛,卻是白露秋至。

  不只這一處的時節衝突。

  白天,不應看到北鬥七星,星星卻出現了。

  如果說它是藝術誇張地表現,為什麼鬥柄指北呢?

  早在先秦典籍《鹖冠子環流》就指出了,「鬥柄北指,天下皆冬。」

  黃裳編纂道家典籍多年,豈會不知這種天文常識。

  一幅畫出現了三個不同節氣,還有梅花的圖形也怪異。

  自然界存在稀有的六瓣梅,但沒有黑色梅花。

  涼霧說:「我沒記錯的話,這種梅花花瓣的畫法一比一復刻了西門吹雪家祖傳鋪子「合芳齋」標志。只是顏色不同,糕點鋪用了紅梅,這裡卻是墨梅。」

  「你沒記錯。」

  葉孤城說,「巧就巧在萬梅山莊恰好地處燕北,與畫中梅花盛開的方位一致。」

  這樣一幅彩繪圖只是單純的風景畫嗎?

  黃裳是否暗藏了別樣深意?

  涼霧對畫釋放了鑒定術,得到了很簡潔的結果。

  【鑒定術(精深):一幅奇畫】

  「奇」在哪裡?沒有多給提示。

  從另一角度看,得到一個「奇」字的評論,它必暗藏了玄機。

  涼霧環視四周。

  此地本來是黃裳的藏書樓,已知他熟讀道家典籍,從中自悟高深武學。

  直到他失蹤,仍未傳出那門武學的內容,就連名字也不為人知。

  游戲獎勵的旁注版《道藏》疑似來自黃裳,卻只能看到他的悟道過程,不見具體結果。

  黃裳想過把自創武學傳下去嗎?

  涼霧問:「黃裳的後輩都沒有練武嗎?」

  「沒有。」

  葉孤城查過,「他有三子兩女,孫輩十二人,曾孫輩六人,皆不曾習武。」

  「我認為黃裳是神功晚成。說不定到他被任命為監軍之前,才剛剛悟出一套完整的沒有弊端的武學,來不及傳於後輩。」

  葉孤城問:「你是不是也認為這幅畫暗藏了神功有關的線索?」

  涼霧微微頷首,「把時間倒退二十一年。黃裳得知全家被滅門,不管他是去找誰報仇,應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來不及挑選合適的傳人,留一幅畫作為考題。誰解開,誰就能一窺他所創的絕學。」

  「這份絕學說不定包括了某個秘密。」

  她猜測,「比如深宮老太監如何破解了吸星大法的弊端。同在京城,雙方可能一度是朋友,有過切磋與交流。直到某天,其中一方奉行了『寧可我負天下人』。」

  話說回來了。

  該怎麼破解天花板的彩繪圖呢?

  葉孤城說:「前年,我看了這幅畫,去萬梅山莊一帶走了走,尋找是不是有黑色梅花的傳說。」

  「沒有發現。」

  對此結果,他不覺意外。

  假設只找到墨梅即可,黃裳又何必多此一筆去畫那些不符合節氣的意像。

  涼霧仰著腦袋,來來回回打量這幅畫。

  甚至像是喚醒銅鏡一樣,抬手對它釋放一層內力,但不見絲毫變化。

  「好吧。」

  涼霧搖搖頭,「黃裳不是神雕。同樣的招數,在這裡不奏效。」

  葉孤城:「我想過左右兩側的十六個字是不是藏有提示。」

  「禍滅九陰,福生十方」出自東吳葛玄的《道德經序》。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出自先秦老子的《道德經》。

  兩句話皆來自道家典籍,與黃裳研究方向完全吻合。

  「前一句尚能理解為禍滅福生,後一句卻難以輕易解讀了,是老子的思想精髓所在。道,變化無窮,不是一般的玄妙。」

  葉孤城不知該從哪個方向入手破解出黃裳所畫的玄妙。

  「如果從節氣錯亂的方向著手破解,畫中情景是春夏秋冬混成一團。花開錯時,星指錯位,雁歸錯向。」

  他找不到答案,「錯、錯、錯,又能如何?難道還能對一幅畫撥亂反正?」

  藏書樓內,一時寂靜。

  兩人舉頭望奇畫,頗有拔劍四顧心茫然之感。

  午後陽光斜照入窗。

  窗戶紙早就殘破不全,將落未落的紙片邊緣在風裡微微晃動。

  涼霧瞥了一眼窗戶紙。

  瞧著它要掉不掉的模樣,還不如把紙全部撕掉只留窗框,更能顯得干淨整潔。

  等一下!

  她的腦中一道靈光從腦中閃過。

  破了窗戶紙就要撤下,滿是錯誤的畫作又為何不能毀去呢?

  「我們是不能對一幅畫撥亂反正。」

  涼霧躍躍欲試地說,「我們可以把它『毀』了。明知是錯,又何必留。」

  葉孤城驚訝,「你該不是想砸了它吧?我敲擊過天花板,沒聽到異樣回響,不似夾層藏物。」

  涼霧搖頭,「不,換一種毀畫的方法。」

  除了砸畫,還能做什麼呢?

  涼霧說:「用墨潑。」

  「墨?」

  葉孤城得此關鍵詞,再看頭頂畫作。

  不必涼霧詳述,他當即豁然開朗。

  「是了!理該塗黑這一幅畫。你稍等片刻,我回書肆取墨。」

  為什麼是潑墨?

  黃裳給了好些提示。

  從兩列字來看,九陰之地,幽冥居所,漆黑無光。

  玄之又玄的「玄」字,還能有另一種意思。玄色,亦是泛指黑色。

  從錯畫的圖案來看。

  墨梅,強調了黑色。

  北鬥指北,北方的像征色亦是黑色。

  不該南歸的雁群依舊飛了回來,也是一條道走到黑。

  另外,整幅畫以白為底色。

  指的是青天白日的正常世界,發生了種種錯誤景像。

  如果這一切發生在黑夜裡呢?

  黑暗籠罩的世界,錯亂顛倒。

  在那裡有著亂像叢生,反倒是一種正常情況了。

  由此種種,可以大膽賭一把。

  解開黃裳出題的正確姿勢,是潑墨毀去這幅藏著秘密的水彩畫。

  葉孤城很快取來墨盒與毛刷。

  對天花板上刷上一層厚厚的墨汁,叫整幅畫黑到不留一絲白痕。

  異狀隨即出現!

  在烏漆墨黑的天花板上,似發生了某種反應,浮現出黑裡透紅的十六個字。

  「萬梅以西,洞鎖燭龍,真經一卷,贈有緣人」

  葉孤城與涼霧對視一眼。

  這一把賭對了,解開了黃裳遺留的通關考題。

  葉孤城:「燭龍,《山海經》有相關記載,又名燭九陰。說它人面蛇身,掌管了晝夜時序。它睜眼,白天來;它閉眼,黑夜至。」

  回憶萬梅山莊周邊情況,不曾聽聞哪個山洞鎖著燭龍,但聽過山莊西側的山上多赤鏈蛇。

  他說:「神話裡的燭龍渾身赤色。也許,真經是藏在一個遍布紅色蛇群的山洞裡。」

  涼霧認同這個猜想,「大方向確定了,找詳細的山洞位置不過就是多些耐心。」

  兩人不是第一次搜山找洞。

  比起在雲南搜尋線索少到可憐的神秘岩洞,黃裳所指的燭龍洞方位清晰了很多。

  不耽擱,今天出發尋找。

  臨走必須做好掃尾,將整塊被塗黑的天花板都給拆了。

  把木板

  劈成幾塊帶到野外空地,點火焚燒至焦炭,任誰也瞧不出它的原貌。

  宮內有一個詭秘莫測的老太監,而黃宅又離皇宮不遠,將有提示的畫留下來恐徒生隱患。

  燒了它,免得叫人黃雀在後地追蹤而來。

  黑煙縷縷,打著旋向天上飄去。

  今後無人再能親眼一窺黃裳的這道考題。

  葉孤城瞧著一地焦灰,好似透過灰燼看到了一代宗師的非凡氣度。

  「武林門派招納弟子時,通常要求入門弟子的第一步是對師父行叩拜之禮。尊師重道是交給弟子的第一課,我亦不能免俗。」

  出於對前輩的尊重,他想過天花板可能有夾層,但下意識忽略了潑墨毀畫的破解之法。

  「黃裳截然不同,想得到他的傳承就要敢於毀去線索。」

  葉孤城感嘆,「黃裳交給弟子的第一課是勇於挑戰權威。《道藏》數千卷,他是讀出道家的大自由。」

  涼霧輕輕點頭。

  盡管尚未讀過黃裳所留真經,但已經能感受到他所創武功的深遠立意。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涼霧說,「黃裳應該希望後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必執著掌控他所創的武功,如此方得大道。不然的話,說不定陷入爭奪真經的痛苦中,被貪欲蒙蔽,悲苦余生。」

  葉孤城:「走吧,給陸小鳳留條口信就出城。」

  涼霧:「二十多年了,不知真經是否還在燭龍洞中?會不會有誰幸運到無需破譯畫中線索,直接掉洞裡?」

  「天賦運氣,不必羨慕。」

  葉孤城對真經不執著,可仍希望遺物沒被取走。其上,說不定記錄了深宮裡的秘密。

  一個時辰後。

  兩人輕裝上陣,疾行如風向萬梅山莊而去,尋覓那一卷黃裳留下的最後遺物。


第82章

  半個月前,雷雨夜,紫禁城天現異像,無常索命。

  其後五天,皇太孫府遭遇繡眼大盜打劫。一人重傷,五人死亡。

  流言漸起。

  皇室霉運纏身,恐有更大的血光之災將至。

  陸小鳳走出宮門,從肅穆走入喧鬧裡。

  他隨意選一家飯館,憑著過人的聽力,聽到大堂裡好幾桌竊竊私語。

  說是有喜事待辦的就盡快辦,免得之後要延遲好幾個月了。

  這話的潛台詞很明顯。

  柴壽年事太高,血光之災怕是在他身上應驗。只有皇帝駕崩,國喪期間才會大面積地禁止婚嫁。

  陸小鳳灌了一口酒,也不能說人們太過迷信。

  從十天前,他被傳召入宮去查繡眼大盜的案子,先後見了三次皇帝。

  柴壽確實很老了。

  白發蒼蒼,面頰滿布老年斑。精神頭不足,講不了太多話就會氣短。

  陸小鳳說不好老皇帝能活多久,但不認同皇家霉運纏身一說。

  無常索命與大盜打劫都是人為,而不是虛無縹緲的運氣。

  前者,他是同伙。

  後者,他成了查案人。

  誰是嫌疑人已有眉目了,指向江湖組織紅鞋子。

  薛冰提供了相關線索。

  去年春天,她好幾次遇到穿著古怪紅色繡花鞋的女人。

  有時是宰豬屠戶,有時是采蜂人,有時是捕蛇人。

  她們長相不一樣,但都會腳蹬不合時宜的同款鞋子。

  是一雙光澤艷麗的紅緞繡鞋,繡著報喪鳥貓頭鷹圖案。

  極其不搭的穿著,反常必有妖。

  第四次遇到貓頭鷹紅鞋女時,攔住對方問個清楚。

  就聽對方說想發展她加入一個組織,交換情報,互相幫助。

  之所以選擇薛冰,是看中她的脾氣火暴,路見不平就敢斷人手腳。這符合組織的行事作風。

  薛冰沒有立刻同意,說是要考慮一下。

  她猜女人的某個身份是專賣劇毒糖炒栗子的熊姥姥,那股隨心所欲殺人的作風,她不一定能接受。

  後來遇上陸小鳳,接連遭遇了好幾樁麻煩,也就把加入紅鞋子一事拋在腦後。

  待到年末,收到一封短信與一塊繡著貓頭鷹的紅手帕。

  對方認為她又不符合加入組織的標准了,說是此前邀請作廢。贈一塊手帕留個念想,往後有機會再合作。

  紅鞋子組織有兩大特點。

  其一,對割取目標對像的部分人體器官;

  其二,穿著貓頭鷹紅繡鞋。

  這與繡眼大盜都對上了。

  另外,本次皇太孫府遭遇大盜的時間點很巧。

  主子們離開,帶走大批侍衛,庫房在安保力量最薄弱之時遇襲。

  凶徒行動非常迅速,沒走彎路,速戰速決。

  應是有備而來,對皇太孫府的內部情況摸查得一清二楚。

  說明賊人與皇太孫府早有接觸,還不是泛泛之交,而有著較為近親的聯系。

  妙華師太被列入可疑名單。

  皇太孫妃領著王府一眾去拜佛祈福,去的就是這位師太主持的苦行庵。

  京城權貴家的女眷有一半都來苦行庵燒香拜佛。

  別管來燒香的人是否真心信佛,接待方一來二去是能了解香客的家庭瑣事情況。

  陸小鳳潛入尼姑庵探查,在師太臥室發現了一雙紅色貓頭鷹繡花鞋。

  由此證實妙華也是紅鞋子的一員。

  至此,紅鞋子組織的嫌疑拉滿了。

  陸小鳳卻仍有懷疑。

  所有已知線索指向紅鞋子,這個組織就是真凶了嗎?

  尤其是把人眼皮縫起來的行為,是在取走人體器官上多加了一步。

  在天子腳下的皇太孫府作案,多加「繡眼」的動作就會增大被抓的風險。

  凶手是仗著武功高超不怕被抓?

  還是出於其他的心態,改變了傷人模式?

  「繡眼」是炫技、是挑釁,也是嘲弄。

  這種公然與皇家為敵的作風,與紅鞋子首領招攬薛冰時的藏頭露尾不同。

  不管真凶是不是紅鞋子,這起特大搶劫凶殺案都與之有關。

  假設是被人嫁禍,以凶手對紅鞋子成員的了解,必定也與組織內部某人密切往來。

  陸小鳳入宮彙報調查進度。

  希望能夠引蛇出洞,以妙華師太為魚餌,讓她聯絡組織其余人,設局把紅鞋子首領引來京城。

  既是為了當面對質,也有另一件重要的事,索要「牽機」的解藥。

  金九齡昏迷十天仍未蘇醒,暫時也沒有南張北王兩位神醫的消息。

  一個月內,此毒不解,就算過時再吃了解藥也會留下嚴重後遺症,整個人會虛弱很長一段時間。

  陸小鳳趁機向皇上提議,紅鞋子組織的頭目來歷不明,希望能派一位高手坐鎮。

  久聞深宮老太監大名,不知可否請動他?

  柴壽沒有一口否決,只說視情況而定。

  接下來就是一個字——等。

  等紅鞋子首領收到組織成員的求助信,趕來京城的苦行庵找妙華師太。

  倘若那人是真凶,還會自投羅網嗎?

  即便她被栽贓,又敢不敢冒險前來查明幕後黑手呢?

  陸小鳳不知道。

  就像他前後三次進宮,想借機追蹤薛夫人與毀容老太監的瓜葛,但是一無所獲。

  那個老太監像是一只鬼。除了皇上,沒人知道他究竟在哪裡。

  就連皇太孫柴允榮,也沒見過此人。

  要問陸小鳳在宮裡查到了什麼隱秘?

  有一樁八卦被他發現了。

  柴允榮長得很像年輕時的柴壽,不能說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也有八成相近。

  孫子像爺爺不稀奇。

  人的相貌卻非一成不變。

  柴壽老到將近九十歲了,面骨都發生了變化,身形也佝僂起來。

  如今把這對皇家祖孫放一起,不會有人說他們很像。

  宮裡沒有柴壽的同齡人。

  他年輕時的那一批宮人或死或退,幾十年前就不在紫禁城。

  這件事不是誰告訴陸小鳳的,而是他憑著敏銳目光觀察出來的。

  猴精司空摘星一年能換上百張臉。

  有這樣一位朋友,他自成一套

  「看臉」本領,能夠推測出人臉在不同年齡段的面容。

  陸小鳳胡亂猜想著冊立皇太孫的原因。

  柴壽還有一個活著的孩子,即六皇子柴讓。

  從過往的口碑來看,柴讓與柴允榮不相伯仲。

  柴讓之所以在繼位之爭上輸給了大侄子,就是因為他與父親柴壽的相貌相似度遠遠比不過柴允榮?

  這種八卦無人可說。

  十天前,涼霧與柳不度留下口信,將要暫離京城半個月,去尋找可能存在的線索。

  陸小鳳耐心等待,期望好消息的到來。

  天有不測風雲。

  萬萬沒想到尚未等到兩人回京,就先等到了京城戒嚴。

  五月二十九日,老皇帝駕崩的喪鐘被敲響。

  皇上殯天了?!

  乍一聽這個消息來得突然,但稍稍一想就毫不驚訝了。

  人的長壽總有期限,皇帝也不可能真的萬萬歲。

  一夕間,全城縞素。

  陸小鳳陷入茫然。

  一堵宮牆掩埋了太多秘密。

  柴壽死了,是把秘密帶到了墳墓裡嗎?

  毀容老太監又在哪裡?薛夫人被殺之謎還有機會查明嗎?

  他立刻去找禁軍首領蘭虎,詢問誘捕紅鞋子頭目之事是否有變。

  這種時候,更想請老太監來督辦新君潛邸被盜一案,抓住真凶。

  「你在為金捕頭的昏迷不醒著急吧?」

  蘭虎無奈地說,「我幫你請示,但先帝崩逝,皇權交接,宮裡忙得飛起。有些事不得不朝後挪一挪。」

  陸小鳳何嘗不知。

  只是有種直覺,與皇宮相關的死亡案件必須盡快弄個明白,遲則生變。

  他說:「蘭統領,大家也不是外人了,給我交個底行嗎?這些日子,你還見過那個老太監嗎?」

  蘭虎沉默半晌,輕輕搖頭。

  「沒有,先帝駕崩前後,從未出現過那個太監的身影。半個月前,紫禁城冒出鬼差之際,是我唯一一次見到老太監。」

  蘭虎匆匆離去。

  陸小鳳只能繼續等待。

  等宮裡傳出新訊息,等紅鞋子首領入京。

  五月的最後一天。

  國喪期間,勾欄瓦市等娛樂場所全部暫停營業。

  入夜,萬籟俱寂。

  客棧窗戶被敲響了。

  「咚、咚、咚」,三下聲響不輕不重。

  陸小鳳聽敲窗的節奏,先排除司空摘星來找,猴精才不會敲得這樣有禮有節。

  不過,真的守禮又怎麼會放著正門不走呢?

  敲窗戶的人好像願意講禮,但講得一定不多。

  開窗,看到風塵僕僕的兩個人飄在窗外。

  「哎呦!你們可算回來了。」

  陸小鳳連忙把人請進屋,「半個月前,你們留的那封口信也不提去哪裡。一來一回的功夫,皇位都換人坐了。」

  涼霧:「這事還說不准。」

  「啊?」

  陸小鳳一愣,「什麼意思?有人要篡位?是柴讓不服侄子登基?」

  「不是。」

  涼霧問,「你見過柴壽與柴允榮了,他們長得有幾成像?」

  陸小鳳不明就裡,還是如實回答。

  「人老了骨架會變,如今沒什麼相似。假設柴壽年輕五十歲,與柴允榮有八成相似。」

  涼霧與葉孤城對視一眼,事態正如猜想,朝著最驚悚的方向發展了。

  陸小鳳立刻伸手,朝著兩人面前揮一揮。

  「別光顧著眉目傳情,告訴我到底有什麼發現。」

  「你自己看。」

  涼霧懶得糾正陸小鳳用詞了。

  從行李裡取出一本手札,翻到第十頁,遞了出去。

  陸小鳳接過略顯這本老舊的手札,一目十行地讀了起來。

  上面記載了一段關於《吸星大法》的研究記錄。內容不成熟,只是兩個暢想。

  吸星大法的弊端之一,是吸取了不同真氣會發生相互衝突。

  除了設法把異種真氣相融,是不是還能用切除法呢?比如把不同真氣裡無法融合的部分直接切除。

  參考前朝太監創出的《葵花寶典》,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這門武功威力無窮,做到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當練習者切除了身體的一部分,有舍就有得,練功速度一日千裡,是身體健全者完全不能及。

  另外,吸星大法不必局限於吸取他人的內力。

  既然以「吸星」為名,創出這套功夫的人想要汲取星辰之力為己用。

  自古以來,流傳過一些星辰之力的秘法。

  比如傳說裡的七星續命陣,借天之力,延長陽壽。

  陸小鳳不知道《吸星大法》的具體內容。

  讀到「七星續命陣」的這個構想時,腦中宛如閃過一道驚雷,叫他抓住了一團亂麻中最關鍵的線頭。

  快速往後翻手札,後面卻沒有相關內容了。

  「這是誰寫的?」

  陸小鳳急忙問,「具體如何續命呢?誰掌握了這種秘術呢?」

  「是黃裳寫的。」

  涼霧說,「他失蹤了二十一年,所留遺物只有他自創的《九陰真經》與這本武學研究雜記。都未提及續命相關的更多消息。」

  盡管黃裳沒有多提,一個可怖的真相已經呼之欲出。

  柴壽的長壽是他命不該絕嗎?

  還是他悟出了《吸星大法》的進階版本,比野獸更狠毒地向親生孩子借命,用八個孩子換他活到八十八歲的高齡。

  陸小鳳瞬間懂了,涼霧剛剛為什麼否認了皇位換人坐。

  「你懷疑昨天死的不是柴壽,而是柴允榮?!」

  柴壽選擇孫子做繼承人,就是看中孫子的那張臉。

  由於年輕時與孫子長相相似,微調易容時更簡單。

  他使用邪門武功恢復到年輕時的樣子,借著柴允榮的新君身份繼續做皇帝。

  「對,我們就是這樣猜測的。」

  涼霧又道:「從這個角度也能解釋為什麼要殺薛夫人滅口。神針山莊兩代家主都是柴壽的繡娘,十分了解他青壯年時期的身體特征。」

  《吸星大法》在吸取別人內力時有弊端,在汲取他人的生機續命時,恐怕也有弊端。

  也許是續命的次數有限,也許是變回青年模樣後,再怎麼易容也難以掩蓋某種身體特征。

  涼霧說:「誰知道那個特征就是潛在的威脅,可以揭穿柴壽的真實身份。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葉孤城:「它也需要不僅僅是身體特征,那個部位成了這種重返青春功法的罩門所在。」

  陸小鳳只覺太荒謬。

  如果推測正確,薛夫人是死得何其無辜,她都不清楚自己掌握了什麼秘密。

  無辜慘死的又何止薛夫人。

  黃裳家的一百零三條人命,是要問個清楚,究竟被誰所殺。

  推理到此,只差當面驗證了。

  涼霧佯裝掐指一算,「今夜,鬼門關再開,黑白無常將會再次現身紫禁城。

  鬼差說的話,果然是會說到做到的,『閻王要他三更死,不得留他到五更』。」

  葉孤城:「面具長帽,我都修補好了。回書肆拿了就能立刻入宮。」

  陸小鳳:「這次我要一起去。只要推測正確,是一定會打起來的,想必是不

  死不休了。我也能做個幫手。」

  陸小鳳說著都有些哭笑不得了,「真沒想過有天我會參與到弒君行動裡。這是不是謀逆啊?不不不,我明明是在撥亂反正。」

  葉孤城眨了眨眼,這真是一條從未設想過的謀反之路。


第83章

  無風無月之夜,再探紫禁城。

  皇宮換了顏色。

  滿目皆白,好似從仲夏一夜入冬,望見白雪皚皚。

  涼霧與葉孤城憑著前三次的經驗,摸清皇城六成的線路。

  今夜先直奔棺槨檢屍,只要查明死者的身份,也就驗證了推測是否正確。

  摸屍。

  摸大行皇帝的屍體。

  摸停放在皇宮裡尚未入葬的先帝屍體。

  涼霧真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

  江湖之大,無奇不有。

  她締造的「奇」,不說位列江湖離譜榜第一,但也足以躋身前十。

  一白一黑的鬼差引路,帶著一個大活人從東側潛入皇宮。

  陸小鳳猶豫過,在牛頭與馬面的頭套裡,他還是選了用真容。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問心無愧。

  重大嫌疑人是皇上又如何,他也敢來討一個說法。

  三者疾行如風,近乎暢行無阻,直抵壽安宮外。

  陸小鳳差點誇獎不愧是黑白無常專業索命,這路線是摸得一清二楚。

  沒有嘴快地稱贊。

  畢竟是在搞夜襲皇宮,必須嚴肅一些。

  停靈的壽安宮外,巡邏隊伍嚴陣以待,謹防宵小來犯。

  禁軍首領蘭虎親自帶隊守夜。

  更見宮門敞開,殿內燈火通明。

  毀容老太監也在壽安宮嗎?

  或者換種問法,僅有先帝見過的老太監,他與柴壽是不是同一個人?

  在黃裳手札中提到過一個猜想,解決《吸星大法》的弊端是通過練習《葵花寶典》。

  柴壽是否將它付諸實踐了?

  答案藏在前方宮殿裡。

  衝!

  涼霧給葉孤城與陸小鳳比了一個分頭行事的手勢。

  下一刻,大霧急速彌散。

  霧氣從宮道直衝殿門,覆蓋了整座壽安宮。

  這霧起得又急又猛,怎麼看都不像是一般自然現像。

  深宮被喪白色覆蓋。

  突遇濃到化不開的霧氣,更似鬼門關被開啟,將陰陽相連。

  這些霧不再是霧,反倒像是一團團冤魂。

  氣溫驟降,鬼氣森森霎時彌散,叫人背脊發寒。

  「警戒!」

  蘭虎心頭大駭,白無常的索命之詞言猶在耳。

  他不明白,先帝已經駕崩,為什麼還有異像出現?

  蘭虎立刻高喊,「甲組護棺,乙組巡地面,丙組巡屋頂。丁組立刻將異狀稟告皇上。」

  「踏!踏!踏……」

  大內侍衛們訓練有素,聽令而動。

  眾人卻都不免臉色緊繃,今夜的對手怕不是人類。

  很快,殿內傳來「哐當」一聲重響,是棺槨蓋子砸到了地上。

  緊接著「叮叮當當」的金屬砸地聲起,像是刀劍被折斷掉到地面。

  怎麼回事?

  蘭虎衝入殿內,依稀看到大內侍衛似木樁子被定在原地。

  武器掉了一地,刀與劍都被折成兩截。

  棺槨附近,有模糊不清的兩團暗影。

  蘭虎一個箭步衝過去,卻有人橫斜而出攔住他的去路。

  他抬刀便刺,但利刃被對方穩穩夾住。

  「陸小鳳?!怎麼是你!」

  蘭虎離得近了,終於看清被大霧遮擋的賊人面容。

  陸小鳳抱歉地說:「蘭統領,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想要一個真相。宮裡遲遲不給回應,我不得不求助於特別的幫手了。」

  蘭虎正欲怒罵,說得再好聽都是私闖禁宮的罪名。這次還是衝著先帝遺體來的,更是罪加一等。

  不等他開罵,大霧卻急速淡去,視野恢復一片明朗。

  先帝棺槨邊站了兩道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二十天前入宮索命的黑白無常。

  咚!

  蘭虎好像聽到心裡有一塊巨石的落地。

  來了,鬼差真的再次入宮索命了!

  不論二者是否真的來自地府,都是極度危險的對手。皇宮內罕有人能阻其出入。

  老太監去了哪裡?

  怎麼沒有守護先帝靈柩,難道是去保護新君了?

  蘭虎明知不敵,仍是不卑不亢地責問:

  「陰陽有道,爾等為何頻頻插手人間事!龍馭賓天,豈可叫爾等侮辱先帝屍體。」

  涼霧:「勾魂方面,你比我們專業嗎?」

  蘭虎一愣,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涼霧:「你確定死的是柴壽嗎?」

  不然呢?

  蘭虎知道江湖上有各種易容術,但這等手段用不到先帝身上。

  昨天傍晚,柴壽死在住了幾十年的寢宮內。

  寢宮內,有一堆宮人與臣子。

  寢宮外,有一層層包圍的禁軍。

  柴壽察覺到大限將至時,喚來了繼承人柴允榮與倚重的大臣們。

  最後一次諄諄告誡,是在笑容裡離開了這個世界。

  蘭虎:「昨日,先帝駕崩,一眾人見證了他含笑而終,總不能是我們所有人都記憶錯亂了吧?」

  涼霧:「你確定嗎?先帝真的沒有一刻離開你的視線。」

  蘭虎本來要肯定地說沒有,但想起了那一盞茶的空檔。

  柴壽死前的最後一盞茶時間,揮退了所有人,與孫子柴允榮單獨相處。

  皇權交接,瀕死的老皇帝對繼位在即的新君秘密交代一些事。這再正常不過了。

  「驚變往往發生在不經意的那一瞬。」

  涼霧的話音落下,就聽棺材內發出了輕微的「哢嚓」聲,那是骨節作響聲。

  葉孤城檢查屍體,快速摸清了死者如何被施加易容術。

  論易容,他是專業的,以「柳不度」為證。

  如果柳不度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後會變臉,換回原貌。

  那是他特意設計的詐屍節點,致敬七七斷七。

  這具屍體不同,沒有外力破解的話,至少維持一年的被縮骨變臉狀態。

  一年後,又有幾個人膽敢提出打開先帝陵墓,開棺驗屍呢?

  如果讓「大行皇帝」順利下葬,等同於死無對證。

  葉孤城略感奇怪。這種關鍵時刻,老太監為什麼沒有牢牢看守棺材?

  是他自詡偷天換日做得天。衣無。縫了?還是認為不會有人荒唐到闖宮驗屍?

  蘭虎聽到棺槨內的怪響,下意識往前衝。

  這次,陸小鳳沒再阻攔。

  蘭虎衝到棺槨邊,大聲質問:「你們要干什……」

  「麼」字被卡在了喉間。

  一幕極度荒誕的畫面闖入蘭虎的眼睛。

  不知黑無常用了什麼法術,棺材裡的屍體變了。

  死者的身材從佝僂變得高大了一圈。

  那張溝壑縱橫的干癟老臉,褪去了老年斑,快速飽滿起來。

  死者瞬間年輕幾十歲,更變成了絕不可能出現的那張臉!

  蘭虎失聲驚呼:「皇上?!」

  棺材內躺著的死者,赫然變成了新君柴允榮。

  「你們施了什麼邪術把先帝的遺體變成了皇上?!」

  蘭虎本能地不相信死的是柴允榮。

  棺材停放了一天一夜。

  如果柴允榮被拋屍在此,先帝的遺體去哪裡了?今天繼位的新君又是誰?

  蘭虎的第一反應是質疑鬼差褻瀆先帝屍體,企圖引起朝堂震動。

  「邪術?」

  葉孤城嘲諷:「枉你習武多年,沒見過如何解除易容術嗎?」

  蘭虎真沒見過。

  以假亂真的易。容面具早就成為江湖傳說。

  最近一次出現是去年冬季的西域,石觀音與無花用了,但不知是誰制作的。

  無需面具,直接使用內力改變骨骼面相,更是傳說裡的傳說。

  那就像是鬼,聽的人多,見的人極少。

  蘭虎想到這裡,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了。

  可不就是撞鬼了,黑白無常是有正經編制的鬼差。

  他不由發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涼霧沒閑工夫解惑,只問:「新皇呢?他在何處,可敢來對質?!」

  蘭虎不能泄露皇帝行蹤,哪怕只是說出皇帝今夜在哪個宮殿休息。

  涼霧見狀也不意外,「你倒是忠心。給你一個建議,你該立刻想一想是忠於國,還是忠於君了。」

  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蘭虎極度不安,可以斷定天崩地裂的大事要發生。

  殿內,大內侍衛被點穴不得動彈,只有一雙眼珠尚能轉動。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茫然、錯愕與緊張,似乎看到天塌的陰雲正在逼近了。

  「走。」

  涼霧招呼葉孤城與陸小鳳,「紫禁城能叫新帝入住的宮殿也就那麼幾座。現在彙集最多侍衛的地方就是新帝居所,很快能鎖定他。」

  三人似一股旋風離開了。

  蘭虎欲給侍衛們解穴,但這些人被陸小鳳以靈犀一指定住,無法輕易解開。

  「等著!」

  蘭虎只能先追了出去。

  明知前方有一個可怖的秘密,但他不想被蒙鼓裡。

  長明宮,新帝今天選擇的臨時寢殿。

  這裡有大批侍衛把守,但擋不住黑白無常。

  不過,涼霧三人撲了一個空,皇帝不在殿內。

  不是所有人都像蘭虎,面對鬼差威壓仍能夠守口如瓶。

  一個大內侍衛交代了,「兩刻鐘前,皇上接報離開了。」

  涼霧:「去哪了?」

  侍衛:「真的不知道。傳訊人並不在宮內當值。」

  陸小鳳想到正在進行的「請鞋入甕」計劃。

  「是不是苦行庵有消息了?紅鞋子頭目今夜出現了?」

  入宮前,陸小鳳簡單提了幾句繡眼大盜案的進展。

  六天前,柴壽派人圍住了苦行庵。

  抓住妙華師太,質問紅鞋子組織與繡眼大盜的關聯。

  師太承認了是紅鞋子的一員,但堅決否定參與到劫掠皇太孫府案件裡。不只她,其他成員都是被誣陷的。

  為證清白,書信一封請組織頭目公孫蘭入京。

  收信地址在長安城,以八百裡加急送去,大約兩三天能送到。

  陸小鳳:「如果公孫蘭能夠第一時間收到書信且趕來赴約,這兩天就該到了。」

  涼霧卻有一個疑問:

  「抓到繡眼大盜對皇帝來說有那麼重要嗎?比看守棺槨不叫秘密外泄更加重要?」

  葉孤城想到什麼,問:「紅鞋子頭目,確定她是復姓公孫?」

  「對。」

  陸小鳳說,「妙華師太聲稱紅鞋子首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公孫蘭。」

  葉孤城:「是否問出她擅長什麼武功?」

  陸小鳳搖頭,「只說公孫蘭擅長易容與下毒。」

  涼霧問:「復姓公孫,有什麼說法嗎?」

  葉孤城:「前朝,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動四方。那不只是舞蹈,更是一套精妙的武功。如今江湖上仍有一些人號稱習得公孫氏劍法。」

  「是了,比如薛紅紅。」

  涼霧說,「薛衣人見識過許多劍法,將公孫劍法傳給了女兒。」

  說著,她想起前年的古怪舊事。

  曾經有人用毛栗子做暗器,給與人纏鬥的薛紅紅增加難度。

  後來,薛紅紅被薛衣人清理門戶。

  她死後,墓地前出現一地毛栗子殼,不知是誰扔的。

  今天,陸小鳳提起紅鞋子頭目疑似專賣劇毒糖炒栗子的熊姥姥,熊姥姥又等於公孫蘭。

  這下,全都對上了。

  公孫蘭疑似盯上薛紅紅,對她的作為不滿,就連人死了也要嘲諷一番。

  起因是不忿於品行低劣的薛紅紅使用先人所創的公孫劍法,而且她還用得一塌糊塗。

  涼霧解開了當年的困惑。

  眼前冒出了新問題,柴壽是不是去抓公孫蘭呢?兩者有利益關聯嗎?

  目前的已知線索,這兩人僅有一個勉勉強強的關聯點。

  涼霧:「《公孫劍法》與《葵花寶典》都與前朝宮闈有關。」

  「不錯。」

  葉孤城又道,「金九齡身中「牽機」毒,也是前朝大內秘藥。」

  接二連三與前朝大內有關,哪有這樣多的巧合。

  如果公孫蘭是被繡眼大盜推出來的替罪羊,真凶對柴允榮府邸與紅鞋子組織都很熟悉。

  另外,真凶還對一件事比較有把握。

  只要叫公孫蘭與前朝大內扯上關聯,當時的皇帝就不會輕易放她活著離開。

  換句話說,繡眼大盜對柴壽的行事風格有一定的了解。

  誰能做到這些事呢?

  此人更對京城街巷無比熟悉。

  能擺脫官兵追捕,輕易殺害一個六扇門巡街捕快,還能叫金九齡重傷。

  然後,繡眼大盜消失得無影無蹤。

  涼霧把一系列事件串起來,「原來如此,盜賊最好的保護色是偽裝成受害人出現。」

  陸小鳳也不傻。能辦到這一切的,當屬金九齡嫌疑最大。

  「「牽機」是劇毒,太醫院也沒解藥,他就不怕再也醒不來嗎?」

  「敢吃毒。藥,必有自信能完好無損地解毒。」

  涼霧暫時不說這件事,「你帶路,先去苦行庵。叫柴壽早兩刻鐘走了,公孫蘭對上他的話,恐怕凶多吉少。」

  *

  *

  京郊,苦行庵。

  庭院內有一棵枯死的柏樹。

  妙華師太沒有清走它,反倒圍了一圈籬笆,將它保護了起來。

  勤觀枯樹,修得佛心。

  樹下,有一間無窗的地下密室,唯有一扇門作為出入口。

  今夜,枯樹密室內多了兩具新鮮屍體。

  公孫蘭與妙華師太被殺了。

  今晚本是來澄清紅鞋子與繡眼大盜無關,現在卻表情驚恐地倒在地上。

  屍體沒有流血,表面無傷痕。

  禪房內只剩一個活人,毫無疑問就是他殺的人。

  凶手穿了一身定制的喪服,是唯有皇帝才能穿的衣服。

  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繞著地上的屍體走了幾圈,又仔細觀察這間密室。

  須知柴允榮學過一些拳腳功夫,但不可能打得過公孫劍法的傳人。

  公孫蘭與妙華師太應該是被趕來救駕的一堆大內侍衛亂刀殺死,而這些高手也身負重傷死亡。

  皇帝瞬間擬定好了劇本。

  「哐!」

  皇帝踹翻椅子,好似因為談判破裂,驚慌失措地大喊,「來人啊!護駕——」

  一門之隔沒有人立刻踹門而入。

  這不奇怪,侍衛們被要求退到一丈之上的地道入口。

  照理說,該有緊急趕來的腳步聲響起。

  皇帝卻沒聽到侍衛們的腳步聲。

  怎麼回事?地面上發生了什麼變故嗎?

  難不成今夜不是公孫蘭單刀赴會,而紅鞋子組織剩余六人趕來助陣了?

  皇帝推開地下室大門,一個呼吸躍出一丈高,速達地道入口處。

  地道入口的閘門敞開著,守衛不見了。

  沒有聽到金戈相交聲響,只有一片怪異的死寂。

  下一瞬,地道入口的光線一暗,一白一黑的兩道熟悉身影冒了出來。

  皇帝瞳孔猛地一縮,這兩個鬼東西怎麼又出現了?!

  他根本不信世上有鬼差,但是時間太緊,二十天根本查不到對方的來歷。

  如此想著,抬手就是一梭繡花針。

  多麼熟悉的迅疾飛針術。

  針針似電光,直衝黑白無常的四只眼珠而去。

  「叮、叮、叮……」

  隨著一陣罡風對衝,繡花針悉數被掃落在地。

  涼霧:「閻王要你三更死。柴壽,你以為你能逃得了嗎!」

  苦行庵,枯樹旁。

  一眾侍衛都被定在了原地,但眼睛能看、耳朵更能聽。

  能看能聽,反倒叫他們呆若木雞。

  為什麼白無常要對著新君叫柴壽?

  先帝柴壽昨夜駕崩,屍體躺在紫禁城的棺槨裡才對。

  另外,柴允榮怎麼練得一手詭譎至極的飛針術。

  他的武功怎麼會如此高超,剛剛又為什麼要驚慌地在地下室內呼救?

  「大膽!一派胡言!」

  皇帝堅決不認,「爾等冒充鬼差,實為謀逆之徒!朕豈容你們放肆!」

  涼霧:「憑什麼不讓我們放肆?憑你練了葵花寶典,以自宮之術破解吸星大法的弊端?」

  她又道:「還是憑你連殺八個親生兒女,使用七星續命陣奪人陽壽給你續命?!」

  她再道,「還漏了一位。還是憑你昨夜弒孫,偷天換日,盜用柴允榮的身份要繼續做萬萬歲的皇帝?!」

  啊!啊!啊——

  侍衛們口不能言,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愕惶恐。

  此時此刻,聽到這般驚天秘聞,所有的語言組織能力都喪失了,只剩內心尖叫。

  「不!這不可能!」

  蘭虎緊隨而來。聽到白無常的三連問,他宛如被五雷轟頂。

  先帝明明是文治武功的明君,長壽是上天對他的認可與賜福。

  他怎麼可能為了長壽,殘暴到殺子殺女殺孫?

  怎麼可能對人狠,對自己也狠,狠到揮刀自宮?

  更怎麼可能殺死皇孫,易容成對方,只為繼續皇權在握?

  如此帝王,他還是人嗎?不是妖魔嗎?

  昨夜能頂替皇孫,幾十年後是不是能頂替皇曾孫呢?

  被他用來借壽

  的人,只是直系血脈嗎?

  某天是不是會擴大到宗室?又有一日把魔爪伸向朝臣與百姓呢?

  蘭虎不願意相信侍奉了十年的先帝早就墮入魔道。

  在大堯朝,皇帝也不能為所欲為。

  各大武林門派都不會同意,會叫朝廷見識什麼叫作「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事態發展不以蘭虎的意志為轉移。

  一場大戰,說打就打。

  皇帝被揭開老底,不顧上在紫禁城雨夜惡鬥中的丹田舊傷未愈,也來不及把昨日用借壽秘法吸入的生機完全化為己用。

  死!

  今天所有的知情者都必須死!

  「今晚可沒有雷電之力能被你們借用。」

  皇帝冷笑著,即可展開吸星大法,吸功漩渦憑空又出。

  沒有雷電之力,就不能制造出異種真氣力破柴壽的吸星術嗎?

  葉孤城以氣為劍,六脈齊發,直刺柴壽的周身大穴。

  劍氣破空而出,輝煌迅疾,閃動金光。

  不僅有劍之凜冽,更暗藏了一股從幽冥之地而來的九陰之力。

  柴壽不管不顧,只把劍氣作為內力吸入體內。

  等六道劍氣彙入本就重傷的丹田,一股異常的感覺冒了出來。

  劍氣屬金,偏偏這次帶上了極陰之力。

  兩者本該相克,不知為何居然能被同時發出。

  下一刻,柴壽耳邊響起了白無常詭異的問話聲。

  「二十一年前是你滅殺黃裳滿門,為什麼?」

  這個問題好似鑽到了柴壽的腦海深處,不容他不回答。

  不好,這是攝魂大法,叫人有問必答。

  柴壽死死忍住,不願回答。

  往事歷歷在目。

  黃裳作為臣子,是忠心耿耿。

  作為武學研究者,他雖然神功晚成,但從不敝帚自珍。心胸開闊,與人教學相長。

  那是一個好人,不該慘死,不該被滅了滿門。

  柴壽不受控地大喊起來,「此子不除,他所創的武功將來必成大患。」

  黃裳的創立功夫名為《九陰真經》,堪稱至陰武學。

  所謂陰陽相生。

  如果有一日,誰創出了至陽武學。

  當陰陽聯手對付他,混合的異種真氣能夠重創他的吸星術。

  這個顧忌在二十天前得到了進階版的印證。

  不是至陰至陽真氣,而是死生之氣叫他的丹田被重傷。

  等一下。

  柴壽察覺異樣,為什麼白無常此時提起黃裳呢?

  下一刻,他的丹田猛地劇痛。

  劍氣與至陰之力形成了一股交融的異種真氣。

  雖然不是至陽至陰,但有異曲同工之妙,衝擊舊傷未愈的丹田。

  「啊——」

  柴壽慘叫起來。

  短短二十天,兩度丹田被重創,應聲破裂。

  吸功丹田碎了。

  他無力控制恣意流轉的異種真氣,只能任由真氣亂竄,逆衝向奇經八脈。

  再也無法維持易容術,變為了原本老態龍鐘的那張臉。

  柴壽目眥盡裂,「你們找到了《九陰真經》,學會了如何使用至陰之氣!」

  涼霧:「承蒙黃裳遺作指點,讓你武功被廢。只是可惜了,他全家一百零三口人,為你的長壽貪欲所害!」

  「寧可我負天下人!」

  柴壽才不後悔,「我能切自己一刀,連兒子女兒都殺了,多殺幾個人不是殺呢?!」

  涼霧深知柴壽不會後悔,他走到這一步是足夠狠毒,用白骨累累堆砌了他的長壽。

  與其問對方悔不悔,不如問清楚為什麼他要追殺公孫蘭。

  當她想要再用攝魂術,只見柴壽身體忽然暴漲,像是一只急速變大的氣球。

  「沒有人能像我一樣長壽!我絕不會告訴你們,我所創的借命神功是什麼!」

  話音落下,柴壽的身體「砰」的炸了。

  他用最後一股真氣內爆了。

  軀體四分五裂,腦漿、髒器、血液等等到處飛濺。

  這位史上第二長壽的皇帝,他最終死無全屍,碎成一地大小不一的屍塊。

  柴壽的壽字,成了他一生最荒誕可笑的注解。


第84章

  人在家中坐,皇位天上來。

  這種事聽起來荒誕至極,在兩個月前真的砸到柴讓頭上。

  回想六月一日。

  子時剛過,柴讓從美夢裡被搖醒。

  宮內來人,不由分說把他迎進紫禁城。

  他本來睡眼惺忪。

  一天半前死了父皇又如何,才不會悲傷到睡不著。

  天家父子能夠關系親近,那是求之不得緣分,可以被史書記載為一段佳話。

  柴讓從小沒感受到柴壽的父愛,母妃更是在他剛過周歲時就死了。

  他被甘貴妃養大。

  甘貴妃是早逝三公主的生母,而在他十二歲時,養母也撒手人寰了。

  柴讓不能說沒有一丁點奪嫡的想法,但早在五年前就放棄了。

  當時,五皇子死了。

  柴讓成了柴壽的最後一個孩子。

  看似是他最接近皇位繼承人的時候,也清楚地認識到不會有一絲希望。

  柴壽幾乎是明示要孫子接位。

  自己如果乖乖配合,將來能被新君封為賢王。

  如果不配合,可以試試餓虎不食子的下一句。

  在前朝聶夷中的《過比干墓》寫到:「餓虎不食子,人無骨肉恩。」

  柴讓一直感覺父皇不喜歡他,直到那一刻,他不再抱有任何僥幸心。

  柴壽真的不存在什麼苦衷,也不是為了保護兒子而疏遠兒子。

  就是純粹的不喜歡,不喜歡到了能隨意處決他的生死。

  柴讓沒有鋌而走險。

  他慶幸自己從小就被冷待,沒有過高的期盼就不會有難以排解的失落。

  他欣然接受了大侄子被冊封皇太孫,也很高興大侄子成為新君。

  短短一夜,天塌了!

  他瞧著大行皇帝的棺槨裡居然躺著柴允榮的屍體,聽著禁軍首領蘭虎講述苦行庵驚變,柴壽自爆成了一地屍塊。

  他毫無准備地被柴家宗室、三省六部朝廷大員推舉成了繼位的新君。

  柴讓:?

  柴讓  :!

  柴讓:……

  皇位究竟是什麼?應該怎麼坐?

  兩個月過去,他忙成陀螺,根本沒時間思考。

  忙著接管各種政務,忙著處理棘手的喪事,忙著遮掩皇家醜聞。

  昨天,終於將兩具棺材入葬,他能歇一口氣了。

  柴讓明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超過了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

  正史不載,野史也一定會記錄柴壽的功過是非。那就留給後人評說。

  柴讓覺得要用余生來思考皇位怎麼坐的問題,現在只能確定他不想為柴壽那樣的皇帝。

  「聖上。」

  太監王安前來通傳,「陸小鳳請見。」

  柴讓回神,「請他進來。」

  陸小鳳是來告辭的。

  他在京城停留得夠久了,配合給「苦行庵驚變」事件掃尾。

  這就體現出用真臉夜探皇宮的弊端——被抓做苦力。

  兩個月前的弒君之夜,如果他選擇佩戴牛頭或馬面,就能像神出鬼沒的黑白無常一樣,事了拂衣去。

  鬼差索命後離開了,無人知道前往地府的往返票怎麼買。

  陸小鳳沒有走,他還有一些想要解開的謎團。

  龜孫大爺是死是活?

  金九齡與紅鞋子組織的誰裡應外合?

  繡眼大盜把盜取的錢財藏在哪裡?

  不是所有問題都能有明確的答案。

  之前,推測金九齡自導自演了中毒戲。

  他卻一直昏迷著。

  從他昏迷的第二十八天起,一天比一天瘦,一日比一日虛弱。

  直到七天前,金九齡瘦到皮包骨。

  當他像是一只披皮的骷髏死去,都沒能再自主地睜開眼。

  在停靈七日之後,陸小鳳今天把人火葬了。

  在金九齡死前的三天,終於請到行蹤不定的神醫「南張」。

  張簡齋來了,卻也回天乏術。

  別說把人治好,就是叫人死前恢復短暫的神志也做不到。

  因為早在一個多月前,金九齡的腦子遭受重創,醒了也是痴傻。

  張簡齋判斷,金九齡前後中毒兩次。

  第一次是「牽機」的變異版,這種毒的脈像看似凶險,卻遠不如原版傷害性大。

  這點是太醫院誤判了。

  變異版牽機實則只會叫人陷入昏迷,昏迷滿一個月就會醒來。

  倒也怪不得太醫們,這些人在應對奇毒上,不比游歷四方的江湖郎中見到更多實際案例。

  金九齡沒能在應該清醒時睜眼,是他中了第二波毒。

  第二種毒。藥的詳細成分不明,從脈像看只能推測來自天竺。

  這種毒主要攻擊人腦,與牽機毒素混合後,會讓人在虛弱中死亡。

  這個問診結果引出了另一個謎團。

  第一次是金九齡自行服毒,為把自己偽裝成繡眼大盜的受害者。

  第二次又是誰下的毒?

  金九齡昏迷後,人被安頓在了六扇門內。

  反推他的第二次中毒時間點,那時金九齡已經成了繡眼劫案的重大嫌疑人,有看守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裡三層外三層地巡邏。

  下毒人必是高手,似是暗夜蝙蝠,來去無蹤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隨著金九齡的死亡,那批被盜的財物也石沉大海。

  它可能被藏在京城的某個角落,更有可能被黃雀在後的下毒人帶走了。

  至於紅鞋子的其他成員全都沒有再出現過。

  陸小鳳推測出這些,沒必要繼續在京城停留。

  今天向柴讓辭行,言辭間很是輕松,「今日一別,但願再也不見。」

  「巧了,朕也是這樣想的。」

  柴讓笑著說,「每日祈禱一遍,但願陸小鳳與他的鬼差朋友離皇宮遠遠的,麻煩也就能離皇宮遠遠的。」

  他取來三只小木盒,「朕拿不出別的謝禮,只能用這些銀票聊表心意。其中兩份,請你替朕轉贈給『黑白無常』。」

  陸小鳳爽快接下,應得之物沒必要三辭三讓。

  他還是補了兩句,「鬼差的行蹤,像我這樣凡人無法知曉。只得憑緣分再遇,我也說不准什麼時候才能把銀票送出去。」

  有的事不必點破。

  「黑白無常」是不是真的從地獄而來?

  柴壽死亡之夜,覆蓋深宮靈堂的濃霧與「彌天大霧」有沒有關聯?

  柴讓樂得糊塗。

  對他來說,揭破先帝陰謀且將其逼到自盡的是鬼差索命,反倒比活人弒君要好。

  人間律法與道德管不到鬼差。

  作為皇帝應該不問鬼神問蒼生,還有一句子不論父過。

  他不會因為父皇被逼死就找鬼差算賬,讓那些是是非非被時間徹底埋葬。

  柴讓:「陰陽各行其道,朕不想叨擾鬼差。委托你保管銀票,等你什麼時候巧遇黑白無常,再轉交就好。」

  用錢做謝禮是心意,但不一定能送到收禮人的心坎上。

  陸小鳳更願意換取龜孫大爺的下落,哪怕只是屍體被拋在何處的消息也是好的。

  無奈,柴讓查不到。

  兩個月前,調查柴壽的私人物品。

  這廝對見不得光的事,是半張紙片也不留。

  沒有留下龜孫大爺的去向,也沒有留下《葵花寶典》《吸星大法》的秘籍。

  論清除證據,柴壽真的爐火純青。

  「青山不改,綠水長留,後會無期。」

  陸小鳳作別皇帝,帶著銀票離開了。

  「後會無期。」

  柴讓也不多送。

  空閑時刻,不如讀一讀剛剛上市的新書《鬼差工作日記壹》,作者是「白兔子燈」。

  這本書在鬼節當天上市,半個月以來,在京城的銷量火爆。

  其實,今年志怪類話本都熱賣了,疑似是黑白無常現世給帶了一波銷量。

  柴讓只把這書當成休閑讀物。

  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看看就好,不必也不想再次近距離接觸。

  陸小鳳走出了秋高氣爽的京城,走進了秋風暮雨的江南。

  先到姑蘇看望守孝的薛冰,陪她一起度過中秋。

  原本即將提上議程的婚事,因薛夫人之死暫時擱置,等三年孝期後再議。

  中秋後,他再往杭州送錢。

  這次卻是尋涼霧不遇。

  被開門的啞巴鬼面管家又嚇了一跳後,瞧著對方寫了一行字。

  「主人去太湖的陸家莊參加婚宴。三日後,八月二十二,陸歸雲與左明珠大婚。」

  兩年多前,百年世仇的薛家莊與擲杯山莊一度傳出即將聯姻的消息。

  隨著時間流逝,再也聽不到相關消息。

  五月初,涼霧在京城遙控人偶管家,得知杭州小院的隔壁鄰居左明珠送來婚禮請柬。

  左明珠將在八月下旬成親。

  新郎不是曾經死了都要愛的薛斌,換成了太湖陸家的陸歸雲。

  為什麼更換成親對像?

  請柬上寫著公式化的邀請語,不可能寫明來龍去脈。

  當時,涼霧想著屆時閑來無事就去吃瓜。

  不好意思,用錯詞了,該是去赴宴吃喜酒。

  後來,京城事了。

  柴壽的死亡讓一些事成為謎團,比如他追殺公孫蘭的原因。

  與前朝宮闈相關之物,除了《葵花寶典》、《公孫劍法》與牽機毒,還有什麼嗎?

  唯一可能的線索是公孫蘭脖子上的玉佩。

  玉佩約小拇指大。

  不是常見造型,它被雕刻成了一支花。

  花朵呈盛開狀,它參考的花卉原型品種未知。

  玉佩背面微雕了七個字「絕情卻被多情惱」。

  涼霧檢查公孫蘭屍體,在觸碰到這塊玉佩時,游戲任務「消失的它」的進度推進了三分之一。

  這次卻沒有發放隨機獎勵,也沒有給出別的提示詞。

  好像是本輪任務完成後的大獎【本世界坐標】足夠重磅,系統判斷無需別的獎品刺激玩家的積極性。

  早在涼霧意識到游戲面板不是簡單的穿越時空金手指後,對它徹底沒了天降大獎的期盼。

  這玩意更似沒有思想的法器。

  觸碰到特定事物,它才會給出機械性地回應。

  不求開出意外之喜,也做足准備會有飛來橫禍。

  涼霧暗下決定,將來最好找到機會自主選擇是否卸載這個金手指。

  話說回來,在京城查不到更多線索。

  涼霧作別葉孤城,開啟兩個月的江南游。

  原本兩人相約六月西湖賞荷,去不成了。

  葉孤城被柴壽案耽擱了時日,尚未完成對丘陵書肆各分店的例行巡查,是要繼續前往下一個城市出發。

  來不及共賞映日荷花別樣紅,可以同看殘荷留與游魚蓋夕陽。

  如無突發事件,八月二十二,太湖西側陸家婚宴再見。

  臨別時,葉孤城表示八月再見時,也許會捎來一樁秘聞。

  他的措辭又是「也許」又是「秘聞」,自是不會提前透露具體內容。

  涼霧頗有耐心,樂於等上一等。

  只有一個前提,這秘聞要足夠「秘」才不枉她的翹首以盼。

  於是兩人打了一個賭。

  輸的人送贏的人一件手作物件,物件的材質、內容、款式都隨意。

  就賭這則秘聞夠神秘。

  夠神秘,葉孤城勝。反之,涼霧贏。

  這是一則秘聞,當然不會告訴第三人知道,所以裁判只能由涼霧兼任了。

  一場賭賽,有人既當賭客又當裁判,還能是什麼正經靠譜的賭約?

  涼霧自詡做事一向靠譜,沒有一直做甩手掌櫃。

  小半年過去,是該問候徒孫,有關迷空步障教的選址工作做得如何了。

  給桃花島傳信,如果黃藥師近期有空就到太湖以西見一見。

  *

  *

  常州,雲來客棧。

  八月二十,雨後初霽。

  有道是,一層秋雨一層涼。

  黃藥師見到涼霧時,她在悠哉悠哉地喝茶。

  第一感覺:秋日哪有涼意,反而叫人上火才對。

  想他在海上飄了小半年,從東海到南海去找合適修建門派駐地的島嶼。

  三天前剛回桃花島,沒能歇一口氣就被傳召來了常州。

  上邊

  一張嘴,下邊跑斷腿。

  沒想到這種勞心勞力的日子能叫他過上了。

  偏偏怨不得旁人,師叔祖是他自己認的。幽怨是不可能幽怨的。

  黃藥師仿佛心平氣和地打招呼,「五個月不見,別來無恙?」

  涼霧怎麼能不知道徒孫的真實性情。

  黃藥師要是沒有一點小脾氣,陸小鳳明天就自願變成兩條眉毛。

  「托福,無恙。」

  涼霧說,「像我這樣的掌門,必是信守對門人的承諾。」

  黃藥師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人要守哪門子的承諾?

  涼霧將一本書拋了出去。

  「早前說了,等我出門尋得合適的武功秘籍就給你瞧瞧,提升我教實力。《九陰真經上卷》,你先讀著。」

  黃藥師接過真經,先是一喜。

  這位掌門師叔祖沒白認,是有值得尊敬之處。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這本秘籍該不會是燙手山芋吧?

  他沒有立刻翻書,而是先問:

  「讀書之前,我想知道你怎麼獲得它的,可以說嗎?」

  黃藥師沒有問得太直白,就差問你這取經過程它正常嗎?

  涼霧微笑。

  送書給你,還問東問西,那就別怪她行事掌門的權力,一定要布置作業。

  寫讀後感,給她狠狠寫,十萬字起步!


第85章

  「事無不可對人言,當然可以告訴你。」

  涼霧說得敞亮,「我獲得《九陰真經》的過程不簡單,卻是正兒八經地得到了創功人的認可。」

  此言不虛。

  破解黃裳留下的畫謎是通過第一重考核。

  深入燕北毒蛇洞,完好無損地取出了他埋在洞底的遺作,是通過了第二重考核。

  闖過了創功人的雙重考驗,是名正言順地得到《九陰真經》的傳承。

  另外,海把黃裳最大的仇人柴壽給除掉了,也是報了贈書之恩。

  這個取經過程任誰聽了都要誇獎她辦事講究。

  涼霧挑重點描述如何取得《九陰真經》。

  自是把柴壽相關內容隱去了。鬼差辦案,最高機密,絕不外泄。

  對於為何去黃裳老宅逛一逛,將功勞歸於葉孤城。

  涼霧誇獎:「柳老板愛崗敬業,好奇尚異,不錯過任何搜羅珍本的機會。

  我們走過路過就不錯過,餐後去黃裳家的荒宅溜一圈消消食。」

  這話沒說錯。

  有關黃裳的消息,從一開始就是葉孤城提供的。

  即便這次不為柴壽案再探黃裳荒宅,將來也會作為陶冶情操的考古活動去走一遭。

  黃藥師聽後,仍有一絲保留看法。

  倒不是質疑涼霧描述的取經過程,而是直覺有什麼關鍵點被省略了。

  他卻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掌門師叔祖可不是沒脾氣的溫和之輩,再問下去,說不定又要切磋起來。

  「原來如此,你辛苦了。」

  黃藥師又問,「取經不易,那位柳老板不介意你將《九陰真經》予第三人傳閱嗎?」

  「我當然征求了他的建議。」

  涼霧不吝贊美,「柳老板,豁達大氣,不帶一絲猶豫,立刻同意。不怪丘陵書肆生意興隆,他一直秉持開卷有益,並將其落到實處。」

  她接著說:「你博覽古今,必知投桃報李。等你讀了這本武功秘籍,寫些讀後心得回饋對方吧。代表我教與人交流,少於十萬字的謝禮就不禮貌了。」

  黃藥師聽到前半部分,剛要點頭認同,就被「十萬字」給砸得腳疼。

  十萬字是什麼鬼東西?

  憑什麼計算出這個數字?

  涼霧是在報復吧?

  一定是對他剛才詢問取經過程的報復。

  黃藥師快速思考,想要找一個有理有據的逃寫方法。

  涼霧已經一錘定音,「就這樣說定了,祝你收獲滿滿,才思如湧。到時候將你所寫的心得與真經下冊做比對,瞧瞧有哪些異同。」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卻在提醒對方,別忘了他現在只拿到了半本經書。

  讀武功秘籍讀一半,就問他難不難過?

  是不是望眼欲穿想要把後半部分將全書讀完?

  黃藥師嘴角一僵,豈會聽不出弦外之音。

  開玩笑。

  他會執著於讀完一整本秘籍,否則就會輾轉反側、日思夜想嗎?

  好吧,他是。

  半晌沉默。

  黃藥師還是認了,「掌門所言極是,十萬字的謝禮才能聊表心意。」

  涼霧笑意更甚,「很好,智者所見略同。」

  你要是早做聰明人多好,那完全沒十萬字的事。

  這種風涼話就不必說了。

  涼霧沒有得理不饒人,轉問今日約見的正題。

  「出海選址的進度如何了?有沒有哪個島嶼合適建造門派駐地?」

  黃藥師也不糾結自找的負擔,收好半卷真經。

  把這小半年觀測繪制的海圖攤在桌上,「圖中用畫著桃子符號的五個島嶼,都進入備選名單。」

  他說了選址思路。

  首先,要是無人居住。

  其次,島嶼要有自給自足又適宜居住的自然環境。

  比如有天然淡水泉,比如不能有火山噴發的潛在威脅,比如島上的土地要適合種植糧食與飼養家畜。

  另外,島嶼與大陸需要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環島的潮汐風浪不能太平穩也不能太驚險,最好有有一個相對平穩時期便於出入。

  涼霧一邊瞧著海圖,一邊聽黃藥師分析各個島嶼的優勢與缺點。

  從東海到南海的大小島嶼,它們的分布與上輩子所知地形不一樣。

  這個世界有神雕等妖修出沒,不能完全等同她所熟知的地球了。

  不扯遠,就說門派選址。

  涼霧:「你的前期調查做得很好,接下來好好休息。之後,我會從麻衣教選出一支建造小隊,再逐一考察這些候選島嶼。最後,我也會擇日去實地看看。」

  出海,她是一定會出的。

  之前與葉孤城說好,去白雲城瞧一瞧「天地太極圖」的獨孤勝原版畫。

  現在可以暫定時間了  。

  等麻衣教建築小隊完成二次考察,她就能夠動身。

  涼霧也關心地問了幾句,「此次出海,錢夠花嗎?有沒有遇上棘手難題或古怪事件?」

  「經費沒用完。隨後,我叫啞僕把送去杭州清水巷。」

  黃藥師說,「我沒遇上特別的困難,遭遇風浪是出海都會遇上的波折。」

  他說:「要說古怪,只有一件事。我在東海上,發現了一個廢棄的島嶼。」

  涼霧問:「它有什麼特別的?遍布屍體?」

  黃藥師搖頭,「沒有屍體,一根白骨都沒有。就是怪在這裡,太干淨了。」

  具體說來,那是一座有著人工洞窟的島嶼。

  洞窟被炸毀嚴重。

  從殘跡仍能辨識它本是依照陣法修建,遍布機關,而多是石制的器物。

  「以洞窟的規模,少說住了上百人,卻不見一件生活物品殘留。

  這些人不是匆匆撤離,而是很有計劃條理地撤退。從洞窟殘跡判斷它的被毀時間,至多三四年。」

  「島嶼所在黃海與東海的交界線上,距離桃花島大約五天的航程。

  四年前,我搬到桃花島,但從未聽過這個廢棄島嶼的相關消息。」

  黃藥師覺得怪,也是怪在這裡。

  廢棄島嶼的全員撤退與他選定修建桃花島,幾乎是前後腳。

  他沒自負到認為這座島是因為他廢棄,只是時間上的巧合令人生出微妙感。

  涼霧:「島嶼上沒有什麼東西能表明原來居住者的身份嗎?」

  「說不好。」

  黃藥師說,「我在一扇破碎的石門上發現了五福臨門的刻紋。這本該算是傳統紋樣,但五只蝙蝠的眼睛不同尋常,它們的眼睛迸出光線。」

  黃藥師取來紙筆,畫出簡單示意圖。

  就見蝙蝠睜眼,雙目四周環繞根根分明的直線,四散開來。

  涼霧見過佛像刻畫佛光普照。

  這是第一次看到特意把「目光如電」具像化,只為用來刻畫蝙蝠的眼睛。

  「建築是主人意志的體現。」

  她說,「山洞的修建者希望賦予蝙蝠以絕佳視力,甚至堪比神力。」

  這樣做的理由不明,正如這座島嶼的棄用也是原因不詳。

  人去島空,無從追溯。

  涼霧擱置疑問,閑聊起旁的。

  「後天,陸家莊舉辦婚宴。我收到了新娘送的請帖,你要不要一起留下喝杯喜酒?」

  常州太湖陸家莊,家主陸歸雲。

  陸家有好幾座茶山,以種植銷售頂級茶葉為營生。

  陸家人口簡單,二十八歲的陸歸雲,與比他小十三歲的陸乘風。

  兄弟倆的雙親十年前去世,是陸歸雲把弟弟拉扯大。

  倒也不是無依無靠。

  叔父陸恆目前在蜀中為官,亡母是擁翠山莊老莊主李觀魚的表親。

  太湖陸家談不上大富大貴,也是江南的一戶殷實人家。

  涼霧大致了解這場婚禮的新郎家世情況。

  比起左明珠曾經交往的薛斌,陸家少了像是薛衣人這般的武力保障後盾。

  弊端也是優點,避免了武力靠山自帶的江湖宿怨舊恨。

  左明珠與陸歸雲的這門親事,有沒有深情另說,門當戶對是一定的。

  這幾天,涼霧觀察了陸家莊所在城鎮,顯而易見地來了不少外地客人。

  「我打聽了,這幾天來的外鄉人八成是來參加婚宴,我們所在的客棧就有七家客人。」

  涼霧略有意外,「這場婚禮的排場比我預期的要大。瞧這樣子,整個江南武林都要到了。」

  黃藥師:「也不奇怪。陸家茶葉品質優異,不管愛不愛喝茶,江南叫得上號的門派有九成是陸家的客戶。」

  柴米油鹽醬醋茶,日常生活必需品。

  茶,自飲與待客都要用到,武林人士也不例外。

  擁翠山莊的老莊主李觀魚重傷前,他也有天下第一劍的名號。

  「陸母是李家表親,不看僧面看佛面。這些年,陸歸雲抓這層關系,發展了不少江南武林的客戶。漸漸地,陸家茶葉的口碑做出來了。」

  「陸家也給桃花島送過茶葉,這次也發來請帖了。」

  黃藥師如是說。

  雖然他更喜歡自種茶,但不否認陸家茶葉能喝。

  能喝,他給出這般評價的茶葉不多。

  陸歸雲會做生意,但也沒有與所有的江南武林勢力混個臉熟,還有一成不在陸家客戶名單上。

  涼霧回過味來,比如說陸家送禮就沒送給「彌天大霧」。

  黃藥師瞧著涼霧不加掩飾的表情,也是說了句公道話,「沒給你送禮也很合理。這兩年,「彌天大霧」現身清水巷的日子能有幾天?」

  涼霧算了算。

  前年四月,她正式搬入杭州清水巷小院。

  五月與薛笑人一戰,叫「彌天大霧」出名了。

  同年九月,趕赴雲南。直到今年三月,她重回杭州。

  在家裡待了沒幾天又去京城,然後開啟江南深度游。

  滿打滿算,她在清水巷也就住了四個半月。

  黃藥師又說,「自從你離開江南,清水巷巷尾的午夜濃霧傳說不減反增。好似你身在萬裡之外,仍能制造恐怖傳說。」

  「對於傳聞裡邪乎其邪的江湖人士,陸歸雲與其貿貿然派人上門送禮交好,不如靜觀其變,多瞧瞧再說。」

  黃藥師還敢反問,「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涼霧承認,這個道理沒錯。

  只是從黃藥師口中說出這些話,怎麼有一股嘲諷味道。

  誰邪乎了?

  論熱心腸,她比黃藥師多得多。

  別問白無常做的那些事要怎麼算。

  她謙遜大度。

  炎飆與白無常的豐功偉績,不必記在「彌天大霧」頭上。

  涼霧大度到底,不計較「邪乎」的標簽。

  「看出來了,你對陸歸雲的感官不錯。」

  黃藥師:「我沒見過陸歸雲。給桃花島送茶的是陸家二管事張軍,他辦事沉穩可靠。」

  涼霧明了,手下的靠譜側面反映陸歸雲知人善任。

  江湖人性情不一。陸歸雲派人恰到好處地接待不同客戶,這也是一種本領。

  她更好奇一點,「陸歸雲與左明珠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且不說薛斌,當年我們在戲樓聽壁腳,左輕侯本來是想將女兒嫁入丁家聯姻。」

  「不知道。」

  黃藥師才不關注別人家的情感糾葛。

  趕巧撞見世仇之後私會,這種離奇運氣只有過一次,就是找涼霧相認兩人同屬逍遙派。

  誰的運氣邪乎,不言而喻。

  黃藥師:「沒出海之前,我在桃花島上看花開花落,打哪去知曉別人的分分合合。」

  涼霧一臉的恨鐵不成鋼,「看來是不能指望你擔任迷空步障教的情報部部長。」

  黃藥師才不要管理這堆亂七八糟的事,「有勞掌門另請高明。」

  「那就辛苦我自己了。」

  涼霧不在意沒能吃到一口切好擺盤的瓜,親自去田裡順藤摸瓜也不錯。

  依照時下江湖人辦婚事的習俗,沒有繁文縟節的講究。

  擲杯山莊在松江府,與常州陸家離不算遠。

  迎親車隊不搞八百裡加急,一般要走上兩天。

  涼霧算了時間,車隊最遲今天從左家出發,能在後天吉時趕到。

  黃藥師不由問:「你該不會想要潛入迎親車隊吧?」

  「我又不是薛斌。」

  涼霧才不會為了吃一口瓜搞出大動靜。

  「耐心等待就好,後天宴會上總能觀察一二。也不知薛家會不會派人送禮?」

  黃藥師一針見血,「送禮?你是想問薛家會不會來搶親吧?」

  「我沒有,我不是,別瞎說。」

  涼霧果斷三連否認,還倒打一耙,「我把禮金都備好了,祝福新人百年好合。你也盼點別人好,別盡看熱鬧不嫌事大。」

  黃藥師氣笑了。

  是誰在看熱鬧?他明明是順著涼霧的思路在提問!

  涼霧毫不心虛。

  吃瓜一回事,看人打起來是另一回事。

  她才沒有想著婚宴發生鬧劇,順順利利吃頓飯挺好的。

  *

  *

  月升日沉,日出月落。

  很快就到了八月二十二,陸左兩家結親當日。

  落日熔金,雲蒸霞蔚。

  陸家莊客似雲來,江南武林九成都派來代表。

  擁翠山莊是陸家親戚,現任莊主李玉涵攜妻子柳無眉到了。

  花滿樓也代表花家來了。

  左輕侯與楚留香交好。

  香帥不在江南,近期遠在濟南丐幫,處理石觀音的遺留問題。

  石觀音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無花死了,小兒子被爆出是南宮靈。

  此事曝光後,南宮靈再無可能接任幫主之位。

  他聯合被丐幫通緝的白玉魔丐,重傷現任幫主也是他的養父任慈,盜走了《降龍十八掌》。

  楚留香沒來,派出了親如小妹的宋甜兒為代表,恭喜左明珠成親。

  豈止江南武林,還有其他地區的客人。

  湘西的鐵掌幫,幫主繼位者裘千仞到了。

  就連峨眉派也送來了賀禮。

  涼霧遠遠地看到了孫秀青。

  猜測陸家與峨眉派產生交集,可

  能是因為陸家叔父在蜀中為官。

  「涼教主。」

  一道熟悉地不能更熟悉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響起,「八月二十二,我如期赴約。」

  涼霧回頭,就見葉孤城著一襲玄天色長衫走來。

  「柳老板貴人事忙,路上辛苦了。」

  這不是客套話。

  兩個月半前,京城分別。

  葉孤城不只是巡查書肆。

  七月初,南少林。

  葉城主與天峰大師有過一場切磋,天外飛仙完勝少林絕技的消息已經傳出來了。

  涼霧猜測,一人分飾兩角必是要叫其中一個主要角色保持熱度,才能遮掩住另一重隱秘的身份。

  她還是關心地問了一句,「一切可還安好?」

  「很好。南少林請的那杯茶,口感頗佳。」

  葉孤城暗指與天峰大師一戰打得暢快。

  這次南下,也不只是去福建南少林,也走了一趟羊城。

  葉孤城:「秘聞,我捎來了。你要現在聽嗎?」

  涼霧點了點頭。

  距離婚禮吉時上尚有兩刻鐘,先搞一個秘聞做開胃菜也不錯。

  葉孤城微微撇頭,示意對方附耳過來。

  涼霧笑了。

  反正都是用密語傳音,有必要讓她靠近了再說嗎?

  這就是多此一舉。

  不過,她願意。

  涼霧走近了一步,正要側耳傾聽。

  忽而,停下動作。

  她與葉孤城齊齊朝後看去。

  只因有一股風竄到了兩人背後,是陸小鳳突然冒了出來。

  陸小鳳被盯得背脊發毛,卻是一臉來辦正事的表情。

  「別來無恙,我是來給你們送錢的。各一萬兩白銀,京城那位給的小心意。」

  「是嗎?」

  涼霧微笑,「錢呢?」

  陸小鳳沒有把兩萬兩銀票揣著到處跑。

  他訕訕一笑,「哈哈,我暫存在杭州百花樓了。」

  涼霧就知道,「說實話吧,你偷偷摸摸的是要干什麼?總不能是又輸了與司空摘星的賭約,要來婚禮上搞點大事吧?」

  陸小鳳冤枉,「怎麼可能!我是這種人嗎?」

  葉孤城點頭,有理有據,「你曾經試圖去書肆偷書。」

  陸小鳳一噎,他確實做過。

  「不一樣。我真的就是來喝喜酒,順便看一看熱鬧。」

  涼霧挑眉,「誰的熱鬧?」

  陸小鳳壓低聲音說,「你往離譜了猜。」

  涼霧才不順著陸小鳳的節奏。

  「是你突然從背後冒出來,打斷我們的聊天,不該是你主動爆料嗎?」

  葉孤城也添一把火,「如果消息不夠奇特,兩條眉毛的陸小鳳將會是一道奇觀。」

  陸小鳳:!

  怎麼一個兩個都惦記他的胡子?!

  陸小鳳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清了清嗓子:

  「好吧。你們往西南方向看,角落裡站著有一個穿白衣服的持劍男人。」

  涼霧與葉孤城向西南角落看去,看到了一位年輕劍客。

  在喜宴場合,男人的冷如冰山尤其顯得格格不入。

  陸小鳳:「那是西門吹雪。」

  涼霧微微頷首,這次是見著了。

  之前在京城合芳齋與萬梅山莊附近取黃裳遺物時,都沒有見到西門莊主。

  葉孤城問:「所以呢?西門吹雪是被人雇佣,前來截殺新郎,配合薛家搶親?」

  「咳!咳!咳!」

  陸小鳳聞言,錯愕地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

  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問:「哪有這樣離譜?!」

  葉孤城:「是你讓我們往離譜的方向猜。不是這種離譜,又是哪一種呢?」


第86章

  不等陸小鳳回答,西門吹雪用行動證明了為什麼說他離譜。

  西門吹雪只會殺人的劍法。

  從他劍上吹落的不是雪,而是血。

  這樣的人居然笑了。

  對著向他走去的孫秀青溫柔地笑了。

  陸小鳳鬼鬼祟祟的原因就很好解釋了。

  他是特意來瞧冰山融化的奇景,又怕胡子遭殃才要偷偷八卦。

  「你可真是……」

  涼霧無奈地瞧了陸小鳳一眼,「看來最近沒什麼麻煩事,你也難得清閑。」

  陸小鳳真冤,「我真是來送銀票的,到杭州得知你去吃喜酒,我就與七童一起來了。也是巧,下午發現西門的行蹤,就先瞧一瞧他的熱鬧。」

  他壓低聲音,振振有詞:

  「就像無法想像葉孤城會謀反一樣,我從沒想過西門會愛上殺人劍法之外的人或事。這種熱鬧一輩子估計看一次,豈容錯過。」

  葉孤城頂著易容假面,不疾不徐地問:「你見過葉孤城?」

  陸小鳳搖頭。

  葉孤城:「那你憑什麼判斷他不會謀逆?」

  陸小鳳一瞬無語,很快又恍然大悟。

  非常義氣地說:「柳老板,你與白雲城該不是有宿怨吧?你放心,不論葉城主有多聲名遠播,我必是義無反顧地站你這邊。」

  他又想起一件事。

  仔細地看了看,確定柳不度兩手空空,沒有帶劍來。

  「之前,我說了你與西門是截然不同的劍客。」

  陸小鳳說,「今天,我要說你與葉城主也各有千秋。悄悄地說,我認為你尤甚於他。」

  葉孤城:「哦?怎麼說?」

  陸小鳳:「一個最淺顯的理由,黑無常比人類厲害。」

  涼霧自動翻譯,這話等於說柳不度不是人,也就是說葉孤城不是人。

  作為知情人,她受過專業訓練的,必定不會笑場。

  「咳。」

  涼霧適時假咳,是為數不多的同情心作祟。

  最後撈一把陸小鳳,別叫他在當事人的面前搞反復拉踩。

  陸小鳳心無靈犀,沒能及時剎車。

  「我沒見過葉孤城,但聽人描述過他的劍法。天外飛仙,不似人間劍術。

  怕只怕高處不勝寒。人久居雲端之上,說不定有天突然一躍而下,砸向泥潭摔死了。」

  陸小鳳還給配了擬聲詞,「也就是『啪嗒』一下。」

  葉孤城面不改色地問:「你認為他會自己作死?」

  「是沒什麼值得他停留。」

  陸小鳳聽說過,「很多年前,神劍山莊三少爺謝曉峰,人稱劍中帝王。他卻自斷雙指,再也不用劍。封鎖山莊,不知所蹤。」

  總結:「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天外飛仙既然不是人間物,人間就無法久留他。」

  陸小鳳轉而笑嘻嘻,「嘿嘿。柳柳你不一樣,你已經有地府編制了。」

  葉孤城眨眨眼,意味不明地說:「謝謝誇獎。」

  「不客氣。」

  陸小鳳還回想了一遍剛剛說的。

  今天他發揮得格外好,也拽上白居易的詩了。

  最是人間留不住的葉孤城,叫陸小鳳一聲嘆息。

  比起素未謀面的劍仙,像他這樣的俗人,不免更掛懷認識多年的老友。

  陸小鳳關切地望向西門吹雪。

  今天與其說來看西門的熱鬧,不如說期望他能添些人氣。別真的斷情絕愛地活成一座冰山,不做人了。

  這個期望也許與西門追求的無情劍道不合。

  不合就不合,陸小鳳喜歡做在紅塵裡撲騰的走地雞。

  陸小鳳腦中冒出一只昂首挺胸的紅尾羽公雞。

  他的思維一如既往的跳躍,轉頭就問涼霧,「這事,你怎麼看?」

  「什麼怎麼看?」

  涼霧確定了她與羽族不同頻,尤其是陸小雞,時不時調頻錯誤。

  陸小鳳:「我是指西門與孫秀青能成嗎?」

  涼霧:「在神話傳說裡,月老就職天庭。」

  陸小鳳:「想你法力無邊,必能施展神通,向月老打聽一下。」

  涼霧不明白了,她只是業余吃瓜,怎麼一個兩個都覺得她有牽紅線的能力?

  前有周伯通,要她助力王重陽與林朝英再續前緣。

  後有陸小鳳,要她鐵口直斷姻緣。

  「敢問陸半仙。」

  涼霧虛心請教,「你從哪裡看出我與月老關系親厚?」

  陸小鳳  :「我等凡人可不敢猜神仙們的事,我只想叫你預測一下獨孤掌門是否同意這門親事。

  情投意合與父母之命,對西門是前者更重要。對孫秀青來說,應是要兩者兼具吧?」

  陸小鳳:「大霧,你去過峨眉,更了解獨孤一鶴。」

  「當年打上峨眉的,不只我一個。」

  涼霧側頭看向葉孤城,「柳老板,你怎麼看?」

  葉孤城:?

  繞了一圈,怎麼要他來回答?

  像他這樣的孤高劍客,搜集分析的是通天之路的情報,不是恨海情天的八卦。

  葉孤城回以沉默。

  作為劍客的最後操守,不參與討論情感八卦話題。

  涼霧不催促,僅僅給予微笑,笑得猶如溫柔春風。

  葉孤城對上這個笑容,終是開口了,「獨孤一鶴應該會欣賞西門吹雪的劍。」

  只此一句,不能更多。

  這才不是丟掉操守,只是客觀評價另一個人的劍道。

  涼霧滿意地點頭。

  果然,她的笑容似春天般溫暖,叫人不忍沉默以對。

  陸小鳳琢磨著,這個評價乍一聽是好話。

  孫秀青卻不是與劍過日子,獨孤一鶴對西門吹雪的人滿意嗎?

  「你少操點心。」

  涼霧對陸小鳳說,「緣聚緣散皆是緣。」

  「行吧。」

  陸小鳳卻又補了一句,「聽了你的看法,我就不多絮絮叨叨地問了。」

  涼霧:「那就看孫秀青與西門吹雪前來參加婚宴,是兩人自己想來,還是應了獨孤一鶴的要求前來送禮。」

  陸小鳳一時不解:「有什麼差別嗎?」

  涼霧回了最後一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陸小鳳想了一會,體會到意思了。

  如果孤獨掌門要求孫秀青走一趟,就是要她瞧瞧前車之鑒。

  所謂前車,是薛斌與左明珠背負家族世仇也要相愛的結局。

  結局不是百年好合,而是分道揚鑣。

  薛斌來了。他表情平靜,不像是參加昔日戀人的婚宴,好似來參加應酬走走過場。

  薛斌的出現叫喧鬧氣氛有一瞬冷凝。

  很快,空氣又流動起來。

  敲鑼打鼓聲響,迎親車隊到了。

  陸歸雲騎著高頭大馬而來,在喜樂歡慶的氣氛裡接出轎中新娘。

  按照婚禮流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後夫妻對拜。又往洞房而去,揭開紅蓋頭,飲下合巹酒。

  左明珠沒有在房內等待,她一同來到露天宴席,與來賓喝酒吃菜。

  整個過程順暢得不能更順暢。

  薛斌沒有搶親,更沒有黑臉,還能客套地敬酒。

  薛斌代表薛家前來,說的是吉祥話,祝福新人永結同心,希望以後三家多多合作。

  一杯酒,泯情仇。

  讓武林眾人看到,相殺百年的薛家與左家不再問舊怨,而要朝前邁出新的一步。

  左明珠干了這杯酒。

  沒有留戀,沒有遺憾,神色平常到客套,只是面對潛在的商業合作對像。

  兩人錯身。

  一個坐下,另一個走向下一桌。

  任誰都瞧不出兩人曾經為了相愛的奮不顧身,往事已經散在風中。

  沒了?

  沒了。

  涼霧圍觀吃瓜,看到了世仇相戀的故事結局。男女主角終是形如陌路,各自走進了新的人生。

  這個結果,恐怕薛衣人早有預料。

  當時他沒有反對兒子愛上世仇家的女兒,但提出必須遲幾年再成親的要求。

  薛家與左家互殺百年,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人命仇怨。

  兩家唯一的繼承人相愛容易,相處相守卻要面對太多現實的困難。

  喜宴繼續熱鬧地進行著。

  持續了一個時辰,宴席臨近尾聲,陸陸續續有人離席。

  江湖人有內功傍身。武功越高,酒量越好。

  那些喝得暈暈乎乎的,除了本就渴望一醉的人,否則就是內力不夠。

  涼霧遠遠看到薛斌准備告辭,她也打算離席,有一件事要找對方聊幾句。

  這時,有一桌響起了響亮的酒嗝。

  「嗝——」

  裘千仞一邊打酒嗝,一邊對鄰座太湖幫的侯三說:

  「我們再比最後一場,用幫派秘密押注。誰輸誰說。」

  他拍了拍胸脯,「我說到做到,你敢嗎?」

  不知誰捎來的骰子,在酒桌上玩了起來。

  裘千仞也參與其中。

  瞧他酒意上頭的大大咧咧模樣,與江湖傳聞裡「鐵掌水上漂」的凶猛性情完全不一樣。

  今年春天,鐵掌幫裘千仞帶隊殺上衡山派,報昔日門派之間結下的舊仇。

  那一仗打得衡山派是潰不成軍,也自此奠定了裘千仞的鐵掌威名。豈止掌法似鐵,更是心性如鐵。

  今日,這位鐵掌幫繼承人從湘西到太湖來登門道賀,說是路過討一杯喜酒沾沾喜氣。

  沒想到他沒有半點傳聞裡的威嚴,很快與同桌玩成一片。他很敢賭,是押上了門派的秘密。

  對賭的侯三來自太湖幫,常州本地幫派,早年為圍剿水匪而成立。

  侯三也大喊:「賭就賭。比大小,你賭大賭小?」

  裘千仞:「我肯定押大。」

  侯三:「行,那我押小。」

  這兩人用門派秘密做賭注,成功地吸引了其他客人的注意力,要離席的客人也不著急走了。

  涼霧也暫緩起身的動作,瞧著五丈開外的熱鬧。

  就聽侯三問:「叫誰來搖骰子?」

  裘千仞:「盲選。就挑背對我們的酒桌,往西南方向數。」

  侯三:「好。往西南方向數三桌,找頭戴紅色的人。如果沒有一抹大紅,再找一抹鮮綠。」

  兩人說定,齊齊回頭朝西南方向看去。

  涼霧眨眨眼。

  那一桌不就是自己所在的這一桌嗎?

  不過,盲選的荷官沒選中她。

  今日,她的頭飾取千山翠色,似大雨之後的青山不語。

  也不是葉孤城,他的發帶是暮山紫色,似夕陽薄霧籠罩遠山。

  頭上有紅的是誰呢?

  一眼鎖定了陸小鳳。

  「這位紅發帶的朋友,幫個忙。」

  裘千仞一步三晃悠,醉醺醺地拿著骰盅來了,「請幫忙搖一下骰子,讓我與侯三一局定勝負。」

  陸小鳳:?

  怎麼盲選也會選中他?

  環視一圈,同桌其余十一人,沒有一個頭戴紅色或綠色。難不成他天生與賭局有緣?

  葉孤城瞧著裘千仞的腳步虛浮,目光醺醉渾濁,不像是演的。

  這與情報裡的鐵掌幫繼承人天差地別。要不就是情報錯了,要不就是另有內情。

  不論哪種情況,這場賭局有點看頭了。

  陸小鳳不怕麻煩地接過骰蠱。

  「一局定勝負,我搖了,你們倒數七個數。」

  侯三也醉眼迷蒙走到這一桌。

  是與裘千仞一起倒數,「七、六、五、四、三、二、一!」

  就聽骰子的晃動聲停。

  「買定離手。」

  陸小鳳打開蓋子,「一一二,小。」

  裘千仞輸

  了。

  他嘟囔起來,「今天的運氣真差啊,連輸三把了。」

  侯三被酒意糊了思維,想不起年初裘千仞打殺衡山派時的狠辣。

  他贏了,不管不顧地叫嚷,「說啊!你快說!說鐵掌幫的一個秘密!」

  裘千仞搖頭晃腦,不似剛剛放話下注時的豪氣,這時倒猶猶豫豫起來。

  「來喝喜酒,別傷了和氣。」

  柳無眉聞聲而來,作為東道主的親屬,不叫場面失控。

  她對裘千仞說,「久聞「鐵掌水上漂」言必行行必果,裘副幫主必會履行諾言。

  既然是喜宴上的賭局,說一個無傷大雅的門派秘密就好了。」

  「好吧。」

  裘千仞站著,身體止不住地左右搖晃,拋出了一句話。

  「我給你們說一個寶藏的秘密。」

  寶藏!

  這個詞成功地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力。

  涼霧作為曾經的寶藏事件親歷者,當然也豎起了耳朵。讓她聽聽,這筆寶藏是否有點新花樣。

  裘千仞:「眾所周知,湘西有一種秘術,名為趕屍。這筆寶藏,是鐵掌幫從趕屍匠口中得知的。

  寶藏不是錢,而是一本唐初留下的奇書。是孫思邈、袁天罡與李淳風合著,得到它,包治百病,起死回生。」

  這三人是隋末唐初的名人,所涉足領域包括醫藥、占蔔、天文。

  裘千仞正要吹一吹三人有多麼厲害。

  侯三咋咋呼呼地問,「說重點,我們要怎麼搞到這本書?」

  裘千仞到嘴邊的吹捧卡住了。

  轉而說:「萬裡行屍,鸮啼鬼嘯,施無畏印,枯木逢生。」

  侯三:「然後呢?」

  「沒了。想找寶藏,必須破解這十六個字。」

  裘千仞又嘀咕起來,「據說鐵掌幫找了幾十年也沒線索,你們有本事就去找。」

  說到這裡,他再也支撐不了。

  不勝酒力地栽倒在地,還往地上嘔吐了一大坨。

  怪味四散。

  客人們不由後退幾步,婚宴現場一度安靜。

  這個寶藏的消息從醉鬼口裡說出來,它保真嗎?

  如果是酒後吐真言,一本醫蔔奇書著實令人渴求。

  人有命,才是一切的基礎,而這本書可以包治百病!

  裘千仞吐完,舒服了。

  不管剛剛扔出寶藏的消息,舒舒服服地倒頭就睡。

  柳無眉瞧著地上新出爐的一攤爛泥,眼底晦暗不明。

  又快速喚來陸家家丁,把人送去備用客房,也把地面也清理干淨。

  涼霧這一桌距離嘔吐物最近,自然沒人再吃下去,原地散場。

  暫且不想十六字謎語,她追趕上薛斌,「薛莊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薛斌略感詫異,「你找我有事?」

  對於揭開薛家醜事的涼霧與楚留香,薛衣人的態度是互不往來。

  薛斌沿襲了父親的做法。

  他配合地走到一旁,卻是想不出與涼霧還能有什麼交集。

  「你該不是閑得無聊,來問我為何與左明珠分開吧?」

  這本是心裡所想,但脫口而出。

  薛斌苦笑,接管薛家莊兩年了,他仍舊不夠沉穩。

  涼霧沒有嘲諷,只是平靜地說:

  「今日見到你,答案自明。概括一句話,恨比愛長久。你們背負的家族仇怨太重了,一加一大於二。有時候,放手是一種成全。」

  此言甚是!

  薛斌被說中了他與左明珠分手的真相。

  沒有第三者插足,只有敗給了百年世仇。

  最簡單的例子,他或左明珠到對方家裡做客時,與隨意路過的一個家僕都可能存在血債。

  當戀情曝光,就要承受兩個家族的壓力。

  此類問題太多了,聚沙成塔,壓得兩人不到一年就喘不過氣。

  在沒有互生怨懟前分開,多少還能留一份美好回憶。

  今日之後,左明珠徹底朝前走了。

  薛斌也不想自困愁城,他也要去書寫新的人生。

  回過神來,他問:「涼教主究竟為何而來?請直說,我量力而行。」

  涼霧來參加婚宴不只是為了吃瓜,也是告訴薛家一件舊事。

  有關公孫蘭與薛紅紅結仇的推測,起因是她不認可薛紅紅學習了《公孫劍法》。

  「令姐被投擲的毛栗子暗器,她墓前的一地栗子殼,九成都是公孫蘭所為,表達了她的不滿與嘲諷。」

  「竟是如此。」

  薛斌恍然,時隔兩年,終是解開了這個謎團。

  「有勞涼教主特意跑一趟告知真相。」

  涼霧不白送消息,「我有一問想要請教令尊,請你代為轉問。可否告知是如何獲得《公孫劍法》?」

  「不必轉問,我能回答你。」

  薛斌接管薛家莊後,從薛衣人口中了解到他是從什麼地方搜羅了一堆武功秘籍。

  有的是薛衣人年輕時的戰利品,有的是他外出游歷時撿的。

  薛斌:「二十多年前,父親在湘西山中撿到了這本秘籍,具體地點是在名為「雲夢」的小鎮。

  在鎮上停屍的義莊屋頂,他發現了《公孫劍法》。此書不全,有三成是父親後來依照他的劍法補齊了。」

  涼霧略感意外,短短一盞茶內,第二次遇上與湘西有關的事情。

  剛剛爆料寶藏秘密的裘千仞,所屬門派鐵掌幫也在湘西。

  薛斌:「雲夢鎮,在嵩梁山與洞庭湖附近。這些年也不見公孫氏後人上門索要劍譜,關於這本劍法沒更多消息。你還有別的事嗎?」

  「謝謝告知。涼某不多叨嘮,薛莊主好走。」

  涼霧得到想要的消息,轉身走向了太湖湖畔。

  喜宴豐盛,還佐以好幾口不同風味的瓜。

  有人熱戀,有人分手,有人醉爆寶藏線索。

  今天這一餐吃得太飽了。

  飯後不宜直接回客棧,不如結伴去湖邊遛彎消消食。

  秋至,柳葉漸黃。

  夜風拂柳,蕩起一湖月光漣漪。

  葉孤城選了一棵最扭曲的柳樹。站在樹下,靜靜等候。

  不過多時,他見到涼霧來了。

  「瞧你的樣子,無須轉問薛衣人,薛斌已經給出回答了?」

  「對。」

  涼霧道出《公孫劍法》來自湘西「雲夢鎮」義莊,「你聽過這個地方嗎?」

  葉孤城搖頭,「我沒去過那一帶。那是洞庭湖以西的區域,而書肆分店開在洞庭湖東側的岳陽城。」

  不熟也沒關系,多跑幾趟就熟悉了。

  葉孤城問:「你打算去尋找雲夢鎮?」

  涼霧點頭,「不過,今夜之後,湘西恐怕不會太平。」

  裘千仞的醉後大爆料,指不定吸引多少人去尋寶。

  葉孤城比起發掘寶藏,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問:「你想邀請我一起去嗎?」

  「當然。」

  涼霧說得理所當然,「《公孫劍法》是在義莊被發現的,義莊是停屍體的地方,這就涉及鬼差的工作範圍。」

  涼霧義正詞嚴地表態,「黑白無常理應一起出現。我不會一個人做兩個人活,你別想躲懶。」

  「好吧,那我就勉勉強強地勤奮工作。」

  葉孤城的話音落下,兩人都笑了起來。

  笑意未散,聊起之前被打斷未說的秘聞。

  葉孤城環視一圈,河畔沒有第三人,這次不會突然冒出陸小鳳。

  他說:「七月,我去了一趟羊城,夜探平南王府。秘聞與此相關。」

  涼霧等了好久,終於能吃到這口瓜,「請細說。」

  葉孤城語氣尋常,「平南王世子與新皇柴讓同一年出生。世子很胖,如果他瘦下來的話,就與柴讓長得一模一樣。」

  涼霧目瞪口呆。

  這段話的信息量超載了。相隔萬裡的人,怎麼會長得一樣呢?

  涼霧:「我記得平南王宋明是異姓王,他不是柴家人。」

  葉孤城點頭,「對。」

  涼霧:「要不就是巧合裡的巧合,要不就兩人的母親是親戚?這事也不好查了。」

  柴讓的母妃在他年幼時去世。

  平南王妃在生下世子的第二年,撒手人寰。

  葉孤城:「從對外公布的消息,那兩位母親沒有交集。」

  涼霧冒出一個迷思,「柴壽生了九個孩子,前八個都被他借命了,說不定借命法必須有血緣關聯。那樣一個狠毒的人卻放過了柴讓。」

  這事細品起來很微妙。

  是柴壽良心發現?

  還是柴讓的身世有異?

  或是柴壽依照原計劃借著柴允榮的身份登基,准備把柴讓這個血包留後備用?

  謎團被柴壽帶到了墳墓裡。

  葉孤城:「我以攝魂術問了世子,他不知內情。我南下時,平南王入京述職,或許只有王爺知道一二真相。」

  「如今,柴讓成為皇帝。如果平南王不想多生事端,最好就讓世子一直胖著。」

  羊城與京城太遠,遠到可以用余生掩飾秘密。

  此前,平南王世子都沒去過京城。

  他活了二十幾歲,文不成武不就。

  等他襲爵後,無法像父親一樣再握實權。

  從此做胖胖的逍遙閑散王爺,一輩子都不入京就好。

  葉孤城:「這就是我要說的秘聞了,你覺得足夠神秘嗎?」

  「你贏了。」

  涼霧心服口服地認了,「就等著我的手作小禮物吧。」

  她又聯想到一件事,「平南王家的秘密,給我提了一個醒。今晚爆料寶藏的裘千仞與傳聞裡的鐵掌水上漂性格相差太大。這會不會不是他本人?而是雙胞胎兄弟?」

  葉孤城:「聽聞裘千仞有一個哥哥與一個妹妹,但都沒什麼名氣,具體長相就不好說了。

  如果今夜來的是裘千仞的哥哥,他的酒後吐真言,怕是要給弟弟惹禍上身。」

  *

  *

  陸家莊,客房內。

  「裘千仞」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滿臉都是懊悔。

  他其實是武功平平的裘千丈,冒充了武功高強的弟弟在外招搖過市。

  他怎麼就喝醉後,把鐵掌幫的不傳之秘給說出去了呢?

  論一個人到底能捅多大的簍子?!

  完了,都完了。

  接下來要怎麼收場啊?


第87章

  捅了簍子怎麼辦?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裘千丈趁著夜色,沒有驚動任何人,從陸家莊一溜煙地逃了。

  就逃跑方面,他的經驗豐富,都是被弟弟追著打練出來的。

  輕功不足,技巧來湊。

  技巧缺失,直覺管夠。

  這一次,他一如既往地順利出逃。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鐵掌幫地處湘西,橫渡洞庭湖入沅江,向西行是崇山峻嶺。

  看到形似掌心向上的五座山峰,那就是鐵掌山,也是鐵掌幫的駐地。

  裘千丈硬著頭皮趕回去。

  希望在鐵掌幫寶藏的消息傳開前,把自己醉酒吐真言的噩耗告訴弟弟知道。

  之後要怎麼辦?

  輪不到他慌了,天塌了有聰明人頂著。

  *

  *

  十月初五,立冬已過。

  距離太湖陸家喜宴過去了四十三天,足以讓「鐵掌幫寶藏」的消息傳到天南海北。

  入冬後,氣溫漸涼。

  三湘之地的人氣倒是越來越熱絡了。

  涼霧與葉孤城結伴去尋找藏有《公孫劍法》的雲夢鎮。

  兩人走水路從揚州出發,感受長江浪濤滾滾,直入岳陽城。

  計劃在岳陽城休整一天,再渡洞庭湖,進入沅江進入湘西深山。

  太白詩雲: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兩人在岳陽城下船時,新月如鉤。

  月下輕煙籠湖,卻難覓白雲邊的仙氣縹緲。

  湖畔酒家熙熙攘攘,遍地都是刀光劍影。

  晚飯時間,各家酒樓餐館全是操著不同口音的武林人士。

  人多到溢出來了,大堂坐不下,在露天擺起桌椅。

  葉孤城帶路,往丘陵書肆的岳陽分店去。

  聽掌櫃說起近期岳陽城的變化,從大半個月前,人迅速多了起來。

  掌櫃說:「最近三湘地圖、歷朝游記與地方志都賣爆了。買家多是武林人士,還有游方大夫、采藥人。

  那句「萬裡行屍,鸮啼鬼嘯,施無畏印,枯木逢生」,已經傳得滿大街都知道了。」

  葉孤城問:「這些人有鬧出什麼事嗎?」

  掌櫃:「有!好幾座寺廟的佛像被毀了。只算岳陽城,建於初唐的聖安寺與白鶴寺都遭殃了。」

  涼霧問:「因為『施無畏印』?被砸的都是這一類佛像?」

  「對。」

  掌櫃說,「坊間盛傳要破解十六個字才能找到初唐奇書。四組詞彙之中,最直白容易理解的就是『施無畏印』。」

  不同佛像,有不同的手勢。

  其中有「釋迦五印」,分別指代說法印、施無畏印、禪定印、降魔印、與願印。

  施無畏印,是右臂上舉到胸前,右掌掌心向外自然張開。

  這個佛印像征著令眾生安定,亦能無所畏懼。

  要找初唐編纂的奇書,去初唐建造的佛寺,砸開施無畏印的佛像。

  從邏輯上,這個尋寶方向可以自圓其說。

  葉孤城不信字謎能如此輕易被破解。

  「佛寺是首當其衝地遭殃,但還沒人找到所謂的寶藏吧?」

  掌櫃搖頭,「沒人找到寶藏,而各寺也不坐以待斃。佛門有相互幫助的傳統,七天前,湘地所有寺廟發出聯合聲明。」

  聲明表示,寺院已經向南北少林求援,得到少林的武力支援承諾,不日就會派人來湘楚之地助陣。

  「現在誰再敢砸佛像,就是與少林為敵。」

  掌櫃說,「這則聲明發出來之後,暫時沒聽說再有佛寺被毀。」

  天下武功出少林,這可不是一句空談。

  即便近幾十年南北少林沒有出過武功問鼎江湖的高僧,但論俗家弟子最多,當屬少林。論存活最久的門派也是少林,始建於北魏年間,至今有七八百年的歷史了。

  葉孤城:「還有哪家遭殃?衡山派可還太平?」

  「太平不了一點。」

  掌櫃說,「今早剛收到的消息,五天前衡山派被一群來自閩贛的武林人士圍攻了。帶隊的人姓雷,據說是曾經五福聯盟「霹靂堂」的傳人。」

  五福聯盟,是很多年前江西與福建地區的武林區域性組織,解散四五十年了。

  霹靂堂是其中的一個門派。

  創始人姓雷,獨門功夫是混元霹靂拳,也經營著火。藥生意。

  在聯盟解散後,霹靂堂退縮江西。

  門中弟子武功廢弛,混元霹靂拳不知哪天起失傳了,只能靠售賣火。藥撐撐場面。

  現任堂主雷驚,年約四十。

  在衡山派遭遇這一波毀滅性殺戮前,雷驚只是名不見經傳的三流人物。

  掌櫃:「雷驚帶人包圍了衡山派,要其交出破解十六字謎語的線索。」

  寶藏字謎明明是從鐵掌幫傳出來的,為什麼是衡山派先被圍攻?

  涼霧一想就明白了,柿子專挑軟的捏。

  今年年初,裘千仞帶領鐵掌幫把衡山派打得落花流水。

  現在爆出鐵掌幫的寶藏線索,說不定就是從衡山派搶來的。

  這個推測正確嗎?

  反正衡山派一蹶不振,趁它病要它命。直接殺上衡山嚴刑拷打,總能得到一個答案。

  涼霧問:「衡山派還有人活著嗎?」

  掌櫃說:「最新消息,南少林北上支援的武僧隊伍,路遇被截殺的衡山小隊,助其擊退雷驚等人的追殺。」

  「這支小隊最後只有七人活了下來,年齡最大的王杉也才十一歲,年齡最小的還是不滿周歲的嬰兒。」

  掌櫃嘆息,「斬草除根,雷驚等人就連嬰兒也不放過,這是比鐵掌幫還要狠。

  年初,裘千仞攻打衡山,也只殺了當時的掌門與兩大長老。其余人雖是重傷,但都留了一命。」

  涼霧聽到這裡,確定湘楚武林的亂鬥之勢已起。

  在來的路上,她大致了解此處武林門派分布情況。

  主要門派有二,湘西的鐵掌幫與湘南的衡山派。其余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幫派。

  衡山派建立已有一百五十年,是從五十年前開始沒落的,起因是獨門武功失傳。

  鎮派劍法「衡山五神劍」以五座主峰命名,分別為天柱式、芙蓉式、紫蓋式、石廩式與祝融式。

  五劍合一,森羅萬像,叫門派稱霸湘南。

  不過,隱患從門派創立初時就埋下了。五路劍法,把門派分成了五股不同勢力。

  五十年前,祝融劍式的傳人被殺,劍譜失竊。

  四缺一的劍陣威力大減,也是衡山派的門派衰弱之始。

  偏偏在同一時間,潘歸於鐵掌山創立了鐵掌幫。

  憑借自創的「鐵掌功」,招攬大批幫眾,迅速在湘西嶄露頭角。

  都在湘楚之地,都

  是要往大了發展的門派,爭鬥不可避免。

  不知何時傳出潘歸之所以能創出鐵掌功,是因為盜取了祝融劍式。

  雖然一個是掌法一個是劍法,但內核都是剛猛路子。

  潘歸當然不會認,兩派的梁子就此徹底結下。

  十八年前,潘歸病逝。

  上官劍南接任幫主位,他的功夫卻沒練到家。

  接位八年後,他有一次外出被衡山派圍攻,身受重傷。

  少年裘千仞不會武功,但大著膽子把瀕死的上官劍南悄悄救了回家。

  把傷員藏在家裡,謊稱是遠房親戚,找來一堆大夫給人瞧病。

  也是運氣使然,他遇上了一位高明大夫,把出氣多入氣少的上官劍南給救了回來。

  因為這份救命之恩,裘千仞得以成為鐵掌幫幫主的親傳弟子,也把哥哥與妹妹都帶到了幫內。

  十年過去,裘千仞武功大成。

  他是五十年以來,自創始人潘歸之外,鐵掌幫天賦最高的弟子。

  今年年初,裘千仞帶隊重創衡山派。

  更叫幫內眾人心服口服,全數推舉他為下一任幫主。

  這段經歷也成了一則江湖佳話。

  直到「酒後吐寶藏」事件爆發,局勢驟然變化。

  涼霧不難推測,鐵掌幫原本計劃借著衡山派衰弱,一步步成為湘楚武林的龍頭老大。

  不等長期計劃成功,鐵掌幫尚未壯大到一定規模,藏有奇書線索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其余地區的江湖門派紛紛趕至,都想要從中撈到好處。

  衡山派被滅門只是一個開始。

  曾經的湘南一流門派被滅,更叫群龍無首,當地諸多小幫派必會渾水摸魚。

  湘楚武林,大亂已起。

  涼霧與葉孤城沒有遠離紛爭之地,反而更要深入湘西山林尋找「雲夢鎮」。

  兩人查找地圖與地方志,確定那個小鎮的位置。

  一個好消息:

  雲夢鎮在武陵山脈之中,它在鐵掌幫以西的深山內。因為地勢險要,附近沒有江湖門派。

  一個壞消息:

  小鎮被標注為「極陰之地」,豈止是不看到江湖門派,早在十年前沒有活人了。

  小鎮四面環水。

  一般情況下,只有趕屍匠才會進出。

  整個鎮子成為一個大型義莊,都用來停放屍體。

  岸邊豎了警告牌:

  非趕屍匠,無符令不可入,違者死無葬身之地。

  涼霧:「符令?我們該去哪座道觀請?這些記錄上都沒說。」

  葉孤城:「明日先過洞庭湖,等到了湘西,設法找到一位趕屍匠問問情況。」

  *

  *

  湘西,鐵掌幫。

  裘千仞恨不得把大哥給吊起來打。

  十年來,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好局勢,被裘千丈用一段酒後真言給毀了。

  現在,不說整個江湖,至少有八成武林門派想要來鐵掌幫尋得寶藏。

  「如果我已經破解寶藏字謎,找到了那本奇書,至少能它為籌碼去合縱連橫。」

  裘千仞拽著大哥的衣服,拓沫星子都噴他臉上了。

  狠狠地質問:「可我手裡什麼都沒有!你說我用什麼守住鐵掌幫?!

  衡山派被滅的事情,你也聽說了。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你說現在要怎麼收場?」

  「二哥,你冷靜一點。」

  小妹裘千尺努力勸架。

  瞧瞧大哥裘千丈的臉,是被二哥打到青一塊紫一塊,幾乎被人打成豬頭了。

  事到如今,就算把裘千丈殺了,也不可能平息湘楚武林的亂局。

  裘千尺:「我有一計!」

  裘千仞沒好氣地瞪了小妹一眼,裘千尺永遠只會偏幫老大。「你為了幫老大,又要出什麼餿主意?」

  「不是餿主意,是真的好辦法。」

  裘千尺說,「至少少林寺的態度,是不希望大家殺成一團。不如你聯合少林、全真等名門正派,舉行一場面向全江湖的大比武,贏者才能獲得奇書。」

  「現在我們是沒有書作為籌碼,那就退一步成為多方比鬥的平台。

  這樣做,至少把一半的主動權掌握在鐵掌幫手裡。」

  「何況,我們也不是優勢全無。我們了解湘楚大大小小的事,能給獲勝者提供不少尋寶情報。」

  裘千尺:「就叫它,「鐵掌山論劍」。」

  裘千丈被揍成了豬頭,腦子反應慢了點,但還是察覺到異樣。

  小妹的提議好是好,但與她的性情不符合,是不是還有最後一段沒有講?

  「小妹,你是不是還沒說完。你想黃雀在後地利用獲勝者。不管誰找到奇書,最後你把人給殺了,把書給搶到手。」

  裘千丈說:「這就叫空手套白狼。」

  裘千尺怒了。

  她都是給誰收拾爛攤子?


第88章

  「鐵掌山論劍」,裘千尺的這個提議很快獲得鐵掌幫一致通過。

  她對成百上千幫眾提出此計時,肯定不會傻到把黃雀在後的想法也一起透漏出去。

  想空手套白狼嗎?

  她的答案是想。

  想不等於要做,要看事態發展動態變化。

  現任幫主上官劍南始終念及裘千仞的救命之恩。

  對於其兄犯下的滔天大禍,也不忍嚴格執行幫規把人處死。

  裘家小妹急中生智想到挽救之法,運用得當還能因禍得福,提升鐵掌幫的江湖影威望,這事再好不過。

  為叫裘千丈彌補大禍,命令他快速前往中原武林,說服各大門派支持「鐵掌山論劍」。

  這人的武功平平,未免他半路被人套麻袋抓了,再加上裘千尺與教中兩位機敏的好手同行。

  「這是邀請的門派名單。」

  上官劍南羅列出了一串門派名稱,包括且不限於少林、武當、峨眉、華山派等等。

  他說:「我幫地處湘西,與其他地區的江湖幫派甚少有往來。沒有故交,只能靠你們的口才。」

  「除了傳承多年的門派,名單上也包括了不輕易涉足江湖紛爭,但頗具影響力的勢力。比如神水宮與無爭山莊,都要去爭取。」

  裘千丈接下名單,拍拍胸口,「幫主放心,我認了咱們鐵掌幫的第二會說話的人,就沒誰敢認第一。只要能讓我見到那些不出山的前輩,我一定把他們請來。」

  上官劍南承認裘千丈的口才了得,否則也不能一直成功冒充其弟。但托付此子辦事,總有一種會出意外的隱憂。

  「裘千尺,你且提點著你大哥。」

  上官劍南舉一個例子,「像是到了神水宮,攔著你大哥別胡亂張嘴吆喝。水母陰姬不喜男人,可沒說出邀請就被殺了。」

  裘千尺:「幫主不用擔憂,我定當竭盡全力監督大哥完成此事。」

  裘千丈翻著名單,下意識瞄了幾眼叫他闖下大禍的江南地區。

  「幫主怎麼沒寫「彌天大霧」的地址?江南第一禁地,只是晚上不能去,我白天還是可以登門的吧?」

  上官劍南搖搖頭,「我們作為比武主辦方,要找一群口碑尚佳且鎮得住場子的門派做評委。涼霧就不必請了,這人有股子邪性,恐怕節外生枝。」

  哪裡邪了?

  就問從薛家莊、雲南到大漠,「彌天大霧」所到之處哪次沒死人?

  江湖每天都有人死,但與涼霧相伴出現的死亡不一樣。

  死的都是乍一看根本不會死的人,死亡方式更超出了常規情況。

  比如折在雲南的那些人,身中三屍腦神丹而亡。

  毒不是涼霧下的,甚至還是她終結了這一場詭異毒殺。

  這才更邪乎。

  上官劍南懷疑涼霧的運氣是有些說法的。

  如今,鐵掌幫經不起更大波折,還是不要邀請充滿變數的人做評委。

  假設之後涼霧來參賽,必是一視同仁地歡迎,不可能傻乎乎地把人拒之門外。

  裘家兄妹點頭領命。

  現在不是與幫主討論一個外人邪不邪的時候,立刻收拾行李北上。

  裘千仞把大哥與小妹送上船,心裡的擔憂不減反增。

  他不是什麼仁慈之輩。換作寶藏消息出自別的門派,他八成會前去爭奪。

  以己度人,才怕自家兄妹此時外出被人圍攻。

  鐵掌幫卻必須派人外出聯絡。

  讓裘千丈去冒險,是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萬萬不能阻攔。

  「你不要太過憂心。」

  上官劍南勸慰最倚重的弟子,「幸好寶藏指向神奇醫書,而非絕世武功。醫書的學習門檻高於武功秘籍,搶到它也不一定能學,更可能是待價而沽,換個好價錢。」

  不一定用真金白銀買書,而是用秘籍或別的珍寶來換取。

  只要多了這一步交易手續,搶奪者之間下死手的情況就會降低。說不好今日的競爭對手,明天就會變成交易對像。

  裘千仞懂得其中彎彎繞繞。

  年初打上衡山派,他也只殺了掌門與兩大長老,沒有對衡山弟子趕盡殺絕。

  鐵掌幫要在湘楚發展壯大,非必要不結不死不休的

  血仇。

  為兩派五十年的仇怨做一個了結,可以殺三個管事的。殺更多就成了嗜殺,反而不利於幫派扎根經營不利。

  「雷驚那伙人有古怪。」

  裘千仞說起從閩贛殺上衡山的那群人,「滅殺衡山滿門的手法太過狠毒,勢必激起本地門派抱團反擊,他不像是來搶地盤的。」

  裘千仞另有兩個疑惑,「混元霹靂拳失傳五十多年了,雷驚又從哪裡學的?

  而且為了找一本醫書的下落,他為免太拼命了些。」

  上官劍南:「十有八九,此子背後有人。說不定就是衝著包治百病的醫書來的,不拿到此書誓不罷休。」

  不惜一切代價地找醫書,必是要治療某種病症。

  是什麼病呢?

  又是誰生病了?

  上官劍南轉念又想到另一樁事來。

  「你還記得十年前將我從瀕死邊緣救回來的那個人吧?」

  「我記得他,但又記不清他了。」

  裘千仞每每想起那段往事,都有一種霧裡看花的感覺。

  那年,他一門心思要救活上官劍南。

  沒有高尚的救死扶傷之心,只想緊緊抓住改變命運的一根稻草。

  裘家父母相繼病逝,兄妹三人從小相依為命。

  村長不公正,把原本分給裘家的良田換成了貧瘠土地。

  種地養不活三人,只能外出打工。

  酒樓伙計、驛站馬倌、洗衣雜工等等,能賣一把力氣的活都做過。

  裘千仞早有打算,積攢一筆錢將來投靠某個門派學武。

  遇上重傷瀕死的上官劍南,是上天賜予他的珍貴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來。

  只要把人治好,他有信心成為對方的親傳弟子,將來接管鐵掌幫。

  十幾歲的少年,所有積蓄也就十兩銀子,去哪裡找神醫?

  尋了二十五位大夫,三個是騙子,二十二人見了病患直說准備棺材。

  直到遇上那個年輕男人。

  那張臉很普通,普通到見了就忘。

  男人說相逢是緣,只要管一頓飯就給治病。他治病不用草藥,而用符令。

  裘千仞死馬當活馬醫,立刻給男人做了飯。

  飯後,男人取辰砂與自帶的顏料,當場畫符。

  一共六道符。符成之際,原地生風。

  三道貼在上官劍南身上,三道貼在了裘家木屋的門上。

  令起,咒出。

  符紙閃出灼目的光,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光褪去。

  男人消失,上官劍南身上的傷不藥而愈。

  木屋大門卻變得千瘡百孔。

  細看門上的裂痕,居然與上官劍南原本的傷口一模一樣。

  那場治療過程玄而又玄。

  裘千仞作為湘西人,或多或少聽過這種治療方法。

  習祝由術,繪辰州符,無需草藥,治愈百病。

  比起「醫」,此術近「巫」。

  三湘之地,自古受到巫術影響,上可追溯到先秦楚國。

  巫,可遇而不求。

  相傳真正的祝由術傳人,特別是修行到了出神入化境界,反而變得籍籍無名。

  大巫不顯於人前,飄忽莫測地行走在湘楚大地上。

  在治療病患時,不問錢財多寡,只問有緣無緣。

  治好上官劍南的神秘人,姓名來歷不詳,已經記不清對方的真容了。

  他穿著男裝,但不一定就是男性,也可能是喬裝過的女人。

  裘千仞問:「幫主為何突然提起那位?」

  上官劍南沒有直接回答,而說起十六字字謎的來歷。

  「寶藏線索是潘老幫主傳下來的。二十二年前,一位趕屍匠被追殺,重傷逃到了鐵掌山山腳。

  他臨死遇上潘老幫主回山,說出了這則秘密,原因是此物與鐵掌幫命數相連。說完,他就死了。」

  陌生趕屍匠,死前透露出寶藏線索。

  這是「命數」一詞就能解釋的嗎?是好命呢?還是歹命呢?

  彼時,潘歸年事已高,自知沒幾年能活了。

  一本神乎其神的醫書,說不定能幫他延年益壽。

  正因如此,他隱瞞了這個消息。

  直到四年後撒手人寰,臨了才告訴繼位的上官劍南。

  潘歸不願為了一己私欲,叫整個幫派冒著踏進圈套的風險。

  上官劍南接任鐵掌幫後一直奉行穩妥而不冒進。

  他認為得不到寶藏奇書,鐵掌幫也能一步步穩扎穩打地發展。

  十八年來,他也有過動搖。

  比如重傷不治的時候,想過要是有起死回生本事就好了。

  這些年,他也試圖自行破譯十六字字謎,但毫無收獲。

  去年,他過了五十五歲,體力開始走下坡路。決意選定與自己行事風格迥異的裘千仞接位。

  在衡山派之戰後,他將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告訴幫派高層,沒想到叫擅長聽牆角的裘千丈也聽了去。

  「當時,我想是時候叫鐵掌幫換一種行事風格。」

  上官劍南說,「如今,奇書消息意外泄漏,或許真就是應了命數。曾經你遇上神秘人救了我,那是緣;這一次是劫。」

  上官劍南:「是緣,不可強求;是劫,無法躲避。」

  裘千仞不認同這種思考方式,是緣是劫不該由天命決定,而是由自己決定。

  他卻沒有反駁。如果上官幫主換一個性格,自己也無法被收為親傳弟子。

  裘千仞抓住一個重點,「幫主認為十六字字謎的來歷,也許與那一群神秘莫測的巫有關?」

  上官劍南微微頷首,「對。趕屍分為不同流派,其中一派用符箓,涉及了外人不可知的巫術。」

  *

  *

  十月二十日。

  船行沅水,停泊桃源縣。

  自本朝開國,此地成為了湘西的交通樞紐之一,多族混居。

  過桃源往西走,深入武陵山脈,至巴蜀。

  往南行,翻山涉水,進入雲貴之地。

  據說縣城得名於《桃花源記》。

  唐初修建的寺廟保留至今,香火依舊旺盛,留下不少名家的碑刻詩文。

  涼霧與葉孤城橫渡洞庭湖,選擇在此下船並非來吊古尋幽。

  桃源縣有趕屍鋪,兩人想找專業人士打聽進入「雲夢鎮」的正確方法。

  在碼頭詢問當地車夫如何去趕屍鋪,卻得了一個閉門羹的消息。

  車夫甲:「想找趕屍鋪?你們來遲了七天,鎮上兩家鋪子都閉門停業了。」

  車夫乙:「就怪那句「萬裡行屍」,叫鎮上來了好些江湖人找趕屍匠問都問西,問是不是見過起死回生的醫書。

  兩家鋪子索性暫時關門,近期不接吆死人的生意。師傅們都回山裡了,等這一波麻煩過去。」

  車夫甲:「勸你們一句,別找趕屍匠了,不只俺們鎮,估計湘西的趕屍鋪這會都會停業。」

  涼霧問:「全都停業嗎?是有行會統一組織的?」

  車夫乙:「行不行會的,我們這些外人不能夠知道。反正是一行有一行的規矩,趕屍匠做死人生意,禁忌更多。」

  車夫甲:「俺就知道趕屍匠不能和活人多話,怕是沾了多的陽氣叫趕屍時屍變。

  前幾天,瞧見楊家趕屍鋪打烊  ,俺就多問了一句。師傅說要等湧入湘楚的大批外人走了再開門,所有趕屍鋪都一樣。」

  涼霧與葉孤城對視一眼。

  早有預料寶藏字謎的泄露會給湘楚之地帶來一堆麻煩,這下是影響到方方面面了。

  車夫甲還補充,「你們住宿時,最好距離趕屍鋪越遠越好,最近別去那店鋪附近轉悠。」

  涼霧不解:「為什麼?」

  「有人鬧事。」

  車夫甲說,「三天前,一群贛江口音的人下了碼頭,二十來人,直奔楊家趕屍鋪。

  為首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聽那些人叫他雷幫主。這個姓雷的……」

  車夫甲長嘆一口氣,「他作大孽了!」

  姓雷,江西來的某個門派幫主。

  涼霧一下子就想到了滅殺衡山派的霹靂堂雷驚。

  「此人是不是叫雷驚?他做什麼了?」

  「不知道他具體叫什麼名字。」

  車夫甲說,「他帶人去趕屍鋪,敲門沒回音,就放出話來。兩天後天黑前,如果見不到主事的,就把鋪子燒了。」

  鋪子開在桃源縣。

  趕屍匠再怎麼不與外人往來,在縣城裡必也有熟人,只是明面上不叫外人知曉。

  姓雷的威脅狠話,就是說給趕屍匠的熟人們聽。

  涼霧猜測昨天沒有趕屍匠回來,鋪子很可能遭殃了。「昨晚,鋪子被燒了?」

  「是嘍!」

  車夫甲的神色夾著驚恐,「昨天黃昏,這群人無法無天去放火。一開始,因為門上牆上有符令庇佑,火根本燒不動。」

  符令。

  涼霧聽到了要點,「什麼符令能防止火燒,要去哪裡求呢?」

  車夫甲:「這就不知道了。楊家趕屍據說是用符的那一派,是古老傳承的巫術。大巫也許住在山裡吧?」

  他又繼續說,「姓雷的眼看火燒不動。不知他與手下從哪裡搞了一堆火。藥,運來炸店。

  大約炸了兩刻鐘,牆與門都塌了。符令被毀後,整座鋪子都被燒焦了。」

  車夫乙也是心有戚戚,「這些人好是囂張!把前來問話的官差都揍了一頓,揚長而去。」

  話到此處,又來了一位車夫,不屑冷哼。

  「呵!」

  車夫丙嘲諷,「敢炸趕屍鋪,不要命了。我敢打賭那伙人活不過十二個時辰。」

  涼霧追問:「哦?敢問憑什麼這樣說?」

  「趕屍鋪門牆上的符令不一般。」

  車夫丙說,「縣城的人都知道,那些符令可以抵御屍氣與惡意攻擊。誰故意毀了它就會中咒,在十二個時辰內暴斃死亡。」

  涼霧心有懷疑,有這樣詭異離奇嗎?

  想必雷驚等人更是對此詛咒不屑一顧。

  她瞧了一眼天色,暮色近黃昏。

  「如果詛咒應驗的話,還有半個時辰左右,姓雷的那些人就要暴斃身亡了。」

  車夫丙:「不錯。」

  涼霧:「諸位有誰知道姓雷的那些人住在縣城的何處?還是他們昨夜放火後就離開了?」

  車夫乙:「要不說這伙人囂張,沒有逃走。今天上午,有人看到二十幾人在縣城外三裡的破道觀裡借宿。」

  涼霧向葉孤城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葉孤城心領神會,這是問他是否想去破廟?

  是去會一會雷驚等人,也是親眼見證符令施咒是否屬實。

  他當然要去。

  立刻詢問三位車夫,「現在,有誰願意走一趟縣外的破道觀?我出五兩銀子,要求半個時辰內到目的地。」

  車夫們面面相覷,都猶豫著沒有應下。

  這筆車費給得太高了,錢財動人心,但更怕被詛咒牽連。

  「我去。」

  車夫丙把心一橫,「我也想瞧瞧那些人的下場。」

  不廢話。

  一輛驢車,載著三人朝著縣外的破舊道觀駛去。

  在車輪的滾滾響動聲中,落日一寸寸下沉,最終淹沒於地平線。

  天黑了,夜風起。

  烏雲遮天,不見星光。

  縣城郊外,雜草肆意生長。

  荒煙蔓草的黑暗深處,一座破舊道觀若隱若現。

  遠遠看到門口懸著一只白燈籠。

  燈籠顫抖地隨風而動,火光時明時滅。

  野地的死寂突然被打破。

  不是被驢車的車輪聲所擾,而是響起一股奇怪的聲音。

  「咚!咚!咚……」

  聲音接連不斷從破道觀裡傳出,像是重物有節奏地敲擊地面。

  車夫丙正欲加快速度。

  下一刻,他猛地急剎車。

  臉色瞬時蒼白,目瞪口呆地望向道觀門口。

  只見二十幾人列成一隊,身體僵硬地似一塊冰,直直跳過道觀門檻。

  為首的是姓雷的。

  燈籠照出了他的青黑臉色,是睜大了眼睛,但眼球渾濁。

  哪有半點活人氣息,完全是死不瞑目的模樣。

  這隊人一跳一跳,好似僵屍,神志全失。

  動作倒是非常快,不知受什麼牽引,迅速沒入深山方向。

  「嗚——」

  一陣疾風吹過,白燈籠掉到了地上。

  破廟的唯一光源,滅了。


第89章

  「追!」

  涼霧跳下驢車,直奔雷驚二十三人消失的方向。

  其實也說不清這支快速離去的隊伍是不是由活人組成。

  別看他們的動作僵硬,但跳得奇快無比,快到閃出殘影。

  涼霧與葉孤城輕功絕佳,近乎鬼魅般飄移。

  近乎,就還不是真鬼。

  比起變身鬼祟的雷驚一眾,兩人終是差了一點。幾步之遙,沒能攔住這一隊東西。

  就聽車夫慢幾拍的喊叫聲從身後遠處響起:

  「小心!那個方向是懸崖啊——」

  車夫的話音未落,雷驚一眾已經到了懸崖邊,完全不帶停頓直接跳了下去。

  「哐、哐、哐——」

  接二連三的重物砸地聲回蕩在風裡。

  今夜,無星無月。

  涼霧與葉孤城朝下望去,天太黑了,瞧不清崖底的情況。

  「你下嗎?」

  涼霧邊問邊取出了隨身攜帶的火折子,顯然是要一探究竟了。

  葉孤城肯定點頭,「都慢點。」

  兩人特意放慢了下落的速度。

  緩緩降落,當聞到一股濃郁血腥味時,也就到了崖底。

  懸崖不算太深,約五六十丈。

  如果是晴天正午,視力好的高手站在崖邊可見崖底景像。

  此時,崖底是舊骨疊新屍。

  舊骨是動物的骸骨,多是野豬。

  新屍是雷驚等二十三人摔成爛泥的屍體。

  當血滲入泥地,腦漿四濺,這群人是死得四分五裂。

  雷驚等人是形如僵屍跳出道觀時就死了,還是剛剛跳崖喉摔死的?

  先後相差時間太短,以如今的驗屍手段查不出精確死亡時間點。

  只能看出這群人沒有遭到利器或內功攻擊。

  他們又怎麼會變成「僵屍」跳崖呢?

  涼霧默默釋放了鑒定術。

  【鑒定術(精深):二十三具屍體,因中符咒死亡。】

  鑒定結果沒有說明是哪一種符咒,但變相證實了這個世界存在符咒之力!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世上能有武功,能有妖修,再多一種奇特力量有何不可。

  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涼霧很快接受這點。

  她照常摸屍,查一查這些死者的隨身物品。

  二十三具屍體,多是搜出了銀錢,只有一件來歷不明的特別物品。

  「銅制的令牌。」

  葉孤城在雷驚的衣服內袋裡找到半只手掌大小的令牌。

  一面刻編號:庚戌

  另一面是圖像:五「蝙」臨門,每只蝙蝠眼睛大睜,射出道道光線。

  好眼熟的圖案!

  葉孤城:「這個圖案與黃島主在廢棄島嶼上瞧見的一模一樣。」

  兩個多月前,他與黃藥師在陸家莊相互認識了一番。

  由於突發鐵掌幫寶藏事件,為免湘西亂起耽誤尋找雲夢鎮的進程,雙方不多細聊就告別了。

  葉孤城幫忙留心選島建派之事,詢問了黃藥師的出海遭遇,得知那個

  神秘的廢棄島嶼。

  白雲城孤懸海外,好幾條海上航線通往不同的沿海港口城市。

  南海、東海、渤海皆有通航,兩百多年都沒遇上過與蝙蝠相關的神秘島嶼或船隊。

  當時,他聽黃藥師提及那個廢棄島嶼有蝙蝠造型,第一反應是「炎飆定律」又要生效了。

  炎飆的兩本書裡沒寫過蝙蝠島。

  涼霧在嘲諷霍休疑心病重看到寫寶藏故事就對號入座時,卻隨口舉過一個例子。

  ——「早知道我不寫寶藏主人來自西域,而寫他來自東海,非要加個設定就是滿是蝙蝠屎的海島。」

  言猶在耳,一語成讖。

  真得有一座古怪蝙蝠紋樣的神秘海島,原因不明地廢棄了。

  這塊從雷驚屍體上搜出的令牌,證明「蝙蝠們」沒有解散或死亡,只是換了駐地。

  葉孤城:「據黃島主描述,廢棄島嶼的山洞被炸得粉碎。」

  涼霧明白言外之意,「雷驚的霹靂堂做的就是火。藥生意。」

  這年頭的民間火。藥生意,不是大規模的殺傷性熱。武器,遠遠沒發展到那個地步。

  多是制作煙花爆竹,也有用於開山采礦、水利交通工程的爆。炸物。

  江西霹靂堂因為獨門武功「混元霹靂拳」的失傳淪為了江湖三流門派。

  不過,火藥營生倒是蒸蒸日上,提起煙花爆竹都會想到雷家。

  「這個月初,雷驚追殺衡山派。與他對戰的少林武僧說,此人的武功突飛猛進,很像是習得了消失多年的混元霹靂拳。」

  涼霧猜測,「也許,雷驚加入了蝙蝠組織,用優質火。藥換得了失傳武功。」

  有夠諷刺。

  雷家找了五十年也沒找到的祖傳武功,反倒被外人所有。

  涼霧懶得嘲諷,當事人已經摔成爛泥了,也暴露了背後暗藏的秘密。

  「雷驚囂張的底氣應該與『蝙蝠』有關。想來這個組織的規模龐大,搜羅到手的失傳武學只多不少。

  這叫雷驚仗勢欺人,他敢屠殺衡山派,更把縱火燒了趕屍鋪認為是九牛一毛的小事。」

  雷驚卻死了。

  死在他不以為意的符令上。

  趕屍匠不出湘楚,多行走在深山中,一般很少與活人產生交集。

  相關的江湖傳聞,只說趕屍匠神秘,卻不提及有多麼厲害。

  以往,非本地的江湖人聽到只用一道符箓就叫人要死要活,多半會認為那是暗中施了某些手段,而不是所謂詛咒應驗。

  從雷驚的行為,也能窺見『蝙蝠組織』對神奇醫書的志在必得。

  涼霧更關注另一點。

  「雷驚之死證明了雲夢鎮外立著的那塊警示牌不是危言聳聽。我們不是趕屍匠,在未持有對應符令的情況下入鎮,是一頭闖入未知危險。」

  現在是明知山有虎。

  偏巧遇上所有趕屍鋪因故停業,要等到鐵掌幫寶藏事畢才會重新開張,想求購對應符令的門路被堵上了。

  葉孤城不信涼霧遇事則退,「眼下的局面,無非二選一。」

  「或闖雲夢鎮,或破譯十六字字謎終結寶藏之亂。」

  葉孤城說,「你想押哪個?我跟了。」

  涼霧從未打算撤退。

  「消失的它」任務,在觸碰公孫蘭玉佩時,堪堪推進了三分之一。

  去尋覓《公孫劍法》的來歷,是目前唯一已知的可行操作。

  理論上,藏匿劍法的雲夢鎮越是古怪,越有可能獲得完成任務的線索。

  明知或早或晚都要闖一趟雲夢鎮,避開解決不了問題。

  什麼都不做,干等著湘楚之地重歸太平,也不是明智的做法。

  等到猴年馬月事小,只怕在這一波大亂中被人無意毀去了重要線索。

  之所以這樣推測,因為給鐵掌幫留下奇書線索的是一位趕屍匠。

  涼霧:「尋寶與探鎮,這兩件事說不定會殊途同歸。字謎來自趕屍匠,鐵掌幫多年未能破解,也許是一直找錯了方向。」

  葉孤城若有所思,「你是指力量體系不一樣。破解字謎,必須從巫術的角度切入。」

  涼霧點頭,「就像我們與神雕對力量運用的方式不同。破解字謎,常規方法不起作用。」

  葉孤城有一點不解:

  「如果寶藏字謎是趕屍匠被逼交代,尚能解釋其隱瞞了破解思路。如果是主動托付旁人代為解密,為什麼要選擇鐵掌幫?」

  鐵掌功以剛猛為主,練功大成則充盈陽盛之氣。

  趕屍匠竭力避免沾染陽氣,與鐵掌幫沒有交情,出於什麼目的送對方一本神奇醫書的線索?

  涼霧暫時也想不出所以然。

  「無論如何,必須走一趟雲夢鎮。沒有對應符令,只能硬闖。」

  說是硬闖,也不是毫無准備地拔腿就走。

  兩人先折返雷驚等人死前借宿的破道觀。

  瞧見驢車還停在原地,車夫雖然瑟瑟發抖,也沒有棄客逃跑。

  三兩句對車夫描述了崖底的情況,再把道觀檢查了一遍。

  雷驚一眾的行李四散著,還發現了一盒開山用的火。藥。

  空曠的殿堂內,煮菜的鐵架搭好了。

  木柴、水桶、放了血拔了毛的野雞、鍋碗瓢盆等等分置其側。

  瞧這架勢,二十三人跳崖自殺前,正准備燒火做晚飯。

  道觀內完全沒有打鬥痕跡。

  雷驚等人毫無防備地突然變成了僵屍,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的遺言。

  由此看來,趕屍鋪的符令詛咒說是十二個時辰生效,就不帶玩虛的。

  涼霧與葉孤城深刻認識到此行危險,仍舊選擇前往雲夢鎮。

  暫定十天後出發,委托車夫打探附近有沒有曾經的小鎮居民,想聘其為向導。

  雲夢鎮並非一開始就是大型停屍場。

  從為數不多的書面記錄裡,已知它以前是進入武陵山脈趕屍的必經之路。

  它的地勢奇特,像是一個「中」字,位於水流湍急的大湖之中。

  原本兩頭延伸出兩塊陸地,分別連接兩岸,便於往來人群腳踏實地地趕路。

  十年前爆發了一場地震改變地勢。

  外延的兩塊陸地被水流淹沒,讓雲夢鎮成為水中孤島。

  不知是不是因為失去了出入便捷的優勢,鎮民相繼離開,讓小島再無活人。

  趕屍匠沒有放棄這條線路。只是從以往走陸路,改為行船登島。

  再後來,整個鎮子漸漸變為超大號的義莊,也有了極陰之地的傳聞。

  涼霧認為必有不為外人知的原因讓雲夢鎮變成了死地。

  這年頭的湘西山林,存在許多與世隔絕的村落。

  當出行困難是常態,全鎮居民就不會單純為了這個原因在短期內全部遷出。

  其中深藏的原因沒有外傳,只能希望找到當年的知情鎮民。

  涼霧在等待向導消息的過程裡,還搞了一個嘗試。

  大巫,可遇不可求。

  把桃源縣逛遍了,也沒找著巫的半片衣角。

  趕屍鋪被燒了,雷驚等人跳崖自殺,這些消息傳了好些天,也不見趕屍匠出沒。

  趕屍匠似乎打定主意要避入深山,一直藏到寶藏相關麻煩被徹底解決。

  涼霧找不到專業人士制作適合的符令,只能瞎貓撞一撞死老鼠。

  在客房,取出兩塊大小相近的碎銀,約半截拇指粗。

  開啟游戲面板,選擇了很少用的【鍛造術】。

  理論上,備齊材料後啟動鍛造術,根據她的描述,扣除一定數量的經驗值,有機會生成應對物品。

  之前,用這個技能修補過金剛傘,還煉化了霍休的金銀鑄成新錢。

  問題在於鍛造術是有等級的。

  以她剛剛突破精深級的技能,不知能否制造符令。

  另外,描述越詳細越好,提高生成物品的成功率。

  比如想打一枚銀錠,在備好碎銀的前提下,必須詳細描述尺寸大小,否則可能生成一坨屎狀銀子。

  這次涼霧使用鍛造術,就是碰碰運氣。

  她既不知通行雲夢鎮的符令以什麼材質制成,也不知要使用哪種符文,更不知會耗費多少經驗值。

  選兩塊碎銀作為制符的載體,只是樸素地認為銀子比紙牢固。

  她對法術的道聽途說中,銀子辟邪。如果有雷擊木更好,但手邊沒有材料。

  當啟動【鍛造術】,心裡默念了一段描述。

  『以兩枚碎銀制作兩塊符令,要求能夠抵抗極陰之地與巫術、屍變相關的危險。』

  這描述有夠籠統,皆因危險未知。

  涼霧沒把握能否成功,靜待著木塊是否發生變化。

  三四秒後,桌面上的銀子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金光籠罩。

  與此同時,游戲經驗值開始瘋狂銳減!

  從以億計數,眨眼間掉到了二百萬,兩年半的積累一瞬清空。

  涼霧微笑。

  沒關系,錢要用到刀刃上,游戲經驗值同理。

  斥巨資,能搞到好東西吧?

  金光持續了一百個數。

  光散後,兩塊碎銀的形狀不變,仍舊是原來半舊不新的色澤,絲毫不見傳說裡開光物品能給人非同一般的感覺。

  不過,碎銀通體被刻上了繁復的紋路。兩塊對比,紋路一致。

  涼霧看不懂這些紋路代表什麼,圈圈繞繞的,像是鬼畫符。

  她對銀塊施加了鑒定術,想知道這玩意管不用管,又如何具體起作用。

  【鑒定術(精深):一對符令,系統制作,無法評價。】

  好一個坑人的驗證結果出現了。

  涼霧:……

  被扣上億的經驗點,她能面不改色,但這種鑒定結果讓她狠狠深呼吸。

  人的母語是無語,這話頗有道理。

  以前,她鑒定過鍛造術制作的物品,都能給出相應評價。

  這次,經驗值扣得凶猛,怎麼就搞不出詳細鑒定結果了?

  難道她要誇獎這個本質不詳的游戲系統頗為公正,不搞自吹自擂那一套?!

  不論如何吐槽,游戲面板靜默無反應。

  也罷。

  涼霧搖搖頭,將一塊碎銀裝到小麻布袋裡。

  本次使用【鍛造術】技能就是一場豪賭。買定離手,不問輸贏。

  敲響隔壁葉孤城的房門,把另一塊碎銀拋給他。

  「明天不管有沒有等來合適的向導,午飯後都出發去雲夢鎮。」

  涼霧說得隨意,「這玩意,你收著。以前不明人士給的禮金,號稱有趨吉避凶的作用。

  天知道它刻的是什麼符文,又是不是對雲夢鎮管用。反正也搞不到針對性符令,你帶著它,聊勝於無吧。」

  葉孤城接住碎銀。

  銀子不足半兩重,上面的刻文之潦草抽像,很像孩童的信手塗鴉。難以想像這樣一塊碎銀能起到什麼庇護作用。

  他沒有立刻收下,「只有一塊嗎?那還是你帶著更好。」

  「是一對兩塊。」

  涼霧取出小麻袋裡的那塊晃了晃,「一樣的紋路,我們湊合用吧。」

  「謝謝。」

  葉孤城鄭重道謝,這才將碎銀收下。

  取一只精致荷包,將碎銀單獨存放,隨身攜帶。

  此物再怎麼像是招搖撞騙的驅邪物品,因為它是涼霧送的,都要珍藏之。

  葉孤城可以給出這樣做的理性原因。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有理由相信涼霧持有的物品,即便瞧著再抽像荒誕,它也不會簡單。

  至於珍藏碎銀的感性理由,他還有必要多此一舉地說明嗎?


第90章

  十一月初一,計劃在午餐後向雲夢鎮進發。

  涼霧與葉孤城的運氣尚可。

  准備離開的這天上午,終是等來了一位雲夢鎮舊人。

  賈楹,二十七歲的捕蛇人。

  十年前隨著大批鎮民一起撤離雲夢鎮,後來嫁到了桃源縣安家。

  「我勸你們不要去找死。」

  這是賈楹的第一句話。

  她緊接著扔出第二句,「如果非去不可,一次性支付給我五百兩白銀,我才帶路。」

  五百兩白銀,即便對王府來說也是一單高價消費。

  「這個價格很貴。」

  賈楹頗有自知之明,「不過,我認為值得,因為我是在賭命。」

  只賭這一把。

  湘西亂了,賺了這筆錢,她就全家搬走。

  她把條件說在前頭,「只要天氣允許,我能讓你們半個月內抵達岸邊,如何上島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

  我只送單程,不會等你們返回。如果你們僥幸活下來,就按照原路出山,所以去時務必記路。」

  賈楹問:「同意以上條件,再繼續往下談。」

  「五百兩不是問題。」

  葉孤城願意高價請向導,但不會傻到被人當肥羊宰,「但你要先證明你有這個價值。」

  賈楹:「你們要我如何自證?」

  葉孤城:「回答三個問題。」

  賈楹沒有一口答應,「你們說說看。」

  葉孤城:「第一問,十年前雲夢鎮發生了什麼導致全員撤離?不要用地震導致水位上升的理由糊弄我們。」

  「第二問,非趕屍匠進入雲夢鎮必須有符令,這條規矩背後的故事是什麼?」

  葉孤城又看向涼霧,示意她提第三問。

  涼霧:「第三問,等一下再說。」

  賈楹想了想,「我可以回答,但我知道得很少。你們要先保證,不對外泄露今天聽到的內容是出自我口。」

  這個保證不會是嘴上說說而已。

  湘西之地存在符咒的力量。

  給神秘小鎮的舊人一個承諾又違背了它,說不准會受到什麼反噬。

  涼霧與葉孤城問心無悔。

  當即給出保證,也沒察覺到軀體或精神上的變化。

  就聽賈楹說,「一切要從雲夢鎮的來歷講起。雲夢,取自「雲夢澤」。」

  雲夢澤是古時荊楚之地的湖泊群。

  楚地尚巫。

  某一支巫術的傳人組建了一個族群,自稱雲夢人。

  隨著時光流變,古湖消失,巫醫分家。

  雲夢人居住的祖地不再適合人類生存,從此開始在湘楚大地上不斷遷徙。

  本朝建立後,雲夢一族遷入湘西的山林。近三百年,一共遷移了四次。

  不禁止與外通婚,但要求婚嫁的對像都加入雲夢族,群聚而居。

  違背這條要求的人就會變得痴痴傻傻,退回幼童心智。

  千百年來,雲夢族的人數維持在三千到五千人不等。

  主要分為懂巫術的、沒有學習天賦的與外來者。

  「在族裡出生的孩子,十歲時會被帶去檢測。我沒有學習巫術的天賦,所以不了解族中秘事。

  學不了巫術,也沒什麼遺憾,還能學別的技能。巫很少,百裡挑一。全鎮三千多人,也就只有三十七個巫。」

  賈楹:「為什麼要不斷搬遷?搬去哪裡?什麼時候搬?這都是祭司們的決定,其他族人只能遵守。

  不遵守的,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全族搬到你們所知的雲夢鎮,是一百多年前的事。」

  涼霧聽出弦外之音,「十年前的情況卻不一樣,小鎮全員遷出不再是祭司的決定。」

  「對,只有這次是不懂巫術的鎮民們一致決定要離開。」

  賈楹嘆了一口氣,「因為所有會巫術的人,全都死了。」

  涼霧詫異,「都死了?怎麼死的?因為地震?」

  這不對。

  根據已知的書面記錄,地震對雲夢鎮本身的破壞不大。

  是上流河道的走勢變了,導致小鎮四周的水位高漲。

  賈楹搖頭,「不是因為地震。是巫先死了,再發生地震。原因不詳,巫們走在路上,毫無征兆地暴斃了。

  很多人親眼看到的,原本好端端說話的巫,突然就臉色煞白,倒地身亡。」

  「這就接上了你們的第二個問題。」

  賈楹說,「地震後,雲夢鎮所在地的風水變了,不只是水位升高淹沒了進出島嶼的通路。是怪異的氣息陡然增加,叫人寒毛直豎。」

  「趕屍匠能夠在小鎮安然無事,是他們練得與陰森氣息相處相關本領。

  其他人就慘了。只要在鎮上,不管白天黑夜,不管站著、坐著、睡著都會惶恐不安。」

  十年過去了,賈楹還記得那種詭異感覺。

  明明四周什麼異狀都沒有,但她就是打心底發毛,像是被扔在一堆屍體裡,哭著喊著找娘親。

  「鎮民必須佩戴相應符令,安神的、辟邪的,甚至昏睡符,我們才能有片刻安寧。」

  棘手的是雲夢族的巫者都死了。

  符有使用期限,等原有的那一批符用完要怎麼辦?

  「地震後,鎮長派人去請武陵山脈深處其他的巫,可已知的幾家都回絕了,說雲夢鎮變成了極陰之地。

  風水非但變不回去,還會越來越凶。叫雲夢族早做打算,遠遠搬離才好。」

  事發四個月後,全族都被莫名驚懼折騰得不輕,一致通過了搬遷決議。

  賈楹:「沒了巫的領導,人心散了,三千多人分別遷徙到不同地方,遠離雲夢鎮,避免被無形恐懼之物再纏上。絕大多數人離開了湘西,留下的在這裡有了新家,比如我。」

  「這會僅僅聽我說,你們應該不相信極陰之地有多令人恐懼,等你們到了自有體會。」

  賈楹再次確認:「兩位還想去雲夢鎮嗎?」

  涼霧與葉孤城輕輕點頭,卻是心意已決。

  「最後一個問題  。」

  涼霧問,「請你把雲夢鎮原先的街巷布局畫出來,尤其是原先義莊的位置。」

  「可以,我等會就畫。」

  賈楹報出一個地址,「從客棧往東走兩條路就是我家。兩個時辰後,你們帶錢上門,今天出發。」

  午正時分,葉孤城支付了五張一百兩的銀票。

  虧得桃源縣地處交通樞紐,縣城有五家錢莊,當場可以核驗票據真偽。

  賈楹驗證了銀票是真的,走了正常流程預約兌換。

  賈楹拿出現畫的雲夢鎮地圖。

  麻利地背起行囊,買了三頭毛驢,朝著深山深處進發。

  這一路跋山涉水,三人走得都是人跡罕至的山路。

  雖有野獸毒蛇出沒,但都叫賈楹及時發現蹤跡,順利地帶路規避了。

  十三天後,她如出發前保證的那樣,將兩人完好無損地按時送到與雲夢鎮隔水相望的河岸旁。以行動證明,她作為向導值得五百兩銀子

  一棵歪脖子老槐樹屹立岸邊。

  冬日裡,樹葉凋盡,只有光禿禿的枝丫在風中搖曳。

  粗壯的樹干需要三人環抱。

  槐樹干裂的樹皮好似形成了一圈圈古怪的符文圖案,記錄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樹下,立了一塊石頭警示牌,早就被風雨腐蝕。

  上刻:非趕屍匠,無符令不可入,違者死無葬身之地

  時至十一月,進入枯水期。

  三人在山中走了近半個月,所遇的河流全都水位偏低,水流平穩。

  眼前,環繞雲夢鎮的這條河與眾不同。

  「嘩嘩嘩——」,半裡地外就能聽到無風起浪。

  行至岸邊,只見水流湍急,滾滾向東南方向流去。

  岸堤上停了一排小船。

  船半舊不新,大小造型不一。共二十一艘,每艘的船身漆了不同的姓氏。

  涼霧看向河中孤島的雲夢鎮,粗略估測從河岸到小鎮有三四百米的距離。

  再望向遠處高山。

  雲夢鎮約在大河中央位置,從小鎮另一頭抵達對岸,也是差不多相同距離。

  「這些是趕屍匠的船嗎?」

  涼霧問賈楹,「這些船外人可以借用嗎?石牌上也沒寫。」

  賈楹:「是趕屍專用的船。我看船只載過活人,但都是在趕屍匠陪同的情況下。不問自用的後果,我不清楚。」

  話到這裡,本次向導任務已經結束了。

  還有一個時辰天黑。

  賈楹沒有在岸邊扎營休息一夜的打算,她寧願暗夜行路,也要離雲夢鎮遠遠的。

  「我就送到這裡,兩位保重。」

  賈楹在臨走前說,「以往,族人遇上危險會祈禱神靈庇佑。我們尊稱神靈為「雲夢」,祂的形像是一頭紅牛,佩戴著沒有五官的純黑面具。據說是古時雲夢澤的一種神獸。」

  「鎮上見到不少相關圖騰。你們遇到危險,可以試著向祂祈禱,但我也不清楚能否起作用。」

  賈楹自嘲,「反正離開雲夢鎮後,我再也沒有被神靈庇護的感覺。」

  「多謝告知。」

  涼霧不指望素不相識的神明保護,可還是多記了一筆。

  小鎮變成極陰之地、成批死去的巫者、古老的雲夢澤神獸,這些事件說不定存在某種內在關聯。

  涼霧也多嘴提醒了一句,「五百兩不是一筆小數目,財不露白才更安全。」

  賈楹:「我會帶家人離開桃源鎮。希望你們也能活著回家,某日我們別處再會。告辭。」

  涼霧與葉孤城目送著這位雷厲風行的向導消失在了山林裡。

  兩人沒有立刻渡河,而在沿岸扎營一夜休整。

  清點干糧,准備好飲水。

  輪流值夜,只待再次天光大亮就入鎮。

  這一夜無事發生。

  平靜到唯有河流奔騰聲不絕於耳。

  翌日,旭日東升。

  兩人收拾行囊,沒有借用趕屍船,而是直接飛渡大河。

  蹬萍渡水,踏波無痕。

  頃刻間越過百丈河面,降落在雲夢鎮渡口處。

  落地瞬息,詭異驟起!

  某種氣息從四面八方而來,無色無味無聲無息,就是叫人立刻生出莫名不適。

  葉孤城快速環視四周。

  渡口非常空曠,一眼可知沒有潛伏的敵人。

  他想起在長春谷遭遇過的死氣屏障,與此地的感覺相似又有不同。

  「死氣是萬物滅寂。這裡不一樣,更像是被成千上萬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包圍凝視著。」

  屍體是死了。

  在未燒成一堆骨灰前,卻仍舊擁生前形貌。哪怕高度腐敗,依稀能窺見它們與人間的關聯。

  「藕斷絲連,似是而非。」

  涼霧分析著這股令人不適的感覺,「像是有什麼停留於一大堆屍上徘徊不散,但它們已經不是他們或她們了。」

  已知雲夢鎮是大型停屍場。

  沒在渡口看到暴露的屍體,在空氣裡充斥屍怨氣息是正常現像嗎?

  這種不適感與十年前鎮民們的驚懼起因相同嗎?

  沒在渡口找到答案。

  兩人按圖索驥,入鎮繼續探查。

  雲夢鎮說大不大,沿著外圍走一圈約一個時辰。再粗略查看每棟建築,耗時一個白天即可。

  從賈楹繪制的草圖來看,小鎮布局奇異。建築物排布散亂,街巷彎彎繞繞。

  雲夢一族每隔幾十年遷徙。

  族人有著豐富的修建房屋經驗,凌亂格局不能用手生去解釋。

  何況哪家哪戶住在哪裡,全都是祭司選址決定。

  涼霧猜測小鎮的亂像可能應和了某種陣法,乍一看好像鬼畫符般潦草。

  建築的排列凌亂能歸因於陣法。

  古怪的氣息卻不能歸因於屍體。

  日薄西山,勘察完所有房屋,兩人愣是沒能找到一具屍體。

  沒有死屍,也沒遇到其他活人。

  小鎮唯二的渡口全都空空蕩蕩,不見停泊的船只。

  此時此地,整個島嶼幾近空鎮,唯有涼霧與葉孤城是活人。

  隨著兩人在小鎮停留的時間越久,那種被屍怨包圍的感覺越盛。

  太陽仿佛垂死掙扎,只剩一口氣就要徹底落下。

  要不要在雲夢鎮過夜?

  當黑暗籠罩小島,濃到令人如芒刺背的詭異不適感是否會量變引起質變?

  兩人商議,決定停留一夜。

  白天找不出怪像源頭,夜間如遇突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所謂危機,有危才有機。

  雲夢殿,小鎮祭壇所在。

  殿內香案猶在,擺放神像的位置卻空空如也。

  如同賈楹描述的,小鎮隨處可見紅牛面具神的圖騰。

  商鋪匾額、民宅門前、家中房梁等等位置,或是圖畫或是雕塑都有「雲夢」神獸鎮守。

  偏偏祭壇內的那尊神像不見了。

  它去了哪裡?

  現在也無從追問賈楹,鎮民們遷走時神像是不是還在原位。

  兩人沒選別的地方,就選在「雲夢殿」打地鋪。

  將殿門敞開,葉孤城守上半夜,涼霧守下半夜。

  入夜後,雲夢殿死寂無聲,聽不到包圍小鎮的河流響起浪濤陣陣。

  時間一點點流逝,始終一切太平。

  不知不覺間,醜時將近,快到兩人交班的時候。

  涼霧睡得不沉,幾乎卡點醒了過來。

  尚未睜眼,只覺從門外吹來的風忽然變了,風向變得非常雜亂。

  緊接著,就聽到一簾之隔的葉孤城衣衫微動。

  怎麼回事?

  涼霧一個鯉魚打挺從地鋪上起身,撩開了臨時布簾,她錯愕地瞪大了雙眼。

  雲夢殿的大殿寬敞,足以同時容納上千人站立。

  此刻,殿內懸浮著一張張「白面鬼臉」,伴隨著凌亂的風聲。

  這些不是人化成的鬼。

  是貓頭鷹!

  近百只夜梟身黑面白,齊齊盤旋在殿內。

  它們的腦袋恰似慘白的鬼臉,這會轉成各種奇怪角度,緊緊盯向一個人。

  涼霧沒有被盯上。

  葉孤城被貓頭鷹團團圍住了,繞著他飛來飛去。

  忽而,體型最大的那只發出了「咯桀桀——」的怪笑。

  葉孤城只見夜梟展翅,直衝他的面門……

  額,不對。

  最大的貓頭鷹瞄准了他的發髻,虛抓了一下,隨後原地

  轉彎,衝殿外飛去。

  葉孤城沒有出劍。

  被一堆報喪鳥包圍是很詭異,但他沒有感覺到一堆猛禽的殺意。

  這些鳥是要做什麼?

  最大的貓頭鷹第一只衝出了殿門。

  涼霧看到其余貓頭鷹沒有立刻跟隨飛出,倒像是圍成一張網,半圈在葉孤城背後。

  涼霧推測:「它們是不是帶你去某個地方?」

  葉孤城不明白為什麼選他呢?

  既然不清楚原因,勢必要去看一看。「我去去就回。」

  「我也一起去。」

  涼霧說,「在鬼怪故事裡,最忌分頭行動。」

  *

  *

  萬裡之遙。

  遼東,長白山。

  神水宮外,菩提庵內。

  長長的一條鎖鏈,一端鎖住了尼姑青衣,另一端沒入黃色帷幔裡。

  是夜。

  鎖鏈突然發出了近十年都沒有出現的巨響,有什麼在瘋狂晃動它。

  「哢嚓!」

  黃色帷幔的盡頭,鎖鏈應聲而斷,一團黑影衝了出來。

  青衣呆若木雞地看著突發的變故。

  十年了,鎖鏈鎖住了一段絕不可以外泄的陳年往事。

  黃色帷幔之後藏了一只猿妖,那也是她神志全無的愛人。

  猿妖本為春秋時期的通靈白猿。

  某日得道修煉化為人形,自己取名為袁淼。

  十年前,青衣與袁淼在湘西一見鐘情,卻又在情濃時突逢巨變。

  某天,袁淼突然從人形快速退化,不是退回白猿,而是變為一只呆傻的黑猩猩。

  十年來,黑猩猩痴痴傻傻地被鎖在尼姑庵內,氣息一日弱過一日。

  今夜,它怎麼會突然暴起扯斷了鎖鏈?

  青衣不知該驚或喜,她小心翼翼地問:「袁淼,你是想起來了嗎?」

  黑猩猩沒有回答,直接衝出門外。

  錯身而過時,它似乎多看了一眼尼姑,又似乎根本沒有側頭。

  青衣震斷腳上鎖鏈,立刻去追。

  入目只有長白山的沉沉夜色,而猿妖消失在了黑暗裡。


第91章

  貓頭鷹向北飛去,一直飛到了雲夢鎮的北側河岸。

  那張由鳥群組成的「網」,企圖將被選中的目標拽向湍急大河中。

  「是河裡有異常?」

  葉孤城不確定地問。

  貓頭鷹們卻不是神雕,沒能給出針對性回答。

  就是一味地扇動翅膀,要把人給推到包圍雲夢鎮的大河中。

  涼霧望向水面。

  河面倒影星光點點。

  這條河水質清澈,要不是它在枯水期也水量豐沛到奔流不息,瞧不出它有什麼特殊之處。

  真的不特別嗎?

  隔著河水,在對岸感覺不到雲夢鎮散發的屍怨鬼氣。

  十年前,小鎮上的巫者一夜暴斃。

  緊接著發生地震,上游水流走向被改變,這條河的水位暴漲導致小鎮成為孤島。

  「這條河像是結界。」

  涼霧猜測著,「它包圍雲夢鎮,鎖住了鎮上令人莫名戰栗的氣息。」

  向導賈楹沒有誇大其詞。

  小鎮彌散著詭異氣息。

  它與空氣融合,無處不在。只要身處小島,就不得片刻安寧感。

  強悍如武林高手也會倍感不適,遑論普通鎮民只會更加寢食難安。

  兩三天尚能忍耐,長期生活必會患上嚴重疾病。

  雲夢族選擇了撤離,而不是追查解決小鎮突變為極陰之地的起因。

  十年來,小鎮詭氣沒有減弱,而是愈發增強。

  詭異氣息是不是終有一日會突破大河的封鎖,擴散到附近山林,甚至是整個湘西以及更大範圍呢?

  涼霧:「我們白天沒在地上建築中發現屍體或異樣,但凡是必有因。讓小鎮突變的根源仍在這座島上,才會叫詭異氣息不減反增。」

  「不在地上,便在地下。」

  葉孤城望了一眼河面,水中是不是藏著什麼,只有入水一探才能知道。

  「這群貓頭鷹選擇我,總不能是為虎作倀替河伯選親來的,那更要叫它們知道選錯了祭品。我跳了,你隨意。」

  說罷,他一頭扎進洶湧的湍流。

  涼霧笑著搖搖頭,這人也講上冷笑話了。

  她豈能錯過智鬥河伯的名場面,也快速跳入了看似平平無奇的河流中。

  百余只鬼面貓頭鷹看著人類跳河,它們在河面上久久盤旋。

  咯桀桀的怪叫著,似滲人笑聲,也似唱起了期待勇士凱旋的贊歌。

  水下,深夜缺少光源。

  兩人練得在黑暗中視物的本領,視野也不免被急流阻礙。

  運用起感知力,去感受水流衝刷身體時帶來的訊息。

  以跳入大河的位置為圓心,來來回回游了好一大圈,始終沒有察覺到哪裡異常。

  雲夢鎮附近的河流深度約十五六米。

  兩人憑著閉氣功夫下潛四五丈深,接觸到河床底部,仍舊未見異常。

  跳河前後,只感到一點不同。

  被河水包裹時,那種詭異的聳立感消失了,變相驗證了河水是結界的猜想。

  萬物有因,河水憑什麼隔絕小鎮上的詭異氣息?

  葉孤城確信河裡必定藏了秘密,正如雲夢鎮也藏了一個秘密。

  他忽而靈光一閃。

  有且只有一次,他感受過被當做替身的滋味,是神雕透過他身上的劍意思念已經遺忘的故友。

  今天,這群貓頭鷹選中他是否出於相似的原因?

  葉孤城抬手向島嶼方向,全力發出六脈神劍。

  六脈齊出,穿透水流,擊中島嶼水下岩石區域。

  下一刻,被擊中的位置爆發出一陣藍白色光芒。

  光芒組成了一扇虛影之門。

  形似十日凌空那天,西域半空出現了連通斷界的光門。

  透過光門,隱約可見它背後是一個山洞。

  兩人游到光門邊,相互看了一眼。

  無需言語,「闖」這個字寫在了彼此的眼神中。

  哪怕明知光門背後是全然的未知,很有可能危機四伏,但也一往無前。

  涼霧與葉孤城一起伸手探向光門  。

  很是奇妙,原本的岩石居然空了一大塊,叫兩人的手指輕易穿過。

  等兩人的身體全部沒入光門後,發現河水被隔在了身後。

  再次腳踏實地時,背後的門消失不見,重新變回了冷冰冰的一塊岩石。

  無法原路返回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這就觀察起被弄到了什麼地方。

  眼前是一個岩洞。

  抬頭,岩頂鑲嵌著上百顆明珠,發出了柔和的藍白色光芒。

  珠子的材質未知,顆顆拳頭大,排列成了水波紋的形狀。

  岩洞整體不大,也就二十三平方米。

  空空蕩蕩,沒有家具擺設。岩壁與地面豈止沒有裝飾物,更沒有被打磨的跡像。

  唯一特殊之處,是洞中央豎著的七尺高的長方形石塊。

  石塊通體漆黑,說不清是具體是哪種石頭。

  正反兩面只字不留,石面光滑到像是全身鏡。

  涼霧禮貌地敲了敲石塊。

  「咚、咚、咚」三下,就像是敲門後。

  她問:「有人嗎?」

  安靜,洞內只有安靜,不見應答聲。

  涼霧對葉孤城說:「你不如再試試用劍氣激發它?就像我在西域時用內力包裹了五面作為鑰匙的銅鏡。」

  「好。」

  葉孤城再次使用六脈神劍,卻不見石塊有反應。

  他想了想,以指為劍。

  揮劍之間顯煌煌之光,一招天外飛仙落在黑石上。

  黑石沒有應聲而裂,反而將劍光吸入石中。

  緊接著,石塊顯示起一段無聲影像,一只白猿出現在影像裡。

  原來石塊不是全身鏡,而是顯示器。

  涼霧瞧著影像,這只白猿絕不普通。

  它穿梭竹林,右臂持細竹一根。不時揮動細竹,竟是一套渾然天成的劍法。

  畫面切換。

  猿來到深山潛入水中,彈指之間就開鑿了一個山洞,在洞頂鑲入許多明珠,似水波蕩漾。

  猿時而枯坐洞中,時而舞劍洞中,洞外河流掀起千尺巨浪。

  某日,烏雲蔽日,電閃雷鳴。

  七七四十九道雷電後,白猿化為人形。

  這張人臉叫涼霧與葉孤城都是一怔,之前在畫上見過。

  十多年前,猿妖袁淼冒險逃出斷界傳遞消息。

  神雕描述過袁淼的人形長相,正與眼前影像裡的白猿化形有八成相似。

  不同之處是年齡。

  石塊顯示的白猿人形是少年,瞧著不超過十七歲。

  神雕描述的袁淼人形已經到了而立之年。

  妖的人形年齡變化,不能以人類的時間流速計時。

  瞧著長了一歲,可能過了百年。也有可能是練了某種功法,導致了外形變化。

  袁淼從人形少年到人形青年都經歷了什麼?

  影像在繼續。

  袁淼修煉成人後,仍舊切換回猿形。

  以白猿之體傳授了一位少女劍法。

  瞧著少女的衣著形制,像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人物。

  少女憑一把竹劍,橫掃千軍。

  袁淼見到這個教學成果後,滿意點頭,翩然離去。

  他來到一座巍峨雪山山頂。

  向天出劍,天空被撕裂了一個大洞,他沒入了虛空之中。

  少年袁淼的影像到此結束,他破碎虛空而去。

  下一段影像,他就成了神雕以爪描述的青年猿妖。

  袁淼重新出現在修煉成人的山洞裡,但是狀態非常差,肉眼可見地虛弱。

  袁淼離開水下洞穴,水上景像與當年鑿洞時有了極大變化。

  滄海桑田,曾經是大河流過樹林,如今變成了河中小鎮。

  這個小鎮就是沒有發生驚變前的雲夢鎮。

  鎮上坊市,人群熙熙攘攘。

  隔壁街又能看到趕屍匠搖動銅鈴,叫屍體排成一列跳動前進。

  這是一幅奇異的和諧場景。

  然而,危險悄然而至。

  以袁淼的視角,小鎮祭壇「雲夢殿」被濃郁黑氣籠罩,黑氣來源就是殿內神像。

  他闖入殿內,一劍刺向紅牛面具神像。

  面具被刺碎之際,神像竟然活了。

  祂露出了一張詭異至極的人臉。

  說是人臉,卻不是一個人的。

  有千萬張臉長在同一個腦袋上,相互擠壓與吞噬。

  袁淼與神像一同消失,來到一個昏暗不清的空間,廝殺到了一起。

  藍白色的光芒與黑煙相互絞殺,根本看不清具體的招式。

  這一場打鬥持續了很久。

  以神像被封印為結局,袁淼卻未獲勝,他重傷敗走。

  他跑到一個神水宮裝扮的女子面前,把那面「怒海行舟鏡」交給她。

  什麼都來不及說,從人形退化成了奄奄一息的黑猩猩。

  女子含淚將瀕死猩猩帶走,影像也到了尾聲。

  最後只有一段話:

  土克水,水牢結界不可長久。窫窳現世,浮屍萬裡。以劍滅之,枯木逢春。

  影像至此結束。

  洞穴內,兩人一時沉默。

  這段影像的信息量有點大,是要好好消化一下。

  半晌後,涼霧先去敲了敲進洞時方向的岩壁,完全沒有開門的反應。

  她直戳要點,「瞧這架勢,袁淼找的是承他遺願之人。只有徹底斬殺他未能戰勝的窫窳,我們才能順利離開。」

  涼霧活躍氣氛,「恭喜了,你被選中為弒神人了。」

  葉孤城欣然接受,「同喜,有福同享。」

  福禍相生。

  誰說這一場惡鬥必然是禍事?

  對於不斷自我挑戰的武者來說,它反倒是福。

  涼霧笑道,「謝謝。」

  兩人不多說笑,研究起從何破局。

  涼霧說:「我聽過『白猿劍術』,典出東漢古書《吳越春秋》。

  越女路遇袁公比劍,皆是劍法卓絕。袁公後化作一只白猿消失山林間。後來,人們多以白猿公指代擅長劍術的人。」

  自古相傳的典故,與黑石影像有幾分出入。

  袁淼向少女傳授劍法時並未化成人形,始終都是保持著白猿模樣。

  葉孤城:「據我所知的野史,那位越女名喚阿青,一劍破千軍。

  如今仍有零星劍招傳世,我曾經見過越女劍法殘招式,但與影像裡的是雲泥之別。」

  「很正常,青史成灰。」

  涼霧說,「春秋末年,吳越爭霸,距今過去了一千六七百年。越女劍的奧義已然失傳。」

  葉孤城無暇懷古,眼下是要滅殺雲夢鎮供奉的神靈。

  「袁淼稱呼紅牛面具神像為「窫窳」,這是《山海經》裡的凶獸。」

  「窫窳很特別。」

  涼霧專門研究過窫窳的故事,「它經歷了死而復生。」

  有關窫窳,《山海經》的記錄是東一條西一條,對它的形像有多種不同的描述。

  拼湊起來,得到一個死而復生的故事。

  窫窳本是人面蛇身的天神,被危與貳負聯手殺害。

  天帝嚴懲了危與貳負,對於不幸慘死的窫窳感到非常心痛。

  後來,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這六位大巫以不死藥救回了窫窳。

  復活的窫窳變了,一說它人面又赤身如牛,也說它長了龍頭。

  變的不只是外形,它也從備受天帝器重的仁慈天神變成了食人的怪物。

  《淮南子》裡,它的名字也從窫窳成了猰貐。

  讀音相同,卻是淪為了凶獸,最終被後羿射殺。

  涼霧推測:「雲夢族信封的神靈,外形是一頭紅牛,長得與《山海經》裡被復活的窫窳相似,卻佩戴著沒有五官的面具。」

  「我猜它與神話傳說裡的窫窳有著相似遭遇。原本是令人敬仰的法力高超大巫,後來因故身亡,被施加了復活術,變成了紅牛面具神獸。」

  成為神獸之後呢?

  涼霧說:「雲夢族每隔數十年就要遷徙,原因很可能與復生的神靈有關。

  祂的復活有代價,不能一直待在一個地方。祂不是單方面庇佑著雲夢族,也會索取回饋,通過巫者去獲得某些能量。」

  葉孤城認同這個猜測,「雲夢族的巫與紅牛面具神獸關系非常緊密,形如一體。

  十年前,雲夢族的三十七位巫者一起暴斃。時間點與袁淼重創紅牛面具神獸重合,那些巫的死亡應該是遭到了神獸重傷的反噬。」

  梳理了前情,又要怎麼除去與窫窳遭遇相似的紅牛面具神呢?

  袁淼在影像末尾留下一段話,給了提示「以劍滅之,枯木逢春」。

  用劍滅殺,這是貓頭鷹選中劍客跳河的原因。

  而讓用貓頭鷹傳信,也許因為袁淼與神雕相處多時,對羽族有親近感。

  話說回來,這與「枯木逢春」如何聯系到一起?

  涼霧想起神雕說的猿妖功法以水為基礎,水下洞穴也證明了這點。

  再看紅牛面具神獸的情況。

  「紅牛面具神獸說是重生了,其實是半死不活,所以屍氣頗重,讓雲夢鎮被屍怨籠罩。這也表明它的屬性與陰土有關。」

  涼霧分析著,「『土克水』,袁淼特意說了這句,是指他的功法被紅牛面具神獸克制。

  當時,他冒險逃出斷界又受了重傷,所以他沒能贏,而勉強封印神獸叫他瀕死退化。」

  神水宮弟子帶走了退化成黑猩猩的袁淼。

  之後的事情不得而知,只能確定「怒海行舟鏡」是被藏到了神水宮裡。

  葉孤城暫且不談袁淼的後來,眼下從五行相克的角度思考制敵之術:

  「袁淼與紅牛面具神獸實戰後,認為木克土能起大作用。假設創造出一套令枯木逢春的劍法,就能徹底滅殺死而復生的神獸。」

  涼霧認同,「邏輯正確。」

  然而,有一個問題。

  劍本是殺器,殺戮是劍的屬性。

  令枯木逢春的生機又怎麼會出現在劍上?

  「袁淼真是足夠相信後人的智慧。」

  涼霧抬頭望向組成水波紋的明珠。

  數了數,一共一百零八顆,其中一顆的光剛剛滅了。

  她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會太長,我猜頭頂的明珠全滅之際,就是水牢結界崩塌之時。屆時,形如窫窳的凶獸就會破封而出。」

  窫窳現世,浮屍萬裡。

  一場巨大危險在罕有人知時,已經在偷偷醞釀中。

  如同泰山即將崩於前的重壓在身,兩人沒有退縮

  焦慮,反而相視一笑。

  涼霧:「也非全然沒有頭緒。水生木,袁淼演示了他源於水的劍術。」

  「不錯。」

  葉孤城又說,「在離開雲南時,我們設想過將來復刻長春谷死氣屏障與麻衣教生機石碑,令彼此見識沒能得見的規則。現在是時候了。」

  涼霧點了點頭,綜合兩種思路,始創枯木逢春劍。

  她又想到一件事。

  「鐵掌幫寶藏的字謎,「萬裡行屍,鸮啼鬼嘯,施無畏印,枯木逢春」,不知不覺對應了十二個字。」

  萬裡行屍,是屍氣深重的雲夢鎮,也是聚集了屍怨的半死不活神獸。

  鸮啼鬼嘯,是雲夢鎮貓頭鷹群的突然出現,它們發出了似笑似哭的嚎叫。

  枯木逢春,是袁淼提出的滅殺惡獸構想。

  涼霧:「看似最好解答的施無畏印又會是什麼呢?」

  葉孤城伸出右手舉至胸口,五指向外,自然張開。

  「這個手印,你不覺得它與鐵掌幫的五座山峰外形相似嗎?」

  *

  *

  正月初四,鐵掌幫門庭若市。

  在裘千丈不慎把寶藏字謎外泄之後,他巧用三寸不爛之舌,耗時三個月游說了一眾名門正派成立聯合評委團。

  一場「鐵掌山論劍」,在新年初一始於鐵掌山,為期半個月。

  最終獲勝的人,在破解字謎後能順理成章地擁有醫學奇書。

  盡管奇書尚無蹤影,但幾乎整個武林都投入到了這場比試中。

  武林好些年沒有如此盛事。

  上次武林大會還是上次,少說有四五十年了,也早就沒了武林盟主。

  這次參與「鐵掌山論劍」,最後能找到奇書固然好,沒書能得到天下第一也不錯。

  比試開始四天,眾人打得精彩紛呈。

  裘千丈想著今日鐵掌幫,那叫一個「群賢畢至,少長鹹集」。

  不由沾沾自喜。如今的盛況可以說是他一力促成,誰說他只會辦錯事呢?

  仰望朗朗晴空,今天必定也是一個好日子。

  裘千丈無比自信,提著下山采購的物資登船回山。

  站在船頭,遙遙看到鐵掌山的五座山峰,第一次發現手掌造型的五座山峰好像是佛祖施無畏印。

  以前見慣了鐵掌造型的山峰,都沒搞這般聯想。

  不會吧?

  裘千丈生出怪異的直覺,該不會找了半天,寶藏就在鐵掌幫內吧?

  這是好事嗎?

  「轟!」

  忽而,白日驚雷。

  晴天霹靂直擊鐵掌山的「中指」山峰。


第92章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身處雲夢鎮水下石洞,對時間流逝的感知變得愈發模糊。

  洞內必有異於外界的能量存在。

  涼霧觀察著洞頂明珠,猜測藍白色的光芒就是能量源。

  第一顆明珠熄滅,是在黑石顯影之後。

  她與葉孤城嘗試創造「枯木逢春劍」,一次又一次地做著不同角度的實驗。

  比如復刻出生機與死氣的規則,比如推演「水生木」的訣要。

  這一過程中,兩人勢必高速運行腦子與消耗大量體能。

  兩人卻不覺飢餓,反而能量充盈。

  是無意識中汲取了明珠光華,而珠子陸陸續續暗淡下來。

  直至某一刻,一百零八顆明珠全都滅了。

  洞窟陷入絕對黑暗。

  很快,地動山搖。

  岩洞被一股力量掀翻,岩壁瞬間裂開無數條縫隙,河水從縫隙裡滲透進來。

  那股令人戰栗的屍怨鬼氣不再被河水隔絕,反而隨水流沒入洞內。

  河水結界,亡!

  只聽一聲怨氣衝天的吼叫聲從地底鑽出,那頭類似窫窳的凶獸衝破了封印。

  「嗷——」

  隨著凶獸震耳欲聾的叫聲,整個岩洞徹底崩塌。

  頃刻間,河水衝入四分五裂的洞穴。

  涼霧與葉孤城以罡風護體,逆流而上,闖過碎石陣,衝出了水面。

  天空,麗日高照。

  兩人重見天日,不知今夕是何年。

  僅能從太陽位置推斷是上午辰時,從氣溫推測仍是冬季。

  無暇多想,只見河水乍起百尺浪,一道濃郁的黑煙破水而出。

  煙濃如實質,只能勉強辨識出其核心是一頭長著尖角的牛狀怪物。

  紅牛怪面凶獸,它來了!

  牛角一晃,黑煙向著四周迅速蔓延。覆過河面,遮蔽兩岸植物。

  岸堤警示石碑之側,那棵老歪脖子槐樹本就是風燭殘年。

  被黑煙覆蓋後,即刻被摧毀了最後一絲生機。樹根斷,倒地而亡。

  歪脖子樹的遭遇,同時發生在其他生物上。

  當黑煙過境,野獸哀鳴氣絕,植物枯萎死亡。

  窫窳現世,浮屍萬裡,絕非妄言。

  雲夢鎮地處深山,方圓百裡不見人煙。

  此刻,沒有人類能死一死,飛禽走獸與樹木花草都在黑煙屍怨的攻擊下成為屍體。

  涼霧與葉孤城立於百尺浪頭,直面黑煙迸發出的最強衝擊。

  兩人得以幸存,是被龍形七彩霞光籠罩。

  當凶獸催動了屍怨黑煙,兩人佩戴的聊勝於無的碎銀子護身符忽而生效。

  首尾都長著龍腦袋的雙頭龍從碎銀子裡竄出。

  兩條虛影異獸身似彩虹,繞人成網,形成了兩個絢麗的防護罩。

  《山海經》有雲:「虹虹在其北,各有兩首。」

  神話傳說裡,把彩虹視作兩端各有一個龍腦袋的神奇異獸。

  此時此地,虹虹以護身獸的姿態出現了。

  涼霧暗嘆一分價錢一分貨。

  那筆上億的巨額經驗值,它花得值!關鍵時刻發揮作用了。

  不過,以虹虹異獸形像出現的防護罩,是否暗示著它恰似絢爛的彩虹易逝?

  「護身符可能堅持不了太久,必須速戰速決。是時候驗證我們的構想了——響驚雷,生萬物,枯木逢春。」

  涼霧說著,當即運行內力,抬起雙掌催發周身產生水汽。

  話說回

  來,什麼是「枯木逢春劍」?

  它憑何能滅殺法力高強到死而復生的陰土屬性凶獸?

  兩人在猿妖洞穴內,不知日夜地從多角度進行了推演與實驗,卻一次又一次不得其法。

  屢敗屢戰之後,再次提出了一個構想。

  袁淼的最後一句留言提到「土克水」,而他的水屬性劍法被凶獸壓制了。

  萬物有相克亦有相生,木殼土,水又生木。這個「生」不是簡單地給木澆水。

  參考二十四節氣,驚蟄雷響,萬物復蘇。

  妖物多懼雷劫。雷鳴後,凶獸滅。

  落雨大地,滋潤了被屍怨氣息腐蝕的枯朽之物,不正是一種枯木逢春?

  思及此,不免想起京城苦行庵,柴壽說過一句「今晚可沒有雷電之力能被你們借用」。

  當時,他以此嘲諷黑白無常,不能似紫禁城變天之夜,巧借天雷制造天地太極圖。

  今日,相似的問題再次出現。

  天際太陽高懸,晴空萬裡無雲,從哪裡找到雷電斬殺凶獸?

  雷罰,只憑等待是等不來的。

  明明類似猰貐的凶獸出世,一口黑煙滅殺了生靈無數,為何不見蒼天降下懲罰?

  上天不予,自己創造。

  涼霧根據雷電形成的原理,提出了八個字「凝水興雲,以劍引雷」。

  雲,簡單說來是水汽蒸騰上升至半空,遇冷液化後的水滴或冰晶聚合物。

  當雲層的水汽足夠充足,冷暖氣流的垂直運動足夠激烈時,摩擦生電。

  雲層電荷積累,與地面的電壓差到了一定程度,雲層放電生雷。

  如今,兩人頭頂的天空沒有積雨雲,那就制造一片雲。

  這是一種運用「水」的過程。

  袁淼留影黑石,以其劍法闡釋水之奧義。

  異曲同工之妙的運水術,在生死符裡亦有體現。

  今時今日,涼霧不再是施術於人,而是與天的較量。

  隨掌而出的真氣凝聚空中水汽,水汽越聚集越多,將其直衝天際發出。

  那一刻,又急速凝水為冰晶,加速雲層的冷暖氣流的流動。

  半空,開始聚集一團又一團濃雲。

  葉孤城不畏浮雲遮望眼。

  雲既生,下一步就是要引雷成。

  他以指為劍,掐動劍訣。

  迅猛絕倫的劍氣從指尖迸發而出。猶如一柄金氣煌煌的長劍,從天外飛入雲層。

  以劍之金,引動雷電落地。

  須臾,雲夢鎮上方變天了。

  雲層由白轉黑,快速壯大,在天空形成了一座巨大無比的黑色怪山。

  雲山重重,朝著地面方向逼近,好似要鎮壓下方一切邪祟之物。

  在雲山山體邊緣,詭秘的紫色雷光閃動起來。

  雷光乍現。

  紅牛怪面凶獸周身肆意的黑煙更加濃烈。

  祂發出了似人非人的嘲諷聲:

  「吾已超脫輪回之外,晉封為神,早就不受天雷之苦。爾等螻蟻,不過垂死掙扎。」

  「這件事,你說了不算,天說了也不算。」

  葉孤城語氣淡淡,隨即出動了第二劍。

  劍光如長虹經天,形成於出招之前,直擊隱於黑煙中的牛角。

  天外飛仙,輝煌迅疾。

  紅牛怪面凶獸亦是來不及閃避,叫牛角被擊中了。

  那又如何,也不過就是在牛角上留下微不可見的傷口。

  不等祂嘲笑,一道玄紫雷光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倏然擊下。

  雷光不偏不倚,直接擊中牛角的細微傷口處。

  瞬時,電光沒入凶獸身體。

  把祂擊得原地發顫,無限逸散開去的黑煙屍怨被一下擊散了。

  「啊——」

  凶獸怒叫,「吾已封神,爾等竟敢弒神。」

  涼霧第一次看清了凶獸的模樣。

  黑煙潰散。

  一只四肢著地的巨型紅牛踏在半空。

  它有著一顆「千面人頭」,頭頂長著兩只犄角。

  其中一只犄角被雷擊後,碎了一道口子。

  把凶獸的腦袋叫人頭不夠貼切,它沒有五官,而似一只粘連著千張不同人面的球體。

  所有人臉都扭曲變形,露出了憤恨不平的眼神。

  下一刻,牛角猛地對空中一刺。

  鋪天蓋地的屍怨氣息再次化成濃郁黑煙,直衝兩人而來。

  凶獸怒吼,「弒神者,死無葬身之地!」

  虹虹護身獸直面飆漲的怨氣衝擊,首尾兩端的龍腦袋被劈斷了龍角。

  「哢嚓」「哢嚓」。

  斷裂聲響,圍繞兩人的護身獸都變成了缺角龍。

  凶獸見狀,怪笑起來:

  「桀桀桀!區區彩虹,豈敢阻擋屍神。你們以為一般的雷電能傷到我金身嗎?」

  涼霧直接無視凶獸的譏笑,她早就知道護身符護得住一時護不住一世。

  想要重回安寧,只有殺了凶獸。

  遂將自創功法運用到極致,加大凝聚雷雲的力度。

  葉孤城也對這番奚落充耳不聞,一劍又一劍地引動雷電擊向凶獸。

  他為什麼要告訴凶獸這不是一般的雷雲,而將生死法則融入其中。

  每一道雷光擊向凶獸,祂都要承受一次法則的拷問。

  說來也怪,凶獸能夠起死回生,怎麼沒有敏銳感知力?是因為祂成了一具怪異屍體嗎?

  凶獸眼看自己的嘲笑引不起對方的絲毫反應,加大了屍怨之氣的攻擊力。

  祂在惱羞成怒之下,頂著鋒利牛角衝向兩人,以怨氣之角直刺兩人要害。

  兩人一獸打成一團。

  怨氣瘋狂肆虐,侵蝕人的意志。

  雷光頻頻閃動,擊傷獸的筋骨。

  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涼霧一次次挑戰著身體極限。

  內力被耗盡,又汲取天地生機補充。

  周而復始,經脈在劇痛中被極大地拓寬了,整個身體都得到了自然之力的淬煉。

  不知葉孤城是否也是如此?

  這正是實戰的價值所在。

  在上百個回合的廝殺之後,忽而聽到「哢嚓」一聲。

  有什麼東西裂開了。

  不是虹虹護身符碎裂,盡管七彩霞光已經變得非常稀薄,但還在竭力堅持著。

  斷的是凶獸的兩只牛角。

  滿是屍怨的牛角應聲而斷,在雷擊中碎成了灰燼。

  「不!」

  凶獸忽然驚恐大叫。

  就見祂的身形變了,從紅牛身體急速變為了怪異人屍。

  這是一具縫合怪屍。

  上半身的性。征與下。半。身不同,四肢的長短也不一樣。顯而易見,它的四肢、軀干、腦袋來自不同的屍體。

  凶獸不敢置信,一遍又一遍地說,「不可能的,吾已經成神,超脫輪回。」

  涼霧瞧出端倪,凶獸感覺不到兩人創造的雷劫蘊含生死規則的責罰,是因為它給自己上了保護罩。

  「你蒙蔽了天機。從人屍化獸,制造了保護罩,躲避天雷之劫。」

  一體兩面。

  保護罩蒙蔽了天機,但也削弱了凶獸的感知力。

  話音未落,就聽又數道雷聲響「轟隆隆——」

  「走!」

  葉孤城袖卷流雲,即可攜涼霧向外退出數百丈。

  這次的雷不是他引的,而是天將雷劫。

  就聽雷鳴九霄。

  九天之上,雷劫落下。

  無悲無喜,無怒無情,攜萬鈞之勢直擊雲夢鎮。

  怪屍的防護罩已破,想要遁逃,但劫雷百道像是巨型牢籠將它團團包圍。

  「不——」

  怪屍最後只能一聲哀嚎。

  它無力逃出,眨眼就被劈成了一地焦灰。身死,魂飛魄散。

  雷劫卻未就此停下,大有把整個雲夢鎮都給劈沉的架勢,更是不放過其側的任何異樣生靈。

  數道雷光擊向涼霧與葉孤城。

  虹虹護身獸的霞光猛地暴漲。

  七彩漩渦將兩人瞬移出了雲夢鎮深山。

  以最後一絲能量,化作長虹貫日。在幾個呼吸之間,終是墜落鐵掌山。

  「轟隆隆——」

  劫雷追擊彩虹而至,一道驚雷擊中了鐵掌山的「中指」山峰。

  剎那間,中指山峰某處禿了一塊。

  *

  *

  中指山峰,演武台。

  今日彙集了一眾前來「鐵掌山論劍」的武林人士,都將這一幕離奇天像瞧在眼中。

  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

  原隨雲就看不到,因為他眼睛瞎了。

  金靈芝被天像震撼不已。

  她半晌才回神,對身邊的原隨雲描述情況。

  「天上閃過了兩道彩虹。在彩虹一閃而逝之後,居然打雷了,把山崖峭壁上的一大片植被都給劈禿了。」

  沒有第二道雷來。

  天上不見雲,卻是飄下了三兩滴小雨。

  雨好像是被一陣風從其他地方吹來的,很快就停了。

  天光依舊大亮。

  朗朗乾坤,似乎沒有任何怪事發生。

  金靈芝更加錯愕,「錯了,全錯了。」

  順序全錯了。

  應該是天黑凝雲,先打雷再下雨,雨停天晴再有彩虹出現。

  今天的天像怎麼變得亂七八糟?像是瘋子一般錯亂?

  原隨雲不顧天像錯亂,只說:「快去找被劈禿了的山石。」

  「為什麼?」

  金靈芝不明就裡。

  原隨雲只說一句,「鐵掌山與無畏印一模一樣。」

  金靈

  芝想了想就懂了。

  當鐵掌山與字謎有關,哪裡有怪像哪裡就很可能有寶藏的蹤影。

  原、金兩人立刻朝著禿石處而去。

  其他江湖人也不是傻子。

  好幾個都想到異像與寶藏的關系,二話不說衝向禿石處。

  留下一些沒反應過來的,瞧見一些人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著衝。

  評委席上,裘千仞心裡猛地一沉。

  他想到那個荒誕至極的可能性,找了半天該不是寶藏就在鐵掌幫的地盤上吧?

  他立刻縱身一躍,朝著禿石方位掠去。

  不敢說自己的輕功能獨占鰲頭,但也必須成為趕到異像現場的第一批人。

  否則,東道主不知發生何事,被人笑掉大牙事小,更怕無法急速應對突變的局勢。

  此時,鐵掌山中指峰,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眾人比拼起輕功。你追我趕,爭做第一個一睹寶藏究竟的那個人。

  原隨雲沒有等待金靈芝。似蝙蝠一般,衝在了最前方。

  正當感覺到斷崖禿石近在百尺,身後突起一股威壓,令他如芒刺背。

  是誰?

  原隨雲無須回頭,憑著風就能描繪出身後人形。

  其人身材高大,濃眉高鼻薄唇,一臉威嚴。

  在他收羅的江湖高手畫像裡,把此人排到前十榜中,正是神水宮水母陰姬!

  這人怎麼今天到鐵掌峰了?前幾天沒聽到消息。

  原隨雲一瞬蹙眉,沒有私吞寶藏的機會了。

  他回頭之際,已變得眉目溫和,「敢問來人是神水宮宮主嗎?」

  「對。」

  水母陰姬肯定地說,「你是無爭山莊原隨雲。」

  「正是在下。」

  原隨雲客氣地說,「水宮主既然來了,還請一同探索怪石。雷劈斷崖露出禿石,說不定就是奇書所在。」

  水母陰姬不置可否,她認同後面的奇書所在猜測,但為什麼要答應這個邀請?憑她難道不能獨占寶藏奇書?

  水母陰姬沒有應答,只是繼續朝著斷崖飛去。

  原隨雲不可能退走,對神奇醫書是志在必得。

  兩人幾乎同時到了禿石前。

  大片植被被毀,石頭上殘留著剛剛生成的雷擊紋。

  禿石約五丈寬三丈高,是標准的長方形,很像是一扇超大的石門。

  水母陰姬揮掌,直接擊碎禿石。

  伴隨著渾濁空氣撲面而來,碎裂禿石後方露出一個山洞。

  這個塵封許久的山洞,很淺。淺到一眼見底,只有一丈深。

  洞深洞淺不重要。

  重要的是洞內真的有東西!

  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箱子,類似梳妝盒大小,靜靜地放在地上。

  原隨雲使出一招流雲飛袖,不顧水母陰姬在側,先把箱子搶到手裡。

  他說的話卻是客氣,「謹防有劇毒暗器,還是由我來開啟盒子,有勞水宮主護法。」

  水母陰姬面無表情,但也沒有爭奪。

  斷崖另一側,好些江湖人已經緊隨而至,就差渡過懸崖天塹了。

  水母陰姬:「行,你開。」

  原隨雲問:「可否請你描述一下盒子的外形?」

  他慎重行事,不願因為看不見就錯過任何細節。

  水母陰姬:「盒子,瓷器質地。上有紅綠黃三色,色同唐三彩。三種顏色構成一個圖形。

  黃土開了一朵紅花,以綠葉襯托。這種紅花的品種,我以前沒見過。」

  原隨雲摸著盒子外層是與水母陰姬的描述一致。

  上有一把鎖,已經完全生鏽,用鑰匙也打不開。摸一下鎖,可以搓下一層鏽來。

  他直接將鎖震開。

  暗吸一口氣,准備打開盒蓋。

  根據十六字寶藏字謎,發掘的神奇唐三彩瓷盒,必定能讓他有所收獲。

  重見光明,這一天應該近在眼前了。

  原隨雲打開盒子,取出盒中物品。

  入手的感覺不是書,而是一塊布層層裹住了一樣堅硬的東西。

  徹底掀開布,露出一塊泥磚。

  泥磚,一指就能戳碎。

  麻布,最廉價的那一種,在歲月侵蝕下發黃了。

  攤開破布,上面只有三個褪色大字——逗你玩。

  字體歪歪扭扭,好似嘲笑尋寶人的煞費苦心,到頭來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原隨雲的養氣功夫再好,此時都不由變了臉色。

  他咬牙切齒起來。

  啊——!誰?!究竟是誰敢這樣耍他?!


第93章

  原隨雲猶不死心。

  從他十歲練得一手摸字術,從未出錯。

  甚至能憑不同顏色對光照的熱度吸收不同,判斷字跡顏色,與落筆的時間長短。

  今天卻懷疑自己漏字了。

  他反反復復地再摸了幾遍破布。

  布上沒有第四個字。

  指尖只能感覺到「逗你玩」的筆畫,似尖刀扎向他的心髒,更是把他的顏面按在地上反復摩擦。

  他想再觀察那只唐三彩瓷盒是否有異樣,就聽水母陰姬給出否定答案。

  水母陰姬仔細端詳瓷盒,確定地說,「就是一只做工精美的空盒,沒有特殊。」

  原隨雲不相信,確切地說是不願相信。

  他篤定世上存在神奇醫術。不說遠的,八十多年前,段紫接受過換眼手術。

  可惜這種醫術失傳了。

  江湖上失傳的武功不計其數,在多年後又會突然被人發現孤本秘籍。

  原隨雲堅信自己能找到失傳的神奇醫書。

  鐵掌幫字謎寶藏傳得有鼻子有眼,到頭來怎麼能是這個結果!

  不等他從水母陰姬手裡拿過盒子仔細再查,聽到身後風動。

  三個江湖人飛躍懸崖,追至禿石秘洞外的狹小石台上。

  裘千仞先一步進洞,贊許原隨雲,「原少主名不虛傳,輕功一絕。」

  「這位是神水宮的水宮主吧?久仰久仰。」

  裘千仞又誇獎水母陰姬,目光卻不由多瞥了幾眼她手裡的瓷盒。

  禿了的石門被炸,門後露出了狹小的山洞。

  原隨雲手裡拿著破布,水母陰姬手持一只精美瓷盒。

  這個場景讓瓷盒的作用一目了然,它就是裝載寶藏的盒子。那塊破布該是包裹著瓷盒。

  裘千仞如此想著,默默腹誹這事真坑人!

  鐵掌幫保管字謎線索二十多年,居然對眼皮子底下的寶藏視而不見。

  認真回憶過去十年,他無數次路過中指山的斷崖,從沒發現這裡有什麼特別。

  他更是不懂了,趕屍匠的遺言與這個山洞有什麼關系?

  十六字字謎,也就「施無畏印」能勉勉強強有一絲聯系。

  當下不是捋請前因的時候,重點是寶藏是什麼。

  水母陰姬可不是好相與的人。

  不知她何時上山,之前沒與鐵掌幫打過招呼。

  裘千仞先問溫文爾雅的原隨雲,「原少主確認過盒內藏品是什麼了嗎?是否如同傳言一樣,是唐初的神奇醫書?」

  這話問的,試圖把原隨雲劃到自己陣營,不叫他與水母陰姬聯手。

  盒子在水母陰姬手裡,假設原隨雲沒來得及驗證盒內之物,那就一起向神水宮宮主索要。

  原隨雲已經把憤懣情緒都藏到肚子裡。

  他在裘千仞入洞時,恢復了往日平和示人的姿態。

  「副幫主,請過目。」

  原隨雲遞出了破布,「這就是盒中寶物。」

  裘千仞:?

  他愣住了,這是什麼意思?

  一大塊破布,也不見上面有什麼字。

  裘千仞還是接過破布。

  他發現布塊有好些折痕,而中央位置最皺,是被人以極大的力氣攥緊過。

  緊接著,褶皺處的「逗你玩」三個黑字闖入視野。

  除此以外,整塊布沒有別的內容。

  裘千仞:??

  他更茫然了,這算什麼寶藏?它應該是用來包裹寶藏的才對。

  裘千仞問:「還有呢?」

  「呵。」

  水母陰姬冷哼一聲,直接把唐三彩瓷盒拋了出去,「還有這個。」

  裘千仞小心翼翼地接住。

  左看右看,翻來覆去,只能看到一個空

  盒子。

  裘千仞:???

  他一直自詡聰明,哪怕哥哥闖禍無數叫他背鍋,也總能想到應對方法。

  今天,白日驚雷的一天。

  他不得不承認腦子不夠用了。一塊破布,一個空盒子,這算哪門子寶藏?

  山洞一眼見底,只有一丈深,勉強才站下三四個成年人。

  洞外平台極窄,只能站立兩人。

  當下,西方魔教長老孤竹、華山派掌門枯梅師太站在洞口,目睹了洞內這一幕令人滿頭霧水的場景。

  「別打啞謎了!」

  孤竹可不管裡面是誰,只要不是玉羅剎,他就沒有真實的懼怕感。

  他問得直接,「寶藏醫書呢?你們都別想私藏,拿出來看看!這書說好是歸天下第一所有,讓我們先驗驗貨。」

  原隨雲語氣惋惜地回答,「沒有醫書,盒子裡只有寫著『逗你玩』三字的一塊破布。」

  他還反過來勸說眾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大家都想開一點。」

  枯梅師太緊緊蹙眉,「不可能!藏寶人開鑿如此隱蔽的山洞,只藏一句玩笑話,豈會如此兒戲!」

  「對,不可能!盒子裡一定還有別的東西。」

  孤竹也不信,懷疑地掃視原隨雲與水母陰姬,「是你們最先破門而入,開啟盒子。你們是不是把奇書藏起來了?!」

  原隨雲冷笑,「盒子裡是有別的,就是地上摔碎的那塊泥磚。我開盒時,破布包著它。」

  水母陰姬冷冷地看向孤竹,「怎麼,你還想搜身不成?!」

  孤竹不甘示弱,「要是心裡沒鬼,何必怕人搜呢?」

  他立刻找盟友,「裘副幫主、枯梅師太,兩位意下如何?這會不查清楚,怎麼向懸崖對面的一眾武林人士交代?我們反倒成了幫凶。」

  裘千仞從接二連三的蒙圈中回神。

  這事棘手了!

  如果今天沒發現藏寶山洞,等正月十五決出了本次武林大會的冠軍,再把爛攤子交給冠軍就好。

  如果今天把奇書找到了,也不怕原隨雲與水母陰姬作為第一開盒人直接把書搶走。

  因為眾多門派的代表都不會答應,必定會爭上一爭,鐵掌幫也能從中說和。

  偏偏是第三種情況。

  藏寶洞出現了,但根本沒有寶藏。

  理論上,這事怪不得鐵掌幫。

  寶藏線索不是鐵掌幫故意放出去的,是裘千丈酒後胡話,但眾人被耍的怒火總要有個發泄口。

  裘千仞發愁如何破局。

  其實,他也懷疑水母陰姬與原隨雲私藏寶物,但是有的話不能擺到台面上說。

  尤其是對方的武功更高,而他顧忌著鐵掌幫幫眾的安危。

  不等裘千仞說幾句打圓場的話,水母陰姬卻已然出手。

  「你的膽子大得很!」

  水母陰姬一掌擊向孤竹。

  孤竹往後凌空一跳,險險避過這一掌。

  他懸在斷崖半空,朝著對面圍觀的武林人士大喊:

  「不好啦!水母陰姬聯合原隨雲,要獨吞寶藏奇書啦!」

  這一嗓子,石破天驚。

  裘千仞倒吸一口冷氣。

  從西域來的孤竹,這廝真是一根攪屎棍,當人面扣屎盆子。

  攪吧,攪吧!

  大不了攪到最後一起沒命!

  *

  *

  山林深處,一眼望去全是樹、樹、樹。

  「咻、咻——」

  涼霧吸了好幾次鼻子。

  走在密林裡,她不知怎麼突然有點鼻子癢,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的感覺不好受。

  猝不及防間,一根雜草似殘影從旁伸出,掃了掃她的鼻尖。

  「阿嚏!」

  涼霧猛地打了一個噴嚏,側目看向始作俑者。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不用謝了。」

  葉孤城說著,特意左右晃悠了幾下雜草,才把它扔向草叢間。

  涼霧深吸一口氣,鼻子裡不上不下的感覺是沒了,但總覺得被人當貓逗了。

  葉孤城:「怎麼?噴嚏釋放法不得你心?懂了,下次改為中斷法。」

  「謝、謝。」

  涼霧微笑,「你不如幫忙祈禱沒有下一次。」

  葉孤城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這個祈禱,我做不了。祈禱也不能違背客觀規律,有一種打噴嚏是惡作劇之後被人罵了。」

  涼霧糾正,「哪有惡作劇,我明明做好事來著。」

  葉孤城:「偷偷摸摸地調包了寶藏的線索,是做好事?」

  「對啊。」

  涼霧理直氣壯,「我寫了「逗你玩」,就是勸一群人不要為一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書再奔波勞累。要是惡意調包的話,我該畫張假地圖。」

  葉孤城:「這樣說來,你是施恩不望報。」

  涼霧:「是,我助人為樂。」

  葉孤城:「你甚至是舍己為人了。」

  涼霧煞有介事地點頭,「誰說不是呢?」

  話音落下,兩人都笑了。

  回頭望去,遠處古松樹頂的彩虹光圈早已徹底消散。

  一炷香之前,虹虹護身符以最後一絲能量,將兩人送出了天雷包圍圈。

  涼霧甚至都感覺不到耳邊風動,看不清下方景色,就被瞬移到一個山頭。

  系統制造的護身符不只阻擋了屍怨氣息,還有一招打不過就逃的殺手锏。

  不是幫人助飛,更像是將人不定向地讀秒傳送。

  事情總不會一帆風順。

  第一次不定向傳送,讓兩人直接穿石而過,被扔到一個昏暗山洞。

  借著虹虹護身符即將湮滅的霞光,迅速觀察清楚山洞。

  山洞狹小,僅能容納三四個成年人站立。

  地上,一只瓷盒被打開。

  鎖被扔在一旁,已生鏽。其側是一塊破舊的大麻布。

  盒中,泥磚壓著一張字條。

  上書一首打油詩:

  奇書已隨公孫去,仙居青山綠水間。

  關洛之地仙草園,絕情卻被多情惱。

  別管押不押韻,重點是最後一句「絕情卻被多情惱」。

  這與公孫蘭玉佩背面上的刻字內容一致。

  再看瓷盒外部圖案,黃土上有一朵紅花以綠葉相稱。

  這花的品種未知,卻與公孫蘭玉佩正面雕刻的花形一致。

  以洞內情況不難推測,瓷盒裡原來有本奇書,被「公孫」取走了。

  對方留下這張字條,目的是什麼呢?

  是好意告訴尋書者線索呢?還是故意設下甕中捉鱉的陷阱呢?

  不管哪種,從字條的發黃陳舊、山洞的空氣渾濁、鐵鎖的生鏽等,都能判斷「公孫取書」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書是不是鐵掌幫字謎裡的唐初神奇醫書?

  涼霧不知道確切的答案,但很清楚她與葉孤城現身藏書洞之事被人瞧見了,必定會被認為形跡可疑。

  在洞壁上,依稀可辨長方形石門的門縫輪廓。

  兩人破門而出的話,八成會與在鐵掌幫比賽的一群武林人士撞個正著。

  因為字謎十六字更似預言,其中十二字已經在湘西應驗了。

  最後的「施無畏印」,大概率是指寶藏在鐵掌山。

  在人生地不熟的鐵掌山,從疑似藏寶洞出去,被來自天南海北的江湖人追擊要怎麼辦?

  涼霧才不要交出字條。

  鐵掌幫的經驗教訓就在眼前,有的事必須低調進行。

  想摸清公孫蘭為什麼與「消失的它」任務相關,就不能叫一群武林人士繼續追蹤寶藏。

  說洞裡沒寶藏,人們一定覺得她說謊。

  不如捏造假像。

  把自己變成第一倒霉蛋,演一出被耍了的戲碼。

  取隨身攜帶的墨錠與手套,指尖凝水取墨。

  用指做筆,寫三個字「逗你玩」,叫它牢牢滲透破布。

  再以「死」的規則,將其做舊,似是多年前書寫。

  以上,從思考到落實,前後也就一分鐘。

  涼霧一邊寫一邊叫葉孤城設法處理鏽了的鎖,讓它能夠重新扣鎖瓷盒。

  她的造假是一氣呵成。

  拿起處理好的破布把磚塊包起來,准備把「寶藏」裝到盒子時,門外驀地乍起一聲驚雷。

  好家伙,劫雷追來了。

  普通石門怎麼可能承受得住天雷一擊。

  石門卻沒有應聲而裂,那股能量被虹虹護身符吸收了。

  好似充了一波電,原本要消失的霞光慢慢又亮了起來。

  這是不是意味著兩人不必破門而出?還能再用一次瞬移術?

  如此想著,兩人手上的動作不停。

  做人不能半途而廢,既然造假也就造全乎了。

  將「逗你玩」放入盒裡。用除了鏽的鎖,鎖住盒子,再將它腐蝕至完全生鏽。

  別問「生死規則」如此使用是不是大材小用,好鋼就要用到刀刃上。

  對生靈頻繁使用「規則」反倒會有不妥,今日的天雷追擊說明了這一條。

  於是,一份陳年寶藏新鮮出爐了。

  兩人將盒子放到地上,騰空清理其余痕跡,不留一枚腳印,再握住護身符。

  至今不知護身符的正確啟動方式,只能施以強烈意念——想要離開山洞,悄無聲息地瞬移到山腳下。

  一念生而光動。

  彩光將人包裹,就像憑空到來一樣,從洞裡憑空離開了。

  下一刻,兩人出現在山林裡。

  這次彩虹是徹底消失了,護身符能量消

  耗殆盡,兩枚碎銀也化成兩撮銀粉。

  涼霧終是松了一口氣,得空掃了一眼游戲面板。

  「消失的它」任務仍舊卡在了三分之一進度條位置,一動不動。

  沒有白走的路,此行亦有收獲。

  讓天賦值加一點(99/100);根骨再升兩個點,提升到了(98/100)。

  很快就能滿點了。

  滿點之際,應該會有破碎虛空的資格。

  不必想得太遠。

  涼霧可沒忘了打游戲時,有些人到了最後一關是死活過不去。

  如今眼看一個點數之差,說不定會磨上好幾年。不著急,先把「消失的它」任務完成。

  「話說回來。」

  涼霧仰頭瞧著高聳山峰,「也不知道誰會是開盒的幸運兒?但願那人不要繼續執著。」

  葉孤城:「「逗你玩」一出,亂是肯定亂的,大多數人卻也不會為一張破布下死手。

  眾人打了架,出了郁氣,該散也就散了。至多是鐵掌幫要清掃一地狼藉。」

  涼霧:「冤有頭債有主,鐵掌幫也怪不得旁人,誰叫寶藏字謎是裘千丈泄露的。走吧,去雲夢鎮確認一番。」

  兩人不打算上鐵掌山瞧熱鬧,做好事不必留名。

  另一方面,也是驗證了凶手會返回殺人現場的理論。

  選擇立刻往西再入深山,瞧一瞧雲夢鎮的結局如何,可沒忘了兩包行李還在雲夢殿內。

  取走行李,才是徹底抹除了滅殺凶獸的痕跡。

  *

  *

  三月十五,距離鐵掌幫「逗你玩」鬧劇過去了兩個半月。

  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件事,原隨雲與水母陰姬的手氣不行。開寶藏,居然開出了一塊前朝惡作劇破布。

  話說大年初四當日,鐵掌山中指峰是打成一團。

  有要求開箱的兩人交出真正寶藏,有圍攻裘千仞說他坑人,還有一大波勸架別打的。

  被針對的水母陰姬與原隨雲武功夠高,一波又一波地接下了眾人的圍攻,這才叫事態慢慢降溫。

  輕傷的人不少,重傷者也有。

  唯一被打死的,是西域魔教攪屎棍孤竹。要不是他挑唆,這一架也不至於如此激烈。

  水母陰姬下的殺手,更放話出去,玉羅剎要報仇只管找她。

  打架告一段落後,群策群力研究起「逗你玩」寶藏的真偽。

  這是一件古物,從瓷盒的形制與陳舊度,推測它是武周朝的產物。

  瓷盒被放到洞內少說五十年,也就是鐵掌幫創立之前的事情,不排除更早的可能性。

  十六字字謎到底是什麼意思?

  鐵掌峰上無人能解答了,也沒必要解答了。

  既然見到「逗你玩」,存在醫學奇書的可能性極低,何必再苦苦追尋。

  隨著時間推移,不甘散去。

  絕大多數人的武林人士都認同了這個啼笑皆非的結果。

  涼霧與葉孤城卻非真相的唯二知情人。

  取書留字的那位「公孫」若是活著,也必知道其中存在貓膩。

  尋找公孫蹤跡,自是下一步要做的事。

  先確認雲夢鎮被天雷燒成火海,一切建築化成灰燼,整個島四分五裂沉入河底後,兩人改道北上。

  字條說「關洛之地仙草園」,這地方具體在哪裡?

  *

  *

  洛陽城,春日牡丹花正好。

  涼霧時隔四年,再到丘陵書肆的洛陽分店。

  分店早就重新裝修,不見舊日白掌櫃留下的痕跡。

  不見舊人痕跡,不只是白掌櫃的,也是「仙草園」的。

  葉孤城查遍書庫。

  在關洛之地,別說近百年,近三百年也沒有一個地方叫作「仙草園」。

  這日,兩人商量著下一步怎麼辦,聽伙計來報宮九找上門來。

  宮九一開口就是炸裂性消息。

  「找了好幾家分店,終於找到你們了。我是來求援的。二月離開襄陽時,一不小心把神雕給弄丟了。我找了一個半月,還沒找到。」

  涼霧:?

  她不可思議地問,「多新鮮啊,你把客戶弄丟了?你確定是丟了客戶,不是你迷路了?」

  葉孤城:?

  他知道宮九帶路有多離譜,現在看來是沒有最離譜,只有更離譜。

  葉孤城問:「比人還要大的雕,你是怎麼能弄丟的?」


第94章

  「真不是我迷路。」

  宮九是迷路專業戶了,所以格外記得自己順利通行的時候。

  他也覺得奇怪,「那麼大一只雕說不見就不見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涼霧:「你從頭說,別漏了細節。你最後一次見到神雕,是哪天?在什麼地方?」

  宮九回憶,「二月二,龍抬頭。當時我與神雕在襄陽城外的山谷待了有一個月零二天,我出山去補充備用物資。隔天中午,我回到老地方,雕就不見了,也沒留字說它暫時離開去哪裡之類的話。」

  葉孤城問:「你陪神雕去找記憶,找到了嗎?」

  「它還是想不起來,但確定那個山谷很重要。」

  宮九說,「那裡是一個劍塚,埋了四把劍,還刻了一堆字,是獨孤求敗所留。不出意外,那位就是神雕失憶前的劍客朋友。」

  宮九補充:「那人自號「劍魔」,說是縱橫江湖三十余載,後來無人能令他一敗,與雕幽居山谷。

  縱觀前五百多年,江湖上也沒有這樣一號人物。我猜獨孤求敗生活的年代,至少在唐朝之前。」

  復姓獨孤,還是一位劍客,至少是五百年前的人物。

  涼霧與葉孤城對視一眼,皆是心頭一震。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不就是隋朝末年最後一位進入驚雁宮的獨孤勝。

  獨孤勝,獨孤求敗,後一個名字多半是自取的諢號了。

  葉孤城立刻追問,「你們在劍塚待了一個多月,那裡有什麼特別的?」

  「特別?」

  宮

  九搖頭,「我只看到了埋的四把劍,也把衣冠塚給挖開了,裡面的衣服都爛了。沒有屍骨,也沒有武功秘籍。」

  沒秘籍一點不奇怪。

  神雕說它忘了一套劍法,九成是來自獨孤求敗。

  它作為唯一「傳雕」,本該是劍法的傳承者。

  宮九說:「神雕見了那些物品,沒能觸發記憶點。現在只能確定時空亂流的傷害性很大,神雕被裹挾著衝入斷界後,受傷嚴重。」

  涼霧聽了,決定還是要去劍塚瞧一瞧。

  她很難相信一只「尋寶鼠」與一只「失憶雕」辦事沒有遺漏。

  這種實話就不要講了,反正有更合適的理由。

  涼霧說:「這樣說來,雕是在劍塚不見的。你回山後找了很多遍,沒發現蹤跡。」

  「對。」

  宮九說,「我找了二十天,還去神雕時常去打口糧的蛇窟瞧了幾眼,都沒蹤影。然後我就開始找你們,先去了襄陽分店,聽伙計說你們在洛陽,我就來了。」

  葉孤城計算時間,「從襄陽到洛陽,你走了二十五天?坐馬車的話,五天能到了。」

  宮九理直氣壯地回答,「我迷路了。」

  葉孤城:「離開襄陽分店時,你為什麼不搭乘書肆的馬車?你提出租用的話,車夫會載你來洛陽。」

  去年年初,他特意對各地分店發了協助宮九趕路的通告。

  宮九可疑地沉默了一瞬。

  隨後,以尋常到嘮家常的語氣說:

  「我是租借了書肆馬車,走了一天,車夫病了,拉肚子拉到虛脫。我叫他原地休息,又雇了當地的另一輛馬車。隔天那位車夫也病了。他下馬時,停在隔壁的馬突然給了他一腳。」

  宮九立刻找補,「幸虧我及時出手,車夫沒被踢到,但他摔了一跤腿折了。

  我想著只剩三天的路程,就別雇佣車夫了,我騎驢走官路自己來洛陽。」

  葉孤城:……

  涼霧:……

  一年多不見,尋寶鼠的特殊行路光環朝著離譜方向進化了,費車夫的那種。

  涼霧問:「你迷路到哪裡了?」

  「秦嶺。」

  宮九以為他是往北走,但是一不小心就往西偏了。

  「我在山裡遇到了隱居的王重陽與林朝英。把我送到了洛陽城分店門口,兩人先離開了。說是要去抓周伯通,那家伙好像又闖禍了,改日再登門拜訪。」

  涼霧很能感同身受。

  全真教換了馬鈺作為新掌教,年初的「鐵掌山論劍」派了丘處機、孫不二與郝大通參加。

  王重陽退休了,住到古墓裡,卻還要收拾師弟周伯通搞出的么蛾子。

  每個門派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比如鐵掌幫是裘千丈,全真教是周伯通,迷空步障教是宮九。

  算起來,還是宮九最靠譜了。

  迷路不是他主觀意志造成的,當點亮了尋寶技能,必是要有副作用。

  涼霧自我安慰,掌門肚裡能撐船,要包容門人的小小缺陷。

  「前因,我大概了解了。接下來,你對找回神雕有什麼想法嗎?」

  宮九:「回到事發地點,再去劍塚瞧一瞧。你們也許能發現我遺漏的線索。」

  涼霧與葉孤城微微頷首,認同這個操作。

  「你休息一晚,明早出發。」

  涼霧又想到一樁事,「這一年多,你與神雕是怎麼從西域抵達劍塚的?經過了哪些地方?」

  宮九:「去年一月,從大漠西邊出發。我帶路,沿著昆侖山脈一路向東,到了柴達木河,翻青海南山,再過了青海湖,七月回到西寧。」

  一別家鄉八年。

  他的鄉音已改,少年也成了青年。

  宮九與太平王私下見了一面,還幫忙處理了一點小問題。

  當時,關外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個黑虎堂,強硬要求對所有出嘉峪關的商隊與鏢隊都收取『保護費』,朝廷的出使隊伍也一樣被堵了。

  擒賊先擒王。

  宮九把堂主方玉飛給逮了。

  後來了解到他的父親是武當俗家弟子鐘無骨。

  多年前,鐘無骨犯事被逐出武當,逃到關外創立黑虎堂,卻一直悄悄行事。

  後來被他吸納到幽靈山莊,把黑虎堂傳給了兒子方玉飛。

  前年年初,陸小鳳誤闖了網羅眾多亡命之徒的幽靈山莊,揭開了武當木道人是老刀把子的真相。

  幽靈山莊潰散後,亡命之徒被逐一逮捕歸案處決。

  鐘無骨死後,方玉飛全面接手地處西域的黑虎堂。

  原本大漠裡有一位石觀音,後又冒出一位吳樓主,叫黑虎堂繼續蟄伏。

  等石觀音與無花一死,方玉飛認為時機到了,可以讓黑虎堂大殺四方。

  他根本不信別冒頭,冒頭就被抓的理論。

  宮九:「我把方玉飛的武功廢了,押送回西寧城,朝廷判了斬立決。去年九月,哢嚓一下,他的頭落地。」

  他辦了這件事,與神雕繼續東行。

  依照神雕的想法,恢復記憶關鍵應在山林深處,一人一雕就專挑沒人的地方走。

  走到除夕夜,也走到了襄陽城外的山谷。

  宮九去抓蛇吃,兜兜轉轉迷路,一腳踩空,踩中了谷中劍塚。

  然後找到獨孤求敗所留的遺址。

  在山谷裡待了一個多月,後來就有了神雕失蹤事件。

  涼霧聽著一人一雕的東行過程,忽視最後結果的話,整體竟然還算平順,平順到宮九有空去幫朝廷剿匪了。

  反叫她有點慌,該不是有什麼暗坑吧?

  畢竟宮九旅途多舛才是正常現像。

  「聽起來你們一路走得順利。」

  涼霧使用語言的藝術,「沒遇到艱難困苦嗎?有的話,別藏著掖著,說出來供我們防範一二,不要重蹈覆轍。」

  宮九:「也不算順利。去年二月到六月,昆侖山脈無人區地震頻繁。我和神雕一直在無人區走,四個月遇上了七次地震。」

  涼霧終是暗暗松了一口氣。

  有點地獄笑話了,但這才是她認識的宮九效應。

  宮九說:「神雕還給你捎了一件地震紀念品,是一塊在冰縫裡撿到的玉牌。

  裝在它的空間儲物裡。它說一些妖類成妖時,自帶儲物空間。人類修士只能借以外物。」

  白駝鎮分別時,宮九與涼霧說好了這一單的分成,以礦石與藥材原料的形式來支付。

  自從得知神雕有一個別人搶不走也偷不了的空間,宮九在昆侖山脈裡放開了采采采又挖挖挖,把貴重物品都寄存在雕毛之下。

  宮九:「我還撿到一坨不錯的玄鐵,想著能給柳老板鑄劍,也要找到神雕才能拿出來了。」

  「多謝掛念。」

  葉孤城抓住重點,取之自然的礦石、草藥等,多是無主之物,拿就拿了。高山深處怎麼會有一塊人工雕琢的玉牌?

  他問:「你說神雕撿到玉牌,具體是什麼樣子?」

  宮九回憶,「像是古玉。半個手掌大,兩面密密麻麻地刻了很多字。一面是漢字刻的魔啊煞啊之類稱謂頭銜,反面是一部梵文經書,我看不懂。」

  「刻了什麼字不重要。」

  宮九對玉牌上的字毫不在意,「神雕說那塊玉牌有一股不同尋常的能量,是好東西。」

  「玉牌掉在無人區的冰縫裡,也是無主之物,指不定是千百年前掉進入的。被我們看到了,是緣分。」

  「緣分?」

  葉孤城說,「十多年前,玉羅剎創立西方魔教之後,親手刻了一塊玉牌。他曾經對教眾放話,見羅剎牌如見他親臨。」

  涼霧升起不祥預感,西方魔教的駐地在昆侖山脈偏東位置。

  「該不是這樣巧吧?神雕撿到的是羅剎牌?」

  葉孤城:「沒見到那塊玉牌之前,不能下結論,但八成是的。羅剎牌一面刻著梵經,另一面是七十二天魔與三十六地煞的稱號。」

  涼霧沉默了。

  她放心得太早,原來前方有這樣一個深坑等著她。

  禮物不能亂收,果然是一個樸素的道理。

  神雕是去年夏秋撿的玉牌,至今沒有聽說羅剎牌被盜的消息。

  沒聽說才麻煩,那表明這塊牌子九成九是玉羅剎的真信物。

  丟了真的羅剎牌,必是不能聲張。

  葉孤城想到傳聞裡在鐵掌山做了一回攪屎棍的魔教長老孤竹。

  「西方魔教成立十多年,從不在關內高調行事。正月裡,孤竹現身鐵掌山就有點奇怪。現在看來,他說不定是來找羅剎牌的。」

  在武林各派集聚鐵掌幫時,孤竹故意挑事,說不定是想渾水摸魚。但他實力不濟,被水母陰姬直接殺了。

  距離孤竹被殺,兩個半月過去了。

  玉羅剎沒有給出任何回應。輕輕揭過的可能極低,多半是他另有謀算。

  宮九不由猜測:「不能是玉羅剎把神雕綁了吧?他怎麼知道是神雕撿走玉牌?當時,冰縫四周沒有第二個人影。」

  涼霧:「神雕都說了那塊玉牌有特殊能量。說不定玉羅剎能以某種特別方法遠距離定位。」

  盡管有了懷疑方向,在沒有更多證據時,不能把玉羅剎直接定性為綁匪,免得錯失了真相。

  先去襄陽劍塚,瞧一瞧神雕的失蹤地點有無更多線索。

  *

  *

  三月下旬,三人騎馬從

  洛陽出發。

  這次沒有誰拉肚子,也沒有誰在客棧馬棚拴馬時被踹一腳。

  只用了四天時間,順利抵達襄陽城。准備半個月的物資,就進入城外山谷。

  宮九用實力證明,他真的記住了如何前往山谷劍塚的路。

  全程沒有遇上野獸阻礙,也沒有暴雨等惡劣天氣阻礙,只走兩個時辰就到了。

  劍塚完好無損,獨孤求敗的衣冠塚也是老樣子。

  涼霧施加鑒定術,沒查出特殊之處。

  埋在石板下的四把劍,分別是鋒利無比的利劍、紫薇軟劍、玄鐵重劍與普通木劍。

  獨孤求敗的「石刻遺言」說明了每把劍的使用階段。

  根據石刻無從獲知他的師從,僅知初入武林是二十歲前,手持利劍在河朔地區與群雄爭鋒。

  四十歲後,他到達一草一木皆可為劍的境界。再後來的事情就沒有記載了。

  葉孤城猜測獨孤求敗在四十歲後偶入驚雁宮,他與神雕獲得了前往另一個世界探索的機會。

  至於劍魔與神雕為何分散,神雕怎麼失憶的,又是另外的故事。

  先不說遠的,勘查神雕的失蹤現場,在七天的搜查後,證明沒有直接把玉羅剎認定為綁匪是明智行為。

  神雕失蹤案另有蹊蹺。

  涼霧深入神雕時常打野的蛇窟,發現蛇群都不見了。

  沒有新的廝殺痕跡,也沒有蛇類屍體。

  毒蛇們不知往何處去。

  洞窟裡,剩下了一堆碎石塊與一面銅鏡殘片。

  巧了!

  這面銅鏡就是「怒海行舟鏡」的一塊殘片。

  鏡子碎片在去年年初被宮南燕帶回神水宮,又怎麼出現在劍塚之側?

  再說石塊碎片,多數都碎成渣渣,拼不起來。

  有一塊勉強能辨識圖案。

  劃痕構成一朵花的造型,就是公孫蘭玉佩、鐵掌山寶盒上出現的未知花卉。

  涼霧使用鑒定術,得到花卉是神雕用爪子畫出來的。

  又向宮九確認,早先他勘察時,那些毒蛇還在洞窟裡。

  由此推測,這本不是一起失蹤案,可能是群蛇偽造了神雕失蹤的假像。

  二月二當天,神雕遇到銅鏡碎片持有者。

  八成是為猿妖袁淼而來,因為某件事,趕往了神秘花朵所在地。

  臨走前,神雕刻字留書給宮九,也把銅鏡作為殘片留下,證明事情緊急。

  蛇群從中作梗。

  趁著宮九沒回來,偷走石塊與銅鏡殘片,把它們毀掉藏在洞窟深處。

  宮九勘察時,蛇群仍然盤踞洞內,叫他沒能發現異樣。

  「這群蛇不是一般蛇,而是菩斯曲蛇。作為神雕偏好的口糧,想來這些蛇有過蛇之處,有了報復思維也未嘗不可能。

  你出谷之後,蛇群本是要圍攻神雕,但發現雕不見了,只有殘有它濃郁氣息的石塊,蛇群選擇將其毀去。」

  涼霧說,「以上只是我的猜測。也可能是玉羅剎追到山谷發現瞧著石塊與銅鏡,摔碎後扔到蛇洞裡消滅證據。」

  不管是蛇群做的,還是某個人做的,關鍵是找到神秘花朵的所在地。

  關洛之地的「仙草園」,它不見於書冊,又要怎麼找到入口?

  眼前沒有更多線索,只能叫「尋寶鼠」自由發揮。

  涼霧與葉孤城不做任何干涉。

  建議宮九完全憑直覺走,不必拘泥出行方式。

  這一走,居然從襄陽又返了洛陽附近,不知不覺到了嵩山少林的山腳下。

  *

  *

  四月初一,大雨。

  三人在茶鋪暫歇,偶遇楚留香。

  涼霧:「香帥,許久不見了。」

  楚留香:「自從白駝鎮一別,眨眼過了一年多。」

  涼霧問:「你怎麼來少林了?」

  這個問題乍一聽非常正常,隨意聊天而已。

  楚留香卻覺得對面三人看他的眼神略有奇怪。

  好像隱隱帶著一種莫名的期望,期望他給出某種特別的回答。

  涼霧暗道能否觸發任務地圖,就看這一把了。


第95章

  「我為一樁凶案來到少林。」

  楚留香不是來嵩山游玩,他發現說出這句後,對面三人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沒有直接說凶案,先好奇地反問,「你們呢?」

  涼霧簡潔明了地概括:「神雕失蹤了,我們在找線索就遇上了你。」

  「那麼大一只鳥,失蹤了?」

  楚留香感到不可思議,「我記得神雕的飛行術不太好,它是已經找回遺忘的技能了?」

  如果神雕沒有恢復飛行術,它從大街上走過,很難不引人注意。

  換句話說,如果神雕不是飛走的,有人綁架雕或雕離家出走,想完全不被發現也非易事。

  宮九:「神雕的飛行術時靈時不靈,一會瞧著像是能九天攬月,過一會又從半空墜地。」

  這一路從白駝鎮到襄陽,他想追求刺激時就會乘雕飛行。

  妖怪耐摔,墜地就是掉幾撮毛。他也練得一身抗摔術,真是不錯。

  葉孤城已讓書肆留意了,確定神雕從襄陽失蹤後的兩個月,附近沒有巨型妖怪出現的傳聞。

  「它該是勉勉強強飛走的,所去的地方不會太遠,就在關洛之間。」

  這點對上了公孫的仙草園在關中與洛陽一帶。

  葉孤城順勢問,「香帥有沒有聽過此地有一處名為「仙草園」?它與公孫氏有關。」

  「未曾。」

  楚留香微微搖頭,說起了前來少林的起因。

  離開大漠後,他一直在處理石觀音的遺留問題。

  從南少林天峰大師口中得知了天楓十四郎與石觀音的往事。

  天楓十四郎救了渡海避難的李琦。

  彼時,李琦所在的黃山世家被滅,只剩她一人受傷逃走,跨海旅途讓她傷上加傷。

  李琦被救活後,與天楓十四郎成親生了兩個兒子。

  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學了一身功夫,某天不辭而別,再無音訊。

  天風十四郎帶著六歲的大兒子與周歲的小兒子,前往天。朝尋妻。

  找了一年未果,他知道再也尋不回妻子,故意先後挑戰南少林天峰大師與丐幫任慈。

  而且將兩個兒子分別向他的挑戰者托孤。

  說得是大義凜然,他此生為武道而死,最合適撫養幼子的就是戰勝他的人。

  天楓十四郎最終死在任慈手中。

  當楚留香將石觀音一家的消息捎給任慈知曉,南宮靈也得知了身世真相。

  當年,喬峰義薄雲天,是人人稱道的丐幫幫主。

  只因身世曝光,他是叛亂契丹族之後,就被丐幫大多數人排斥著退位。

  比起參天大樹般的喬峰,南宮靈就是路邊一棵雜草,他很清楚接任幫主無望。

  也終於明白任慈一直沒有傳授給他《降龍十八掌》的原因。

  索性叛出丐幫,重傷養父任慈,盜走了《降龍十八掌》。

  楚留香一路追蹤南宮靈,今年二月終是在魯西之地將人逮住。

  「二月,南宮靈自盡,我把他也火葬了。本以為把秘籍送回丐幫就好,不想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十天前,任幫主的夫人被殺了。」

  丐幫裡誰都沒見過幫主夫人的樣子。

  任慈的妻子葉淑貞,她永遠遮面出現。

  楚留香帶著石觀音之死的消息去丐幫時,得知任夫人原名秋靈素,是昔年突然消失的武林第一美人。

  「秋靈素與石觀音有宿仇,二十前慘遭石觀音毀容。」

  石觀音一直見不得別人比她漂亮,當年給秋靈素兩個選擇。

  要不由她立刻下手毀其容貌,要不然等秋靈素作畫留一個紀念後叫她服毒。

  秋靈素認識的人都不具備實力與石觀音一戰。貿然求助只是叫別人送死,所以她什麼都不能說。

  自知求助無門又遁逃無路。

  是選了後者,找上當代名家孫學圃為她留住美貌的最後一刻。

  「秋靈素毀容後痛不欲生,經由任慈的細心照料才漸漸斷了死志。後來改名避世,嫁給了任慈。」

  任慈不在意皆皮相的美醜,二十年如一日地一往情深。

  「這份情意幫助秋靈素漸漸走出心魔。」

  楚留香說,「毀容事件裡,她唯獨對不起一個人——畫師孫學圃。這些年悔恨也無用。」

  那一年畫成,秋靈素越看越悲憤。

  她明明什麼都沒做錯,只是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畫中容顏更將不復存在。

  重壓之下,她一時癲狂,毀去了孫學圃的雙眼。

  楚留香去拜訪了孫學圃。

  昔年人像畫第一畫師在雙目被毀後,一直過著落魄生活。

  回憶當年,對導致自己眼盲的凶手卻沒有仇恨。

  「孫學圃說能為秋靈素作畫,即便是獻出生命也願意,那是他的榮幸。」

  楚留香微微搖頭,「或許,藝術家都是不瘋魔不成活。」

  涼霧只能一聲嘆息。

  罪魁禍首石觀音已死,受害者想以牙還牙也做不到了。

  與其嘆息過往,不如關注眼前。

  涼霧問:「這段往事與秋靈素被害有關?難道她被殺後,被人挖了眼睛?」

  「對。」

  楚留香點頭,「秋靈素的死還不止這一個怪像。之前,她遇上了一件奇事,她的臉被治好了,更是一如桃李年華之貌,不見歲月流逝。」

  石觀音不見老,是她練了特殊的武功。

  秋靈素只會三腳貓功夫,被醫治到恢復了二十歲的容貌,著實神奇。

  涼霧詫異,「誰有如此本事?」

  楚留香搖頭,「不知神醫究竟是誰。今年二月初,一個素不相識的白胡子老頭找上秋靈素。」

  涼霧敏銳抓住時間點。

  今年二月初,是「逗你玩」事件鬧得最凶的時候。

  給秋靈素醫治的神醫,與取走唐初神奇醫書的「仙草園公孫氏」有關嗎?

  楚留香繼續說:「不知神醫姓名來歷,只知道像是白胡子老頭。那人單獨找上秋靈素,說這堆藥物能修復容顏,外敷內服的療程是一個月就見效。」

  「他提出兩個條件,神藥售價五萬兩白銀,以及秋靈素在痊愈前不能讓第三人知曉此事。」

  面對來歷不明的大夫、成分不詳的藥物以及可疑到不能告訴第三人知曉的條件,本不該同意買藥。

  秋靈素卻同意了,她終究不夠超然。

  再差還能比二十年前毀容時差到哪裡?大不了賠掉一條命。

  楚留香:「秋靈素知道任慈必然不會贊成,瞞著他接受了治療。但她拿不出五萬兩,這筆診金太高了。」

  涼霧聽著,直接幻視了走火入魔般的詐騙現場。

  不過已知秋靈素的臉被治好了,只能說神醫不是騙子,很有一套說服人的技巧。

  「想必神醫有過人之處。」

  涼霧問,「他是口才了得,還是當時給秋靈素做了現場展示?」

  楚留香:「據任慈後來所知,神醫買了一塊死豬肉給秋靈素示範藥物效果。把豬皮劃得稀爛,當場敷藥給它復原了。」

  涼霧詫異,這要不是搞了調包,還真能稱得上奇術。

  「之後呢?秋靈素怎麼拿出五萬兩白銀?」

  「她拿不出來。」

  楚留香說,「拼拼湊湊,加上珠寶首飾只有五千兩。與神醫討價還價,最後以五千兩成交。」

  涼霧暗道這不是打對折還價,是直接打成骨折價。

  「這藥沒有副作用?秋靈素不是死在藥物副作用上?」

  「還真沒有副作用。」

  楚留香說起後續。

  三月初一,秋靈素用藥一個療程結束。

  她的臉徹底好了,不是一夜變化,而是在三十天內一步步地轉變。沒有副作用,她的身體仍舊健康。

  終於,她能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任慈。

  任慈卻又驚又怕。

  他之前對妻子整整一個月睡覺也戴面紗而略感奇怪,但沒有追根究底。

  過去二十年,秋靈素大多數時候都以黑紗遮面。有時情緒上來了,連續幾天連睡覺不摘面紗是常有的事。

  沒想到這次瞞著他搞了這樣一件大事。

  任慈立刻差人去尋神醫張簡齋,生怕藥中暗藏禍端。

  沒有等到張簡齋上門,卻在三月二十日等到了秋靈素的屍體。

  「當天早上,在丐幫總壇的會議大廳,秋靈素被人發現橫屍血泊中。

  她被亂掌打死,一雙眼睛被挖出扔在屍體邊。後來,驗屍確定她是死於降龍十八掌之下。」

  「兩天後,張簡齋到了,確認秋靈素沒有中毒等跡像。如果不是被人打死,她就是活著的醫學奇跡。」

  在秋靈素治好了臉的那段時間內,她仍舊似從前一樣遮著臉。

  准備等任慈退位後,與之隱居江湖時再摘下面罩。

  去年南宮靈事發後,任慈決心卸任幫主之位,由洪七擔任新幫主。

  「今年二月,丐幫上下都為幫主交接而忙碌。原本預定在四月初一,也就是今天舉辦正式的新幫主繼位儀式。」

  楚留香如是說著,丐幫幫主交接儀式自是延後了。

  「任慈看到妻子慘死,他剛剛養好被南宮靈打傷的舊傷,又迎來迎頭痛擊。

  亂上加亂,丐幫只有洪七會完整的降龍十八掌,他成為殺人嫌疑人。」

  楚留香覺得江湖謠傳的「喬峰詛咒」怕是要成真。

  當年丐幫不做人,趕走了一心為幫派發展的喬峰。從那時起,薄恩寡義的幫派就注定要走霉運。

  八十多年過去,丐幫江河日下。內部分裂成了淨衣派與污衣派,內鬥一日勝過一日。

  好不容易有了兩邊都認同的洪七接位,臨了他成了殺人嫌疑犯。

  涼霧對洪七殺人的指控持懷疑態度。

  「我在雲南見過洪七,他是帶武入幫,所學駁雜。他想殺武功不怎麼樣的老幫主夫人,何必用降龍十八掌徒增嫌疑。」

  她又道:「再說了,以洪七對丐幫地形的了解,能熟練地毀屍滅跡,而不是把屍體留在總壇會議室。」

  楚留香微微頷首,「任慈也不認為凶手是洪七,但發生了這樣的慘案不抓出真凶的話,洪七將來恐難服眾。」

  丐幫的當務之急是抓到真凶。

  有兩個追查方向,降龍十八掌被誰盜練了?

  另外,秋靈素與誰有深仇?才叫她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被害?

  「說起盜煉《降龍十八掌》,我也有嫌疑。從南宮靈手裡追回這書,我用了十天把它送到丐幫。」

  楚留香苦笑,「另外,去年八月南宮靈盜書時與丐幫叛徒白玉魔丐聯手。我只抓到了南宮靈,不知另一人的下落。說不定是白玉魔丐練了。」

  不只這一種可能性,還要考慮到丐幫丟失秘籍幾十年了。

  直到洪七前些年去無量山,才機緣巧合地尋回了這本秘籍。

  「洪七在無量山偶遇了廣弘法師,也就是大理國的先帝段譽,是由他傳授了這本秘籍。」

  說來《降龍十八掌》也是命運多舛。

  喬峰臨終前口述於虛竹,願他幫忙選出合適的丐幫傳人。

  虛竹因故身亡,只來得及托人將整理好的秘籍送到大理。

  當時,段譽身陷兒子們爭奪王位的亂鬥中,根本無力去選擇合適的丐幫傳人。

  直至退位剃度出家,他再入中原時發現丐幫大變樣,壓根找不到可靠之才。

  段譽本就不喜打打殺殺,與其叫品行不佳者得到神功秘籍,還不如將書藏著。

  在自覺大限將至前,是在無量山偶遇了丐幫弟子洪七。

  欣賞洪七的豪邁氣度與寬懷胸襟,似有故人喬峰之資,就把完整的《降龍》傳授於他。

  楚留香緩緩道出了《降龍十八掌》的傳授過往。

  「過去六七十年裡,這本書從關外傳到大理,不說虛竹與段譽,代為送書的信使也有閱讀秘籍的機會。說不准在哪個環節,有人謄抄了副本流出。」

  涼霧第一次聽到虛竹還有這段經歷,那麼他枯坐死於靈鷲宮的原因就更加撲朔迷離了。

  把舊事先放一放。

  且說秋靈素被害,這件事也是疑點重重。

  用死因「降龍十八掌」就能把一池子水攪渾,難以追溯它的使用者是誰。

  「凶手用降龍十八掌,很像是故意攪亂視線,叫人難有調查進展。」

  涼霧問,「其他方向的追蹤上,有什麼發現嗎?」

  楚留香:「秋靈素唯一的仇人是石觀音,石觀音全家四口都死了。

  疑點又繞回到那雙被挖出的眼睛上。這樣虐待屍體,不是一般的仇恨,也是我去找孫學圃的起因。」

  以眼還眼,孫學圃被秋靈素刺瞎,他有報復的理由。

  事實上,他卻沒有報復的念頭,更不知任夫人就是秋靈素。

  查到這一步像是卡住了。

  楚留香不會放棄,查一查秋靈素是否有隱藏仇敵。

  秋靈素化名葉淑貞做著丐幫幫主夫人,一直深居簡出,鮮與幫眾往來。

  她只與任慈交心,對養子南宮靈也就是稍稍多說幾句話。

  得罪人的事,秋靈素主觀上必是沒做過。

  「那位神醫,是秋靈素二十年來接觸的唯一的身份不明人士。」

  楚留香試圖找出神醫,

  或許對查到真凶有幫助。

  秋靈素活著的時候都不知道神醫是誰,她被殺後又要怎麼去尋?

  線索少得可憐,只有神醫給的藥。藥已經用完,只剩外包裝。

  楚留香:「這是甜兒幫了大忙。她擅廚,對食物相關的一切嗅覺異常靈敏。

  她聞出來,那塊用來包藥瓶的粗布,有一股極淡的菜香味。這歌味道全武林只有少林有。」

  葉孤城想起一個人,「是苦瓜大師?」

  北少林苦瓜大師的武學造詣了得,他的一手素齋比武功更好。

  嘗一口他做的菜,卻比領教他的武功難得多。

  「正是。」

  楚留香說,「四年前,甜兒與苦瓜大師有一場廚藝上的較量,牢牢記住了那股美味的氣息。雖然藥包是二月初交給秋靈素,但甜兒仍能捕捉到粗布上的殘留氣息。」

  涼霧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想來那塊布在苦瓜大師的廚房放了許久,才叫它腌入味了。」

  楚留香也是這樣想的,「我已經打聽過了,苦瓜大師應該不是那個神醫。今年元宵節後,他與另七位北少林武僧南下泉州,要在南少林交流一年。」

  苦瓜大師有不在場證明。

  那就要查一查他的幫廚、打掃廚房的沙彌等人,是不是隱藏在少林寺的「神醫」。

  「聽下來,我有一種感覺。」

  涼霧說,「賣藥的那位不一定是制藥者本人。神醫本醫,多數都有些脾氣。討價還價那一段讓我覺得賣藥人只求撈一筆就好。」

  讓人恢復年輕容顏的神藥,不僅可以治療皺紋,更能把深入骨頭的傷都抹去了。

  如此神藥,不愁沒人買。

  賣藥人最初要價五萬兩是高到令人咋舌,但對有需求的人來說是無價之寶。

  那人居然同意了秋靈素的骨折價,其中很難說沒有古怪。

  有關秋靈素之死,怪的地方不止一處。

  葉孤城報出一個名字,「霹靂堂堂主雷驚,去年深冬死在了湘西。」

  涼霧也是想到了蝙蝠組織。

  雷驚為求醫書,不管不顧燒掉趕屍匠鋪子。很快應咒,詭異暴斃。

  她簡述了所知不多的蝙蝠組織的可疑痕跡。

  「這個組織從東海小島撤退,不知搬到了何處。從雷驚囂張奪取醫書的態度,他的主上對神醫恐怕也是勢在必得。」

  楚留香立刻懂了這件事與秋靈素之死的關系。

  「『蝙蝠』尋神醫不遇,秋靈素卻幸運地被治好了二十年的痼疾。此人去丐幫逼問神醫在哪裡,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憤而殺了秋靈素。」

  涼霧又補充:「凶手挖眼的舉動,表明很在意視力,也與蝙蝠組織的圖標對上了。

  在『五蝠臨門』的令牌上,每只蝙蝠的雙眼都放出光線,把目光如電具像化。」

  誰會在意視力?

  往往越是缺什麼,就會越乎什麼。

  江湖上,著名的兩位眼盲人士「南花北原」。

  去年,前者壓根沒去鐵掌山論劍。

  陸小鳳倒是提出過走一趟湘西,如果足夠幸運得到醫書,給花滿樓治眼睛也挺好。

  花滿樓拒絕了。

  以寶藏形式出現的醫書,參與其中不免惹得一身麻煩,不願朋友為他涉險。

  何況治病是有代價的。

  他本人能支付代價倒也無妨,就怕牽連旁人。

  聽聞八十多年前,段譽的妹妹阿紫重獲光明,卻是換上了另一人的眼睛。

  花滿樓絕不會犧牲另一人,他甘於黑暗的生活。眼盲,但心已至仙境。

  至於原隨雲,他去鐵掌峰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了,更知道他的手氣倒霉到開出「逗你玩」。

  沒有更多憑證,不能就此推定原隨雲與蝙蝠組織有關。

  瞎子不一定都會心理扭曲。

  不說花滿樓到了另一個境界,孫學圃也不憎恨挖去他雙目的元凶。

  蝙蝠組織與眼盲者的關系暫時不可論證。

  先查實眼前的線索。

  兵分兩路,一明一暗。

  楚留香與宮九明著給少林遞拜帖,提出查找「神醫」的請求。

  另一頭,涼霧與葉孤城暗中行事。

  謹防少林有所隱瞞保留,不給外人勘察的區域就悄悄潛入。

  *

  *

  四月二日,凌晨時分。

  苦瓜大師所在院落多了一黑一白兩道身影。

  闊別一年,黑白無常再次來到人間。

  苦瓜大師的禪房沒人,但他有五位弟子尚在院內。

  先去沒有亮燈的弟子房間。

  白無常確認了今夜這位弟子不在。

  「黑無常」檢查裝有布料的衣櫃,翻出了一堆襪子,不由眼神一凝。

  鬼差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這一找,是找到了眼熟之物。

  只見白襪子的襪筒上繡著指甲蓋大小的圖案。它以蓮花為底座,上面是一個「人」字。

  葉孤城傳音入密,「你來看看,這裡竟有「蓮生門」的符號。」

  涼霧走近細看。

  白襪子上的刺繡圖案,赫然與沙漠地下城的「蓮生門」符號一致。

  地下城的吐羅火文,表明蓮生門是唐初的西域佛門組織。

  其修建的地下城與地下河組成了奇特的空間結構,恰好暗合「人」字立於蓮花上。

  當時,涼霧與葉孤城分析「人」字不是指人,而是指高飛的大雁群。

  蓮生門的教義是為祈願驚雁宮再次現世。

  這個唐朝初年的佛門組織卻早就湮滅在了滾滾沙海裡。

  五百多年後,相同符號為什麼會出現在少林和尚的白色襪子上?


第96章

  下午,少林寺執事堂回應了楚留香的拜帖。

  就寺內存在神藥販子一事,三天後給出最終調查結果。

  那塊殘留隱約菜香的粗布,少林卻完全不認同它來自苦瓜大師的廚房。

  且不說粗布普通到隨處可見,販夫走卒的日常生活都會使用。

  就說那一縷特殊菜香,誰聞到了?寺內寺外隨便抓十個人都聞不出來。

  這種證據不能是楚留香說有,它就有。

  苦瓜大師的五個弟子,四人都說沒見過。

  還剩一人,了蟬下山采買,暫時無法給出回應。

  隔天凌晨,黑白無常現身少林寺,在了蟬房內搜出蓮生門符號的白襪子。

  除此以外,比如標記不明的藥瓶、秋靈素的珠寶首飾等物,都未能被搜出。

  再探另外四位弟子的房間。

  這些和尚的襪子都是白色的,其上的繡文就普通得多,與各自法號有關。

  來都來了,把苦瓜大師的禪房也一並查了,也沒有找到可疑物件。

  天蒙蒙亮,鬼差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消失了。

  回到山腳,在早餐攤買了一壺豆漿與四塊餅子去隔壁客棧。

  四人邊吃邊商議下一步怎麼查。

  涼霧:「了蟬,此人可疑。身為少林弟子,卻與消失多年的西域神秘佛門組織「蓮生門」有關。」

  楚留香在少林寺打聽了苦瓜大師座下五位弟子的情況。

  其余四人長居寺內,唯有了蟬時不時下山采買物品。

  「了蟬有喬裝成為白胡子賣藥人的時間。」

  楚留香說,「一月末二月初,了蟬離開了七天。從少林到丐幫,七天足以往返。在此期間,了蟬單獨行動,沒人能證明他的具體行程。」

  宮九為了破譯吐火羅文,曾經遠赴西域之西。

  在他西行又東歸的八年間,從未在沙漠地下城之外見到蓮生門標記。

  這個標記居然出現在少林寺的膳房和尚襪子上。

  「蓮生門必定不止了蟬一人。」

  宮九確定唐初的古老門派以換了一個名稱存續下來。

  門派的宗旨不詳,至少成員之間會相互交換情報。

  「任夫人是被毀容的秋靈素,這種秘密不該被藏身少林的了蟬知道,必是有人給了蟬通風報信。」

  宮九可以推定,「我看新的蓮生門依舊以和尚為主。不同寺廟的和尚之間相互拜訪很常見,根本不會引起少林寺懷疑。」

  「對。」

  涼霧認同。

  有關了蟬是從哪裡獲得神藥?

  得知他隸屬蓮生門後,這一題倒是好解答了。

  公孫氏仙草園與前朝有關,蓮生門也一樣,指不定是早在幾百年前就互通往來。

  涼霧:「等了蟬采買回少林,找他問個清楚。如果他自願配合,那是最好不過。」

  如果了蟬搞一問三不知呢?攝魂術就要派上用場了。

  楚留香:「昨天少林執事堂說,了蟬報備的回山日期是明後兩天之內。」

  葉孤城:「也不要干等。這兩天在嵩山附近找一找了蟬的另一個據點。

  那些用來喬裝衣物,賣藥所得的金銀珠寶,必是要有一個妥當的地方存放。」

  既定方向,行動起來。

  *

  *

  四天一晃而過。

  四月初六,少林寺仍舊不見了蟬歸來。

  從他十歲在少林出家,十五年間,從未有過逾期不歸的情況。

  原定八天往返隆德府取貨,了蟬怎麼延遲到第十一天還沒回來?

  近期沒聽說入晉之路突發自然災害,或幫派火拼導致行路被堵。

  這下,執事堂也不得不心生懷疑。

  了蟬該不會真的私下變賣神藥,因為得知藥物購買者丐幫幫主夫人慘死,害怕被牽連就逃了吧?

  楚留香獲知此事,不由冒出了一個念頭——了蟬會不會與秋靈素一樣,被人憤而滅口了?

  北行山西,進入無爭山莊的勢力範圍。

  自從原隨雲年幼因病眼盲,無爭山莊莊主原東園延請天下名醫為兒子治病。

  秋靈素支付的藥費包括金銀珠寶。

  一旦賣家把珠寶首飾在山西黑市變現,就有被原家察覺的可能。

  了蟬在山西倒賣珠寶的話,原家說不定就是潛藏的買家。

  西邊不亮,東邊亮。

  了蟬采貨未歸,卻叫涼霧先一步鎖定了他在少林附近的據點。

  以賣藥人用豬肉給秋靈素展示修復藥物的效果,推測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購買豬肉。

  這些肉不一定是用來測試藥效的,也可能是用來吃的。

  出家人本來不食葷腥。

  了蟬可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破戒食肉也就不足為奇。

  另外,了蟬作為苦瓜大師的弟子,也是燒得一手好菜。

  久居蘭室不聞其香,久居鮑市不聞其臭。

  也許出於這個原因,他用沾著菜香的粗布打包藥瓶時,未能注意到粗布殘留的氣味特殊。

  由此,前往嵩山四周城鎮的豬肉鋪去打探,找一個不定期光顧肉攤的白胡子老頭。

  他獨來獨往,不在當地常住,燒菜的香味卻很有可能饞哭隔壁鄰居家。

  找了一大圈,找到洛陽城西市殺豬鋪附近巷子,真的發現了符合全部條件的住戶。

  鄰居表示對白胡子老頭知之甚少,一個月最多見到他家亮燈三次。

  老頭名叫連望海,六年前搬來的。買下小院,聲稱在附近有別的住所,所以不常來住。

  連老頭燒得一手好菜,香味把四鄰的狗都饞得汪汪叫。

  不過,他完全沒有人情往來的想法,一直都是閉門吃飯,從沒招呼街坊撮一頓。

  好幾家鄰居實在饞了,忍不住提著食材上門,希望能付費請連老頭做一頓飯,但都被無情拒絕。

  連老頭說師門規矩,烹飪術不可外泄,給誰做飯是有好大一套規矩。

  最近一次見到連家亮燈是十一天前,也只亮了一個晚上,隔天就又一片漆黑。

  亮燈時間與了蟬下山日一致。

  從這些描述,可以推測連老頭是了蟬。

  不給鄰居做飯,他是怕菜式口感暴露了烹飪術師從苦瓜大師。

  於是,葉孤城望風。

  涼霧與宮九潛入院子,進一步確認屋內是否藏有充足證據,證明連老頭等於了蟬。

  小院雖小,五髒俱全。

  主屋、廚房、雜物室、茅房等等,雖有一層浮灰,但是物品擺放整齊。

  在宮九的隨手一指下,先查了廚房灶台。

  很快在柴火堆下方,發現顏色與附近不同的磚石。撬開它們,露出足夠讓人蜷縮其中的地洞。

  洞內沒有人或屍體,而是大小不一的七個盒子,分別裝了金銀珠寶。

  其中一盒,有些珠寶款式與秋靈素買藥的抵價物一模一樣。

  將地洞裡所藏珠寶與任慈提供的支付清單對比,珠寶卻少了三分之一。

  繼續摸查。

  耗時一晚沒能發現第二個藏錢洞,只查出兩套白胡子老頭的偽裝服飾與假發假須。

  小院裡,幾乎沒有留下與少林和尚相關的物品,除了四雙繡著蓮花人字的白襪子。

  這些足以證明「連老頭」是了蟬的另一個身份,但無從得知他與蓮生門如何聯絡,又具體從誰手中獲得神藥。

  目前也能確定了蟬沒有潛逃,要跑該攜款跑路。

  他沒能按時回到少林,更可能是遭遇不測,被殘殺秋靈素的挖眼凶手給盯上了。

  楚留香決定北上,前往無爭山莊一探原家虛實。

  涼霧三人留在洛陽城。

  輪流盯梢連老頭家,瞧一瞧有沒有可疑人士靠近。

  至少有三撥人可能找了蟬,蓮生門、挖眼凶手與神藥提供方。

  蹲守到其中任意一方都是好的。

  *

  *

  四月中旬,關洛之地的一處神秘山谷,如火焰般的情花開得正盛。

  花朵仿佛漏鬥,莖葉遍布尖刺。

  一旦被刺中,萬萬不可在十二個時辰內動情,不然會身中劇毒。

  公孫止遠望了一眼嬌艷欲滴的情花叢,是半步也不想靠近。

  此花只因地獄有,它的毒性太過詭異,居然能夠根據人的情思而變化。

  在絕情谷,詭異之事太多了,情花只是其中之一。

  唐初由公孫氏建立絕情谷,傳授弟子出神入化的醫術與問蔔術。

  持續至今六百年不為江湖人知,必是用上了非同尋常的保密手段。

  公孫止作為旁支,負責看守成品藥物,他對機密消息也是一知半解。

  只知道山谷附近布以迷魂陣,唯有持有信物才能靠近。

  其余不請自來的人,會在不知不覺間繞開山谷所在區域。

  另外,來此求醫者必須發誓一生不泄密。每個違背誓言的人都會暴斃身亡。

  外來者進谷全憑一個緣字。

  長老團不定期外出撿人,一些是病人,另一些是被看好的傳人。

  原則上,成為絕情谷的一員,終身不得脫離。

  六百年了,不可能沒人打破原則。

  否則也不會有一本醫學奇書流落在外,搞出「鐵掌峰論劍」。

  公孫止沒想去外面闖蕩,但也不想下半輩子就做一名看守,時不時還被人使喚來采摘情花。

  想要晉升谷內的管事,醫術或問蔔必要有一個強項才行。他的本領卻是不夠,苦練無用,有的

  本領必須沾一些天賦。

  他忍著二十萬分地不情願,把自己包裹成密不透風的粽子,戴上厚厚的手套走進花圃。

  今天采三株情花,繼續給兩個多月前來的黑猩猩治病。

  長老團撿的病患,不一定是人。

  今年二月,撿了一只黑猩猩,還跟了一個青衣尼姑,後來又來了一只巨醜無比的大雕。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

  公孫止一邊腹誹著,一邊不情不願地摘花,將花籃送去煉丹房。

  他立刻又接了一個出谷采買的跑腿差事,借機去洛陽一趟與連望海接頭。

  那筆美容神藥的尾款該到賬了。

  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種來自天竺的劇毒植物種子。

  金波旬花,花香有劇毒。

  一旦賞花者變得力大無窮,說明吸入足量能中毒的香氣。中毒後很快陷入昏迷,全身皮膚變成金色。

  此時,無藥可醫,只能眼睜睜等待死亡來臨。

  哪怕是絕情谷的祖傳醫術也不行。

  如同情花,金波旬花的毒性之霸道,也像是從地獄來的。

  有的毒,真如民間傳言,閻王要你三更死,不容留你到五更。

  因此,金波旬花在很多年前就被連根摧毀。

  直到蓮生門在天竺發現了三株幸存花卉,叫它們再一次被批量種植。

  公孫止要此花的種子,只為種出鮮花毒殺絕情谷的長老團與其他公孫氏。

  沒法通過常規途徑升職,索性借住外力把壓在他上頭的人全殺了,占谷為王。

  至於他的武功不夠好,以後要怎麼守住這塊地盤?

  已經有了腹稿。

  娶一個能成為助力的妻子,最好是頭腦簡單、兼有家傳武學,更對他情根深種。

  入夜,公孫止如期到了洛陽,卻不見連望海家門口點燃一盞紅色燈籠。

  接頭暗號,怎麼沒有按時亮起來?

  他繞到小院的後牆,熟練地取下一塊牆磚。

  以往也有不亮燈,直接取物的交易。

  今夜,他橫看豎看,牆內空空,沒有半點尾款的蹤跡。

  連望海該不是要賴賬吧?

  公孫止在翻牆一探與打道回谷裡猶豫了一下,選擇立刻離開。

  偷賣谷中藥物一年多了,一直沒有暴露就是他足夠相信直覺。

  直覺告訴他,現在就跑,連望海的這套院子不干淨。

  跑得越快越好,等他跑回絕情谷的領域就安全了。

  子時,夜闌人靜。

  宮九跟了一路,隨著了蟬小院牆外的鬼祟男人,從洛陽城內一路跑到荒郊野嶺。

  然後,他迷路了。

  迷路是家常便飯,但這次似乎格外不同。

  好像是一不留神就沒了男人的蹤影,再怎麼找也找不到。

  宮九不確定了,別的事,他都敢於做判斷。唯有迷路的原因,他把握不好。

  到底是他迷路的老毛病又又又犯了,還是這個山谷真的有古怪?


第97章

  絕情谷的入口藏於密林深處的山岩上。

  先要找到被植物覆蓋的山洞洞口,穿過九彎十八繞的甬道,必須走對那條路,才能到達地下河。

  蜿蜒河道,水流古怪,時不時打著旋。

  水中錯落聳立著十三塊巨石,就差一寸與洞頂相接。

  每塊巨石都刻著繁復符文。人的目光與之相觸,就會不由自主地頭暈目眩。

  如能順利從地下河的巨石陣裡穿梭而過,河床突然變得狹窄。

  岩洞陡然收縮,像是一線天,每次只能容納一個人涉水而過。

  半夜三更,公孫止從洛陽城出逃。

  一路不斷地回頭張望,但沒能看到一只鬼影。

  他沒有放松,反而越發驚懼。

  被不明之物盯上的如影隨形感,令他毛骨悚然。

  哪怕穿過地下河,瞧見地洞盡頭的燈火搖曳,被危險迫近的感覺不減反增。

  守衛們聽到水流異響,警惕地遲些緊盯洞口。

  子夜時分,怎麼會有人來?

  絕情谷的入口之隱蔽,加上四周陣法加持,建谷六百多年都沒被誰從外闖入。

  當今武林能有如此厲害的敵人嗎?

  等守衛們看清來人,都是一愣。

  問:「公孫止,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公孫止把驚恐藏在了肚子裡,故作唉聲嘆氣:

  「嗐!別提了。我也忘記帶錢袋了,要不連夜回來取,只怕被人當成吃白食的。」

  說「也」,因為離群索居的絕情谷人,曾經出現過入城買東西忘付賬的窘事。

  守衛們都是哈哈一笑,放了公孫止進谷。

  公孫止打著哈哈,立刻進谷。

  絕情谷共有四處建築群。

  藏經閣與問天樓不可隨意進出。另外兩處,分別是普通門人的生活居住區與修煉場地。

  公孫止瞥了一眼問天樓,整棟樓被符文籠罩,在月色下泛起迷離的黑紅光暈。

  他心裡打了一個突,加快腳步趕向自己的房間。

  裡裡外外確認一番,沒有被誰盯梢。

  快速把所有積蓄、兩套備用衣服與一只巴掌大的雷擊木盒打包到行囊裡。

  這樣的動作預演過多次,不超半盞茶,他就完全收拾妥當。

  沒有拔腿就跑,反而茫然地坐在床邊。

  絕情谷不安全了。

  這是今夜尋連望海不遇之後的直覺,自己倒賣藥物的事情很可能會暴露!

  絕情谷的隱秘性極好,一直都是非請勿入,但他莫名感覺很快會被事主找上門。

  他能逃到哪裡?

  天下之大,他倒賣藥物之事一旦暴露,還能躲過長老們的追殺嗎?

  為今之計,先下手為強。

  原本想種出金波旬花,把一眾絕情谷高層毒殺之後,占谷為王。

  現在要改一改策略,啟動地下河的鎖仙陣,把整個山谷徹底封鎖起。

  陣如其名,七日後,谷內生靈俱滅,就連神仙也不例外。

  往後百年,這一塊區域會成為毒瘴彌散之地,不再適合活物生存。

  用了這一招,「谷」直接沒了,無法占谷為王。

  這般厲害的鎖仙陣,集結幾代谷主的修為所煉制。

  原本是最後一招絕殺,把強敵引入谷中,來一個同歸於盡。

  公孫止沒有煉陣的本事,本來也不被允許知道如何啟動陣法。

  這些年,他醫不成武不就,但在怎麼斬殺絕情谷一眾上,是鉚足了心思。

  先從藏書裡尋覓誰有本事破解絕情谷的陣法。

  湘西深山的大巫有本事,但是距離他太遠了。

  或是找到唐初的西域蓮生門,但它據說早就消亡。

  幸運來了,擋也擋不住。

  一年半之前,公孫止第一次偷藥,盜了三顆補氣血的藥,能叫人瞬間恢復被重傷的內力。

  他正琢磨著要怎麼變賣又不會被谷中長老發現,遇上了一個昏迷重傷的和尚。

  和尚的襪子上繡著蓮生門的標志圖案。

  公孫止狂喜。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必須好好利用這個和尚,施加救命之恩,獲取想要的符咒。

  據說每個人發誓加入絕情谷時,就被無形的忠心咒言所束縛了。

  而在谷中出生的公孫氏們,更在血脈裡被下了背叛絕情谷就暴斃的詛咒。

  不信?

  不少人試試就逝世。

  幸而,背叛之事論跡不論心。

  如果不是實質性叛出絕情谷,詛咒不會發生。

  公孫止也曾有過懷疑,所謂詛咒是不是靈驗。

  他盜藥時沒有異狀,但給蓮生門和尚使用後,自己就突發心絞痛。

  他一直身體健康,沒有心髒病,突然發病很可能是應了詛咒。

  也是他命不該絕。

  被救的和尚醒得快,剛好有一件隨身攜帶的解咒法器。

  和尚自稱老實和尚,為報答公孫止的救命之恩,豈止贈予法器,更是讓他提條件想要什麼。

  公孫止牢牢把握住機會,索要了啟動鎖仙陣的方法。

  先把最壞的一步准備好,把如

  何將谷中人與山谷玉石俱焚的技術掌握在手裡。

  後來,他與蓮生門進一步合作。

  他盜藥,蓮生門賣出,平分所得。有時不要金錢,折合成報名暗器。

  洛陽城的連望海是他的對接人。

  交易一年多始終順暢,直到今夜突發變故。

  公孫止不清楚連望海遭遇了什麼,但知道拔。出蘿蔔帶出泥。

  當狠則狠。要是他先打聽明白是哪一次的藥出了問題,在去想對策時,說不准長老團已經將他處死。

  如此想著,公孫止提著包袱出門。

  進入絕情谷只有一條路,他若無其事地從地洞離開,與守衛們告別。

  在穿梭地下河時,打開了雷擊木的盒子。

  將十三顆佛珠逐一放到了河水巨石上,等離開山洞後,毫不留戀地碾碎了用來啟陣的最後一顆佛珠。

  這有用嗎?

  公孫止心裡存疑。

  雖然老實和尚給的法器叫他躲過了一次背叛詛咒觸發的死劫,但始終覺得蓮生門的本領不如古籍裡記載得高超。

  古書裡說,那些西域禿驢能召喚仙宮降世。

  老實和尚卻連救命丹藥也拿不出來。

  那些法器很像是前輩傳下來的舊物。所剩不多,是用一件少一件,也可能年久失修而接觸不良。

  公孫止心裡忐忑,祈禱法器務必生效,不然他就要被宰了。

  一盞茶後,在他的注視下,絕情谷唯一的出入洞口緩緩「封閉」了。

  這種封閉不是機關門移動。

  岩石仿佛活了,居然會急速生長,洞口被長出來的石頭給堵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公孫止瞪大眼睛,對岩石上上下下摸了又摸。

  原來的洞口好似傷口,當它完全愈合了,根本瞧不出原本裂洞的痕跡。

  緊接著,他感到一陣劇烈的地動。

  震得他差點滑倒跪地,還好用輕功叫自己掠向遠處。

  也是奇了。

  以往看向絕情谷的山壁,總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現在只有普普通通不必多瞧的想法。

  鎖仙陣成了?

  公孫止無法完全確定。

  能用的招都用了,接下來就是逃了,逃到一個願意把他奉為上賓的地方。

  預案早就做好了。

  北上山西,到太原無爭山莊,用治眼術換取原家的供奉。

  為什麼不選擇去江南花家?

  原因簡單,花滿樓不似原隨雲,沒有去鐵掌山論劍。

  他要高價賣藥,當然賣給有迫切需求的人,才能賣出好價格。

  公孫止一溜煙地逃了。

  絕情谷內,天翻地覆。

  神雕正站在粗壯樹枝上睡覺。

  被劇烈地動驚醒,一個爪滑,「咚」地摔到地上。

  它快速爬起,皮糙肉厚摔不壞。

  向四周望了望。很好,沒人看到墜雕的窘態。

  准備裝作無事發生地飛到枝頭,但拍了好幾下翅膀,居然無法起飛了。

  神雕:?

  怎麼回事,它的飛行術不該是越練越好,為什麼連離開地面也做不到了?

  只見一股濃霧很快彌散山谷。

  霧呈妖異的紫紅,似乎要把高懸的明月染成血月。

  血月一出,大凶即至。

  神雕聽過類似傳聞,但它模糊不清的記憶裡沒有見過血月。

  不多時,原本安靜的山谷嘈雜起來。

  神雕就聽到鬧哄哄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守衛們叫喊:「山谷出入口消失啦!」

  通宵煉丹的人叫嚷:「炸爐了!所有的丹爐都炸了!」

  普通弟子睡眼惺忪地問,「怎麼會有血色霧氣?」

  「啊!不好了!」

  巡查隊長喊道,「內力,我的內力被封住了。」

  ……

  大亂驟起,谷中人仰馬翻。

  這個形容詞不到位。

  絕情谷不養馬,是人仰魚翻。

  谷中小溪的魚群,有一條算一條全都翻起魚肚皮——死了。

  神雕又試圖振翅高飛,但怎麼嘗試都失敗了。

  不多時,它感到了一種與斷界相似的氣息,正是來自迅速蔓延的紅霧。

  絕情谷正被某種力量封鎖起來,要把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殺。

  谷中弟子絕大多數對突發情況一頭霧水,就連執事長老也不清楚究竟怎麼了。

  直到一個時辰後,長老團十三人確定了今夜突變是因何而起。

  有人啟動了地下河的鎖仙陣。

  理論上,需要長老團一致行動才能開啟的玉石俱焚大陣,它竟然被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究竟是誰干的?!

  結合守衛們的彙報,今晚唯一有異樣的是藥房管理員的公孫止。

  再查藥房儲物櫃,赫然發現少了好幾瓶成藥。比如回春丹、補氣丹、復明丹等等。

  「天殺的公孫止!」

  大長老咒罵,「必是他監守自盜,害怕事情暴露就聯合外敵,把我們都滅殺谷中。」

  二長老面如枯槁,「完了,全完了。」

  鎖仙陣歷經幾代谷主協力,在前朝滅亡時成陣,防的是強勁外敵。

  據說,這個陣以魚死網破為理念打造,根本就不留一線生機。

  其實,近二百年的長老團都達成了默契,即便到關鍵時刻也不用這個陣法。

  比起前輩們的你死我亡,現在更傾向於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有外敵殺來,那就逃吧。

  然而,廢除鎖仙陣也不容易,只有谷主級別才能做到。

  絕情谷有三百年沒有谷主了。

  皆因學藝不達標,無人能進階「谷主」稱號。

  三長老罵罵咧咧:「公孫止怎麼敢把絕情谷的丹藥賣給外人?他的醫學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外人不可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服用本門煉制的藥物。不經解咒,服藥人承受不住丹道遺毒,必會引發各種副作用。

  輕則不見效地腹瀉,重則某天突然暴斃。短則一日,長則兩年,副作用必定發作。」

  另外,但凡敢偷丹藥往外賣的人,在外人服用第一顆時就該心絞痛而死了。

  所謂「包治百病是假藥,藥到病除是毒。藥」。

  超出世間常理的藥物起效,必是要付出非同一般的代價,或是有著嚴苛的使用條件。

  四長老:「額,學堂上是沒說過這一條禁忌。」

  三長老沒好氣地說,「這是重點嗎?!我們什麼時候虧待過公孫止了?他怎能喪盡天良屠殺同門!」

  「行了,現在爭吵這些無濟於事。」

  大長老說,「鎖仙陣啟,谷內生靈只剩七日性命。」

  她抱歉地看向神雕,本是請雕來幫忙治病,不料變成了要命。

  「這場絕情谷浩劫讓你等三位也受到牽連,實非我願,但也無可奈何。」

  神雕確定自己飛不起來的原因,不是自己的技術越來越差。

  它用爪子在地上問「沒任何辦法了嗎」?

  長老們都是唉聲嘆氣地搖頭。

  二長老:「鎖仙陣為了同歸於盡而建立,將整個山谷連根摧毀,從沒聽說它設有後門。

  現在,大家變得不能用內力。再過三天就會連走路都苦難,最終枯坐谷底而死。」

  「哎……」

  二長老長嘆一口氣,「哪想到有一天是死在自己人手裡。趁著還能走動,再燒一頓好吃的,做個飽死鬼吧。」

  四月十五,圓月當頭。

  絕望的情緒從這一刻開始籠罩絕情谷。

  神雕轉著雕眼。

  它仍不死心,大風大浪都闖過了,難道會在陰溝裡翻了船?

  明明給宮九留下了進入絕情谷的方法,這人找了兩個半月怎麼還沒找來?

  *

  *

  午時,艷陽當頭。

  宮九帶路,領著兩人前往昨天叫他跟丟可疑目標的地方。

  「就是這裡。」

  宮九在一棵桃樹上找到了他昨晚留下的標記。

  「昨晚,我跟到這裡,那個男人忽然不見。我再尋找,繞著繞著就出山了。」

  葉孤城環視一圈。

  入目是一片片望不到底的樹林,不同樹種相互錯落,莽莽蒼蒼。

  他對宮九說,「你不覺得哪裡不對嗎?」

  宮九不解,「你是指我昨天在這裡迷路了?」

  「不。」

  涼霧說,「是指你居然能准確地找到這棵樹,而距離我們入山只過去有一個時辰。對你來說,這不正常。」

  宮九後知後覺,「是哦,我怎麼能做到的?」

  涼霧沉吟片刻。在所有讀過的書籍或傳言裡,不曾記載腳下這片區域的異常現像。

  「也許是負負得正。」

  她大膽推測,「這座山內部存在一個強大的陣法,對你造成了類似鬼遮眼的效果。某些區域卻又與你負負得正,反而牽引你找到了刻下記號的桃樹。」

  葉孤城:「理論上,附近應該有出入口或陣眼。」

  涼霧對宮九說,「你感覺一下,附近哪一塊叫你感覺最為正常?」

  這一感覺就用了五天。

  三人沒能在刻字桃樹附近找到洞口。

  雖然遇上了一堵山岩,還發現了一串枚新鮮腳印往山外方向去,但愣是找不到洞口。

  別說洞了,連一道裂縫也沒瞧見。

  宮九繼續憑直覺走路,兜兜轉轉五天後,在高聳的懸崖邊停了下來。

  他說:「五天走下來,這裡給我的感覺最正常。」

  懸崖深不見底。

  往下望去濃霧遮蔽了視野,隱約聽到轟鳴水流似是瀑布聲響,從下方傳來。

  朝對面看去,竟也瞧不清對面的斷崖相距多遠,是被霧氣遮擋得嚴嚴實實。

  這種地方哪裡正常了?

  涼霧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速速離開,打道回府。

  不對勁!

  她怎麼會生出直接撤離的想法呢?

  「有意思,有股力量想要我滾。」

  涼霧沒有被影響。叫她滾,她就滾,那豈不是太好說話了。

  「也不是第一次跳崖了,一回生,兩回熟。」

  涼霧指的是在無量山與葉孤城一起跳過崖。

  「你們說崖底能有什麼呢?」


第98章

  三人跳崖的速度倒是快,等來到崖底要考慮的事情就多了。

  崖底沒有空曠山谷。

  空間有限,一眼望到盡頭,光線更比懸崖上暗了好幾個度。

  崖壁仿佛倒置的漏鬥,上窄下寬。這令陽光照射到谷底的時間非常有限。

  潭底,一汪潭深,不見游魚。

  潭水一側為瀑布墜崖而下。

  另一頭的陸地上最多蓋上十幾棟茅草屋,又是高聳崖壁。

  青苔叢生,雜草瘋長。

  這裡沒有任何人類或動物的生存痕跡,別說腳印,就連鳥糞也瞧不見一坨。

  宮九:「這裡給我的感覺很平和,沒有在山裡轉悠的迷糊感。」

  涼霧又四周尋覓了一圈,沒有在岩體或土地上找到暗門。

  正常情況下,此處不可能被用來作為門派的出入口。

  它的地形太險了,這個懸崖深度遠超無量山的琅嬛福地。

  沒有一等一的武功,崖底就是死境。

  上不可出山,留下也沒有維持生機的充飢食材。

  葉孤城指了指深不見底的水潭,「若有暗門,只會在水下。」

  「那就找一找吧。」

  涼霧取出從公孫蘭屍體上順來的玉佩。

  「不知這塊玉對尋路能否起到什麼作用?還只是一塊單純的身份證明?」

  「撲通」三聲,水花濺起。

  三人潛入水下。

  光線很快暗到全黑,水中視物不易,更多是感受水流的變化。

  越游越深,超出陸地上可見的水潭範圍,向著地下暗河的方向去。

  水速倒是平穩,但水溫變得越來越低,似乎趨近冰點,在快速掠奪人的體溫。

  這條地下暗河有盡頭嗎?

  它怎麼能藏起一扇暗門呢?

  「咚。」

  不知何時,宮九蹬腳時似乎踹到了什麼,發出沉悶一響。

  踢著什麼了?

  總不能說踹到魚頭了吧?

  宮九再踹了幾下,「咚、咚、咚」聲音接連響起。

  證明水裡是有非常之物。

  他轉身細探,發現那是一塊水中冰。

  冰面如同半身鏡的尺寸。厚度卻遠超鏡子,大約半臂。

  它隨水流漂動,移動到三人身側。

  冰是從哪裡來的?

  涼霧抓住這個異樣。

  流動的河水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冒出一塊冰,是否有更厚的冰層存在?

  感受著水流溫度,向更加寒冷的地方游去。

  這般閉氣功夫之高明,將人化作一條魚,才能在水下暢游了半個時辰。

  從跳水到向寒冰處游動,是先向下再向上,游出了一個巨型的「U」形。

  「咚!」

  這一次是葉孤城撞到了浮冰。

  將冰撥開,斜上方位置赫然出現了厚厚的一堵冰牆。

  說來古怪,冰牆沒有完全堵住水流。

  這堵牆似有無數孔洞,令水流緩緩滲過,而讓流水速度變得不疾不徐。

  三人在冰牆前停下。

  觸摸它,居然不是徹骨嚴寒,而叫人感到微微發熱,仿佛有無數股氣流在冰層下竄動。

  葉孤城試探著向冰層釋放了劍氣。

  冰牆沒有碎冰掉落,反將劍氣吸入其中。

  確定了,這不是普通冰。

  它的成分未知,牆另一頭的情況更是難以估量。

  不等涼霧釋放鑒定術,游戲面板的任務條欄動了。

  【「消失的它」任務進度2/3,你找到了一個陣法的後門。】

  進度條終於動了!

  去年正月接的任務,到今年四月下旬總算是又有新進展。

  這說明做任務的方向找對了,是要揭開與前朝的某些武林絕密。

  眼下,要怎麼打開陣法的後門呢?

  涼霧輕叩玉佩三下,示意葉孤城與宮九准備好。

  她要用這玩意試一試能否破冰,接下來任何異變都有可能發生。

  下一刻,當玉佩與冰牆相觸,它被瞬間冰封。

  玉牌上雕琢的那朵未知名花卉,本是宛如羊脂的玉色。

  它忽而變得血紅,像極了一朵用人血澆灌的花盛開了。

  然後呢?

  沒有了。

  涼霧:?

  就這?怎麼感覺像是缺了一口氣?

  葉孤城見狀想到了什麼,他模擬公孫劍法,向玉牌釋放了一道劍氣。

  劍氣觸碰玉佩,刻字的那一面變了,「絕情卻被多情惱」也開始漸漸變色。

  第一個「絕」字先紅了起來。

  葉孤城對玉佩繼續使出劍招。

  之前讀了武周年間的舊書《抓鬼雜記》,他悟出了半套公孫劍法。

  不是每一劍都能點亮玉佩刻字。

  當用盡半套公孫劍法,仍剩「多情惱」三字沒有變色。

  涼霧隨即一試。

  三年前,杭州城外的古玩集市,曾經看過薛紅紅使出公孫劍法。

  已知那是薛衣人在湘西獲得殘本,融入其自創劍招的補齊版本。

  薛紅紅的劍,被公孫蘭所鄙夷。

  今天,涼霧以氣成劍,將整套劍訣落於玉佩之上,最後三字終是被依次點亮。

  「絕情卻被多情惱」的紅光大盛。紅似血,瞬間蔓延到整堵冰

  牆。

  說時遲,那時快。

  須臾間,冰牆消融,牆後水流形成一股強悍吸力,將三人吸入高速漩渦。

  *

  *

  斷腸崖上,神雕、袁淼與青衣排排坐。

  這裡是絕情谷的最高點。

  從崖邊往下望,血霧濃到漆黑。

  崖底是深潭。

  據說潭水深千丈,往著地心而去。

  鎖仙陣以水汽成陣,哪裡水多,哪裡禁錮的力量最強。

  顯而易見,論整個絕情谷鎖仙陣威力最猛之地,當屬斷腸崖底下水潭莫屬。

  這些不重要了。

  啟動陣法的五天後,再想谷中哪裡被血霧侵蝕最嚴重已無必要,因為所有人的雙腿都已經無力行動。

  唯二能走路的只有神雕與白猿袁淼。

  原計劃,對袁淼的治療將持續九九八十一天。

  在第七十三天,鎖仙陣被突然啟動,一種名為「滅」的規則籠罩絕情谷。

  谷內的生機迅速流逝,更叫所有符文失靈。

  最初,魚類全數死亡,煉丹爐全部炸了。

  到了第六天,植物幾近全部枯死,飼養的牲畜也都相繼死亡。

  斷腸崖邊,殘留著最後一抹生機,情花在血霧裡妖異綻放。

  袁淼望向情花叢感嘆:「不愧是從異界移種的奇花,如今它還能**地活著。」

  情花,是治療袁淼舊疾的關鍵藥引。

  且說去年冬天,一只黑猩猩震斷鎖鏈,從神水宮外的菩提庵逃出。

  它是感受到了來自遠方的某種呼喚,也分不清東西南北,就順著感召跑。

  不知翻過了多少座山又躺過了多少河,在雷劫滾滾的那一日,抵達了感應之地。

  看到一座小島被雷劫劈得成為火海,烈火熊熊燒盡了一切陰晦。

  劫雷之後,天降甘霖。

  當雨絲滲透它的每一根毛發,仿佛帶走了些許沉痾舊疾,也添了幾絲神志清明。

  重傷十余年,神識渾渾噩噩。

  雨後,他記起了自己叫袁淼,是一頭白猿化人的妖怪。

  從與世隔絕的斷界逃了出來,妖力被重創。

  不等尋到治愈之術,與即將現世的屍魔死戰,在雲夢鎮退化成了一頭黑猩猩。

  只對名為青衣的人類,保留了一份親近之情。

  怎麼治好自己的舊傷?他曾經掌握哪些法術?與雲夢鎮有哪些舊緣?

  更多的記憶仍舊混亂不清。

  不多時,青衣也尋來了湘西,更是帶來神醫公孫洪。

  公孫洪,絕情谷大長老,因為聽聞「逗你玩」事件來到湘西。

  鐵掌山中指峰秘洞,原有一冊從絕情谷被偷的醫書。

  那是公孫洪年輕時的舊事了。

  那年鐵掌山上還沒有鐵掌幫,只是一座荒嶺。

  公孫洪初出絕情谷,去尋找盜書的叛徒與醫書。

  找到叛徒時,人已經死了,而醫書被其藏在湘西秘洞內。

  從叛徒的遺信得知,在谷外已組建家庭有了孩子。

  公孫洪念及同宗同脈,留字條一張。

  如果叛徒的後人有緣找到絕情谷,也想要重返家族,那麼前塵舊怨不必追究。

  一晃五十五年,始終沒有人憑著字條尋來。

  沒想到今年居然鬧出了「逗你玩」的大笑話。

  是誰調包了字條?

  公孫洪在鐵掌山轉悠一圈,沒能找到答案,但遇上了沾著特殊氣息的尼姑。

  尼姑一襲青衣,卻是沾著妖氣。

  公孫洪頓時來了興致。

  絕情谷內的藏書記錄著千奇百怪的故事,其中也提到了妖。

  武周朝,有貓妖化人失敗的案例。

  隋朝末年,更有一人一雕行走江湖。

  公孫家與那只雕有過一次交集。

  據說是受到雕所住山谷的啟發,決定了絕情谷的選址。把門派建在深山,而非荒漠裡、大海上或雪域中。

  公孫洪年輕時偶然途經劍塚,谷內只剩衣冠塚,神雕與劍客早已不知所蹤。

  這回遇上猿妖袁淼,是她活到七十多歲,遇上的第一只活著的妖。

  如此緣分,當然要設法治好袁淼。

  分兩步走,牽神與愈體。

  牽神,是讓袁淼受損的神識恢復,讓他把所有事情都想起來。

  屆時,他能充分判斷自身傷情,再對症下藥地治愈身體。

  涉及神識的治療,必是錯綜復雜。

  公孫洪卻有一味奇花能做藥引。

  情花,對於肉。體凡胎,能產生一種特別的劇毒。

  不動情的人不會中毒。唯有情絲千千,才叫心如刀絞。

  毒與藥,有時是一線之隔。

  如果猿妖斷情絕愛,給他服下情花毒也是無用。

  需是至情至性的病患,才能以一縷情絲為引,由其伴侶坐鎮牽引療愈他的完整神識。

  另外,如果得到一絲息土之氣,則能事半功倍。

  《淮南子墬形訓》記載:「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

  息土,傳說裡僅僅一小塊就能生生不息的土壤。

  絕情谷傳承六百年,有見過妖,但是沒見過息土。

  也是巧了,袁淼記得神雕吞噬過一撮息土之氣。

  雕是變不出息土,但拔一根雕毛,就有類似氣息。

  三者再往劍塚去。

  二月初,恰好遇到了尋找記憶找到襄陽城外山谷的神雕。

  應了羅隱那句「時來天地皆同力」。

  袁淼的病,治愈有望。

  他滿足至情至性、愛人同心、朋友助力的治病條件,那還有什麼不敢一試嗎?

  答案:有的。

  以情花為藥引,牽引回神識,需要情侶雙方同時服用。

  青衣不是大妖,只是一個武功不夠高強的人類,九成承受不住袁淼的龐大神識衝擊。

  公孫洪有一招封印術。

  用時七日,將那股衝擊力封存在青衣的腦海深處。

  假設未來她能突破半步先天境界,封印自動解除。

  如果青衣此生難至先天境界,余生將再也記不起袁淼的存在。

  青衣對自己的武學造詣,有清醒到悲哀地認識。

  她是水母陰姬的大徒弟,但是天資普通,悟性平平。耗盡後半生,也難抵達半步先天。

  她見到袁淼恢復神志清明的那天,雙方情最濃時,也就進入遺忘袁淼的七日倒計時。

  或許,這樣也好。

  彼時年輕,從沒想過愛上一只妖的後果。

  沒想過某天自己青絲變成白發,對方青春依舊的對比差。

  枯坐尼姑庵十多年,她想了很多,從未後悔將退化成黑猩猩的袁淼帶回神水宮。

  她知道水母陰姬不喜男人,更知道違背門規的弟子會被逐出神水宮。

  明知必會受罰,也無法因此放棄袁淼,任由他流落慘死山林。

  青衣在賭神水宮宮主的威嚴行事下,殘留著不輕易顯露的溫情。

  她賭贏了,沒有被斃於水母陰姬的掌下,被罰余生戴著鐐銬在尼姑庵思過。

  水母陰姬面對世俗難容的人妖戀,沒有殺死黑猩猩,而將它一同鎖在尼姑庵內。

  這種懲罰何嘗不是默許式庇護。

  青衣對師門有愧,但做不到背信棄義,也無法斷情絕愛。

  只能守住神水宮的尼姑庵入口,盡一份綿薄之力。

  匆匆十余載。

  當青絲泛起白發,她又一次有了選擇的機會。

  世間不得兩全法。

  上一個十年,她護住了袁淼。下一個十年,她也該回報師門之恩。

  青衣深思熟慮,同意了治療方案。

  當年,緣起於袁淼對她的救命之恩。

  如今,緣盡於她對袁淼的滿腔情絲。

  緣起緣滅終有時。

  一生之中有過一段特別的緣分,她已經滿足。

  當治療到了第七十三天,袁淼從黑猩猩變回了白猿原形。他的神識完全復原,所有記憶都回來了。

  袁淼承諾他會等待,等青衣走完這一生,期盼她衝破半步先天的奇跡再次出現。

  與此同時,青衣感到自己記憶在一點點變得模糊。

  七日後,會完全失去對袁淼的印像。到時候僅留一個概念,她為醫治愛人,心甘情願選擇了遺忘,此後一心歸於師門。

  當鎖仙陣啟動,沒能延緩失去記憶的速度。

  青衣望著斷腸崖下的濃郁血霧,又

  看向綻放到即將凋零的絢爛情花。

  她是被白猿抱到這裡的,但已然記不起與袁淼有過怎麼樣的相戀細節。

  她的內心卻無比平靜,「我沒有想到有一天能夠這樣坦然地面對死亡。明日死去也無妨,唯有一憾,沒能與師父親口告別。」

  神雕抻了抻爪子,想寫點什麼,最後什麼也沒寫。

  它的遺憾可多了,偏偏不記得遺憾是什麼。

  記憶沒找回來就被困死鎖仙陣中,真是好慘一只雕!

  仰起腦袋,不見太陽。

  血霧是巨大的封鎖罩,遮天蔽日,把山谷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

  還有十八個時辰。

  神雕倒數著絕情谷被滅的時間期限。

  如果沒有失憶,是不是能想到破解之法?

  可憐它的失憶症,連絕情谷都束手無策。

  像它這種獨行雕,不符合情花牽引術的使用條件。

  神雕剛想著上天都不給它做明白鬼的機會,就聽到斷腸崖下方響起轟鳴式的水流聲。

  怎麼回事?

  神雕向山崖下探頭探腦。

  下一刻,瞪大了雕眼。

  血霧居然在急速潰散,眨眼間消失了一大片。

  隨著血霧散去,明顯感覺到束縛妖力的「滅」之規則也崩塌了。

  是鎖仙陣被破了!

  誰干的?怎麼能從鎖仙陣威力最強的地方攻破它呢?

  這太不可思議了。

  驀地,一條水龍卷從崖下水潭暴起,濺起水花無數。

  宛如一條巨龍呼嘯騰空。

  飛龍在天,雲開霧散,正午陽光瞬間照耀絕情谷。

  谷中,兩百多人都在等死。

  有的靜靜等死,有的暴飲暴食,有的化身話癆。

  這一刻,被忽然普照大地的陽光給驚呆了,更被水龍升天給驚掉了下巴。

  二長老對公孫洪說,「老大,你掐我一把。我好像大限將至有幻覺了,水龍的龍嘴裡是不是站著三個人?」

  三長老對公孫洪說,「老大,你是不是瞞著我們聽過預言。比如「水龍當空,死劫盡去。絕情出世,制霸天下。」」

  四長老對公孫洪說,「老大……」

  「別叫了。」

  公孫洪打斷一個比一個不靠譜的問話。

  「公孫一族,早就醫蔔分家。絕情谷一脈不會問蔔之術,我沒聽過什麼稀奇古怪的預言。」

  「你們就不能警惕一些。來者能破陣而入,也能一刀一個把你們都宰了。」

  話雖如此,公孫洪還是露出了笑意。

  太好了,這次應該能撿回一條命,再多活幾年了。

  斷腸崖邊,神雕朝天上的水龍揮翅膀示意。

  嘿嘿,瞧它看到了誰?

  三人都是熟悉的面孔。

  迷空步障的向導服務果然靠譜,甚至能把身處死境的客戶接引回人間。

  神雕揮翅膀揮得太激動,一不小心爪滑了一下。沒站穩,從懸崖邊摔了下去。

  盡管摔雕摔習慣了,也就是掉幾根毛,但它還是要點面子的,維持神雕的神性。

  努力撲騰翅膀飛起來,不叫自己以墜崖的姿勢歡迎同伴到來。

  涼霧三人被一股強大水流吸力卷到半空。

  還來不及去想怎麼又看到一個懸崖,這個懸崖的下方水潭與來時崖底得水潭又如何連通,就見到了失蹤多日的神雕。

  神雕似乎是要迎接三人,不叫三人用輕功落地,特意從懸崖邊起飛。

  近了,雕飛得很近了。

  這時,神雕一個身形不穩。

  沒能夠到三人,而向下急速墜去。

  在絕情谷眾人都在張望是誰破了鎖仙陣時,只聽「轟」的一聲巨響。

  墜雕再現。

  雕砸到了情花叢中,驚落花瓣無數。

  它身體不疼,但是緩緩閉上眼睛。

  神雕:心累了,要不還是讓絕情谷毀滅吧。


第99章

  絕情谷沒有被毀滅。

  墜雕的神雕拍拍翅膀又站了起來。只要它不尷尬,就還是當世最具威嚴的妖怪。

  不過,已知如今的妖怪僅剩兩只。

  一只是它,另一只是仍需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重化人身的白猿。

  這種細節不必在意。

  神雕仰首闊步,也去聽一聽三人如何攻破鎖仙陣,將絕情谷從差點全滅的死境裡拯救出來。

  宮九本非多話的性格,但多年的向導生涯讓他變得擅於描述各種冒險經歷。

  他對絕情谷眾人說起前情。

  從返回劍塚丟失了神雕的行蹤開始,是如何歷經七七四十九難(並沒有),才在關鍵時刻破陣而入。

  「一條水龍撞碎冰牆,將我們三人銜在龍嘴裡,衝破重重水牢的禁錮,一飛衝天。

  巨龍過境,血霧盡除,我們終是成功地來到了絕情谷。」

  宮九抑揚頓挫地說了最後一段,「迷空步障的向導服務,使命必達,全江湖無人能敵。承諾不論上天入地,必把客戶護送至目的地。」

  神雕的目的地是前往能讓它恢復記憶的彼方。

  在這個目標達成前,絕不會叫它半途夭折。雕多摔幾次不是問題,那是找回飛行記憶的必經之路。

  宮九說得聲情並茂。

  長老們聽得屏氣凝神。聽到最後,都不住拍手叫好。

  「好!好!好!」

  公孫洪表態,「從今往後,三位就是絕情谷的貴客。任何能幫到忙的地方,刀山火海,我等都在所不辭。」

  「還真有一件事勞煩長老們。」

  涼霧順杆上,「我想參觀一下藏書閣,若能有一位博古通今者陪同講解,那更是求之不得。」

  任務進度在抵達水下冰牆時有了推動,想必絕情谷內藏有與「消失的它」相關線索。

  尤其是前朝相關的武林秘辛,需要查一查。

  比如《葵花寶典》是何人所著?促使柴壽著急殺死公孫蘭的原因是什麼?

  公孫洪爽快答應,「好,我立刻安排。但這幾天沒人能陪同你們入閣,大家都需要一段時間調養身體。若有疑問,晚餐時一並問我。」

  鎖仙陣被打破了。

  它造成的破壞無法更改,有些損失無力挽回。

  比如天一閣被摧毀的符文與丹爐,是集結歷代谷內高手所制。

  隨著谷內人才凋零,再也無法復刻前輩們的成就。

  最直接的影響,像是一些神乎其神的丹藥,例如叫秋靈素恢復容貌的藥品無法被煉制出來。

  這些藥近似「仙丹」。

  不只用普通藥理煉制,輔以符咒之術使用了某些規則,所以殘有「丹毒」。

  不經絕情谷的特殊手法消除丹毒,藥到病除之際就是埋下隱患之時,暴雷只是或早或晚。

  當服藥者身上糾纏的因果太多,暴雷速度越快。

  比如大善人能以功德自愈丹毒,但殺人如麻之輩可能一夜過去就暴斃。

  公孫洪把這些事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是提醒三人在藏經閣看書時需要有取舍,也是直說「靈丹妙藥」作為謝禮並不合適。

  涼霧謝過對方的提醒。

  她懂是藥三分毒的道理,也沒想要非但的藥物作為報酬,能有閱覽藏書的特殊待遇就夠了。

  換個角度看,推測公孫氏一脈以丹入道。

  只是谷中的幽居日子過得久了,人才不濟,難以重復先輩榮光。

  絕情谷藏書閣豈止是不對外開放。

  重重深鎖,有許多書就連谷中弟子也沒讀過。

  不開放,有時是一種保護。

  比如葉孤城在絕密書庫裡,找到了《葵花寶典》的完整功法秘籍。

  它是前朝太監向葵所著。扉頁上的「欲練此功,必先自宮」,是讓柴壽規避吸星大法弊端的辦法。

  還找到了一本殘卷《羽化登仙陣》。

  其中一篇提到九宮欺天陣,竊取八種氣運收為己用,就能更換命格。

  自從以後,萬事如意,心想事成。想找到一條通往天外天的捷徑也是輕輕松松的事。

  這番描述不禁讓人想起十年前的星宿海。

  綁匪疑似復姓「慕容」,具體名字不詳。

  綁架了八個人准備獻祭,是要完成他的成仙美夢。

  在絕情谷書庫,更是找到外面罕有的驚雁宮記錄。

  山谷創立者公孫寰與其妹公孫宇,繼獨孤求敗之後,有幸一探驚雁宮。

  姐妹倆沒有進入位於地下的戰神殿,而是推開「山術塔」的大門,以服餌、丹法、玄典、拳法、符咒等術尋覓修行之道。

  公孫宇更擅長符咒。絕情谷的符咒相關痕跡,都出自她與她的傳人之手。

  三百年多前,符咒一脈因為不願遵從靜守谷中的理念,多數人都離開了。

  公孫洪:「除了少數避入湘西,與其他巫者混居,宇祖的傳人多是死在本朝開國之前。」

  涼霧追問原因,「是死在五代十國的亂戰裡?」

  從武周朝滅到堯朝建立,期間歷經了七八十年的天下混戰之亂。

  許多武林門派也參戰了,分屬不同的地方勢力,期間傷亡無數。

  公孫洪爆出了一段往事隱秘,「更准確地說是死於「弒神」計劃。」

  她沒有直接說這是什麼計劃,而問:

  「三位看絕情谷的陣法,它不似凡間所有。

  這種陣法的制造之法泄露出去會如何?」

  宮九實話實說:「不

  如何。得了圖紙,不一定能造。你們自己人都復刻不了鎖仙陣,即便制造之法外泄,九成九也造不出第二個了。」

  公孫洪一噎,瞎說什麼大實話。

  「這話也不錯,但世上不缺野心勃勃的人,不惜代價也要造成。」

  她找補了一句,立刻扯回正題。

  「所謂「誅魔」計劃,就是不讓近乎仙魔之術的武學有任何擴散的機會。

  免得掌握非常力量之輩想殺皇帝就殺,想宰高官就宰,動不動就造反威脅朝廷。」

  武林勢力已經影響朝堂,斷不可叫它操控朝廷。

  當年,各地割據勢力都同意促成此計劃,最初卻是因為一個神秘門派的突然出現。

  公孫洪說:「天靈宗以靈鷲為門派符號,在武周朝亡的亂世之初,在西域憑空現世。所用武學近乎仙術,當時高手不可敵。」

  涼霧聽著有點耳熟。

  逍遙子在縹緲峰改造了一個廢棄的遺址,作為逍遙派的駐地。

  它的門口有兩座巨大的靈鷲雕像,而被命名為「靈鷲宮」。

  靈鷲宮地下室滿布石刻武學,詭異玄奧,一般人不可直視。

  那都是廢棄門派所刻。虛竹坐化前,特意將石刻全部毀去。

  這個門派多半就是公孫洪口中的「天靈宗」了。

  涼霧問:「天靈宗都做了什麼?」

  「抓人。」

  公孫洪說,「男女老少,貧富不論,抓他們想抓的。」

  凡事必有因,大肆抓人也一樣。

  公孫洪:「後來得知天靈宗從天外而來,在大戰中受到重創,逃到我們的世界。

  頻繁抓人是為了進補。不是直接吃人肉,而是食用人的氣運與精。氣。」

  涼霧默默翻譯。這要放在星際故事中,是外星生物入侵地球,把人當成食材。

  不過,天靈宗更像是修行故事的反派角色,大敗後竄逃下界。

  以法術降維攻擊,抓了大批人當成滋補的「藥品」。

  這下更好解釋逍遙子的禁忌門規。

  他膽子甚大,把邪修門派的遺址廢物利用了。

  這種事傳出去必定麻煩不斷,所以不得叫外人知道逍遙派的存在。

  就聽公孫洪繼續說,「天靈宗的行事引起眾怒,彼時尚有少量研究通天之術的武學與玄術存世。誅魔會成立,宇祖一脈也參與了,聯手圍剿天靈宗。」

  這個行動是秘密進行,唯恐消息泄露讓天靈宗占得殺人先機。

  總體說來,圍剿成功了,但又成功得不夠徹底。

  公孫洪:「當時的絕頂高手們與天靈宗同歸於盡,公孫宇一脈也幾乎折在大戰裡。」

  葉孤城抓住重點,「這件事卻不見於史書。官方正史不收錄,民間野史也沒有提起。其中有什麼蹊蹺嗎?」

  公孫洪點了點頭,「誅魔計劃有兩步,圍剿天靈宗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飛鳥盡,良弓藏。」

  圍剿一個來自異界的宗門,讓各路豪強見識到了真正的高手具備驅雷掣電之能。

  這般翻雲覆雨的力量叫人膽寒。

  一批步入先天境的高手犧牲了,借此時機追殺其尚未成氣候的後輩,焚燒所有相關武功秘籍。

  「這還不夠,能銷毀人間的秘籍,無法摧毀來自天外的歷練場。比如「驚雁宮」,每隔幾十年出現。達到一定武學修為,可以憑運氣進入。」

  「說是憑運氣,也能摸索出一套技巧。像是蓮生門懂得一套召喚陣術,可以叫驚雁宮的出現位置在期待地點附近。」

  公孫洪對此所知不多,也只能泛泛而談。

  話鋒一轉,「沒有辦法摧毀天外歷練場,但能設法叫它們不再降臨。」

  「假設我們的世界在某條無形線上運行,依照一定規律會遇上驚雁宮等天外歷練場,稍稍修改運行參數即可錯開與對方的相遇。」

  公孫洪搖搖頭,「這樣做,很愚蠢,因為我說了對天靈宗的戰爭勝得不夠徹底。」

  當時沒找到天靈宗的駐地,不確定是不是有漏網之魚。

  另外,邪修掌教臨死前放話了。

  天靈宗能找到這裡,其他修行宗門也可以,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下一個空降的天外門派是善是惡,尚未可知。

  可知的是通天路斷後,下次再有外敵來犯,甚至組建不出一支能與之對抗的隊伍。

  公孫洪長長嘆了一口氣,「高瞻遠矚、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等等品質之所以被人稱贊,因為它們說易行難,並不常見。」

  英雄戰死,豎子當道。

  誅魔計劃變了味,卻被完全實施了。

  說是說除魔衛道,誰是魔誰是道,到最後已然黑白顛倒。

  連年征戰的亂世,多方亂鬥。

  死的人起於何因,是不是掌握某些通天秘聞,都成為不可考證的謎。

  公孫寰一脈幽居絕情谷,鮮少與外界往來,沒有參與誅魔行動。

  因為收留了少許公孫宇一脈的後人,才能完整了解其中隱秘。

  得知真相,也就到此為止。

  絕情谷沒有振臂一呼的想法,明哲保身地選擇了沉默。

  「多年後,柴榮一系問鼎天下。雖然誅魔行動進行時,柴榮仍是牙牙學語,柴家也沒有參與其中,但難保其立場如何。」

  公孫洪表示,「在堯朝建立後,絕情谷避世避得更深。兩三百年過去了,谷內弟子的資質卻是一代不如一代。

  其實躲避並非最佳解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尚未有第二個天外門派突然降世。」

  道理都懂,做出改變卻非易事。

  直到今天絕情谷被鎖仙陣的同歸於盡攻擊力毀傷。

  幽居山谷的保護力所剩無幾,不得不邁出改變的腳步了。

  涼霧聽完這些,猜測柴榮也讀過某些天靈宗的殘片功法,才會練成了詭異的借命術。

  猜的對與否不重要了,重點是如何找到驚雁宮。

  涼霧問:「藏書樓有沒有記載如何讓驚雁宮重臨人間?」

  公孫洪說:「理論上,當初能偏移軌道,如今就能修正。」

  「谷內保存了些許陣法理論書籍,是當年收留被追殺的武林人士所留。」

  她苦笑著說,「傳到我們這一輩,書早就落灰,都沒讀過。我無法給建議,只能由你們自行尋摸出門道。」

  公孫洪無力尋覓通天法門,但尚能做一件事。對於絕情谷的叛徒,不給他在外逍遙快活的機會。

  *

  *

  山西太原,無爭山莊。

  前天,一個名叫公孫止的男人登門毛遂自薦,說是能醫治原隨雲的眼盲症。

  公孫止以兩枚復明丹,要求原東園將他奉為原家客卿,為他置辦豪宅且支付大筆金銀。

  當然,治病一事口說無憑。他敢自刺雙目,試一試藥效。

  若說前半段話,是叫人懷疑公孫止信口開河。

  後面的以身試藥,足以讓原東園重燃治好兒子的希望。

  原隨雲欣然同意公孫止的條件。

  但提出必須是自己揮劍,且由他來二選一,選擇給公孫止哪粒藥。

  不疑這等神藥的存在,皆因親身感知了秋靈素毀容舊疾被治好的先例。

  原隨雲出劍了,確定刺瞎了公孫止的眼睛,叫他服下了一顆復明藥。

  一夜之後,公孫止神奇地康復如初。用事實證明仙藥的威力。

  原隨雲許久沒有忐忑又期待的感覺。

  想他不知挖了多少雙眼睛,做過不知多少次換眼術的嘗試,都失敗了。

  去湘西爭奪醫學奇書,又是被人當成猴耍,只得到「逗你玩」的三字留書。

  終於,時運到了他的這一邊。

  別管公孫止用什麼卑劣手段得到了仙藥,只要此藥有用就行。

  原隨雲特意沐浴焚香,才將這一顆丹藥吃了下去。

  約一炷香之後,從丹田升起一股暖意,蔓延向四肢百骸。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見證了一場大地回春。

  徜徉春風裡,時間變得模糊,一不小心就到了天明。

  等一下!

  天明?!他的眼前居然有光亮了。

  原隨雲欣喜若狂,正要睜開眼睛迎接久違的光明。

  這一瞬,眼前的光明大盛,就像是驚雷在眼睛裡炸開,將眼球直接炸爆。

  兩行混著眼球碎片的血

  淚流出,哪有什麼光明。

  劇痛從眼睛蔓延開去,霎時到了雙耳與喉間,又直衝丹田而去。

  「呃,呃!」

  原隨雲痛苦到忍不住叫喊,但發現叫不出完整的聲音。

  不!他的嗓子怎麼啞了?

  不只嗓子,就連耳朵也痛到聽不清。

  這根本不是神藥,而是一味毒。藥。

  沒讓他復明,倒是讓他又聾又啞。

  那股混亂的氣息直衝丹田,幾乎要廢了他的武功。

  原隨雲勉強壓制住內亂氣息,跌跌衝衝地撞門而去,跑向公孫止的房間。

  門開,無法質問下毒者了。

  公孫止七竅流血,雙目圓睜。

  一臉驚恐地倒在地上,像是臨死也想不通為什麼會死。

  屍體僵硬,死了已有一兩個時辰。

  原隨雲觸摸著屍體,絕望籠罩了他。

  完了!全完了!

  一夕之間,從仙境跌到地獄。豈止沒有復明的機會,他更是變成了聾啞人。這究竟是為什麼?!


第100章

  最近,楚留香有點倒霉。

  他從洛陽北行,前往山西太原試探原家與蝙蝠組織的關聯,半途卻被水母陰姬攔路了。

  即便是夢游,他也沒有游過遼東的神水宮,怎麼會被水母陰姬追殺呢?

  被追殺的人必是要問原因。

  奈何水母陰姬不正面回答,只說她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這話,鬼都不信。

  楚留香有兩個猜測。

  或是替誰背了黑鍋,或是被他重傷的某人與水母陰姬有密切關聯。

  苦思冥想,沒有頭緒。

  這一年多忙於處理石觀音遺留的南宮靈問題,從哪裡去得罪水母陰姬。

  期間,只有一人之死與南宮靈叛出丐幫案無關。

  南宮靈叛逃聯合了白玉魔丐。

  白玉魔丐因為十幾起奸殺案被丐幫列為頭號叛徒,且對他的懸賞十多年未果。

  楚留香沒能追到白玉魔丐的蹤跡,倒是發現了另一個「死而復生」的采花大盜。

  二十年前,雄娘子犯下多起采花大案。由於他擅長於易容,逃過了多方勢力的追捕。

  後來神水宮傳出消息,此人行至長白山,被水母陰姬擊斃。

  死人怎麼會復生?

  雄娘子對此問題卻一個字也不泄露,只說殺了他就好。

  楚留香沒直接動手,讓苦主來處置比較好。

  聯絡了他知道的幾家受害者,約定時間在開封城見面。

  去年,腊月初七。

  那一面之後,受害者幾家一人一刀,殺了雄娘子。

  楚留香猜測難道是他發現雄娘子沒有死,傷了水母陰姬的顏面?

  因為神水宮宣布處置的采花盜,居然又完好無損地活了二十年。

  楚留香道出這個猜想,只換來水母陰姬更凶猛地攻擊。

  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麼,一件荒誕極致到本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水母陰姬不是因為丟了面子而追殺他,而是來給雄娘子報仇的。

  這怎麼可能呢?

  神水宮宮主不喜男人,此事天下皆知。

  很快,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兩人從陸地打到了水裡。

  楚留香憑著皮膚呼吸術,以非人似游魚的呼吸能耐,勝過了憋氣憋不住的水母陰姬,居然在水裡將她擊敗了。

  神水宮宮主以水悟武,但輸在了水下功夫上,這何嘗不是一大諷刺。

  水母陰姬敗了,沒有再不死不休地纏鬥。

  她深深看了楚留香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這一架看似來得莫名其妙,楚留香卻是被塞了一口味道難以形容的大瓜。吃瓜費命,也耽擱了他前往原家對峙。

  等楚留香抵達太原,無爭山莊已經化為火海後的廢墟,更是成為街頭巷尾最新的勁爆新聞。

  一言以蔽之,四月十七日的清晨,原隨雲弒父。在殺了原東園之後,又一把火燒掉了無爭山莊。

  拼湊原家佣人們的描述,他們都不知道原隨雲究竟怎麼了,推測他是突然瘋了。

  當天,原隨雲先是衝到客房,找獻藥的公孫止。

  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出客房,在走廊上橫衝直撞。衝到原東園的院子,亂劍砍死了父親。

  僕從無意中瞧見這一幕,直接傻了。

  當頭被扔了一只火把,差一點點就砸中了他。

  幸虧這次原隨雲失了准頭,火把掉在僕從的腳邊。

  僕從尖叫著逃走,大喊著少莊主瘋了,把老莊主給殺了,一路跑一路去找管家。

  原隨雲沒有追擊逃走的僕從,而是在莊內四處放火,還將門柱、房梁等一一擊塌。

  無爭山莊就此陷入了混亂,三四十人胡亂逃竄。

  後來衙門組織人手來救火,未免火勢擴大,蔓延到周邊住宅。

  等把火完全撲滅,已經到了當天下午。

  清點莊內屍體,一共三具。分別是公孫止、原東園與老管家原流。

  第一個人的死因不明,後兩個都是被砍死的。

  佣人們逃得早,都逃了出來。

  原隨雲與他收的徒弟丁楓在火災後卻一起不見了。

  「以上,就是我前去山西的遭遇。」

  楚留香在原家廢墟裡搜查了三天三夜,沒有找到失蹤兩人的去向線索。

  他返回洛陽城,將突發驚變告訴了涼霧。

  「結合佣人們的描述,我推測原隨雲服下公孫止的靈藥後,不僅沒有復明,還變得又聾又啞。

  他的武功也出了岔子,從被擊碎的門牆可以看出那些真氣逆亂之相。」

  楚留香還有一個推測,「從公孫止獻藥到原隨雲服用,只有兩天一夜。

  公孫止是通過被毀眼睛的極端方式親自證明藥效,但原家也不該如此莽撞地用藥。」

  原隨雲瞎了二十幾年,請過的大夫如過江之鯽。

  即便公孫止證明藥物有效,但是孤證不立。這種道理原家父子不可能不懂。

  「除非對於原隨雲來說,這不是孤證。他早就見識過神藥的威力,是治好了秋靈素的病。」

  楚留香憑此進一步推定殘殺秋靈素的凶手與原隨雲有關。

  涼霧完全認同,概述了絕情谷見聞,著重提到神藥的副作用。

  「與一般藥物的副作用不同,丹毒更似因果報應的催發器。原隨雲變得又聾又啞,武功出了大問題,也側面驗證了是他殘殺的秋靈素。」

  「受害者不會只有一個秋靈素。原隨雲能快速確定秋靈素被治愈,必是握了一張消息網。」

  涼霧懷疑廢棄的蝙蝠島上曾經關押過不少人。

  那些人遭遇凄慘。

  或是原隨雲心理扭曲故意施虐,或是他為了治愈眼睛而進行各種人體實驗。

  再從秋靈素死於降龍十八掌的這個特征,可見凶手對於運用別家武學的熟練度。

  涼霧猜測:「為了治病,原隨雲極有可能大肆搜羅各家武功秘籍,就像他去鐵掌山找奇書一樣。

  對他沒用的秘籍就拿出去賣掉  ,蝙蝠島也成了利益交換之地。」

  楚留香點了點頭,「一個人再怎麼神通廣大也做不成這些事。

  丁楓作為原隨雲的徒弟,很可能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兩人的消失是去了老巢避難。」

  涼霧持相同看法,「比起盡人皆知的無爭山莊,那個隱蔽的老巢,對生不如死的原隨雲來說更加安全。」

  有的人,得知他生不如死固然解氣,但讓他徹底死了更叫人安心。

  因此,對原隨雲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想做到這一點,著實有些難度。

  原本的蝙蝠島在三四年前廢棄了,新的島嶼只會更加隱蔽。

  以往原隨雲沒有重傷時,在島上進行黑暗交易,還有可能暴露位置。

  現在他幾近廢人,更有可能蟄伏起來,減少暴露的風險。

  如果從原隨雲身邊的人入手,他已經把無爭山莊給燒了。

  對外公開的親友,只剩萬福萬壽園的金靈芝,疑似與他是戀人關系。

  楚留香火速趕往福建金家,希望能從金靈芝方面,追查到一些線索。他卻有一股預感,此行恐怕會撲空。

  涼霧將原家的情況轉述給了絕情谷眾人知曉。

  她也好奇,為什麼原隨雲沒有直接被丹毒反噬到原地暴斃?

  大長老公孫洪推測,是此人持有某種護身法器。

  比如蓮生門就有一些法器傳承。

  之前,公孫止的交易對像是了蟬和尚。

  了蟬應該不是直接售出丹藥,而是經過了蓮生門的某些化解丹毒工序。

  蓮生門也一定給過公孫止護身符之類的物品,讓他逃過了忠心咒的反噬。

  這類護身符護得住公孫止幾次,但有使用期限的,才叫他最終暴斃。

  原隨雲的護身法器可能來自了蟬。

  四月末,在山西晉城附近,發現了蟬的屍骸。

  屍體被發現時已經完全腐爛。

  從屍骨襪子上的特別刺繡,與頭骨因戒疤殘留的傷痕,推測了了蟬的身份。

  了蟬的眼眶骨骼被利器所傷。他的雙眼遭到凶手刺挖,與秋靈素的死狀特征一致。

  沒在屍體上發現個人物品,可能被凶手順走了,也可能被過路人摸屍取走。

  五月初,少林寺與丐幫一起發布懸賞令,將嫌犯鎖定在原隨雲身上。

  更是對了蟬背後的神秘組織喊話。

  表示了蟬之死是「工傷」,卻非為少林負傷,而是為白襪子組織負傷。

  對方的負責人不該做點什麼嗎?

  距離原家大火,四個月一晃而過。

  中秋至,桂花開。

  江湖上仍不見絲毫蓮生門的回應,也沒有誰成功地接下少林與丐幫的懸賞令。

  楚留香的直覺應驗,未能找到金靈芝的行蹤。這人離家四個多月,沒有捎回只言片語。

  他又跟蹤調查了金家其他人,基本確定這一大家子對原隨雲的暗中行事並不知情。

  此前,金太夫人最不看好這一門親事。

  別管無爭山莊是不是在山西大勢,她不看好的理由很簡單,原隨雲看不見。

  也別管這人武功高到能彌補眼瞎的缺點,江湖多才俊,為什麼偏要挑一個瞎的?

  無奈金靈芝喜歡,做祖母的拗不過,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同意了。

  現在,金家也加入全面搜查原隨雲的隊伍裡。

  以萬福萬壽園遍布江湖、朝堂、商界的人脈,愣是沒發現蛛絲馬跡。

  八月十七,洛陽城外,絕情谷中。

  宮九與神雕早就離開了,再次踏上尋覓記憶的旅程。

  涼霧彙總多方消息,概括起來一句話。

  姓原的這廝被多方追蹤,卻好似隱形了一般,再無蹤影。

  他該不是被誰以黑吃黑的方式,死在某個角落裡了吧?

  涼霧有一搭沒一搭地推測著。

  近四個月,她與葉孤城一直留在絕情谷抄書。

  也是守護山谷,以防原隨雲得知靈藥的來歷,找幫手突襲,來逼迫公孫氏給他治病。

  等兩人把要抄的書抄完,沒等到半個人影來偷襲。

  其實,這段時間江湖一派風平浪靜。

  哪怕是丟了羅剎牌的西方魔教,也沒傳出風吹草動。

  唯一的江湖大事件,是華山派掌門枯梅師太圓寂了。

  死因是練功出了岔子,積累的舊傷爆發,不治身亡。

  「我准備回杭州了。」

  涼霧對葉孤城說,「昨天的桃花島來信,麻衣教的海上勘驗隊用時十個月,完成了對幾座候選島嶼的復查。最後待我決定選其中一座海島,擇日動工修建門派駐地。」

  之前計劃好了,根據麻衣教勘探隊的報告,她出海走一遭。從北至南,把五座待選島嶼實地觀察一遍。

  涼霧報出了大致路線,問:

  「估計半年能走完這一圈。等來年三、四月,以白雲城為行程終點。我去府上拜訪,欣賞獨孤勝真跡的「天地太極圖」。你意下如何?」

  「這個安排很好。」

  葉孤城說,「我必掃榻相迎。」

  「那就說定了。」

  涼霧將一只錦袋遞了出去。

  「之前,答應你的手作小彩頭。這一年事多,叫它來得有點遲了。打開看看吧。」

  去年夏秋,兩人就一件事打賭。

  葉孤城捎一個消息回來。如果那個秘聞足夠秘,他就能贏得涼霧的手作物品。

  後來證明,秘聞夠秘。

  即,平南王之子只要瘦下來,與當今聖上長得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揭開輸贏,是去年八月的事情。

  涼霧近期剛剛得閑,制作了手作彩頭。

  葉孤城接過錦袋。

  入手的第一個感覺,它很輕。

  打開,只見一條天青色的發帶,尾端鏽了一朵白雲。

  刺繡的針腳不夠細密,圖案異常簡單,一看就知道不是華貴之物。

  葉孤城卻覺得這條發帶制作得巧奪天工。

  「我很喜歡,謝謝你的精心制作。」

  他誇得有理有據,「一抹疏淡流雲,飄蕩在藍天上。粗細不定的針腳,恰如其分地體現出了雲的飄忽不定,時濃時密。」

  涼霧笑了,被逗笑的。

  她有自知之明,這條手工發帶是勉強能看。雖然誠意十足,但是工藝平平。

  誰說葉城主不會說好聽的,只看他想不想說而已。

  這人的誇獎確實過譽了。

  涼霧卻欣然接受。

  超出一般評價體系的過譽誇贊又如何。有人敢誇,她就敢照單全收。

  涼霧:「你喜歡,這是再好不過。」

  『如果你能親自為我束發,將發帶系上就更好了。』

  葉孤城嘴唇微動,終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應該更鄭重一些,等他做好准備,等來年三月,涼霧來白雲城時再說。

  八月末,兩人帶著各自抄的書離開了絕情谷,一個回江南,一個下南海。

  *

  *

  秋去冬來,冬盡春至,又是一年陽春三月時。

  今年三月,南海白雲城的城主府比以往都要窗明幾淨。

  自從去年接了迎接貴客的消息,白管家一直處於干勁滿滿的狀態,要把最好的城主府呈現在貴客面前。

  葉孤城看了都想勸對方稍微歇一歇。

  他卻不說,不然白管家就找到理由要他再試試新衣是否合適,哪裡要改動。

  穿著體面迎客是基本禮儀,可也沒必要三天一小試。

  不只試衣服,比如還讓他從擺件到吃食都試一遍。

  看看哪些擺件擺在客房最合適,看看哪些食材要列入菜單,務必拿出最好的招待客人。

  葉孤城不語,只是默默配合了白管家。

  三月初七,白管家又敲響了房門。

  葉孤城抬頭,熟練地問:「今天又要試什麼?」

  白管家難得搖頭,「我是來傳消息的。剛剛北岸的漁夫發現了一具浮屍。」

  「死者是女的,屍體輕度腐爛,還能辨識出長相。二三十歲的年紀,生面孔,不是白雲島人。

  死狀很慘,她的心髒被摘掉了。在屍體上沒發現能辨識身份的個人物品,您要不要去瞧瞧?

  」

  白管家希望能快點破案,總不用一起摘心案去迎接貴客的到來吧?

  他覺得在待客方式上,還是傳統一些比較好。

  用美酒佳肴招待客人,而非用一具沒了心髒的屍體。

  畢竟白雲城是一個正經地方,不是嗎?


第101章

  白雲城北岸撈到的浮屍不是別人,正是消失了近一年的金靈芝。

  葉孤城檢查了屍體,死亡時間三天左右。

  金靈芝身上沒有利器傷。

  那顆消失的心髒也不是被利器割走,而是被徒手摘取。

  華山派,摘心手。

  葉孤城即刻想到去年夏天亡故的枯梅師太。

  枯梅死後,華山上發生了一場掌門接任風波。

  她的大徒弟高亞男沒能順利接位,被突然冒出的華真真打斷。

  華山派第四任掌門華瓊鳳,被譽為辣手仙子。

  她的武學造詣超出了開山祖師,將鎮派劍法清風十三式完善至臻,更創出獨門武功摘心手。

  某種程度上,華山派的「華」就是華瓊鳳的華。

  華瓊鳳沒有搞家族繼承制,而是讓有能力的弟子接位。

  華真真是華瓊鳳的玄孫侄女,一直沒有上過華山。

  在去年的華山派繼位大典上,她卻以掌門監察者身份登門,要求暫緩儀式,先把門派秘籍外泄的事情查清楚。

  原來,華瓊鳳臨終前將所創秘籍心法交給了堂兄,也給出一樁秘密任務。

  華家人學習她的武功,就要肩負起監督華山派掌門,維護華山派安定的責任。

  近百年,華山派雖遇過艱險,但始終團結一心地傳承了下來。

  比起同在一座山卻被石觀音滅門的華山劍派,算是有驚無險地發展著。

  當秘籍傳到華真真這一輩,出現異樣。

  在鐵掌山論劍時,疑似非華山弟子熟稔地使用了清風十三式,此人就是金靈芝。

  當時,這個消息沒有傳開。

  「逗你玩」事件叫鐵掌山論劍以鬧劇收場。

  目擊金靈芝用劍的江湖人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沒把疑惑外傳。

  直到爆出原隨雲瘋了,金家在滿世界找失蹤的金靈芝,這才將異狀透露給金家知曉。

  華真真獲知此訊,懷疑華山派內部出了問題。

  萬福萬壽園的人脈網龐大,但華山派與之只是泛泛之

  交,遠不到贈予鎮派劍法的地步。

  這個問題不查清楚,誰能保證新掌門不是泄密人。

  華真真的質疑說得有道理。

  高亞男聽得卻是一肚子火。

  這不止罵了她,更是罵了仙逝的枯梅師太。是前掌門看守不力,才叫秘籍外泄。

  打起來變得順理成章。全華山派加起來,卻都打不過華真真。

  技不如人,只能認罰。暫停接位大典,調查清楚門派秘技為什麼會被外人知曉?

  這些華山掌門接任大殿的風波,被去觀禮的江湖人傳來出來。

  秘籍被盜,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丐幫。

  華山派也把嫌疑人鎖定在原隨雲身上,但查來查去都查不出誰與他暗通款曲。

  想找偷學秘籍的當事人,金靈芝卻也失蹤了,調查內鬼的進度就此卡住。

  現在,金靈芝死了。

  死在華山另一門絕技摘心手之下,這是比清風十三式更絕密的華山武學。

  倘若枯梅師太未死,她是為數不多能用出摘心手的人。

  如今,明面上只有高亞男與華真真會這門功夫。

  因為華瓊鳳定下規矩,華山派只有掌門、選定的繼承人與掌門監管者能練習摘心手。

  當武功心法練到精深時,不只是一種力量工具,更是如何獲得力量的思維方式。

  武功心法的學習,也是考驗人對世界萬物的認知。

  所以說平和中正的武學安定人心,邪門詭異的功夫移人心智。

  華瓊鳳設立學習摘心手的門檻,是這門武功的心法過於陰毒,太考驗修煉者的心智。

  定下修行門檻,是保護華山派。本質上希望修煉者的心性堅毅,不為外物所移。

  但願不拘泥正邪功法,化萬物為己用。叫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華山掌門也是以此標准選擇的。

  標准是標准,不是每一任掌門都做到。

  不過,枯梅師太用她形如枯樹的一只手,證明了她對華山的忠心耿耿,矢志不渝。

  少年時,她程門立雪,換得入門學習的機會。

  年輕時,又豁出性命,明知不敵,但抱著敢同歸於盡的必死之心,呵退強敵。

  從青年接任掌門之位,到二十多年後到步入中老年,她一直都是公正嚴明地處理華山事務。

  對此,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華山派查了十個月沒查出內鬼是誰,但沒人把矛頭指向死去的枯梅。

  葉孤城深知江湖傳聞的水分。

  懷疑枯梅的話,卻引出一個問題——作為一派掌門,何故出賣華山派?

  涼霧隨口一猜,「也許是老房子著火?」

  今日,她乘坐著專屬海船「六六六號」抵達白雲城。

  迷空步障教即將駐扎海島,怎麼可能沒有幾艘海船。

  兩年前,讓黃藥師留意合適的船只,買下後進行改造。

  接連搞了三艘,分別是「六號」、「六六號」、「六六六號」。

  六,代表吉利的數字。

  簡單的船名,朗朗上口,才不是她多少沾了一些起名廢的屬性。

  涼霧在陽春時節,乘坐「六六六號」拜訪白雲城城主府,就聽葉孤城談起昨天飄到岸邊的金靈芝屍體。

  涼霧聽完華山派秘籍外泄事件,隨意一猜枯梅與原隨雲的關系。

  這個猜想卻不脫離基本法,她從進入江湖後沒少見不可告人的戀情。

  「世仇相戀、人妖相戀、過度自戀,還有水母陰姬的性向成謎,再多一對老少戀也不怪異。」

  她還能從心理學角度分析:「枯梅能從原隨雲身上看見她自己的影子。」

  「別看兩人的出生差別極大,一個是孤苦無依的孤女一步步往上拼成了掌門,另一個生來就是三百年武林世家的獨子,但原隨雲從小就瞎了,這點足夠叫他吃足苦頭。」

  「因憐生愛,只要枯梅足夠愛她自己,年齡不是問題,她也就能愛上原隨雲。」

  「說不定枯梅是假死,隱姓埋名去照顧原隨雲了。那卻不是二人世界的簡單愛情故事,金靈芝也在。

  金靈芝與原隨雲是在家人面前過了明路的戀人,這點枯梅也知道。」

  涼霧分析到這裡,甚至都能編造出邏輯滿分的金靈芝死因。

  「三個人的愛情難免有點擁擠,去掉一個才能過得順心。

  可惜了,枯梅沒有選擇膚白貌美的金靈芝,而是一條道走到黑地選了又瞎又聾又啞的原隨雲。」

  「最終,月黑風高時,枯梅以一招摘心手挖出金靈芝的心髒,把她變成了一具她屍體。

  屍體墜海,隨著海水漂到白雲城的岸邊,為了找無常申冤。」

  涼霧以一句話給現編的狗血故事結尾,「不論我猜得對不對,今日踏入白雲城就遇到被挖心的金靈芝,當真是好極了!」

  葉孤城:……

  不等他發表聽後感,書房門外傳來「哐當」一聲。

  書房的門沒關。

  兩人的談話無不可對人言,不可言的部分自會用傳音入密。

  聽腳步,便知是白管家剛走到門口。

  白管家一貫自詡老成持重。眼下卻是一個手抖,不小心把鑰匙給摔到地上。

  他麻利地撿起鑰匙,若無其事地敲了敲敞開的門。

  對涼霧說,「涼教主,您的客房鑰匙,請收好。您的船員也都安置妥當。」

  「多謝,有勞了。」

  涼霧接下鑰匙,捕捉到對方眼底閃過的一絲幽怨。

  涼霧:?

  難道是她隨船捎來的禮物有億點多,讓白管家整理得辛苦所以幽怨了?

  白管家說了不客氣,就一臉穩重地轉身離開,好像他從沒出現過異樣。

  涼霧目送步履穩健的背影遠去,又側目問詢葉孤城。

  「你是不是克扣白管家的薪水了?叫他帶著幽怨情緒上工。」

  葉孤城眼見被倒打一耙,他才不白挨這一下。

  「我明明是給他加薪水了,幽怨的源頭在你。」

  「在我?」

  涼霧懷疑自己被扣黑鍋,「你倒是說說我做什麼了?我今天剛到,又沒叫他加班。」

  葉孤城:「怪就怪在你什麼都沒做。白管家的精心准備布置,像是府內的假山花草、新茶瓜果等等,都比不過一具突如其來的屍體能引起你的興趣。」

  涼霧:……

  她沒病。

  不至於古怪到偏愛把弄屍體,而對日常生活的美好事物視而不見,實在是金靈芝的屍體來得剛剛好。

  這半年,她在海上漂著,一直未能發現原隨雲的蹤跡。

  今天入城,線索就撞上來了,豈能不叫好。

  「等揪出原隨雲,我定會好好欣賞城主府的一草一木,不辜負白管家的一片用心。」

  涼霧轉回正題,「你對屍體的來處有想法嗎?」

  葉孤城:「或是在船上殺人後棄屍,或是從附近島嶼飄來的。」

  他取來最新版本的白雲城海域地圖。

  「以這半個月天氣,從白雲城到最近的大陸口岸單程航行最少六天。我已經差人去打聽近期過境的船只有哪些。」

  「如果是從附近島嶼飄來的屍體,則是在這塊區域內。」

  葉孤城虛畫了一圈,「圈內大大小小的島礁,已知的約七十二個。不保證是全部,海上不比陸地,難免觀測有誤。」

  涼霧瞧著海圖,新的蝙蝠島會在哪裡呢?

  原本的蝙蝠島在黃海與東海的交界線上,位置較為隱蔽。

  黃藥師能發現它,都是借了幾分運氣。它卻被廢棄了,新的據點比之有什麼優勢?

  涼霧疑惑,「桃花島的船只進出數量連白雲城的零頭都不到。廢棄舊島,把新蝙蝠島選在白雲城附近,應該會極大激增暴露的風險。」

  「我也思考過這個

  矛盾。」

  葉孤城也覺得原隨雲的膽子太大了,這不能套用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反常總有理由。

  葉孤城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

  「除非那座島嶼不可能被外人發現,借助某種陣法讓它隱形了。路過船只看不見它,還會不自覺偏移航線,不會靠近它。」

  玄妙之陣,世間罕有,但見於絕情谷記錄的古籍上。

  成陣之法需借深海奇物的能量。奇物可遇而不可求,只在傳說裡,很多年沒人見過實物。

  葉孤城指了指地圖,「白雲城每十年繪制一次海圖,這張是七年前畫的。

  我對比了二三十份老版本海圖,島嶼數量有輕微出入也是常態,一次海嘯就可能淹沒一座小島。」

  正因小島被淹是自然規律,所以沒有大批難民出逃時,一座無人島的悄悄消失不會引起關注。

  涼霧若有所思,認同了這個猜想。

  「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不會是原隨雲建造的隱形陣。但凡精通玄術,就不會貿然服用公孫止的丹藥。」

  葉孤城:「在四五年前,南海上發生了一次鳩占鵲巢事件。」

  涼霧:「明天就出發吧,去找找是不是存在一只超級倒霉的『鵲』。」

  *

  *

  南海,無名島。

  地洞內,一個白發老頭被挖去雙眼,他的武功被廢,四肢被鐵鏈緊緊捆綁著。

  吳明記不清被關了多久,但知道自己撐不了幾天了。

  如果誰能叫他再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就送對方一場潑天奇遇。


第102章

  吳明回想起被擒的經歷,仍覺自己是被霉星籠罩了才會一失足成千古恨。

  往事說來也不復雜。

  他學什麼都快,想學的武功學一遍就會。

  學武根本沒有挑戰。琴棋書畫,天文地理,也是一樣輕松上手。

  人到古稀,愈發無趣,開始構想建立一個殺手組織就叫「隱形人」,無聲無息地操控天下。

  然後,第一次受挫,他被人放鴿子了!

  十多年前,他一眼看中太平王世子趙平。

  觀其根骨清奇,身份恰到好處,更妙的是心有死結難解,這種死心眼的小孩最能為他所用。

  授其武功,就等對方主動送上門來,成為隱形人的得力副手。

  趙平說再回一趟王府,等過了新年就給答復。

  吳明自信滿滿,任由人離開。放長線釣大魚,這一招他從沒失手過。

  短短一個春節,以趙平的迷路本領,別說找到解開心結的辦法,能不能順利回家都是問題。

  然而,趙平一去不回頭,緊接著太平王府公布了世子的死訊。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吳明不信趙平死了,但是再也找不到對方的蹤影。

  他去偷摸開棺挖屍,但只看到骨灰壇。

  追查誰可能截胡,只查到了太平王送出了一套杭州清水巷的宅子。

  被贈予的一方,是太平王府牧場的牧民之女。

  雙親遇難,王府顧念舊情,贈送一套小院給孩子,選在其父的家鄉。

  一切合情合理。

  吳明敢打賭其中必有貓膩。

  他緊盯了宅子,一旦有人入住,必找其盤問清楚。

  不至於嚴刑拷打,而是要敲骨吸髓讓人為己所用。說不定找回趙平的同時,再拐騙一個打手。

  清水巷巷尾的小院卻空置了一年又一年。

  整整五個春夏秋冬,院子始終沒人入住,江湖上也沒出現趙平的行蹤。

  吳明不可能干等著,在搜羅其他殺手的同時,也要給自己找點具有挑戰性的事情。

  某天,突發奇想,「隱形人」缺少名副其實的駐地。

  如果能制造出一座隱形島嶼,才與他的殺手組織相配。

  玄術,從前也有涉獵過,那是另一種力量體系。

  當時沒有深入研究。以他之能,強得可怕,只要想做的,沒有做不成的。

  好消息:耗時一年,好不容易獲得來自深海的奇物,煉化為陣法材料,成功地把一座小島隱形了。

  壞消息:剛剛勞心勞力地完工,他最虛弱的時候被人偷襲了!

  吳明想過虛與委蛇,但被直接挖了眼睛。

  後來獲知卑鄙的偷襲者是原隨雲,不是盯上了他,而是盯上了剛剛被隱形的小島。

  說來也巧。

  成也隱形,敗也隱形。

  吳明被暗算成功,是在小島被成功隱形後,自信地認為沒有外人能找上門來。

  偏偏原隨雲這廝瞎了眼,他不靠視力去看島嶼,而靠敏銳感知力判斷海上有什麼存在。

  這種情況下,他發現了不同尋常的島嶼,讓他成功登島了。

  那些殺手不是原隨雲的對手,全都被殺了。

  要是趙平在就好了。

  吳明一千零一次咒罵截胡他的那個人,偏偏還不確定究竟是誰干的。

  面對原隨雲的鳩占鵲巢,他打定主意,絕不泄露隱形陣的來歷。

  被暗算,被挖眼,被囚禁,至少能守住最後一樣東西。學識在腦子裡,誰都盜不走,大不了就是一死。

  要做的就是等。

  任何陣法都需要維護,至少要確保陣眼能量充足。

  吳明被關在了他親手打造的地洞內。

  一年又一年,至今大概五年過去了。在暗無天日的地洞,不知具體時日。

  以五年為期,陣眼必須補充能量源,否則隱形效果開始失效。

  這是設計時定好的年限。

  以「五」為數,不為別的,就是咬牙切齒地紀念一下。

  他等清水巷巷尾小院有人入住,一等一個不吱聲,就是過去五年。

  前五年等待,後一年建設隱形島,再一個五年就被囚禁了。

  被囚後,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打聽到江湖動向。

  每隔兩三天,他才被啞僕喂一頓飯,一天也不一定能喝一口水。

  除了啞僕,只有原隨雲偶爾會來,想要套取他的話。

  吳明的丹田被毀,武功被廢,小心翼翼地留住了體內的最後一股真氣。

  除了練武之人普遍使用的下丹田聚氣,他開發了所謂的「上丹田」,即印堂穴的位置納氣。

  以上丹田的所剩不多的真氣護住神志,確保自己不會被攝魂術等功夫催眠套話。

  吳明裝作傻了,從不回應原隨雲,也就沒法知道外面的情況。

  其實在他年輕時遇上過一門武功,能把整個身體都當成丹田。

  一旦練成,外力難敵。

  在神功大成前卻有一個關鍵關卡,必須自廢武功且自斷全身經脈。

  經脈重塑所需時長不定,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期間形如廢人。

  所謂不破不立,有舍有得,待到完成重塑就能天下無敵。

  然而,有一條陽關道可以走,為什麼要自尋苦吃去趟刀山火海?

  當年,吳明把《嫁衣神功》隨意丟棄,不屑於讀完它。

  等被武功被廢,腸子都悔青了。恨不能將年輕的自己打一頓,哪怕把書讀完也是好的。

  以他的記憶力,這五年設法修煉,必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當初怎麼翻了兩頁就扔掉書呢?

  幸好,最痛苦的人不是他,而是把他變成了這般模樣的罪魁禍首。

  吳明想到從金靈芝嘴裡套出的那些話。

  原隨雲吃了一顆復明丹,居然把自己吃得又聾又啞。

  武功更是廢了大半,錯亂的真氣一直在體內亂竄,忽而暴漲忽而驟停。

  本想找枯梅幫忙運動調理,但是一個華山派前掌門壓不住,至少要再來四五個。

  找幫手?別做夢了。

  現在江湖幾大勢力都在通緝原隨雲。

  「誒嘿嘿——」

  吳明越想越開心,又一次忍不住笑出了聲。

  「咕,咕,咕……」

  笑得太用力,肚子開始餓了。

  吳明的臉色唰地陰沉下來。

  他被餓了很長一段時間,負責送飯的啞僕沒來,閑得無聊的金靈芝也沒來。

  不知地面上是什麼情況,是原隨雲又在故意惡心他了?

  還是金

  靈芝、枯梅、原隨雲三人內鬥起來,內部亂作一團?

  吳明希望是後者。

  他當然沒少在金靈芝面前挑撥,恨不得這個蠢貨一刀結果了原隨雲。

  罵金靈芝蠢,是他少有地罵得直白的時候。

  萬福萬壽園勢大。

  金靈芝作為被金家寵大的孩子,挑什麼樣的對像不好,非要選一個腳踩兩只船的男人。

  原隨雲狠毒到一言不合就挖人的眼睛,只因他沒有的,就不許別人也有。

  連殺手都鄙視這種人。

  吳明自詡不搞虐殺這一套,講究快准狠,叫人死得痛快。

  話說回來,他也是從金靈芝口中,終於得知是誰入住了清水巷巷尾。

  「涼、霧!」

  吳明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名字。

  牧民之女姓涼,這是他十一年前打聽到的消息。

  當年沒把不會武功的十四歲小姑娘放在眼裡。

  如今再看,她上頭一定有人,才能劫走了他看好的金牌殺手苗子!

  吳明改了念頭。

  他又餓了一次肚子。

  這時候,誰把他救出地洞,讓他吸一口新鮮空氣,他不會給對方潑天奇遇了,最多就是說一聲謝謝。

  如果來的是涼霧,那必是要耍一耍對方。

  只是隱形島的陣眼能量一日不枯竭,島嶼就不會徹底暴露。

  恐怕他活不到能戲耍誰的那一天。

  *

  *

  「大海啊,你全是水。」

  六長老郝明站在甲板上,又一次在詩興大發時卡詞了,「水、水、水……,算了水不出來了。」

  郝明離開了麻衣教。

  他沒趕上前一批的勘察隊復查海島行動,自請成為涼霧的船員出海。

  涼霧本是要拒絕的,郝明的年紀大了,何必在海上顛簸。

  不過,對方堅持,表示「六六六號」需要充沛武德應付海上驚險。

  最終,涼霧同意了。

  一船十三位船員,全都會武功,還有醫術不錯的。

  有麻衣教來的,有絕情谷來的,也有她正兒八經從碼頭聘用來的。

  葉孤城瞧著這一船人,不似去抵御海上驚險,倒像是去創造海上的凶惡傳說。

  因此,他也加入了。

  十五人從白雲城出航,尋找那座被隱藏起來的海島。

  找了一個月又十一天,依照東、北、西、南的順序逐一核對海圖上的標記,暫未發現哪座島消失不見。

  不怪六長老念叨大海全是水,在海上搜尋拼的就是耐心。

  「六六六號」在又一次折返白雲城補給之後,向南出發。

  四月二十日,夕陽無限好。

  涼霧遠眺海天之色。

  太陽似一顆巨大的火球,正在被海水一口口吞噬。

  漫天火燒雲,似乎是天空曾經被點燃的殘骸證明。

  紅到炫目的晚霞,看久了竟是有些恍惚,好像霞光出現了疊影。

  涼霧眨眨眼,西方天空的疊影消失了。

  低頭對比海圖,這一帶存在一座被記錄過的海島。

  根據八年前的記錄,島不大,約為半座紫禁城。

  島上有淡水泉,但土質不利於種植農作物,所以沒有人類生活。

  以如今的航海術,如非日常航線,很難精准定位到這類小島。需要多繞幾圈,尋覓島嶼具體位置。

  『朝北繞一圈。』

  涼霧剛要對水手說這句話,就咽了回去。

  她倏然抬頭,再次遙望出現重影晚霞的方位。

  西側,天空與大海一切如常。

  為什麼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檢查一閃而逝的重影,而是繞一圈航行呢?

  這不符合她平時的性格。

  「朝西開。」

  涼霧說,「我們的目標地點應該就在那個方向。」

  葉孤城向西望去。

  沒有島嶼的影蹤,唯有黃昏暮色籠罩海面。

  何必朝西走,簡直是浪費時間。

  當他冒出這個念頭,馬上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

  尊重涼霧的判斷,已成了他的行事准則之一。即便不認同對方,也不會武斷否定,必要實地驗證一番。

  此刻,下意識的想法與處事原則相悖,必定受到了無形干擾。

  葉孤城借此異常情緒,反推出隱形島近在前側西方位置。

  六長老郝明問:「要往西開多久?」

  葉孤城:「開到你恨不得立即掉頭,好像前方有你最厭惡或恐懼的存在。」

  郝明很想說他不帶怕的。

  行船兩刻鐘後,卻有一股極其不舒服的感覺漫上心頭,讓他恨不得拔腿就跑。

  海面上,明明什麼都沒有。

  這時,涼霧叫停了船只,「在這裡停下。」

  她走到甲板最前端,以意念從游戲背包取出扣在掌心的小掃帚。對著海面,啟動掃地僧技能。

  上次,使用這個技能開啟了斷界之門。

  隨著她的衣袖揮動,一股磅礡的罡風直擊海天之間。

  「哢嚓、哢嚓……」

  空中,驀地接連響起了碎裂聲,仿佛一個無形屏障崩塌了。

  涼霧回頭對眾人說,「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

  下一刻,空空蕩蕩的海面上突然出現了一座小島。


第103章

  島上洞窟,燭火幽幽,一股血腥屍臭味揮之不去。

  洞內不見屍體,更難見人影。

  枯梅嚴厲的怒喝聲再起:「怎麼學都練不會,你是蠢豬嗎!豬還能哼唧,你連叫喚都不行。廢物!從頭再練一遍!」

  她劈頭蓋臉地怒罵原隨雲,但對方給不出什麼回應,這才又一次想起這人聾了。

  枯梅憤而寫了一堆字,把紙打到他的臉上,大吼道:

  「給我再練一遍!我就不信,控制不了你的真氣亂竄!」

  原隨雲面無表情地挨了一巴掌。

  接下那張紙,不必觸摸也知道是滿是枯梅的咒罵,罵他沒用罵他不努力治病。

  如果時間倒退一年前,根本想不到會有今天。

  誰不是誇他天資過人,任何招式一練就會,唯一的遺憾是目不可視。

  枯梅曾經也即崇拜又憐惜他,連一個字的重話都不會說。

  這一年,一切都變了。

  在枯梅假死後,金蟬脫殼來到南海。

  去年六月登島,一心要把他治好,讓他試練各種武功。

  開始的幾個月,枯梅尚有理智。當他的病情看不到好轉的趨勢,她就越來越瘋。

  今年正月,枯梅殺死了丁楓,只因丁楓說一句「大過年的,大家稍稍放松一下。」

  丁楓被一掌拍死,扔到了海裡。

  這座新的蝙蝠島四周有無形屏障,將島嶼隱形。

  拋屍結界內,屍體徹底沉海,不會隨波逐流飄遠。

  話說回來,五年前原隨雲發現黃藥師在東海造了一座桃花島,產生了蝙蝠老巢可能暴露的危機感。

  從北到了南,他在大海上尋找退路。

  原本以無名島的位置,距離白雲

  城只有三四天航程,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卻在無意中發現它的隱身特性。

  能隱形的島嶼不可能無人窺覬,島上先來了一個虛弱的小老頭。

  趁你病,要你命。

  原隨雲擊殺老頭的下屬,將老頭的武功也廢了,挖去他的眼睛,將人關在地洞裡。

  想拷問出小島隱形的秘密,但老頭失明後就瘋了。一瘋五年,說話顛三倒四。

  老頭自稱吳明,而江湖上根本查不到這一號人物的存在。

  原隨雲一直覺得老頭不是真瘋,可吃了公孫止的毒丹後,他也顧不上別的。

  每天練功,希望能控制體內錯亂真氣,希望能治好嗓子與耳朵。

  哪怕被枯梅咒罵對待,恨不能將她凌遲,但也忍了下來。

  事到如今,只能依仗枯梅。難道還能指望金靈芝?

  從前利用金靈芝,借著金家龐大的人脈,收羅各種消息。

  原隨雲不信金靈芝能夠一往情深,這人能共富貴,但絕不能共患難。

  果不其然,前幾日她就吵著要回到大陸,在島上待了一年像是坐牢,再也忍不了。

  枯梅直接出手,摘掉了她的心髒。

  理由簡單,金靈芝的去意已定,她很可能暴露隱形島的位置,不如以絕後患。

  原隨雲樂得看到這一出,還嫌枯梅下手太迅速。

  摘心手能在瞬間要了金靈芝的命,沒叫她飽嘗被折磨的生不如死之苦。

  不過,人死了就真的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一年以來,原隨雲過得痛不欲生,但還是苟延殘喘著。

  每日飽受痛苦折磨,他也沒想要死,還是要活下去。

  只要他活著,有朝一日定能……

  「轟——」

  一股巨大的氣流聲擊碎了幻想。

  氣流不知從何而來。

  好像從島嶼深處襲來,這一瞬整個小島都為之震顫。

  有什麼東西碎了。

  空氣的流動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原隨雲卻無暇感受小島變化。

  他正在運功衝破丹田裡的困阻之氣,措手不及地被強大的氣流猛地衝擊,直接被掀翻在地。

  耗時一年,他好不容易理順少許的真氣。

  就因這一招不慎,大股真氣在經絡裡又一次橫衝直撞。

  這一次是火上澆油,是雪上加霜,也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體內真氣再也控制不住,徹底亂了。

  原隨雲的臉色乍紅乍黑,像是一個突然脹大的氣球。

  枯梅即刻出手壓制。

  無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以她一己之力調理不了這股真氣。

  習武之人的真氣內亂,當自身武功越高,越難以叫外人醫治。

  原理簡單,施加援手的人要以超出病患四五倍的內力,才能一力降十會地去梳理錯亂氣息。

  否則只會兩敗俱傷。

  「噗——」

  枯梅控制不了原隨雲體內的暴亂真氣,她反而被牽連,吐出了一口血。

  再看原隨雲,他怒瞪失焦的雙眼,面目猙獰又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

  嘴巴開開合合,但啞巴發不出聲,只能發出不甘的干吼。

  他不想死。

  這樣死了,一年以來所受的折磨都白熬了。

  再不甘,卻也最後一口氣沒能喘上來。

  原隨雲死了,死不瞑目。

  臨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什麼所殺,好像一條蛆蟲隨隨便便就被蹍死了。

  枯梅不可置信地抓住原隨雲的手腕,沒有摸到脈搏跳動的跡像。

  又是試了試他的呼吸,仍舊不見一絲活的氣息。

  「不——」

  枯梅凄厲地大喊,怎麼也不願意相信是這個結果。

  她瘋狂地搖動屍體,幾乎要把對方腦袋給搖斷,但再也得不到一絲反應。

  枯梅抱著屍體跑出山洞。

  夕陽散落,仿佛將整座島嶼籠上一層血色。

  海風徐徐,風裡藏著初夏的氣息。

  沒有別的異狀,無從判斷剛才的強大氣流從何而來。

  枯梅衝入關押吳明的地洞,想撬開瘋癲老頭的嘴巴。不管他說什麼都好,多少給一個胡扯的解釋。

  吳明卻早就沒了呼吸,散發出腐臭氣味。

  他瘦得像是一具干屍,兩頰凹陷,兩顆眼珠已經完全渾濁。

  枯梅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十一天前最後一個啞僕想逃出島時,也被她殺了拋屍。

  大概半個月沒人給吳明喂飯,他被活活餓死了。

  死了,都死了!

  枯梅踉蹌地回到了地面,盯著原隨雲的屍體,看了好一會。

  這一會,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什麼都沒必要再想。

  忽然,枯梅癲笑起來。

  一掌擊向屍體心口,挖出了原隨雲的心。

  她又一掌擊向自己的心口,挖出了自己的心。

  枯梅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兩個顆心血肉模糊地融到一起。

  三刻鐘後,海船靠岸。

  涼霧在擊碎隱形陣之後,立即感到海面一陣劇烈晃動。

  她沒有冒進。

  不清楚陣法余波會引發哪種攻擊,先繞島遠遠地環行一圈觀察。

  除去第一波強烈震動,沒有發現別的異常情況。

  涼霧與葉孤城帶四名船員登島,讓六長老郝明與其余船員看守海船。

  不多時,見到兩具被挖心的屍體。

  兩顆心髒被攥緊在枯梅手裡,但已經變成了一坨難辨彼此的爛肉。

  涼霧無視這一幕死狀之令人作嘔,拿著卸除易。容面。具的藥水,往屍體臉上塗抹一番。

  沒有出現「脫皮」現像,說明死的兩個人沒有佩戴面具。

  她看了一眼葉孤城。

  葉孤城心領神會,對屍體摸骨檢查,輕輕搖頭。「沒有使用特殊武功易容。」

  涼霧又默默使用鑒定術。

  【鑒定術(大成):一具新鮮屍體,男性,死於真氣亂行;另一具新鮮屍體,女性,死於心髒缺失。】

  「原隨雲與枯梅死了。」

  涼霧宣布了這個結果,還是用從船上捎來的斧子,把兩具屍體的腦袋都砍了下來。

  砍下腦袋,以防詐屍。

  之後以屍為證據,通知華山派,內奸找到了。

  枯梅與原隨雲的屍體要被運走。

  還有一具屍體就地火化,是在地洞裡發現的干癟老頭屍體。

  尋遍半座紫禁城大的小島,只發現了這三具屍體。

  從島上洞窟的痕跡來看,曾經還關押過一批人。

  洞內或多或少殘留血腥味,但沒找到第四具屍首。

  那些死者與金靈芝一樣,都被拋屍大海了。

  涼霧也大致確定了被鳩占鵲巢的「鵲」是誰。

  多年前,宮九提過他跟著一個小老頭學過一些武功。

  地洞內,一個干癟老頭被囚禁至死。

  在他的屍體之側,牆上有一段血字。

  字跡歪歪扭扭,血跡干涸,但仍有一絲腥味,應是他臨死前割破手指所寫。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吾徒趙平切記,熒惑守心日,巨蚌吐珠時,驚鴻雁歸來,海上仙宮現。吳明,絕筆」

  當涼霧看到這一段血字,游戲面板上跳出了任務完成的通知。

  【「消失的它」完成,發放任務獎勵本世界坐標(待使用)。】

  這個游戲任務來得毫無預兆,始於葉孤城提起驚雁宮的存在。

  它耗時許久,經過兩年又四個半月,猝不及防地終於小老頭吳明的臨死留字。

  涼霧盯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八個大字,對於吳明能夠做到這一點持保留意見。

  另外,所謂留字給徒弟趙平。

  吳明如此長情嗎?十一年了,還放不下那個死了的太平王世子?

  這更像是一個坑。

  要是信了他的邪,被坑的還不只是宮九。

  涼霧反正一個字都不信。

  *

  *

  七月十三,鬼節將近。

  白雲城上,孤月懸天。

  三更將至,夜深人靜。

  涼霧倚靠窗邊,遙望天際明月。

  時間過得真快,她入住白雲城一晃將近三個月。

  其間,來了華山派代表接走了枯

  梅的屍體,也來了金家人接走了金靈芝的屍體。

  原隨雲的屍體履行了作為證據的作用後,被燒了,把骨灰隨便灑到糞池中。

  令人生厭的事不必多提,不如想些近來發生的趣事。

  這三個月,涼霧過得一如既往地充實。

  選定南海上的一座無人島作為迷空步障教的駐地。

  在五月初的一個黃道吉日,她像征性地挖了第一鍬土,正式啟動門派駐地的建造工程。

  涼霧也沒有辜負白管家的精心布置,充分欣賞了白雲城城主府的一草一木。

  豈能錯過葉孤城的藏書,包括那一頁數百年前獨孤求敗所繪制的「天地太極圖」。

  畫頁已泛黃,被蟲蛀的部分無法再復原。

  其玄奧氣勢卻不減當年,令人更加向往踏入戰神殿,一觀真正原版的《戰神圖錄》。

  投桃報李。

  此行白雲城,她早就准備好了一本絕密手抄本。

  當年虛竹毀去靈鷲宮地下石刻,將那些詭異武學遺跡記錄成一本厚厚的筆記。

  涼霧謄抄了這本石刻武功。

  今非昔比,她再也沒有看過就忘的奇怪反應,可以從頭到尾地如常閱讀石刻武功心法。

  將復刻本贈予葉孤城,也是期待憑此天外之學,一起尋覓通天之道。

  來到白雲城也不只是武學交流。

  進入七月,街頭巷尾張燈結彩,歡慶七夕佳節。

  涼霧與葉孤城一起度過今年的七月初七。

  參加穿針比賽,逛街尋覓美味小吃,也放兩盞河燈,望著燈火消失在流水盡頭。

  不過,兩人歡度了七夕,仍是以朋友的身份。

  「咚、咚、咚。」

  從外響起三下敲擊窗框聲。

  窗外,桂樹下。

  葉孤城一襲白衣,輕袂如雲,飄然而至。

  他似乎語氣如常地問:「今夜月色不錯,要不要去飛一圈?」

  涼霧承認今夜的月色很美。

  月即將圓滿,也是七月半鬼門開的征兆。

  不同於七夕的溫情脈脈,中元節的夜多了鬼氣森森。

  涼霧挑眉:「很快就要子時了。俗話說,七月半,鬼亂竄。這樣的夜,你邀請我去飛一圈?」

  葉孤城:「難道不是剛剛好?這樣的夜適合鬼差出行。」

  「有道理。」

  涼霧笑問,「還有別的由頭嗎?」

  葉孤城可疑地沉默了一瞬。

  他繼續面不改色地說:「十一年前,七月十三的深夜,我們在星宿海地牢裡相遇。時光荏苒,十一載悠悠過去,是要紀念一番。」

  如此森然鬼夜,哪個正常人會選擇表白心意呢?

  葉孤城默默自問自答了一句,原來是自己選的好時間,那完全沒問題了。


第104章

  初秋,白雲城夜涼如水。

  七月十四,子時城寂,街頭燈火闌珊。

  脊獸們佇立在屋頂靜默不語,仰望兩道白色身影從半空飛過。

  涼霧不是第一次在夜幕裡俯覽這座海島城。

  入住城主府近三個月,她在葉孤城的邀請下,一起飛了二十九個夜晚。

  兩人賞過月,聽過雨,輕觸薄霧。

  月夜,天上皎月與城裡華燈相映生輝。

  兩人站在城池制高點的鼓樓尖頂,任由海風漫卷衣袖,隨手一揮便能釣起一竿風月。

  雨夜,雨時急時緩地落下。

  兩人徜徉雨中,聽雨滴敲擊屋檐、長街、樹葉,又緩緩滲入海灘沙礫,欣賞一座城宛如水墨畫般悠然舒展。

  霧夜最是迷離。

  兩人隱於半空霧氣裡,亭台樓閣變得朦朧不清。

  整座城被輕紗籠罩,萬物若即若離。

  那一刻,城池變得很遠,彼此之間卻無限接近。

  今夜,時近中元。

  耳畔,秋風颯颯。

  鳥瞰青煙裊裊,一些人家開始祭祀先祖,正在焚燒香燭。

  涼霧與葉孤城飛過民居,飛過鼓樓,又飛過城牆。環城一圈後,在海島東岸降落。

  海岸線上有一片棕櫚樹。

  棕櫚的樹干挺拔,無旁枝斜出。

  寬大的綠葉全部集聚於樹頂,青翠似大蒲扇。扇走了炎熱,也扇走風霜,為人遮風擋雨。

  這樣一片棕櫚樹林,莊重而有序地守衛著白雲城。

  兩人漫步樹下。

  葉孤城自然而然地說,「我見過白雲城的很多面。陽光下、月色裡,被風吹雨打或被煙籠霧鎖,唯有一面未能得遇。」

  他說:「建城至今,快三百年了,這裡一直沒有下過雪。」

  涼霧:「很正常。地處南海的島嶼城池,降雪是極度反常的現像。」

  「確實。」

  葉孤城仰頭望了一眼層層疊疊的棕葉,「依照常理,這些棕櫚樹終其一生都無緣遇上一場雪。」

  他暫停腳步,「今夜,我想送它們一場悖於常理的奇遇,你也一起看看吧。」

  話音落下,指尖凝氣,直射棕櫚林上方。

  聚集水汽,又迅速降溫。水凝成雪,洋洋灑灑地隨風而落。

  七月南海,沿岸樹林。

  海浪在不遠處一次又一次拍打沙灘,「嘩嘩」擊岸聲不斷。

  頭頂,月華傾瀉。

  銀色光芒穿透樹葉間隙,落了一地的光影婆娑。

  伴隨月色,大雪紛沓而至。

  雪來時,沒有凜冽寒風,反而如夢似幻般地為青翠樹葉覆上一層白。

  涼霧注視著一場奇幻雪景的發生。

  她不覺寒意,只覺妙趣橫生。

  雪紛紛,也落到了兩人的發梢、眉角、肩頭,制造出了兩個「雪人」。

  涼霧:「謝謝你送我一場奇遇。」

  「不用客氣。」

  葉孤城說,「這場雪完全是你帶給我的靈感,奇遇總在意料之外降臨。」

  他頓了頓,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氣,將想說的話和盤托出。

  「近三百年,白雲城沒想過能遇上一場雪,今夜它遇到了。我也沒想過能遇上一段情,緣起於十一年前。

  不知不覺,我們認識十一年了。以後能換一種身份相處嗎?不只是朋友,也是道侶,是戀人,是戰友。」

  葉孤城從懷裡取出錦袋,右手穩穩地遞出,「我私庫的鑰匙,庫內物品任你隨意取用,你願意收下嗎?」

  雪仍在下,比剛剛更加洶湧。

  以雪觀心,足見造雪者的心緒起伏忐忑,絕對不是表面的平靜。

  涼霧望著葉孤城,想過有一天他會開口推進兩人的關系。

  當猜想照進現實的這一刻,滿心歡喜油然而生。

  不過,話說回來,哪個正經人選擇中元節前夜表白?

  葉孤城察言觀色,不需提問就立刻搶答:

  「如我之前說的,今夜紀念我們相遇十一年。何況你不是一般人,鬼差的相戀始於中元前夜,很是應景。」

  「這份別出心裁的巧思,著實令我印像深刻。」

  涼霧戲謔,「在挑選日期上,你很

  有分寸。我明白你之所以不選六月的理由,是避過了六月飛霜,世有奇冤的意像。」

  葉孤城豈會聽不出這是戲謔。毫不在意,全作誇獎對待。

  趁機追問:「既然你誇我日子選得好,何不獎勵我能夠心想事成。」

  稍稍抬起右手,示意涼霧收下代表他一片誠心的鑰匙,就是對他最大的獎勵。

  涼霧有意逗弄,故作為難地問:「誰叫你說得突然,如果我想不應呢?」

  葉孤城心裡一空,還是面色如常地回答:

  「遺憾是必然的,然後再接再勵,爭取下一次叫你同意。在你給出回答前,請讓我說明一件事。」

  他凝望近在咫尺的涼霧,雪覆蓋了她的發髻,似乎將青絲染成白發。

  葉孤城:「七月飄雪與冤案無關,只為一個美好的期盼。今夜你我同沐雪,唯願此生共白頭。」

  若能尋得驚雁宮前往天外天,當修為越高,長生不老不再是荒誕的夢,白頭反倒變得遙不可及。

  如此一來,期盼白頭偕老,是期盼能攜手走過漫長的永恆。

  涼霧恍然,這場雪竟然暗藏了如此深意。不等她回應,頭發就被按了幾下。

  只見葉孤城伸手壓了壓她發梢上的雪花,不叫雪輕易隨風逝去。

  涼霧:?

  一般情況下,是幫著輕輕拂去發間異物,哪有故意把發間雪壓實的操作?

  涼霧錯愕,「哪有你這樣的?」

  葉孤城也壓了壓自己頭發上的雪,理直氣壯地說:

  「第一次見到此生共白頭的美好場景,我想多留它片刻。現在,你能充分感知我的強烈心意了嗎?」

  涼霧啼笑皆非,卻坦誠地點頭,「感覺到了,不能更清晰地感知到了。」

  葉孤城不言,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眼底滿含期待,期待聽到一個應允他的回答。

  涼霧被看得仿佛墜入了天邊雲海。

  雲,變幻莫測。

  置身雲海,只覺被無窮溫柔包裹。

  令人流連忘返,敢往天上去,絲毫不懼高處不勝寒。

  「我答應你了,我們可以更進一步。不過,……」

  涼霧應了,但仍舊沒有接下代表信物的鑰匙,而是先伸出了三根手指,「我有三個條件。」

  葉孤城立刻說,「願聞其詳。」

  涼霧:「第一,將來不要婚宴,麻煩得很。最多邀請相熟的朋友吃頓飯。」

  葉孤城點頭,他也不愛過度熱鬧,「好。」

  涼霧:「第二,將來也不要孩子。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探索遠方,不知哪天會與這個世界告別。能尋到一個合適的教主繼承人,就是我的運氣了。」

  「當然好,我與你不謀而合。」

  葉孤城非常認同,「我也只想在離開前尋到一個合適的弟子。」

  白雲城城主一職不是完全的家族繼承制。

  第一任城主不姓葉,而是姓雲,將城主之位傳給了徒弟。

  白雲城與許多武林門派一樣,三百年來時而將城主之位傳給子嗣,時而傳給更具才能的弟子。

  葉孤城問:「第三個條件呢?」

  涼霧眨眨眼,「沒想好,先存著。」

  葉孤城笑了,也不怕最後一個條件似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他將錦袋塞到涼霧手心,「如你所願,最後一個條件先存著,這也充當一回憑證。」

  涼霧鄭重地收好私庫鑰匙,要她立刻拿出一枚信物,她還真沒有准備。

  就地取材,折一大片棕櫚葉,融去雪花,現編一把棕葉小寶劍。

  把它遞給葉孤城,「涼霧牌寶劍,別無分號。閑來無事,你能憑此睹物思人了。」

  葉孤城妥貼劍收入懷中。

  他收集過許多寶劍。別看這一柄「葉編劍」不足手掌長,卻能斷定它的威力最為凶猛,是能直刺他心房最柔軟的位置,定當好好珍藏。

  想來遺憾,之前涼霧送的碎銀護身符,在鐵掌山發揮了防護功能後,化成粉末隨風而逝。

  涼霧沒給對方嘆息的時間,撓了撓他的手心。

  興致勃勃地建議,「擇日不如撞日。紀念定情的第一夜,我們去試一試新鮮刺激的?」

  葉孤城手心一癢,癢意瞬間蔓延到心頭。

  他控制著自己沒有過度聯想,但子時已過,正常人第一反應是該上床睡覺了。此刻,還能玩什麼?

  葉孤城問:「去哪?」

  涼霧:「上船。」

  海風猛起。

  風大,差點將「船」字吹成了「床」字。

  葉孤城慶幸自己的聽力夠好,沒有聽岔劈了。

  涼霧勾著對方的小指,「向「六六六號」,出發。」

  從東岸飛一飛,兩刻鐘後到了停船港口。

  「六六六號」沒留人,船員們入城休整,每天中午輪班來打掃檢查一圈。

  涼霧輕車熟路地摸黑領路,帶人前往她的艙房。

  開門,燃燈。

  她指向舷窗下的兩盆花,「情花,我向公孫長老要了種子,在海上種活了,這兩天剛剛開花。

  你要是喜歡,明天捎一盆回府,但要注意別讓旁人碰到尖刺,畢竟預備的解毒丹數量有限。」

  葉孤城謝絕了,「不必了。一年到頭,我在府裡最多住上三四個月。不用讓白管家冒著被扎中毒的風險。」

  他問:「情花有毒,你為什麼養它?」

  「當然是為了體驗情花帶來的刺痛。」

  涼霧說得理所當然,「你不好奇情花帶來的神奇中毒體驗嗎?情動則有鑽心之痛,它與定情之夜很相配,不是嗎?」

  涼霧真心實意地想要試一試。

  百毒不侵的體質,早就讓她覺得也是一種缺陷。不知毒的運行,何來攻破毒素之際的突破呢?

  情花據說來自天外,也許能成為讓她有感的毒。

  反正有解毒丹在手,有了不被毒死的底線保障。

  葉孤城:?

  哪對正常情侶在定情的第一夜,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玩劇毒的?

  涼霧目光灼灼,期盼之色溢於言表。這樣的新鮮刺激體驗,值得來一把。

  葉孤城笑了。

  他再也不復平靜表情,終於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真實情緒。「這個提議,真的好了。」

  兩人伸手,握住同一根花枝。微微用力,讓尖刺扎破皮膚。

  燭火搖曳,光線昏暗。

  當雙方的指尖流出鮮血,血順著情花的花枝緩緩往下流。血液相融到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血,紅得迷離。

  很快,兩人俱是感到心口一痛,暢快地相視而笑起來。

  涼霧望著那一抹紅,忽而開口:「你說怎麼辦?我想親一下你的傷口了。」


第105章

  兩人的鮮血順著花枝蜿蜒而下,沒入花盆的泥土裡。

  彼此都傷在指尖。

  針刺般的傷口很小,但扎得極深。

  葉孤城眼底蕩起漣漪,只為涼霧這一句想親他的傷口。

  他沒有回答,先一步牽起涼霧的手,吻上她指尖。

  涼霧傷口的血腥味,瞬時在他的唇齒間彌散。

  他還能嘗到一縷沁人心脾的甜,那是被情花之毒侵蝕後的鮮血味道。

  涼霧被吻得指尖輕輕一顫。

  十指連心,傷在指尖的情花之毒滲入經脈,令人心如刀絞。

  十指連心,吻在指尖的綿綿癢意竄入血液,誘人心頭悸動。

  劇痛與心癢來回交織,感官的刺激被無限放大。

  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擂,嗅到空氣裡迷亂的腥與甜,甚至感到神魂搖蕩,幾欲觸摸生命的始與終。

  不過,涼霧仍是穩穩端坐,除了指尖發顫,表面無異樣。

  海風吹。

  停靠在港口的船開始搖晃,隨著一波接一波的海浪起伏。

  浪翻浪湧,不知許久。

  葉孤城結束了落於對方指尖的綿長之吻。

  抬頭,看到涼霧不動如山地坐著。

  若非她眸盈秋水,眼波流轉,好像真的對這個吻無動於衷。

  涼霧掃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如玉光潔,不見半點猩紅。

  被花刺扎破的位置,沒了外力的持續刺激,不再流血,只留一個忽略不計的破皮傷口。

  血不會消失,它轉移了。

  她的指尖血,染紅了葉孤城淡色的唇。

  這張面如冠玉的臉上,不只薄唇泛紅。

  他的唇角也殘有一滴血痕。很小,僅如一粒紅豆。

  紅豆,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燈火幽黃。

  涼霧不著痕跡地將視線從葉孤城的唇角血色上移開。

  她取來一塊素白手帕。

  拉過對方的手,為其清理傷口附近的血跡。

  涼霧不急不緩地擦拭著,一下又一下,讓白帕沾上了深淺不一的紅。

  葉孤城只覺一顆心越來越癢。

  每一次指尖被擦拭,素帕一角也會輕輕掃過他的掌心,仿佛若即若離地描摹著他的掌紋。

  手掌的癢無法得到緩解,它沒入皮膚,順著心脈襲擊心髒。

  葉孤城忍耐著,克制著,壓抑著,面不改色地攤開手掌任由涼霧動作。

  他感覺到手帕不只拂過了掌紋,還拂過了手上因為常年握劍而生的薄繭,似要撫摸清

  楚他的前半生。

  癢意越積越盛,終是到火山爆發的臨界點。

  他欲收緊手指,一把握住作亂的源頭,那塊手帕卻先一步被抽離。

  「好了。」

  涼霧微笑,「你手上的血跡擦干淨了。」

  葉孤城抓了一個空,反而笑問,「然後呢?」

  涼霧明知故問:「什麼然後?」

  葉孤城:「我不僅指尖有血,不是嗎?」

  涼霧:「你知道。」

  葉孤城不遲鈍,怎麼能感覺不到嘴角血跡,「我能感覺到。」

  涼霧:「所以呢?」

  葉孤城:「你剛剛說想要親一下傷口,現在指尖不見血,不如換個地方。」

  涼霧十分確定這是一場蓄意引誘。

  明知是勾引,豈能浪費對方的良苦用心。

  她笑著傾身,在葉孤城的唇角落下一個吻。

  當血跡化於唇間,彼此壓抑許久的心癢被徹底點燃。

  兩人相擁著,釋放內力。隔空取物,將船錨拔了起來。

  船,在內力催發下起航。

  夜空,圓月獨照。

  海上,雲纏霧繞。

  一艘海船緩緩駛出了白雲城的港口。

  船隨波逐浪,向著大海飄去。搖搖晃晃,恣意游蕩。

  *

  *

  天樂四年,二月初。

  眨眼間,新皇登基四年半了。

  陸小鳳乘坐了一艘前往南海的船只,它即將靠岸。

  同船,黃藥師領著他的兩個徒弟曲靈風與陸乘風。

  這艘船從杭州而來,往迷空島而去。

  迷空步障教的駐地修建了一年又八個月。

  主體建築全部完工,工程進入收尾階段。

  黃藥師帶著兩個徒弟上島,請掌門師叔祖過目掌眼。

  陸小鳳搭船登島,是送兩個消息。

  一個消息是關於他的喜訊。

  薛冰去年除服,兩人決定今年初秋成親。

  另一個消息就叫陸小鳳有點頭禿。

  他作為西門吹雪信使,把一紙戰帖送到南海。

  不是給涼霧的,涼霧又不用劍,而向白雲城城主約戰。

  「哎……」

  陸小鳳嘆氣,他真不希望兩敗俱傷,但心知此事勸不住。

  這種下戰書的信使不是隨便誰都能做的。遇上脾氣不好的,說不定就先斬來使。

  陸小鳳與葉孤城素昧平生,也不知白雲城城主是否會應戰。

  此去迷空島,想請涼霧代為引薦。

  同在南海,她與葉孤城至少有過一面之緣。

  原隨雲與枯梅的老巢被鏟除,是涼霧所為。

  兩具屍體從白雲城運回大陸,葉孤城作為一城之主或多或少了解情況。

  陸小鳳由此判斷涼葉兩人有過交集。

  涼、葉。

  陸小鳳默念著這兩個字,不由覺得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究竟在哪裡聽過呢?

  他拍了拍腦袋,撥弄了幾下胡子,任憑怎麼開動腦筋,卻是想不起來。

  黃藥師默默搖頭,瞧著陸小鳳陷入奇怪狀態,沒有與他搭話的想法。

  作為極少數的知情者,他才不會說出「葉孤城等於柳不度」的真相。

  這種事是要本人揭露。

  海船如期靠岸,島上塵土飛揚。

  初春時節,迷空島在完善陣法,又是種植樹木,又是搭建假山。

  涼霧接見了曲靈風與陸乘風。

  後者在陸家莊婚宴上見過一次。

  四年前,黃藥師參加完陸左兩家婚宴,就動了收徒的心思。

  直到去年,他才正式把十八歲的陸乘風收入門下。

  這四年,陸乘風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他比從前高一個頭。

  光長個子沒用,武功與腦子也要漸長才好。

  另一個徒弟曲靈風年長幾歲。

  黃藥師遇上他的時間遲了一些,卻更早將他收入門下。

  涼霧對此不置可否。

  對迷空步障教的兩位新門徒,談不上不滿意,但也談不上多看好。

  在演武場,她觀看曲陸兩人的對練,不吝誇獎二者的性情不錯。

  就武功方面,只說年輕人很有大的進步空間。

  天資不高,難入一流。

  這種大實話就不說出來打擊人。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現在可以確定兩者不是年輕成名的那一款,但也不能斷言沒有大器晚成的可能性。

  人的機遇很玄妙。

  涼霧本人就是經典的奇遇例子。

  不談她的穿越時空,黃裳年近八十歲才寫出《九陰真經》,而他人生的前六十多年都不會武功。

  指不定哪天一場大徹大悟,或是一場天降奇遇就會叫普通人變成絕世高手。

  因此,不必斷言曲靈風與陸乘風的未來如何。

  「去種樹吧。」

  涼霧沒有多留兩人談話。

  她才不想絮叨,不如讓兩人直接投入門派的建設中,幫著種樹造陣。

  武學天賦難得,可遇不可求,但對門派的忠心可以後天培養。

  某種意義上,黃藥師比她強,至少尋到了兩個合心意的徒弟。

  她想找一個合適的教主接班人,但無法從已有的門人裡挑選,誰都不合適。

  黃藥師性情太桀驁,麻衣教的長老們年事已高,張潔潔只想天南海北地玩耍。

  選擇宮九,變數更大。

  就沒聽過哪家教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是在尋找正確的前路。

  陸小鳳瞧著演武結束,走到涼霧身邊問:「剛才的比試,你看如何?」

  涼霧:「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ヾ

  陸小鳳脫口而出:「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ヾ

  涼霧失笑,「你還想著篡位呢?都是過去的事了。」

  陸小鳳連連擺手,「順嘴,就是順嘴就把老白的詩念出來了。」

  「你來南海一趟,不能是找我對詩來的吧?」

  涼霧確定這人別有來意,「為捎喜訊的話,托黃藥師把請柬帶來不就行了。只要今秋有空,我定會去喝一杯喜酒。」

  陸小鳳實話實說:「我打賭輸了,做一回西門吹雪的信使。他想約戰葉孤城比劍,托我走一趟白雲城以示鄭重。我先來找你了解情況。同在南海,你與葉城主認識吧?」

  涼霧點頭,卻把重點放在了西門吹雪身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前年春天西門吹雪與孫秀青成親。去年夏天誕下一子,孩子應該還沒一周歲吧?」

  這樁婚事之所以傳到了南海之遙,不是因為大辦特辦,而因婚前的峨眉山一戰。

  獨孤一鶴考驗西門吹雪,與之比劍。

  西門吹雪沒贏。

  他只會殺人的劍法,若是贏了也就是殺了孫秀青的師父。

  獨孤一鶴卻也談不上贏。

  他的年事已高,在處置霍休之案時,將掌門之位交給了馬秀真。

  與西門吹雪一戰讓他傷得不輕,往後不會再動武了。

  陸小鳳聽得懂涼霧的言外之意。

  現在孩子不滿周歲,西門提出比劍之約,究竟沒把誰

  放在心上呢?

  是西門死於劍道無悔無怨?還是他認為葉孤城不會贏?

  不談孫秀青是否贊同此事,孩子太小了,就要讓父親缺位嗎?

  「哎……」

  陸小鳳又嘆氣了,「我勸過。西門只說請我先去一趟南海,比劍的具體可以再約。這兩三年內,由葉孤城作決定。」

  涼霧不對別人的家事多加評論,只說:

  「如果你想當面轉達約戰口信,恐怕要等上一個月,聽說葉城主近期不在白雲城。」

  這一年半,迷空島在緊鑼密鼓地建設中。

  涼霧與葉孤城也沒閑著。

  今年春節,終是將聖火令上的波斯文武功全部翻譯出來。

  山中老人所著的武學與中原武功的路數相去甚遠,是完全不同的武功體系。

  聖火令武學讓兩人靈光一閃,最終確定了召喚驚雁宮降世的方法。

  有道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像」。

  再結合絕情谷的藏書陣法,可以提出一個構想。

  當一個世界運行規則在冥冥之中達標破碎虛空的門檻,驚雁宮才會出現。

  直白點,它是高手檢測器。如果武道衰弱,時無高手,它可能不會來。

  前朝蓮生門的召喚陣,會集門派高手一同出力,讓驚雁宮的降臨地在西域地下城附近。

  今時不同往日。

  三百年前的誅魔計劃讓天降試煉場偏離軌道,想要引其重回正軌必須釋放更多能量。

  因此,選擇特殊地點,選擇特別時間,設置太極萬物陣。

  借著陣法的增幅效果,成千萬倍地放大一眾武功能量,牽引驚雁宮現世。

  既然驚雁宮是某種檢測器,召喚它就不能只用一種屬性的武功,融合釋放不同武功,成功的概率更大。

  具體的操作方法仍在探討中。

  葉孤城不會一直待在白雲城,要出門尋找稱心如意的徒弟。

  畢竟一個合適的城主繼位者不可能從天上摔下來。

  涼霧隱下細節,只對陸小鳳說:「你去羊城玩一圈,等三月再去白雲城。」

  「也好。」

  陸小鳳多問一句,「能不能給我一點建議?依你看,這場比劍誰會贏?」

  「我沒看過西門莊主的劍術,不能下論斷。」

  涼霧說得客觀,「我能說的是葉孤城不只會殺人的劍法。」

  陸小鳳自動翻譯,葉孤城的劍術已臻化境,足能收放自如,留人一命。

  「都活著就好。」

  陸小鳳長舒一口氣,足夠相信涼霧的判斷。

  也不打擾迷空島門派駐地的收尾工作,吃了一頓便飯,乘船去羊城。

  臨走,他說羊城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不日就給迷空島得大伙捎去幾樣嘗嘗鮮。

  *

  *

  羊城,碼頭。

  陸小鳳剛剛下船,正要拋銅錢決定往哪個方向走。

  忽而,一道人影三步並作兩步,跌跌撞撞朝他衝了過來。

  陌生的年輕男人臉色煞白,「咚」一下砸在他的面前。

  陸小鳳迅速後退,沒有被砸到腳尖,卻看那個不認識的男人虛弱地伸手虛抓了一下。

  「四條眉毛,你是陸小鳳,愛管閑事。」

  男人強撐著說,「找到涼霧,告訴她,三年之期已到,西方魔教恭迎新教主繼位。」

  男人說完,兩眼一閉,昏死過去。

  陸小鳳:?

  這是碰瓷吧?他是被碰瓷了吧?!被碰瓷的,很可能還不只他一個。


第106章

  「這位是你給我捎的『羊城特產』?你的送禮速度也太快了。」

  涼霧瞥了一眼昏睡的年輕男人,這就是陸小鳳召喚她來羊城的原因。

  她很難不為薛冰捏一把冷汗。

  以陸小鳳被麻煩纏身的速度,薛冰與「麻煩雞」的婚宴真能順利舉辦嗎?

  陸小鳳也無奈,有的天賦本領,他無法操控自如,比如讓麻煩適時遠離他。

  「我也想不到雙腳剛剛上岸,就被人碰瓷。玉天寶這個家伙,你以前從來沒見過?」

  涼霧搖頭,「別說見過,就連聽都沒聽過。」

  三天前,陸小鳳在碼頭被突然碰瓷。

  他不可能傻傻地立刻調頭出海找涼霧,必須向年輕男人打聽得清楚一些。

  把人強制弄醒,問清對方姓誰名誰,又與西方魔教是什麼關系。

  來者玉天寶,西方魔教教主玉羅剎的兒子。

  理論上,他是下一任教主的有力候選人,但武功太差了。別說勝過父親,就連魔教山門的守衛也打不過。

  玉天寶自稱對做教主沒興趣,他擅長吃喝玩樂。

  不管誰接任,只要優待他這位前教主的孩子,每月給足零花錢,他就舉雙手雙腳贊同。

  三年半之前,玉羅剎在教內宣布了一件事。

  他再次強調了創立魔教時的話,將來把羅剎牌傳給誰,誰就是新教主。

  那段發言變相否定了玉天寶的順位繼承權,除非他拿到羅剎牌。

  「當時,玉羅剎放話讓教眾們都好好表現,他會進行為期三年的考察。

  去年腊月二十二,原定正式公布羅剎牌傳給誰的日期,不料突發意外。」

  陸小鳳轉述玉天寶驚魂未定的描述。

  「那天早上,玉羅剎被發現死在臥室,被人亂劍砍死,隨身攜帶的羅剎牌也不見了。

  事發時,玉天寶不在山上,他很熟練地偷溜去玩了。等得知教內巨變,出現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陸小鳳賣了一個關子,「你猜猜是什麼事。猜對,我請你吃晚飯。」

  涼霧聽到羅剎牌被盜,即刻確定這不是一起普通的凶殺案。

  真正的羅剎牌,早在三年半之前就被神雕撿走了。

  從時間上看,與玉羅剎宣布得羅剎牌得魔教的時間一致。

  近三年多,涼霧把神雕的贈禮放在游戲背包裡。

  不管羅剎牌能否號令西方魔教,只把它當成一塊備用的特別能量石。

  特殊的陣法需要特殊能量源。

  參考吳明的隱形陣采用了深海奇物,為召喚驚雁宮多准備一些能量源是有備無患。

  直說了,涼霧不會把羅剎牌還給玉羅剎。

  玉牌是神雕憑本事在高原冰川縫隙裡撿的,又不是從玉羅剎枕頭底下偷的。

  涼霧不在意被冠上黑吃黑的美名,叫玉羅剎吃這個悶虧。

  三年以來,安然無事。

  沒想到兜兜轉轉,西方魔教還是找上了她。

  對方是知道她拿了真的羅剎牌?還是出於別的原因?

  涼霧猜想著,又瞅了一眼呼呼大睡的玉天寶。

  這廝只受了一些皮肉傷。

  據他對陸小鳳說,用了一個半月狂奔到了羊城。

  每天睡不滿三個時辰,把找新教主的任務委托出去,終於能放心睡了。

  涼霧說出了猜想,「去年腊月,玉羅剎被害後,玉天寶是不是發現身上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塊羅剎牌?」

  「你猜對了。」

  陸小鳳說,「事發前夜,玉天寶去了賭場,輸了三百兩銀子。他不開心,花掉身上的最後一塊碎銀,在酒攤買酒喝。」

  「玉天寶是一個人喝酒。第二天,他在客棧長租的房間裡醒來,猛地發現腰間多了一塊羅剎牌,嚇得酒全醒了。」

  陸小鳳也問過細節,「玉天寶去找酒攤老板問情況,老板說是玉天寶獨自醉醺醺地離開,沒有瞧見別的人。客棧的伙計也沒看到誰進入玉天寶的房間。」

  一塊羅剎牌,不請自來地出現。

  玉天寶心慌不已,生怕是誰從玉羅剎手裡盜了牌子,要嫁禍給他。

  再去打探消息,聽說父親被殺了。這下徹底傻眼,立刻逃入中原。

  他沿途變賣了昂貴衣服、發冠、佩飾等等,籌得一些車資。穿著粗布麻衣來到南方,只為尋一座新靠山。

  之所以找涼霧,理由也是非常充分。

  陸小鳳:「玉羅剎的武功是他自創的,其中一招很特別,名為「大霧彌散」,叫人瞧不清他如何出招就死於霧裡。這個特征僅有西方魔教高層知曉。」

  涼霧嗤笑,「難不成在魔教高層眼中,我是玉羅剎的愛徒?他放養在中原武林的殺手锏?」

  陸小鳳朝著床頭的方向努努嘴,「玉天寶是這樣講的,所以帶著羅剎牌來找你了。

  我想先瞅一眼牌子,他還不讓,說要等尋到你再給看。」

  碰瓷他的人說不讓,他就聽話地不看,豈不是成了陸呆雞。

  陸小鳳租了一間房子,安頓了身無分文的玉天寶。

  等人睡著,對其徹底搜身。連鞋墊也沒放過,自是取到了羅剎牌。

  「瞧,就是這塊。」

  陸小鳳把玉牌遞了出去,「雕工精致,玉質上乘。除此以外,它只是一塊玉石而已。」

  涼霧仔細打量。

  以肉眼很難區分真假羅剎牌,僅從外表看兩塊玉牌是一模一樣。

  入手,感覺上有了微妙差異。

  只有使用過特殊能量石,才能懂得那種感覺。

  她又使用了鑒定術。

  區別真羅剎牌的材質被鑒定為能量石,這塊玉牌的材質是和田玉。

  玉羅剎被殺。

  緊接著,一塊假牌子離奇閃現在玉天寶身上。

  這毫無疑問是一場陰謀。

  不論制造者是誰,制造陰謀必有所求。

  此事一出,不提更大的目標,至少能讓西方魔教亂起來。

  涼霧把玉牌拋給陸小鳳,「你從哪裡搜出來,給它放回去吧。我就當沒見過。」

  陸小鳳:「西方魔教的事情,你准備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涼辦』。」

  涼霧說,「走吧,晚飯請我吃一碗涼拌面。等玉天寶睡足了,讓他打哪來回哪去。」

  陸小鳳追問:「你不管了?」

  涼霧說得理所當然,「我不是玉羅剎的弟子,他又對我往日無恩,憑什麼管?」

  「西方魔教的教主,這種苦差事誰愛當誰當。我在南海享受陽光沙灘還來不及,為什麼要去高原冰山吹冷風?」

  涼霧說的是肺腑之言。

  假設玉天寶如他所言,只想做盡情享樂的鹹魚,又怎麼能叫素不相干的人去做他的靠山。

  做靠山,這可不是輕松的活。

  涼霧尚未找到迷空步障教的合適接班人。

  她沒有稱霸江湖的想法,何必吃力不討好地吞並西方魔

  教。

  「甚是有理。」

  陸小鳳把牌子掛回玉天寶的脖子,就像從沒取下過一樣。

  他問涼霧,「請你吃晚飯,去哪家店?」

  涼霧:「走吧,涼拌肉絲面加蛋,我知道有家館子做得不錯。」

  兩人說著走出房間。

  反手關門,卻沒有立刻離去,而是靜靜地在門口站了兩炷香。

  竊聽屋裡的動靜,只聽到玉天寶發出時斷時續的鼾聲,他睡得非常香。

  涼霧與陸小鳳面面相覷。

  不知該誇玉天寶心真大,還是該嘲諷這人缺心眼。

  兩人搖搖頭,翻牆離開租屋。

  等來到街上,陸小鳳才說,「剛剛我確認了玉天寶的頸上脈搏,他不是裝睡,是真的睡著了。」

  涼霧:「玉天寶不像從西方魔教裡長大的。還是江湖傳言有誤?魔教其實不會爾虞我詐,實則是相親相愛一家人?」

  陸小鳳也覺得不可思議,「傳聞玉羅剎殺人不眨眼,教眾都畏懼不已,他怎麼會養出這樣一個孩子?」

  陸小鳳困惑,「難不成玉羅剎把為數不多的溫情都給了孩子,導致慈父多敗兒?玉羅剎沒想過他死了之後,還有誰能給玉天寶兜底嗎?」

  「只能確定一點。」

  涼霧推定,「玉天寶被教成這般性情,玉羅剎是真沒想過要這個兒子繼承教主之位。」

  「說到教主之位。」

  陸小鳳問,「你當真不往西域去瞧一瞧?樹欲靜而風不止。玉天寶能找來,說不定還有其他魔教教眾能尋來。」

  涼霧:「武功,一日不練三日空。迷空島的大伙正缺各種陪練,魔教教眾趕著免費送上門挨打,我也就不客氣地笑納了。」

  「哈哈,這話有理。」

  陸小鳳哈哈笑了。

  涼霧又說:「不過,我本來有前往西域的計劃。等迷空島徹底完工,下個月出發去昆侖之西,到明教的光明頂走一趟。」

  聖火令的波斯文武功已經被破解。

  上面提到搭配《乾坤大挪移》使用,效果更好。那是明教教主的獨家武學。

  根據聖火令的描述,葉孤城推測《乾坤大挪移》對完成召喚陣有幫助。

  當「挪移」之術練到極致,不限於借力打力地使用萬般武功,更是對天地萬物的騰挪變化。

  為此,不妨走一趟明教,沿途還能勘測何時何地布置召喚陣。

  如今,西方魔教亂了,昆侖山脈東側短期內不會太平。

  這也無妨。打成一鍋粥,說不定叫她渾水摸魚。

  涼霧:「玉天寶的出現給我提了一個醒,稍稍偽裝進入昆侖山脈。

  免得我被八抬大轎請上山,非要叫我接手教主之位。」

  是時候了,讓傳奇小說家「炎飆」再次出山。


第107章

  玉天寶一覺醒來,又一次天塌了。

  他認定的魔教神秘繼承人,居然拒絕接任教主之位,讓他打哪來回哪去。

  「我不走。」

  玉天寶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也沒蠢到回昆侖送死。

  「爹被殺了,像征他身份的羅剎牌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身上。我回去,教眾肯定會向我討一個說法。我連守門的也打不過,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玉天寶話鋒一轉,「你不一樣,跺跺腳就能讓那些人嚇得屁滾尿流。同樣持有羅剎牌,我是德不配位必遭其殃,你是實至名歸叫萬人稱臣。」

  涼霧挑眉,她在魔教究竟是什麼樣的形像?

  這一年半,她不是一直窩在南海監工造島。

  三不五時去上岸去嶺南,見識當地門派的武功,進行友好切磋。

  也沒聽說「彌天大霧」成了小兒止哭的新利器。

  一路向西,關外青藏高原上的魔教又是聽到了什麼變異版本的江湖傳聞?

  玉天寶察言觀色,立刻改了有點粗鄙的用詞,「不是屁滾尿流,是噤若寒蟬。」

  涼霧暗道這也沒有區別。

  她拋出犀利一問,「魔教教眾是更怕你爹,還是更怕我?」

  「我爹。」

  玉天寶脫口而出答案,又道,「但他被殺了,你活著。大家自然更怕你。」

  涼霧從這句話看出了西方魔教的行事風格,八個字概括「強者為尊,人走茶涼」。

  「你說了不少話,卻是少了一句。」

  涼霧似笑非笑地問,「你想要擁立我做新教主,你看好我的實力,你期待我能保障你逍遙快活。那麼玉羅剎父之死呢?你不要求我幫忙找到殺父真凶嗎?」

  玉天寶一噎。

  從委托陸小鳳到面見涼霧,他確實沒提過要為父報仇。

  「我、我……」

  玉天寶磕巴了幾下,「你同意接管魔教,勢必要查清我爹之死。這是必經的一步,不用我說。」

  涼霧一針見血,「客觀上的必須查,與主觀上的希望查,是兩碼事。

  看來玉羅剎與你不是父慈子孝。他讓你隨心所欲地玩樂,供你花錢如流水,可你對他的死活漠不關心。」

  涼霧:「今日,你對父親尚且如此。來日,你會如何對待新教主呢?」

  「我不是白眼狼!」

  玉天寶喊出這一句,終是爆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

  「是!爹是對我有求必應,但我覺得他沒有真心。我說不想學文章就不用學了,我武功練不好就不必練了。隨便我盡情享樂,有一天就快活一天。」

  「小時候,菊長老勸過爹幾句。她去世後,沒人再要求我。爹說他是教主,我作為他的兒子要什麼有什麼,不用辛苦打拼。」

  玉天寶一直樂得輕松,但被保護得再好,只要在魔教生活就會看到教眾們之間的廝殺。能者上位,敗者比喪家之犬過得還不如。

  「午夜夢回,我也害怕。等哪天爹不在了,我會是什麼下場?前幾年,想要找點正事做,但干啥啥不行。

  我吃不了苦,已經享受慣了。爹沒有責罵我混日子,反倒給更多的錢隨我花銷。」

  玉天寶更有了一種不可對外言說的感覺:

  「比起我努力上進,我混日子的態度似乎更讓爹滿意。你說這正常嗎?」

  涼霧默然,玉家父子倆的相處確實不正常。

  玉天寶無措地撓了撓頭,又是自嘲地說:

  「有的事察覺到它不正常,但不能往深了想。我沒本事,知道真相後,八成承受不住。」

  他也想開了,「不問,不查,不改變,至少我能瀟灑快活幾年。去問,去查,去弄個究竟,也許我馬上小命不保。」

  混一天是一天,混過一年再一年。

  玉天寶情願稀裡糊塗一輩子。對他自己尚且如此,對玉羅剎也一樣。

  「誰殺了爹,誰把羅剎牌放到我身上,歸根到底無非是利用我達成某個目的。

  我費力了

  解真相又能怎麼樣?我沒本事給爹報仇,也沒本事不被人利用。我認命了,不明不白也能過一生。」

  百種米養百種人。

  有人寧可清醒地死,有人只想渾噩地活。

  涼霧不贊同後者,但也不會強逼玉天寶成為前者。

  「謝謝你的坦誠,也謝謝你認可我的實力。只是我對魔教教主之位真的沒興趣,也給不了你想要的優渥待遇。」

  她真心建議,「羅剎牌被神秘人放到你身上,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趁著追兵未至,你另擇靠山吧。」

  玉天寶想破頭也想不到還能找哪座別的靠山。

  除了被長老們畏懼的「涼魔頭克星霧」,誰還適合接掌西域魔教?

  他才不是隨便把羅剎牌拿出來送人。有些人武功再高,也與魔教不搭。

  說不定聽他自爆身份,不是直接砍掉他的狗頭,就要禁錮他的自由。

  這點江湖常識,玉天寶還是有的。

  找上涼霧,不僅因為她的武功與玉羅剎有相似之處。

  更因為在接管門派方面,她有經驗。

  將麻衣教成功收入囊中,並入她所創的迷空步障教。

  迷空步障教,助你探險未知人生。

  門派提供陪同探險的業務,價格面議,但要滿足一個前提條件——有必死的覺悟。

  這般苛刻的條件,還能有客戶嗎?

  還真有。

  近一年江湖傳言,頂級向導宮九陪同一只巨雕行走江湖。

  玉天寶偶爾清醒時也會羨慕。

  比起他流連的賭場與酒樓,翱翔於天的日子才是真的暢快。

  家雀也知鴻鵠之志。

  可惜,他吃不了苦、耐不了勞,想得再明白,輪到做的時候就一塌糊塗。

  這輩子吃的最大苦就是這一個半月。

  典賣了所有的行頭,裝成丐幫預備役,從西域逃到羊城。

  好幾次差點被打,他滑跪的速度夠快。

  他都覺得足夠幸運,逃到羊城只是受了些皮外傷。

  在碼頭晃悠著尋找去迷空島的機會,只等了五天就遇上愛管閑事的陸小鳳。

  再逃一回的話,連路費也湊不齊,小命還能留多久?

  這種時候不指望肆意地吃喝玩樂了,先能活幾天是幾天。

  忽而,玉天寶靈機一動,「我能加入迷空步障教嗎?」

  打不過,就加入。

  已知魔教那群人不敵迷空步障教,所以他要加入。

  玉天寶又著急補充,「讓我打雜就行。」

  「你還挺頭腦靈活。」

  涼霧不是嘲諷,而是陳述事實。

  玉天寶能在西方魔教活到二十多歲,不只有玉羅剎的護航,也有他的生存之道。

  這套辦法不夠高明,也不會被很多人稱頌,但也是一種及時行樂與靈活應變的活法。

  涼霧:「不是誰都能加入迷空步障教。如果你有自信留意,只有五成麻衣教門人加入我教。入教,有一套刪選標准。對熟人尚有要求,更不必提是對外選拔。」

  玉天寶問:「要我做什麼?」

  「你能做什麼?」

  涼霧反問,「你身上的麻煩太大了。想迷空步障教為你遮風擋雨,要問你能給什麼。」

  玉天寶能交出像征魔教繼承權的羅剎牌,但這玩意已經被拒收了。

  他還有什麼呢?

  從魔教偷溜下山,豐富的吃喝玩樂經驗?

  「我對魔教的大小密道都很熟悉,也知道東昆侖大大小小的娛樂場所。」

  玉天寶說,「我幾乎都去過。對了,有一家賭場還沒來得及去,它就倒閉了。銀鉤賭坊,藍胡子開的。」

  涼霧記得這家賭坊。

  銀鉤賭坊背後是黑虎堂。

  堂主方玉飛對往來商隊索要天價「保護費」,連朝廷的使臣也不放過,被宮九給一鍋端。

  玉天寶:「我還看過不少魔教藏書。記錄了整個昆侖山脈各種各樣的事情,哪有鬼怪出沒,哪有疑似有玉礦,我都背得出來。用這些內容來換一個在迷空步障教打雜的名額,可以嗎?」

  涼霧計劃遠赴昆侖,相關情報是多多益善。

  不只為了去明教找《乾坤大挪移》,也想尋覓一個地點布置召喚陣。

  自古昆侖多奇事。被譽為萬山之祖,也被稱為第一神山。

  最可能在昆侖山脈裡有所得,成功計劃召喚驚雁宮。

  涼霧卻沒有表現出多少迫切的需求。

  「這裡是南部沿海的羊城,距離昆侖萬裡之遙。我不派人去昆侖驗證,怎麼能確定你是不是胡編亂造?」

  玉天寶頓時像是霜打的茄子,他身無長物,真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行吧,我也不太苛刻。」

  涼霧似乎勉勉強強地發一次善心,「給你十天,把你所知都寫出來。十天後,如果內容令我滿意,你就在羊城的「鮮味鋪」打雜。」

  鮮味鋪本是萬福萬壽園的產業。規模不算大,買賣干貝、海蝦、蛤蜊等食材。

  一年半前,金靈芝、枯梅與原隨雲的屍體被先後發現。

  這間鋪子作為金家給出謝禮之一送給涼霧,感謝她為金靈芝之死找到了真相。

  涼霧轉手將其充作迷空步障教在羊城的聯絡點,與海上的迷空島通訊往來。

  海貨生意照舊,但從掌櫃到伙計全換成了教內人手。

  給玉天寶安排這個去處,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他的小命,只要他能吃這份苦。

  涼霧把醜話說在前面,「你負責打掃店鋪,試用期一年,包吃包住,每月工錢一百文。你的活要是做得不利索,掌櫃隨時能開除你。」

  「好!好!好!」

  玉天寶立刻應下,「我就喜歡做清掃的活。」

  一百文錢都不夠他以往的一頓飯,但是此刻就像是天降甘霖。

  他不清楚鮮味鋪是什麼來頭,但知道能被涼霧安排的店鋪,只要不是他爹親自來殺上門來,必定能護他小命。

  玉天寶甚至有點慶幸。

  好在他爹死了,無法因為他自作主張選擇羅剎牌的下一任主人,也沒法因為他改投別派而追殺他。

  涼霧深深地看了玉天寶一眼,這廝莫不是想到了幸好死了爹的地獄笑話。

  她認為此事尚無定論。

  七年前,說霍休死了,結果他在暗中謀劃把金鵬王朝的財寶盡入彀中。

  三年前,說枯梅死了,後來證明她跑去無名島,給原隨雲治病治到瘋魔。

  如今說玉羅剎死了。

  涼霧只以一句話回應。但凡沒經過她驗屍的死人,一律按照沒死對待。

  假如下一秒看到玉羅剎現身,完全不驚訝。那不是鬼,就是幕後操盤手。

  為此,要安排多一些人手駐扎「鮮味鋪」。

  「你別高興得太早。」

  涼霧沒有故意恐嚇玉天寶,「用不用你,還要看你能寫出什麼子醜寅卯。」

  玉天寶連連點頭,「我會好好寫的。」

  「今天,你就去鮮味鋪住著。」

  涼霧又多問了一句,「西方魔教到底把我看成了什麼?」

  「我只知道一些長老們的想法。」

  玉天寶說出了他所知的魔教高層對涼霧的身份猜想。

  「你是成功背叛玉羅剎的親傳弟子,是最有實力的魔教繼承人,是黑吃黑的魔頭克星,更是勢必一統江湖的凶神惡煞。」

  涼霧:……

  腦補可以冷門,但不能邪門。

  這不單單是離譜了,四條流言沒有一條和她搭邊啊!


第108章

  三月初一,辰時一刻,開業大吉。

  迷空島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掛紅符,舞劍陣。

  眾門人列隊,齊飲一杯門派開山茶。

  在涼霧的創教者致辭後,迷空步障教正式成立。

  前三天,羊城「鮮味鋪」就提前掛出「迷空步障教初創,特殊商品十三折」的慶祝橫幅。

  哪家店鋪節慶,居然反向加價大酬賓?

  原來是「彌天大霧」所創的門派,離譜中透出了一絲合理。

  離譜有一就有二。

  離譜的是這些「打折」商品還搞限量款,更離譜的是

  居然真有一群人買。

  最離譜的是這些特價商品並非想買就能買,還要有購貨資格。

  路人不明就裡,問了幾嘴,得知這是針對某些武林人士供應的特別貨物。

  溢價部分是船票,坐船在門派落成儀式當天登島觀禮。

  不必贈送昂貴的禮物,出一張船票錢就能來喝酒吃菜,共同分享喜悅。

  不過,登島名額是邀請制,旁人想高價購票也買不到了。

  路人甲:「哎喲,我的好奇心被勾引起來了,迷空島上到底有什麼?」

  路人乙:「你可別好奇。杭州清水巷巷尾傳說,沒聽過嗎?」

  路人丙:「子夜時分,生人莫近,毒霧彌散,一不小心就丟了命。

  杭州是『彌天大霧』的家,迷空島是『彌天大霧』的門派駐地,後者只會更邪門。」

  「鮮味鋪」內,玉天寶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路人們的嘮嗑,他在揮著掃帚掃地。

  在涼霧的武力改造下,他被塑骨改臉,有了一張為期一年的假面。

  現在,他改名叫「王一貫」。

  起名「王一貫」是定一個小的目標,把工錢從每月一百文漲到每月一貫錢。

  昨天,南少林的天峰大師來買「打折商品」,瞧見他在清掃地板,態度還怪好地勉勵了他幾句。

  昔年北少林有掃地僧,橫掃當世高手,說不定哪天迷空步障教也能再出一位「神秘的掃地工」。

  王一貫沒那份衝勁。

  他做著掃地工,等待西方魔教的亂殺內鬥過去,到時候再想下一步要怎麼辦。

  眼下期待迷空步障教越做越強,強到他作為掃地工都能吃香喝辣。

  迷空島上,沒有客似雲來。

  涼霧秉持一切從簡原則,僅邀請了一些有過合作的朋友,湊了三四桌宴席。

  來客只出船票錢,不必送重禮,大家和樂地聚一聚。

  沒來成的反倒補了一份大禮。

  上個月,歐陽鋒來信,衛蘭在元宵節誕下一子,不便於遠行。

  這次不來吃席,贈予一枚「通犀地龍丸」作為賀禮。

  以前,他沒有拿得出手的謝禮,今年終於能補上一件好物。

  此物乍一看像是黃色鴿子蛋。

  是歐陽鋒取西域奇獸的屍骸精華,再添加諸多秘密藥材,煉成了以毒攻毒的避毒丹。

  此丹需要用天山雪蠶絲織造的錦囊儲存,從而隔絕丹藥本身的劇烈毒性。

  涼霧用不上避毒丹。「百毒不侵」的特殊狀態叫她難以體會毒物的侵蝕感。

  即便嘗試來自天外的特殊情花之毒,只堪堪持續了一個晚上,不等服用解藥就不藥而愈。

  將通犀地龍丸放到門派庫房,待門人有需要時取用。

  涼霧又將別的賀禮分類。

  一些不在邀請名單上的人,也托關系把禮物送上了島。

  比如遠在遼東的神水宮,也送來一份賀禮。

  當然不是天一神水,而是與人等高的盒子,裝了千年人參。

  誰瞧了都要懷疑它成精化形了。

  涼霧特意用鑒定術,確定人參沒有成精,仍是普通藥材範疇。

  如今,神水宮宮主是宮南燕。

  三年前,水母陰姬忽然退位,其中原因鮮為人知。

  涼霧從時間上推測,此事與水母陰姬敗於楚留香手下有關。

  不是因為那一場追殺失敗,叫水母陰姬不再問凡塵瑣事,是源於她與采花大盜雄娘子的復雜感情。

  神水宮厭惡男人,但水母陰姬與采花大盜有了私情。

  她甚至不惜編造殺死雄娘子的謊言,助其逃脫江湖追殺令二十余年。

  當雄娘子在多年被楚留香所擒後,水母陰姬想為其報仇,卻敗於她自悟武功的水戰中。

  這些事疊加起來令水母陰姬心氣全失。

  神水宮宮主換了人做,也就毫不意外。

  楚留香不是多嘴之人,涼霧亦然。

  相關猜測只有少許人知曉,沒叫神水宮的名聲掃地。

  宮南燕的貴重賀禮未嘗不是表達感謝。

  涼霧不多深究對方的送禮動機。

  只是遺憾水母陰姬自困於長白山頂,這就少了一個布陣助力。

  驚雁宮疑似高手檢測器。

  為喚它現世,布置太極萬物陣,需要注入大量武功能量。

  此陣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像,四像成萬物」的基礎而成。

  構想中,至少向陣內輸入六種不同武功,而且都必須是絕世高手輸出的澎湃內力。

  涼霧輸出混沌之力以做太極。

  葉孤城擬陰陽之力而成兩儀。

  接下來,以春夏秋冬的四種屬性武功構成四像,集聚起一團足以撼動時空縫隙的武功能量源。

  例如聖火令的武功詭奇至炎,頗有「夏」的意像。

  再如神雕去年回想起的獨孤劍法,肅殺萬物。它揮一揮短小的雕翅,似有凜冬籠罩大地。

  記憶很奇妙。

  神雕想起了劍法,但對傳授它劍法的人仍然沒有印像。

  它與宮九繼續走在尋找過去的旅途中。

  一雕一人沒有出席今日開派儀式。相約今年八月中秋,迷空島再聚首。

  涼霧計劃在中秋前敲定其他助陣者的人選。

  這次邀請林朝英與王重陽登島,也是商議請兩人為召喚陣助力。

  林朝英為克制全真武學而創的《玉。女。心經》,實則情意綿綿,陰陽相濟,頗有春暖花開之相。

  雖然還沒找到合適的聖火令武學速成者,但春、夏、冬三像已有初步預案。

  唯有「秋」屬性的武功仍是空白。

  水母陰姬的武功由水而悟。

  秋水共長天一色。水之於秋,想必能有幾分特殊武功感悟。

  去年,涼霧給神水宮送去拜帖。

  回信是宮南燕代筆,說是水母陰姬永久閉關,不再見客。

  這次隨禮而來的問候信,多是客套性話語,而提了一句水母陰姬沒有改變主意。

  其實,比起前幾十年江湖的寡淡無趣,當世武林堪稱能人輩出。

  等到想要集齊武功屬性合適的內功高手時,無奈發現頂尖高手死的死,自囚余生的心氣已散。

  涼霧恨不能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一人獨大的江湖毫無樂趣,百花齊放才是春,百舸爭流方致遠。

  「少了水母陰姬,還有玉羅剎。」

  葉孤城前天回到南海,聽涼霧提起西方魔教之亂,他去羊城瞧了一眼玉天寶。

  目前仍未收到玉羅剎疑似假死的訊息。

  葉孤城卻完全不信這人死了。

  不為別的,只說玉羅剎制造了特殊能量的羅剎牌,就不可能輕易被殺。

  假設玉羅剎真的被害,那個凶手勢必更勝一籌。

  「我認為有人故意借西方魔教之亂,只為找回真的羅剎牌。幕後黑手希望有人拿著真牌去爭奪教主之位。」

  葉孤城猜測,「八成是玉羅剎自導自演,而他利用玉天寶用得狠心,兩人大抵不是親生父子。說不准玉天寶是他抱養的仇敵之子,專門用來做擋箭牌。」

  涼霧不在意真假魔教少主,如今沒有玉天寶,只有王一貫。

  她收了「昆侖山脈吃喝玩樂指南」,就保證對方一年的太平。

  魔教之亂的幕後黑手可以螳螂捕蟬,她當然可以黃雀在後。

  「不論是不是玉羅剎苦心做局,真的羅剎牌無法還他。我最多日行一善,只要玉羅剎願意竭盡全力助我們成陣,可以送他一場召喚奇觀。」

  感謝神雕的旅途小禮物。

  羅剎牌在哪裡,這筆交易的主動權就在哪裡。

  *

  *

  涼霧扮成炎飆,葉孤城以柳不度的假面出行。

  林朝英與王重陽也一起,四人以采藥的名義進入了西域高原。

  夏至時節,四人參考玉天寶的吃喝玩樂指南,順利地在昆侖山脈走了三個多月。

  沿途遇上了一波接一波的魔教內鬥廝殺。

  卻不見誰膽敢虛造一塊虛假羅剎牌,也不見幕後黑手出現。

  魔教的熱鬧看不完,但適合布置召喚陣的

  契機始終未能尋到。

  行至東西昆侖交界時,冒出一則突發消息。

  ——焱飆,正在被多方人士追緝!

  這人從今年年初開始,在西昆侖做說書先生,說的是昆侖山的鬼神之事。

  說東西昆侖的交界山谷有一扇通往阿修羅界的大門。

  說詭門附近有奇花異果,吃了能增長武功內力,治療百病。

  這些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焱飆一再強調只是故事而已。

  他很快在西昆侖走紅,熱度直逼售賣《關中歷險記》時的盛況。

  好景不長。

  四月中旬,明教出來打假。

  說書的是焱飆,不是炎飆。差了一個「火」,就是仿牌與正主的區別。

  焱飆故意借用炎飆的名氣,在說書時打出《關中歷險記》續作的稱號。

  明教不歡迎投機取巧之輩。

  焱飆卻說寫書的「二個火」寫的都是虛構故事。

  他,「三個火」,說的是真實發生的奇聞,昆侖山脈裡確實存在阿羅修之門。

  誰是正牌炎飆還重要嗎?

  此言一出,飛速傳播。

  阿修羅門是啥玩意?很多人不在意。

  對於吃了能增長內力的奇花異果,卻是很多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奇物。

  正牌、仿品傻傻分不清楚。

  那完全不重要了。重點是抓到焱飆,叫他帶路去找寶物。

  一場「焱飆」在哪裡的追緝行動,從明教光明頂附近開始。

  前天,五月的最後一天,有人在東西昆侖交界發現了「焱飆」的行蹤。

  這叫山下客棧湧來大批江湖人士。

  伙計簡略地說完這則突發消息,匆匆去服務下一桌客人。

  涼霧聽後,一陣沉默。

  「炎飆」這個名字恐怕真的有點奇怪光環,就連仿品「焱飆」也能引起腥風血雨了。

  也不知誰那麼大的膽子蹭熱度呢?


第109章

  「這是『三火』的大致畫像。」

  葉孤城在客棧打探了一圈。

  他找到了四位當場聽過焱飆說書的旅客,根據這些人的描述拼湊出一幅草圖。

  焱飆,二十五六歲,方臉,長相普通,身形高瘦。

  涼霧瞧著草圖。乍一看,圖中人與她假扮的炎飆有七成相似。

  雖然兩張臉的五官不同,但焱飆把握住了三個特點。

  泯然於眾的外貌,方臉,以及鼻子側翼點了一顆痣。

  五年前,炎飆一度現身白駝鎮,被宮南燕追捕。

  雙方當街鬧過一場,人群裡必是有人記得炎飆的大概模樣。

  「難怪這人能模仿『二火』,焱飆是有一些天賦在身上。」

  涼霧問,「那些聽眾找到《阿修羅門歷險記》在哪裡發生嗎?」

  葉孤城攤開玉天寶提供的昆侖行徑圖,在上面虛畫了一個圈,「基本推定在這個範圍內。」

  「從我們所在的客棧出發,如果有熟門熟路的向導引路,至少走二十天可以攀登到這個時節的雪線以上,就進入阿修羅門區域。」

  時值夏季,雪線位置偏高,也就是說阿修羅門深藏在人跡罕至的冰川雪域裡。

  詳細方位不易確定。假如沒有向導引路,極可能望山跑死馬,找上一年半載都白找。

  何況,絕大多數人無法在高原山巔生存。

  雪線之上,氣候極端,食物匱乏,地形多變。

  人連最基礎的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每往上走一步距離閻王更近一步。

  換句話說,在沒有外力相助時成功尋到阿修羅門,不是運氣爆棚,就是武功超絕。

  葉孤城:「此路難行,難於上青天,但至少有兩百來人已經登山,只為獲得增加內力的奇花異草。這個誘惑太大,讓人願意搏命。」

  涼霧問:「耳聽為虛。三火說他講的是真實經歷,以什麼為證明呢?是不是有成功的案例了?」

  「你所料不錯。」

  葉孤城說,「明教有三人最先驗證了三火焱飆的話。」

  一個半月前,明教聲討焱飆冒用炎飆的名號說書斂財。

  盡管明教與炎飆素無往來,但聽過不少此人邪門的傳聞。

  正所謂:炎飆過境,奇案自來。

  從霍休、薛笑人到石觀音的陰謀敗露,都有通俗話本寫手炎飆的身影。

  五年前,此人最後一次現身。

  在西域之西的白駝鎮,他被騙入「海市蜃樓」組織,後來與宮南燕一起被關到地牢。

  吳樓主是無花男扮女裝的真相被揭開後,整個地宮被一鍋端。

  白駝山莊帶隊打開地牢裡救人,卻只找到了宮南燕。

  炎飆不見了。原本關押他的牢房,反而關了那個押送他的打手。

  明教不想沾上炎飆這種邪門的人。

  今年,在光明頂附近遇到假冒偽劣的焱飆,立即要將其驅逐出去,說是不容弄虛作假之人在眼皮底下蹦跶。

  被驅逐的「三火」焱飆振振有詞,他才不是冒名頂替。

  只是讀音相同,憑什麼不叫他用自己的姓名?是大家習慣性地先入為主,認錯了他。

  真假也不重要。

  三火說的都是真實經歷。

  敢叫前來驅逐他的明教門徒試一試奇草的功效。

  明教三人原來只會三腳貓的功夫。一拳下去,只能勉勉強強打死一頭豬。

  吃了焱飆給的根莖,十二個時辰過去,內力漲勢驚人,能輕輕松松地擊碎一堵牆。

  「試吃與演武都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

  葉孤城說,「時間是四月十七日,地點在明教山門下的茶寮。有一個細節,三人吃的奇異植物不一樣。」

  焱飆說花葉無法保鮮,他只帶了根莖。

  乍一看是常見的狼毒花、龍膽與雪蓮的根莖。

  這三種植物在西域高原不算罕見,都是已知的藥材。

  明教處西昆侖光明頂,教內儲備了不少相關藥材,也熟知相關藥性。

  照理說,明教三人食用了三種植物的根莖不能可能內力暴漲。

  在服用植物的十二個時辰後,不可能的怪事偏偏發生了。

  結果一出,全場嘩然。

  當日,「三火」焱飆卻沒有出現。他提前溜了,在客房裡留下字條,說不想被任何人利用。

  逃走是不想做向導。

  他給出的藥材本身不奇特,是因為生長在阿修羅門附近變成了奇珍異草。

  阿修羅門卻是異常可怖。

  上次,他死裡逃生,不可能自尋死路再次上山。

  他也夠大方了,把阿修羅門的神奇之處以說書的形式傳播出去。已經造福武林,聽眾們各憑本事去找。

  葉孤城:「就憑這一點,焱飆自認他遠勝於只會編故事的『二火』炎飆。」

  「很多人都支持『三火』焱飆,」

  林朝英也找了不少人搭話,發現客棧裡的來客幾乎清一色贊嘆焱飆。

  「這群人說多一個火字,三火的格局比二火大多了。」

  林朝英冷哼,「說得粗俗點,這與有奶就是娘有何差別。」

  涼霧反而笑了,作為被拉踩的正主沒有氣憤,只是覺得滑稽。

  透過現像看本質,三火焱飆的一系列操作恐怕所圖不小。

  最初,焱飆借著炎飆之名上位,可以說是為了牟利。

  在明教三人的內力增加後,事態變得復雜起來。

  這不是一位說書先生想要借機賺錢那樣簡單,透出了一股別有用心的味道。

  「現在一群人尋找焱飆口中的奇花異草,與當時找神秘寶藏醫書沒有本質區別。」

  涼霧說,「鐵掌峰的逗你玩事件才過去三年,人們仿佛忘了那樁寶藏爭奪賽的荒唐結果,大家好像都失憶了。」

  葉孤城:「不是失憶,是失了智。」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人們卻不會引以為鑒。

  三年前,鐵掌幫召開比武大會,把奪寶人群得互鬥控制在一定範圍內。

  這一次,三火焱飆放了話就溜,登山尋寶者之間不可避免地會發生多場惡鬥  。

  王重陽已經探聽到一些悲劇的消息,「現在客棧裡來的尋寶者不是第一批,第一批在一個月前已經上山,但還沒看到誰活著回來。」

  四月中旬,明教三人驗證了奇植的效果,暫時沒有發現用藥材提升內力的副作用。

  一些人想著先抓住焱飆,有向導才能走對路。

  另一些人卻憑著說書內容直接莽,自行登山,企圖捷足先登。

  根據三火的說書內容,從眾人所在客棧的位置登山是通往阿修羅門最省時的一條路。

  五月上旬,客棧迎來首批尋寶者。

  伙計估算陸續送走了兩百多位的登山客。

  沒瞧見活著回來的人,但發現已經死了的屍體。

  當地獵戶在半山腰附近陸續發現了二三十具屍體。

  尋寶者沒走到雪線以上,或遭遇野獸捕殺,或被人為殺害了。

  涼霧沒有嘲笑尋寶者。富貴險中求,她也不例外。

  只是所求有所不同。

  尋寶者們想要增加內力的奇異植物,她想找到布置召喚陣的絕佳地點。

  此行西域昆侖,對照玉天寶的回憶指南,至今尚未出現偏差錯漏。

  近期突然冒出指南從未談及的特殊地點,當地植物古怪地自帶內力增幅作用,那極可能是人為設下的陷阱。

  不過,換一個角度看,能被選為陷阱的地點,本身說不定也有特別之處。

  涼霧:「走過路過,不能錯過。既然我們遇上了阿修羅門的傳聞,值得一探。」

  葉孤城微微頷首,「可遇不可求的能量源往往在計劃路線之外。我們不妨失一回智。」

  林朝英與王重陽沒有疑議。

  早在出發前就說定,此次線路由涼霧安排。

  欲知《阿修羅門歷險記》的具體內容,只需向客棧購買一份手抄的說書內容。

  哪裡都不缺生意頭腦。

  有些人對找奇花異草沒興趣,但對賺錢很感興趣。盡可能走訪那些聽過現場的聽眾,把焱飆的整篇說書內容彙編成冊。

  收錄故事的謄抄者們,把書放在客棧寄賣。反正焱飆不見蹤影,計較不了版權問題。

  每本手抄冊子賣三兩銀子。

  對前來昆侖尋寶的江湖人而言,算是合理定價,都能買得起。

  涼霧該花花該省省,給四人只買了一本。

  讀完,擬定了一條粗略的登山路線。

  從客棧采購必備的上山物資,向著空氣稀薄的山巔冰雪深處進發。

  上山的遭遇明顯分成了兩個階段。

  在雪線以下,前後遇上七批埋伏的劫匪。

  尋寶路上的斂財方式多種多樣。

  不僅有借雞生蛋的賣書法,還有一伙接一伙地趁機搶劫。

  已知有接連不斷的江湖人通過幾條路上山。

  劫匪們先搶占地利優勢,再柿子挑軟得捏,收割武功平平又妄想吃下奇草一夜成為高手的傻子們。

  涼霧預料到了攔路打劫的操作,但不明白自己為何頻頻成為被劫目標。

  難道「炎飆」一行四人長得很像人傻錢多的肥羊嗎?

  一路上山,一路端掉七個打劫點。

  問劫匪為什麼選擇打劫自己?

  回答都是憑感覺,「炎飆」那張臉瞧著挺討打。

  涼霧:……

  等攀登到雪線上,她摘去了炎飆的假面,悄悄期待轉運。

  進入高原雪域,確實沒有再遇到劫匪,但接連十天也沒遇到第五個活人。

  *

  *

  六月二十三日,入夜後,天空猛地轉陰。

  寒風乍起,直刺入骨,這是暴雪將至的征兆。

  四人迅速尋找背風處挖冰洞躲藏,等到暴風雪過去再趕路。

  行至背風處,竟在空莽雪原上望見了一抹亮光。

  昏暗夜色中,微光隱隱約約穿過冰層,從冰塊搭建的圓頂屋中透了出來。

  東西昆侖交界的無人區,在萬山之巔的雪域,這裡怎麼會住人呢?!

  「咚、咚、咚——」

  涼霧敲了敲冰屋的門,「請問有人在嗎?我們上山來尋「阿修羅門」。」

  等了一會,屋內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冰磚厚實,只見微光,卻無法看清屋內的陳設與人影動向。

  不請自入不是好習慣。

  涼霧沒闖空門的喜好。尤其在不該出現人蹤的高原雪域,更當謹慎。

  她正想提議不如先就近挖洞躲避風雪,忽聞風聲微變。

  有人踏風而來。

  望向風變處,一個頭發半黑半白的老者翩然而至,停在了冰屋的三丈之外。

  這是一張涼霧與葉孤城都熟悉的面孔,就見他雙手拇指皆斷。

  某人消失了許多年,踏破鐵鞋無覓處。

  後來遇上了別的機緣,能否找到他變得不再重要。

  今夜在茫茫冰川之上,竟是不期而遇。

  「阿吉……」

  葉孤城剛要詢問謝曉峰怎麼會來到荒無人煙的冰川。下一刻,他的話卡在喉間。

  動了!

  謝曉峰的影子動了一下。

  在他本人紋絲不動的時候,地面上的影子驀地扭曲了一瞬!


第110章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謝曉峰目光平和,仿佛全然不覺身體有異樣。

  他閑話家常般地對葉孤城說,「上次見面,你的個頭還不到我腰的位置。一晃二十年,差點認不出來你了。」

  二十年前,謝曉峰去過白雲城,與時任城主葉如柳是故友。

  葉孤城很小就開始練習骨相易容術。當時,得到了母親的斷指故友指點一二。

  謝曉峰自是認得「柳不度」的模樣。

  鬥轉星移,光陰荏苒。

  後來,白雲城城主之位母亡子繼。

  謝曉峰傳來消息說要調查獨孤勝遺蹤,之後一去不回,徹底消失在了茫茫西域。

  葉孤城尋覓阿吉多年,想要獲知調查結果。年復一年,音訊全無。

  在追尋途中,遇上了被死氣封印的長春谷,遇上了從斷界掉落的神雕,遇上了鎖仙陣內的絕情谷,遇上了隱形的無名島。

  最重要的是遇上了涼霧。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莫不如是。

  等到不在期盼見到阿吉,謝曉峰冷不丁地出現。他的影子居然違背了自然規律地扭動起來。

  葉孤城眼看對方閑庭信步地走向冰屋,好像不正常的反而是別人。

  「二十年不見,我也能對你問一句『別來無恙嗎?』」

  謝曉峰失笑,「確實,我如今不算無恙,影子有點調皮了。」

  涼霧差點吐槽出聲,自行扭曲的影子能叫「調皮」嗎?明明是詭異至極吧!

  四年前的元宵節,她委托左霓裳去天山腳下的養豬場送信給阿吉。

  數月後整封信被退回江南。

  左隊

  說養豬場早一年已經轉賣,改為了葡萄種植園。場主簡吉不知去向,這封信無法送達。

  涼霧從此失去了阿吉的音訊,豈料再見竟是昆侖山巔。

  「要下暴雪了,進屋再聊。」

  謝曉峰笑問,「四位應該不會不敢進屋吧?」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是調侃。

  他的下一句話卻嚴肅了許多,「如果不願觸碰影子變異的真相,沒必要繼續深入冰川,那有更可怖的存在。」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涼霧怎麼可能不去,她對影子扭曲的成因頗為好奇,率先一步走向冰屋。

  影子是光學現像。當光無法穿透不透明物體,所形成的較暗區域就是影子。

  當影子異變,是不是意味著謝曉峰的身體,正以肉眼不見的原因發生了變異?

  冰屋大門也是一塊厚實的堅冰。

  高山之巔,無需門鎖。能來到這裡的生物,不是一把鎖就能攔住對方。

  謝曉峰推開冰門,室內陳設簡單到了簡陋的地步。

  一眼望去,冰牆、冰桌、冰椅、冰床,萬年寒冰散發著縷縷寒氣。

  若不是油燈、紙筆與水囊增給房屋添了些許顏色,等門一關,就像被封印在超大號的冰制棺材裡。

  這種冰屋顯然不適合常人居住。

  當坐到椅子上,寒氣貼著尾椎骨游走全身。

  「抱歉,暫時沒有茶水。」

  謝曉峰說,「等一會天降暴雪,再用冰盆去接一些。」

  葉孤城顯然不在意一口喝的。

  事到如今,開門見山地問:「你何時上山的?影子的變化是怎麼回事?」

  「兩個月之前,我來到昆侖山雪域。」

  謝曉峰也不繞圈子,請四人隨意落座,「是為追查友人的怪病而來。」

  這些年,他以阿吉的身份在西域生活。

  有時養豬,有時收糞,有時游歷。早在傳出「炎飆」是青衣樓樓主的拜把兄弟消息時,他就悄然返回中原祭拜白掌櫃。

  當時不現身,是毫無必要。

  丘陵書肆為了尋覓通天之路而建立。

  他不出現,至少還留有一線希望,而不是帶去遍尋驚雁宮不得的壞消息。

  謝曉峰其實也沒有放棄追求更高的武道。

  他會追蹤一些怪異事件,好比今年春天,朋友阿一的離奇死亡。

  「阿一是制毒高手,隱居西域多年,四處雲游研發煉制新毒。

  今年三月初,他走了一趟東西昆侖的交界處。下山後的第三天,離奇暴斃。」

  有多離奇?

  奇就奇在影子不對勁。

  阿一的死亡發生在馬鋪外。

  二月初四,初春的黃昏陽光沒幾分熱度。

  阿一前往馬鋪,准備選購一匹快馬。

  掌櫃、阿一的徒弟、另兩位不認識的買家,一共四人目睹了阿一的死亡過程。

  「阿一的影子突然瘋狂扭動,他抱頭呼痛,臉部、脖子、手掌等外露的皮膚出現大片因為高溫灼燒而生的水泡。」

  「前後不超過六十個數,他好像無火自燃。皮肉直接化成了一股黑煙,留下衣服包裹一捧骨灰。」

  謝曉峰在半個月後收到阿一的徒弟報喪消息。

  這件事太詭異了,不像是凡間毒物能做到。

  阿一的徒弟猜測師父的離奇死亡,與昆侖雪頂之行有關。

  阿一下山時,心情不錯。他說在山頂遇上未知毒物,等好好准備一番,再次登山勘察。

  「小徒弟沒法上到山頂雪域,不清楚究竟阿一的具體發現,我就來一探究竟。

  在這座冰屋以西的十裡地外,發現了一道三丈寬的冰縫裂口,深不見底。」

  「它的特別,你們一靠近就看得出來。雪線之上,本來不見植物生長。

  那個裂口附近的方圓一裡地卻長滿各種西域常見植物。乍一看沒有特別,但吃了就能增加內力。」

  謝曉峰指了指自己,「我試吃過了,確認奇異植物的作用。」

  涼霧問:「那是影子變異的原因?」

  「不。」

  謝曉峰搖頭,「奇植酌量食用,沒有問題。引發影子異變,要從「蜮」說起。左蟲右或的那個「蜮」。」

  涼霧立即想到了含沙射影的典故。

  根據晉朝《搜神記》的記載,一種名為「蜮」的怪物也叫做「短狐」。

  它朝著人影噴射沙粒,就能使得中招者生病,或頭疼發燒,或皮膚生瘡。

  謝曉峰繼續說:「與傳說裡類似,從冰縫而來的蜮是形似鱉狀的三足甲蟲,通過口器噴射似沙的顆粒。

  不必擊中活物本身,只需射中影子就能讓人或動物中毒,不久後汽化成煙。」

  蜮發動攻擊,是為了獵守食物。

  「活物是它們的食物。有攝入就有排出,蜮排泄的透明黏液滋潤了植物根系後,會叫植物變異成讓人提升內力的奇植。」

  「第一次吃奇植提升內力的效果最顯著。隨著次數增加,必須成倍食用才能繼續提升。」

  謝曉峰:「我用一個月確認了「活物化煙

  ——蜮食用人煙——排泄物滋養植物——增加內力」的循環鏈。有人比我更早弄懂了這件事。」

  涼霧四人立刻明了此事與誰有關。

  雪域山頂終年難見活物。

  蜮嚴重缺乏食物,也就無法讓更多植物變異。

  活物哪裡來?

  三火焱飆的說書故事,吸引了大批武林人士的登山探險。

  另外,《阿修羅門歷險記》從故事到變為現實,明教三人的武功變化實例是關鍵轉折點。

  涼霧問:「你在山巔見過三火焱飆嗎?或者明教的某些人。」

  謝曉峰回答:「我不知你們說的三火是誰,但在冰縫附近見過明教現任教主施橫。

  大半個月前,我親眼看到他死在冰縫附近。與阿一的死狀一樣,無火自燃。衣服裡,除了隨身物品,只剩骨灰。」

  說著,他拿出了一只布袋。

  「從施橫骨灰堆裡取出來的。《乾坤大挪移》的秘籍,還有他食用變異植物的用量記錄。你們自己看。」

  涼霧先翻開了記錄小冊子。

  施橫第一次食用奇草是去年腊月初九,最後一次是今年的六月初二。

  用量明顯呈幾何級增長。

  冊子也記錄了蜮的數量、冰裂縫隙的尺寸變化。

  蜮從最初的十四只增多到九十六只。

  冰裂也從最初僅能讓嬰兒通過洞口變成了三丈寬。

  另外,冊子上還有死亡的動物與人類數字。

  今年五月以前,以動物為主,死了七人。

  從四月末到六月初二,共計有一百零二人死亡。

  涼霧蹙眉,瞧這些數字,死去的人與動物應該都是用來飼養蜮了。

  施橫為了獲得提升內力的奇植,是希望蜮越多越好,卻不想物種入侵是大問題。

  涼霧問:「用什麼方法能除掉蜮?施橫似乎掌握了某種秘法驅使它們,他又怎麼會也汽化死亡呢?」

  謝曉峰微微搖頭,「我也不知詳細內情。」

  「六月初四,我遇上施橫,他正在冰縫附近挖植物。看到我,他二話不說把挖到的根莖往嘴裡塞。

  當時,有三四十只蜮在冰縫附近,不分差別地對我和施橫都發動了含沙射影攻擊。」

  「施橫表現得對蜮的攻擊毫不在意,他吃了手上的奇植根莖後,立刻對我出掌。

  我們打了十個回合,他突然面色大變,狂喊著『不可能,我是明明有神功護體』,然後無火自燃,成了一道黑煙。」

  「事後,我讀了《乾坤大挪移》,我認為這套武功能夠一定程度轉移化解蜮的攻擊。

  施橫應該是以此為依仗,但他還是死了。一來是沒能練到乾坤大挪移的最頂層,二來低估了蜮的來歷。」

  蜮,從冰縫深處而來。

  它的攻擊方式、致命原理與常見生物顯然不同。

  謝曉峰:「所謂含沙射影,蜮噴出的『沙』不是沙子,而是特殊氣息凝結的顆粒。這種氣息與冰縫深處給人的感覺相同。」

  「我的影子發生變異,並非被蜮射出的沙子噴到。我深入了冰縫,被那股能量包圍後,影子就變了。

  肉眼看到的是影子變了,其實軀體變了,血肉骨骼發生了由實向虛的轉化。」

  謝曉峰說到這裡卻笑了,「我只是影子開始扭動,有一個人更慘。他探秘冰縫深處,身體一半虛化了。現在似人非人,你們不妨猜猜那個倒霉的是誰?」


第111章

  「玉羅剎。」

  「玉羅剎。」

  涼霧與葉孤城異口同聲地猜到。

  距離玉羅剎被害已有七個月,魔教內部持續亂鬥。

  一個詞概括就是「殺瘋了」,長老團全滅,堂主們各有負傷。

  至今沒人拿出羅剎牌。

  雖然一度流處玉天寶帶走玉牌的傳聞,但沒有後續。

  倘若是玉羅剎故意假死,他成功地引爆魔教內部的鷸蚌相爭,將有著不臣之心的人都炸出水面。

  應該收網了。

  再打下去,魔教真要四分五裂,分崩離析。

  為什麼不見漁夫收手?

  不排除一種可能,漁夫本人遭遇了意外事故。

  謝曉峰肯定了兩人的猜想。

  「五月初,玉羅剎被困在冰縫深處。他走得

  極深,被洞內能量侵蝕得非常嚴重。要不是他的武功特殊,本就具有虛實轉化的屬性,堅持不到今天。」

  謝曉峰看向涼霧,談起她與玉羅剎之霧的差別。

  「玉羅剎的霧氣不重在控水,更像制造光影效果,將周身虛化,讓人感覺霧蒙蒙一片。」

  涼霧更好奇玉羅剎深入冰縫的原因,是聽說了《阿修羅門歷險記》?

  她更聯想到一種可能性,「制造羅剎牌的原石,是不是從無底冰縫裡取出的?」

  「位置相近。」

  謝曉峰回答,「當時卻沒有冰縫,只有一塊巨石。」

  十八年前,西方魔教成立。

  玉羅剎在昆侖山脈的冰雪深處,發現了一塊特別的岩石。

  就像是園林裡的假山般大小,它乍看與和田玉原石沒有差別,其上卻刻有一句梵文。

  「那行梵文翻譯過來,就是「阿修羅界之門」。」

  謝曉峰聽被困在冰縫深處的玉羅剎談起過往。

  「玉羅剎削下一塊小塊原石,帶回去研究。他沒能發現更多,將原石做成了羅剎牌。」

  「十八年以來,他幾乎每年會去瞧一瞧岩石的變化。石頭一年比一年縮小,不像有人為外力干預,更像是自然風化。」

  「直到去年夏天,岩石徹底不見,當時地上尚未有冰縫。

  今年五月,玉羅剎看到地面突現三丈冰縫,他很不怕事地深入一探究竟,然後就被困住了。」

  謝曉峰認為巨型岩石有著封印作用,堵住了未知能量的擴散。

  當封印隨時光流逝而失效後,類似「蜮」的怪物從未知空間來到了人間。

  「我試圖擊殺蜮。火攻、水淹、土埋、刀劈、內力襲擊等等,已知的手法都殺不死它們。

  蜮遭到攻擊會虛化,那些攻擊仿佛穿過空氣。這令我想到『鬼蜮伎倆』一詞。蜮恰似鬼,不懼常規攻擊。」

  「哎……」

  謝曉峰長嘆一口氣,「以冰縫的擴張速度,蜮恐怕只是排頭兵。之後冒出什麼來,猶未可知。從人跡罕至的山巔,擴散到山下人群聚集區,也只是時間問題。」

  不怕怪物接連冒頭,但不知消除它們的辦法就是棘手困境。

  「等我的影子徹底失控,將和玉羅剎一樣,深入冰縫才能保持神志。

  在洞內堅持多久似人非人的狀態也不好說。」

  謝曉峰講完昆侖山巔的變故,詢問四人:

  「你們為何上山?若來探查增加內力藥草的成因,沒必繼續冒險靠近冰縫了。它已經困住我和玉羅剎,不必再搭上四個,不如下山找一找解決之法。」

  此話落下,非但不見四人萌生退意,反倒瞧見躍躍欲試。

  王重陽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正在擴張的冰縫,恰好符合召喚地點的條件。」

  林朝英也笑道,「不錯,這是一石三鳥之計。既能解決未知能量四溢的風險,又能解決召喚陣能量源不足,順手讓被困冰縫的人尋到一條出路。」

  謝曉峰不解,「召喚什麼?」

  葉孤城:「驚雁宮。」

  謝曉峰無比錯愕,「你們怎麼尋到方法的?獨孤勝只在襄陽城外的山谷留了一個劍塚,並未提及與驚雁宮有關的訊息。」

  「說來話長。」

  涼霧聽著冰牆外的狂風呼嘯,大雪鋪天蓋地地落下。

  「反正躲避風雪,那就長話長說吧。」

  冰屋內,油燈微明。

  伴隨著漫天風雪聲,涼霧道出這些年的江湖經歷,離奇曲折,跌宕起伏。

  說完舊事,她翻閱了《乾坤大挪移》的心法。

  這門武功總共七層。

  從心法可知,當練習者的內力越深厚,練成的速度越快。比如她使用一天一夜,即可練到第六層。

  此功的核心作用有二。

  一來充分激發練習者的身體潛能,二來極盡騰挪轉移之能事,將各家武學都為己所用。

  到這一步,與小無相功頗為相似。

  此行西域,原本就有計劃去明教找此武功,是為了它的第七層。

  在聖火令的波斯文記錄裡,提到《乾坤大挪移》的撰寫者也只練到第六層。

  第七層只是一種構想。

  它完全突破人體極限,不再是挪移武學的陰陽兩氣,而是試動天地乾坤。

  山中老人提醒,明教教主練到第六層就該止步,否則走火入魔幾乎成為定局。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涼霧剛好需要一種騰挪天地之力的功法。

  今日得見《乾坤大挪移》,詰屈聱牙的第七層心法正和她意。

  「此法練人身,走火入魔。用於陣,恰到好處。」

  涼霧問,「你們怎麼看?在設定好的召喚陣上,輔以這門武功的第七層,是否能如虎添翼?」

  葉孤城點頭,「一如推論,這門功夫符合預期。眼下,『夏』之武學的使用者也找到了。」

  取出翻譯的聖火令武功,把它遞給謝曉峰。

  葉孤城:「聖火令武學與《乾坤大挪移》,原本是明教教主才可以練習的武功,兩者相輔相成。

  待你不日練成之後,等今年中秋去南海喚來神雕,我們就可以在山巔布置召喚陣。」

  謝曉峰接過秘籍,手握實打實的書頁,仍然有種不可思議地如墜夢中的感覺。

  他想過某年某月某日,通天之路會再次降臨人間。

  心存希望,火種不滅,但沒有奢求那天能在自己活著時到來。

  只是聽著涼霧適才講述的種種經歷,奇跡是真的出現了。

  謝曉峰訥訥點頭,半晌回神。

  他深知奇跡不是一味等來的。

  那是堅持不懈地努力准備後,抓住了一絲罕見的契機。

  不再感嘆,直入正題。

  「或許等不到中秋。遲則生變,再拖上幾個月,我與玉羅剎都不一定能堅持住,更不知冰縫會發生哪種裂變。」

  謝曉峰翻看了聖火令武功,有把握三天後練成。

  他建議速戰速決,「不如四日後就啟動太極兩儀四像召喚陣,缺少的神雕『冬』之位,可以用昆侖之巔的冰雪能量代替。」

  涼霧思忖片刻,認同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等待風雪暫歇,我去冰縫實地觀察一番,向玉羅剎確認他是否願意傾力配合。」

  這一等就是三天。

  昆侖山巔的暴風雪越刮越大,足足持續了三天三夜才停止。

  奇異的是冰縫四周不見積雪,各種植物反季節生長得茂盛。

  冰縫又擴大了。

  三天而已,裂縫居然擴寬了一丈。

  變大的還有蜮。

  這些似鱉三足甲蟲,說是蟲,居然有足球大。它的個頭比暴風雪之前長大了五分之一!

  不過,從冰屋到冰縫僅見到寥寥六只蜮。

  蜮不似往常在冰縫四周生活,是向雪線之下去了嗎?

  涼霧沒有千裡眼順風耳,不知山下之事。

  眼前的情況變化叫人不容樂觀,各種跡像無不昭示著阿修羅門正在加速被打開。

  盡管不知曾經是誰用特殊岩石封印冰縫,又在石上刻下阿修羅界之門的梵文,但近期山巔的境況證明所言非虛。

  阿修羅,非人非神非鬼。

  雖有神力,不具神性。雖近鬼狀,但有神威。有人的七情六欲,但又通鬼神之力。

  恰如冰縫之下湧出的那股能量。

  涼霧以極快的速度避過了蜮的攻擊,深入冰洞。

  越往下走,陽光越微弱,奇異能量越濃郁。

  這種能量給人一種感覺。

  它處於虛實之間,不在此方亦不在彼岸,不生不死不存不滅。

  這股能量過於強大,它會侵蝕人的身體,將人同化的一部分。

  要在冰縫短暫生存,必是要掌握非常本領,比如玉羅剎原先就會的虛化之術。

  在陽光即將完全湮滅之處,靜默地佇立一團類人形的霧氣。

  近到只有一丈距離,也無法辨識對方的五官了。臉都被虛化了,乍看就似濃霧一般。

  涼霧確認:「你是玉羅剎?」

  玉羅剎沒有回答,而是肯定地說,「是你撿走了羅剎牌。」

  涼霧:「何以見得?難道你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不能。」

  玉羅剎卻說,」

  手握羅剎牌,勢必會來昆侖山脈。不論是不是衝著教主之位,都要弄清它的來歷。」

  涼霧:「持牌者就不能不求甚解嗎?」

  「呵呵。」

  玉羅剎笑了,他的周身虛相隨著笑震動起來。

  「假設人人都能拿羅剎牌,又要此牌何用呢?它用封印阿修羅界的岩石制作,自帶詭異能量。

  你不覺有異,是你的內力足以掌控它。江湖上沒幾個人能保管三年而不瘋魔,早晚都要來昆侖查清它的真實來歷。」

  玉羅剎說,「我推測是你持有它,有何錯誤嗎?」

  涼霧:「你可真會給人挖坑。」

  玉羅剎就當作誇獎,「天下沒有白撿的午餐。誰撿走羅剎牌,誰就要承擔風險。」

  涼霧又問:「玉天寶手裡的那一塊呢?是你借他之手,挑起魔教內亂,為了肅清不順從你的叛亂者?」

  玉羅剎不甚在意地點頭。

  涼霧:「這樣利用玉天寶,你把他當兒子嗎?」

  玉羅剎淡淡地說:「我把他當成什麼從不重要,他怎麼活才是他命運的走向。」

  他說得頭頭是道,「我從來沒有明令禁止玉天寶學文習武。如他破而後立,是他的本事。如他安於現狀,是自找的苦果。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涼霧微微頷首,「所以,你變成這幅鬼樣子也是你的自我選擇。」

  玉羅剎一噎。

  這一遭是失算了,想要探查冰縫的能量來源,卻被困其中。

  他面不改色。

  准確地說沒有「面」了,五官已經模糊不清。

  冰縫裡的濃郁能量是他變成非人的罪魁禍首。

  卻也因為能量足夠充裕,讓他至少還能維持作為人的神志。

  一旦走出冰縫,整個人就會化作煙塵消散。

  玉羅剎不後悔。

  他死在尋覓更高武道的路上,也是死得其所。

  不過,能不死的話,還是要爭取一下。

  「你來到這裡,是叫我做下一個選擇。」

  玉羅剎說,「直說吧,給我什麼選項?」

  涼霧也不拐彎抹角,「竭盡你所能,耗盡內力,完成一個召喚陣。成,我們有機會一步登天;敗,我們全部灰飛煙滅。」

  當召喚陣起,每個參陣者都沒有喊停的回頭路。

  誰也無法斷言百分百能成功,誰也無法預測具體用時多久。

  直至榨干最後一絲精。氣神,只求驚鴻雁歸來。

  玉羅剎沒有猶豫,「不就是一條命,這一把我跟了。」

  *

  *

  天樂五年,六月三十日。

  東西昆侖山交界區,在之前接連三天的暴雪後,山腳突然出現了大批奇怪的鱉狀三足甲蟲。

  每只毒蟲像人腦袋一樣大。

  遇人則含沙射影,一旦人的影子被射中,頃刻間汽化成煙。

  江湖人士為求得提升內力的奇異植物,或聚集在山腳下,或徒步在山路上,都難逃毒蟲攻擊。

  短短五天,毒蟲肆虐,哀鴻遍野。

  人死化煙,煙霧彌散,遮天蔽日。

  六月的最後一天,昆侖山下已有幾百人喪命。

  在日夜交替的那一剎,山巔突然爆出七彩霞光。

  站在山腳抬頭遙望,視野模糊不清。

  只能在隱隱灼灼之間,瞧見似乎有一座巍峨宮殿出現在雲層之中。

  三聲龍吟由天將落。

  在震耳欲聾之際,原本肆意進攻的毒蟲原地化為烏有。

  百曉生從毒蟲口中死裡逃生,見此一幕,拿出本子速記。

  《江湖秘史堯朝卷》,「天樂四年,六月末,昆侖巔,仙宮現,毒蟲俱滅。問,天高幾重遠,何人喚仙宮?」


第112章

  西域昆侖之巔,特殊能量從雪域冰縫急速向外擴散。

  涼霧六人不眠不休,運行著太極萬物陣。

  以混沌之力制成太極陣眼,以陰陽之氣化為兩儀,再用春夏秋冬的武學天地能量擬為四像。

  將能量石兩枚、七彩寶石兩枚、羅剎牌一枚盡數投入神木王鼎,淬煉成引陣之氣。

  最關鍵,涼霧獲得的任務獎勵「本世界坐標」終於可以啟動。

  默念啟動坐標,令召喚陣勢起,由此騰挪天地乾坤。

  山頂無風,雲海卻洶湧翻騰。

  天無驚雷,卻有千斤重的無形威壓落從玄天而落,壓在施陣者的每一個人肩頭。

  重如泰山的威壓,是看不到摸不著的天道規則。

  它的一部分曾經被故意篡改,如今是要撥亂反正。

  這一切始於在人跡罕至的昆侖山巔,持續了整整五天五夜。

  涼霧六人不眠不休,將自身逼到了幾近非人的地步。

  在最後一絲精力被耗盡前,猛地感到肩頭一松,無形威壓終於消失了。

  這一把押上全部,終是賭贏了。

  風,忽而狂湧。

  從冰縫中瀉出的古怪能量,在頃刻間被陣法急速吸收。

  當太陽沉入地平線的瞬間,隨著三聲龍吟嘯天,天裂開了一道口子。

  電光石火間,一座巍峨宮殿懸浮在雲端之上。

  飛檐凌空,似大雁展翅翱翔九天。

  祥雲繚繞,縹緲間宮牆若隱若現。

  四條魔龍繞宮殿游弋,通體閃耀五彩斑斕的黑。

  龍輕輕一個吐息,大批在山腳肆虐的蜮瞬間覆滅。

  「驚雁宮」的匾額高懸殿門之外。

  三個大字以鐘鼎文書寫,射出奪目金光。

  金光散落,涼霧身體驀地一輕。

  只見六道接引光柱,從驚雁宮射向陣中,六人從地面消失。

  一個眨眼,涼霧被瞬移到了一座閣樓前。

  身邊不見其他五人,面前的大殿門上掛著一塊黑底白字匾額——「問道閣」。

  這不是獨孤求敗記錄中的戰神殿。

  戰神殿在地下,而問道閣在高層。

  隔著窗欞,浮雲飄蕩於窗外,時不時還能看到魔龍的大腦袋從外掠過。

  涼霧沒找到上下樓的通路。

  除了問道閣的大門,這一層不見其他出路。雖有窗欞,但無法撼動。

  她不執著非要進入戰神殿。

  參考絕情谷建造者的經歷,公孫家姐妹倆進入了更符合她們心意的山術塔,習得醫蔔之術。

  接引光柱很可能將每一位求道者引向最適合各自的區域。

  涼霧推開問道閣的大門。

  門啟,似踏入一片霧海。

  白色濃霧彌散,難以測量空間大小。

  一只只光團飄在濃霧中,五彩繽紛,大小不一。

  涼霧伸手一抓,距離最近的深藍色光團沒入她的掌心。

  隨即,識海裡的游戲面板高頻閃動。

  游戲背包裡的物品全都彈射而出,散落了一地。

  面板數據完全虛化,似一瞬崩毀。

  緊接著,卻又化成了一股強悍能量沒入她的神識。

  這一刻,終於明白穿越始末,以及金手指從何而來。

  驚雁宮依照一定規律在各界穿梭。

  當捕捉到各式高手的存在痕跡,它每隔數年前往那個世界,助當世高手進修更高的問天之術。

  意外難免發生,億萬分之一的可能闖入預計外的世界。

  涼霧的上輩子終結於游戲艙爆。炸,正是驚雁宮意外闖入時的巨大能量波干擾所致。

  這個起源亙古洪荒的武道煉場自成一套補償機制。

  將她的神魂投放到最合適借屍還魂的時空。

  與此同時,抓取她臨死前的意識,模擬出一套當時最便於她理解的金手指。

  以游戲面板的形態,給她一些路徑去摸索天道規則。

  任務獎勵除了人偶與能量石之外,只有逍遙寶劍這一件實物。

  其他獎品皆以意識傳輸的形式發放,或是武學秘籍或空間坐標。

  這與驚雁宮的支配權有關。它與當前世界脫軌太久,無法操控截取實物。

  瞬息制成的游戲系統,實則是一件法器。

  對它投放了驚雁宮內的藏品,比如人偶、能量石與逍遙寶劍等實物作為獎品。

  游戲面板在當前世界第一次被啟用後,系統自動抓取本世界的天地法則與武學力量。

  越是高階的武學,越有可能被抓取到。一如掃地僧的武功,一如逍遙派功法。

  掃地僧技能作為免費發放的新手禮包,是游戲系統首次抓取規則的具像化表現。

  它自帶了劈開空間的屬性,所以能夠破開斷界屏障,擊碎隱形島陣法。

  今時今日,當涼霧來到了驚雁宮,游戲系統這件法器也就完成了使命。

  法器最終化為一股能量,沒入修行者的神魂中。

  這種消散不是失去,而是將如何解析規則、創造規則、掌控規則的知識傳承下去。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從此以後,涼霧最大的金手指就是她自己。一念起規則生,一念滅萬物亡。

  這種對規則的應用,就從煉制一款超級版本的游戲背包開始。

  其本質是空間儲物能力。

  涼霧由於神魂穿行時空而因禍得福,自帶類似神雕等妖修才有的空間力量。

  在問道閣,她學習起各色光球所包含的規則。

  現場開辟獨屬自身神魂的儲物空間,把一地物品重新收納其中。

  一個位於神魂的儲物空間,其原理包含森羅萬像。

  比如穿梭不

  同時空,軀體需要達到何種強度;比如不同世界的天道之下,對神魂的壓制與滋養。

  問道無歷日。

  涼霧徜徉在知識的海洋裡,盡情地狗刨著。

  驚雁宮內,其他人亦然。

  度日如年,舊詞新解。

  用它描述在驚雁宮裡的日子,就是每一天都如一年般漫長。

  不知不覺間,似乎在修煉場內過了七年之久。

  當涼霧被光柱隨機傳送出驚雁宮,她被瞬移到了昆侖山腳。

  詢問路人,才知人間其實剛剛過去七日。

  驚雁宮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已經從此間離開。

  它將遵從每隔數十年再現的規則,某天捕捉到此方高手湧現時重新降臨。

  短短七日,進出驚雁宮的六人脫胎換骨。

  這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描述了客觀狀態。

  十三年前初至,涼霧的根骨為負數。

  如今,從身體發膚到神魂意識,全都得以淬煉圓滿。

  她具備了衝出此世,沒入虛無,升入更高時空的條件。

  這一點,不僅涼霧有所感,葉孤城亦有所感。

  要說一看就能看出身體變化,必是謝曉峰。他自斷的兩根拇指,不可思議地斷指重生了。

  有人卻瞧不見這一幕了。

  林朝英與王重陽被投放在山頂,親眼目睹了玉羅剎的去向。

  玉羅剎選擇在冰縫完全閉合之前,進入阿修羅界。

  來不及詳述道別。

  他只留一句,那是更適合他武功屬性的世界。有緣,來日再見。

  別離,從離開驚雁宮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發生,是與這個世界的道別。

  天道有常,超出它的存在會被隱隱排斥。

  涼霧與葉孤城早有心理准備,計劃以兩到三年的時間完成此間未盡之事。

  *

  *

  天樂七年,八月十六。

  又過了一年中秋。桂花飄香,更添一層秋涼。

  昆侖之巔顯形神秘宮殿,逼退怪異毒蟲,這則江湖傳聞已經流傳了三年多。

  從最開始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後來漸漸被人們認為只是一種誤傳。

  怪異毒蟲肆虐是真,雲中仙宮卻不存在。

  山腳與山頂相隔太遠。那應是一幕落日剎那的光影幻像,與海市蜃樓相似。

  當時恰好毒蟲消散,讓人們腦補了仙宮浮現的異像。

  毒蟲的集體飛灰湮滅也好解釋。

  這是來自昆侖山頂的毒蟲,不能適應山腳氣候,到時候就暴斃了。

  乍一聽有理,卻不能說服所有人。

  懷疑者仍然不死心地攀登昆侖山脈。

  耗時兩個月,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只見茫茫雪冰,哪有仙宮的半點影蹤。

  時間久了,曾經轟動一時的仙宮傳聞成為茶樓酒肆的笑談。

  陸小鳳知道那不是幻像。

  昨天,他和讓仙宮現世的兩位始作俑者共進了中秋宴。

  這頓晚宴可不一般,還有神雕參加。

  說來神雕與宮九沒去昆侖,也沒在約定時間返回南海,直到五個月前剛剛回來。

  一人一雕被困在神秘海島長達三年。

  三年前某日,熒惑守心,巨蚌吐珠。

  在那等奇異天像下,神雕與宮九被狂風裹挾,被卷入一座無人小島。

  小島矗立巨石,石上刻字「俠客島」。

  島上有岩洞,在洞內石壁上刻著一套頂級武功《太玄經》。

  島上還有地下密室,存了幾大箱子的海底奇珍。

  吳明在藏寶箱裡留書一封。

  說他是無意覓得此島,借其特殊地形,作為隱形島的備選地址。

  之所以不作為首選,是因為俠客島的能量特殊,他把握不住所以廢棄了。

  留下這些奇珍,給首徒趙平使用。

  如果別人尋得,但願能分一半給太平王世子。

  宮九見到自己已經逝去的姓名,對著來自小老頭的留書沒有感動。

  別信了小老頭的邪,否則就會倒霉。

  在無名島上,吳明死前特意留下血字,「吾徒趙平切記,熒惑守心日,巨蚌吐珠時,驚鴻雁歸來,海上仙宮現。」

  那段話似是暗指驚雁宮的出現時間與地點。

  如果真的照此尋找,就會找到俠客島。

  然後被困在島內,錯過昆侖山巔的冰縫能量蔓延時機。

  海上沒有仙宮,只有小老頭埋的幾箱子奇珍。

  在進入天外天的修行試煉場機會面前,奇珍黯然失色。

  宮九不是特意找島,是被變化的天像給卷入島內。

  直到三年後,童輝航船出海。

  不熟練的航海術叫她撞到了島礁上,報廢了整艘船,無意中從外部撞破結界缺口。

  這才讓宮九與神雕衝破牢籠。

  以示報答,一人一雕告知童暉,島上山洞內《太玄經》的玄奧之處。

  這一番遭遇反而給涼霧帶來了合適的教主繼承人選。

  九年前,她化身童姥助力施茵假死逃生。

  施茵已亡,童暉新生。

  童暉勤奮習武,周游山河大川。

  感悟向死而生之術,也盡情探索潛藏在一花一木中的美好。

  當童暉衝破俠客島禁制,獲得《太玄經》的機緣,叫她的武功邁向頂層高手之列。

  時隔九年,涼霧與童暉再遇相認。

  後者毫不猶豫拜入迷空步障教,前者欣喜於終於找到了靠譜的繼承人。

  涼霧由衷誇獎宮九。

  時隔多年後,宮九的心願已經達成。

  他的向導技能已到至臻之境,即便無心插柳,也覓得一位合適教主接班人。

  昨夜中秋宴,陸小鳳聽了這些秘聞,不由覺得撐得慌。

  餐後,柳不度主動約他。

  今日午時一刻,杭州灣畔,聽濤亭見。有一個更大的秘密要告訴他。

  陸小鳳摸著他心愛的小胡子。

  他知道了那麼多秘密,見識過葉孤城勝了西門吹雪,見識過涼霧撰寫給花滿樓的治眼神功,還能有什麼更離譜的秘密呢?

  午時剛過,抵達聽濤亭。

  「嘩嘩——」

  海風徐徐,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岸,閃動粼粼波光。

  陸小鳳到得稍稍早了一些。

  一路上,好奇心作祟,叫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環視一圈,望見兩道白色身影。

  涼霧與葉孤城由遠及近,聯袂而至。

  陸小鳳見此一幕,略感古怪。

  約他的是柳不度,來的怎麼是另外兩個人呢?

  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珠子。

  他看到了什麼?!

  只見葉孤城站定,眼神柔和望向涼霧,輕輕撫平了她被風吹亂的發絲。

  啊——

  陸小鳳心裡狂喊,腦中一團亂麻。

  涼霧與柳不度才是出生入死的一對,不是嗎?!

  葉孤城算什麼,第三者插足嗎?!

  陸小鳳:哦不!亂了,全亂了  !

  「你很驚訝?」

  葉孤城側頭看向陸小鳳,「如果這樣呢?」

  說著,他切換回了柳不度的那張臉,用上了擬聲,「現在,你的心髒有沒有好受一些?」

  葉孤城不待對方回答,又變回了原貌。

  他發誓,看到陸小鳳呆若木雞的樣子,真的沒有在心裡偷笑。

  因為葉孤城光明正大地笑了。

  「你、你、你!」

  陸小鳳說話都不利索了。

  這一刻,他終於反應過來,柳不度與葉孤城的名字源自同一首詩。

  兩人相識十年,自己居然一直被死死地蒙在鼓裡!

  陸小鳳哀怨地看了一眼葉孤城,更加哀怨地看向涼霧,「你的口風未免太緊了一些!」

  涼霧煞有介事地說,「人無信不立。口風緊,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你就說這個秘密能不能震驚到你吧?」

  陸小鳳:「可太能震驚我了,差點就變成驚嚇了。」

  「你對自己的承受力,要有信心。」

  涼霧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道別的酒,昨夜已經喝過了。離別的話,昨夜也說過了。今日,我們最後再贈你一場奇觀。」

  陸小鳳有心理准備了。與涼、葉兩人的今日一別,余生多半難以再見。

  他沒有感傷,只有祝福。

  「我能做的不多了。最後,由衷祝願你們逢凶化吉,勇攀高峰。」

  涼霧與葉孤城微微頷首。

  涼霧:「你也珍重。」

  她先凌空一躍,長袖翩飛,向天擊出整整七掌。

  天色驟變,由晴轉陰。

  烏雲翻騰,電閃雷鳴。七七四十九道劫雷說來就來,盡數朝著涼霧劈去。

  涼霧懸在海天之間,任由雷光洗滌身軀。

  當最後一道劫雷劈完,天裂之處散落金光。

  涼霧回望了這個世界最後一眼。過去的十六載春秋,她的人生在此度過。

  從今日起,要去探索更高的世界了。縱身沒入金光,消失在天裂的盡頭。

  杭州灣上,一艘客船從泉州港而來。

  一大群武林人士參加了萬福萬壽園金太夫人的葬禮,返回江南。

  眾目睽睽,目睹了這一幕離奇的裂空奇景。

  涼霧,迷空步障教教主,人送外號「彌天大霧」。

  她把天捅了一個口子,扛過了七七四十九道雷劫,飛走了。

  不,不止一次裂天。

  在第一次裂天的金光消散後,又有人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操作。

  葉孤城緊隨其後,以劍氣破天。

  渡過屬於他的雷劫之後,也飛入了虛空深處。

  眾人:啊!啊!啊!

  誰來說一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個事?!

  無論如何,從此刻開始,江湖必會世代流傳這一日的破碎虛空離奇傳說。

  (正文完)


第113章 番外

  天樂十五年,秋,峨眉前任掌門獨孤一鶴壽終正寢。

  蜀中峨眉,滿堂縞素。

  今天頭七,待今日過後,蓋棺入葬。

  醜時一刻,燭火幽幽,靈堂內七個人守著棺材。

  是獨孤一鶴的七個徒弟,昔年江湖人稱「三英四秀」。

  七人早就四散天涯。

  最早被逐離的是三師妹葉秀珠,因為她迷戀霍天青而陷峨眉與師父於不利。

  後來,孫秀青嫁給西門吹雪,遠去燕北。

  再後來,張英鳳回到京城繼承泥人鋪家業。

  嚴人英與石秀雲常年雲游在外,一年到頭也不在峨眉待上幾日。

  常駐峨眉的只有兩人,接任掌門之位馬秀真,與七人裡劍術最高的蘇少英。

  一場葬禮叫七人重聚,就連葉秀珠也來了。

  在獨孤一鶴臨終前,仍舊掛念著被他親手廢掉武功的弟子。

  漫長的十八年,不知將昔日為情痴迷的徒弟變成什麼模樣?

  葉秀珠被逐出峨眉後,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

  遠離蜀地,到黃河邊的偏遠小鎮隱居,做著撈屍人的活計謀生。

  年復一年,見證了千百樁屍浮屍沉帶來的悲歡離合。

  不知哪天起,舊日往事久遠到宛如隔世。

  年輕時的峨眉四秀之一徹底死去,活下來的是幫助亡者落葉歸根的葉師傅。

  葉秀珠重新練武。練的是獨孤一鶴趕走她時,贈予她的一套刀法。

  刀比劍更適合後來的她,大開大合,似黃河之水天上來,更如黃河泥沙俱下。

  刀與劍對比,哪一種兵器更為上乘?

  這種事問孫秀青,怕是給不出一個結論。

  為什麼第一個想到問孫秀青?

  她曾經是與當世劍神是最親密的人。

  葉秀珠身在黃河之遠,仍舊關心曾經的師兄妹。

  聽聞孫秀青遠嫁萬梅山莊,也聽說西門吹雪與葉孤城一戰後,他又變回了山巔的無情寒雪。

  八年前,飛仙已向天外去,寒雪頓悟為劍神。

  葉秀珠聽得此事,第一次離開黃河之畔,趕往燕北探望孫秀青。

  同樣偏執於情愛,她已經尋回自我,不願二師姐陷入無邊苦海。

  最壞的情況沒有出現,一切平和到不可思議。

  孫秀青早就知道她與西門吹雪的追求不同。

  就像飛鳥與魚僅在海面的一瞬相遇,絢爛地愛過,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

  好合好散,兩人約定一同撫養孩子孫素塵長大。

  孫秀青豈止沒有頹廢,更是過上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

  她住在萬梅山莊附近,游歷燕北多地。一直到孩子十二歲,她天南地北走得遠了。

  江湖人大多只見劍神之威。

  葉秀珠卻覺得二師姐孫秀青的勇氣堅韌,又何嘗輸給過西門吹雪。

  「嘩——」

  忽而,一股狂風刮過,將靈堂喪幡吹得陣陣作響。

  子醜相交,夜深人靜。

  風不知從何而起,差點把靈位前的長明燈也給吹滅了。

  馬秀真七人皆是心頭一震。

  迅速起身,觀察四周,但不見一絲可疑痕跡。

  直至天明後將師父落葬,也沒有誰衝著他的屍體下手,或是故意上門找茬。

  難道靈堂內只是驟起了一陣風?

  空穴來風,也不一定有原因。

  就當作是師父顯靈,最後化成一陣風與七位弟子告別。

  風過無痕。

  葉孤城默默注視著獨孤一鶴的墓碑,轉身落於峨眉山腳。

  他沒必要現身。難道要老老實實地說凌晨不好意思,差點撞到棺材上?

  第一次回來看看,落地的姿勢不夠熟練,對穿梭時空的把握有失准頭。

  明明錨定了白雲城,失之毫釐謬以千裡,一不小心到了峨眉山。

  葉孤城相信這只是一次偶爾的失誤,等到多穿梭幾次,必能萬無一失。

  他不是身負迷

  路光環的宮九,不可能總是跑錯位置。

  朝著無名指上的白玉戒釋放一道劍訣,白玉裡閃過一縷紅光。

  玉戒一對,一黑一白,是涼霧煉制的定位法器。

  兩人各戴一枚,與神魂綁定,僅供本人使用。

  當紅光閃動,說明處於同一時空。

  反之,泛起綠光。也會顯示出對方所在時空的坐標。

  當黃光閃動,則是在不可觀測的狀態。

  對戒不能當做互通有無的通訊工具,它的另一個作用就是抵御一次致命襲擊。

  葉孤城眼看紅芒,內心安定。

  雖然偏移了原定的方位,但彼此沒有跑岔就好。

  隨即,他的眼底泛起笑意。

  茫茫三千界,無需常伴左右。一對戒指,卻有心意相連。

  這次兩人一起回來,是對穿梭時空的首次嘗試,所以挑選了有明確定位的世界。

  葉孤城詢問客棧伙計,得知今夕何夕,現在是天樂十五年的八月十八。

  如此也確定了此次穿行基本成功。

  在觀棋爛柯的故事裡,山中一日,世間百年。

  實際情況卻相反。在修行界生活了八十多年,本世界只過去八載春秋。

  兩人推算出時間差,決定此時回來,也是赴一場舊約。

  多年前,在嘉興煙雨樓定下了十七年後星宿海幸存者重聚。

  聚會日期,正是三天前的八月十五當夜。

  雖然沒能趕上宴席,但鑒於穿梭時空的誤差性,不超出一個月就算控制得當。

  葉孤城不確定涼霧具體是哪一天到的,她的預期降落目的地是襄陽城。

  不論兩人落地何處,依照事先約定,在埋著折紙酒壇的嘉興府衙門附近客棧碰頭。

  一路往江南去,他化作普通顧客逛了幾家丘陵書肆分店。

  了解到近八年的暢銷書榜上,炎飆的歷險記叢書系列一直榜上有名。

  那一年,昆侖突發毒蟲「蜮」傷人事件。

  人們通過明教教主的筆記,得知「三火」焱飆是明教故意編造的虛假人物,用來吸引江湖人跳入陷阱。

  真相隨著雲端仙宮的傳聞越傳越遠。

  說書的「三火」一直沒再冒頭,被懷疑是死在了毒蟲攻擊下。

  寫書的「二火」終在八年前又出現,卻也再難見其真容。

  丘陵書肆說明,炎飆因故離開了這個世界。

  所留三本遺作《江南歷險記》、《昆侖歷險記》與《海上歷險記》將逐一出版上市。

  細心的讀者發現炎飆寫書的時間遠早於出版時間。

  這就引出了一個關鍵,二火是不是會預言?

  否則書中某些橋段怎麼會早於江湖秘聞曝光前就被落紙成文?

  另一些人卻持反駁觀點。

  炎飆的三本歷險記出版時,一些江湖大事已經曝光。

  作者完全可以對故事細節稍作修改,叫它看起來成書於多年前。

  因此,誕生了江湖三大未解謎團之一。

  炎飆是不是有預言天賦,由於泄露天機,所以英年早逝?

  另外,兩大謎團分別是昆侖仙宮會不會再來?

  彌天大霧與葉城主捅破天之後,兩人去到什麼地方?

  葉孤城琢磨著,是時候給江湖增加第四大謎團了。

  襄陽劍塚,一人一雕站在沙地旁。

  涼霧在中秋節落地襄陽城。

  比預期的時間遲了十天,她指上黑玉戒閃過黃光,表示葉孤城暫處不可觀測的狀態。

  涼霧先去劍塚確認神雕的行蹤。

  之所以把落地點定在襄陽附近,為了轉交一件法器給神雕。

  恰好,雕沒有出遠門,在劍塚過中秋節。

  別後重聚,涼霧談起修行界見聞。

  她遇上了獨孤求敗,遇上了逍遙子,還見到了猿妖袁淼曾經指點過的阿青。

  聚散匆匆,各自修行。

  獨孤求敗有要務在身,暫時沒法回來,他托涼霧轉交一道傳訊符。

  當神雕與他處於同一時空,符文就會亮起,屆時可以相聚。

  神雕在沙子上用爪寫了一長串字。

  寫迷空步障教的發展,有絡繹不絕的江湖人前去求學;

  也寫宮九接了新客戶,與西門吹雪去尋找除了驚雁宮之外的天外修煉場是否存在。

  至於神雕自身,它仍未完全恢復記憶。

  有關獨孤求敗的部分記起來了,但怎麼會衝入斷界的往事仍然想不起來。

  這些記憶碎片也許要再用幾十年去慢慢尋覓。

  它有一種明顯的感覺,當記憶恢復得越多,就越被這個世界的天道排斥。

  當記憶完全復原之際,就是它飛升上界之時。

  涼霧也不會當前世界停留太久。自落地的那一刻,她感到了無形重壓。

  必須完全收斂修為,那股恨不得把她踹出去的天道制約感才會消失。

  一方世界有一方運行規則,是約束也是保護。

  這也解釋了為何在這個世界難得一遇如同老怪物一般的高手。

  且說破碎虛空抵達的修行界,也不是唯一的存在,其上亦有更高的時空。

  天外有天,莫不如是。

  修行者們各憑本領穿梭各界,在出世入世之間,見識不同法則。再求突破,往更高的世界而去。

  涼霧在劍塚停留了五日,發現黑玉戒指泛起紅芒,啟程前往嘉興。

  *

  *

  九月九,秋高氣爽。

  重陽節,人們三五成群地前往城外小山,登高望遠。

  嘉興城內,卻有剛剛碰頭的兩人靜悄悄地來到衙門後牆。

  涼霧與葉孤城沿著牆根走了一個來回,發現一處泥土的顏色略有差異。

  密切注意著街巷情況,抓住四下無人的時機,飛速挖開那塊泥地,發現一只封口酒壇。

  這不是十七年投入折紙的酒壇。

  應是蘇蓉蓉六人今年中秋相聚後,重新埋了一只新酒壇。

  搖一搖。

  酒壇幾乎是空的,內裡只響起兩張紙片的輕微摩擦聲。

  涼霧:「我們八成猜對了。那六位取走了各自的心願折紙,將你我的兩份又埋回了土裡。」

  葉孤城:「打開看看吧。」

  破開黃泥封口,一顆紙星與一條紙龍被倒了出來。

  在地下埋了十七年,紙張已然泛黃,其上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辨。

  涼霧的紙星寫了「上天瞧瞧」,葉孤城的紙龍「前往天外天」。

  兩人相視一笑。

  當年根本沒有提前商量。這是志同道合則不謀和合地落筆。

  葉孤城問:「你聽說江湖的三大謎團了嗎?」

  「聽說了。」

  涼霧知道三大謎團都與她有關,「你想說我們何不創造第四個謎團?」

  「對。」

  葉孤城說得肯定,「我猜你已經准備好。」

  「當然。」

  涼霧心領神會。

  多年前,她提出奇思妙想,畫一套系列春宮圖,內藏某種神功。

  如今,這套功法已然成竹於胸。

  涼霧:「神功俱備,只欠畫師。」

  葉孤城抬手,朝著牆根隨意一指。

  牆根有一棵歪脖子枯樹。

  忽而一股東風來,死去的枝丫驀然新生,長出了嫩綠新芽。

  葉孤城笑問:「我可有幸成為那一股東風。」

  涼霧:「固我所願,不敢請耳。」

  兩人再次相視而笑。

  誰會是發現春。宮藏秘的幸運兒?

  春。宮圖又會在江湖上掀起何種風雲?

  未來不可預知。

  一代人會有一代人的傳奇,江湖的故事總在繼續。

  【終】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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