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23
發新話題
打印

[現代都市] 《愛上木頭美人》作者:曉霧 (完結)

《愛上木頭美人》作者:曉霧 (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onnote 您是第7055個瀏覽者
  文案
  
  為了順利承接當家之位,體弱多病的顧學謙來到雄州拓展商路,不料中途橫遭劫殺!不知名的男人在危急關頭出手相救,他魁偉而寂寞的身影,牢牢攫獲了學謙的視線。
  
  雖然要在一起會有不少麻煩,可是只要二人訂立了一生為伴的誓約,就絕不更改,憑著自己的聰明頭腦和他的超凡身手,哪怕不手到「情」來?
  
  流浪千年,塵世間的種種爾虞我詐,已經讓息再沒有與人親近的興趣,不斷積累功德,只為位列仙班。
  眼前之人的美好,卻打亂了這刻板步調,讓息情不自禁地在他身邊流連不去。
  此情難得,就算有一日這凡人壽命到了盡頭,他也願守護在他墓前,直到地老天荒。
  誰料想在顧家人的阻撓下,學謙竟然成為了一尊「泥塑木雕」,再不能與他攜手同行……
  
  ◎本書為縱使相逢、莫道別離相關系列,敬請支持。

TOP

  第1章
  
  
  日漸西斜,照得小徑上的鵝卵石反射出並不刺眼光亮,小徑一邊是扶疏花木,一邊是低垂池柳,微風吹來,便有柳絮飄舞著落入明澈見底的池水中。池裡還聳立著挺拔怪奇的湖石,兩隻白鵝在其下相偎,各自替對方梳理羽毛。密州顧家的後園,一如往常般寧謐幽美。
  
  眼下申時剛過,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出現在迴廊之上。
  
  「……老爺您離開期間,府裡的開銷大致就是這樣。」
  
  顧老爺聽了微微點頭。他年紀大約六十多歲,穿一身亮灰色錦服,身量挺拔目光湛然,雖然鬚髮斑白,神態間卻看不出垂暮之氣。
  
  「巧雲和巧虹說了什麼時候回婆家?」他一路專注聽著下人回報,間或吩咐一兩句,腳下步履絲毫不停。
  
  管家謹慎地望了一眼主人側臉,道:「兩位小姐都沒有提起。」
  
  「時賢他們呢?」
  
  「孫少爺們早上去學宮唸書,午後不是在家裡的店舖學習生意,就是與朋友出遊。」
  
  顧老爺嗤笑一聲,道:「該是時賢一天到晚出遊,時英總在店舖,時傑才去幾回學宮吧?」自家的幾個外孫,他哪有不清楚的道理。
  
  管家臉現尷尬之色,不敢應聲。
  
  「學謙怎樣?」
  
  終於迎來了最容易回答的問題,管家偷偷舒了口氣,輕快地道:「最近天氣轉暖,少爺的身子骨也跟著好起來了,每日裡都能把飯食吃大半以上,他說只要再過半個月,眼下的藥量就可以減半服用。」
  
  果然顧老爺聞言臉色稍霽。「學謙自己說的?汪大夫可曾看過?」
  
  管家笑起來,「老爺,汪大夫說少爺已把他的本事學了大半,只要自己調理將養,按需到家裡鋪子抓藥就成啦。」
  
  「那就好。」顧老爺緊繃的臉孔這才有了一絲笑容,隨即又歎道:「常言道久病成良醫,我寧可學謙從不需要懂得醫理。」
  
  管家在顧府當差近三十年,自然知道主人對這個中年才養下的獨子多麼寵愛,而學謙少爺從小體弱多病,幾番瀕死,讓老爺與如今已去世的夫人操碎了心,他也都曾親眼看見。見顧老爺神情黯然,他輕聲道:「少爺日漸康泰,總有一天會大好,老爺積德行善,定然有福報在後。」
  
  顧老爺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謝意,隨即邁步來到兒子的房門前。
  
  只是站在門口,就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管家上前輕敲門框。
  
  約莫十五六歲的侍童前來應門,見了來人,還來不及行禮,就高興地朝房內喊道:「少爺,老爺回來了!」
  
  話音剛落,只聽見一聲清朗的呼喊由內堂響起:「爹!」接著便是移動桌椅的聲音。
  
  顧老爺猜測兒子當在臥榻上休憩,剛要出聲命他躺著即可,就見一個纖瘦身影自帷幔後閃出,幾步走到主僕三人跟前,握住了顧老爺的手,興高采烈地道:「爹你可回來了!」
  
  「學、學謙……」顧老爺望著生龍活虎的兒子,一時間有些怔愣。此番出門洽商一走三個月,離開時還是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這孩子躺在床上連送行都勉強,現在回來,他竟然能夠健步行走,握著自己的手雖然有些涼,卻並非毫無生氣的軟弱力道,實在令他意外極了。「你、你可以下床了?」
  
  「是啊,我還等著爹回來,一同去郊外踏青呢。」顧學謙對於父親的訝然渾不當一回事,好像自己一直就是這樣正常的樣子,和那個纏綿病榻近十五年的半死之人沒有一點干係。
  
  「好,好,好,去去!」奢望多年的情形竟出現在眼前,顧老爺激動得語無倫次。他專注地端詳兒子與過世愛妻酷似的臉孔,一次次確認那上面再不是死一般的蒼白,雖然仍是太消瘦了點,卻隱隱泛著健康光澤,不由得喃喃念叨:「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顧學謙含笑凝睇父親,安慰地拍著他乾枯的手背:「爹,咱們到園子裡走走吧,我很久沒有出去晃了。」
  
  顧老爺哪有不依的道理,趕緊背過身擦乾眼角淚水,隨著兒子一道步向花園。雖然高興,他仍然顧慮未消,緊緊握著兒子的手臂,生怕學謙突然之間就又發起病來。
  
  被留在原地的管家一臉驚愕:昨天過來請安時,少爺還只是勉強可以下地的程度啊,今天怎麼就生龍活虎了?他看向侍童阿丁,這小子臉上卻也是和自己相似的神情,心中更是驚疑不定——連貼身侍從都不知道少爺康復的事,簡直匪夷所思。
  
  「對了。」顧學謙走了幾步,突然站定轉身,道:「阿丁,你待在房裡,我回來之前別出去。何管家,您和他待一塊兒,不管有誰找,都不准進屋。」
  
  阿丁聞言頓時臉色煞白,何管家心中疑惑,也只有唯唯答應了。
  
  「煩勞您了。」
  
  眼見少主人朝自己露出笑容,何管家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夫人年輕時堪稱國色天香,少爺猶勝其母,原本標緻得很,病懨懨臥榻休養時,已經惹人心憐不已,現在整個人靈動起來,簡直美到有點駭人。連他這種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頭子都有點承受不起,被外頭的年輕姑娘看了,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事來。
  
  何管家正煩惱著無聊的事情,卻看見阿丁輕手輕腳準備開溜。他揪住小孩不斷掙扎的手臂,往藥味濃烈的屋子裡走。
  
  這奴才是五年前進府的,老爺見他伶俐,就安排在少爺身邊伺候,才十多歲的小毛孩,竟有什麼問題?
  
  書房內,顧學謙將見底的藥碗放到桌上,指著嗚咽幾聲就七孔流血而亡的狗對父親道:「這藥下得份量多了,十分容易察覺,因此幾年來阿丁只是每天放少量到我的飯菜裡。服藥者足夠強健,身體就能自然將毒素排出,若是本身體質虛弱,這些藥物就會沉積在臟腑之內,慢慢地侵蝕軀體。」
  
  顧老爺面無表情地看著死狗半晌。「你是如何察覺的?」
  
  學謙知道父親怒火上升,卻仍然一派悠閒地落座,執起茶碗淺淺啜飲。「汪大夫每旬例行過來給我診脈,三年半前,他發現我的身體有轉好勢頭,問了半天沒有著落,便蘸了些藥汁回去驗看。十天後他再來,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囑我多看醫書,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問他。」
  
  顧老爺猛拍一記桌子,怒道:「他必是知曉藥中有不對了吧?竟敢從不對我提起?」
  
  「汪大夫有自己的顧慮,須也怪不得他。」學謙伸出潔白修長的手指在茶几上輕敲,似乎在思忖怎麼說明比較好。「我不斷研讀汪大夫特別指出的章節,也趁他來的時候拿各類草藥來辨認味道,對此道有了不少瞭解。大約在前年六月,我終於弄明白從鋪面送到家中的藥材裡,十帖裡總有一兩帖,在汪大夫所開的方子之外,多加了幾味至陰的藥物。」
  
  顧老爺沉聲道:「所以你才總是體虛發冷?」
  
  學謙摸著自己光滑的下巴,苦笑道:「非但如此,我身上毛髮稀疏,恐怕也與此有些干係。」
  
  「那……」顧老爺眼中閃現出濃厚擔憂,看著兒子,欲言又止,學謙馬上知道他想問什麼,好笑地道:「爹,孩兒只是體質虛弱,並沒有變成太監,只要好好調養,就不會出現您擔心的事情。」
  
  
  第2章
  
  
  顧老爺尷尬地咳嗽一聲,把話引開:「你方才說是身體轉好在先,發現藥材在後?」
  
  學謙點頭。「除了那幾種藥材之外,煎好的藥送到我口中,又增加了另外一些東西。這回都是些大熱之物,下藥之人大約見我服了許久卻沒有反應,份量也就越下越重,誰知道寒熱相抵,正好清了盤踞我體內十餘年的的寒毒。」就算是號稱神醫的汪大夫,也不敢在他已經太過虛弱的狀況下用那樣重的劑量,下藥的兩方各懷鬼胎,學謙反倒漁翁得利,痼疾得愈。
  
  「十餘年?」顧老爺臉罩寒霜,「你是說,你的虛寒之症不是天生,而是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對你下毒十餘年?」
  
  「我相信汪大夫早有所覺察,只是……」學謙說到這就沉吟不語。顧老爺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商界梟雄,初時的震怒過後,便即能夠冷靜思索。「你的藥都從顧家自己店舖裡抓,汪老兒就算知道了什麼,也生怕捲入咱們的家務事,一個屁都不敢放吧。這回他之所以敢幫你,也是因為就算你病癒,也是因為旁人誤打誤撞化解,帳算不到他頭上。」
  
  「也許不止如此。汪大夫並非沒有醫德的人,恐怕是被人捉住了把柄,投鼠忌器。這回也是他暗示我體內寒毒已清,須得快些讓您知道真相,以便停止服藥。」
  
  顧老爺看著一臉平靜的兒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悚然。明明早就知道此事,他竟然能夠隱忍不發三年之久,若無其事地服下劇毒藥物,還裝虛弱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暗地裡查找真相。苦心孤詣至此,別說一個沒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就算老成如自己,恐怕也難以辦到。驀然間覺得這是自家孩兒,而非商場對手,實在是太好了。
  
  「你還探查到了什麼?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下的手?」
  
  顧老爺憤怒之餘,問得有些慚愧。這些年忙於經商,對於這病弱兒子,一心只是四處尋醫問藥,盼他能夠在最好的照料下盡量延續性命,早已不敢奢望使其繼承家業。學謙在自己家中屢遇凶險,被逼得鋌而走險日日服毒,做父親的竟是渾然不覺。學謙自幼病弱,幾乎不出門,不可能與人結怨,有人要害他,除了禍起蕭牆,意欲佔有家產,哪裡還有別的理由?
  
  學謙深深看著父親,道:「爹,我先確定一件事。」
  
  「快說!」
  
  「就算您還沒有決定由誰來繼承家產,至少從沒想過要害我這個兒子,對吧?」學謙問得直率。
  
  見兒子連自己的爹親都難以信任,顧老爺鼻子發酸,道:「這是什麼話!我就你一個兒子,只要你好好的,我就算是散盡萬貫家財,又有何足惜?」
  
  學謙笑開,道:「下熱毒的有阿丁這個人證在,揪出幕後主使不難。下寒毒之人隱匿了這許多年,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對付。就算知道是誰,沒有證據也不能定論,操之過急,只會讓上下寒心。」顧氏是大家族,本家雖人丁不旺,旁支卻甚多,全族協力經營,才有如今的成就,僅憑他一人指控,是說不動族中長輩的。
  
  顧老爺贊同地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這件事你要怎麼處置,爹都聽你的。可有一條,不要再一個人去犯難涉險了。」
  
  「孩兒省得。」學謙回握父親的手,笑得從容。
  
  安瀾首富顧氏一夕大變。先是本家獨子奇跡般病癒,傳聞將要過問生意事務;再是顧老爺的堂弟毒害親族,證物證言歷歷,整支血脈由族譜除名,本人更被一紙訴狀告上官府;顧府之內則大肆更迭僕傭,連做了二十年以上的幾名老下人也遭汰換。
  
  不過這些都是顧家內部自己的事情,雖引來旁人指指點點,與生意上卻並不相干,顧氏名下的各種營生,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
  
  這一日晚間,顧老爺子一聲令下,原本在各自別院用餐的女兒和外孫,都聚集到了正屋飯廳。
  
  顧巧雲與顧巧虹一看見學謙,便爭相圍了上去,拭著淚連聲道母親在天之靈保佑。學謙常年獨居靜養,與兩位姐姐並不親近,只是不失禮數地安慰與道謝,又一一與外甥們打了招呼。
  
  顧老爺中年得子,學謙與兩位姐姐雖是一母同胞,年紀卻分別差了二十二和二十歲,學謙出世時,兩個姐姐都已經出閣。大姐巧雲所生的長子時賢比學謙還大一歲,次子時英與二姐巧虹的兒子時傑,也都近弱冠之年。
  
  顧老爺這兩個女兒,當年上門求親者都是踏破了門檻的。除卻自身容貌不差之外,最重要的當然是人人都看準了顧老爺膝下無子,身後家產多半會交付兩個女兒。誰知道顧夫人老蚌生珠有了學謙,兩位小姐身價登時大跌。婆家人前恭後倨,兩人自然過得不甚開心,就常回家小住。頭幾年還是名副其實的「小住」,到了顧夫人過世,差不多一年裡有三四個月都在大雲縣,說是父親年邁弟弟體弱,家中事務需要她倆打點。好笑的是只要一個前腳趕到,另一個必然馬上出現;一個離開,另一個便也跟著離開,總歸是生怕對方獨佔了爹親似的。姐妹倆這次回娘家的由頭是過年,如今都已進入孟春時節,陪同而來的夫婿亦早早離開,卻不見她二人有動身的意思。
  
  而兩姐妹的兒子,則是常住在顧家的。
  
  幾年前顧巧虹言道大雲學風昌盛,便把兒子接到此地就學,顧巧雲連忙跟進。顧老爺子的這三個外孫,都按照顧氏族譜起了「時」字輩的名,就差沒改姓而已。女兒的算盤顧老爺心知肚明,眼見兒子的身子骨勢必擔不起家業,也未始沒有從外孫中挑選繼承人的意思,特別撥了院落,供他們在大雲學習居住。這些時日旁觀下來,時賢紈褲浪蕩,時英和時傑還算是可造之材,三人間歷來頗有互爭短長的架勢。
  
  甥舅幾人分地而居,節慶時的問候也只在門口,這回竟然是第一次打照面。見禮之後,時英時傑都對學謙說了些恭喜的話,只有時賢呆呆地瞧著,半晌才道:「真要命,我家舅舅怎麼比紅綃樓的花魁還好看十倍?」
  
  這等不三不四的話說出口,顧老爺子馬上沉下了臉,顧巧雲連聲呵斥,時英時傑都幸災樂禍地瞧著,學謙好脾氣地朝時賢笑笑,對父親道:「爹,我餓了,坐下來吃飯吧。」
  
  顧老爺子對兒子百依百順,馬上命人上菜。學謙吃相十分優雅,才用了小半碗,就有些臉色蒼白地告退了。兩位姐姐故作不經意地暗自注意他,直到此時,終於有了些安心的表情;時賢一直盯著年紀比自己還小的舅舅,連飯吃到鼻孔裡也毫無所覺;時傑見他離開,連忙起身致意;時英放下碗筷表示要送他回去,被學謙擺手婉拒。幾個人的這番舉動,都落入顧老爺子眼中。
  
  

TOP

  第3章
  
  
  次日便是上報本月營收情況的日子,各商舖管事一進書房,便發現老主人座位身邊多了一張椅子,三位孫少爺則已如往常般最早到場,心道果然傳言不假,少爺要出來掌事了。
  
  沒多久學謙跟在父親身後出現,對於大叔們一片發直的目光,他最近稍微有些習慣了,在心中悄悄歎了口氣,便即報以善意微笑,這下子又惹來一陣抽氣聲。他知道姐弟幾個裡自己長得最像母親,不禁對過了這麼多年「風口浪尖」生活,竟依然能夠保持溫婉性格的母親,獻上無比敬意。
  
  顧老爺子一聲咳嗽打斷管事們忘我目光,例會開始。能在顧家爬到管事之位的,都是精幹之人,馬上鎮定心神,開始輪番報告。
  
  整個過程中學謙只是認真地聽,偶爾提起筆來記錄。可那種鮮明的存在感卻讓人無論如何難以忽視,不知不覺間,管事們開始對著他說得激情洋溢兼口沫橫飛,弄得被撂在一邊的顧老爺子又好氣又好笑。
  
  匯報完畢,顧老爺子便開列疑點,由管事一一答覆。明顯今日大家都很有幹勁,連平常最小心謹慎的錢莊管事,都許諾下個月收益能比本月多一成。管事說完還朝學謙看一眼,見他沒有特別的欣賞表情,便有些失落地坐回到自己位子上。
  
  老爺子得到下屬滿意的答覆後,轉而詢問兒子與外孫有沒有什麼想法。
  
  時賢和以往一樣提出幾處「沒聽清楚」的部分,讓管事重複一遍算作交差,時傑指出了一個數字的疏漏,時英對於商事最為上心,說出的話頗有見地,連顧老爺也點頭稱善。
  
  最後輪到學謙,他紅著臉連連擺手道:「爹爹莫開玩笑,諸位叔伯們都是商場干將,學謙頭天見習大夥兒處理公事,後生小輩的,討教都來不及,哪裡能有什麼想法。」
  
  管事裡大半一見之下就對他有好感,聽了這話,更是覺得這位少主謙遜真誠,之前擔心他華而不實的少數人,也卸下了一些擔憂。
  
  如此過了幾個月,議事時學謙總是坐在一旁專心聆聽,有時候也到城裡的店舖轉轉,卻從來沒發表過什麼見解,突然不舒服起來,還會早早告退。時傑等人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而盼望嫡子能夠掌權的管事們,也只能接受他病體初癒,許多事無法操之過急這一事實。
  
  六月剛過,顧老爺子卻突然宣佈要將兒子和幾個外孫都派到外地去拓展商路。四人被交付了同樣數額的本金,要他們各自在安瀾境內一地謀生。這擺明了是下任當家的試煉,好幾位管事馬上就站出來為學謙說話。
  
  「老爺,少爺身子才大好沒多久,這件事不如緩一緩吧?」
  
  「是啊,老爺,您還安排少爺去雄州,那兒可是出了名的瘴癘之地,少爺體弱,要是出個萬一,那可怎麼辦?」
  
  「雄州多山地少物產,且民風彪悍,和時賢少爺去的錦州、時傑少爺去的榮州有天壤之別,這未免有欠公允!」
  
  見屬下急得臉紅脖子粗的,顧老爺子沒好氣地反駁:「時英去的朔州地處邊陲,也是一般凶險,你們怎麼不說?」
  
  「時英少爺人高馬大,也學過些武藝,怎麼能和貌美……呃,俊俏的學謙少爺比?」
  
  時英聽了,登時臉黑掉一半。
  
  「況且時英少爺幾年前就開始在各處店舖學習,做生意的手段看也看熟了,時英少爺或許能在逆境中作為,學謙少爺一切才剛起步,未來不可限量,咱們該當小心呵護才是啊。」
  
  時英另外一半臉也跟著黑掉。合著他是根草擱哪兒都能胡長,小舅舅是塊寶,非得捧在手心不成?
  
  學謙撐著扶手站起,露出有些虛弱的笑容,輕道:「孫伯,周叔,李大哥,你們的好意學謙心領,爹爹如此安排必有深意,此去學謙會一路小心,做出番事業來,不讓爹爹與諸位失望。」
  
  這麼一說,登時令更多不滿目光向顧老爺子聚集——什麼深意?就算打定主意想要外孫接任,也不必去陷害你那麼柔弱又順從的親生兒子吧,禽獸!
  
  顧老爺子只是沉著臉不說話,只有何管家知道他心裡也很鬱悶:小孩子自己硬要去,還非要把責任推到老頭子身上,又有什麼辦法?
  
  沒錯,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學謙少爺自己要求的。
  
  這位少爺了不得,才和管事們見過一次面,就已經把姓名職司都弄得清清楚楚,連性格都拿捏得八九不離十。每次到店舖裡查看回轉,學謙少爺向老爺提出的,都是些沒人想到過的事情,又是櫃檯太高身量矮的客人不方便,又是店舖招牌顏色字體不一樣、教人覺不出同是顧家產業,還有窗戶太小黑漆漆不夠亮堂之類,聽起來都古古怪怪。老爺雖然不怎麼放在心上,不過出於疼愛兒子,還是隨便挑幾家店舖,依著他的意思改了改陳設,想不到上門的客人真的變多。
  
  這些小事倒還罷了,有一家收蠶絲的下游商人,手裡有很好的貨源,老爺軟硬兼施,圖謀了好幾年要他專供顧家都被拒絕。可巧年前這家的後生不爭氣,把周轉的活錢都賠了進去,覬覦他家貨源的絲綢商人立時便動了起來,這個好說歹說要調頭寸給他,那個買了借據上門要脅,逼得那商人差點上吊。老爺在交涉期間憋了一肚子的氣,正琢磨著該讓這家人怎麼死得最難看,學謙少爺把事情給攬了下來,輾轉托人去和那後生賭,一天光景竟輸出去上千兩銀子,剛好夠對方償清債務。兩個月後,那名商人主動拿著供貨的契約找上門,連聲說只有顧家非但沒有趁火打劫,還為善不欲人知,自己之前不答應合作的事真是豬油蒙了心云云。
  
  此外還有好幾樁拖了很久的買賣,也都是按著學謙少爺出的主意擺平,不過檯面上運籌的還是老爺,因此大夥兒只是覺得最近做事情格外順利,渾沒想和學謙少爺有什麼干係。
  
  莫說是何管家,就連顧老爺子從未料到自己兒子竟然如此能幹,激動得每天都做著將生意交給他好頤養天年的美夢,可是學謙卻怎麼都不肯出面接下掌家的位子,只要一跟他提到這個,本來好好的就開始變得很蒼白很虛弱,老爺子對此很無奈很哀怨。
  
  直到前幾天學謙主動提起要出面做事,老爺子高興了沒半炷香,就被他的計劃迎頭澆一盆冷水。
  
  「不成!那麼遠的地方你爹我都沒有去過!」而且那鬼地方鳥不生蛋的,能賺到什麼錢?
  
  
  第4章
  
  
  「孩兒如果現在就接下掌家位子,大家必然不會心服,所以還是做些成績出來較妥當。」學謙負手站在父親面前,意態瀟灑,與父親的激動形成鮮明對照。
  
  「你就算什麼都不做,他們也都已經很服帖了。」雖說一個男孩子因為容貌而得到認同有點可笑,但不少管事確實處於只要學謙說句話,他們就甘願兩肋插刀的瘋魔狀態。
  
  學謙搖頭。「爹覺得那種事能夠長久麼?當我是個擺設時,他們或許樂意欣賞,但如果這個擺設開始對他們發號施令,可不是僅憑賞心悅目就足以得到忠誠的。」
  
  「看輕自己做什麼?」顧老爺子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又不是沒有才幹,只要你出面打理生意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心悅誠服。」
  
  「只要在大雲,無論我做出什麼成就,誰都會覺得是您在背後援手。」學謙說得十分肯定。
  
  顧老爺子無法反駁,捋著鬍鬚生悶氣。
  
  「況且,」學謙趨前幾步,秋水般盈然的眸子懇切盯住老父。「長久以來,您給了時賢他們繼承顧家的莫大希望,現在突然說要將家業交給我,大姐和二姐怎麼能夠服氣?不如就趁這個時機,讓我們幾個好好比一場吧。」顧老爺子望著他,突然感覺都怪自己鋪下的爛攤子,兒子才如此為難,頓時愧疚得亂七八糟,生出警覺之前,同意的話語就已經出口。
  
  眼看學謙綻出明艷的笑容,顧老爺子知道反對也已經沒有用。想起過世的妻子也總是用這招令自己無法說出拒絕話語,不禁暗自神傷,愀然道:「你千萬要好好回來,我才好安心去見你娘。」
  
  父母間的深厚感情,學謙自幼耳聞目睹。母親離世時,父親守著屍身好幾天不吃不喝,最後是族里長輩抱著病弱的學謙在靈前一頓痛斥,他才勉強打起了精神。
  
  學謙深知父親年邁,再經不起喪親之痛——若非如此,自己又何必對姐姐與外甥多方容讓?他幾不可聞地歎口氣,伸出雙手搭在老人肩頭,輕聲道:「爹您放心,我會照顧自己,也會好好開拓生意。」
  
  顧老爺子怔怔注視兒子,隔半晌撇了撇嘴,道:「其實你只不過想出去玩吧?」
  
  據說雄州那邊山水風光別具一格,雖然山路迢遙,還是有人不遠千里跑去觀賞。這孩子小時候皮得很,在床上一躺許多年,九成九是憋壞了。
  
  學謙狡獪一笑,「您說呢?」
  
  孤零零掛在荒涼的山上,學謙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路途艱險估計不足。
  
  坐在馬車上走了好幾天山路,昨晚總算是進入雄州轄境,投宿山民家中,雖然這一路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睡泥地,學謙還是對於到處爬來爬去的小蟲子無法習慣。今晨頭昏腦脹地啟程,才走沒多久,就被半途殺出來的一群強人阻擊。此地山勢極陡,二十人的護衛隊伍被衝散,打鬥中雙方都有好幾個人落入山崖。學謙踉踉蹌蹌地往無人處走避,中途扔掉金銀細軟,還特意將包袱攤開好讓對方瞧清楚,不料竟還是引來追逐。眼看前方再沒有退路,持刀的三名蒙面大漢一步步逼近,權衡之下,他只得眼一閉,抱頭團身滾下陡崖。
  
  那山坡雖陡,幸好也不是寸草不生的地方,他一路胡亂攀巖壁抓草木,雖然野草承受不住身體重量紛紛被連根拔起,去勢好歹是慢慢緩了下來。最後滾落的勢頭總算被擋住,學謙望著頭頂青天半晌不敢動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架住自己的竟然只是一根細細的枯枝。
  
  看似茂盛的野草,反倒不如這一跟小樹枝有力。果然有根的植物就是不一樣,就像他離鄉背井跑到這裡,自然不如顧氏根基深厚的大雲來得順利。
  
  在這樣的危機關頭竟然還能胡思亂想什麼人生際遇,學謙被自己惹笑。
  
  微風習來,吹得人很是舒服。微微側頭就可以眺望遠處的山峰高聳入雲,山腰以上厚厚的積雪隱然可見,平地上才入秋沒多久,山間卻已經是銀裝素裹了。要不是現在這種又累又危險的姿勢,學謙倒不是很介意在這裡多看一會兒風景。
  
  他現在平懸在半空,只有腰間一根樹枝受力,腳和頭都軟趴趴地垂下,腦袋已經有些暈眩。這麼久還沒有聽到護衛們尋人的喊聲,十九是遭強人殺害了。學謙這些日子與他們朝夕相處,十分融洽,可現在不是傷懷的時候,他得想想怎麼自救。
  
  現在這個樣子使力不便,總要站起來再說,他往稍微下面探看,發現不遠的地方有塊凸出的岩石,加上雙手攀住樹枝,應該可以站立起來。他輕輕地變換姿勢,才將腰部抬起,身旁的碎石就紛紛下落,滾進看不見的深淵。學謙咬咬牙,繼續挪動身體,將右手伸到身後抓住樹枝,微微一撐,之前看準的凸出岩石卻與想像中有了些偏差,一腳踩過去竟然踏了個空。學謙心跳到了嗓子眼,整個人凌空掛在陡坡上,只有右手緊緊捉住樹枝。他驚悚地望著那樹枝根部也不住落下碎石,就等這根樹枝被自己拔起,然後無可挽回地墜入深淵。
  
  沒想到碎石掉了一陣之後竟然就沒再動靜,學謙大為感動,伸出左手也摸上那樹根,道:「我要是秦始皇,一定封你做關內侯。」
  
  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這根樹枝能夠承受自己重量了,學謙雙手握住枝幹,看準地方再用腳尖去夠到那岩石,這回總算成功,成為了理想的面向山崖而立之姿。學謙鬆口氣,這才感覺自己雙腳打顫,全身發軟。
  
  驚魂方定,看著略帶些紅色的山巖,他一籌莫展。
  
  首先,別說他現在就覺得精疲力竭,就算能夠站上三天三夜,沒有人來救援也是枉然。其次,如果那伙強人的目的不為劫財,而是另有所圖,那麼也許正在確認自己的下落,高聲呼救這一途只會惹禍上身。
  
  最後一點,傻站在這裡會餓死的。
  
  本來是打算邊趕路邊邊吃乾糧好節省時間,所以他從昨晚那一塊蕎麥麵餅之後,已經有五六個時辰沒有半點東西下肚了。周圍不是野草就是枯枝,沒有任何「或許」可以吃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學謙看著枯枝,歎息道:「關內侯,你要是能長果子就好了。」
  
  枯枝當然不會說話。
  
  他也知道自言自語於事無補,可是又怕不說點什麼,馬上就會被過於安靜的氛圍弄瘋。
  
  「我有點口渴了,枯枝兄,你身為枯枝,恐怕也沒有汁液可以喝吧?」和樹枝進行到這句對話,學謙終於警覺地住了嘴——再說下去,只會更口乾舌燥而已。
  
  沒過多久,一陣嘰嘰喳喳聲響起,學謙仰頭,看到黑色的灰色的彩色的各種小鳥自頭頂飛過。有一隻黑白相間的,還好奇地停在樹根邊看著學謙,不時啄啄樹根,弄得又一些細碎落石紛紛揚揚而下。
  

TOP

  第5章
  
  
  學謙心驚肉跳著咬牙切齒。「信不信我吃了你?」
  
  小鳥聽了,「嘰」地一聲,歡快地飛到了他頭頂,在很像自己巢穴的亂髮間蹦蹦跳跳。
  
  學謙又疼又癢,拚命搖頭想把這東西晃下來,此舉的唯一效果就是讓小鳥蹦得更歡。
  
  在這隻小鳥的呼朋引伴下,沒有多久,學謙頭上肩上聚集了十隻以上的鳥兒。沒那麼多講究的禽類一邊聚會一邊順其自然「釋放廢物」,頭皮的一陣涼意讓學謙覺得,不管勾踐還是韓信都沒有自己窩囊。
  
  日頭已經開始朝西邊移動,肚子餓得沒了感覺,那些臭小鳥的排泄物有些流到了嘴邊。正當學謙痛苦到抉擇到底該忍辱偷生還是寧死不屈的時候,一個聲音自耳邊響起:
  
  「你在做什麼?」
  
  口音有點奇怪,但確實是人在講話沒錯!
  
  學謙猛然低頭,在左側下方看見了一張刀鑿般深刻的英挺臉龐,以及一副肌肉糾結的古銅色健壯身軀。
  
  「這位兄台,」他平心靜氣地向對男人開口,就像兩人並非相逢於蠻荒之地的懸崖陡坡,而是大雲城裡最好的茶樓,「你接得住我麼?」
  
  男人一愣,隨即觀察了他的位置,點頭道:「多半可以。」
  
  他的嗓音低沉,說話也並不響亮,但是那確定的語氣卻好似蘊含著無限力量,令聽者輕易認定他絕對值得信任。
  
  「多謝。」說完這兩個字,學謙身軀一軟,雙手鬆開枯枝,瘦削的身軀輕飄飄往下落。
  
  「嘰嘰喳喳」,鳥兒們嚇了一跳,趕緊四散飛走。
  
  學謙張開眼,就看見小爬蟲們在離自己不到一根手指的距離處扎堆活動,身下應該是麥稈結成的蓆子,他微一動,就感到渾身骨頭都在抗議主人的過度折騰。由四肢都還有感覺這一點來看,那個男人應該是不辱使命地接住了自己。學謙勉強坐起,看見床頭擺著一個陶罐,裡頭盛著些液體。他聞了聞,決定這應該是水沒錯,馬上湊到嘴邊喝得涓滴不剩。意猶未盡地歎口氣,他將陶罐放回原處。
  
  這是一座完全由原木所搭成的屋子,在當地山民中十分常見,屋子裡除了一個大火爐和身下這個秸稈床鋪之外,並沒有多餘擺設。白晝亮光自木頭縫隙透進來,學謙猜測自己至少睡過去了一個晚上。
  
  薄薄的木板門被打開,那個男人走了進來。逆光中學謙無法仔細端詳他的臉,只能從彎腰進門的動作中看出此人十分高大。男人一如之前所見般披散頭髮□上身,胯部圍一件獸皮裙,結實有力的長腿,邁兩步就已經到了狹小屋子的最深處。
  
  他抓起那個銅製大火爐的一角,像提小板凳似的,輕輕巧巧往外走,學謙正呆怔地瞧著他的動作,那人卻回過身來。
  
  「門外有湖,去洗洗。」明顯的命令語氣,從他口中說出來似乎理所當然。
  
  學謙低頭看自己破爛不堪的衣衫,又想到那些鳥在自己頭臉干的「好事」,尷尬地趕緊站起,跟在男人身後走了出去。
  
  兩人相距不過一步,男人結實的後背將學謙視線塞得滿滿當當,披在肩頭的黑髮直直掛下,可以看出打理得很乾淨,聯想到之前睡的床鋪亦無借宿山民家時聞到的異味,學謙更加抱歉:「實在對不住,蒙你相救,還把你的床弄髒。」
  
  「哪來這些講究?」男人並未轉頭看他,口氣平常,卻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學謙趕緊點頭稱是。
  
  這人說得沒錯,他命懸一線差點就死了,來不及洗濯更衣也不是什麼需要慚愧的事情。雄州山民大多豪爽,與斤斤計較的中原人本就有天壤之別。這麼一想,學謙也就少了拘束,頂著一頭鳥屎,對他的背影行禮:「既如此,大恩不言謝了。」
  
  那人突然站定,指著前方道:「到了。」
  
  兩人已在屋外走了一會兒,學謙亦步亦趨地跟著,被突然停下的堅硬的後背撞了下鼻子,才愕然抬起頭來。
  
  不遠處是一個很大的湖泊,湛藍的湖水倒映了天的顏色,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波瀾,離岸不遠處飄著幾支獨木舟,隨著風載沉載浮。湖邊稀稀落落地種著不知名的花樹,風一吹,白色的花朵紛紛委身於船舷上,隨即跌落湖中。
  
  群山環抱中,一切都安靜得不像話。
  
  驀地聽到女子嘹亮的歌喉,學謙往後瞧,他剛才棲身的小小村莊裡,家家炊煙升起,和這男人相似裝扮的村民們,各自往不同木屋裡走,木屋門口都立著一兩個只用獸皮遮住恥部的女人,聽不懂意思的歌聲就是從她們口中逸出。牲畜靜靜跟在主人身後,只除了有三兩條小狗不停地跑前跑後,最是忙碌。
  
  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大約就是這樣景象吧。
  
  學謙瞧得出神,直到男子又開口說話:「洗完來吃飯。」
  
  學謙聞言抬頭,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眼瞳是如墨般濃重的黑,內中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堅定與敏銳——這男人看起來才二十七八歲而已。並不粗獷的雙眉大體平直,只有中部微彎,收斂住了上揚的眼角造成的形於外煞氣。高挺的鼻樑在末端微呈鉤狀,厚實的嘴唇在緊閉時微微下垂——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沉默而難以親近之人,加上那壯碩的身材,似乎只要輕哼一聲,就能夠把旁人嚇得開口求饒。
  
  學謙依稀記得救自己的山民長相格外端正,沒有想到近處看,竟有如此強烈的壓迫感。
  
  「兄台是這裡的族長?」有這樣的首領守護,無怪乎此地能成為世外桃源。
  
  「不是。」
  
  男人沒再多看他,拎著火爐逕自離開。
  
  學謙以為男人就算不是族長,至少也該是族長的子侄之類,待沐浴完畢,來到男人所說吃飯的地方,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
  
  那地方從男人住處過去不遠,寬敞的平地上坐著老老少少,圍成一個不周正的圈子,那個被男人舉重若輕提過來的大火爐擺放在圈子中間,上面炙烤著的一隻大山豬,已經傳出誘人的香味。離人群較近的地方還有一堆堆篝火,燒煮著不同的東西,有的則純粹用於取暖。
  
  學謙想起之前家家炊煙的景象,猜測大約今天有人獵到山豬,因此各家各戶才帶著飯菜過來一起享用。
  
  沐浴時發現外衣破得不能再穿,索性就扔在一旁,只著破損不太嚴重的中衣來到這裡,鞋襪也髒了,洗後擺在屋外風乾,現在他是赤足行走。看看當地人的裝束,學謙有趣地想就算只保留內衫,自己都是在場包裹最嚴實的人。
  
  他在歡歌笑語的人群中搜尋那男人的影子,好半天才發現他一個人坐在面向湖水的三層台階上,對著堆小小的篝火發呆。
  
  台階上有張石椅,這是全場唯一一張椅子,別人都席地而坐。椅子前面還有用石頭砌成的條案,上頭擺著一整條野豬腿、好幾個盤子,以及一個陶缽。
  
  學謙環顧場中時就發現,這裡的山民與之前投宿的那家一樣,身材都矮小精悍,面孔也較扁平,而這男人的臉部輪廓深刻,高大的身形更不像與他們同一族類。
  
  學謙拾階而上,來到他身側的篝火邊。
  
  「兄台不是這裡人?」
  
  男人自發呆中回神,看了他一眼,把陶缽裡的液體倒進一個大碗中,就口便飲,酒醪的香味飄散開來。
  
  男人抬臂將嘴邊酒漬擦去,抬起下巴比著人群。「下去找那個白鬍子的老頭,他安排你吃飯。」
  
  
  第6章
  
  
  相比男人超然的地位,學謙更意外他見到自己容貌時的反應。
  
  自他病癒走出臥室,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表現如此平淡的,學謙登時對此人好感大增。他下了台階,找到那位白鬍子老人,在眾人驚艷的目光中比手畫腳,老人看懂後,很豪爽地給了他許多食物。學謙用木盤盛著,端到男人面前,笑道:「我能與兄台同吃麼?」
  
  男人還未回話,那白鬍子老人便急忙跑了上來,先是誠惶誠恐地頻頻彎腰,用俚語哇啦哇啦說了一堆,隨後拽著學謙的袖子就要拉他走。
  
  看他行動,學謙也大致明白了當是這男子在村裡威望尊崇,旁人不得與他同桌共食。不過他還是問那男子道:「他說什麼?」
  
  男子瞥他一眼,結實的長腿收到椅子上,手肘靠在膝蓋,道:「下面熱鬧。」
  
  「熱鬧也不是我的熱鬧。」學謙放下食物,給焦急的白鬍子老人一個安撫笑容,逕自在條案的另一邊席地而坐,還自來熟地想拿起陶缽倒酒,沒想到這個陶缽竟重得可以,幾回使力,竟紋絲不動。學謙無奈瞧著對面之人,男人注視他好久,終於隨手一提,將酒水傾入他碗中。
  
  學謙雙手捧碗,道聲「多謝」,便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完摸著喉嚨道:「這酒可真辣。」
  
  「你倒還不錯。」男人眼中有些讚許,旁邊的白鬍子老人則用驚悚的目光瞧著學謙。
  
  「我離家前才頭回喝,汾清三壇下肚臉色不變,家父急得找大夫過來瞧,大夫說大約我常年服毒,區區烈酒已不在話下。」
  
  尋常人聽到他這麼說,必然好奇地問為何常年服毒,話匣子便能就此打開,這男人卻只是微一挑眉,用匕首割起野豬腿來。學謙只覺他反應有趣,也沒感到失望,低頭開始吃起討來的麵餅與素菜。見男人放下匕首,他便自然而然地拿過來自己割肉,嚼得津津有味。
  
  白鬍子老人站在一旁,再三確認那男子並無不悅,才行了個禮離開。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吃肉,那人並不怎麼說話,學謙卻自得其樂地跟他說著自己的事情,直到村人散去才站起來,拍拍肚子大叫「好飽。」
  
  男人坐在石椅上,看著他口中念著「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緩緩步下石階,在空寂的泥地間徘徊。明明是荒村中一點篝火之畔,還兼衣衫不整,他卻走得姿態軒昂,宛如閒庭信步。夜晚湖面風大,掠動他長髮與衣裾飛揚,彷彿眨眼間便要被吹跑了一般。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他身邊。
  
  「我明天找人帶你到德齊。」德齊是雄州州治。
  
  學謙正出神瞧著又大又圓的月亮,聽他突然出聲,不禁一愣。
  
  男人冷睨他茫然的表情,道:「你費盡唇舌,不就是為了這個?」
  
  雖說攀交情確實有求助的意思,另一方面卻是看他一個人喝酒有點可憐。誰知此人愛理不理在前,現在又是一副小瞧人的樣子,學謙涵養雖好,畢竟年輕臉皮薄,忍不住氣往上衝,高聲道:「不敢煩勞,煩兄台指個路,在下自己可以回去。」
  
  男人從鼻孔裡出了一聲氣。「一路上你與誰沾親,老虎還是山豬?」
  
  經他這一說,學謙立時意識到自己太過魯莽。人生地不熟的,就算得人指點,要找對路也是困難,更何況這裡群山聳峙,不管有什麼猛獸出沒都是平常,為賭一時之氣,而斷送掉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性命,實在不值。
  
  思及此,他整整衣衫,對男人作揖道:「是在下失言,承蒙厚意,如此煩勞兄台了。」
  
  見他如此爽快地致歉,男人又是一陣意外,瞪著他的頭頂良久,才道:「回去睡了,明日早起。」
  
  學謙正要答應,忽然意識到——「那間屋子是兄台的住處吧?我鵲巢鳩佔,未免不妥。」
  
  男人嘴角一歪。「怎麼?你在邀我同榻而眠?」
  
  全身上下被他無禮打量,學謙心頭微顫,生出一種詭異的羞赧之感,他強自壓下,坦然笑道:「你我都是男子,這也未嘗不可。」
  
  男人又瞪他。「你這副長相這把年紀了,還什麼都不懂?」
  
  「懂什麼?」學謙只覺他責備的口氣十分奇怪。
  
  男人話一出口,便想起之前他說自己在病榻上度過了十幾年,所以要一天當做兩天用,好補回過往人生云云,不自覺放緩語調,道:「沒什麼,我不睡,你走吧。」說罷就走回座位,順手朝篝火裡扔了兩三塊乾柴。
  
  學謙心知即便這人是好意將床鋪讓出才這麼做,自己也沒能力勸說他回屋,因此對他拱了拱手,獨自回轉。
  
  「你怎麼跑到這裡?我找你半天了!」
  
  學謙蹲在小山坡上,拿著一株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與記憶中的圖鑒比對,正為這種稀世難尋的草藥長了滿滿一整個山坡而驚訝,冷不丁被突然冒出來的咋呼嚇了一跳。
  
  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少年,雙臂交抱著俯視學謙。少年十五六歲年紀,也許是前發遮蓋額頭的緣故,大大的眼睛看起來幾乎佔了整張臉的一半,小巧的鼻子有些不滿地一抽一抽,紅潤的薄唇微微抿起,表情上明明是薄怒的樣子,卻還是讓人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對著他露出笑容。
  
  他穿著體面,說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皮膚十分白皙,頭髮規規矩矩地梳起來,乍一看與此地風物全然不搭,只有銳利眼神顯露些許難馴的野性,奇妙地與週遭粗獷風景相融。
  
  學謙拍拍手上泥土站起身,頷首道:「小兄弟是哪一位,與我相識麼?」
  
  「主人叫我帶你回去啦!你不要自己亂跑。」少年氣嘟嘟地回他,遞出一件布料,「你把這衣服換上。」
  
  學謙接過,見是一件麻布長袍,連忙道謝穿上。
  
  「原來是那位——呃,」學謙這才發現至今不知道那男人怎麼稱呼,「在下姓顧,草字學謙,貴上尊諱是?」
  
  「跪上?真會?」少年莫名。
  

TOP

  
  第7章
  
  
  他皺眉懵懂的樣子像是稚童般無邪,學謙笑道:「你家主人的大名,我昨日忘了請教。」
  
  「哦。」少年擺擺手,「那種沒有名氣的人知道了也沒啥用,以後要是碰上,叫他自己告訴你。」
  
  言下之意就是說今日那人是不會出現了,學謙不由得有些悵悵,道:「既如此,那便隨緣吧。」
  
  「你吃過早飯了吧?」
  
  學謙點頭,抓起身側的藍布袋遞給少年。「你要吃嗎?」
  
  天濛濛亮的時候,那位白鬍子老人來敲門,給了他一袋麵餅,比手畫腳地表明路上吃,態度恭謹得令人發噱。
  
  少年嫌棄地看著袋子裡的麵餅,道:「我才不吃這個。」他打了個呵欠,兩隻手掌胡亂在臉上揩抹,學謙覺得這動作很是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小哥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春及。」少年一縱身躍下兩丈來高的小山坡,無視學謙發青的臉色,抬頭大聲喊道:「走了,拖拖拉拉的我不管你喔!」
  
  春及身手十分矯健,在根本看不到路的叢林中,也能游刃有餘地帶著學謙往前走,尋找水源時更像在自家後院閒晃。學謙並不慣走山路,只是想著成為小少年的累贅實在不堪,憋著一股氣硬是跟了下來,既沒喊休息,也沒求他攙扶。到天色漸暗時,不知不覺竟然也爬過了兩座大山。學謙聽春及這麼說明,也不禁對自己的體力刮目相看。春及卻又說還要翻過三座更高的山才能夠到達,學謙又感前路茫茫。他之前與護衛們一起走時,嚮導言道只要過了當時那座山就可以進入德齊,大約是被救自己的男子帶往了相反方向。
  
  兩人拾了乾柴升起篝火,學謙拿出麵餅來吃。春及卻依然拒絕同食,說聲你乖乖待著,就躥進深林不見了影子。學謙坐下來就再也沒有站起的力氣,倚在一棵樹下揉著幾乎沒有感覺的雙腿。
  
  驀然聽見一陣沙沙聲,學謙舉目四顧,沒有見到什麼東西,卻感覺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春及,是你嗎?」他不確定地小聲問,沒有回答,又大聲喊了一次,依然沒有回應。學謙開始感到不對勁。少年很活潑,但他倆並沒有熟到可以開這種玩笑的地步。
  
  這時,左側密林中出現了一個龐大的軀幹。那是學謙以前沒有親眼見過,但卻從書上瞧過無數次的熟悉身姿——虎。
  
  花斑老虎走得很慢,行進途中黃澄澄的眼珠直勾勾盯住學謙。學謙僵在地上,叫不出聲,也動彈不得。
  
  如果書上不是騙人的話,這種動物是會吃人的沒錯。而且越是反抗,死狀越是淒慘。遭人脅迫或許還可以憑藉頭腦膽量博得一線生機,面對野獸,除非力大無窮,否則就沒有任何辦法可想。
  
  搞了半天,最後要被這隻老虎吃掉麼?
  
  學謙忽然很想笑。身中劇毒沒有死,跌下山崖也沒事,也算是奇遇了。而在蠻荒之地的山中命喪虎口,總比躺在床上,一輩子都沒看過這大千世界好很多,知足吧。
  
  學謙閉起眼,腦海裡出現的,除了父母親之外,最鮮明的竟然是那個不知名男人的臉。
  
  唉,早知道應該磨春及將他的名字說出來,在下面和母親說起,也有個稱呼。
  
  濃重的腥膻味代表老虎已經來到他身邊,學謙能夠感覺到響亮的噴氣聲。已經過了極度漫長的時間,身體卻依然沒有疼痛之感。他忍不住睜開眼,但見一個毛茸茸大頭在自己週身嗅來嗅去。
  
  它、它是在選擇那個部位下口比較好麼?
  
  老虎總算是嗅聞完畢,發出一聲低咆。學謙再一次認命地閉上眼,卻聽到一陣沙沙聲。
  
  又一隻?如果是這樣的話……
  
  學謙開始飛快思考挑撥兩虎相爭、自己好趁亂脫險的辦法。然而過了不知道多久依然沒有動靜,他再次睜開眼,卻看見原本在自己身邊的那隻老虎,現在已經非常有氣度地端坐在自己對面,模樣乖巧無比。
  
  學謙小心翼翼地不住偷覷,那隻老虎連看都不看他,更別說什麼虎視眈眈了,學謙心中頓時產生詭異的猜測——也許它只是過來烤烤火?
  
  「阿旺!是你嗎阿旺?你來找我玩對不對?太好了!」
  
  才一眨眼的功夫,學謙呆滯地看到一人一虎抱在一起,開始在並不大的空地上打滾。春及重重地拍著那老虎的背,不時發出喜悅的笑聲,老虎也拿粗糙的舌頭連連舔他,歡樂吼聲震得學謙耳朵聲痛。
  
  好不容易停止打滾,他們又開始像小孩子一樣並排而坐,春及用尋常言語與老虎拉著諸如「你爹娘還好吧」、「西山那邊剩下的山豬還沒有逃走嗎」、「兔子肉乾干的不好吃你下次別留給我了」、「你姐姐再不嫁小心老得生不出崽子」之類家常,老虎以低吼和嘯聲一一回應,兩方面旁若無人,說得興高采烈。
  
  夜晚山間風大,學謙雖然已經極力避免引起他們注意,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的噴嚏。
  
  春及聞聲一震,有些僵硬地把視線投向學謙,好像第一次發現此地還有此人存在,馬上露出一臉「糟糕了」的表情。學謙勉強一笑,道:「抱歉打擾你們說話。」
  
  老虎關切地瞅著春及,覺察他投向對方的神色不對,頓時弓起背,充滿敵意地朝學謙吼叫。學謙這時畏懼之心全消,只是滿含興味地打量著一人一虎。
  
  果然春及摸著老虎的背急忙道:「不是的,他是我的同伴,你不要嚇人家。你先回家去吧,不然你娘又要打你屁股了,我回頭找你玩!」
  
  送走一步三回頭的老虎,春及滿臉不情願地走到學謙面前。
  
  「阿旺是我朋友,今年才兩歲,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呃,所以說我們這裡人和老虎關係好並不稀奇。」
  
  「哦。」學謙猛點頭表示理解。
  
  他過於輕鬆的反應讓春及難以理解。「你不怕嗎?」
  
  「既然是你朋友,也沒什麼好怕的吧。不過……」學謙上下打量著春及,有些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春及更加莫名。「你幹嘛?」
  
  學謙指著他的頭上,平靜地道:「你的耳朵冒出來了。」
  
  「啊!」春及哀號一聲,趕緊用手摀住頭頂一對毛茸茸的淡粉色物事。
  
  「頭髮也變成了紅色。」學謙饒有興致地補充。
  
  「老天!」春及抱頭。
  
  「呃,褲子裡面在動的是尾巴嗎?」
  
  「不准看!」春及抓狂地在他面前胡亂揮舞雙手,絲毫不覺黑瞳也跟著化為剔透的琥珀之色,「所有事情都是你在做夢,快點給我忘掉!全部忘掉!」
  
  慌亂中前發被他自己甩到一邊,露出了額頭上四道斑紋。那斑紋約手指粗細,黑褐色中隱隱泛著金光,分別自左右太陽穴與額角向上延伸,勾連交匯成奇特的圖案,最後一齊沒入髮際。
  
  「你是狸貓吧?」學謙歪頭瞧著他額頭上露出的斑紋,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傳說。
  
  春及驀然停止一切動作,雙手僵在半空中,恰好形成「小鳥飛啊飛」的可笑姿勢。
  
  「那個我說——」
  
  「什麼都不准問,也不准和我說話!」只要學謙一開口,狸貓春及就像被踩到尾巴似的炸毛,而這種情形已經維持了一整天。
  
  由於這位「嚮導「總是專注於炸毛而忽略趕路,兩人今天只爬掉一座山。晚間歇息時,學謙的疲憊感沒有昨晚強烈,反倒是春及一直不安地朝他這邊瞄啊瞄。
  
  學謙趁他大口咀嚼麻雀斑鳩、弄得滿嘴的血和毛時,終於搶到了說話的機會:「你要殺人滅口麼?」
  
  春及煩躁地一抹嘴。「我不能殺人。」
  
  嘖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學謙直覺這孩子沒有惡意,他既已為暴露身份如此煩惱,必然有不為人知的隱衷,也就不便追問下去,遂換了個話題道:「你們住的村子裡,村民是以狩獵為生嗎?」
  
  「你問這個幹嘛?」
  
  學謙誇張地揚眉。「你比較希望我問你狸貓的事?」
  
  春及恨恨地瞪他好半晌,才開了口:「山上猛獸雖多,族裡的男人不夠健壯,狩獵既危險又沒穩定吃食,因此主要還是靠種地。他們一直按照老祖宗傳下來刀耕火種胡搞,那笨辦法需要很多的土地輪換,這裡又小又貧瘠,一群人就那麼饑一頓飽一頓地過日子。主人到了之後,傳授他們輪作的方法,又教會他們用牛耕地,這些年生活好了一些。」
  
  難怪村人如此崇敬他。學謙點頭表示瞭解,就此不再說話,專心致志吃著麵餅。
  
  春及默默看他半天,終於忍不住磨著牙齒湊過去:「你能不能有點正常的反應?」
  
  「什麼?」學謙慢吞吞嚥下一口餅。
  
  春及憤慨地道:「一般人看到老虎還有妖怪,不是應該很害怕什麼的嗎?照理你就該逃跑,然後我就追你,你尖叫、昏倒,我把你扛到德齊扔掉,就可以拍拍屁股回去了。」
  
  「我沒有覺得你們可怕。」學謙被他的預想惹笑,見春及嘴角還沾著一點血污,頗覺礙眼,便抬起袖子給他擦掉。
  
  春及被他的動作弄得很茫然,傻乎乎問道:「你不會以前也認識妖怪吧?」
  
  懵懂的表情可愛得很,學謙忍不住摸摸他的頭,春及急於知道答案,竟也沒有閃開。
  
  「那倒不是。我不過從你家主人身上推斷而已。」
  
  「胡說!我家主人行事縝密得很,而且他也不是妖怪!」
  
  「不是妖怪,莫非是仙人?」
  
  「勉強算是吧——喂,你套我話!」春及嘶吼一聲,露出鋒利的牙齒,手上也長出長而尖利的指甲,在學謙跟前揮舞。
  
  「哪裡是在套話,我只不過隨便問問。」學謙一臉真誠,春及將信將疑地收回利爪。
  
  「那,主人怎麼被你看穿了的?」
  
  「你家主人救我的時候,他所處的位置,我印象中並無任何可以踏腳的地方,他應該是憑空站立,才能夠伸出雙手接住掉下去的我——常人絕不可能做到這樣,所以接下來就算遇上怪力亂神之事,我心中已有些防備。他也許是以為我在那種境地下不會想那麼多,所以並沒有注意掩蓋行藏吧。」
  
  「廢話!」春及指著他大罵:「你這個人真他奶奶的不對勁,一般人嚇都嚇死了,誰還會記得救自己的傢伙腳底下踩的是石頭還是狗屁!看這麼清楚做什麼,你有毛病啊?」
  
  學謙含笑等他指著自己鼻子發洩完畢,道:「所以你不必太擔心,我還挺珍惜這條七零八落撿來的性命,不會口沒遮攔惹禍上身。」
  
  春及面露喜色,隨即憂慮地道:「你不是在騙我吧?」
  
  「我沒有必要騙你。」
  
  「也不能和主人說我被發現了!」
  
  「好。」
  
  春及終於露出完全放心的神色,「喲呵」一聲,在地上猛打幾圈滾,尾巴也從褲腰裡冒了出來,才不痛不快地甩得兩下,「嘶啦」,褲子便被撐破。春及也不在意,三兩下竄到樹上,朝下面喊道:「我擔心得一天一夜沒合眼,現在要睡個好覺,你別來吵我!」
  
  「春及。」
  
  「嗯?」
  
  「你一直跟在你家主人身邊嗎?」
  
  「也不是,一百年不到吧。」呵欠聲。
  
  「那你修行多久了?」
  
  「唔,五百多年吧——真煩,別說話,人家要睡覺。」樹上的小妖又是甩爪子又是翻身,一個沒注意,「砰」地又跌回到地上。
  
  看著半人半貓嗷嗷叫喚的妖怪,學謙打心眼裡感到不可思議——活五百多年還這麼天真,他之前是在哪裡混的啊?
  
  又過兩日,兩人站在最後一座高山的山腳,春及指著不遠處人煙稠密的城郭,道:「你一直往那邊走,不到半天就能到了。」
  
  「不隨我一起進城麼?」
  
  「免了,我去幹啥?」春及兩手抱著後腦勺,一副慵懶狀。
  
  「我找個地方落腳,然後請你吃頓豐盛的,好好休息一番再走吧。」
  
  「要不是拖著你,我兩三下就能打個來回了,休息個啥?」也不等學謙再勸說,「嗖」的一聲,獸化了的狸貓消失在密林中,學謙只來得及看清他紅棕色的尾巴。
  
  明白他本就不圖什麼回報,可是在學謙這邊來說,還是欠下了人情,希望日後有機會償還。
  
  這麼想著,他一振衣袖,疾步往山下而去。
  
  還人情的契機不久便到。
  
  這日學謙在新盤下的藥鋪後堂小坐,便聽見外頭一陣喧鬧聲。
  
  「哇!他是怎麼傷的?」夥計驚叫。
  
  「是啊,真嚇人!」另一名夥計也顫聲附和。
  
  「這都流了一路的血啊,眼看是不活了。」接下來的紛紛議論,似乎是出自街上跟來看熱鬧的閒人。
  
  「這位小哥,他開了這麼大的洞怎麼還活得了,還是快點回家準備後事吧!」聘請來坐堂的大夫聲音聽來分明是在忍著嘔吐,可以想見對方的傷必定十分嚴重。
  
  「只要你們給他包紮一下上個藥,別的不用管。」
  
  這個囂張又稚氣的聲音聽來很耳熟,學謙心中一動,忙舉步走向前間。
  
  「這、這麼多血,我哪裡包得住?」

  
  「我說包你就給我包啊!」
  
  學謙推開看熱鬧的人群,只見渾身是血的春及用肩膀架著比他高大許多的男人,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男人除了臉還能分辨得出容貌以外,滿身鮮血淋漓,胸前破了一個大洞,暗紅色的液體正從這裡汩汩流出,他整個人靠在春及身上,雙目緊閉,氣喘得十分厲害。
  
  學謙定定神,伸手搭他脈搏,皺眉對幾個年輕力壯的夥計道:「替我把人搬進去。」
  
  夥計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學謙柳眉一軒,呵斥道:「還不過來!」
  
  從未看過這位美貌老闆發怒的樣子,夥計們心頭直跳,再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攙扶男人進了後堂,將他安置在臥榻上。
  
  另外幾個沒輪得上攙人的,不等他吩咐,各自去打水的打水,拿白布的拿白布,不多時送到他跟前。
  
  學謙取出針灸,眼都不眨地接連扎他週身大穴,總算阻止了血液飛速奔流,隨後在傷口上灑下止血的藥粉,餵他吞下兩粒丹藥。他接過夥計顫著手遞過來的布巾,擦拭掉污漬,傷口的狀況此時更顯觸目驚心——前胸至少有四根肋骨被折斷,從不知被什麼東西洞穿的傷口可以清楚看到,一根斷骨恰恰抵住了肺部,這種情形早該斃命,他現在還有脈息實在是件奇怪的事情……學謙忽然間轉過頭,揮手對大夫和夥計們道:「你們出去顧店。」
  
  等到閒雜人等躲避瘟疫似的都走光,他才抓過縮在一邊、顯然驚魂未定的春及問:「你說他不是凡人,怎麼會受傷?」
  
  春及看著男人的失血被止住,稍微露出放心的表情,悶悶地道:「他只是不會死罷了。」
  
  學謙嚴峻的臉色稍稍緩和,追問:「不管怎樣都不會死?」
  
  春及點頭。
  
  「以前遇到這種事,你是怎麼辦的?」
  
  春及喃喃地道:「我、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他臉色比躺在床上的男人還要白,看來真是嚇壞了。
  
  「沒用的東西!」學謙氣鼓鼓地巴了下他的頭。看著筋肉外翻的傷口一籌莫展。
  
  他是能診治一些人的病痛,跌打損傷也還可以應付,但是像這種「非人」的情況要怎麼處理,他是全無經驗,醫書上更是從沒說過。
  
  就在此時,學謙的衣袖猛然被扯住。他不敢置信地往下看,被一根肋骨刺穿肺葉的「非人」竟然蠕動嘴唇,用無比沙啞卻又清醒的聲音道:「你幫我把骨頭歸位一下,然後縫起來。」
  
  好嘛,有經驗的傢伙在這裡!
  
  學謙精神大振,將他的手輕輕放平,朝門外大喊一聲:「拿草烏散來!」
  
  兩個多時辰後,學謙將線頭打結,沉著地用刀割斷針線。
  
  「春及。」
  
  「在!」短短的兩個時辰裡,狸貓小弟看他的目光已經由防備轉為崇敬——這位爺像擺弄死豬一樣拆他家主人的骨頭,扒拉他家主人的皮肉,從頭到尾聯手都沒抖一下啊!他春及平常吃麻雀斑鳩都不帶這麼乾脆俐落的!
  
  「你好生照看他。」
  
  「是!」
  
  學謙滿臉疲憊地站起身,未料腳下一軟,便癱倒在地。
  
  春及慌忙蹲下身,「顧、顧公子,你沒事吧?我攙你起來!」
  
  「我沒事,我——」那些血肉模糊的場面似乎到現在才進入腦海,學謙頻頻搖頭,卻怎麼都驅逐不出,終於「哇」的一口,早上的麵餅連同隔夜飯,一起傾吐到狸貓小弟孱弱的肩頭。
  
  眾人認定必死無疑的那個男人,沒幾天就健步如飛地出現在大街上。顧氏醫館老闆的起死回生壯舉,從此在德齊廣為傳揚,登門求醫者絡繹不絕。
  
  
  第8章
  
  
  雄州雖地處邊境,與中原往來卻也已經有兩三百年。地方事務由各部土司管理,然而朝廷依然是他們尊奉的共主。州治德齊官府衙門工商百業俱全,還設了管理外國商貿的互市監,中原人來此地經營的小商販頗多,因此德齊會說中原官話者也不少,其城池規模或許遜於通衢大邑,繁華程度卻並不下於中原任何市鎮。唯一不同,也就是街上行走的多了些衣著奇特、長相惹眼的邊民與外國人吧。
  
  學謙從刺史衙門出來,又轉到前幾日診治過的一戶中原商人家探看病況。他在這裡已經三月有餘,德齊百姓大多知道了有這麼一號人,因此路上行人最多也就特地瞧他幾眼,不再有剛出現時那種萬人空巷的驚人場面。
  
  辭別了千恩萬謝的商人一家,春及跟在他身後,垂涎欲滴地抱著人家送的一大塊臘肉在懷,若非學謙早有嚴令,他已經生啃了起來。
  
  「你不必照顧你家主人了麼?」這小子成天跟在自己背後轉悠,什麼事都覺得新鮮,興許過去五百年都是在山裡過的。
  
  「照顧他做啥?他自己能動啦。」春及望著街上各色貨物,目不暇給。
  
  「他不是剛醒?」學謙忙著生意的事,讓這主從二人住在離藥鋪不遠的小院裡養傷,只知道那人昨晚才恢復神智。
  
  「是啊,你那個草藥太厲害,他一睡就是兩天吶。醒來就刷地坐起身,跟沒事人似的。我問要不要給他把尿,被他踹了好幾腳,所以就逃出來找你了。」春及委屈地吸吸鼻子。
  
  學謙想像那種場景忍俊不禁。「我瞧瞧他去。」
  
  「走吧走吧,我去找和大爺給燒臘肉吃!」和大爺是醫館裡請的廚子。
  
  「不准獨吞,也要分給大家。」學謙對著他的背影吩咐,只得到一個不耐煩的甩手當作回應。
  
  看來這只妖怪若是圈養久了,必然不肯出去自己捕獵。
  
  學謙搖頭走進一條巷子,來到主從二人寄住的屋前,剛把手放在銅環上,門就從裡面打開。
  
  依舊披頭散髮,不過從上到下一身中原人打扮。學謙找了街上能買到的最大碼衣鞋,但穿在他身上仍然顯得有些逼仄。他拾掇得很齊整,看來對於這種裝扮並不陌生。
  
  狹路相逢,兩邊都愣了愣,學謙首先出聲道:「你身子骨大好了,主人?」
  
  男人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沉聲道:「我叫息燹。」
  
  學謙吟味這讀音片刻,問:「是『平息兵燹』之意?」
  
  男人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你是去斬妖除魔嗎?身上才有這麼厲害的傷?」
  
  看對方一直沉著臉,學謙便玩笑地如此調侃,誰知息燹聞言,表情竟更加僵硬。
  
  好像不小心知道了不得的事情了。
  
  學謙在心裡朝自己做鬼臉,表面上卻若無其事地道:「你傷還未痊癒,最好多躺些時日。」
  
  息燹敞開衣襟,露出胸膛。
  
  讓人看了就窒息的層層白布已然被拆下,裡面的夾板更加沒了去處,傷口收成只有一指來長的淺色疤痕。
  
  學謙難以置信地伸手觸撫,那結實的胸膛上肌肉微微鼓起,摸上去光滑而富有彈性,沒人會相信此處前天才受過致命損傷。
  
  「其實……就算我不治你也沒事吧」「非人」真是太可怕了。
  
  「那就痊癒成接骨縫合前的樣子。」
  
  那得是個什麼樣的怪物啊?學謙很想笑,看他一臉平淡,知道絕非虛言,又忍不住毛骨悚然,還有點犯噁心。
  
  「你……不常受傷?」相信不是每回都那麼幸運,能碰上妙手回春的大夫,或者像他這種敢於亂搞一氣的不怕死庸醫。
  
  「這回碰上的是勁敵。」
  
  「既然本事厲害,那麼為惡應當多且大,你算積了一樁上等功德?」
  
  息燹不答,目光突然轉向學謙身後,學謙回頭,只見好幾個當地人站在一處,正對著他倆指指點點,還兼竊竊私語。
  
  「怎麼了?」他不解地看著息燹開始合攏衣衫。
  
  息燹把他仍然擱在自己身上的手拉下,道:「你只有這種事情很遲鈍。」
  
  眼看東家揣著一個食盒往外走,一直在注意他動向的掌櫃忍不住開口:「老闆,你又要去息公子那裡?」
  
  「對,我有些事找他談。」
  
  「老闆,你還是不要一直過去比較好,畢竟那個……呃,授受不親。」
  
  掌櫃說得支支吾吾,這兩天不管是來店裡買藥的,還在集市上賣菜的,都對這兩人的關係議論紛紛。還有不止一個人說親眼看見他們在小院門口,光著膀子互相調情!雖然因為這樣,來店裡看美人順手買藥的人比之前更多,可畢竟德齊民風淳樸,連青年男女相互愛慕都要在特定節慶上才能說出口,兩個大男人被這麼傳,那位息公子拍拍屁股走人無所謂,老闆是要在這裡做大事業的人,傷了聲譽可不好。
  
  「你說男女授受不親?」顧學謙大笑。「嚴掌櫃,我和他可都是男的。」
  
  「男人和男人更要防備!」
  
  嚴掌櫃曾在中原做小買賣,蝕了本才回到家鄉,他見過世面,知道這世上有龍陽分桃的事;而有些單純的德齊人,已經開始猜測他家老闆是女扮男裝的大小姐了。
  
  學謙被他一臉搞得莫名其妙。「嚴掌櫃,發生什麼事了嗎?」
  
  嚴掌櫃漲紅了臉沒說話,坐堂的老大夫聽他們講了半天都沒個結果,不耐煩地插進話來:「老闆,外面都在傳,你和息公子是一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大夫自己好奇得要命,總之這句話嚷得特別大聲,鋪子裡裡外外的人都聽見了,偌大的藥鋪裡因此沒了半點聲響。
  
  學謙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又被眾人眼巴巴瞧著等待解惑,心中的衝擊根本不能用言語述說,只感覺全身血液都往腦門上竄。他定定神,沉穩地笑道:「真是一派胡言,我與他不過普通交情。」說完一拂袖,飄然走出藥鋪。
  
  藥鋪裡登時炸開了鍋,掌櫃夥計客人病人「分組討論」進行中。
  
  這邊廂——
  
  「哦,原來那個是瞎說啊。」
  
  「嘿嘿,那敢情好。」

  
  「好什麼好?莫非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麼?我說呢,你小子怎麼一直盯著顧老闆的胸看!」
  
  「喂——喂!講的什麼諢話!」
  
  那邊廂——
  
  「我就說兩人不般配吧,顧老闆神仙似的人物啊,找什麼樣的沒有,看得上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什麼呀,息公子也不錯,那麼有男子氣概的,全德齊尋不出第二個!」
  
  「我說啊,指不定顧老闆就是看上他的身體,我家媳婦上回就看到,顧老闆在巷口摸息公子的胸,入迷著咧。」
  
  「人家息公子的身材是很有看頭沒錯,穿著衣服看不太出,剛來那天是打赤膊的,那結實勁可真是……」
  
  「哎喲,大妹子,你怎麼流鼻血了?夥計,給我來點止血藥粉!」
  
  「你們是不知道,顧老闆的手有多細多滑多軟多暖,上回替我把脈,給他一碰,我整個人都酥了。」
  
  「娘,一把年紀的您就別范花癡了……哎喲別打、別打!」
  
  離門最近處——
  
  「他臉紅了。」老大夫搭上病人手腕,深思地望著老闆離去背影。
  
  「而且連名字都不好意思稱呼,只說是『他』喲。」之前還肚子痛到哀哀叫的病人,對於大夫的失職絲毫不以為忤,甚至道出了更為深刻的「觀後感」。
  
  ……德齊真是個淳樸的好地方啊!
  
  「聞到香味,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絲毫不顧及學謙站在門口的躊躇之情,春及猛地拉開門,二話不說,先將他手裡的食盒接過去抱在懷裡,然後才笑顏逐開地道:「請進請進。」
  
  學謙匆忙收拾難解的心緒,硬著頭皮跟在他背後。「你家主人身體如何?」
  
  「他好得很,都過去很多天了,你不必每次來都問這個問題嘛。」
  
  學謙臉上一熱,又問:「你們貨物採辦得怎麼樣?」按照息燹的意思,既然來了就採買一些村裡需要的農具和種苗,主從倆這幾天並沒閒著。
  
  「差不多了。幸虧有你幫忙去談,看主人一聽價錢就馬上掏口袋的樣子,就知道他們之前已經當了很久的冤大頭。」以往都是主人帶著一兩個力壯的村民做這事,春及還是第一次跟來湊熱鬧。
  
  「這裡有不少商人看山民老實厚道,就可著勁漫天要價,以後你們要多長個心眼。」
  
  春及不悅地道:「你直接去跟主人說吧,以後他是不會准我出來的。」
  
  「哦?為何?」
  
  「我只要一激動,就會忍不住露出原形。」春及不甘心地道。
  
  學謙安慰道:「你才修煉不過五百年,難免有失。」
  
  「和我同時修煉的一個傢伙都已經位列仙班了。」春及憤憤然,委屈得眼睛都濕了。
  
  學謙同情地摸摸他的頭。春及的耳朵不自覺長出來,那尖端比一般家貓的更圓潤粉嫩,學謙手癢,忍不住蹭了好幾把。
  
  「自己不求上進,還有臉說。」
  
  息燹拿著一個耙子從正屋出來,隨手將東西扔在天井的一邊。那裡已經堆了不少他們採買的東西。
  
  「息兄。」學謙朝他拱手,聲音有些顫抖,令他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顧老闆。」息燹俐落還禮。
  
  「我來知會一聲,小推車已經備好,隨時可以取用。」學謙想起來的目的,其實這句話找誰捎都一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特地來一趟——也許是春及真的很好玩吧。
  
  「多謝你了。」息燹照例報以乾巴巴的回答。
  
  「山路陡峭,這些東西真的能運過去麼?」
  
  「以前都是靠雙肩背,現在有他,那就不用了。」息燹指了指春及,怎麼說也是五百年的修為,稍微總有些用處。
  
  狸貓小弟馬上跳出來張牙舞爪:「我又不是牲口!」
  
  息燹睨一眼他未縮回去的耳朵。「你不是嗎?」
  
  「去你XX的XX!本大爺是堂堂正正的妖精,才不是畜生!」
  
  息燹不理他張牙舞爪,對樂得看戲的學謙伸手相邀:「顧老闆裡面坐。」
  
  學謙今日安排好了要去看店面以及與官署交涉開店事宜,時間實在不算寬裕,腳步卻拖著怎麼都不肯走,略一遲疑,還是隨他進到正屋。

  
  息燹給他倒了茶。「顧老闆昨天買了這麼許多藥材,都是店裡用的?」當時他差不多把幾家商販的貨全都盤空,藥鋪的生意雖不錯,應該用不掉這許多。
  
  「當然不是。我要將貨轉運到中原。」這裡比比皆是的東西,到了中原都奇貨可居。
  
  「依我猜,那些並不是上品?」他不懂醫,但學謙看都不看地全盤接收,明顯就不對勁。
  
  學謙微微一笑。「息兄所言極是,事實上,在下不過是學前人千金買骨而已。」只要他重金收購的消息放出去,就不怕有好貨的人不上門。
  
  「好氣魄。這路生意必能做得風生水起。」
  
  意外被他誇讚,學謙像個孩子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顯示自己,興致勃勃地道:「不單做藥材生意,我還想在德齊開酒樓、食肆,以及民驛。」
  
  「你有錢?」他說過躲避盜賊時將金銀細軟都留在了原地,雄州也沒有錢莊可供兌換銀兩,哪裡來的本錢?
  
  「我找刺史大人要啊。」明白那晚喝酒他雖然不曾回應,卻有將自己的話聽進耳中,學謙很是開心。
  
  「原來你竟與刺史相熟。」歷來官商利益交纏,大體如此。
  
  學謙搖頭。「不必熟識,我將錢銀寄放雄州設在京師的進奏院,進奏院給我半張公據,另半張由進奏院寄到雄州,到了雄州,只消在衙門與另一半公據合券無誤,就可以取回我的錢財,官府自然要居中收取費用,但總比自己隨身帶巨額錢款要安全。」
  
  「按理說,進奏院只給本州商人這此種便利吧?看來你家財雄勢大,官府也不得不通融行事。」
  
  學謙一時無法掩飾驚訝之情——這種叫做「飛錢」的辦法進來剛剛興起,絕非庶民常識,他遊走山林,竟然熟悉行商之道?「息兄有神算的本領?」
  
  息燹奇怪地看他一眼。「怎麼可能?」
  
  春及滿口食物地插嘴作證:「不騙你,他什麼都不會!不會仙術,不會預知,也不會死!」
  
  「他不是會騰空麼?」
  
  「修行日久,自然慢慢身輕,不算仙法啦。」
  
  「可沒有法力,怎麼和『那些東西』鬥?」
  
  「用他那身蠻力拼囉,不過好在——」
  
  「閉嘴!」
  
  被息燹喝止,春及訕訕蹲回到牆角,啃他的清燉鱸魚。
  
  學謙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說到藥材,我倒是想起一事,想與息兄商議。」
  
  「請說。」
  
  「我在你們村裡發現了世間難得一見的珍貴藥材,現在也正是采收的最好季節,如果能夠處理之後賣給藥店,對於村裡人來說,應當是筆不小的收益。」
  
  息燹沉默了好半天,才道:「村裡並無人懂得採摘烘焙的辦法。」
  
  學謙爽快地道:「你可以把草藥和村人都帶過來,在我的店裡現做現學。」
  
  「他們大多也聽不懂你們說的話。」
  
  「那也可以學。」學謙感到對方的口氣並不好,然而不知原因何在。
  
  「學了之後怎樣?讓他們對市井生活心生嚮往,最後留在這裡不肯回去嗎?」
  
  學謙被他罕見的咄咄逼人氣焰窒住,好半天才道:「如果他們更喜歡在城鎮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吧。」
  
  「城裡人奸猾狡詐,村人要留下來,或是遭受欺凌,或是同流合污,就算賺到錢,失卻了淳樸之心,未免得不償失。」
  
  他已經在盡量控制情緒,學謙仍然從那雙墨色的眼中看到了些許怒焰。學謙驀然想到:以他的見識,不可能不知道賣農具的商家出價虛高,恐怕是為了不讓隨同前來的山民知道這世間詭詐,他才從不還價。
  
  學謙登時有些不滿。「你使他們閉目塞聽,這也算是在做功德嗎?」
  
  息燹竟能馬上明白他所指為何,冷道:「不能改變的事情,他們知道了也不過平添苦惱。村人在山裡很快活,不需要過多金錢來滋長慾望。」
  
  「他們勤懇勞作卻只能勉強溫飽,生活實在太過清苦,你不覺得還有改善餘地?」
  
  「人心從來不知饜足。利慾薰心的庶民,見利忘義的部族,爭民施奪的國君,貪心不足終至釀成禍事的,我這一路已經看得太多。」
  
  「世事不脫因果迴圈,你看到過的,就不准後人再去經歷嗎?」
  
  「用我的閱歷使他們少走彎路而行正道,我看不出哪裡有錯。我從無意阻止他們過更好的日子,但欲速則不達,他們是農人,熟能生巧的技藝也只有農活,那麼便當以此安身立命以至致富,不該引領他們好高騖遠,去做不切實際的圖謀。」
  
  「你要每件事都幫他們作出決定嗎?」學謙不贊同地搖頭,「我九歲的時候,爹從異邦帶回兩件稀罕玩物,分給我與他友人之子,說好了我先挑。看了半天我才選定,拿到手後,發現自己這個只有外表漂亮而已,另外一個則機關複雜有趣很多。如果是爹派給我的,我當然要啼哭怪他,可那是我自己選的東西,只能心裡生悶氣,然後暗暗告訴自己下次看東西不能光憑外表。吃一塹方長一智,你把犢子護得太好,他們永遠無法自立。」
  
  兩人正在激辯,只聽門外傳來叫喚聲。
  
  「顧老闆!顧老闆你在嗎?」
  
  學謙聽出聲音來自昨日所接洽店舖的主人,驀然意識到自己停留太久以致誤事,趕緊應聲,站起來對息燹做了個揖,道:「先走一步,改日再聊。」
  
  息燹也起身拱手送別。「我會考慮。」
  
  學謙面露喜色,再和春及打聲招呼,便向門口快步走去。
  
  息燹目送他出門,一直站著沒動。
  
  「吶吶,你很喜歡他吧?」帶著魚腥味的一張嘴湊到他耳邊。
  
  息燹不語。
  
  「你和村長他們都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他不論對誰都愛理不理,和顧公子講話時不但有問有答,甚且還長篇大論,簡直稱得上今古奇譚。
  
  息燹依然緊閉雙唇。
  
  「我猜猜,不說話就是默認的意思?」
  
  未幾,淒厲的慘叫又一次響徹夜空。
  
  「他XX的XXX!說了不要隨便拔別人尾巴上的毛,本妖也是有脾氣的!」
  
  第二天,主從二人到藥鋪辭行,作為苦力的春及拉著小推車,被先行驅趕到人煙稀少處,催動用他微弱的法力將所有貨品傳送到村子,然後再一一分到各家。好在有學謙慷慨贈送的鮮魚活雞,勉強安慰了他受傷的脆弱心靈。
  
  學謙臉有倦容,精神卻還不錯,他表示要替息燹餞行,息燹垂目稍加思索,便應允下來。兩人來到德齊城中最好的一家酒樓,找一間雅房,點了四五個菜餚,臨窗而坐。
  
  學謙替他斟滿酒,語氣平常地道:「你知道麼?城裡很多人都在傳我倆的事。」事實上這家店裡的夥計們,也已經藉著送酒送菜的由頭,換了好幾撥人來看個究竟。
  
  息燹皺眉。「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世間大抵如此。」
  
  學謙調侃道:「息兄閱遍人間種種,卻怎麼依然憤世嫉俗?」
  
  「所以我才學不來圓滑,四處碰壁。」息燹輕哂,喝了一口酒。
  
  「息兄能說說自己的事情嗎?」
  
  看他興味盎然地等著聽故事,息燹有些不解地道:「怪力亂神的事,你絲毫不覺難以接受?」
  
  「纏綿病榻十多年,每日裡唯有讀書消遣,小說中神仙鬼怪無奇不有,而又有人堅稱這世上絕無鬼神。在下見識淺陋,對於不能判斷之事,也只能姑妄聽之,以作聊備一格。」
  
  息燹點頭稱許:「你足不出戶,胸襟反而比世間眾生開闊許多。」
  
  學謙低頭專心剝著蝦子,「長久來我走動不出房門,極目遠眺也不過窗外一片小園,心中若再狹隘自傷,老早就鬱悶而死了。」
  
  息燹注視著他忙碌不停的白皙手指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我曾是員武將,老國君去世新君繼位後,有個以前得罪過的人成為權臣,他說我謀反,新君便派人給了我一杯毒酒。」他語調平穩,彷彿是在說別人的事。「醒來時人在亂葬崗上,有個聲音冒出來,說我刀下的冤魂無數,本該要下地獄受刑,念在我曾為戰俘求情,救了幾十萬人性命,功過相抵,就姑且在這世間行走,看哪日功德圓滿,再成道升仙。我遊歷四方,深感大凡城中人皆浮滑可憎,因此後來便常在山林沙漠,與所謂的化外之民為伍。」
  
  「你是被強拉去入軍的嗎?」學謙專心聽著,手上動作在無意識中繼續。
  
  「不是,我自願。」看他剝的蝦太多,以至於碟子都裝不下,息燹好心地提起筷子,夾了一隻放到嘴裡。「我是奴隸,除了軍功沒有成為庶民的辦法。」
  
  學謙將讀過的安瀾國史在腦中裡過了一遍,並無符合他說法的記載。「你不是安瀾人?」
  
  「安瀾?不,那時候還沒有安瀾。江河山川,也不是如今的樣子。」息燹望著天空,怔怔出神。
  
  學謙輕敲桌子引起他的注意,低聲道:「我可以摸一下你的手嗎?」
  
  息燹面露不解,但還是將手遞給了他。
  
  學謙擦乾濕淋淋的手,慎重地撫摸上他寬闊掌心,那上面深深淺淺的紋路縱橫交錯,粗大指節間分佈著許多老繭,不知道哪些是因為被驅使勞作造成,哪些又是由使用兵器而來。
  
  「安瀾」成為這片土地的名字大約已一千五百多年,有文字則至少在一千三百年前。其間換過幾個王朝,大多有信史。但立國前的事情太過遙遠,今人渺茫難知,各家史書也都含糊其辭,只留下一些人神雜處的古怪傳說,聊供人追思。
  
  他在當時必定是一員威震天下的猛將,千載以下,卻沒有人記得這雙殺戮無數的手。
  
  息燹給他摸得有些心神不定,啞聲道:「你在做什麼?」
  
  學謙抬頭,認真地道:「這可是上千年的老古董,總有一天能賣個好價錢,你須得好好保藏。」
  
  頭一回聽到這麼奇怪的說法,息燹忍不住發笑,道:「依顧老闆之見,這古董能作價幾何?」
  
  他這一笑,面部過於冷硬的線條舒展開來,上挑的眼角微微往下彎,頓時將煞氣化為無形,嘴角甚至露出兩個深淺不一的酒窩,觀之一派和藹可親。若說他平常的樣子是秋色肅殺,如今就是春意融融了。學謙不知道一個人笑與不笑能夠相差整整半年光景,直勾勾盯著,心頭怦然而動。昨晚一夜沒想明白的事情,現在似乎是有些眉目了。
  
  學謙不是魯莽之人,此時也只是順著他的話開玩笑道:「可惜在下對於古玩無甚心得,息兄不妨善加保持品相,待價而沽。」
  
  「也好,今後我必每日沐浴熏香,苦等伯樂。」
  
  二人一齊拊掌大笑。
  
  之後喝酒吃菜,談談說說,學謙講自己的生意規劃,息燹論起各地風土人情,暢飲到天黑才互相道別。直到獨自一人走在山林獸道上,笑意仍未從息燹唇角褪去。
  

TOP

  第9章
  
  
  十天後,大湖邊的村人們,終究還是背著裝滿草藥竹簍來到德齊。學謙按照之前所說的,安排他們在息燹主從曾落腳的小院住下,找來老藥農傳授烘焙辦法,再將製作合乎規矩的藥材以高價收購。村人都是第一次得到那樣多的銀錢,高興得不得了,有的緊緊揣在兜裡片刻不離身,有的立馬跑到集市上買了新鮮玩意兒,準備回家獻寶。息燹帶他們到了藥鋪之後,就同春及一道沒了蹤影。
  
  主僕倆再次出現的時候,村人們已經回山裡去了。春及臉上多了道血痕,淡得不靠近根本看不出,卻非纏著大夫給包紮,直到把半張臉都給包沒了,這才喜滋滋地離開藥鋪出去玩。
  
  學謙很忙。他盤下了那天二人痛飲的酒樓,以及周邊兩間店舖,正在大肆修葺。德齊人好酒也精於釀酒,自然不乏痛飲之處,但卻沒有專門給官員豪商清談聚會用的高雅所在。這間酒樓在城中大道邊的一條巷子裡,再往前走幾百步,便是各府衙官署,位置極好,他打算將店面擴大,格局也全部推倒重來,不管是酒水菜餚、裝飾器物還是侍女歌舞,都用最好的,為的便是迎合德齊富商權貴附庸風雅的興致。人手材料貨源定價,每一件都要他親自過問,官府那邊更要不時應酬。
  
  還有一些發現他很有錢且不蠢,自己找上門來要談合作的商家,也是無孔不入地走到哪裡都會突然冒出來。
  
  因此當息燹在街上閒逛,「碰巧」踱步到酒樓門口時,見到瘦了一圈的學謙,忍不住吃了一驚。他本來就已經比一般男子要瘦削,現在看來更加虛弱得厲害,偏生兩隻眼睛十分有神,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想起他說要加倍努力去彌補之前荒廢的人生,息燹心中升起一股將人攬進懷中的衝動。
  
  學謙此時正站在堆滿磚木泥沙的酒店門口,拿著一張圖紙與工匠模樣的中年人爭辯。中年人連連搖頭,學謙抓著地圖蹲下身,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飛快畫著線條,然後指著幾個節點對中年人說:「就是這樣,你看它的承重被分到周圍各條小龍上,只要你們照這樣挖空,絕對不會有半顆石頭塌下來!」
  
  他說的是當地土語,雖然怪腔怪調,但已經能夠很好表達意思。
  
  中年人用土語問了幾句,學謙一一作答,中年人最後沉著臉說:「那先試試,出了人命我可不管!」
  
  學謙回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說什麼吶?咱們雅布大叔可是德齊第一巧匠,怎麼可能做不好?」
  
  「盡會把人捧上天。」叫做雅布的中年人不滿地咕噥,嚴肅的面孔卻不由得緩和幾分。
  
  「大叔,接下來幹什麼?」打著赤膊的年輕幫工走過來,雅布趕緊面色一整,走進寬敞了許多的酒樓,吆喝著分派工作。
  
  學謙蹲在原地,抬頭望著酒樓新建的挑高屋簷出神。直到一個鮮紅的果子遞到面前,他回過頭,驚喜地道:「啊?你來了?」然後便拿過果子大口啃咬起來。
  
  息燹在他身邊蹲下。「你懂將作?」
  
  學謙眼神黯了黯,道:「護送我到雄州的一位大哥,家裡世代是將作工匠,我拿在書上看過的東西問他,學到一些。」那日事發之後山民報案,護衛們的屍體被運到官府,墜入山崖下的屍體也被撿拾回一些。官府的定論是強人剪徑,雄州多山,此類事層出不窮,雖每年派人清剿山寨盜匪,卻是剿之不盡。學謙在府衙認領了屍體,入殮厚葬,打算等回去再善加撫恤他們的家人。
  
  「事情可還順利?」
  
  「嗯!」聽他問及,學謙馬上打起精神,高興地道:「德齊民風質樸,官員敬事,做事情沒有想像中吃力。」
  
  他卻不知道自己看來文秀柔弱、骨子裡卻十足要強的性子,引起了多少合作商家與衙署官員的憐惜之情,加之待人謙恭有禮卻又精明自持,當然極易博得他人好感。因此開店事務雖煩冗,他一個外地人獨力做起來,卻比當地人合夥還順利了大半。
  
  息燹見他掩口打了個呵欠,問道:「你多久沒有睡覺了?」
  
  「我每日都是沾枕即倒,不過睡的時間不久。」學謙抬手想揉眼睛,息燹見他手上污泥點點,連忙伸出一手阻止,另一手則幫他拂去了落在長長睫毛上的細小塵埃。
  
  學謙像是沒有意識到這動作有多親暱,若無其事地問道:「春及呢?」
  
  「自己去玩了。」
  
  「你們又去積功德?」
  
  「算是吧。」
  
  「什麼妖怪?」
  
  「虎精。」
  
  狸貓精去降伏虎精?怎麼聽都很好笑。「春及沒事吧?」
  
  「沒事。」那種根本一點事都沒有的小傷,卻因為出現在那只笨蛋狸貓的蠢臉上,使得有人差點把整個天庭都給掀翻。
  
  「那就好。」學謙邊打呵欠邊說。
  
  息燹道:「去睡一下?」
  
  「也好。」今日沒有急事要辦了,稍微放鬆也沒什麼不好。
  
  息燹拉著他站起,學謙蹲太久,頭有點暈,任由他拖拽,只管閉眼往前走。
  
  反正,隨便被他拉去哪裡都可以。
  
  反正,他喜歡他。
  
  學謙搬出藥鋪,在靠近商街的巷子裡買了座宅子當作住所。這宅子本是一位部落土司在德齊城的別院,規模不小,他搬進來後,婢女家僕也去配得一應俱全。並不是他喜歡奢華,而是談生意需要門面。
  
  這一覺睡得好長,醒過來是在深夜了,倦怠感一掃而空。桌上的竹筐裡,用一條小棉被捂著飯菜保溫。他開門,家僕盛二還坐在門口打盹。拍拍他的肩膀吩咐回房睡,少年叮囑了好幾遍一定要吃飯,才搖搖晃晃地離開。
  
  這少年之前到藥鋪來為爺爺求醫,知他家中窮困,學謙做主免了診金與藥費,被祖孫倆當作救命恩人,非要誓死效忠。
  
  他到中庭漱口洗臉,抬眼見到客房的燈還亮著,便到房中抱了竹筐,又拿了一小罈酒,朝西廂走。
  
  手還未叩上去,門便已被打開。
  
  息燹接過酒罈和竹筐,問:「睡得可好?」
  
  「好得很,你還不睡吧?陪我吃飯怎樣?」
  
  「我不睡的。」息燹轉身進去。
  
  學謙坐到他對面,訝然道:「你從活過來開始,就不曾睡過覺?」
  
  息燹看他一眼,老實告知:「我只有抱女人之後才睡。」
  
  見學謙默然,他又道:「我很久沒有抱了。」說完便有些後悔——全然沒有必要和他解釋,活像在為自己開脫什麼似的。
  
  學謙羨慕地道:「真好。如果我也可以一天十二個時辰不眠不休的話,就可以做更多事情了。」
  
  「你是凡人,該時刻注意保重身體。」
  
  「我是凡人,人生苦短,想做的事,就得及時去做,才不致落得老大徒傷悲。」
  
  息燹避開他湛然有神的目光,低頭將竹筐裡的碗筷拿出來,飯菜還往外冒著熱氣。
  
  「你的小廝很細心,去廚房熱了好幾次。」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他好像走著走著就睡著了,不知道有沒有在大街上鬧笑話。
  
  「我朝藥鋪那邊走,就有路人過來指點了你新居的位置。你的僕人好像認識我,安頓完你就帶我到這裡休息。」
  
  「這麼多人認識你?」學謙一怔,隨即恍悟:「看來你我的傳聞還是甚囂塵上。」他已經可以想像自己靠著息燹走過鬧市時,人們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興奮模樣了。
  
  「捕風捉影。」息燹淡淡地扔下四個字。
  
  學謙扒口飯進嘴裡,咀嚼同時含含糊糊地問:「息兄成過親麼?」
  
  「不曾。」
  
  「可曾有喜歡的人?」
  
  息燹不答,學謙知道那便是有了。
  
  「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果真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息燹拆著酒罈封蓋的手一僵,馬上又繼續動起來。「於我,是想娶來一起過日子。」
  
  「後來怎麼了?」
  
  「她與她的父親,杜撰了我謀反的罪狀上告。」
  
  學謙愕然,直到他伸手來拿掉自己下巴上的飯粒,才回神道:「那必是一世的傷心。」
  
  「我看走了眼,憤怒多一些。如今她早已灰飛煙滅,更沒有什麼好計較。」息燹左右沒有看到可以扔掉飯粒的地方,很自然地將之放進嘴裡。
  
  學謙臉紅到了脖子根,顫抖著伸出食指指向他:「你、你怎麼……」
  
  「怎麼了?」息燹全然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詭異的事情,牛頭不對馬嘴地道:「哪裡不舒服麼?」
  
  看他神情坦率,學謙說不出是失望還是好笑,清了清嗓子道:「沒事。」
  
  息燹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幾遍,確定無恙,才道:「你問我的事做什麼?」
  
  學謙拿出早就想好的措辭:「今天談商時,有位朋友暗示想將女兒許配給我。非但今日,這些天不少人和我提起類似事情。我因此就在想,要與什麼樣的人共度此生才合適。息兄閱世極久,經驗必多,因此便問問你的往事,好做個參照。」
  
  偏僻之地的小家碧玉,怎能與他相配,也好意思毛遂自薦。息燹莫名地不悅起來,口氣不太好地道:「你問錯人了。戎馬倥傯之際,我來不及想這些,生活稍稍安定,壽命就到了盡頭,兒女私情上,沒有故事可以說給你聽。」
  
  學謙撇撇嘴。「此言差矣。抱過很多女人,這可是息兄你自己說的。各地絕色,千年盡攬,端的是香艷無邊啊。」
  
  板上釘釘的事實,息燹難以反駁,澀然解釋道:「露水姻緣各取所需,並非情孽糾葛,我也從未招惹過良家婦女。」
  
  「呃,神仙也有『需要』?」學謙的眼光忍不住往他的下半身看去。
  
  息燹一口酒登時嗆在喉頭,咳嗽不已。
  
  「啊,失禮失禮,我再不糾纏此事了。」學謙忍住笑替他倒來一杯水,遭到嚴厲瞪視。
  
  息燹從來剛毅寡言,不管是生前身後,旁人都不敢用言語與他調笑。後來身邊多了個口沒遮攔的春及,他當他是小孩子,應付起來也很是隨便。可是被學謙提及這種事情,他竟覺得不自在極了。並不是生氣——看到他討好般微笑的樣子,這世上恐怕沒什麼人能硬下心腸生氣,總歸明明說話不正經的是沒有經驗的學謙,彆扭、尷尬的反倒變成「閱人無數」的息燹,息燹甚至覺得被他意有所指地一瞧,身體都有些熱了起來。
  
  「說實話,我自密州一路行來,行程並不緊迫,逗留各地時,見過不少佳麗,德齊山明水秀,更有許多美麗的姑娘。在聲色場所酒酣耳熱之際,身邊的護衛或朋友,都會談論哪個身段火辣、誰的皮膚滑嫩,可是我從來沒有什麼感覺,他們就算當著我的面做什麼逾越之事,我也只覺得很好笑,並不會想要傚法取樂。息兄,依你之見,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精緻的面孔滿是困擾地望著自己,徵詢的內容又是如此私密,千八百年沒有喝醉過的息燹,突然有些醺然。
  
  「你——」感覺嗓子有些啞,息燹咳了一聲,「也許是身體還未成熟,時間到了,自然會喜歡女人。」
  
  學謙搖頭,用筷子指指下身,道:「我這裡很正常,每天早上都會自己起來。」
  
  息燹木然盯著他那筷子上的鑲金花紋,荒謬地感覺自己被調戲了。
  
  眼前二十郎當的凡人,而且還是男子,沒有耍任何魅惑人心的手段,只是很自然地對他道出自己的身體狀況,並希望閱歷豐富的自己給出一些建言。可是他現在腦袋裡充血得厲害,還不可遏止地假想出了他「那裡」「起來」的樣子——這算是哪門子的反應?
  
  真正傾國傾城的美人他見過。當年想娶過門的女子,也是頂尖絕色。學謙與她們相比,皮相上略遜了些,更沒有女人才有的那股子溫柔嫵媚,因此他從第一眼看清他的容貌時起,就不曾有過特別的驚異。可是如今面對這青年時的心旌蕩漾,卻沒有從以往任何相處中感受到過。
  
  在息燹怔愣的凝視裡,兩片薄到可以一口吞下的唇瓣上下開合,吐露出了一句更令他震驚的話語:「我在想,也許我喜歡的是男子。」
  
  息燹驚呆。
  
  學謙苦笑道:「息兄會看不起我麼?」
  
  「……不會,不過,你……要不要再想想?」
  
  息燹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神精怪,知道不論男女,皆有與同性相愛悅之事,並不值得過分詫異。如果是聽到一個陌生人說自己喜歡男子,他絕不會有絲毫感想,可是說出這話來的是學謙,卻不由得他慌張起來。
  
  他性子本就孤僻,重生後更是極力避免與世人長久相處,學謙已經算是千年以來與他關係最密切的凡人,甫聽到如此衝擊的宣言,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去開解。更嚴重的是,乍聞此言,自己心中那隱隱然的竊喜,恐怕無法解釋成任何正當含義。
  
  學謙將豌豆莢柄捏在手中,用筷子把裡面的豆子擠進碗裡,一顆顆撥弄著。「我思索許久,才有這個結論。息兄該知道,學謙並非魯莽之人。」
  
  正因為他雖勇敢卻不魯莽,這才更不好應對。
  
  息燹沉默許久,終於下了決定,溫言道:「你還年少,一時懵懂並不妨事。多多相處,漸漸就會懂得女人的好。在安瀾人心中,男子相戀驚世駭俗,你最好將想法導正,以免日後為人側目,多受苦楚。」息燹這番話說得真心實意,他既欣賞喜愛這名青年,就要為他著想。
  
  「息兄可知道,我是怎麼確定自己喜歡男人的麼?」
  
  他神情有異,息燹心下不安,還是硬著頭皮問:「怎麼?」
  
  「我做夢,夢見和你親熱,不止一次。」明明是驚人之語,學謙卻一派光風霽月,沒有絲毫忸怩羞怯。
  
  饒是已經活了記不清多少春秋,息燹臉上的冷靜面具,仍然因這句告白而破裂。
  
  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滑稽,以至於學謙笑出來,伸出手拍拍他的肩道:「息兄,息兄,滄海桑田都曾見,這點小驚嚇反而經不住嗎?」
  
  息燹撥開他的手,沉著臉道:「你不要開玩笑!」
  
  學謙也收起了笑容,「我並非玩笑。」
  
  息燹避開他灼熱的凝視,粗著喉嚨道:「你太累了,快去睡覺。」
  
  「息兄都是這麼應付旁人袒露心跡的麼?」學謙莞爾。
  
  「我們不合適……不對,你該去找女人,這不可以!」息燹仰頭飲酒,再次避開他緊逼的目光。
  
  學謙站起身來,俯視著息燹,臉罩寒霜:「息兄言下之意,我該勉強去應付女人,隨便娶幾個回家,胡亂生些孩子,一家人一生痛苦——那就可以嗎?」
  
  息燹語塞。
  
  「還是說,」學謙緩緩俯下身來,兩雙眼睛相距不過寸許,呼吸拂在彼此臉上,「只要不招惹息兄,我無論做什麼,都足夠『可以』?」
  
  息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後靜靜與他對視。屋內寂然,連燈花滴落的聲音,都清楚傳入耳內。
  
  「你知道我們不合適的地方。」
  
  學謙忽然笑道:「息兄所堅持的,只是不合適,而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息燹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什麼。
  
  見他如此,學謙自然知道,這件不會騙人的老古董肯表示到此,已是極限了。控制不住臉上的熱燙感,他取出手帕,裝作擦拭嘴角,好不容易總算平靜下來,才道:「我並非一時衝動才說出口,前前後後,我都想過。我有家業要繼承,不能隨你天涯海角行走,也不能陪你久居蠻荒;我是獨子,須得留下顧家血脈;我是凡人,雞皮鶴髮的時候,面對依然年輕的你,各自只能難堪無比。」
  
  息燹面容轉冷,厲聲道:「你明白就好!」
  
  學謙卻開懷一笑。「也許我明日便給人害死了,也許你即刻升仙忘卻塵緣,以後的事情誰也料不準,我們抓緊眼下好好相處,該分開的時候就爽快分開,那樣也不行嗎?」
  
  「我知道你聰明豁達,可是這種事與天賦才能種種全然無關,不是你想要斬斷,就能戛然而止的。」糾葛一起,便煩惱不斷。他看過太多俊彥之士遭遇情劫的苦痛,因此從來不想涉入其中。
  
  然而,也許現在抽身,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我就該不涉紅塵情愛,一輩子站在高山之上俯覽人世百態嗎?」學謙歎道:「我與你不同,人生苦短,我不願錯失任何東西。」
  
  息燹低頭不語,手中的罈子早已倒不出一滴酒來。
  
  「我明白了。」
  
  沉默的結界驀然被打破,學謙垂下眼,緊抿著嘴角,俐落地收起碗筷,放入竹筐,最後奪過息燹緊緊握在手中的酒罈,也硬是塞進小小的竹筐裡面。以極慢極慢的步伐走到門邊,他回頭,迎上一直追隨自己身影的目光。
  
  「我想,以後還是不要見面了。」
  
  
  第10章
  
  
  夕陽西下,息燹坐在村子裡的山坡上,鼻間不斷飄入藥香味,是由幾戶決心以采製藥材為生的村人家中傳來。
  
  除了那種美麗的開花小草之外,學謙又帶村人認識了一些長在附近的珍貴藥材。按季採摘、小心炮製,即能養家餬口;如果幾年後自家栽培得法,則更獲利不菲。還有不少年輕人覺得城裡的生活更好,已經有幾個在學謙得介紹下,在店舖裡找了體力活幹,個把月才回來一次。村子裡言必稱「顧老闆」的人,漸漸多起來。
  
  墾殖上,輪作逐漸成為定制,收成如何,端看個人勤惰與天公賞臉了。息燹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他們,依照之前遊走各地的習慣,差不多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顧記酒樓開張幾個月,按春及的說法,現如今就算達官貴人們捧著銀子上門,也未必訂得到座位。春及還大讚酒樓的廚師手藝了得,不時會包些吃食回村裡,跟小孩子們一起躲在牆角搶來搶去。

  
  學謙以先行繳納大筆稅金的辦法,將州府視同雞肋的公營關市包了下來,重新謀劃佈局,原本沒什麼人去的集市,在他的各種舉措下慢慢開始變得興旺。據說刺史大人有些後悔,不過契約一簽就是五年,官府當時還怕他到第二年不給錢,註明了相當於州府一年賦稅的天價毀約賠款,因此也不敢改口,只盼著來年能夠說服他漲一漲稅銀。
  
  之前所說的民驛,也在雄州各地慢慢建起據點。朝廷開設的驛站只到德齊一地,雄州各處貨物往來與信件傳遞都零散且時間漫長。他出面與官府以及和各地土司斡旋,以德齊為中心,將民驛據點漸漸向外推開。這樁買賣並沒有搶走當地人的生意,反而方便他們貨物轉運與旅途歇宿,因此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合作。
  
  息燹已經有半年沒有去過德齊,這些事情都是從春及口中聽說。狸貓小弟甚至還幫「學謙哥」跑了幾次腿,賺到不少零用錢,都去買了顧記餅鋪的甜食吃。
  
  就算本來擔心他無法在民風強悍的雄州立足,現在可以完全打消疑慮了。那個出色的年輕人,天生該在商場上廝殺打滾,坐收各方欽慕,看來他老家的掌家之爭,亦不會有什麼懸念。
  
  以往也與世間人有過朋友程度的交情,站在學謙友人立場需要掛懷的事情,都已有了定論,離去該當無憾。
  
  春及或許是個留下來的理由,這傢伙沒玩夠一定不肯走。不過這隻貓原本就不是他的責任,既然去留之間意見不合,一拍兩散就行了。
  
  所有的事情他都想得明明白白,但卻還是無所事事地待在這裡,就像是……就像是在尋找著不該走的冠冕堂皇藉口,等待著留下來的絕對理由。隨便什麼都好,只要能夠說服自己。
  
  那種藉口和理由,應該是不存在的吧。已經搜腸刮肚地找出許多,然後在心裡將之一一推翻。
  
  許是一向以來做事都有目標,息燹對於現在的飄忽狀況感到相當煩躁。也因此,雄州山林裡的作惡妖魔們,最近日子很不好過。
  
  一道急迫的聲音打破沉思,兩隻銳利的爪子也跟著搭上息燹肩膀。
  
  「主人,你怎麼還在發呆?快跟我去救人!」
  
  小妖身上紅棕色的短毛一根根豎起,息燹瞟它一眼,心想這傢伙總是一驚一乍,到底是怎麼走上修仙這條一點極不合適的道路呢?
  
  「怎麼了?」
  
  琥珀色的大眼睛裡不易瞧出情緒,息燹只見它拖著尾巴在跟前不停打轉。「很不對勁啊,你快去看看。學謙哥早上出門前說今晚不回家睡覺,讓盛二別等他。」
  
  息燹並未矯情地問春及在說誰,只道:「他是大人了,願意睡在哪裡,都是他的事。」
  
  「我在酒樓屋頂偷聽了一下,他今晚是要去皮缺德的家裡赴宴。」那個皮缺德專做毛皮生意,它的很多好朋友說起此人就咬牙切齒。若非修仙者不能插手凡人生死際遇這破規矩,它一定把皮缺德的腦袋給啃一半下來!
  
  「嗯。有什麼不對?」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狸貓氣急敗壞地人立起來,同時又想跺腳表示憤慨,結果只剩下一隻後爪著地,「啪嗒」,整個身體趴在了地上。饒是疼得眼淚汪汪,講義氣的春及還不忘將事情說下去:「盛二說他穿了最好的一件衣服出門,有人在傳皮缺德喜歡清秀男孩子。如果是真的,保不齊會對學謙哥做什麼缺德事,我們得快去阻止!」順便把皮家砸個稀巴爛!
  
  「你都知道的事情,他會不知道嗎?」息燹心裡很不舒服,站起身便朝山下走。
  
  「你說他自願的?」春及呆呆地跟在他腳邊繞來繞去,突然「嗷嗚」一聲,「那也不行!他喜歡的是你,怎麼能隨便和別人在一起?」
  
  「你學得很難聽,一點都不像。」息燹輕輕踢它一腳,小小的身體滾了一圈半,四腳朝天倒在軟軟的嫩草上,隨即英勇地爬起繼續糾纏。
  
  「你到底在彆扭個什麼啊?明明喜歡他的為什麼不承認?」
  
  「我沒有不承認。」息燹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試圖用笨蛋狸貓能聽懂的話對他解釋:「他是凡人,我不能隨便搗亂他的人生。」
  
  「那你就帶他修仙嘛!」
  
  真是異想天開。息燹不耐煩地嘖了聲,「他凡心太重,不成的。」
  
  「那,大不了他死的時候,你哭上個十天半個月,成道之後再向上頭求他埋骨的地方為封地,永生永世守靈好了。你那麼做,他就算不能活著陪你,心裡也一定很高興。」它家主人這種男人,真的在乎起來,肯定一千年一萬年就認定那麼一個人了,能夠守著回憶過下去,也沒有什麼不好哇。
  
  息燹驀地站定,春及一下子剎不住腳步,一頭撞到了他結實的小腿肚上,頓時眼冒金星,恍惚間感覺腦袋都凹進去了一塊。狸貓小弟不禁為自己犧牲慘重的拉皮條人生,感到無比悲涼。
  
  「你說得沒錯,我只要能不負他,又何必在乎那麼多。」息燹抓著春及脖子上的皮,將它拎到可以平視的位置,歎道:「我竟然不如一隻貓想得透徹。」
  
  春及四個爪子拚命掙扎,用尖叫的語調道:「你侮辱我身心的這筆帳等等再算,帶你去找他要緊,抓緊我的手!」
  
  息燹放下它,拎起左前爪揮了揮,糾正道:「你沒有手,這是爪子。」
  
  「喵的……可惡!」
  
  皮家大宅的花廳裡,來客都已散去,只剩下唯一的上賓,與主人相對閒談。
  
  「這是雄州每年上貢的茶葉,留在本地的最多不過半斤,顧老闆不妨喝喝看。」
  
  學謙頷首,端起茶碗,輕輕揮動手掌聚攏香氣,深吸一口,淺啜後放下,讚道:「果然是極品,皮老闆破費了。」
  
  三十多歲的斯文男子微微頷首,將座位從學謙對面移到了他身邊,親暱地道:「顧兄弟是貴客,哥哥我自然要好生招待的。」
  
  學謙並不回應,只問道:「皮老闆,你的那批貨,什麼時候能到德齊?」
  
  「如此良宵,談銅臭事未免掃興,花園中月色甚好,顧兄弟隨我移步一觀如何?」
  
  學謙研判地看他,皮老闆含笑任他打量,學謙眼波流轉,點頭道:「也好。」
  
  皮老闆大喜,吩咐下人在花園備酒,當先帶路,沒多久二人並肩而行,皮老闆的手不知何時搭在了學謙的肩上。
  
  學謙毫不在意地與他談天。
  
  皮家後園造得頗有江南風味,在德齊算得上有名的私家花園,士紳都以能受邀一遊為榮幸。今晚皓月當空,襯得園中的花朵也越發嬌媚起來。
  
  學謙邊喝酒邊觀賞景色,頗為閒適。皮老闆則直勾勾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彷彿最美的畫面正在眼前。
  
  眼看學謙喝得臉有些發紅,皮老闆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顧兄弟接連推了好幾樁大好婚事,是因為在老家另有良配麼?」
  
  「不是,我尚未定親。」
  
  「莫非果真如傳言所說……」
  
  「什麼傳言?」學謙歪頭,迷惘不解的表情令閱遍男色的皮老闆暗暗吞了口水,他不再迂迴試探,單刀直入:「有人說,顧兄弟其實喜愛男子?」
  
  學謙邊笑邊皺眉,用手指輕戳皮老闆的手背,拖著聲音道:「那不是皮老闆自己麼?」
  
  他如此嬌態,皮老闆看得心癢難搔,再也忍不住地將人摟在了懷中,有些氣急地道:「這麼說,你我是志趣相投囉?」
  
  學謙臉上閃過一瞬而逝的僵硬,隨即就放軟身體倒在他懷中。「皮老闆說是,那便是吧。」說完,朦朧醉眼似喜非喜地拋去一眼,皮老闆頓時渾身發熱。學謙如玉般剔透的面上泛著迷人紅暈,不點而朱的丹唇一張一合,皮老闆情難自禁,俯身吻上了那似時時刻刻都在勾引人的唇瓣。
  
  學謙並沒有抗拒的意思,這一認知令皮老闆欣喜若狂。他正待更進一步誘學謙張開嘴,猛然一聲巨響,院牆塌掉一半,一個高大的男人憑空出現在牆垣。只見他先是有些迷惑地左右張望,待發現花園涼亭中兩人糾纏的姿勢時,目眥欲裂的狂怒表情讓皮老闆差一點就出口喊娘。
  
  眼看男人大踏步走到面前,皮老闆為了不在學謙面前太難看,放棄逃跑的打算,顫著聲道:「你、你是哪裡來的盜賊?好大的膽子,不知道我是德齊大土司的侄兒嗎?還不快走!」
  
  息燹臉罩寒霜地將他懷裡的人扯了過去,像是對付一件衣服似的,輕易將學謙甩到肩頭,掉頭便走。
  
  皮老闆大急,大著膽子問道:「你要把顧老闆帶到哪裡去?」
  
  息燹停住腳步,回頭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誰知這模人樣的男人竟然慘叫一聲,抱頭躲進了石桌下面。息燹心中的不屑上升到最高點,對於學謙的怒火也高漲到無以復加——
  
  他這什麼爛眼光!
  
  學謙從他背上抬起頭,朝急匆匆趕來的管家人等友好揮手。
  
  「朋友來接我,響動有點大,對不住了。沒什麼事,不必報官,修牆的錢請來找我要。」
  
  他交代完畢,就又安心地趴回息燹背上,新奇地蹭來蹭去——息燹走得急,上半身並沒有穿衣服。
  
  趁著宅內眾人都被巨響引到花園,春及在離開前,還不忘跑到前院相連的一個大木屋裡,將裡面所有鐵籠的插銷全部咬開,有著瑰麗毛皮的動物們低低歡叫數聲,紛紛使出最拿手的本領,火速逃離此地。
  
  盛二來開門的時候,看到自家主人竟然是被扛在肩上回來,擔了一晚上的心頓時涼了下來。
  
  「爺,你、你還是給人欺負去了?」說完眼淚便嘩啦啦地流淌。「我早就勸你不要去,你非要去,現在好了……嗚嗚嗚……不過沒關係,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這些下人都會忠心耿耿地服侍你照顧你!」
  
  聞訊趕來的其他僕役見到盛二在哭,也紛紛開始抹淚,學謙還來不及解釋半句,他們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出言勸慰,大意就是「爺你雖然成了殘花敗柳,但你在我們心目中還是最最高潔的爺,請一定要忍辱負重地活下去,我們支持你」。
  
  學謙一時不知道應該感動還是生氣,而且被倒掛了一路,頻頻沒話找話說,息燹卻毫不理睬,讓他有些氣惱,也就索性懶得回應。
  
  「閉嘴。」
  
  聲音並不響,眾僕役卻害怕地停止哭泣,打了半個嗝的也緊緊摀住嘴。
  
  「讓開。」
  
  眾僕役飛速閃進門,還自覺地排成左右兩列,寬寬的行道完全空出來。
  
  息燹目不斜視,扛著人往主臥走。學謙在心中驚歎:這個就是將帥之才啊!
  
  進了房門,息燹將他安放在椅子上,抱著手臂不說話。為了拉皮條大業體力耗費過度、一時無法變回人形的春及大搖大擺跟進去,狀似慵懶地蜷在一邊舔爪子,兩隻耳朵卻豎得高高的。
  
  一站一坐,氣勢平白矮了一截,學謙不服氣地坐到了桌子上,翹起二郎腿,吊兒郎當地道:「說吧,壞了我的花月良宵,上仙您有何貴幹?」
  
  息燹冷睨他,依然無語。
  
  這種眼神別人怕他可不怕。學謙一拍桌子,不悅地道:「我說過的吧,以後不要見面,你跑到我面前耀武揚威算什麼?」
  
  息燹高高揚起手,學謙挺了挺胸,鄙夷地道:「我不是你的帳下的小兵,隨你打罵,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毫毛,明天咱們衙門見。」
  
  「我不無故責打士兵。」息燹說出了今晚以來的第一句話。
  
  「好嘛,原來你不是啞巴。」學謙火氣比他更旺盛,說話口氣非常沖,「不是無故,那你是說我罪有應得嗎?什麼罪?淫邪濫交,還是不守婦道?」
  
  春及喉嚨裡發出「剋剋」的聲音,不敢大聲笑,只得找個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猛烈打滾——拜託誰來告訴它,那是哪裡的「婦道」啊?
  
  息燹的手落下來,稍嫌用力地摩擦著學謙的嘴唇,原本紅潤的唇色被他撫弄得更加鮮艷欲滴。
  
  學謙被他的動作驚呆,眼中的怒火退卻,水盈盈的眸子裡迅速泛起春潮。
  
  「你幹什麼啦。」他伸手推拒,卻哪裡敵得過息燹的力氣,見他像是抹殺痕跡般地來回擦拭,學謙心裡的高興不止一點點。
  
  剛才還是老虎吼,現在馬上變成小貓叫,主人的手段很不錯喔。春及躲在書櫃的陰影下,津津有味地觀看順便點評。
  
  息燹的手改而撫摸他的臉龐,同時有些突兀地開口,學謙打起精神,靜靜聆聽。
  
  「我的那個時候,奴隸和牲口是一樣的,我不知道父親是誰,跟著舅舅和母親在主人家裡幹粗活。兩個姐姐被主人和主人的賓客們隨便佔有,若不小心懷孕,主母就派人拿棍子打她們的下身,直到血水流滿一地。」
  
  「十四歲的時候,國君向各家徵兵,沒人肯去,都知道每每到戰事結束,軍士十不還一,我去了。舅舅說能救家人的辦法,只有從軍一條,建立戰功,不停往上爬,才能求得全家脫籍,成為庶民。」息燹撩開蓋住額角的黑髮,一個模糊的烙印出現在那裡。「這是奴隸的記號,不管逃到哪裡,都會被抓回主人家,嚴厲懲罰。」
  
  學謙有點明白他的意思,疼惜地摸著那個烙印,柔聲道:「你靠自己改變了人生,不是嗎?」
  
  「下級兵士除了用敵軍頭顱來上報軍功、謀求陞遷以外,別無選擇。我殺過很多人,和別的士兵一樣,總是做噩夢,有些人受不了那折磨,自己抹了脖子。成為將帥之後,我開始有資格謀求雙方盡量少的傷亡,也開始能睡一些安穩覺。只有一次,有人告訴我,我一直在尋找的家人,已被敵方輪番侮辱後烹煮吃掉。我悲憤,率軍殺光了那個部落的所有壯丁,只剩下老弱婦孺。」
  
  學謙努力不去想像那種屍橫遍野的殘相,輕道:「有些事身不由己。我想,你已經是很仁慈的將領了。」
  
  「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消息是有心人誤傳,不過想要我拋開一切牽絆,只為征戰而活。」
  
  學謙瞠目。
  
  「一場爭奪天下的大戰耗費整整十年,我回到家鄉時,舅舅早已去世,母親和姐姐也被轉手賣給別的部落。我沒日沒夜追過去,趕到的時候,那個部落已遷徙多年不知下落。當時的主帥說一邊打仗一邊尋人最好,我便重新回到軍營,漫無目的地行軍、佈陣、殺人、受賞,這個名字,也是國君所賜。我一路升到總帥的位置,央國府發了許多道尋找命令,始終沒有她們下落。」
  
  學謙小心地窺探他表情,輕聲道:「恕我直言,你的家人如果尚在人間,聽說詔令,斷無不去相認之理,亂世之中,恐怕……」
  
  息燹勾了勾唇角,笑意未及眼底。「你真聰明,這麼簡單的事,我就想不到。」
  
  「你只是當局者迷。」學謙緊緊捉住他強健的臂膀,不能想像他是怎樣度過那種人生。
  
  「她們其實死了很久了,只是微不足道的病,但誰都不願意花錢醫治奴隸。後來我有了一點名氣,新主人就將死訊通報給官府。大官們怕我知道後會離開軍隊,把消息瞞得密不透風。直到我死前,那位差點成為我岳父的人,才道出真相。」
  
  說到這裡的時候,息燹已經很平靜,畢竟已經是千年前的事情,再深沉的痛苦,也漸漸沉澱麻木。
  
  學謙心中疼惜,臉上卻極力避免出現難過的表情。他知道不是一兩句話的勸慰,就可以使他擺脫骨子裡的自卑與自責。他只柔柔將頭靠在息燹的胸膛上。「不管你怎麼看自己,我知道得越多,只有越發覺得你很好。我顧學謙這輩子,喜歡定了你。」他說得很輕,卻足夠堅決。
  
  被倚靠的身軀微微震動,搭在他肩上的手緊緊收攏。他力氣太大,學謙覺得有點痛,但並不反感。
  
  「我不夠機靈,又死心眼,一生都在被人擺佈。重生之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盡量避免陷入太過複雜的狀況而已。可是,」息燹將學謙身體扶正,一雙銳目盯住他,「畢竟防不勝防。」
  
  言下之意,他明知今日之事不過一個局而已,但還是跑來跳了進去。
  
  學謙頭抬得高高的,笑得很張狂:「我不會道歉。就算你今晚沒來,我還是會一再想辦法請君入甕。」
  
  息燹沒有生氣,只是問:「如果我沒去,你真的會和那個人做嗎?」
  
  「會。」他是男人,又不講究什麼三貞九烈。
  
  「那我來就並非沒有意義。」

TOP

  
  學謙輕哼,不屑道:「你來使我免於誤入歧途——這也是你的一件功德麼?」
  
  「我學不來你這麼會算計。」
  
  息燹似笑非笑地看他,學謙面上一紅,粗聲道:「那還有什麼鬼意義?」
  
  「我只是想,既然你一定要走這條路,沒道理第一個男人不是我。」
  
  學謙倒抽一口氣,愕然回望他。
  
  息燹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連,臉上有釋然,眼中有深情。「你實在太好,我唯一怕的,是沒有辦法回報你的情意。可春及說得沒錯,就算終究要天人永隔,我也可以在你陵墓前陪伴。總好過白活幾千年卻什麼都不曾經歷。」
  
  學謙不甘心地道:「果然你還是比較喜歡春及,我費盡唇舌,不如它一句話定江山。」
  
  息燹看了書櫃底下裝睡的跟班一眼。「這傢伙有時候還蠻可愛的。」
  
  「說起來,『主人』和『小僕』這種關係,真是充滿曖昧的味道啊。」
  
  息燹煞有介事地點頭。「你說得不無道理。」
  
  學謙滿含妒意地感歎:「嘖嘖,你這麼孤僻的人,竟然肯把春及帶在身邊快一百年年,還對他這麼好,我早就覺得有問題。」
  
  春及再也聽不下去,猛烈炸毛:「亂講!他什麼時候對我好過?」這根本是栽贓嫁禍、千古奇冤!
  
  學謙從桌上跳下來,蹲到狸貓面前:「連我們互訴衷腸都在旁邊杵著,其實你在向我示威『本妖才是息燹最愛的人』對不對?」
  
  「你、你——」春及氣得發抖,「狗咬呂洞賓,好心當成驢肝肺!以後不要讓我碰到你,見一次扁一次!」他大吼一聲,怒沖沖躥出門,鑽進樹叢不見了蹤影。
  
  學謙得逞一笑,息燹則無奈搖頭。之前春及隔空傳送的法力太沒譜,害他竟然一出現就撞在牆上,實在不能不耍它一下作為回禮。
  
  學謙以為他擔心春及,拍拍他的手臂安撫道:「沒事的,明天我會請他吃很多點心。」
  
  「他最討厭吃辣的,你可以在點心裡多灑些紅椒粉。」息燹一本正經地道。
  
  兩人對視一眼,學謙倒在息燹懷裡,吃吃笑了起來。息燹靜靜攬著他,嘴角也微微揚起。
  
  然而這輕鬆的氛圍,不久便隨著身後人明顯的身體反應而起了變化,學謙登時會意,輕輕掙開懷抱,走過去關上了敞開的門,然後指指床榻。
  
  「去那邊吧。」他聲如蚊蚋,臉如滴血,息燹見此,胸口的騷動更是大舉襲擾,他難以自已地抱起學謙,兩個跨步便來到床前,小心翼翼將人放在被褥之上。
  
  學謙面泛桃花,雙眸亮閃閃地瞧著他。
  
  息燹站在床邊,嘶聲道:「你確定嗎?」
  
  學謙老實地道:「其實我是想多點經驗之後,再跟你在一起。我只看過春宮圖,什麼都不太懂,一定不如你抱過的那些女人來得舒服。」他找上皮缺德,就因為他是此道高手,能夠學習一點經驗。
  
  「你是嫌我來得太快?」
  
  息燹一張臉變得很黑,學謙感覺如果答「是」,好像很危險,於是拿出了生意人的柔軟身段,道:「怎能這樣說呢?第一次是和你,最好不過的事了。」
  
  千年老古董面色稍霽,彎下腰,唇對著唇說道:「事到如今,我再不由你後悔。」
  
  「是我比較怕你後悔吧。」學謙慵懶笑著,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將虛貼的嘴密合。
  
  息燹再不能保持冷靜,一邊回應著他青澀而熱情的索吻,雙手開始解學謙衣物。也許是太過激動,幾次都沒有辦法將扣子領扣解開,他從喉頭冒出不耐煩低吼,「嘶」地一聲,將件上好的綢緞長袍連同中衣內裳一併撕了開來。
  
  學謙被那裂帛之聲嚇了一跳,停下親吻往自己身上看,故意埋怨道:「這一身衣服可是要上百兩銀子。」
  
  「我賠!」息燹粗糙的指掌滑過學謙光潔溫潤的身體,虔誠的眼神猶如膜拜一般。
  
  學謙從沒有受過這般撫摸,低吟一聲,忍著羞赧將上身更貼近他。
  
  息燹的手指來到那兩點本不起眼的裝飾上,心中疑惑著為何明明是男人都該一樣的東西,他的也能看起來格外粉嫩誘人。被他輪番撥動著兩粒乳珠,學謙感覺到熱流一陣陣地往下身衝擊,那個部位已經有了明顯的反應。
  
  想到那些春宮圖裡不堪的畫面,學謙不安地扭動起來,既期待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又害怕自己失態的樣子被他完全看光。
  
  然而他的擔心完全多餘,紅著眼睛的男人俯下身啃咬著他的身體,就像是多日未進食的野獸一般,從喉頭到腰腹,沒有放過任何一寸地方。
  
  他毫不留情的咬嚙讓學謙稍稍有點疼痛,但更多的是麻癢難當,下身的東西迫不及待地鼓噪起來,褲襠漸漸被滲出的液體染成深色。
  
  當嬌聲第一次從口中逸出的時候,學謙不敢相信那聲音竟然是自己發出。
  
  他抬起手臂蓋住嘴,卻正好給男人覷了個空,一頭鑽到他的腋下,開始用鋒利的牙齒攻佔身側嬌嫩肌膚。
  
  「唔……」學謙用拳頭堵住嘴,卻依然沒有能夠阻止呻吟乘隙而出,他熱情的觸撫裹挾著微微刺痛的快感,折磨得他眼角帶淚,卻又從心底升起被渴望的滿足。
  
  男人披散黑髮覆在他白皙身體之上,隨著頭部不停的動作,絲絲縷縷戳刺著無一不敏感的□身軀,被掩住了的胸前,兩枚小小果實正悄悄挺起。
  
  男人拉開學謙的褲繩,大力一抽,下身便完全暴露在他熾熱的目光下,流著淚的秀氣□無言地乞求愛撫。
  
  男人忽然離開床榻,走到方桌前吹滅燭火。黑暗中,學謙只感覺火熱的男體覆了上來,巨大的東西頂在被強行拉開的大腿內側。
  
  「嗯……呃……」粗大的手指沾著些濕滑□,有些笨拙地伸入後方甬道,快速伸縮探查。從來沒有被進入過的內壁一時無法回應這狂烈的探索,僵硬起來,用盡力量阻止外物入侵。
  
  這個不太適宜的時候,手指又多加進了一根,學謙忍耐不住呼痛。
  
  男人在他耳邊粗喘著安慰:「抱歉,忍一忍。」
  
  學謙知道他是待慣軍營的粗豪漢子,就算被不少女人服侍過,恐怕也未必會有什麼調情的高超手段。做好了也許會感到不適的準備,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緊緊地環抱住男人厚實的背部。
  
  這行動是全然的鼓勵性暗示,男人微微挺動腰部,灼熱的巨物如猛虎出柙,挺進了還沒有充分準備的秘所。
  
  好痛!
  
  學謙拚命咬住嘴唇,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流下。
  
  過分的□令息燹寸步難行,他呻吟著退出,稍稍調整了位置,又重新猛力插入。
  
  那尖銳的刺痛讓學謙再忍不住地哀叫出聲。「息……我、我受不住了,你先停下來。」
  
  息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火熱□的內壁吸引他鼓動著身軀向前,積累了多時的慾望叫囂著要在這具瘦弱的身體上為所欲為,他激動得聽不明白學謙說了什麼,只覺得他像是初生小貓般的呻吟如此悅耳,催動得□越發高漲。
  
  「好緊!」息燹興奮感歎,雙手伸到學謙背後,握住他的兩邊臀瓣前後操持,不斷尋找著最讓自己舒服的擺幅。
  
  「停下來!拔出來!我真的很痛!」這人的皮肉是什麼做的?他已經用盡全力在敲打了,竟然毫無反應。
  
  「別亂動,哦……嗯——」息燹似乎永不疲倦地挺動腰身,才將熱液全部射進他體內,另一波熱流又在催促他繼續掠奪。
  
  「你、你這野蠻人!」學謙的高聲抗議已經轉為無力哭腔。
  
  這一夜,滿室只有肉體交疊的碰撞聲,以及雙方幾乎沒有交集的雜亂感言。
  
  很難受,全身骨頭像是散了架,喉嚨痛得口水嚥不下去。
  
  學謙沒有奢望過自己第一次的歡愛能夠多麼銷魂蝕骨,可也絕對沒有想到這件老古董竟然差勁到這個地步。
  
  從插入到結束,除了痛以外他沒有任何感想。而且這個過程漫長得簡直如凌遲一般,直到天色發亮才算是勉強「行刑」完畢。他中途昏過去兩次,又被劇烈的撞擊和痛楚弄醒,中間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饒也討了,這禽獸完全沒有感覺!
  
  過程中學謙不斷地在後悔,如果不是那麼堅持,退讓一步只和他做好朋友,就不會遇到這種糟糕的事情了;又或者他多找幾個男人嘗試一下,也一定能夠比較好地應付這種場面。
  
  最最懊悔的,就是把主導權交給這個號稱不抱女人就睡不著、讓人忍不住認為他很厲害的混蛋!
  
  可是,等這老古董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幹了什麼好事的時候,那倍受打擊的神色卻又很可憐。幫他清理的過程中,上半身觸目驚心的青紫印記已經把他嚇得不輕,等看清楚後面紅腫流血的慘狀,這傢伙更是如喪考妣,直到過午的現在,還消沉地蹲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試圖將巨大的身體縮成狸貓小弟一般個頭。
  
  「你到底有多久沒有做這種事了?」嗓子一說話就痛,可是不出言安慰他又不忍心。受害者竟然還要打起精神安撫加害者,學謙覺得自己真是悲慘。
  
  寬大的背部動了動,學謙等了半天,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消沉的聲音響起:「記不清了。」
  
  「你以前也是這麼抱女人的?」
  
  又是一陣沉默。
  
  學謙不由得懷疑他因為自己是男人才隨便亂搞,正積累起怒氣準備開罵的時候,那個消沉的聲音道:「我都是直接插進去,想射了就拔出來。」
  
  聽到這種詭異的回答,學謙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提不起。這麼說來,他昨晚親吻自己身體的那些把戲,已經是額外的優厚禮遇?
  
  曾經被他折騰過的女人們真是可憐——好吧,加起來都沒有他可憐,這傢伙射在了他裡面,好幾次。
  
  體會到這些差異所代表的含義,學謙在生悶氣的同時,又不免有點高興。
  
  脫褲子,摸黑□,出來——活了一千多年,竟然只有這麼點出息,他也真算是單純得可以。
  
  「難為你竟然知道男人要用那裡做。」簡直是令人感動了。
  
  他充滿嘲諷的語氣讓息燹更加縮緊了肩膀。「軍營裡也偶爾會有那種事情,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要先……呃,弄濕我那裡的?」好奇心擊敗了羞恥心,學謙對於他在整個過程中唯一熟練的動作,多少有點在意。
  
  又是一陣沉默。學謙已經感覺到他面對自己時有問必答的良好習慣,因此一邊閉目養神,一邊等他思索措辭。
  
  「有些女人沒帶油膏,就會幫我舔出一點來抹,我想應該差不多。」息燹粗聲粗氣地說著,學謙睜開眼,發現他的耳朵已經通紅。
  
  「女人……不是會自己濕的麼?」與其說學謙的求知慾膨脹,還不如說他很想看到息燹尷尬失措的樣子。
  
  息燹轉過頭,以過來人身份,認真地給他糾正常識錯誤:「只來一回的話,多半不會。」
  
  學謙肯定地告訴他:「我以前在書上看到,最近聽商場上朋友開玩笑,都說會濕的。」
  
  「……怎麼會?」
  
  看他的表情,似乎認為那很神奇,學謙忍不住深深吐了口氣——做男人到這個地步,實在太失敗了!
  
  息燹誤會這聲吐氣是因為不堪勞累,趕緊站起來,小心地替他掖好被角,「你休息一下,我先出去了。」
  
  「等一下。」學謙報出幾味藥材名和各自份量,息燹很乖覺地取過筆墨寫下來。
  
  「勞駕你照著這個方子去抓兩帖藥,隨便那家店都好,就是絕對不准去我家藥鋪!」看這情形他不在床上躺個三天恐怕不成,要是再到自家店裡抓藥,不知道會被傳稱什麼樣子。
  
  息燹應聲好,轉身就要離開,又被學謙喚住。
  
  「我書桌上,右邊那堆帳本底下,有一個小冊子,你拿去看。」
  
  息燹依言抽出那本薄薄的冊子,慎重地翻開,馬上被裡頭的淫猥姿勢驚到。
  
  「這——」
  
  學謙忍著痛楚坐起身,極有氣勢地命令道:「畫圖和註解,都給我好好看清楚、想明白,下次再害我變這樣,就換你在下面!」
  
  息燹呆呆地道:「還可以有下次?」
  
  「你不要就算了。」學謙飛快地鑽到被子裡,整個腦袋縮進去。
  
  腳步聲很久沒有響起。學謙躲在被窩裡正自惴惴不安,冷不丁抓著被頭的左手遭擒,他探出腦袋,正好瞧見乾燥的嘴唇在那上面烙下一個輕吻。
  
  「我會用心的。」息燹低啞地保證,摸摸他凌亂的發,而後離去。
  
  「我聽盛二說,前晚你房裡很大聲喔。」在南北糕餅吃到飽的引誘之下,春及完全忘記剛剛結下的深仇大恨,以人形來到顧宅,名為看護,實則供病人玩弄解悶。
  
  「對啊,因為我們在做那種事。」學謙拿著帳本倚在床頭,答得漫不經心。
  
  春及抓著糕餅的手猛然停住,過了好一會兒才爆出一聲大吼:「不要臉!」
  
  學謙眼睛依然盯著帳本,感歎道:「果然小孩子是不懂的。」
  
  春及怒:「你才是小孩子!我已經五百歲了!」
  
  學謙把帳本放下,點點春及的額頭,非常肯定地道:「沒有開過葷的,就是小孩子!」
  
  「本妖現在就開給你看!」適逢息燹端著藥碗進來,春及迅速攀到他肩上,「主人,我們來那個那個吧!」
  
  息燹毫不留情地一抖肩膀甩開他。「滾。」
  
  「主人你就從了我吧!」
  
  春及再次撲上去,又被甩開。
  
  「主人我不會和學謙哥搶的,只要你和我那個那個一次就可以了!」
  
  說著不屈不撓地撲上去,還是被甩開。
  
  「我不想被雷劈死,你安分點。」息燹不斷擊退他的攻擊,手上藥碗裡的汁液沒有濺出半滴。
  
  「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你玩弄我不會天打雷劈的啦!」春及試圖組織第八次進攻,息燹懶得再陪他玩,坐到床邊喂學謙吃藥。
  
  「你以前跟著修仙的那道士,難道不是被劈死的?」
  
  春及臉色一變。「你……你怎麼知道?」
  
  「有人早就來警告過我,不能有非分之想。」它們這一族本來是最容易修成正果的族群,可就因為某些人物的過度保護,春及才會修煉了五百年還是很沒用。
  
  春及馬上領悟,咬牙切齒道:「那個笨蛋傢伙!」
  
  學謙一雙美目斜睨息燹。「原來你對春及不是沒有非分之想,只是不能啊。」
  
  息燹面色平淡。「這種小鬼頭我看了只會想揍一頓。而且它是一隻貓,我是人,太噁心了。」
  
  「你是死殭屍啦,我是活的!」春及衝上去踢息燹的屁股,腳還沒碰到布料,整個人就被掀翻出去,趴在地上嗚咽。
  
  「看吧看吧,說不過別人就動手動腳。這種人就是天生的打老婆胚子,學謙哥,你要早作防範,不要給他欺負去啊!」
  
  他機靈地閃過息燹橫掃過來的大掌,現出原形跳進學謙的被褥中,只探出一個頭來地朝息燹齜牙咧嘴。
  
  學謙摸摸它的小腦袋,道:「你不覺得我們奇怪嗎?」
  
  「啥?」
  
  「我和息燹都是男子,你不會覺得不舒服?」還是他們作為妖怪
  
  「怎麼會?我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你們這種根本不算什麼!本妖只不過對那種肉慾橫流的世界沒有興趣,所以才保持著可貴的童子之身直到今天啊!」春及拱了拱屁股,又用前爪自豪地拍拍胸部。「看到你們倆黏到一塊兒,我唯一的感想就是——主人,我錯怪你了。」
  
  息燹莫名:「什麼?」
  
  春及「嗖」地竄到息燹肩上,充滿惡意地奸笑著道:「我以為你那根用太久,已經鐵杵磨成針了,所以才一直沒有跟人那個那個,今天才知道原來不是啊,失敬失敬!」
  
  「……」
  
  「嗚哇!你給我趕快住手,我的尾巴遲早被你揪禿掉!」
  
  時間飛逝,二人從初遇到現在,已經快三年。息燹伴在學謙身邊,幫著他做一些事情,偶爾因為除妖而需離開,足跡也不出雄州境內。
  
  顧老爺子所定下的時間臨近,大雲那邊分別派人查看學謙與三個外甥各自的發展情形。
  
  被派到雄州的是學謙的堂兄學仁,二人相差十來歲,顧學仁早已經做了兩個男孩的父親。那兩個孩子,時清與時庸,頗得顧老爺子的喜愛,若非年紀還小,多半也會被列進掌家候補中去。學謙的這個堂哥雖才具平平,但為人公允,頗得各方信任,因此被選中為評判之一。
  
  跋山涉水到了德齊,學謙早在城外的長亭相候。顧學仁的目光,先是被站在堂弟身邊的高大異族男子吸引,暗自猜測這大約是堂弟雇的保鏢,又覺得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委實不太像。等到看向學謙的時候,他驀然發現,這個堂弟變得比三年前更好看了許多。原來那種蒼白荏弱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神采飛揚,顧盼生輝。而他渾身上下更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韻味,讓學仁一個大男人瞧了之後,都無法克制地心跳不已。
  
  學謙離家之後,就再沒了音信,很多管事都在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可是山高路遠又各司其職,也沒辦法過來找人。伯父則是根本就不提起這個兒子,只會一個勁地講外孫們談成了什麼買賣賺了多少銀子,為這個,不少人都在背後臭罵伯父。直到最近伯父派他到雄州查看,大家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父子在暗中有聯絡。
  
  從氣色上看來,他這堂弟在雄州,過得至少不差。
  
  兩人客氣地寒暄完畢,學謙指著那高大的男子,說這位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及至交好友。學仁朝他拱手後,忍不住用袖子遮住臉抵擋強烈日曬,道:「人都說這裡太陽大,咱們中原人來了能曬脫一層皮,果然名不虛傳。學謙你倒是完全沒有變黑。」
  
  「我這人不太曬得黑,堂哥要是擔心,咱們藥鋪裡有種膏藥,是據當地土方改制而成,治曬傷非常靈驗。」學謙親暱地拉著他的手往城裡走,息燹則沉默地跟在兩人後面。一路上學仁有種奇怪的感覺,這男子行走的位置,就像是在用高大身材為堂弟遮擋陽光一般。
  
  洗塵宴設在顧氏自家酒樓,學仁聽掌櫃言談間說得明白,做東的是學謙與息燹兩人,對這男子的身份越發好奇起來。
  
  這酒樓非常雅致,大小不同的雅房隔間一應俱全;在大廳中唱曲舞蹈的諸班人物,色藝皆不遜於中原繁華之地的伶伎;連端茶倒水的僕傭,動靜之間都顯示出良好的教養。學謙請來作陪的客人亦不同凡響,雄州刺史和都督,以及穿著奇裝異服的土司、豪商同坐一桌,南腔北調地一個勁對他講學謙多厲害息燹多仗義,令學仁忙於應付,暗暗遺憾沒有太多空閒品嚐美酒佳餚。刺史醉醺醺離開時,還不忘提醒他回大雲後多多美言,不過只要學謙能夠得到家裡的認同就可以,人還是別回去,一直留在當地跟大家喝酒聊天是最好。
  
  學仁連大雲縣太爺都沒見過幾回,被封疆大吏拉著手說個不停,簡直受寵若驚,想到這待遇是沾了堂弟的光,更令他心情複雜。
  
  第二日,學仁也顧不上休息,就隨堂弟到德齊城裡的顧家產業走了一圈,晚上回到學謙宅邸,囫圇吞吃了飯,便奔到書房,仔細翻閱學謙交給他的帳冊,越看越難以置信。
  
  各項生意有賺有賠,收支軋平後略有盈餘——說實話,以三年時間積累這種程度的財富,說不上有何亮眼。令學仁吃驚的,是學謙所佈局事業的涉獵之廣泛,根基之紮實。一般有財力就能做起來的行當且不去說它,很多外人難以打進去的當地商圈,以及官府死死攥在手裡不肯放的賺錢行業,竟然都被他分走了不小的一杯羹。
  
  坐擁如此厚勢,就算剛開始倒貼錢賠他個三五年,任何有長遠眼光的商人,也都會說這是夢幻般的完美開局,更遑論其中不少項,現在已經開始大把賺錢了。
  
  學仁怎麼也想不通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怎能下出這麼一盤活棋來。
  
  他從沉思中抬頭,看見左側的條桌前,學謙與息燹一人眼前一個算盤,正五指揮動不停。他今日問起,學謙說道息燹是他請的幫手。他本來還在嘀咕這人五大三粗,恐怕斗大的字都認不了一籮筐,除了護衛安全之外沒啥用處,學謙請他幫忙,多半是念在救命之恩,沒成想他算賬很是熟練。息燹翻過一頁,將鎮紙擱在帳本上,起身取了茶壺,在兩人的茶杯裡添水。息燹剛剛將茶壺移開,學謙便看也不看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一點都不擔心會燙到——事實上也的確沒有被燙到。息燹又在火盆裡添了些柴火,放好茶壺,才坐下來繼續撥算盤,兩人並沒有交談一言半語,卻隱隱有著不容他人介入的默契。他呆呆看著忘了發問,直到息燹再次抬起頭來,似乎是剛剛知道他的對面坐著個大活人,恍然道:「抱歉。」說著便走過來替他加水。
  
  學仁惶恐地站起來,不斷道謝。息燹一直保持著淡漠的表情,並無不悅或者傲慢,學仁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感覺惶恐。
  
  這時學謙抬起頭:「息,關市的——啊,堂哥你在這裡。」
  
  一個兩個都這樣,他真有這麼渺小不起眼嗎?學仁有點混亂,僵硬地笑道:「你們真是心無旁騖。」
  
  息燹馬上明白他要問什麼,道:「關市的事情官府有錯在先,商販並未致人死傷又有悔改之意,都督說不會當作民變鎮壓。我明天再出城一趟,帶他們到衙門請罪。」
  
  「你領三五十個商人打退數百官軍,昨晚吃飯,都督的臉色不好看呢。」
  
  「刺史和都督明事理,無妨的,我昨晚已經和他們解釋過。只是別駕難辦些。」
  
  「張別駕那邊我去談好了,他還不是想要城東那快地,才咬著咱們不放。」
  
  兩人又商議了幾句,確定明日各自要做的事,談話告一段落,視線同時回到學仁身上。
  
  學仁兩手舉在面門前,認命地道:「我一直在這裡,不曾走開也沒有嚇人,你們不要驚惶。」
  
  學謙失笑,息燹則沒有什麼反應。
  
  「堂哥看完了嗎?」
  
  「粗略過了一遍,我有一個問題。」
  
  「堂哥請說。」
  
  學仁將厚厚的賬簿疊好,用手拍了拍最上面的那本。「學謙你老實告訴我,大伯早就在這裡打好了基礎嗎?」
  
  學謙搖頭:「應該沒有,至少爹從未對我說過。」
  
  學仁看向息燹:「那麼是息公子家中財雄勢大?」
  
  息燹直接地道:「我孑然一身,無法給他絲毫奧援。」
  
  「那、那你們是怎樣在短短時間做成今日規模的?」
  
  息燹看一眼學謙,道:「靠他腦袋好使,謙和柔韌。」
  
  學謙指指息燹,道:「全仗他勤快能幹,行善助人。」
  
  學仁傻眼——為什麼他有一種看才子佳人演戲文的錯覺?

TOP

  
  這夜,學謙慵懶地合衣起身。他髮絲披散在肩頭,覆住小半臉龐,星眸只是微睜,嘴唇被吮得稍稍紅腫,優美的鎖骨暴露在枕邊人眼中,燭光下看起來格外妖艷。
  
  他將腳挪到床沿,一雙大手從背後攬住他的腰,又將人勾了回去。
  
  「不睡嗎?」息燹在學謙耳後輕輕吮吻,惹來細碎的呻吟。
  
  「有些規程沒有修訂好,我得趕緊了。」學仁抱著對堂弟的欽佩與某種疑惑回去覆命後,學謙也開始向各商行掌櫃交代各種事情,做返鄉準備。他這一走不知道何時能夠回來,好在這兩年著意栽培了一些得力主事,只消按照他擬定的章程辦理,一時間也不怕出什麼亂子。回頭還是請爹指定人選總攝雄州事務為宜。
  
  「還不夠累麼?」息燹舔著他的下頜,煽情撫摸的雙手緩緩向下移動。
  
  學謙的呻吟變得急促,不過還是力持鎮定地評判:「你的學習能力很不錯,不需要一直向我證明了。」這傢伙自從弄明白閨房之事可以使雙方都舒服至極後,就開始不遺餘力地踐行那小冊子上的記載,過了不久竟然還翻新花樣。
  
  按部就班了千年以上,初嘗情趣的熱衷勁頭猛不可擋,再加上體力過度卓絕,學謙被折騰得太厲害了,有過好幾次奪門而逃的經歷。直到有一次因為吹了夜風染上風寒,他才學會收斂之道。
  
  「多謝讚賞。」最後一個字消失在緊密貼合的唇間,綿綿密密的深吻讓才剛剛平復激情的身體又熱了起來,學謙知道只要自己稍微表現得不夠強硬,這人就會又開始翻江倒海地折騰不休,因此非常堅決地用手推拒,舌頭也一直躲藏著對方的引誘糾纏。
  
  息燹覺察他全然無意再來一回,這才放手,有些掃興地道:「時間很緊?」
  
  學謙穿鞋下床,回頭親親他的臉頰,纏好腰帶扣罷衣結,走到書桌前。
  
  「今天是十五,下旬就要回去了。」
  
  息燹光裸著身子走到他身後,用手指梳理他紛亂的頭髮,再以一條皮繩綁住。
  
  學謙轉過頭,躍入眼簾的卻是半起立狀態的雄偉□,準備送出的笑容登時僵住,歎氣,「你就不能披件外套麼?」
  
  「又沒有外人。」
  
  息燹無所謂地取了茶壺替他倒水。
  
  一個什麼都沒穿的男人在跟前晃來晃去,學謙的羞恥心一天沒有全部死光,就一天無法鎮定自若。況且房中現在燃著燈燭,外頭光看影子就對於他的狀態一目瞭然。想起盛二近年來再也不堅持守夜,學謙就感到有些難堪。
  
  他擱下筆,決定用正經事來轉移些許注意力。
  
  「堂哥這次回去,大雲那邊就應該清楚我在雄州的作為了,你覺得會不會有人想要耍手段?」
  
  息燹道:「不是想要,而是已經做了。」
  
  學謙挑眉。「你怎麼知道?」
  
  「他們大概怕派人傳信會走漏風聲,放了不少飛鴿來往兩地之間,我托朋友幫忙,將傳書全部截了下來。」
  
  與擔心家事相比,反學謙反倒對後面兩句話興味濃厚:「什麼朋友這麼厲害?用弓箭把信鴿一隻隻射下來嗎?」飛來飛去的鴿子這麼多,春及一定被叫去幫忙吃了吧?
  
  息燹搖頭。「百鳥之王鳳凰。它一聲令下,信鴿便不敢傳書。」
  
  「真是威風啊。」學謙對於只在傳說中聽過的這種飛禽悠然神往,「是什麼樣的仙人呢?」想必定然是高貴孤獨的吧?
  
  息燹撇撇嘴,有點不屑地道:「跟春及只差一口氣。」而且是比春及還幼稚一口氣。想起來和他有些交情的仙家,幾乎都是這種亂七八糟有失體統的傢伙,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
  
  學謙試著想像一隻高貴孤傲的鳳凰如同狸貓般容易調戲又愛湊熱鬧——呃,有點難。
  
  思及狸貓小弟,他不禁有些不捨。「春及真的不和我們去中原麼?」
  
  息燹不自在地咳嗽一聲。「他抱怨老是看見長針眼的東西,因此暫時不想見到我們,要一個人去玩。」
  
  學謙明白春及看似胡鬧實際貼心,這麼做除了想自己遊歷之外,還希望他倆多點獨處時間。「會不會被人抓去煮了吃掉?」
  
  「有人一直看著他,沒事。」
  
  「修行呢?」
  
  「他要是懂得考量這些,早就位列仙班了。」息燹瞟一眼整理好的衣篋。「對了,我是不是需要準備什麼東西,見面禮之類?」
  
  「不必吧,又不是、又不是……」學謙難得口吃,支吾了半天才道:「又不是下聘。」
  
  息燹溫柔地撫摩他的長髮,沉吟道:「我們的事,瞞得住麼?」學謙那位堂哥,看來就已經有些起疑了。
  
  「瞞不住就不要瞞。」學謙並不太擔心,「我只是不想太過明顯,漸漸地被發現,等到他們能確定的時候,反對的力道肯定比一下子說出來弱很多。」
  
  「你覺得好就好。」他這句寵溺的話,聽在對方耳中卻換了個意思。學謙扯著他的手臂,不安地道:「你說過不喜歡中原,我一開口,你就決定隨我回去,會不會太勉強?」
  
  「如果我說太勉強,你是不是就讓我會山裡去了?」
  
  學謙伸開雙臂抱緊他。「不准!」
  
  息燹輕笑,柔聲道:「所以,就是這樣了。」
  
  「我害你被綁住了。」明眸裡浮出絲絲愧意,息燹看得心中一陣疼痛。
  
  「我本來居無定所,浮萍般四處漂泊,在哪裡都無法停留太久。現在……」他雙手珍而重之捧起學謙的臉,專心而熱切的眼神,彷彿在注視一件無價之寶,「現在,我只記得聽人說,『安心是家』。」
  
  眼中泛起薄霧,學謙用力睜大眼睛,焦慮地道:「怎麼辦?我可能雞皮鶴髮的時候,還是會死命纏著你也不一定。」
  
  「悉聽尊便。」息燹伸出手指,慢慢在他臉上勾勒出長著白鬍子的想像圖景。
  
  「那時候我不一定是個美貌的老爺爺,也許會很醜。」
  
  「紅顏旦夕化為白骨,你都不介意我這具殭屍了,我還會在意你的容貌變醜麼?」
  
  學謙偎在他懷中,胸口滿滿的溫暖,就像是馬上要溢出來。他就算創造敵國之富,也抵不過此時息燹的一句真心。
  
  然而不多久——
  
  「息。」
  
  「嗯?」
  
  「你頂到我了,快去穿衣服。」
  
  「……」
  
  最後一場場餞別宴,前晚在湖邊村落結束。二人啟程當日,來送行的只有春及和宅邸中的傭人。
  
  以盛二為首的不少僕役想跟著他走,礙於在德齊都有家累,不得不灑淚而別。
  
  春及沒有哭,只是悶悶不樂地在一邊玩著狗尾巴草。
  
  學謙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忠僕們推給息燹「操練」,自己走到春及蹲身的大石上邊坐下。
  
  「說起來我一直有個疑問,你要不要聽聽看?」
  
  「啥?」春及沒精打采地回應。
  
  「你看你家主人長得很不錯,在幾十個大男人擠一頂帳篷的軍營裡,真的沒有上過別人或者被別人上過麼?陞官之後還好說,反正應該有營妓,剛入軍的時候,會沒有人打他主意嗎?」
  
  聽到這麼有趣的問題,春及的精神頭來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所以不太清楚,說起來確實很可疑!」
  
  於是一行人走了快十里地,這兩人詭異的視線沒有半刻離開過息燹的後腰以下。
  
  不止息燹,就連僕傭都注意到了四道異常的目光。息燹和學謙的關係在宅子裡不是秘密,大夥兒破涕為笑,暗歎自家爺熱情似火。只有息燹被看得渾身不舒服,再難以保持威嚴冷肅的面孔,問道:「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學謙走上前,俯在他耳邊,好學不倦地道出疑問。
  
  息燹額上浮現起青筋,僕人們被他冷怒的氣勢嚇得大氣不敢喘,只有學謙和春及仍不管不顧地緊緊盯住他……的臀部,試圖從形狀與大小判斷出正確結論。
  
  「我投軍第二天就上戰場,斬敵首二百七十六顆。」息燹的聲音像是從千年冰窖裡冒出來,幾個女僕已經開始抱在一起小聲尖叫,學謙和春及相對一看,十分嚴肅地頻頻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別說息燹是全然陽剛一派的端正容貌,就算他長得跟絕代妖姬似的,看過那種可怕場面,也保管沒人敢睡他。
  
  「不知道你整天都琢磨些什麼!」息燹無奈地歎口氣,伸出長指刮了一記學謙的鼻子。春及雖口沒遮攔,但極為單純,根本想不到這種事情,肯定是學謙帶頭使壞。
  
  學謙捉住他的手指,塞到嘴裡含舔了一圈才吐出來,眨著眼道:「琢磨這個。」
  
  僕人們見此情形,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還有幾個不自覺流出哈喇子,在息燹的銳利眼神中,急急忙用袖子擦掉。
  
  息燹不耐地道:「你們可以回去了。」
  
  「是!」雖然腦子裡開始對兩位主人會在這荒郊野外如何如何浮想聯翩,但是沒有人敢違逆息燹的命令,一群人就像被妖法控制了似的,整齊排成兩列縱隊,直到走回大宅,才反應過來根本就沒有和自家爺好好話別,不禁後悔得捶胸頓足。
  
  眼看「僕役縱隊」急速退場,春及不敢置信地道:「你們又要做長針眼的事情了麼?」他他他他們兩個下流!無恥!敗類!
  
  學謙回他一個詫異的神情:「怎麼可能?這裡是野外啊,除了黃土和野草啥也沒有,看不出春及你竟然有這麼邪惡的想法!」
  
  不知道第幾百次被栽贓嫁禍的春及,已經有點習慣於背黑鍋,只是悶悶地瞧著他,過了很久,才不太情願地道:「主人雖然活了很久,可他的腦袋和我沒有大的差別,你這個狡猾的人類,要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息燹對於他說出這樣的話感到意外,學謙卻只是摸了摸他頭,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和我們一起去吧,中原很好玩。」
  
  「不要,這個月我已經滿五百五十歲了,和別人在一起修行雖很有趣,怎麼也該去試試一個人過日子。」
  
  「春及——」
  
  息燹勸慰的話還沒有斟酌成型,便見棕紅色的影子一閃,小小的狸貓鑽進野草叢中,拖著尾巴不見了蹤影。
  
  「我會去看你們的!」甕聲甕氣的嗓音自叢林深處傳來。
  
  「我要是有個弟弟,大概就是他這樣子。」息燹站在原地悵悵望著,口裡喃喃。
  
  學謙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道:「他最怕寂寞無聊,保證馬上會來找我們!」
  
  聞言,息燹掃開陰霾,回握他的手道:「既是你說,我便相信。」
  
  「那種單純的傢伙,我不會看錯的!」學謙壞心眼地一笑:「為了到時好好迎接他,我們先去問清楚狸貓肉的吃法吧!」
  
  這一路並非風平浪靜,不過以息燹的身手對付伏擊,綽綽有餘。息燹從未拜師學藝,全憑在實戰中累積經驗,這使得他的招數沒有半絲花哨,質樸到簡直毫無可看性,只在敵人露出破綻時才奮力一擊,而這一擊便足以制勝。學謙總是一開始就被他放在樹上,除了觀看以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兩人比預計的晚三天到達大雲,父親見到比離開時更加康健的兒子,不禁潸然淚下。住在附近的親族們也紛紛過來探望,都是大讚老爺子好福氣,兒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又有出息。
  
  學謙給家人引薦息燹,兩廂見禮。顧家聽說息燹來自化外,本以為他定然人品粗鄙,一見之下,才發現他的談吐氣質都不是卑下之人,又聽說他幫忙學謙生意成就斐然,就有些人深謀遠慮地開始盤算聯姻之類。
  
  顧學仁看見息燹愣了一下:「我以為息公子會留在德齊照看生意。」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估計,顧家才沒有派人接手學謙離開後的雄州事務。
  
  學謙笑道:「息兄久不涉足中原,我便帶他來開開眼界。」
  
  顧學仁露出奇妙的表情,終究沒有說話。
  
  巧虹巧雲與各自兒子也來到前廳見面,外甥們比之三年前都成熟不少,連時賢都規規矩矩地向他問好,據說是在錦州遇見了屬意的女子,打算定下來。倒是兩位姐姐少了許多熱絡,眼神顯得很有些驚疑不定。
  
  顧老爺子還是對兒子的身體有些擔心,怕學謙長途跋涉過於勞累,不住地催他先去休息,同時也命人引息燹到廂房安頓。
  
  學謙已在馬車上睡了大半天,哪裡坐得住,沐浴更衣完畢,指點婢女整理衣物,便隨手拿了個茶罐往息燹房裡而去。
  
  息燹開了門讓他進來,學謙從後面抱著他的腰,腦袋從他腋下鑽出,抬頭問道:「讓你不自在了嗎?我家親戚有點多。」
  
  「還好。」息燹引他直立站好,蹙眉,「別太親熱,小心給人看見。」
  
  學謙不在乎地道:「屋裡沒別人,候在門外的下人我也打發他們走了。」
  
  「你家人多口雜,小心為上。」
  
  「那麼說來,只要住在這裡,我們就不能幹那檔子事了?」學謙半撒嬌半惡作劇地靠進息燹懷裡磨蹭,「以前至少隔一天就要的,你受得了嗎?」
  
  息燹笑著搖搖頭。「我不是血氣方剛的毛頭小伙子了,也不是為了那種事才和你在一起,克制對我來說並不吃力,你不必想太多。」
  
  「可是,我是啊。」
  
  「什麼?」
  
  學謙從息燹懷中退開,揪著他的胸口,粗聲粗氣地道:「我可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不像你一刻野獸下一刻聖人,操控自如。你已經把我、把我……弄得很習慣了,這幾天為了趕路都沒有,在家裡又不行,難道真要跑去外面滾草地嗎?」他早已說到臉紅,卻還強撐著理直氣壯的樣子。眼見表露完心情許久,息燹仍沒有反應,只面無表情瞧著自己,更是尷尬難當。
  
  「罐頭裡沒茶了,我去找人添一些。」他說完匆忙轉身,雙手搭上了門,息燹猛然從背後壓住他,灼熱的呼吸一陣陣漏在頸間,學謙身體緊貼在鏤空的木門上,渾身發軟,連象徵性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我以為你一直是在配合我而已。」
  
  學謙輕喘地道:「舒服的事情,我為什麼不喜歡?」如果他一直都像第一次那麼野獸,早就給踢下床了。
  
  「我想,我改變主意了,很想要,可以嗎?」
  
  耳邊細語煽得得學謙體內一把火熱烈燃燒。
  
  「現在……是白天……」
  
  「你不是說沒人會過來嗎?一會兒叫得小聲些就好。」息燹含住學謙的耳廓輕嚙,就著背向的姿勢,一手攬著他的胸,一手托著他的臀,向床榻所在的位置走過去,學謙癱軟在他懷裡,酥麻的感覺流竄全身,那被大掌托舉所在的深處,正羞恥地隱隱開合,為即將到來的入侵感到喜悅。
  
  息燹將他安置於床沿,慢慢地除下他的鞋襪,在白皙的雙足各印下一個吻,隨即伸出牙齒,輕咬著各個腳趾。學謙的腳底板十分敏感,只要用手指刮搔就會笑得停不下來,現在被息燹用柔軟的舌頭□,令他全身的肌膚都覆上了一層雞皮疙瘩,偏生又被抓住了腳踝無法逃開,只有腳趾隨著難耐的輕吟張開復又蜷攏。
  
  「好、好了吧,放開——呃——」
  
  息燹一記輕咬,惹來更多難以言傳的激盪之感,學謙抓著息燹的頭髮想要阻止他繼續,那人依然故我地像隻野獸般隨意舔舐,像是吃定了他不會下重手。
  
  息燹的手摸索著來到褲腰,看也不看地熟練抽散結頭,學謙抬臀,配合脫掉下身累贅。息燹由光裸的小腿一直向上,吻到了大腿內側。
  
  「你剛沐浴過?真香。」高挺的鼻樑摩挲著柔嫩的內側肌膚,閉上眼陶醉感歎。
  
  學謙扯著被頭,咬住下唇阻止放浪的聲音輕易出口,一邊卻將腳打得更開,方便他任意施為。沉睡的□稍稍挺起,就靠在息燹的臉側,學謙輕輕擺動著腰,滲出蜜汁的尖端便在息燹面頰上擠壓摩擦。情知這淫靡景象旁人見了一定覺得不堪入目,可是他瘋了似的想要被他觸碰,管不了那麼多。
  
  忘了顧忌,兩人的粗喘漸漸響起來,直到敲門聲將魔咒打破。
  
  學謙飛快抓過被子蓋住下半身,息燹深吸一口氣,力持鎮定地道:「哪位?」
  
  「息公子,小的是府裡伺候的,借問一聲,少爺在您那裡嗎?」
  
  「你說學謙?」息燹看隆起的被子一眼,「他方才來過,不多時又回去了。」
  
  「那小的們再去尋尋,多有打擾,小的告退。」
  
  聽到腳步聲走遠,息燹露出懊惱的神色:「我竟沒有聽見門外聲音。」
  
  「誰教你如此專心致志呢。」學謙笑著調侃,掀開被褥,接過息燹遞來的褲子穿上——既然被尋找,必然有事要處置,他倆都不是沒有分寸的人。
  
  學謙來到二堂,許多人正在等他,其實並非什麼大事,他帶來分送親友的禮物,不是邊陲特產,便是外國稀罕物事,有許多不知道用途,一群人詳細詢問後挑挑揀揀,這才歡天喜地去了。
  
  顧老爺子見學謙毫無倦容,便拉著他問起三年來的各種經歷,學謙一一作答,直至問到有沒有遇見喜歡的姑娘,學謙岔開了話題,說起雄州各項買賣的前景。
  
  說了一會兒話,顧老爺子忽然歎道:「我兒果然與眾不同。」
  
  「什麼?」
  
  「時賢他們向我稟告這幾年經歷時,都旁敲側擊打探其他三人動向,只有你一個字也沒有問。」
  
  「孩兒是覺得就算不問,也能猜到一些。」
  
  「哦?你說說看。」顧老爺子感興趣地傾身向前。
  
  學謙思索著道:「時賢是個紈褲,要在短短三年裡洗心革面有些吃力,就算真做到了,恐怕也耽誤不少時間,好在顧家錦州根基不錯,他也不是會對原本定制橫加干涉的人,因此這三年大概守成有餘。時英自視甚高,才能也不錯,惟失之急功近利,三年間賺到的錢一定不少,但是他在朔州選擇的買賣,恐怕只能短期謀利,無法永續經營。時傑雖年少,心思卻不簡單,應該能新做出一些有看頭但不成規模的事業,而他長於討人歡心,榮州當地管事必定對他交口稱讚。」
  
  顧老爺子頻頻點頭,捋著鬍鬚笑呵呵地道:「他們說得沒錯,我有佳兒啊。」
  
  「所以以後您不用太操心商場上的事,有我和時賢他們看著。爹您這三年可是老了不少,我帶來的補藥很有效,您要記得吃。」學謙輕輕拍著父親的手背,對於交接的事沒有半絲忌諱。
  
  顧老爺子興味盎然地道:「你不排擠他們麼?」
  
  「他們確實有才幹,如果願意為母親這一邊出力,我自然歡迎。」
  
  「你自信壓制得住他們?」言下之意,就是已經決定要讓學謙為主了。
  
  「試試看吧。」學謙並不把話說死,「掌家的位置,有能者居之,如果他們中誰的能力更出挑,孩兒願意讓賢。」
  
  「恐怕是很難了。」顧老爺子搖頭,心裡卻自豪得難以言表。這樣的兒子,誰還能比他更出挑?
  
  月底,各地的管事被要求齊聚大雲,心中都明白這回是要宣佈掌家人選。
  
  眾人來到議事廳時,巧雲、巧虹、學謙與時賢等六人分坐在顧老爺子的兩邊,神態各異。寒暄完畢,派到雄、朔、錦、榮四州查看情況的族人首先稟告所見所聞,再將文書卷宗的副本分發傳閱。管事們正暗自計較著該支持哪一位的時候,顧老爺子便開了口:「今天開始,學謙就是顧氏商號的掌家,諸位須得侍奉他如同侍奉我一般,盡心竭力。」
  
  顧家向來做派開明,每逢大事,便會召集各地管事共議公決,像這樣掌家更迭的要務,竟由老爺子一語定乾坤,顯得有些專斷了。管事們面面相覷,心說原來這次碰頭並非商議,只是知會而已。有人暗道果然老主人還是偏心兒子,有人為其他三人抱不平,也有人抱怨既然不需要旁人建議,那麼寫封信告知決定就好,幹什麼讓大傢伙千里迢迢跑來這裡湊熱鬧,平白浪費精力。
  
  這幾日探聽下來,時賢三人心中早有準備,雖未料到老爺子連走過場的程式都不耐煩便宣佈決定,還是皆臉色平靜地對學謙致意,他們各自的母親沉著臉只是不說話。
  
  跟著便是大雲城中原本就支持學謙的管事們一擁而上道賀,見風使舵的一些管事也跟著湊熱鬧。擁戴其他三人以及外地過來不相熟的,則坐在原位上埋頭翻閱卷宗,不久便明白了老爺子選擇學謙的理由。
  
  鬧哄哄的場面漸漸平息下來之後,學謙朗聲道:「承蒙家父抬愛,眾位不棄,學謙忝任掌家之職,後生小子蒙昧無知,日後要處處有勞各位叔伯兄長指教,在此先謝過了。」
  
  他深深一揖,管事們起身還禮。
  
  學謙朝父親看了一眼,見顧老爺子點頭,他又道:「執掌商號之前,學謙有些事情,要做個了斷,今日諸位管事在場,也算是見證。」
  
  當時便有幾人諂媚地道:「掌家只管吩咐下來,大夥兒無不從命!」
  
  「諸位想必都知道,學謙自幼體弱多病,但大約都不知道,這病根不是先天不足,也非沾染惡疾,而是有人暗中下毒所致。」
  
  眾管事大出意料,議論紛紛起來。
  
  「之前堂叔投毒一事,已由官府查明,但那只是較輕的一樁,更有人十幾年前便在學謙湯藥甚至茶飯中加入少量陰寒藥物,損傷我身體,使我纏綿病榻,這些藥物日積月累,只要再多服幾年,學謙元氣耗盡,大約也就這樣無聲無息死去了,就算是仵作驗屍,也瞧不出端倪來。」
  
  「哪個人如此奸惡?該當揪出來嚴懲!」
  
  「好在掌家洪福齊天,沒有中他的奸計!」
  
  時英也道:「那人既然能夠在舅舅湯藥與日常飲食中下毒,必然是已在顧家多年,內外行動自如。」
  
  學謙點頭。「你說得不錯,所以我一旦病癒,爹爹便將府中許多老僕役予以撤換。」
  
  「兇手是在那些人中間?」
  
  「沒有,」顧老爺子插口道,「我明裡暗裡探訪,卻沒有查到蛛絲馬跡。學謙便建議我先撤換一批僕人,並且表露出對他們的懷疑態度,以鬆懈對方防備。」
  
  「那人可露了馬腳?」
  
  「哪裡會如此簡單?學謙要我將你們四人派到各處,以展現才能,他自己挑了最遠最沒根基的雄州。」還害他這個可憐的老頭子被管事們的怨恨殺了千百刀。
  
  「原來這事是舅舅提出來的,多謝,多謝!」時賢感激地朝學謙拱手。他在錦州找到了心愛之人的事情,不少人都有耳聞,因此都對他的這一舉動報以揶揄笑容。
  
  「既然知道後患未除,掌家就不怕有人路上截殺嗎?」
  
  「能將事情做得這麼隱秘,自然不是蠢人,一定明白如果我是扶不起的阿斗,爹就算將掌家的位置交給我,他也有希望取得操控之權,這樣做不必擔什麼風險,只消取得我的信任便可,最是穩當。所以我病癒後,他不會在防範特別嚴密的時候繼續下手,而是想看清楚我有沒有本事。我初出茅廬,本該留在大雲培植親信,取得族老與管事們的信賴,但爹卻派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拓展商路。通常一定覺得這是爹並不認同我能力,而且我的確從未在人前為顧氏設謀。在此種情勢下,就算想要殺我,時間也該是我在雄州做出一番亮眼成績以後,畢竟一個病弱的掌家,對有心人來說還更有用。」
  
  這番分析有理,眾人不住點頭。
  
  學謙續道:「可是竟然有人在我去雄州的路上安排截殺。那麼只有一個解釋:他已經確定我會成為威脅。我故意只在暗中向爹作生意上的建議,就是為了將幾個可疑人物區分開來。知道我與爹密商的人只有一個人,他也確實如我所料動上了手。不過我沒想到,他竟大手筆地找了許多江湖殺手。我冒險試探,差點就連命也搭了進去,隨我進雄州的護衛們,更是成了刀下冤魂。」
  
  除了少數幾人之外,在場的都不知道他這一路上竟然遇到這種事,眼看他此刻容光煥發侃侃而談,真難以想像當時的凶險萬狀。
  
  學謙眼望中庭,道:「我只是覺得奇怪,顧家的傳承,本不干你事,我死了對兩位姐姐有好處,於你則是不痛不癢,你為什麼要對我不依不饒?為免打草驚蛇,我沒有馬上將此事告知爹,連護衛的死訊也瞞了下來,我托孫伯和周叔他們注意你的動向,與爹爹的信件都是通過管事暗中傳達,從不經你手。與殺手組織聯絡的飛鴿在半途被攔下,沒有得到回音,你坐立不安,忍不住去找了大姐商量。那天你們還順帶說起了逼死汪大夫的事情,不知道還記得否?堂兄回到大雲,將我的事情細說後,你又動殺機。為了在我回來的路上設伏,竟把好好的兩個山民孩子弄得肢體傷殘,拋在斷崖邊引我去救——」學謙歎口氣,漂浮的目光忽然直直定在一個人身上:「有道是無毒不丈夫,何管家,你不愧此中高手。」
  
  所有難以置信的目光一齊投向站在門邊的枯瘦老人。
  
  何管家頓住了悄悄往外移動的身形,面如死灰地道:「是你的錯,你總是擋路。要不是你,她在婆家不會過得那麼辛苦,兒子快要到手的掌家位子,又被你奪去。」
  
  「所以說,你是基於義憤、路見不平嗎?」學謙輕嗤,「為了私生子能夠掌家而無所不用其極,何管家這一份舐犢之情,也真令人動容了。」這種家族秘辛,本不適合在眾人面前說,但想到大姐明明也牽涉其中,何管家上了公堂,多半不會將她作為同謀供出,學謙就為無辜喪生的侍衛感到不忿。
  
  顧巧雲與何管家面上變色,眾人更是大嘩。
  
  時傑突然起身,來到顧老爺子跟前,屈膝頻頻磕頭,痛哭流涕地道:「外公,孩兒不能挑揀生身父母,這種委屈也只能往肚裡咽。母親縱然失德,終歸是您的女兒,若見棄夫家,也只能托庇於您了。」
  
  顧巧雲聞言也跪在兒子身邊,邊哭邊訴說心酸。

TOP

  
  顧老爺子不理女兒,歎著氣將時傑扶起,道:「不論你父是誰,你還是外公的孫子,這點不會變。」
  
  時傑啜泣著重重點頭,強忍住眼淚的樣子讓管事們都深感同情。
  
  學謙對他們的表現視而不見,又對顧巧虹道:「二姐只派人在歸途上威脅我不准回家,相比大姐與何管家足夠忍耐溫和,學謙承您的情。」
  
  顧巧虹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時英臉色更是難看。
  
  學謙繼而又朗聲宣示眾人:「有幾位管事與我的外甥們交好,良禽擇木,那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洩露對手消息、暗中將商舖銀錢挪給他們使用,這些舉動,做得總歸不夠正派。」
  
  他沒有一件件攤開來講,光是一雙銳利的美眸朝管事們掃過去,年紀比他大上許多的商場干將們,就都心驚肉跳起來。
  
  「所幸牽涉金額不算太大,」學謙寬慰一笑,這笑容很美,此刻卻沒人有心情欣賞。「我看事情就到此為止,各位都是開拓商行的棟樑,有些一時糊塗的,麻煩回頭將差額補上,就此揭過便了。學謙只希望今後與諸位同舟共濟,振興家聲,只要有功勞,我決不虧待。」
  
  管事們轟然稱是。
  
  學謙又指指何管家道:「那二十條人命還要著落在管家你的身上,到了府衙,是要一人承擔過錯,還是把大姐也拖下水,就請您自己拿主意吧。來人,將此人送官,狀子在此,連同雄州刺史的信函一同遞到衙門。」學謙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一封信,交給應聲而來的僕役。
  
  何管家失魂落魄地被拉走,到了天井裡,他突然站定,回身朝著學謙吼道:「顧學謙,你和那個姓息的男人有苟且之事,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罪有應得,你也不會有好下場,顧家的族規不是擺著好玩的!」
  
  此言宛如一個炸雷,比之前揭穿何管家毒計更令人震驚。學謙無視旁人議論紛紛,不解地問:「什麼族規?」
  
  時英湊到他耳邊,道:「顧家有位先祖曾經愛上一名男子,為了他險些弄得家破人亡,因此後代就立下決不許同性相戀的族規,一旦觸犯,輕則逐出家門,重則……性命不保。」
  
  學謙看向一臉錯愕的父親,道:「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時英搶著問:「就算聽過,你會在意嗎?」
  
  學謙睨他。
  
  時英解釋道:「這條規矩百年內沒人犯過,除了族老以外,若不是特別注意,確實沒有人會想起。」說完不懷好意地一笑。
  
  學謙瞇著眼凝視時英:「想不到你與何管家一樣,都是有心人。」隨即轉身對父親道:「爹,我去雄州之前拿走的本金,現在可以連本帶利還給您,那邊的產業,就由我自己盤下來好嗎?我和他一起回去那裡,以後就當作自己不是顧家人。不介意的話,逢年過節我會來看您。當然雄州產業如果您不想賣我,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做生意,但是,雄州這三年來的收益要歸我。」
  
  他言下之意,非但承認了何管家的指證確有其事,還表明寧可不要這掌家之位去白手起家,也不要與息燹撇清關係。他的手段剛才管事們已經見識過,現在竟然二話不說就要放棄顧氏,所有人都被嚇得不輕。
  
  學謙說完就直直地盯著父親,像是非要在當場就把事情解決不可。子女接連爆出兩樁傷腦筋的大事,饒是顧老爺子飽經風浪,也有些難以面對。
  
  「事情就說到這裡,大夥兒先各自散了,我已在回雁樓訂下酒席,晚上一起吃個飯。」顧老爺子說完站起來,道:「學謙,你隨我來。」
  
  書房裡只有父子倆,氣氛沉悶。
  
  學謙剛才在路上還吩咐下人告訴息燹,要他自去吃飯不必相候,擺明了不準備再掩飾兩人關係。
  
  顧老爺子暗暗提醒自己沉住氣,這才開口:「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和他是真心相許,兩情相悅。我想您不會想要聽細節的。」學謙語氣平和且帶著笑容,說話卻乾脆而無轉圜餘地。
  
  顧老爺子想起息燹的高大身形以及逼人氣勢,抱著些希望道:「你好好對爹講,是他脅迫你的麼?」若是如此,那學謙就只是受制於人,還能說得清。
  
  「不,認真追究起來,算是我脅迫的他。」學謙搖頭,依然微笑。
  
  顧老爺子起身走到兒子面前,用力握住他的肩頭:「你不能為這種事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聽爹的話,無論事實怎樣,你就對人說,是受他脅迫,惟其如此才能自保,頂多名譽受損,以後你娶妻生子,那些流言蜚語也就會淡去了。至於他那邊,最多我們想辦法補償。」
  
  學謙深深看著父親,鄭重搖頭:「我不會成親,也不會辜負他。」
  
  顧老爺子大怒,忍不住一巴掌抽在兒子臉上,怒斥道:「自甘墮落!」
  
  學謙的臉被打到一邊,嘴角出現一絲血痕,臉上堅定的神情並沒有改變,輕輕地道:「孩兒不孝。」
  
  顧老爺子氣得發抖。「你為了和一個男人沒名沒分鬼混,連這份家業、連我這個爹都不要了嗎?」
  
  這是顧老爺子第一次對學謙發脾氣。這孩子雖然病弱得令爹娘操心,但從來都乖巧聰穎,沒有做過一點壞事。好不容易康復,正盼著他為顧家開拓基業、傳承香火,哪裡想得到才離開身邊三年,除了證明能力以外,竟還帶給父親這樣大的衝擊。
  
  「爹你別氣壞了身子。學謙決不會拋下父親,就算被逐出家門,書信往來與年節拜候也不會斷絕;家業既然不適合由我繼承,學謙並不強求。」
  
  這哪裡叫做不強求?安瀾首富的金錢權勢,他根本就是不放在眼裡!顧老爺子在震怒當中,又不得不生出些許驕傲來:兒子不靠祖業,依然可以活得富足自在,所以才可以毫不在乎地說出放棄的話。
  
  「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句話,你和他在安瀾就絕對無法立足?」
  
  面對父親的威脅,學謙不以為意地道:「我們可以回去雄州。如果雄州也不行的話,我們就去別國。息燹到過很多地方,荒野生活很在行了,不會讓我挨餓的。」
  
  顧老爺子在心中感歎,兒子太能幹太有主見,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明明該是做錯事的他苦苦哀求,好待在顧家庇蔭之下,現在卻變成老父不捨他的才能,要將人盡力留住。
  
  幾番思忖,他最終歎氣道:「罷罷。這件事就先擱著,掌家之事,我還未收回成命,族中長老也沒有發話,你不能就此偷偷離去!」
  
  學謙輕哂:「爹要怙惡不悛麼?」
  
  顧老爺子無奈地道:「族規雖嚴,總有通權達變的辦法,我無意更改由你繼承的決定。總之接下來你還是先去熟悉一下顧家各種生意。」
  
  「我不想讓爹為難。」若是留下,各方壓力,老人家很難承受。
  
  顧老爺子氣呼呼指著他:「你做好分內的事,就是不讓我為難!」
  
  學謙沉默良久,出口的還是那句話:「孩兒不孝。」
  
  顧老爺子重重坐進圈椅,彷彿用盡了氣力一般,虛弱地朝學謙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學謙望著父親老邁的容顏,咬咬牙施了一禮轉身。
  
  「為什麼會喜歡上男子?是因為爹娘從小沒有好好照顧你嗎?還是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女孩子,不懂得女人的好?」
  
  「『他』也是這麼說。但不是的,我要什麼,我自己最清楚。」學謙沒有回頭,說完話便推門而出。
  
  議事廳的事,息燹當天便知道了,他連夜收拾行李,搬了出去。事已至此,他倆更不能住在一個屋簷下,做出些情不自禁的事情,徒惹旁人側目。他提出最近都不要見面,學謙也沒有反對。各自深信只要兩人都足夠堅強,沒有什麼外力能將他們拆散。
  
  息燹離開之前,顧老爺子找他談過。老人費盡唇舌,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息燹靜靜地聽他講完,才道:「讓您不快我很抱歉。但是我若離開,學謙一定會跟我走。您還健在,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這種情形。」
  
  他說得直率,顧老爺子更急了:「你是化外之人不明白,除了我這個父親以外,他還有別的責任!」
  
  「我知道。我願意到別處等他,等他完成對顧家的責任,做夠生意生夠子女再來找我,我真的可以等。但是學謙不願意,他總說人生苦短,不能蹉跎。」息燹露出寵溺的表情,剛硬的線條也變得柔情似水。
  
  「你們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蹉跎人生!」顧老爺子氣得直跺腳。
  
  息燹沒有一絲卑怯地正色道:「只要我們覺得值得,那就不是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是明理的人,再幫我勸勸他,好嗎?」要對搶走兒子的人低聲下氣,顧老爺子很鬱悶也很無奈。
  
  「您還不瞭解自己的兒子嗎?」息燹輕歎,「那種外柔內剛的性子,勸不聽的。」
  
  顧老爺子語塞。此人雖然來歷不明,看他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就知道出身必不高貴,但他是真的瞭解學謙,頭腦清楚,更非趨炎附勢之徒,若只是兒子的朋友,做爹的其實並不反感。
  
  息燹朝他點點頭,背著包袱離開。留下顧老爺子在原地,百思不解為何兒子會走這樣一條路。
  
  學謙變得很忙,不但要接手商行事務,還要應付父親通過種種途徑推到他面前的各色女子。
  
  巧雲、巧虹兩姐妹被強行送回婆家,時賢等三人自願留下。學謙雖然對這幾個外甥不是沒有提防,但也不反對他們對顧氏生意提出自己看法,只要不來陰的,他很願意與他們的野心正正當當較量。
  
  何管家說的事情,當日在場管事們都守口如瓶,顧老爺子沒有發話之前,沒人敢招惹這位看起來溫柔美貌,實際上卻強悍異常的少爺。
  
  學謙對層出不窮的女子不勝其擾,連著第三晚在床上看見不同的□女人時,他忍無可忍,告訴父親如果不停止這種行為,就搬出去和息燹同住。顧老爺子大驚失色,把真人改成畫像,換成自己每天在他耳邊說道那家的女兒溫柔賢慧,誰的妹妹精明能幹。
  
  不久,顧氏在城郊的一座茶園,管事與雇工為了工錢的事情衝突,正值春茶采收季節,雇工卻不肯做事,管事見壓不住,便報請掌家處置。那個茶園離貢茶產地極近,要是事情鬧到貢茶園去,事情就沒法善了。學謙畢竟不熟情勢,顧老爺子便親自帶著學謙和外孫們去處理。
  
  息燹也跟著去了,學謙說是因為他身手好,若雇工們情緒激動做出出格的事來,他可以就近保護眾人。
  
  顧老爺子明白他是要一點點將息燹引到台前,最終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心中自然老大不情願,但是兒子堅持到說他不去自己也不去,他也只得接受。
  
  事情比想像中順利,責罰了剋扣工錢的管事,雇工的憤怒便平息下來,其時天色已晚,本該留宿一宿,顧老爺子生怕兒子與息燹做出什麼事來,打定主意要當日回轉。
  
  茶園回到大雲縣城要翻過一座山,雖然不是雄州境內那樣的峻嶺,其餘人體諒老爺子年邁,總要時不時提出下馬歇息一陣。到了天黑時,一群人還未下山,只能在山腰空地歇下。
  
  僕役在一邊忙碌地張羅著被鋪飯菜,五位「主人」與一名「客人」圍在篝火邊,一言不發。
  
  息燹情知是自己的在場讓氣氛變得很僵,便站起來說要到處走走。學謙跟著站起,不理父親責怪的眼神,隨他步入林中。
  
  息燹抬頭看不算茂密的林子,道:「這裡的樹木,比雄州矮上許多。」
  
  學謙失笑。「你這是在借物起興嗎?」
  
  「什麼?」息燹自己學習安瀾文字,但從未得詩書教誨,不知道賦比興。
  
  「就像先說『瞻彼淇奧,菉竹猗猗』,然後才引出『有斐君子』如何如何,這種。」
  
  學謙索性拉著他坐下,將這首詩寫下來,慢慢給他解釋。
  
  息燹低聲誦讀,道:「這詩說的像你。」
  
  學謙橫他一眼,咕噥道:「我哪有這麼好。」
  
  「有過之而無不及。」息燹深深注視學謙,說得認真。
  
  學謙臉上都熱了起來,輕嗔道:「傻話!」
  
  息燹抬起手摸摸他熱燙的耳朵,微微一笑。
  
  學謙拉過他的手貼在臉頰上,道:「我以為,你會說要離開的。」
  
  「我既決心來到這裡,就會和你同進退。」
  
  學謙又抓著他的手把玩,低頭道:「顧氏並不重要,錢再掙就有,我只是希望等到父親能夠接受。他扶養我這個病秧子長大不易,做兒子的卻幾乎沒有對他盡過孝道。我說得絕,是為要他死了引我回到所謂『正路』的心,不能真的說走就走。」
  
  息燹反握住他的手,道:「你儘管按自己的意思去做,我不會走,也不會令你為難。」畢竟時間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對學謙則不同,他合該是等待的一方。
  
  學謙靠在他的肩頭,有些好笑的地道:「你說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我的外室。」
  
  息燹並未答話,倏然將他的身體扶正,望向樹林入口。
  
  「舅舅,飯做好了,外公請您過去。」
  
  「知道了。」學謙做個怪臉,慵懶地伸出手,要息燹扶他站起。息燹眼神發亮地看著他,猛地一把將人拉進懷中,在唇上廝磨良久,這才放開。學謙調整呼吸,撣了撣衣上塵土,從容步出樹林。

  
  顧老爺子神色很是難看,見他倆並肩過來,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接著眼神定在學謙唇上,怒哼一聲道:「夜裡山路難走,別亂跑。」
  
  學謙與息燹都沒有回話,自顧自坐下。
  
  時賢來回瞄著他倆,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時英沒什麼表情,時傑則笑瞇瞇地只管夾菜。
  
  一頓飯吃好不久,眾人正要休息,忽然間感覺到山地微微震動,這震動十分規律,每頓一頓,便有一聲轟然巨響,且變得越來越重,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逼近的腳步聲一般。主僕十多人互相探看,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算老虎之類的巨獸走路,也不會發出這樣大的聲音,更何況此地從來沒有聽說過猛獸出沒。
  
  息燹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小心。」
  
  息燹對學謙頷首,大踏步走向震動傳來的山崖方向。
  
  他還沒有走幾步,眾人的驚呼聲中,一個足足有六七尺高的巨大頭顱出現在了山崖邊,那頭顱極醜,額頭上是穿山甲似的突起外皮,燈籠大的眼睛泛著冷冷的光芒,生在這般面孔上竟顯得十分細小。眼睛與吻部極為突出的血盆大口之間,看不見鼻子,只有一個巨大的黑洞流淌出聞之令人作嘔的灰色黏稠液體。
  
  大頭顱猛地超前撲了一記,引來驚天動地的聲響,息燹與相距已是極近,甚至可以看見深褐色皮膚上收縮著的毛孔。他也看清這怪物的四肢軀幹都非常小,幾乎與常人無異,一切行進都只能靠頭顱來拖動,剛才聽到的巨聲,大約都是他頭顱在「走路」。
  
  他盯著怪物,並未轉身地朝顧家主僕喝道:「快到石頭背後去!」空地靠山壁的一邊,有塊大石,與其上的樹木形成遮蔽,應該可供眾人容身。
  
  學謙攙著父親先走,等到時賢他們都紛紛進入,僕役們還在望著山石發抖,想躲卻又不敢進去。
  
  「快進來!」學謙急得招手。
  
  「舅舅,這裡太窄了,我們……」
  
  「說什麼渾話!人命關天的,擠一擠就好了,快進來!」學謙讓開身體,僕人急匆匆躲進去,本來有餘裕的山石背後被擠得水洩不通。見學謙還有半個身體露在外面,一個僕人心生愧疚,道:「少爺,我出去吧,您進來。」
  
  學謙示意他噤聲,目不轉睛瞧著外頭的情形。
  
  息燹已經和那怪物交上了手——應該說,怪物不斷攻擊,息燹只是一徑騰挪閃躍。
  
  大著膽子從山石頂部探出頭來的兩個僕人,都不禁暗暗為他擔心。學謙注視他每一個動作,看不出臉上表情。
  
  怪物異常兇猛,嘴裡流出散發惡臭的口涎,張大嘴不斷往息燹處拱去。而它看似細小無用的四肢,竟然可以隨意伸縮,帶著細長指甲的爪子一次又一次抓向「食物」。息燹利眼緊緊盯住怪物一舉一動,不曾稍瞬,他身形高大,動作卻意外靈活,每每在電光石火間閃身,躲到它攻擊不到的地方,惹來那兩名僕人的驚呼陣陣。
  
  怪物慢慢被他帶到遠離山石的樹林中,流出的汁液滴在地上,草木迅速枯萎。息燹藉著樹木遮擋,只管躲避。時間一久,怪物不耐煩起來,厲聲嘶吼著,腦袋頻頻捶擊地面。他好似力大無窮,捶擊讓整座山都跟著搖搖晃晃,落石與樹葉掉在山石背後的每個人身上,一個個都膽戰心驚。
  
  纏鬥越久,怪物身體龐大旋身緩慢的劣勢也更加明顯。息燹覷準時機,跳到它頭上,自腰際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插入它的腦門。匕首直沒至柄,怪物發出驚天動地的哀號聲,陡然伸長的手臂撩到頭上,將息燹掀了下來。僕人大急,惹得其餘幾個主子也探頭出來查看。學謙用嘴摀住驚呼,安慰自己他不會出事。
  
  息燹急忙團身打滾,避過它兩條腿的夾擊,隨即跳到週遭最高大的一棵樹上。怪物以頭撞樹,匕首被它敲落地面,腥臭的藍色液體噴濺而出,怪物劇痛,撞擊得更加猛烈,五人合圍粗細的樹木終於承受不住。喀啦啦倒了下來。傾倒的方向直衝山石,學謙站在最外面,眼看第一個被砸到!
  
  躲到另一棵樹上的息燹猛地一蹬腿,如箭般疾射向學謙所在的位置,伸出雙臂擋住了樹木的繼續傾斜。
  
  也正在這時,怪物猛撲上來,銳利的指甲長長劃過息燹身軀,滾燙的鮮血噴濺到學謙身上。
  
  息燹呼吸濁重,用盡全力將那樹木推開,猱身而上,雙拳同出,一左一右擊向怪物下顎。
  
  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巴掌大物事自怪物下顎飛出,竄入地面不見了蹤影,而大頭怪物化作一道黑煙,竟然憑空消失。它方才流出的腥臭液體,亦迅速化為煙塵,四散無蹤。
  
  息燹粗喘著坐倒在地,殷紅色的鮮血出現在他週身地上,一點點滲進土壤。眾人嚇得仍不敢動,只有學謙匆忙奔出,抽出隨身攜帶的銀針,止住他急速失血,一邊撕下袍角擦拭身上淤血,一邊大叫:「誰帶針線包?」
  
  「我、我有!」一名女僕怯生生地靠過來。學謙粗魯地一把奪過她遞出的小口袋,讓息燹的腦袋枕在自己腿上,雙手忙碌地穿針引線。
  
  「我沒有帶草烏散,你忍一下!」
  
  息燹沒有力氣點頭,喘息著開闔眼瞼。
  
  學謙正要動手,忽然喊了幾個僕人的名字,嘶聲道:「燒熱水來!」又點了另外幾個道:「去做擔架!」
  
  僕人們正慌得六神無主,被他一下令,趕緊從巨石後走出來,有的跑去汲水,有的七手八腳斫堅硬樹幹。
  
  學謙緊緊捏著針眼,不住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抖,卻無論如何找不回第一次為他診療時的鎮定。
  
  息燹勉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擺,蠕動著嘴唇,幾乎聽不見的音量道:「不想我用開膛破肚的樣子和你歡好,就快點縫。」
  
  學謙失笑,深吸口氣屏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定定神,第一針穩穩扎進他的肉裡。
  
  此地沒有任何傷藥,大致處理完後,學謙讓人將息燹抬上擔架,息燹一被移動,痛苦神色便難以遏制地表現出來。學謙又慌亂地大聲命人將他放平躺好,又不停喃喃著「別弄痛他」,狀若癲狂。只聽他吩咐一聲「好生照看著」,便自去解開馬韁,上馬時沒有踩穩馬蹬,竟摔了下來。眾人欲待去扶,他已經又一次飛身上馬,隨即使勁一鞭抽在馬臀部。那馬兒吃痛,人立起來,眾人驚呼聲中,學謙俯在馬背上,抓著韁繩死也不放手,雙腿一夾,一人一騎飛快往山下衝去,看起來十分驚險。
  
  顧老爺子望著兒子在馬上搖搖晃晃的背影,眉頭深蹙。
  
  時賢最後一個從山石後走出來,大著膽子看一眼息燹的狀況。息燹臉色鐵青,嘴唇全無血色,縫合的針腳密密麻麻,由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腹,僕人正抖著手替他擦拭血污。時賢心驚肉跳地調開視線,道出所有人的想法:「傷得那麼重,還救得活嗎?」
  
  「舅舅他……可不要出事才好。」時傑說得有些言不由衷,時英與他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含義:精明強幹的舅舅並非銅牆鐵壁,有此弱點,他們便有隙可乘。
  
  守在息燹身旁的女僕突然低呼一聲,時英等奔過去。女僕指著息燹前胸,顫聲道:「傷口、傷口變小了!」
  
  顧老爺子正要斥責她言辭無稽,眼前的景象卻不由得他住了口。
  
  主僕們驚懼地注視著息燹傷口以驚人速度復原,一時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晚飯後,時賢三人進入書房,顧老爺子正在望著窗外出神。
  
  「外公。」
  
  「啊?」顧老爺子回神,和顏悅色地道:「你們來了,學謙呢?」
  
  三人互望,時英道:「舅舅去看息公子了。」
  
  「又去?我看,今晚他又不會回來了。」
  
  聽到息燹名字時,顧老爺子眼中閃過一絲不自在神色,外孫們並沒有漏瞧,兄弟三人對看一眼,無視時賢露出的不贊同表情,時傑首先發難:「外公,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顧老爺子一愕,「什麼?」
  
  時傑道:「那位息公子,昨夜才被妖怪開膛破肚,到了天明竟然能夠起身行走,我們幾個商量著,疑惑他恐怕並非常人。」
  
  顧老爺子全身一震,悚然道:「你們也這麼看?」
  
  時英也道:「事情擺在眼前,容不得我們不往壞處想。即令舅舅醫術精湛,能夠生死肉骨,也不可能使他這樣的傷重之人,在一宿之內就行動自如。況且舅舅當時不過將他的傷口簡單縫合而已,舅舅連夜將傷藥送到時,他的傷口已收到幾乎看不見,如此情形,匪夷所思,下人們也在議論紛紛。」
  
  時英和時傑看向最年長的時賢,時賢假咳一聲,當作沒看見他們暗示。他並不贊同兩個弟弟的做法,站在這裡也是被他們硬拖來壯聲勢。
  
  時傑瞪自家哥哥一眼,又對顧老爺子道:「我看他說不定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山妖鬼怪,施法術魘住了舅舅,舅舅才會不辨是非,與他做下逆倫之舉。」
  
  「但他並經捨命相救學謙……」顧老爺子焦慮地敲著桌子,臉色凝重。
  
  時英駁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對舅舅示好,必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們若不快些將他剷除,恐怕舅舅有一天會給他害得神志不清。昨夜外公您也看到了,舅舅這麼沉穩的人,見他受傷,整個人就像要發狂一般。若再任由他倆相處下去,孫兒實在擔心全家上下的安危。」
  
  顧老爺子低頭看著桌面,交叉放在桌上的兩手不斷開了又合,合了又開。
  
  時傑忽然說:「外公還記不記得,幾年前錦州李家小姐為妖魔所惑,一夜之間剜出全家十數口人的心肺,繼而被吸乾元氣、成為乾屍的事?」他見顧老爺子全身一震,意味深長地續道:「這可千萬別成了前車之鑒才好。」
  
  此時時傑突然跪下,一臉憂慮地道:「外公,我們仰慕舅舅的才幹,還想在他執掌下好好為顧氏做事,不希望因為一個來歷不明的邪魔外道毀了一家和樂,更不願看到外公您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白髮人送黑髮人」,七個字戳中顧老爺子心底盤踞多年的隱憂,老人家迷茫渾濁的視線,逐漸變得尖銳峻急。他拉著時傑站起來,問:「依你們看,應當怎樣?」
  
  時英與時傑對望一眼,道:「孫兒們聽說有位當世有名的捉妖道人,最近正巧遊方到大雲,只要外公點頭,我們馬上將他請來!」
  
  時賢難以置信:「你們要把息公子當作妖怪捉起來?舅舅會氣死的!」
  
  時英理直氣壯地道:「只要道士證實了息燹是妖怪,將他收了,舅舅自然就會從迷惑中醒來。表哥,我們這是為舅舅好,也為大家好,你可別把這件事對舅舅講起!」
  
  「也不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時賢咕噥著,見外祖主意已定,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息燹在郊外的山坡下搭了一個小茅屋棲身,屋子十分簡陋,僅供一人勉強起居而已。學謙前些天來照料他的傷勢,找工匠將茅屋周邊用竹籬圈了起來,在籬笆內種了花草以及一些果蔬,多少算添了一些情趣。
  
  簡單用過晚飯,息燹正在屋後澆水,聽見喊門的聲音,放下水瓢出來一看,竟是意外的訪客。
  
  顧老爺子含笑推開籬門,道:「外地的商舖出了點事情,我叫學謙去處置了,今日想起,便過來瞧瞧你的傷勢。」
  
  「有勞掛懷,我沒有大礙。」息燹將他引至小園的小涼亭內,正要進去燒水,顧老爺子擺手道:「你重傷初癒,不宜辛苦。我也帶來了酒水,息公子不嫌棄的話,陪老夫喝一杯如何?」
  
  息燹依言坐下,跟在老爺子身邊的小僕便從食盒裡取出了酒菜。
  
  顧老爺子執起杯道:「你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老夫很承你的情。」
  
  息燹飲了一口。「尺寸之勞,不足掛齒。」
  
  「你實在是個不錯的年輕人,聽學仁說,你在雄州時幫了學謙不少,可見才幹也是出眾。」顧老爺子凝視他半晌,道:「如果學謙是個女娃,老夫也許會欣然將她嫁給你。」
  
  息燹目光炯炯地直視他,道:「如果是違心的客氣話,顧老爺不說也罷。」
  
  顧老爺子尷尬地笑幾聲,道:「息公子果然是爽快人!說起來,老夫還沒有問過息公子仙鄉何處呢。」
  
  息燹一愣,緩緩地道:「說不清了。」
  
  「看相貌,息公子似乎不是安瀾人,莫非出生在他國嗎?」
  
  「也不算是。」老爺子亟欲探聽些什麼的姿態讓息燹感到不愉快,索性偏過頭去瞧園中花草。
  
  他的閃爍其詞,更加印證了顧老爺子心中的懷疑。顧老爺子不動聲色,打個哈哈,再次舉杯相邀:「來來,喝酒!這是學謙喜歡的汾清,回來之後,府中被他喝得已經不多,咱們多少得從他嘴邊搶下一些來!」
  
  「多謝。」說起學謙,息燹臉上表情有了明顯的緩和,低頭啜了一口,細細品味這陳年好酒的醇香。
  
  「息公子和學謙是怎麼遇上的呢?」
  
  顧老爺子不斷挑起話頭,息燹的回答總是十分簡潔,兩人相對而飲,實在沒有什麼氣氛。但顧老爺子似乎也不在意,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又不時投過去窺探視線。息燹注意到了,但沒有想太多。
  
  兩下沉默了一會兒,顧老爺子心中有些著急,又不得不繼續交談:「恕老朽失禮,息公子天生就喜歡男子?」
  
  息燹感覺視線有些模糊,用力甩了甩頭,才道:「不是。」
  
  顧老爺子皺眉:「難道是因為學謙長得貌美,勝過世間女子?」
  
  息燹搖頭。「學謙的容貌或許當世無雙,於我則並無影響。」
  
  「那倒難得。第一次看見學謙的,沒幾個人能把眼光移向他處。」顧老爺子想到傳言妖怪慣於幻化成美艷模樣,頓時對他的「不在意」有了自己的解釋。
  
  「我深知顧老爺以學謙為傲。」息燹說完這句話,一雙利目猛然瞪視顧老爺子,隨即便一聲不響地趴倒在了桌子上。
  
  草烏散起效了。
  
  顧老爺子被他瞪得心中發虛,好半晌才靠著桌子慢慢站起身,擊掌三下,時英時傑帶同幾名家僕,將一名道士引入小園。
  
  「外公您先請回,這裡交給我們就好。」
  
  顧老爺子望了望睡相平靜的高大男子,想到兒子如此優秀,合該有大好人生,卻被他誘到了邪路上,凶多吉少,最後的一點不安被憎惡取代,向那中年道士拱手道:「如此有勞道長了。」
  
  「老爺子只管放心,妖孽為禍人間,貧道絕不坐視!」道士抽出寶劍直指息燹,兩撇小鬍子隨著說話上下顫動,目光中看不到絲毫出家人該有的平和之色。顧老爺子不耐與他多說,拱手告辭。
  
  僕人在道士的指點下起法壇,時英與時傑將息燹綁得結結實實。

TOP

  
  息燹已是第三次服草烏散,藥效便沒有之前的強烈,醒過來的時候,聽見喃喃的咒語聲聲入耳,事情的經過也猜到了九成。
  
  學謙離開時曾經提醒他要防備時英與時傑,但恐怕沒料到自己的父親也會摻進一腳吧。人心險惡,可笑他過了近兩千年,還是應付不來。
  
  他稍一動彈,便感覺全身被縛,繩子並不粗,他暗中凝力掙脫,那繩子竟然越發抽緊。
  
  「沒有用的,這是捆仙索,別說你這種小小妖魔,就算是神仙被綁,也未必掙得脫。」道士見他醒來,胸有成竹地睥睨道。
  
  息燹輕哂。「我是什麼妖?」
  
  「你沒有原形,不是妖,而是惡鬼遊魂!」
  
  「即便不是人,我又做過什麼惡事?」
  
  道士義憤填膺道:「還敢狡辯!迷惑良家子弟圖謀不軌,這不是惡事嗎?這副軀體,也定是你用卑鄙手段侵佔而來!」
  
  又是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道士。息燹懶得再與他辯,閉上眼不再說話。
  
  任憑道士使出種種收妖奪魂的方術,也無法讓所謂「惡鬼」從息燹體內出來,更別說是被收伏。
  
  面對時英與時傑不滿的神色,道士硬著頭皮道出最後一招:「惡靈十分厲害,已經全然佔據這具軀體,為今之計,只有將軀體焚燒殆盡,才能讓降伏惡靈,使其灰飛煙滅,無法再行兇傷人。」
  
  時英大吃一驚:「你要燒了這個大活人?」他只是想要將舅舅遭妖魔迷惑猥褻的醜事宣揚得盡人皆知,使他無法在顧家立足,並沒有殺人的念頭。
  
  道士連連搖頭:「他早已不是活人了!貧道在這具軀體上看不到過去未來,只要清除隱匿在其中的惡靈,『他』便只是腐屍而已!」
  
  「你如何能夠保證?我可不想攤上一宗人命案。」
  
  那道人勃然作色:「公子是不相信貧道的能耐?」
  
  時英還待再說,時傑分開二人,對道士道:「道長請儘管做法除魔,若非對道長信任之至,我們又何必請您過來?」
  
  道人滿意地點頭,從懷中掏出一隻極小的煉丹爐,吹一口氣,那爐子便自行擴大,「咚」地一聲悶響,扎扎實實立在地上。
  
  道士一甩拂塵,丹爐中轟然竄起烈焰,焰火顏色十分奇特,竟是金中帶青。時英等人不由得目眩神馳,對他的本事信上幾分。
  
  道士拂塵上揚,煉丹爐的蓋子浮到半空,道士大喝:「將他投入爐中!」
  
  「你們想幹什麼?」
  
  正在此時,冷冷的譴責聲響起,道士循聲望去,不由得張口結舌——丹爐的另一邊,出現了一個美到不可方物的佳人!稍嫌凌亂的頭髮與衣服上的灰塵無損其傾城之貌,而佳人眼中閃著熊熊怒火,比丹爐中的烈焰更灼人,道士看得呆了。
  
  「舅舅……」時英時傑心中暗叫不妙,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
  
  學謙不看別人,疾步走到息燹跟前,欲解開他身上的繩索,找了許久,那繩索竟然沒有打結之處,一似天衣無縫。
  
  息燹道:「捆仙索是天庭至寶,沒有咒語,你解不開的。」
  
  學謙走到道士跟前,揪住道袍前襟,吼道:「快給我解開!」
  
  道士連連擺手。「他、他是妖怪,公子你千萬別——」
  
  「我說解開。」學謙重複一遍,語氣更冷上十分。
  
  道士還要分辨之際,感覺呼吸一鬆,學謙倏地往後倒,靠在了早有準備的時英身上。
  
  時英將他放倒在地上,道:「這就是我那被惡靈迷惑的舅舅,道長莫怪。」
  
  道士連連點頭,忍不住幾次去看學謙昏睡中的美麗容顏。
  
  「可惜,真是可惜了!」
  
  時英命人找繩索來困住學謙,雖是別院中的僕人,但也知道學謙才是掌家,一時無人敢於上前。
  
  時英嘖了一聲,自己把學謙捆在牆角的樹樁上。
  
  時傑站在一邊,說著風涼話:「表哥就不怕舅舅醒來後活剝了你?」
  
  時英沉默了一會兒,道:「事已至此已沒有退路,只要他知道這男人真是妖魔鬼怪,也沒辦法指責我們不對。」
  
  時傑勾了勾嘴角。「表哥說得不錯。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看咱們還是下劑猛藥,讓舅舅再也沒心力責怪我們為好。」
  
  時英正不解要問,時傑講一桶井水潑在學謙身上,學謙打個冷戰,醒了過來,他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兩個外甥。
  
  「殺人償命,學宮的先生沒有教過你們麼?」
  
  時傑聽他質問,笑得很開心。「既然殺人償命,舅舅請儘管去官府舉發。人家問起他籍貫何處,官憑路引由何地官署所發,您要怎麼作答?醒醒吧,這世上根本沒有息燹這一個人,他消失與存在,都不過是我們憑空想像而已。舅舅去官府告我們殺了一個根本沒有的人,官府大概還會說舅舅您得了失心瘋吧。」時傑反手扔掉水桶,木質的桶身咚咚咚一路滾到園子的小徑上。
  
  學謙深深打量他。「你恨我害死你爹?」
  
  時傑仰天「哈」了一聲,道:「那種沒用的爹死了也罷,就算你要殺你大姐,我也無所謂。可是,」他湊到學謙耳邊,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道:「可是你不該在眾人面前揭穿我的身世,拜你之賜,我再也回不了你的姐夫家當少爺,這輩子只能頂著私生子的名聲羞恥地活下去。」他說著,左手抽搐成詭異的形狀,陰狠的笑臉也隨之扭曲,「所以我要你親眼看他被活活燒成灰燼,我要你也——生不如死!」

  
  學謙難以理解地道:「旁人的眼光如此重要?」
  
  時傑輕佻地挑起他的下巴,陰惻惻地道:「是,對你來說確實不重要。你到哪裡都被看重,很得意吧?我沒有你厲害,我只會做做花裡胡哨的表面文章。名正言順當少爺的時候,我討好別人,別人就會念著我的好,到了現在這種處境,討好別人,他們還嫌我賤!你這種輕而易舉得到一切的人,怎麼能夠明白我的悲慘?」
  
  學謙悚然看著外甥眼神狂亂,嫉妒□裸擺在臉上,低喃道:「你瘋了。」
  
  「隨你怎麼說。再過不久,大家就會知道瘋的是誰。」時傑放開他,往煉丹爐的方向走,邊走邊揚聲道:「請舅舅您待在這裡,好好看道長如何降妖除魔!」
  
  時英站在學謙身邊不遠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隨表弟一起過去。
  
  時傑命令僕人:「你們把那惡鬼帶到火爐邊!」
  
  僕人猶自猶豫,時傑又道:「掌家被妖魔魘住了,誰幫他除魔,就是大功一件,老太爺的賞賜,你們不想要嗎?」
  
  僕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多時便有三四名越眾而出,將息燹架到火爐邊。
  
  學謙瘋狂掙扎著身體厲聲阻止,說盡了威脅利誘的話,沒有人回應。到後來甚至放軟語調,不斷求時英放他過去。
  
  「撇開掌家之爭不提,這也是為了舅舅你好。」時英說完,不忍看學謙崩潰表情,避到了遠處。
  
  別院的僕人哪裡見過掌家如此激動失態,對於他被妖魔魘住的說法更加深信不疑。
  
  息燹沒有絲毫抵抗地任他們架著走,行進中他一直目視學謙所在的地方,目光溫柔平和。
  
  到了火爐邊,他望那火光中瞧了一眼,又轉向學謙:「這樣解脫,或許也還不錯。能遇見你很好,不要難過。」
  
  學謙停止掙扎,赤紅的雙目怒瞪他,帶著哭腔道:「你怎麼總是這麼倒楣!」
  
  息燹無奈地笑起來。「是我太沒用吧,下回記得找個聰明的。」
  
  學謙倚著牆壁整個人癱下去,長長吐出一口氣,搖頭。「沒有下回。」
  
  「我多半就這樣魂飛魄散,你就算跑到地府也找不到人,別做傻事。」息燹牢牢盯住學謙,要他一句承諾。學謙怔怔回視他,一言不發。
  
  息燹見此,閉上了眼睛,彷彿外界一切都與自己再無干係。
  
  道士口中不斷唸唸有詞,冗長的咒語之後,誇張地高叫一聲「急急如律令」,隨即伸手一推,息燹便無聲無息地進入了煉丹爐中。
  
  那丹爐周長不過兩人合抱,高不足五尺,吞進高大的息燹,竟然絲毫不見勉強。
  
  煉丹爐的蓋子瞬間重新合上,痛苦的呼號不斷在夜空中響起。
  
  道士高興得手舞足蹈:「你們瞧,我這丹爐有靈性,若他是常人,它根本無法容納,此人能被吸進去,足見必是妖邪之流!」
  
  良久良久,慘叫聲越來越低,終於消失在熊熊烈火中。但那淒厲的聲音似乎仍綿延不絕於耳,僕人們一個個摀住耳朵,時英抱著頭蹲在地上,只有時傑眼神發亮,與那道士一同興奮地注視著丹爐。
  
  學謙眼神麻木,卻自始至終沒有迴避聽和看這一切。
  
  顧老爺子到茅屋接回兒子時,學謙已經在牆根坐了一日一夜。他望著天空,臉上很平靜。
  
  看見父親來,他甚至還輕聲細語地道:「爹,今晚月色很好。」
  
  顧老爺子沒有心情看頭頂那一輪金黃圓月,拉著他的衣袖道:「先回去,月亮家裡再看,好不好?」
  
  學謙良久無語,突然又問:「爹,這些事情都是出自您的授意?」
  
  顧老爺子愣了愣,道:「我不知道他們用的是這樣的手段,但大致曉得……」想到僕人回來後複述的景象,他再說不下去,緊緊摟住他的肩膀,痛心地道:「學謙,爹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走上歪路!」
  
  學謙並未掙扎,只是在父親的肩膀上,冷冷地露出絕美笑容。
  
  「放心,我還捨不得現在就走。」
  
  不幾日,時英時傑被被逐出顧氏,學謙通令安瀾境內與顧氏有生意往來的所有商家,不得接納這二人。時英平靜地接受了此事,第二日便靜靜離開大雲,從此不知所蹤。
  
  當學謙神清氣爽出現在議事廳,輕描淡寫宣佈完這個決定的時候,時傑就已經陷於狂亂,他高聲嚷著「為什麼你沒事」,又衝上去掐學謙脖子。學謙好整以暇紋絲不動,自有旁人幫忙將他拉開。時傑掙開鉗制,又哭又笑地跑出門。十天後,有人在江邊發現了他浮起的屍身。仵作驗屍認為是自盡,但在鄉野的流言蜚語中,還是有人一口咬定乃學謙授意所為。
  
  當日做法的那道士,不久就查出與宮中的厭勝之術有所牽連,皇帝震怒,將他與其餘十幾名方士一同處以極刑。
  
  經過此事,唯一沒有惹火燒身的時賢也無意留在大雲,他帶著心愛之人回到錦州,此後夫婦倆平淡度日,倒也其樂融融。
  
  半年來,學謙每天都克盡著掌家職責,顧氏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是以往精明卻溫和的學謙少爺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行事乖張、無所不用其極的冷面掌家,所到之處猶如寒風過境。只有帶著息燹留下的匕首,獨自在山野之中徐行漫步時,他臉上才會露出一絲笑容。
  
  學謙早出晚歸,一回到家就躲進房裡,除了公事商討以外,他從不與父親說話。
  
  顧老爺子懷抱著強烈的痛苦與愧疚,在暗中觀察著兒子的行徑。終於有一天,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學謙房中。
  
  學謙正在奮筆疾書,草擬向官府要求擴大牙行許可權的文書。
  
  顧老爺子站在門口,感覺陰鬱之氣從兒子身上,沒有任何掩飾地擴散開來。學謙房裡的蠟燭總是一直亮到四更天才熄滅,而五更剛過,他就完成梳洗出門做事,談商時精神奕奕得看不出一絲倦意。難怪下人說他吃得很多,但看起來就是瘦得厲害。
  
  「可以了麼,學謙?」
  
  學謙沒有抬頭,漫不經心地道:「什麼?」
  
  他越是若無其事,顧老爺子越是痛心:「所有事情都是爹的錯,你要發火要報復,儘管衝著爹來,你不要把自己也搭進去。」也許學謙平日太過冷靜,以至令他從沒想過這孩子失去摯愛後,會這樣折磨自己。
  
  學謙依舊沒有看他,語氣冷漠而又疏離:「您是我的父親,我怎能動到您頭上。想要報復,也只能拿您的兒子開刀。」
  
  顧老爺聞言臉色大變,加派人手日夜照看學謙。
  
  然而學謙決定的事情,已經沒有誰能夠更改。唯一能夠更改的那個人,不在了。
  
  某日清晨,好好睡在床上的顧家少爺氣絕。老爺子請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物醫治,總算是留下半條性命。可是自那以後,學謙再沒有開口說過半個字,似乎魂魄已不知去向,徒留一具空殼在人間誇示那驚人美貌,人們說,那是「離魂症」。

TOP

 23 123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4-5-17 00:06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039027 秒, 數據庫查詢 6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ק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