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副很優閑自在、讓人看了之後定會心曠神怡的畫面。
夕陽西斜在山邊,層層巒巒的山脊曲線染上夕陽餘暉的橘紅彩霞,或
橘或紅或帶點藍紫的暈色,像增添女人纖肩嫵媚指數的朦朧薄紗,輕
柔地沿山脊披上自然調和的媚惑。
一道身影,站在能正對這嫵媚風情的位置,執著沾染顏料的彩筆,對
眼前用畫架架起的空白畫布,自在從容地不停揮洒,時而抬頭凝視眼
前嫵媚的夕霞,時而低頭將目光落在畫布上,時而別過臉調出想要的
顏色,悠然閑適,卻也急速地想將眼前的美景留在畫布上。
大自然調出的色調沒有一天,甚至一分一秒是相同的,眼前的美景今
後不會再有第二次,大自然的千變萬化不單隻在四季交替、萬物死生
,就連每天的晨光,都有深淺不一。
而且,四季交替、萬物死生,是一種循環;可是它所呈現在人們眼前
的色彩卻不是,前一秒與下一秒,今天與明天,沒有相同、沒有循環
,多變得令人咋舌。
所以,池千帆非常專心投入在將眼前的景色烙上畫布的工作中,唇角
也不自覺地因為沉溺於喜愛的工作裡而揚起自得悠然的笑容。
因而他一直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不知何時已悄悄接近他,停在一尺左
右的距離注視著他執筆揮洒的動作與神態,以及他全心全意投注在忘
我的畫布上。
直到山脊的薄紗隨日落卸去,只剩一線橘紅,池千帆呼了口氣,滿足
地看著畫布,慶幸來得及留住色彩。
夕陽很美,也很詩情畫意,但是最美的時刻總是極為短促的,你可以
看著夕陽餘暉,凝視著,企圖看它下山時的姿態,可是往往會在一眨
眼的時候,它便像掉進山後頭似的,迅速消失,讓你功虧一簣。
所幸,池千帆是帶著畫具等了一個下午,心裡早架構好草圖,只是一
心一意等待自然色彩的調和,他要留的,是那份使人著迷,也最難留
住的顏色,因為有了事前準備,他才不至於成為功虧一簣的見証。
「你的畫很吸引人。」身後,看著他畫畫不知有多久的人開口,嚇了
他一跳。
一回頭,是個陌生人。
「謝謝你。」客氣地回應,池千帆蹲身收拾畫具準備回去。
一張名片,在還有一點橘紅夕照下,映入他眼裡。
「我是『荷風藝廊』的經理,敝姓江,江行。」江行和氣的笑臉讓人
很難拒絕接受他的名片。
「你好。」池千帆接過,順手收進帆布袋裡,又開始收拾畫具。
凡是藝術家都有怪脾性,深知此理的江行搔著頭,再度用起獨門絕活
──厚臉皮,開口道:「我是真的很欣賞你的畫作,如果你沒有合作
的藝廊,不妨考慮跟荷風合作,我們的口碑好、服務態度佳、對藝術
家提出的要求接受彈性空間也很大,一定能讓你自由揮洒,考慮看看
好嗎?」
沒遇過這種人,池千帆有點手足無措。「謝謝你的費心,我不需要──」
「你有合作對象了?」
「沒有。」
「那有打算合作的對象?」
他搖頭。「也沒有。」
江行雙手一攤,笑得爽朗。「那還捨我荷風其誰,難道你沒聽過荷風
藝廊的名號?」難道藝廊在他江行一手包辦下名聲還不夠響亮?
「我聽過。」池千帆覺得他臉上受傷的神情很好笑,開口安慰:「我
看過你們推出的畫展,很棒,也有你們執著的風格,寧缺勿濫。」他
記得,有一處空白無物的牆上有張說明用的小卡片,主題標語就是寧
缺勿濫。
哈!知音!「沒錯!本藝廊就是寧缺勿濫,現在我們找到可以填滿那
缺口的人了,就是你!這位……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要告訴他嗎?池千帆猶豫著,緩緩開口:「池千帆。」
「過盡千帆皆不是。」江行沒頭沒尾地吟出一句詩,打趣道:「果然
,藝術家都有很詩意的名字。」
池千帆僅僅勾起淺不可見的微笑回應他的話,讓氣氛突然變得很尷尬
。
但不愧是在眾多脾性迥異的藝術家之間來去的江行,一下子又打破尷
尬氣氛開口:「池先生,我真的是很誠心邀請你還有你的作品到荷風
藝廊,如果你信不過我,可以帶你的作品到藝廊找我,我可以安排試
展,讓你的作品先展示,到時候看顧客如何反應再由你決定要不要跟
我們合作。」
「這……」能將自己的畫作推展到眾人面前,那是個多大的誘惑啊!
但是要他負擔之後的成敗……一想到這裡,池千帆就迅速降低了點頭
的意願,沒有跨出這一步的勇氣。
「千帆。」江行讀著他臉上的表情,看過太多老牌藝術家及新人,對
於他們的心理,他多多少少能猜得出。「不介意我叫你千帆吧?」
「不介意。」
「無論你現在怎麼想,我都希望你不要先去想失敗的結果,每個人面
臨人生轉折的時候都會缺乏踏出一步跨過門檻的勇氣,原因是什麼?
當然就是想到萬一失敗該怎麼辦,才遲遲不敢跨出去。」
他切中心思的話讓池千帆瞠大栗色眼眸。「你知道?」
「哈!」江行拍著胸膛笑道:「我江行看過多少藝術家、推銷過多少
新人了,怎麼會看不出來!害怕失敗,大家都是一樣的。」
是嗎?池千帆想,他就從來沒有看過豐仲愷有害怕的表情,彷彿什麼
都不怕似的,就算是失敗,也只會讓他鬥志更盛、更致力於披荊斬棘
,甚至,他認為他是樂在其中。
他很佩服豐仲愷在工作上的自信堅決。
而他就像剛出社會的毛頭小鬼,一步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幾乎有
點神經質的地步──豐仲愷曾這麼笑他。
眼見似乎說服不了他,江行決定拿出最後一招:「千帆,我接下來要
說的話可能會很辛辣,但這都是事實,希望你能聽得進去。」
池千帆回過神,專注等待下文。
「坦白說,就算是失敗又怎麼樣?」細瞧他的神情,哎呀!果然呆了
下。「你想想看,現在你所畫的作品還沒有問市、沒有展示在眾人面
前接受世人的評價,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而且還是自動送上門的機會
,這種機會多少人想要卻要不到,每天都有人帶著自己的畫作到荷風
藝廊,常常還沒見到我就被初審的接待小姐打退票送出門;而你,是
我親自雙手將機會端在你的面前,你接受,對自己是種突破,是為你
自己打開通往世界的一扇門;就算結果失敗了,最多就只是回到開門
前,也就是你現在的狀態而已,說實在的,除卻心理的挫敗感外,你
並沒有損失,不是嗎?」
他的話字字像鞭,可全都聽進池千帆耳裡,而且聲聲如雷隆隆作響地
回盪著。
「我……我會仔細考慮看看。」末了,他給了江行希望。
「太好了!」不愧是口若懸河、滔滔雄辯的他!江行在心裡給自己絕
大的掌聲。「我等你的好消息。」
就在這時,夕陽完全沈沒,兩旁一排排歐風造型的路燈亮起,令路人
視線大明。
讓江行看清楚落日餘暉下一直看不清晰的臉,立即驚為天人。「你的
人跟你的畫一樣!」他忍不住出口讚嘆:「千帆,有機會一定要讓我
好好資助你創作,你是個人才、是個天生的藝術家,相信我的眼光,
我江行從來沒有看錯人!」
「呃……」他的篤定讓池千帆覺得茫然。他從哪裡看出他的前途可期
?他池千帆不過是個二十五歲還名不見經傳,只知道沈迷於作畫的男
人而已。
「相信我!」望著俊逸悠然自成一方世界與塵世相區隔的池千帆,江
行更確信自己挖到寶。
他的畫乍看之下便有教他這個急於在塵世奔波的人停下腳步流連的吸
引力,那份優閑、那份自然、那份恬淡,如果作畫的人沒有那份心性
是畫不出來的,這樣的畫,只要創作者在過程中染上一點俗世牽絆就
毀了。
之前悄聲站在後頭就是在等他什麼時候會沾染俗世心緒而毀了這幅畫
,因為他遇過太多調查他的行程,在途中攔住他的「藝術家」,那些
畫作只是為了換取金錢和名利,充滿銅臭味。
可是一直到最後一筆,那份潔淨的藝術氣味不曾有過變動,一貫地留
在畫作上,由此可知作畫的人一心一意只想著畫畫,根本沒裝進名利
金錢等字眼,這樣的人,尤其是新人,不多見,真的不多見。
「請你務必考慮。」
「我會的。」
「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說了半天,江行才發現自己過度興奮,
只知道他叫池千帆,其他再也沒有。
嘖,真的是感嘆值得投資的新人難尋啊!才讓他興奮失態到這地步,
要是平常,他三兩句話就連對方祖宗八代的底細都問出來了哩。
「你家在哪兒?還是你就住在這裡?」
「我……」池千帆頓了口,搖頭。「不用麻煩,等我考慮過後,我會
與你聯絡。」
聽出他拒絕透露更多的訊息,江行也決定不再追問。「那我等你的消
息。很高興認識你,千帆。」他伸手。
池千帆也伸手,與他一握。「我也是,江先生。」他說,雙眼微含歉
意,對於自己拒絕他送他回去這件事。
他不能說的,因為──
這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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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小自 於 2008-12-22 08:54 PM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