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氣好的異常可怕。
冬天的太陽在這個城市本來就是很少見的,更不用說這裡的天空終年都被厚厚的雲層佔據。
大塊大塊的雲,硬實的像幾年未洗的棉絮,骯髒,且破爛。
如果說這是後工業化的產物,那麼今天的陽光燦爛無疑是上帝的恩賜……
陽光照到的地方,醫護大樓前的小廣場上,人來人往。可以看到美麗的護士小姐帶著病人在人工草坪上散步。可愛的孩子由父母牽引著在學走路。連醫院那只不愛見人的貓,也為了享受這時間不長的暖陽,安安靜靜地伏在花壇邊上任人撫摩。
世界,處處充滿愛呀!
我坐在樹上,感動異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為什麼……一隻鬼……要在太陽底下遭這份罪……」
三樓的窗子「啪」的打開,一盆不知是洗什麼的水迎頭潑下,穿透我的身體,順著樹幹流下……雖然身體對於俗世已無反應──但心涼依舊。我抬頭對著太陽大叫──「混蛋涼!!!我恨你!!!」
事情要從涼不懷好意的笑開始。
儘管我知道答應了他的要求絕對會沒好事,但我沒想到會「霉」的這麼徹底!
「什麼!為什麼要我做?」
現在開始我和他的對話。
「你不是我的助理嗎?」涼的嘴角得意地抿著,一條弧線幽雅地延伸到耳畔。
「就憑報酬是每天一根骨頭還有你家的廚房?!」他真以為我是寵物?
「不是還有那個嗎?」他曖昧的用眼角掃我一眼,指了指他的唇。
我一下無語。想起涼在跟我提條件時事先告訴我的──由他灌輸給我陽氣的唯一方法──二硫碘化鉀。
「我都不介意給你王子的一吻了,你還有什麼反對的理由呢?說起來,吃虧的是我吧。」涼繼續落井下石。
我狠瞪他一眼,發現沒有效果,收回。「但我沒有手呀。」
涼故做驚訝的抽氣,「啊?你沒有手?」而後又輕輕拍我的頭,樣子像隻貓在玩毛線球,「這不是嗎?」他說。
我順著他的視線向下看去,看到一雙有點滑稽的手──像老鼠的爪子,每邊三個指頭──從我身體的兩側橫亙而出……這詞雖然用的有點大氣,但請考慮到我的體型,一個球,兩頭橫著插了兩根棍……
我幾乎想用這手上去掐死他,涼悠悠地又發話了,「現在你做不做?」
我眼睛一紅,感覺到被人吃定的可悲,牙一咬,我說──我做。
不就是個《最後一夜》麼?歐亨利他老人家的文誰沒看過。要我去做那老畫家做的事,有什麼難的。頂多蹲在樹枝上兩手抓著個樹葉熬他個四五天的……不過我說小傢伙,我都在這蹲點兩星期了,你怎麼就是不相信你會長命百歲呢?你有見過大冬天的一棵樹上上下下的葉子都掉光了卻還有一片孤零零地在寒風裡搖曳這麼超自然的事麼?拜託你快點想明白快點接受醫生治療快點給我滾出醫院去……唉∼我苦命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呀∼
好,到這裡仍沒看明白的同志請繼續聽我解釋──涼的工作是監視該市的靈魂狀況,當然也包括處理一些有關問題,盡量減少陽壽未盡的事故(聽聽,這可是事故,那我的冤屈向誰申述呀∼)。最近「下」頭又來了紅頭文件,說是有個未來的國家領導人有早夭的跡象──他死了倒不打緊,主要是在未來他的一個決策會拯救六百三十多萬人口,那該是多少補天石呀媽媽!──所以為了三十年後地府的治安問題,地府不得不提早做出防範,要求涼和監控組的同仁們密切注視那位偉人的一舉一動。而那位偉人不想活的理由很簡單──人總要一死,就跟窗外的樹葉一樣,一到冬天就是要掉的,反正活著沒勁,你們也別給我費心了──這句話是他對他爸媽說的,可憐他這麼順手一指,我就被分派到他窗外的樹上,抓著一片最顯眼的樹葉,留守到現在……
「哎∼∼∼暖陽曬得鬼憔悴∼」我打著哈欠默念著不知哪看過的詩。又是吃飯時間,小骨卻還沒有到。對面窗子裡臉色蒼白的少年還在冷冷地看著我……手中抓著的葉子。他不會真的因為樹葉掉了就死吧……我想,私下覺得那一幫鬼頭鬼腦們還真有點小題大做。
醫院住院部的窗子都是大開著,有人曬著被子,有人晾著……尿布,偶爾也會看到一兩個面色同樣無血色的病人趴在窗台上向下張望──但總都是求生的眼神。看得出是對生命的嫉妒。
這樣本能的慾望,和少年清澈無求的眼眸兩相對照,我心微微地顫了一下……他真的是……不愛這個世界。
「在想什麼?」小颯清脆的聲音響起,我轉頭看向與我同高的女廁窗戶,她手中拎著的紙袋正是小骨每天送飯的袋子,而她身後跟著的是另一名我不認識的少女──但女孩,就是應該結交的──我高興地想上前搭訕,餘光一掃,發現她竟然沒有下半身……
「啊啊啊啊!」我不及思考,尖叫出聲,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個鬼。然後豁然反應想想這樣的叫法似乎太傷鬼、尤其是個美少女鬼的自尊,於是收聲,想要道歉。
但小颯和那位鬼妹此時臉上的神情卻讓我說不出半句話,我依樣轉頭看向地上,看到一片眼熟的落葉以極其幽雅的弧線打著圈落下,輕飄飄,不帶起一絲塵埃……
「冬天嘛∼掉片葉子是應該的……」我鎮定地用手抓著自己的後腦(後背?),然後臉色一變直接衝向對面窗口。
少年的身體已經向床面軟下,我甚至看到他的靈魂正一點一點脫離軀體。
「不要害我呀這可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上有老下有小帥哥求求你快點回去吧∼」我感覺背上冷汗直冒,一張嘴吐出一大串聽起來很熟的台詞。
少年的魂瞪大眼睛看著一個滿嘴胡話的球在他的床上上蹦下跳,然後表情放鬆略顯無聊地用手拍拍嘴巴──打了個哈欠。「你就是所謂的牛鬼蛇神吧。真沒意思,我還以為有多可怕呢。」
沒意思?究竟怎麼樣你才覺得有意思?我小眼一睜,不禁有些惱了,「你以為生命是什麼?沒有意思就可以隨便放棄嗎?你這是對生命的褻瀆!」
少年有點不耐煩,伸出手來一把將我抓住,「最討厭你這樣的說教者,滿口意義、責任,其實都是虛偽的,不就是為了個活嘛!你有本事活出名堂來呀!」然後將我重重的丟出去。
他也當我是籃球嗎?我憤恨恨地起身,指著他的鼻子對他大叫:「好!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有意思!」咦咦咦?一句話喊完,我突然感覺不對。為什麼剛才趕來圍在床邊的大夫現在都看著我?他們不是應該看不見我的嗎?怎麼……
我舉起手搔頭,才發現……剛剛少年的一甩,正好將我丟到了他的體內……
我瞪大眼睛看著同樣瞪大眼看著我的醫生。一時間空氣裡電光交錯,而後只聽啪的一聲,床頭上急救的拉繩竟然斷了……
捏哈哈哈,這具身體現在是我的了!我看著手中實驗用而被我拉斷的半截繩子,心裡正在暗爽,走廊上由遠及近的紛亂的腳步聲已經響起……
***
「這個醫院就是這點讓人欣賞。每次只要有人拉動急救繩,在醫院值班室值班的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全員出動,動靜大得猶如消防隊接到火災警報。」這句話是在我駕御少年的身體和他的魂魄一起以橄欖球運動員的身手狂奔出醫院大門並直接衝到一公里外的車站後說的。
此時天空萬里無雲,陽光依舊燦爛。站台上人來人往,誰也無心留意站在大大立式廣告牌下喘氣的少年,即使他只穿了薄薄地兩層單衣。
少年的魂悠哉地浮在半空看著現在的我──他原本的身體,眼神多少讓我有些發毛。我用手摸摸頭,再摸摸臉,豁然想起小颯曾對一個剛死不久的人說過的話,「世界上最難認清的,其實是自己的臉。」於是我抬頭問他,「你很好奇自己的樣子嗎?看你好像幾年都沒照過鏡子。」
他搖頭,用手頂住下巴,做了個很舒服的「趴」在半空中的姿勢,「我只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跑得那麼快。」
我有些得意,「還不是因為現在是我在你體內∼」
少年撇過頭,「哼,我平時只不過是懶得動而已。」
「真的嗎?我看是不敢動吧∼」我揶揄他。
「才、才不是!」嘿嘿,雖然是魂魄,但惱羞成怒起來一樣會臉紅。
「哈哈。我在你的窗子外蹲點蹲了兩個星期,看你每天不是睡覺就是看書,要麼就是趴在窗台上數又掉了幾片樹葉。難怪覺得活著沒意思……不過,你其實是……」因為平時總被涼欺負,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個可以說回去的對象,我自然是不會放過。但少年的臉色卻突然大變,不等我說完,一張臉陰陰地逼近,「你剛才說什麼『蹲點』?∼」
我大恐慌,迅速轉移話題,「據說今年杭州寒假火車票的銷售推行上門服務活動,但仍有一個白癡沒有買到票,關於這一事件,不知同學你有什麼看法?」
少年的手透過他的身體掐住我的脖子,呃,也許是腰,然後神情嚴肅,一字一頓,「第一,我不認識那個姓水名颯颯的白癡。第二,我回家從來不坐火車。第三,我一直奇怪窗外那片葉子為什麼沒掉,而我現在懷疑這件事情是你幹的。所以,說吧,你究竟是什麼東西什麼目的受誰指使多大年齡?」
「……|||||-_-b」
冷汗。陰影。雖然我想不明白「他是未來的偉人未來的領袖所以地府說什麼也不會讓他現在死」這件事如果讓現在的他知道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當你試圖掩飾一件事情時,就一定要掩飾到底──這是做人的最大奧義,當然也是鬼的。所以我……繼續轉移話題──
「其實……我已經仰慕你很久了…………」
我還在欣賞少年瞬間變形的臉,突然一陣沒來由的疼痛侵襲了我的大腦。儘管並不是自己的身體,但仍可以感覺到四肢五臟因為強烈的痛感而反射性地抽搐。
刺激是一波一波的,且一次比一次來勢洶湧。我甚至感覺到心臟急速地擴張收縮,大量的血由心房湧出卻不知流向何方。神經是被人割開拉扯的痛。額頭的汗順著眼眉流下,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勉強半睜著眼,抬頭想對少年說些什麼,一定神卻看到少年嘲笑地浮在半空,眼裡寫滿譏諷。
「現在你還覺得活得有意思嗎?」他恢復初見時的冰冷,而我在一瞬間竟然有了和他相同的感受。
「好像還真的沒什麼意思。」我因為劇烈的痛感而趴在地上,背向上弓起,用力地憋著氣,讓血液全部漲入大腦來保持我的清醒。從手臂彎曲的縫隙間可以看到已經有人聚到身邊,站著的腳越來越多,甚至有人蹲下身想要向我問話。
這樣的情形似乎在很久以前就有經歷。我開始冷笑,也許我原本也是這樣死掉的……
「你笑什麼?」少年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我渾身一抖,卻用我自己也沒想到的耐力站了起來,「既然都是要死,不如先去好好快活一下吧……」
***
——既然都是要死,不如先去好好快活一下吧……
我絕對絕對肯定說出這話的自己是沒有一點預謀的。在少年的指引下,我從我現在穿著的單衣口袋裡奇跡般地找到一張銀行借記卡。
「怎麼用?」我看著卡面上銀聯的標誌,覺得很是陌生。
「先去找一台ATM機……」
我跟著少年,站在了離遊樂場一站路的一家銀行的門邊。
「先把卡插進去……反了!有箭頭的那面向上!對,然後輸密碼。等一下,等它字幕跳出來先……」
我看著小小窗口四面圍著的鋁制金屬邊框,突然有些想笑。陌生的臉映在裡面──也許不算陌生,怎麼說也曾看著這張臉有兩個星期了。但明顯的感覺就是,這,並不是自己。
而同樣一張臉則在我身後冷眼看著我,「幹什麼?」見我行動有些遲緩,他問。
「沒。」我用餘光掃他一眼,「只是一直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身後的人行道上人流湧動,發出混沌而嘈雜的聲音。身前的機子,也在吞卡讀取的一系列動作中發出沉悶的喀嚓聲。然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的有監視我兩個星期嗎?雖然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在我死後出現在我面前∼不過我發現你真是一個很沒大腦的傢伙!哈哈哈哈哈∼」
很好笑嗎?我只是問了一個類似「吃了嗎?」這樣的問題。有必要這樣嗎?他該不會是生活太無聊空虛導致笑神經過敏反應吧。我撓撓腦袋,感慨人世的奇妙。
少年笑過一通,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催我快些輸入密碼。「000000。」他說。
而我並沒有追問。其一害怕又被他取笑一頓,其二是想到涼的案袋裡應該是有記錄的──真該死,當時為什麼只顧著和涼拌嘴卻沒想到問問被監控者的名字呢?──其三,我對從我指下鍵入的六個數字和它們詭異的排列方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為什麼都是0?」我轉頭問他。他哼了一聲,眼神在說不關你的事。
寒風……掃過………
我真的發現自我和他見面以來沒有一個問題雙方是有正面回答的。無論是他問我答,亦或是我問他答。
走神很久,發現自己已經取了錢站在遊樂場的門邊。從圍牆上端看去,是摩天輪被橫截的身形。「我一直想坐那個。」
「啊?」我回神。
少年的眼睛有些茫然,那種可笑的譏諷的神情一下全都不存在了。他只是安靜地浮於我的身邊,口氣像是懷舊的老人,「我一直想坐那個……但因為心臟的關係我爸媽從不讓我坐。」
「哧。」我笑,「你現在就可以坐了。」
少年的額頭貼在玻璃上,看著窗外。然後轉過頭看著我,「其實一點也不好玩。」
我相信。因為我和他都是靈魂。而靈魂是可以任意飛昇的。這樣比起來,這點高度還真的沒什麼意思。
「因為這個高度的風景對於我們而言太容易看到了?」
他點頭。「我原本以為這樣的風景是不能輕易看到的。」
「本來就是不能輕易看到的呀,」我擦去粘在嘴邊的棉花糖,手上還拿著烤肉串,薯片,魷魚卷……少年讓我取了一千元,不用白不用,「對於人而言。」
他的臉色一變,而後笑了,「所以說人活著很沒意思呀。還不如做鬼。」
啪。我打開一袋薯片。「真的有意思嗎?失去所有登高的樂趣?」
他搶過我手中的食物,很是不滿。「你很煩。故意繞回來的嗎?」
「不是。」我從身後的塑料袋中神奇地拿出果汁,「是你自己繞回來的……有的時候我真想說,你其實一直在等著人告訴你一個事實吧。」
「什麼事實?」他咬牙。
兩個鬼和一具身體存在的空間裡,響起吸管抽食液體的聲音,我偷看少年一眼,在他快要發怒的時候對他說,「我是真的監視了你兩個星期沒錯,所以我發現所有的人,包括你爸媽在內,都只是在不斷告訴你,只要堅持住,忍受一時的痛苦,就可以活下去──但誰也沒有告訴你,活下去以後做什麼。」
少年的眼光一閃,轉頭不看我。而我安心的顧自喝著飲料。
沉默良久,摩天輪結束了一個輪迴。而少年終於在我走出廂門的時候問我,「那活下去以後做什麼?」
我迎著夕陽出去,心中暗自得意,心下想著這真是一個說教的好背景,而後緩緩轉身,眼中閃著「青春」兩字對他說,「活著,是為了吃飯。」
「咿──呀!!」我慘叫著被少年一拳打出去老遠。他的身體因為靈魂的突然離開而慢慢癱倒在檢票台上。周圍的人立刻就沸騰了。
我捂著臉站起來,發現少年的眼中已經有了淚光,「別耍我!這具身體我不要了。你要就給你好了。你拿去呀!」
我終於明白──原來他也看過《雷洛傳》……
拍拍屁股,我回身看著遊樂場的保安打電話叫救護車。少年的身體被小心的移置到值班室。身後少年靈魂的震怒還沒有停息,而我小聲的自語。
「什麼?」他並沒有聽清。
我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了看天空,歎了口氣,「我真的不會說什麼大道理。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活下去就會幹自己喜歡的事情。找個可愛的女朋友,每天可以吃到喜歡的零食看好看的書,和喜歡的人聊天,等X大和O大的連載……」
「很渺小的願望。」他下結論。
「是呀。」我撇撇嘴,看到救護車開到門邊,「但你不覺得如果連這些事情也沒有做過卻平白遭受那麼多痛苦,這樣的人生不是很讓人不甘心嗎?」
醫生從車後下來,大大打開的車門在邀請著一具沒有靈魂的身體的加入。而它的主人現在還站在我身邊。
「但誰知道繼續下去換來的結果值不值我現在忍受的痛苦。」
「物質是等量轉換的。價值也是。」我衝他笑,笑得自己也有些迷惑,而後抓抓頭,原本故做的嚴肅氣氛全部被稀釋,「其實我也覺得你的身體好痛苦呢。反正我是不敢再進去了∼」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然後再次莫名其妙地大笑,「你果然……哈哈哈哈哈哈……你勸人活著的理由還真的是不怎麼充分呢∼」
呀?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天!絕對不能讓他想不開!
我靜下心準備繼續好好勸說他一番。瞑思苦想後抬頭,卻發現少年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逃走了?這個念頭讓我無比恐慌。我突然想起涼恐怖的眼神──如果任務失敗,他會不會把我丟到回收站裡去呀。
「喂!喂!」我沒有方向的大叫,卻得不到回答。扭頭看時,少年的身體已經被抬上了車子。我開始覺得緊張,冷汗不自覺地冒出,卻在這時聽見空氣中少年戲弄的聲音,「哼,如果是連你也不敢承受的痛苦,我倒是要堅持下去給你看!以後如果我活得不好,我隨時會來找你!小心了,肉球。」
你才是球呢!!我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已要合上的車門裡,從醫生們身體的縫隙間露出少年垂下的手──軟軟地做了個「V」字……
那個傢伙!我低頭淺笑。
然後感到頭頂被人重重一擊。從這個力度和毫無預告的惡毒程度,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涼來了。
腦子裡嗡嗡地響著,而眼前遊樂場的景致在不斷地迴旋。我感到猶如在海上面對驚濤駭浪那樣讓人暈眩的不適佔據我的身體,而我卻一步也無法逃開去。我的手顫抖著舉過我的頭頂,慢慢收攏,然後整個身體就這樣軟下去,癱下去──直到我跪坐在地上。我的聲音嘶啞,而帶著無與倫比地感性。我說──
「涼……說好不准踢我頭……」
一時間不知哪個小孩在很大聲地背著,「枯籐老樹昏鴉……」
哇……哇……
一片空白……
涼的腳抬起又放下。我甚至可以聽到他頭上青筋跳動的聲音。像是冷靜了很久,他壓著火氣說,「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嗚∼」我眼淚汪汪地抬頭,拿出我在小颯和小冰面前裝可愛的所有能耐轉過頭去看著涼,「知道了∼」
「知道自己錯什麼地方了?」似乎停頓了一下,然後聲音再次響起,不過稍許和緩。
「唔。」我眼神閃動,「知道了。我錯在愛得不夠∼」
「啊?」涼的聲音透出無比驚訝,「什麼?」
而我依然側身於地,做悲劇女主角內心獨白狀,「就是因為我對女孩們的愛還沒有達到真正博愛的大同境界才會導致我一看到對方沒有下半身就驚嚇的放手結果直接影響了任務的順利完成。通過這次事件讓我真正瞭解到──世界不能沒有愛呀這句話真是經典中的經典至情至性中的至情至性呀……啊!」
一個「呀」還沒完,涼的拳頭就又上了我的腦袋──不過他似乎是肚子餓了吧──力道竟然沒有以前的重。
「笨蛋。還是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他輕蔑的鼻音在我耳邊響起,待我反應過來,我已經被他抓住前襟拉到離他的臉只有十公分的距離。「你沒抓住樹葉也就算了。監控組本來就安排了人手應付這之後的事情。但你不應該衝進他的體內。」
「不……」我想說不是我自己要衝進去的,但涼狠狠瞪我一眼,我只好又縮回頭去。
「你衝進他的體內這件事情也還好解決,但沒想到你竟然就這樣和他跑出了醫院,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我感到身上冷汗直冒。
「其實直到你們進了遊樂場,事情也都還在控制之下──但你知道你犯得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
我看到涼眼中寒光一閃,不自覺的就打了個哆嗦,「是、是什麼?」
「你最不應該的就是用他的身體吃了那麼多垃圾食品!!!!而且不是你的身體你就不怕冷嗎?出來連衣服也不多穿一件!這次回去那傢伙如果因為傷風感冒或食物中毒引起什麼併發症導致搶救無效那麼就是我們靈魂監控官也沒有辦法了!!!!」
「涼!涼!」我在涼的一通大吼中慌亂的先用雙手抱住了頭,而後極盡委屈之音叫著他的名字,「涼∼表……打我頭……」
時間停頓三秒。
我保持著被涼抓住懸空,兩手抱頭的姿勢。而涼的鐵拳卻遲遲沒有落下。咦?我有些驚訝地睜開眼睛,卻看到一張我從未看到過的涼的臉。
太陽已然落下,遊樂場的感光路燈一隻隻打亮。我看到背著涼的旋轉木馬還在一圈一圈的轉著,上面有好聽的人的笑聲混合著有節奏的音樂,漂亮的光透過欄杆的縫隙一明一暗地打在涼的背上,以及我的眼中。
「涼?」我試探地叫他。而他溫柔的眼中竟然帶著笑意。
「不過最後,你做得很好。」他這樣說。一直舉著的手將我慢慢放下,而我在這樣的氣氛中居然有些暈眩。
「涼……」
「什麼?」他問。
「你……」我撇過眼有些不敢看他,「你該不會……腦子有問題吧……」
「砰!」
我想說的是,頭上的包真的是……非常非常痛的呀……
涼最後的誇獎讓我感到一線生的希望。我想起接受這個任務最初的目的,「涼。那麼依照約定,你是不是該讓我恢復原狀?」
「好呀。」他愣了一下,然後很乾脆的回答。
於是我在原地等著,紅著臉準備接受他的陽氣,卻遲遲不見他行動。「涼……那個,現在可以嗎?」
「可以呀。」
「那你為什麼不吻……呃,行動?」我心裡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涼的臉無限接近我,而後用絕對絕對不懷好意的口氣說──「可是──該怎麼做?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
他肯定是故意的。嗚。打死我都說不出要他吻我的話。
我……又輸了……
我還趴在地上反覆感慨自己的悲哀,站在身邊的涼卻突然笑了起來。
「白癡。」他說。而我則開始練習我幾近荒廢的學業──以眼殺人。這個混蛋,不但耍我,還笑話我!要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才這樣拚命的呀!
笑好一陣,涼輕拍我的頭,「你真是小白呀。還沒發現嗎?你從他的身體裡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恢復原形了。其實輸入陽氣的方法有很多種,直接附身就是一種……」
涼的話我只聽到一半便開始上下打量起自己的身體來。真的是在這個時候才注意到自己早就有修長的四肢了……「這樣都會被他耍到。」我憤憤的情緒竟然佔了大部分,「我是個笨蛋!嗚。」
涼見我一直陰沉地站在牆角並未聽他說話,便自行靠了過來。我發現時,整個身體已經被他圈在了他與牆壁之間。這個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本可以穿牆逃走,因為涼高挑的身材在路光下顯得格外健碩,而我滿腦子想著──為什麼我的原形竟然比他矮……
「小球。」他的手拂上我的臉,我的心跳竟然有一刻停了,「啊?」我張大眼。
「嘴邊有果汁粘著。」
姑且不去管這句話是真是假,涼便以實際行動將那詭異到竟然會粘在鬼身上的果汁去除了──用的是他的嘴。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梔……
這是在他用舌尖將我的嘴角全部舔舐一遍時我腦海中想起的唯一一句有關與橘子果汁的古訓。然後,便是一片肆無忌憚的停頓和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