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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自己找婆家(上)/(下)BY 擺夷(出書版)

自己找婆家(上)/(下)BY 擺夷(出書版)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15628個瀏覽者
自己找婆家(上)BY 擺夷(出書版)

  文案:

  因為姊姊的出走,讓何子歸跟著父親一起向太子呈勱負荊請罪,可渺小的他,又如何能平覆得了太子的憤怒?
  被一腳踢翻還是小事,何家從此再也翻不了身,何子歸也因此,被太子的幾個好友時時羞辱,藉以替太子消氣。
  而福臨小王爺禎嵐便是其中的帶頭者。
  他看不慣何子歸分明大大傷害了太子的驕傲,卻堅持姊姊沒有罪的樣子,
  讓他穿女裝參加宴會、讓他去騎尚未馴服的烈馬、甚至,還假扮了佛祖,
  故意讓這少年去招惹性格心胸狹窄的十三王子。
  只是,何子歸的單純與執著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分明就是想要讓這少年去受傷的,
  可怎麼真的看見他受傷了的時候,卻又產生了心痛的感覺呢?

  出版日期:2009/02/19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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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冬天,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滿城銀裝素裹。臘梅立在牆角處,如一群安靜的女人,悄悄遞上來她們嫵媚多情的眼神。

  太子呈勱正與朝中青年子弟——所謂的「太子黨」聚在園中賞梅,這「太子黨」裡包括他的堂弟禎嵐,手握兵權的武侯爺養子宗煥等幾個人,席中杯酒交錯,談笑風生。

  禎嵐世襲的封號是福臨,才十八歲,挺拔英武,一雙劍眉像刀削的一樣有力,眼神稍不留意就殺過來,讓人一邊覺得怕,一邊又心跳得好快。

  與禎嵐相比之下,呈勱的相貌就顯得溫和多了,這大概也是呈勱在宗族兄弟間一向很有人緣的原因。

  至於宗煥呢,那是個沉默的年輕人,臉上永遠帶著一種說是疲倦也好,慵懶也好的淡然,好像沒什麼事情是重要的。他是個很少表達自己意見的人。

  呈勱在宗族兄弟間與禎嵐素來最好,親密無間。禎嵐喝了點酒,眼睛裡有些酒意上來,一笑起來,那些安靜的紅梅彷彿都要按捺不住活過來給他敬酒。他舉杯敬向呈勱:「恭喜太子,這會終於抱得美人歸,可惜的就是,若是真成了親,就不能和我等臣子經常耍在一處了。」

  「說什麼話,都是自家兄弟,只會越走越熟,怎麼反而會生疏?」

  呈勱難掩其喜悅心情。這一會皇上下旨,讓呈勱自己選太子妃,挑一位中意的女子,這實在是難得的殊榮。

  「聽說太子所有人都沒有看,直接只問了何子落,你就不擔心她根本沒有傳言中那般漂亮?」禎嵐調侃著。

  「是呀,機會多難得,多看看其他的人也不錯。」有人大著膽子,小小聲地嘀咕著。

  「有什麼好看的?」呈勱既是志得意滿的,又帶著一點點平日裡絕對沒有看過的近似羞意的生澀。

  「也是,畢竟是京城裡的第一美人。」禎嵐已經看出來宗兄非常滿意,所以他的心情也非常好,舉杯一飲而盡。忍不住遞了個眼神給宗煥,因為他們都聽說,在選秀時,呈勱本來起筆想在那張圖上畫個圈,又不捨得,最後畫筆是落在牌名上。太子要了那張畫是想珍藏吧。

  以後可有機會取笑你了。

  「總是要恭喜太子爺的,何子落的父親聽說只是五品官員,難得皇上沒介意。」

  「不知道他們怎麼歡喜呢,現在全京城的女人最妒忌的就是何子落了。」

  禎嵐比呈勱表現得還要高興,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酒。痛飲了幾杯,覺得牆角的梅花更艷麗了。

  呈勱當然也注意到了,知道禎嵐的個性,是由衷地為自己感到高興,微微一笑,正要說話,突然間一個侍衛匆匆忙忙進來,看了一下眾人,小心翼翼地走到近侍跟前去耳語。

  「什麼事?」

  那近侍的臉色有點奇怪,趕緊過來,也小心地貼近呈勱的耳邊:「太子爺,何正滿大人來了,是負荊請罪來的。」

  近侍把「負荊請罪」咬得很含糊,但是大家又都聽得清。

  何正滿便是大家剛所說的,呈勱要迎娶的太子妃何子落的父親。

  聽到何正滿負荊請罪這樣的事情,呈勱沒有把自己的吃驚表現出來。

  一邊的禎嵐也聽到了,杯中酒晃了一下,灑了一些出來,呈勱起身給他使了個眼色。禎嵐又與宗煥很好,所以最後是一行三人藉故離席,出迎到了廳堂。

  雪還沒有完全化掉,當呈勱等人出來時,就看到京城第一美人何子落的父親。

  何正滿上身打著赤膊,背後背著一根荊條跪在雪地裡,邊上還跪著一個半大不大十幾歲的瘦弱少年。

  「何大人,所來何因?」

  何正滿遠遠地看到他們過來了,早已經把頭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起來,「請太子爺安,請小王爺安,小侯爺安。」

  這幾人雖然年輕,但是將來定然是朝野新貴,禮節上是不能缺失的。

  太子呈勱沒有再問第二遍,是由禎嵐接了下來問話:「問你什麼事呢?」何子落嫁的不是他,他當然也沒必要特別有禮貌,所以這口氣是不太好的。而且這樣子,顯然是出了事,而且還不是小事。禎嵐覺得很急躁。

  「出了什麼事?」禎嵐的臉板起來了,聲音也揚高了。

  那聲音冰冷強硬,讓那個跪在一邊的少年子歸忍不住想抬起頭來看看他是誰,只不過硬生生地給忍住了,盡量做得乖一些,盡量讓這些大人們消消氣呀。

  「下官家裡不孝不義的女兒,失蹤了!」何正滿將那句充滿悲愴的話從胸膛裡吐了出來,然後是將上半身完全伏了下去。邊上的子歸聽到的全是父親的恐懼,心也被扯了起來,連大氣也不敢出。

  所有的聽者都愣了。

  就連一向機敏的禎嵐都愣了,什麼女人?皇帝的兒子你都不想要,你想要誰?

  剛才還在園子裡的笑談歷歷在目,此時卻像是諷刺。

  禎嵐有一種想拔劍砍了這個人後丟出去的衝動。他是那種對自己的地位名譽極為珍重的人,絕對容不得別人忽視半分,更何況這件事完全是在他親如兄弟的太子臉上刮了一刀。

  他心裡又是憤恨,又是擔憂,又不敢去看呈勱的臉色,硬生生把脾氣給忍住了,「怎麼回事?」

  「我們找了三天三夜,也沒找到,知道茲事體大,不敢有瞞太子殿下,是以……」他將手上的荊條遞了上去,「請太子殿下責罰!」

  「你以為你有廉頗的功勞嗎?」禎嵐說話素來直接,此時又是在火頭上,暴喝一聲,完全不留一點情面。

  何正滿明白這位小王爺看不起自己,只能拚命叩頭,撞在地上聲聲作響,子歸聽了,心裡好疼,自己若是叩得多些,爹爹就可以叩得少些,這位小王爺應該也不會介意吧。

  「若是太子殿下將我女兒追了回來,任打任罰,就算殺了她,也不能彌補她的錯……」

  「我為什麼要將她追回來?」太子呈勱令人吃驚地淡淡問道。

  「我、可是下官的女兒做了這樣對不起太子殿下的事情……」何正滿實在不敢把那句「怎麼能讓她一走了之」說出口來。

  「她想走,那就讓她走吧。」太子呈勱轉過身去。

  「下官不知道要怎麼樣彌補這件事……」何正滿是又想哭,又想陪著笑臉,一張老臉皺成一團。

  禎嵐很瞭解呈勱的個性,知道這正是呈勱在強壓心中震怒的表現。他對那個女人太好了!

  「你想彌補?」他冷哼一聲,對於何正滿這樣的五品官員,他可能還更憤怒些。大概這一家老小就想把他們的女兒拿來當成一件待價而沽的貴重物品,如果能賣到皇宮後院去多好,哪裡管他們的女兒情不情願呢?

  「何大人,你知道不知道你犯了知情不報之過?你的女兒不是一個人逃走的吧,而你居然在三天後才想來報官……你準備怎麼私下處理這件事?你想隻手遮天嗎?」

  禎嵐在雪地上留下他凌亂的腳印,「我看,有私情也不是一天二天的吧?你準備把一個已非完璧之身的女人進獻給太子嗎?你哪來的膽子,敢欺瞞皇家!」

  「不是我們要進獻,是戶部通知我們說已經把我姐姐訂在選秀的名冊上了!要我們不得不呈畫像!」在一邊的何子歸忍不住開了口。

  禎嵐這一生,還從來沒有被人直接頂撞,一下子反應不過來,這才把眼睛落在何子歸身上。

  就連一向性子冷淡的宗煥都抬起頭來掃了何子歸一眼,想誰膽子這麼大。

  子歸的臉還有點未成熟的圓潤,一看就是平時不太會與人起衝突的孩子,膚色有點黑,眉眼中是帶著幾分俏麗的,但現在的禎嵐卻沒一點兒心情欣賞。

  「你是說,不是你們的錯,是朝廷的錯了?」

  何正滿已經側過身子,掄起渾身的力氣,一巴掌扇了過去,打得何子歸兩眼金星直冒!

  「我沒有說錯,他……」少年轉過眼來,用一種恨恨的眼光看著禎嵐,鼓起勇氣,將他要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他根本不認識我姐姐,怎麼可以就這樣詆毀一個女孩子的名節!」

  禎嵐已經怒極反笑:「小個子,你以為你姐這一走,還有名節嗎?」

  何子歸心裡又何嘗不知道呢?他是最早發現至親至愛的姐姐離家的。

  桌子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帶著淚的信紙,寫了對不起三個字。一起不見的還有自己當成親哥哥一樣的乳娘的孩子陳征。

  對不起,這三個字有什麼用呀,還有,那些淚水是什麼意思呀!

  大家找了三天三夜,爹爹急的睡不著,大媽每天以淚洗面,娘每天急的飯也吃不下,他不知道要安慰誰好,家裡人個個像瘋了一樣,他每天連喘口氣都只能偷偷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控制到現在才不哭。

  因為家裡已經太脆弱太亂了,他不能夠不懂事。

  但,要說這是他和他父母的錯,他死也不承認!這不是他的錯,也不是父親母親的錯!

  一個老人家,一大把年紀,冰天雪地裡,挨著凍,從家裡走過來,跪在這雪地上,就是為了乞求這些連正眼也不會看他們的人原諒他們?

  他們到底有沒有同情心?

  「禎嵐!」已經走了半路的太子,此時遠遠地用斥責的口吻淡淡地叫了一聲。

  禎嵐領會到,那是太子在說,你還覺得我不夠丟臉嗎。

  可是子歸卻誤解了,他以為太子爺的心腸更好,會更同情他們一些,於是忍不住向太子那個方向跪爬了兩步,「太子爺,您饒了我們吧,我願意給您做牛做馬,您可憐我父親這把年紀……」他求饒的聲音和頂撞禎嵐的聲音完全不同,軟軟的帶著哭腔,是人都會有點怦然心動。

  禎嵐心裡氣憤難當,心裡想,你倒是知道用手段,知道柿子哪一個是軟的,抬腳出去,就將子歸踢翻在地。

  子歸疼得只想滿地打滾,他不敢抬起頭來,只敢用眼神,死死地殺著那只黑靴子。

  何正滿不敢去扶自己的兒子,他是個書讀得比較多,但處事不太圓滑,就是大家常說的比較迂腐的那種人,因為官小,平時也沒有出席什麼大場合。「下官知道怎麼做就算是死一千次也不足以讓太子洩憤,下官但凡還有一個女兒,一定讓她給太子做牛做馬!就算是沒有什麼名份,但下官只有一個這麼不成才的兒子……」何正滿此時又慌又亂,他絕對不相信太子準備放過他們,若是現在罰了,出了心頭惡氣,他們可能還不至於太慘,就是現在不罰,才讓他想到了更多更可怕的後果。

  在這樣又急,又怕,偏偏又提到這麼一句時,一個荒唐的念頭就產生了,「下官這個兒子,若是太子還看得過眼,就……收回房裡去吧。」

  他一說完,何子歸就傻了,事實上,連何正滿自己也傻了。

  一旁站著的宗煥就皺了一下眉,心知要壞,他倒是看出來了,這老頭是怕極了,但這樣一說,是把太子當成什麼樣的人了?太子是那種不管什麼男的女的找來了睡一晚就沒事的人嗎?那是什麼身份的人做的事情呀!

  果然,太子平淡的臉已經有些慍怒了,他也沒想到這位風評清正的五品官員何正滿是這樣的人,他理都懶得理,只是說:「禎嵐,走了。」

  禎嵐卻更惱怒了,心裡想著這一對父子可真無恥到了極點,這父親送的女兒跑了,這會兒居然把兒子還送來了。

  大坤國民風開放,男人與男人成親倒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但像目前這樣的情況,也確實是叫詭異了。

  「你這兒子,長成這樣,你也敢拿出來見人。」

  「這個……那請太子就不要看他的臉!」何正滿的身子全如篩糠一樣在抖,打死他也不敢說其實不覺得自己兒子難看。

  宗煥都有點聽不下去了,搖搖頭,轉過身就走,不一會兒也到了呈勱身邊。

  禎嵐快氣瘋了,覺得自己這會真碰到了狠角色,不給點顏色看不行。

  「太子殿下看不上這一口!」

  「啊。」何正滿這才意識到自己剛說了什麼。「我……」

  「我看何大人是要急著給何家再找個靠山吧?令郎長得這樣確實是費事點,不過這世界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沒準還真有人喜歡的,我看就這樣吧,待我稟明皇上,就看看哪一家覺得令郎適合過去服侍!」

  說完了,忍不住瞪了子歸幾眼,見子歸一臉呆滯跪在一邊,根本沒有一點反對的意見,怒火越燒越旺,你不是很能說、你不是很愛說的嗎?你小子不光長得黑,心也夠黑的,還以為你這樣的貨色,太子殿下會看得上?

  趨炎附勢!

  冷冷地補上最後一句,「不過我倒覺得,你不如把他賣到窯子裡去得了。」

  說完禎嵐也轉身向呈勱和宗煥走去。

  何正滿抬起手來,左一下,右一下打著自己的臉,「我、我胡說,小王爺,我都是糊塗了,在胡說、我在胡說呀!」

  可那三人已經消失在遠方。一個守衛走了過來,還算是客氣地說:「何大人,我看您還是請回吧。」

  禎嵐的話像是烙鐵一樣在何子歸心裡烙了下去,燙得全身都是泡,他氣得站了起來,把父親甩開,胃裡有什麼翻攪著,像是要吐出來,又吐不出來,走了一會,才回頭看見父親在白雪中躬著腰,一下子不知道老了多少,一張臉被他自己打得通紅。

  他只能壓下滿心的憤懣,折返了回去,除下身上的衣服,披在父親身上。

  不提何正滿和何子歸是如何惴惴不安地回到家裡。

  一夜之間太子退親,太子妃改為下聘御史大人肖清剛的女兒肖燕蓉。

  接著幾天,何正滿沒有被革職,沒有被牽連到要坐牢,也沒有人來查辦他們,更沒有什麼刺客上門,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風平浪靜。

  只是從那天開始,何正滿每天去上府衙,不管他找誰說話,都沒有同僚搭理。

  本來子歸年紀雖小,但是不少人指望著攀上國舅爺,前來提親的人也不少,這一下子風流雲散,沒有一個人上門。

  就連何家的僕人出門買菜,也備受冷落,買的米砂子倒摻了大半。

  除夕之夜,一家人沒什麼心情吃年夜飯,子歸看著大媽和娘簡直就是用鹹水泡飯,何正滿是每數三顆米粒一定要歎一聲氣,吃完了一家人就各懷心事回房。

  元宵節還是很熱鬧,太子娶親,普天同慶,婚禮奢華無比,滿天都是煙火,一直放到曙光初亮。

  沒有人提到何子落這個女人,好像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一樣。

  何正滿明白了一件事,太子也不想被人知道有一個女人寧願選擇跟著個馬伕也不要跟著他,所以那天他們裸背背上荊條跑去請罪,人仰馬翻地落在京城人的眼睛裡,越是真心誠意要請罪,越是沒有給太子留面子。

  太子給個女人甩了。

  事情真大條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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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冬天過去,春天也就快來了。

  春天一來百花開,福臨小王爺禎嵐突然給何家發了張請貼,貼子上寫得很客氣,三日後在福臨園有一場盛會,特邀何家的小公子出席,不過提了個要求,一定要男扮女裝。

  一家人面面相覷。

  何正滿家中有一妻一妾,逃婚出走的何子落是正室華亭所生,何子歸是何正滿的小兒子,卻是妾室葉井所生。

  華亭是個體態比較豐滿的中年女子。側室葉井的膚色也有點黑,是位相當有主見的人,母子倆長得十分神似,就是不相關的人也能夠一眼認得出他們的血親關係。

  何正滿不敢提到當日所說的話,心裡卻明白大半,起碼這福臨小王爺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葉井爽快,「就扮成女孩子去吧,又不會少塊肉,只當是多些人生經歷。」

  何子歸不服,心裡大叫,誰要這樣的人生經歷呀!

  倒是華亭猶豫,「掉肉倒是不會掉,只不過這流言蜚語的,有時比剜了你的肉還讓人難過呀!」何子歸已經不是孩子,可是卻恨不得撲到大媽懷裡去哭一場。

  葉井苦笑:「是呀,可是我們能和皇帝作對嗎?能和太子殿下作對嗎?就連福臨小王爺,我們能和他對著幹嗎?」

  何正滿也不得不說:「既然如此,那也只有伸出頭去挨這一刀子了!」

  何子歸憤然站了起來,強忍著眼淚,他是男孩子,自然不能想哭就哭,自顧自向自己的房間跑去。

  葉井起身去追,女人的裙擺緊,自然跑不快,就一追一趕,就已經被自己絆到,「啊喲」一聲摔在地上。這下,何子歸再倔也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扶住了自己的娘,「娘,你沒事吧?」

  葉井算是個堅強的女人,這一聲喚也忍不住被喚出了淚花,「孩子……」她的嘴抖了一會,終於吐出了自己要說的話,「活著就是要忍呀!」

  她一把摟住子歸,「我是你的親娘呀,別人心再痛怎麼可能有我這樣痛!」

  「娘呀,我怎麼忍呀!我是男孩子,是沒有名節,可是,別人會怎麼樣想我,別人在怎麼樣想我呀!想我就是要爬在他們床上等他們,以為我是花癡子呀!」

  「娘明白,娘知道,若是那樣,以後又有哪個好女孩肯嫁給你,又有哪個男人肯和你真心做朋友。」

  「娘,這不是我的錯呀,為什麼要我承擔這一切!我什麼也沒做呀!」十四歲的少年終於無法壓抑心中所有的怨氣和不滿。

  「傻孩子,這個世上,若是只是對錯那麼簡單就好了呀。你是現在何家唯一的孩子,你與何家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你得了何家的米何家的鹽被養育長大,也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對的事情呀?」

  葉井摸著自己的胸口,「娘也忍過,天天在忍,時時在忍,娘知道,忍是心上的一把刀呀。有時娘也覺得並不是我的錯呀,可是去爭去吵有用嗎?孩子,現在是何家一起的災難,不是你一個人的,是整個家的,你不是在救自己,你是要救我們所有人呀。只能……」她顫著聲音說:「只能委屈你。」

  緊跟著來的何正滿和華亭聽到了後面的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華亭抹抹眼淚,「子歸,你是好孩子,原不是應該你來受這個罪的。」

  何子歸拚命擦著眼睛,不讓自己哭出來,他站了起來,「我明白的,爹,大媽,娘,你們都放心,我一定會忍的,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一定忍下去。」

  何正滿急急地安慰著,「放心了,等他們出了這口惡氣,就會沒事了,你還小,時間長了,慢慢地誰也不會記得這件事情。」

  「是呀是呀,時間長了就好了!」華亭也在一邊跟著安慰著。

  何子歸站了起來,「那爹,大媽,娘,我請晚安,你們也早些去歇息吧。」

  何正滿偷偷遞上了感激的眼神,是感謝著子歸沒有提起自己在太子府那個荒唐的提議。

  子歸滿懷心思,看到了也沒什麼表示。

  轉眼第三天就來了。

  一大早,一群身著宮廷華服的人就這麼直接闖了進來,手裡有的捧著珠寶盒子,有的是捧著綢緞的錦衣。

  進來了也不行禮,領頭的一個人就直衝沖地衝向了何子歸,聲音尖尖的,「就是你吧。怎麼穿成這樣。」然後就要扒何子歸的衣服。

  何子歸一邊與他搏鬥,一邊叫,「你們到底是誰?」

  那人冷笑幾聲,「自然是福臨小王爺叫我們來的。」其實不用他說也能猜得出來,華亭和葉井都退在一旁不敢作聲。

  那人氣焰囂張,何子歸想到要忍,但仍然掙扎著說:「你們要我做什麼,我自己做不行嗎?」

  那人下手也重,一邊還在說:「奴家是作慣這些的,小公子你就不要和奴家客氣。你也沒什麼不好意思,以後不好意思的事還多著呢。」不一會就把何子歸給扒了個精光,還嘖嘖有聲地打量著。

  何子歸才要一挺胸膛說:「你看小爺哪裡?」

  那人已經拉了一件淡綠色的緞錦給何子歸穿上。

  子歸皮膚有些黑,就算是穿男裝,也都不敢挑白色黃色等等淺淡的衣服,此時穿上綠色就更不倫不類。

  那衣服顏色不適合也就罷了,偏偏領口開得很開很下,倒像是些粉頭招攬生意穿的。子歸又沒有女人的胸部,衣服前那一塊布料沒有地方支撐,鬆鬆地垂了下去。

  子歸怒極,心知那小王爺原本就是要自己扮丑給他取樂的,便想你還有什麼招,你就儘管使出來吧。

  那人把子歸往前一推,壓著子歸坐下,另一個人就立馬擺了一個梳妝鏡上來。那人把子歸的頭髮扯得生痛。

  子歸只狠狠咬著牙不作聲,一雙眼睛就惡狠狠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也不會罵人,心裡來來回回只知道說,你去死去死去死吧。

  那人手藝倒也不錯,不一會就給子歸梳了個高馬髻,把子歸越看越氣。他雖然在同齡的孩子中不算矮,但總歸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高馬髻又本來就只適合於貴婦人中稍微豐滿的成熟女人。

  華亭和葉井低著頭,勸也不敢勸,阻也不敢阻。

  「啪」的一聲,一個人向前一步,做了個半蹲的姿勢,打開了手上的盒子,一時之間珠光寶氣盈滿了整個屋子。

  「小王爺為了公子著想,怕小公子沒這些穿戴,在宴會上失了水準,特地打點來給小公子用的。」

  子歸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謝小王爺恩典!」

  那人才滿意地給子歸插了一頭的珠花,那些珠花很有些份量,壓得子歸的頭都抬不起來。子歸心想這大概總算是熬到結束了,那人卻搖搖頭,「這扮女人,怎麼可以沒有耳環?」

  轉過頭來,語氣冰冷,「兩位夫人,要借針線一用。」

  「這,他畢竟是個男孩子了。」華亭實在是忍不住,若是扮成女孩子也就罷了,可若是穿了耳洞,那就是留下了一輩子的烙印。

  那人仍是用那種冷冰冰的聲音,「小王爺一向嚴謹,容不得做人做事半點馬虎,既要扮,就要扮好,扮得像!」

  子歸閉上眼,也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得不豁出去,便叫了一聲,「娘,我沒事。」他努力做出笑容,「其實我也還真的很羨慕姐姐帶著耳環的,嘿,你們說,我是不是這樣一打扮還滿漂亮的。」說完挑釁地還看了那個宮人一眼。

  華亭實在是待不下去了,自己跑了出去。

  葉井還算鎮定,起身去拿了針線。

  那人隨便揉了一下子歸的耳垂,一針就扎過去了。

  子歸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就是像心頭上被銼了一刀,讓人一陣噁心,然後還沒等那個疼勁過去,另一邊就又來了一下,也不是疼,但是耳朵上又漲又熱,就是難受。

  一對精緻的大耳環就掛在了子歸的耳朵上,那新生的耳洞上掛著這樣大而重的耳環,時時拉扯著傷口,子歸仍然拚命擠出了個笑容,大大咧咧地說:「我走了,哈哈,等我晚上回來吃飯呀。」

  「盛妝」打扮的何子歸一出現在院子的門口,就把所有人給震住了,只不過那一瞬間的震撼過了以後,全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女賓還算笑的含蓄,男賓已經有人在捶桌子了。

  何子歸雖然只有十四歲,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那是個男孩子,眼睛周圍一圈又一圈描得黑黑的,活像兩個銅鈴,腮邊抹得是大紅色的胭脂,一張嘴也塗得像是被蜜蜂叮了後腫起來的樣子。

  就連皇上都在問,那人是誰。

  一邊的太監趕緊上前去給解釋了。

  皇上為什麼在呢?

  這大坤國的皇帝對於男女情愛的事情是格外熱衷了些,總覺得,未婚的男女要在婚前見個面,互相遞點私情什麼的是很有情調的事情,所以,這種邀請著年輕的男男女女開辦的巨大盛宴,是坤祥皇帝極為喜愛的消遣活動。

  而何子歸是不知道這一切的,他也沒有想到在場有這麼多人,領他進來的人,刻意把他的位子安排在前席一個所有人都能注目的地方。

  何子歸被安排坐在一群女賓中間,那些女賓唯恐他是有著什麼瘋病一樣,悄悄站起來換到別席,不一會,整張桌子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他已經看到了不少人在盯著自己和周圍的人一起說笑,他想了一下,終於抓起了面前盤子上的一隻雞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把滿心的憤恨全發洩在撕咬的動作上。

  每一次動作,那件衣服往下滑落時,隱約看得到裡麵粉嫩的乳頭。

  乳暈的顏色有點重,禎嵐居然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末了,露出種不屑的表情,轉過臉來,與太子呈勱私語,「是何子落的弟弟。」

  何子落的名字落在呈勱的心裡,其實還是微微有點不舒服的,呈勱搖搖頭,「胡鬧。」

  禎嵐卻知道他並沒有真的惱怒,轉過身用胳膊去拱宗煥,「你看。」

  宗煥是一早知道他主意的,也是在場唯一沒有笑的,臉上懶洋洋地一副很無聊的表情,「看到了。」

  禎嵐當然知道他不冷不熱的性子,也知道他絕不會為自己高聲喝彩談笑,是他自己忍不住那種要與好友分享略微興奮的心情,所以在一左一右兩位好友都沒有什麼特別表示後,他遞了一個眼神給下屬。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宗族兄弟就站了起來,「皇上,這男人自然要殺敵在前,遇到心上人時,也不能瑟瑟縮縮,需敢於直言向前才是,臣有個建議,不妨請這席中每位男子,就當眾向心上人作一番表白?」

  「甚好,准!」坤祥皇帝很是興奮。

  一下子,所有的女孩子不管性格有多豪放,馬上要當眾被人表白總是害羞的,互相之間都有些計較,暗地與自己想像的強敵比較。

  若有心上人的此時心都怦怦亂跳,既怕聽到些讓心跳加速的詞,又怕這心上人,其實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頭都齊刷刷地低下去了。

  子歸也低著頭,一半是那些頭上的金花給壓的,另一半是只他一人覺得不關他的事,還在吃雞。

  哪裡知道第一位跳出來的白袍男子就已經逕直走向了他,站在他身側,然後向皇帝行了一禮,「適才萬兄的提議甚好,只是譚某口拙,只好向這位譚某喜歡的姑娘邀舞一曲。」

  皇上說:「啊,如此一來,甚好甚好!」便帶頭鼓起掌來。

  子歸不認得眼前之人,但看他形容俊秀,眼似春水,倒不太相信他是有意為難自己,站了起來,將領口又刻意拉低了些,意思是說你可要看仔細了,我是個男的,怎麼可以同你一起跳?那人卻急急將袍袖一擋眼前。

  「哎呀,這位姑娘,譚某雖對你有意,但絕非輕浮無恥之人,姑娘這般拉衣服,就似要將這身衣服脫了一樣,叫譚某……」

  他的樣子雖然狀似害羞,話卻並不含好意,人群早有人哄笑出來,叫道,「他既然喜歡脫,你就讓他脫呀!」

  子歸的手放在胸口處,擋也不是,拉也不是,一時心裡居然涼了半晌,這才明白不是什麼好意。

  不知道這黑壓壓的所有人,有多少人是敵意的,這樣的為難又不知還有多少。遠遠地居然看到了坐在首席的禎嵐,一臉張狂地笑,好像在說:「小子,你難道以為我整不死你?」

  一家人的臉都慢慢浮了上來,子歸不想起衝突,「你走吧,我不會跳。」

  「雖然不會跳,但是皇上……現在可等著看你跳呢?」說完一伸手,也沒看出來使了勁,居然就把子歸給抬了起來,子歸拿著的雞腿就骨碌一下給滾了下去。

  場子裡俱是一靜,這笑聲就像休息了一會,精神更振作地響了起來。

  「這位小公子,是還沒有吃飽嗎?」

  子歸的臉是黑了,不是紅了。

  「這人是哪家公子呀?」全是互相詢問的聲音。然後又是瞭然的聲音。

  哦,就是他呀。

  是他呀。

  那個他呀。

  那姓譚的將他一帶,鼓樂聲就響起來了,子歸從來沒有學過跳舞,穿的又是女人的衣服,四肢僵硬,裙子絆得他東倒西歪。也不知道手應該怎麼伸,腳應該怎麼伸,耳邊就是聽到一陣陣,熱浪一樣的笑聲。

  那姓譚的動作卻很快,推著他,拉著他,拽著他,讓他不停地在東倒西歪中旋轉,等到一曲終了,譚公子站定了是面不改色,子歸是氣喘如牛,人被帶著轉了好幾個圈,噁心地想吐。

  身上那件衣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滑落了開來,全敞開了。

  久未見過陽光的肌膚,有一種處子獨有的光芒,因為年齡小,臉上的單純無措和裸露出來的部分擺在一起居然有一種奇異的淫邪的味道。

  雖然子歸是男孩子,但是被全場這樣熱辣辣的眼光盯著,就像是被一眾一眾的箭,在他毫無招架之力的時候從四面八方射來。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拉緊自己的衣服,沉默地站著。

  那姓譚的,看了他一眼,似也有些猶豫,但是仍然堅持把戲演足,舉起袖子半掩著自己的臉,「姑娘,譚某,喜歡你的,豪放……」他聲音不大,全場卻早就削尖了耳朵在聽,然後一聲聲地傳開了,「豪放……」「豪放,哈哈……」「豪放……」

  「不過這姑娘可真是一點胸脯也沒有呀,就不知道抱起來什麼滋味!」

  子歸漲紅著臉,抱著自己。

  譚某便走了下去,子歸清清楚楚地看到禎嵐與他打了個暗號,然後飲了口酒,子歸若是眼睛能殺人,早就將他給千刀萬剮。

  另一彪悍的青年也已起立,大踏步地走了過來,衝著子歸一抱拳,「在下肖燕傑。」

  人群裡微微騷動了一下,「那不是新的國舅爺嗎?」

  與剛才譚某相比,這位國舅爺是一點兒也沒有掩飾他對子歸的敵意,那種向心上人表白的柔軟心情在他身上就是壓根找不到。

  他躬身向上席的人行禮,然後站了起來說:「我一向不喜歡女孩子太過柔弱扭捏,一心要找一位巾幗英雄,是以,能否請讓在下一試姑娘。」

  也不待子歸答話,拍了一下手,說:「帶馬!」

  一頭高大健壯的棗紅馬被帶進了場,那馬足有一人多高,毛色油亮,一聲長嘶有如驚雷,馬蹄在地上一刨,就有一個淺淺的坑出現。

  「這馬很厲害呀,像是傳說中的寶馬呀。」人群中一陣驚歎。

  「若姑娘能有膽色騎上這馬,我肖燕傑定對姑娘心服口服!」肖正燕其實年齡並不大,說話卻故作低沉,一副老氣橫秋狀。

  子歸心裡暗暗咒罵,誰要你喜歡,你喜歡誰誰倒霉!誰要你服氣呀,你服氣到你奶奶家服去,關我什麼事呀!

  可是,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眼前的人,就連皇帝也是。

  應該說,就連皇帝都眼睜睜地想看著自己能怎麼出醜,皇上在等著看自己到底能丑到哪裡去。

  子歸不會騎馬,但他已經懶得說這句話了,說了有什麼用呢。

  他轉過身向那匹高大的馬走去,馬警覺到了有生人靠近,發出一聲嘶鳴,把子歸嚇得站在原地屏息了好一會靜靜地與馬對視。

  全場都靜靜的,等著子歸的下一步動作。

  子歸慢慢走了過去,小心地抓住了韁繩,那馬一下子揚了起來,子歸迅速鬆開了手,人踉蹌了一下。但他倒沒有死心,終於又一次抓住了韁繩,腳也踏上了馬蹬子。

  可是,因為他穿的是裙子,所以腿不能完全伸開,只是舉起來蹭了那馬一下,人就已經掉了下來,摔在地上。

  那馬繞著他走了好幾步,誰也不知道馬此時在想什麼。

  全場大氣也不敢出,居然都有點小小地擔心,這要是給馬一腳踏上了呢?

  肖燕傑走上前去,說了句,「得罪了!」一把撕開了子歸裙子的下擺。

  風一吹,那裙擺就飄了起來,露出了光潔修長的兩條腿,子歸的兩條腿無處遁形,緊緊地夾著。

  春天只是暖和,並不是熱,子歸不知道自己是心冷,還是那兩條腿覺得冷,就抖了起來。

  那兩條腿出奇地修長,就算是沒摸上去,但是好像那種光滑和彈性都能握在手裡一樣。

  禎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趕緊舉起杯子,喝了口酒。

  肖燕傑像是得到了什麼暗號一樣,抱起子歸就給甩上了馬。人群裡有人「啊」了一聲,不少女人迅速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子歸已經白著臉坐在了馬上。

  比自己想像中還高,就連剛才他要仰著看的肖燕傑此時他都可以俯低著頭看。

  那馬或許正在奇怪,為什麼坐上來的不是主人,不安地用蹄子刨著地面。

  子歸緊緊地拉住韁繩,感覺到了手心裡滲出的汗,出了聲,「要我往哪兒騎?」

  就連禎嵐都愣了一下,又喝了杯酒,壓住自己內心的一種驚歎,「他還很有種。」

  但是……這好像也是一種無形的兩個人的戰鬥,禎嵐在一種有點憐惜的佩服中又格外加深了那種他的權威是不能讓人挑戰的決心,所以在肖燕傑再次向他遞過來詢問的眼光時,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本來是只準備嚇嚇這個孩子的,讓他當眾跪下來求饒,或者痛哭著他不敢,畢竟他才只有十四歲不是嗎?

  一個十四歲的不會騎馬的孩子。

  然後就饒了他。

  可是……他居然在問,要他往哪兒騎,那就不得不逼著人給他開個染坊了。

  肖燕傑的手一揮,就像是禎嵐自己的手擊了出去,那馬被一拍,就以風馳電掣的速度飛奔了出去。

  子歸在一開始跑時就知道自己一定沒坐對,他的身子好像是滑到了一邊,兩條腿像是被扭著。

  他的腿根本不知道怎麼用力,他不知道他夾著馬,只會讓馬跑得更快,但是他真的覺得他快滑下去了。屁股在這馬上被顛得他每次落在馬上時都覺得換了個位置而且屁股很疼。

  這樣的速度,子歸只覺得風都可以像刀子一樣在臉上刮了,他的手也很疼,韁繩在被大力地拖向前,粗糙的麻繩磨破了子歸的手。

  子歸怕自己不是鬆手,就連鬆口氣都要掉下去。

  若是子歸有經驗,就知道這種馬是軍馬,受過良好的訓練,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跑起來,也能在很短的時間減慢速度,可是偏偏他不知道,而且人在極度的恐懼和緊張下,是叫都叫不出來的。

  若是他能叫出來可能就好了。

  或者有人知道這個時候他不叫並不等於他不怕就好了。

  子歸大腦裡什麼都沒有,在那匹馬一轉身,從馬上跌了下去時,他都大腦裡一片空白。

  全場一陣騷動,有的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

  子歸的身體和那身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裹在一起,靜靜地躺在場中央動也不動。

  所有人都有點說不出話來了。

  宗煥站了起來,根本不看場中央,「我累了,先回去了。」

  禎嵐給自己滿了酒杯,惡狠狠地飲下,站了起來,「把何家公子抬回去吧。」

  那天後,何正滿仍然過著和同僚沒有話說的日子,那天後,福臨小王爺倒沒有再找他們的麻煩。

  何子歸的腿傷了後,找了醫生來治,因為年輕恢復得很快。

  他總算是知道,一個人做一件事不管是有意無意的,但只要別人認為你錯了,就不可能會有什麼原諒。

  一轉眼兩年過去了,有很多事情都沒有改變,何家的朋友親戚仍然遠避著他們,沒有人願意給子歸提門親事。

  子落也還是沒有下落。

  子歸總記得那一年格外冷的冬天後的格外明媚的春光。

  但是,何子歸再也沒有玩過雪,在他內心深處的地方,似乎也總有一片春風吹不到的角落,此後好多年,何子歸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麼不快樂,為什麼上天給他的命運就是這般的不一樣。

  當然,這兩年裡還是發生了一些事,比如,太子喜得貴子後,又前前後後娶了兩位佳麗。他們應該把太子選妃這件事給忘了吧。

  這樣看起來,好像何子歸與福臨小王爺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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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柳絮又在天上飄時,正是一年春來早。

  一條古巷的巷口出現了一道身影,是十六歲的何子歸。

  他高了些個頭,膚色還是偏黑,兩耳邊上是故意垂下來的頭髮,為了遮住耳朵上曾經穿過耳洞的痕跡,雖然那裡其實早已不明顯了。但也許就是出於某種理由,他連一點引起別人猜測的可能都不想有。

  他剛從盲眼的乳娘陳媽家出來。

  因為陳征與何子落一直沒有消息,乳娘陳媽受了遷怒算是被何府給趕了出來,沒曾想,她一個人把眼睛也給哭壞了,算是半盲的人,根本做不了什麼事。

  何子歸戀舊孝順,倒是時常來照顧她。

  在子歸腦子裡還浮現著剛才陳媽坐在自己面前,然後像能發出光一樣露出微笑在說:「少爺呀,做母親的心,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自己好,我有時也知道我這樣想很自私,很對不起何家老爺……可我有時真的覺得,他要是真的喜歡大小姐,他就算在我身邊,守著我這麼一個老婆子,我也不會快活,我現在有時只要作夢,想一下,他守在大小姐身邊,覺得很開心,而且,像大小姐那樣天仙的人給我們陳家生了個兒子,我就……」

  子歸吃驚的看到那個乾瘦的女人說:「二少爺,我就算是死了,又有什麼關係呀!」

  子歸也經常作夢,他夢的倒是子落拍起他,對他說:「走,我們一起走。你也來吧,和我和陳征大哥一起走。」

  醒來時,他還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聽著大媽的數落,還有娘要自己忍的教訓,照顧快瞎了的陳媽。

  子歸不是不心酸的。

  他記起,這附近有一座古廟,聽人說還很靈驗,就順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去拜拜佛,請佛祖保佑,也許能改改運也說不定呢。

  子歸懷著心事,沿著山路向上,哪知走到半山腰時,就見幾個守衛牽著幾匹馬站在那兒,其中一匹棗紅馬格外眼熟。

  子歸心裡格登了一下,心知可能碰上了不想碰的「熟人」,掉轉了身子,趕緊穿進了樹林子裡,哪裡知道他這麼一穿,反而引起了那幾個守衛的警覺。

  「誰?是誰?」

  一邊說著,一邊包抄過來。

  子歸當然也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但是與武生比卻是相差甚遠,不一會就被他們給抓住了,從樹林裡給揪了出來。

  「放開我,我……」

  「說,你鬼鬼祟祟地是想幹什麼?」

  「我……」

  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出了什麼事?」

  邊上的守衛啪地站直了要行個軍禮,抬起的胳膊肘硬生生地把子歸的眼睛給打著了。

  吃著痛的子歸摀住一隻眼睛,一副獨眼龍的姿態和禎嵐迎目對上了。

  禎嵐就這一眼居然也認出了子歸,心居然還很猛地跳了一下,心裡閃出來的第一句居然是,他長高了。

  子歸第一眼看到的也是禎嵐。

  禎嵐穿的是出來遊玩的便服,雖然是件便服,但色澤艷麗,料子考究,朱紅色的袍子顯得人格外地出類拔萃,頭上戴著的髮冠,碧瑩瑩的似是不太起眼,但用膝蓋想也知道沒準還是什麼價值連城的翡翠做的。

  子歸再一掃眼就看到山上走下來的一共是四個人,都是他認識的。

  那個棗紅馬的馬主肖燕傑,那個硬拉著自己跳舞硬要說自己豪邁的譚某。

  還有一個人是之前老是和禎嵐在一起只不過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怪人。這算是子歸第一次比較認真地注意到他。雖然已是春天,仍然裹在一件狐皮大衣裡還帶著氈皮帽子,彷彿極其怕冷。

  露出來的髮絲是紅色,鼻樑高聳,眼睛的顏色也似與漢人不一樣,一看就知是有異國血統。

  只聽到父親好像叫他作小侯爺,那麼也是所謂的達官貴人了。

  蛇鼠一窩!

  子歸根本懶得理這些人,扭過頭去,不想再看他們一眼。

  身邊的守衛卻硬是要壓著他向他的主子行禮,子歸非常生氣地搖擺著身體,想擺脫他壓住自己頸部的手。

  「你幹什麼,放開我!」

  那雙手讓他想起了給他穿上女裝扎出了雙耳洞的手,同樣的蠻橫不留一點情面。

  「好了,放開他吧。就他那把力氣,你看他能刺得死隻兔子嗎?」禎嵐用還算溫和的語氣說。

  那守衛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稟告小王爺,小人看他一個人躲在樹林裡鬼鬼祟祟的,怕他要對各位大人不利,有什麼鬼把戲,所以才將他擒下。」

  「就是不想看到我們唄。」

  子歸肚子裡冷哼,你們也心知肚明。

  「行了,放他走吧。」

  子歸給搞愣了,倒沒想到這麼快被放過,那守衛推了他一把,「還愣著做什麼?」

  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發現那另外三人還在打量自己,福臨小王爺倒是連頭也沒有回,逕自牽了一匹黑色的馬,拍拍馬鞍,用一種不耐煩的語氣說:「走了,昱文,你不還有事要趕回去嗎?」

  昱文顯然就是指那位姓譚的,他是在場唯一一位露出了溫和笑容的人,還沖子歸點了點頭。聽到他的名字,子歸知道他是誰了,譚昱文少年成名,十六歲就當了狀元郎,被皇上指親,是當今的駙馬爺。

  子歸可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心裡冷哼了一聲,禎嵐對自己那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讓他微微鬆了口氣。邁步向山上繼續走去。

  他的身影剛在拐角消失,禎嵐就從馬上下來了,「你們都先回去吧,我跟去看看,哦,宗煥,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習慣性地又叫宗煥,令他有點意外的是,宗煥猶豫了一下,居然點了點頭。

  昱文搖搖頭,試圖想阻止禎嵐,「算了,別玩了。」

  禎嵐無辜地笑了一下,「我沒打算做什麼呀。」

  肖燕傑最小,不甘心被甩開,說:「你們在做什麼,我也要去。」

  「你還是乖乖地跟著昱文先回去吧。」說完,禎嵐已經展開輕功,身影朝前方掠去。

  宗煥是連聲再見也沒說就跟著也跑掉了。

  昱文心知要想阻止禎嵐是不可能的事情,禎嵐做的決定也沒有人可以更改,就連他們幾個交好的人,都不要想著輕易得罪他。昱文對拖著好奇心想跟上去的燕傑叫道:「走了!」

  禎嵐不一會就追上了子歸。腦子一轉,他先一步閃進殿堂裡,隱藏在佛像後面。

  後來一看,宗煥也不知道跟到哪裡去了,半天沒露面。

  等了一會,外面有動靜,是子歸也走進殿堂之中。

  大殿裡空無一人,佛前供著由香油點著的燈長年燃放不熄,子歸走上前去又往燈裡續了些香油,然後才在蒲團上跪下,拜了幾拜,輕輕地說:「佛祖呀,不知道您能不能聽到我說話。」

  他的聲音安祥和靜,頗為悅耳,禎嵐豎起耳朵要聽時,外面卻又一片寂靜,心裡好生失望。

  子歸卻又突然出聲,「佛祖,您法力無邊,自然是知道三生六界之內的所有事情,所以想來請您幫個忙。我也知道要用我們家這點小小的事情打擾您很不好意思,但不曉得您知不知道家姐的消息,她現在是不是平安無事,有沒有人欺負她呢?」

  禎嵐本來是好奇多過不高興,這會兒聽到他提起子落,倒是惱火起來,心裡冷笑,武斷地想,果然他對他姐走又是跟誰走的事情應該並非是一無所知,早已知情,自己也沒冤枉他們。

  「我也不再盼望家姐回來了,只盼著您慈悲為懷,一定要好好照顧她,若是能給她托個夢,就要她不要記掛著家裡面,我現在長大了,以後一年大過一年,我能照顧好家裡面的。」說話間,禎嵐聽到外面又沉默下來。卻不知道是子歸在偷偷地擦眼淚。

  「家裡一切都好,爹昨天領到的俸祿還漲了,雖然不多。大媽前幾天傷風了,現在她也大好了,你大可以放心。娘前些時候給我縫了件新衫,可惜你看不到。」

  子歸語氣故意裝得輕鬆起來,說著說著就把眼前的佛像當成了子落,連敬語都給省了,絮絮叨叨地,開始說個沒完,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聽得禎嵐在後面直皺眉頭,覺得自己純屬無聊,實在是浪費時間。

  「陳征大哥真的和你在一起嗎?如果是真的,他就是我的姐夫了……」

  哦?還有名有姓地都道出來了?果然是真的,逃婚加私奔,一對狗男女,這一家人,不說也罷。

  禎嵐不滿地想著。

  「就希望你們還在相親相愛……陳媽今天還說,會有小寶寶呢……就是可惜我這個當舅舅的不能看到他。至於我呢……」子歸的聲音裡充滿了迷茫,不知道為什麼,禎嵐心裡也微微緊了一下,怒氣有點降低。

  子歸這次的停頓並沒有多久,努力控制自己聲音裡的抽氣聲,終於那聲音裡崩塌了,淚像洪水沖過堤岸一樣氾濫出來,「可是……佛祖,我不好,我真的很不好。」他撲倒在案前,大哭起來「我很想幫幫爹,幫幫大媽,還有娘,讓他們開心起來。可我做不到,我知道爹、大媽,還有娘都想改變現在我們家的狀況,您知道,沒有人理我們,沒有人和我們作朋友,我每天出門都低著頭,這,這比讓我們直接死了還難受!」

  子歸平時裡不聲不響,但這一瞬間爆發,把這幾年的怨氣和悲憤都發洩了出來。那種覺得命運的不公,感歎自己的不幸,還有對壓在自己身上的種種壓力的無能為力,全在這個時候迸發出來。

  「佛祖,您能真的為我指點迷津嗎?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我都願意。」

  這樣的話,就連禎嵐都莫名其妙地帶了一點點不知道哪裡來的惻隱之心。

  「我剛才上山時在半山腰碰到了四個人。」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子歸提到了自己,禎嵐還有一點點緊張,沒有注意到子歸的語氣根本不改那種悲憤,還加上了另一種強硬。

  「那是我的四個敵人。」

  禎嵐從那種有點同情的柔軟,一下子被點著了火,變成了暴怒,就想馬上跳出去,狠狠地扇這個小子幾巴掌。

  本來就是你們家的錯,你自己家的姐姐跟人跑了,對你們家毫無責罰,要人把皇家的尊嚴放在哪裡?你的老爹還能拿著朝廷的俸祿,你以為不是我們放過了你一馬?我們明明是可以把你整得連死都不如!

  你、你、你!你居然還不知道感恩圖報!

  「那個太子,可以在全天下的女人中任意挑,我的姐姐為什麼不能挑自己喜歡的男人?那個小王爺,明明不關他什麼事,又不是他的老婆跟人跑了,他憑什麼硬要出這個頭?」

  禎嵐氣炸了,他從來沒有想到有人在自己背後——不,是當著自己面指著自己的臉這樣劈頭蓋臉地罵自己。

  「那個駙馬爺,讀了這麼多年的書,見到自己的朋友惡意去傷害別人的自尊和感情卻不知勸戒,反而助紂為虐,把聖賢之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子歸越罵越起勁,現在要他放過罵誰他都不依,「還有那個什麼國舅爺,要不是我姐跑了,國舅爺輪得到他嗎?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還急著想在什麼太子爺、小王爺、小侯爺、駙馬爺面前表現!沒有一點自己的主見!」

  子歸罵得自己都有點喘不過氣來,口裡的話就跟口袋打翻了,裡面的豆子一樣蹦了出來。

  「還有那個小侯爺……」他自己並沒有和宗煥正面起過衝突,一邊想一邊換氣,「那個小侯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還留著紅頭髮,眼睛跟假的似的!」子歸畢竟還不是一個惡毒的人,罵了半天,其實心裡的怨氣又解開了,倒想小侯爺並沒有直接加害於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不過我也不瞭解他了,也許是怪錯了!嗯,也許他挺可憐的,被那幾個壞人給欺負,也沒法出來為我說話。」

  他一番少年天真,異想天開地編起故事來。

  有扇窗戶突然間晃動了一下。發出了吱啞一聲。

  禎嵐心知是宗煥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估計是在把風,以免一些閒雜人等靠近。但對於宗煥被罵得最輕,子歸還替他找了個理由很是不滿,就咳嗽了一下,他一咳完就知道自己行跡敗露,正準備站出去。他考慮著怎麼樣出去處罰這小子,要把他扒光了給吊在外面,沒有人來就在這兒給凍個幾天幾夜算了。

  子歸當然是聽到了這聲咳嗽,但是他一門心思還沉浸於自己和佛祖的對話中,趕緊重新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問:「佛祖,是您來了嗎?」

  禎嵐的腳頓在地上,萬萬沒想到這小子犯了傻。一下子還沒了主張。

  「您是來指點我的嗎?」子歸仰起他虔誠的臉,萬分誠懇地閉上眼睛,「請佛祖大發慈悲。」

  禎嵐都樂了,心想,這可是你自己傻,自找的,可不能怪我。他心裡轉了一百個念頭,都是要讓子歸不好過的,狠狠處罰這小子的念頭,要他比現在更痛苦一百倍一萬倍,所以禎嵐最後想出了一個主意。

  「那我就與你說吧!」禎嵐開口說。

  子歸與禎嵐只打過兩次交道,又是兩年前,當時禎嵐說話氣勢凌人,在子歸看來十分惡毒,這時禎嵐是用十分溫和的語氣在說,子歸是一丁點兒也沒有懷疑,他情緒激動,只當自己虔誠拜佛,處境又十分悲慘,讓佛祖同情,所以前來點化自己。他只是一聲聲地喚著,情真意切,「佛祖、佛祖,您真的在這兒,在聽我說話?」他伏在地上,又是激動,又是興奮,大氣也不出。

  禎嵐當然是更加惱怒,心裡想你剛在山半腰那樣的無禮,我還打算就算了,原來你還存了這樣的一些心思,你對佛祖倒是很尊敬的,誰給你的膽子,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

  「你們家的難處,我也知道。」禎嵐倒是還怕他聽了出來,把腔調改了個十足,「福臨小王爺自然都是些你惹不起的人。」

  子歸黯然說:「弟子慚愧,這只是一片癡心妄想。」

  禎嵐心裡冷哼了一下,口中語氣不改,「但是要扳倒他們也不是一點機會也沒有,就看你有沒有決心。」

  「決心?」

  「這世間大多都是子憑父貴,妻憑夫榮,你若是個女孩子家,自然只要找到一個與他們同樣位置的男人嫁了過去,你的地位就不一樣了,你的地位不一樣,你家的地位自然也就不一樣了。」

  這層道理子歸何嘗不明白,可媒婆見到他們家都是躲的。若是有人願意與他成親,那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喜事。

  「可你是個男孩子,若是你想改變目前的一切,即便是有位傾權高官的女兒願意嫁給你,你也不能答應。」

  「佛祖,弟子還沒有心上人。」

  「哦,也好,」禎嵐也不知道自己對聽到的滿意不滿意,沒有心上人當然也是好事,不過不與心上人分開就少了一層打擊。不過也罷了,光是以後再被人恥笑這一場癡心妄想的舉止就足夠了。

  「雖然你是個男孩子,但也不是沒有一點辦法可想,你要是有能力讓一個與福臨小王爺身份相當的人愛上你,納你在他的羽翼之下,福臨小王爺又能奈你何呢?」

  「可是?」

  子歸確實是有點猶豫,但是佛祖的話是有誘惑力的,更重要是佛祖是抱著多麼慈悲的心來關愛他這麼一個像凡塵一樣的小人物呀!

  「佛祖,您不知道,我身上發生過一些事,我想京城裡,不要說女人,就連男人也是沒有人喜歡我的。」他想到自己身著女裝,半裸著出現在京城那些顯赫人物面前,就覺得那種恥辱感怎麼也洗刷不掉,那麼丟臉的一個人,誰還會喜歡呀。

  「我擔保我說的這個人,從來沒有聽說過你過去的事情。」

  子歸從伏著的姿勢變到了抬起上身,吃驚地聽著,眼睛裡也閃出了異彩,就好像一個絕死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帖良藥。

  「而且那個人也一點不怕福臨小王爺。」說自己的稱諱還真的有點彆扭呀,禎嵐心裡想,「那個人就是皇帝的親兒子,十三王子涪悅。」

  子歸倒是沒有聽說過此人,虛心請教,「那我應該要如何做呢?」

  「涪悅是個瞎子,所以性格有些孤僻,外界的事情他是從來不去過問打聽的,他自然是看不到你的外表,你也不用以色服人,便在別的方面多花些心思吧,涪悅就住在那個不度山莊裡。以你一個男人的身份,若是想真的結為夫妻是不大可能,但是能成為十三王子的男妾倒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

  涪悅心高氣傲,心胸狹窄,他怎麼可能看上你。

  子歸倒不覺得瞎子有什麼不好,「不度山莊?是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意思嗎?」在子歸心裡有同情,還有一點點——沒準他也會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和期望,「這世間的人有的長了眼睛也不一定看的明白,是瞎子的,也許反而能看得到別人的心吧。」

  他這種隨意感歎,聽在禎嵐耳朵裡可百般不是味兒,但是現在是他布了局,就等著子歸往裡鑽,要有一天,把何家對呈勱,對他們所有人的傷害一併還了回去。

  所以禎嵐也不便多說什麼,免得露出破綻,正在想著自己就這麼消失好,還是要打個招呼。就聽著,子歸用很卑微、很軟、很柔的聲音在懇求:「佛祖大人,您能經常來嗎?」

  嗯,這個……,禎嵐心裡暗忖。

  「我知道這個請求太過分了,您這樣忙,哪裡有工夫理我呢?而且您剛才還聽了我那麼多廢話。

  在等不到想像中佛祖的回答,子歸用讓禎嵐動容的寂寞和失落在說:「我就是想您能和我說說話……」

  何子歸十六歲,沒有一個朋友,更不要說是同齡的。他即使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也要裝著懂事、堅強,不能惹麻煩,要乖。最親近的親人不會給他出主意,不會聽他的傾訴,更何況大人們永遠覺得自己才是比孩子更煩惱的人,哪有什麼時間來聽孩子在想什麼呢。

  但每個孩子心裡總存著些渴望,夢想,哪怕很小,很微弱。

  佛祖的聲音很溫和,很慈善……讓人真的還想再聽一會。佛祖真是救苦救難的佛祖,這般慈悲,有耐性。讓他想能在一起多待一會,這個願望是不是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太奢侈呀?

  若不是這般的寂寞和無人溝通,子歸也許並不會這樣輕易地就相信了真的有佛祖的出現,真的能和佛祖對上話。

  「咳,我自然是忙的,不一定能有空,不過這佛門的事情,講的就是一個緣字。」禎嵐終於在沉思片刻後開了口。

  「是呀,有緣自然還是能見的。」少年以從所未有的熱情理解著這個字。然後又多叩了幾個頭,終於起身懷著這兩年來第一個甜蜜的夢想走了。

  他相信他與佛祖是有緣的,畢竟這個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和佛祖對過話,不是嗎?

  窗戶外出現了宗煥的身影,「你打的什麼主意?」

  「什麼主意?這小子你不覺得很欠揍嗎?你聽他說我們四人的話了,那是人話嗎?要我網開一面放過他,不給他點教訓是不行的。」

  宗煥沉默了一會,難得地表明了態度,「我倒覺得他說得並不錯。」

  「你什麼意思,我告訴你,這件事,你可不要扯我的後腿。」禎嵐也難得不悅地面對宗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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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不度山莊外的樹林裡。

  何子歸從早上到現在已經轉了半天還沒找到出路,又累又渴,連肚子都在咕咕地叫,那些樹全都長得一模一樣。

  他環顧四周,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又走過哪些地方,他擦了擦汗,找了棵大樹,坐下來休息。

  看來,要找個什麼法子給樹弄上標記了,但是這麼大的林子,一棵棵地做標記,到什麼時候才能穿過去呀,子歸沮喪地想。

  說他死心眼也好、鬼迷心竅也好,他聽了佛祖的話,是一心一意要找到那位涪悅王子。

  就在這時,一枚石子不知道從哪裡飛了出來,擊打在前方的樹幹上,一個聲音傳了過來,「跟上!」

  子歸嘩地站了起來,「佛祖?!」

  那聲音卻沒再響,只是又一顆石子擊打在前方的樹幹上。

  子歸趕緊站了起身行禮,「佛祖,您慈悲為懷,我什麼也沒有侍奉過您……」子歸想到自己連什麼香油錢都沒有給過,此時羞愧難當。

  這裡當然並沒有什麼佛祖,只有一心想讓子歸趕緊與十三王子見面的禎嵐,他就知道這小子什麼也不會,連這點淺薄的五行之術都解不開。

  略有些不耐煩的聲音繼續傳來,「快跟上。」

  「是!」此時那種沮喪的、疲累的、茫然的感覺全都不翼而飛,子歸歡欣鼓舞,他跟著那石頭子兒,心裡想:「佛祖可真是法力無邊呀!不光是廟裡,連樹林裡都有佛祖,簡直就是無所不在呀!果然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佛祖呀!」

  不一會就真的穿過了樹林看到了那所巨大的宅第。朱紅色的門牆磚瓦卻沒有什麼暖意,反而有股子與世隔絕的清冷。

  「謝謝佛祖。」子歸對著樹林拚命作揖鞠躬。

  「行了,你去吧!」禎嵐想當然就是不耐煩。

  「嗯,對,好!」子歸拔腿就往那所宅子裡奔去。跑了幾步,又跑了回來,衝著樹林叫,「佛祖、佛祖!您沒走吧?」

  你怎麼這麼多事呀!若是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下屬僕人,禎嵐都要一腳踢出去了。可……為了日後……要忍。他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來。

  子歸低著頭,「您會一直看著我嗎?」

  你有什麼好看的!

  子歸繼續低著頭,「請您不要討厭我,也不要覺得我黏人,佛祖,真的請您一直保佑我!」

  禎嵐壓下心裡的煩躁,表現得極為和顏悅色,「你快些去,莫要誤了你見他的黃辰吉時!」

  這個人怎麼騙起來還要這麼麻煩呀!

  「嗯,我走了,佛祖再見!」說是走,腳步卻還黏在原地,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好一會,子歸用那種特別無助加無辜的聲音說:「佛祖,我好怕……」

  禎嵐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人,拖拖拉拉的,那種不顧別人的眼光還要吃雞、不會騎馬還敢問你要我騎哪兒去、在廟裡高聲叫罵的現在統統不見了,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禎嵐他身邊的男人別說是主子,就連奴才也從來沒有一個人說自己怕什麼。當然,他也不想想哪個僕人會在他面前說個怕字。

  我和你很熟嗎,禎嵐現在已經完全忘了是自己把這攤子事給攬上身的。從小到大,就算是同族兄弟姐妹之間也從來沒有誰這樣公開地表現出依戀,他覺得自己簡直渾身都要癢起來了。這人,這簡直就是個小鼻涕蟲!

  怕什麼,我又沒把你拿去餵老虎。

  然後就聽著子歸還在說:「他要是不喜歡我怎麼辦?」

  子歸的不自信,不確定,禎嵐在這個時候是根本沒有體會到的。

  他說一句,禎嵐就在心裡跟了一句,我還擔心他喜歡你呢。

  這什麼人呀,真的很沒用,要報復處罰這樣的人,自己是不是瘋了,難道真的要和他一番見識,真的就想拂袖離去。

  但在廟裡被子歸罵的那幾句又浮現在楨嵐的心裡,惡意又重新升起。

  「佛祖,你在這兒等我好不好。」

  禎嵐心裡發了好大的一場脾氣,狂風怒吼,你家小王爺我很閒嗎,要我等你?在這兒吹風曬太陽?

  「佛祖,我不認識回去的路,我怕我一會兒又困在這兒了。」

  佛祖能說什麼呢,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話,請佛容易送佛難。

  禎嵐躲在樹上的時間並不長,或者說是沒他想像的時間長,期間還真有幾隻小鳥飛過以為他也是木椿想在他身上鑿個洞或者想找個什麼地方可以做窩。

  瞬間,幾隻小鳥就射殺在了眼前。

  子歸回來了,樣子還算平靜。禎嵐的石子一彈出,他就衝到某棵樹下抱著樹很拚命地搖了一下,「好佛祖,佛祖好,您真的沒走。」雖然並不是楨嵐躲著的樹,不過禎嵐有種真的被他抱著的惱怒和不好意思的感覺。

  見鬼!

  然後子歸看到了樹下的小鳥,「佛祖?!」

  他又驚又疑,心想慈悲的佛祖,眼睜睜看到幾隻小鳥就這麼無緣無故地從樹上跌死了,一定很難過,就地挖了兩個坑,把小鳥給埋了。

  禎嵐等得臉上身上簡直都要抽筋了,還聽著子歸在說:「我佛大慈大悲,為了給你們一個安身之所,是以讓你們跌在我的眼前,讓我來給你們安葬,讓我有機會能積點德。希望你們能有機會投身到一個好人家,來世定要感謝佛祖,多多敬香。」

  禎嵐想等這個話癆多說點和涪悅的進展也沒有等到,有點小小的挫敗感。只是盡職盡責地把他帶出了林子,臨分手時,當然,又少不了耳朵起繭。

  連著幾天,禎嵐都暗中充當這個佛祖的角色,但這個佛祖的角色也沒幹嘛,就是每天早上去樹林裡多練一會彈指神功,又練一會輕功,再練一會傳音入密,然後就是忍耐著子歸用那種軟趴趴沒骨氣的聲音叫自己佛祖。

  「佛祖,我不記得路,明天您還能帶我來嗎?」就一句,比孫猴子的緊箍咒還靈。

  不過那是幾個艷陽高照的晴天,到這天早上下了雨,禎嵐就懶得動了。

  他一個堂堂小王爺,每天像匹識途的老馬一樣帶路沒道理呀!

  第一,就算他真是佛祖,他也應該有休息的日子。第二,舉著傘或者哪怕是穿著蓑衣太容易暴露身形,而淋著雨還在樹中跳來竄去的,他更不能依。他可是千金之體!

  那個小子就讓他在雨裡等吧,等不到自己,進不了林子,自然也就回去了。

  等天氣好了再說,小王爺禎嵐很理直氣壯地在家裡一睡睡到了晌午之後。

  第二天雨停了,不過天又有點陰,現在不就沒準一會又下了。他去宗煥那兒,喝了點酒,又提出和宗煥比劍。

  雖然這比劍比得是很好玩的,也很刺激,但比過劍了,禎嵐就開始覺得有點沒意思,心裡少了點什麼,又想起報復子歸的大計來了。他想大概那小子沒得到十足十的處罰前,他不會心安。

  所以到了第三天,不管天氣怎麼樣,禎嵐又去了樹林。

  結果樹林裡連子歸的影子都沒有,這一下,禎嵐是暴跳如雷,好小子,我還沒放棄呢,你就先不幹了,哪有這樣的道理?他真的很想把那小子從何家給揪出來,暴打一頓,管那個小子是把他當佛祖還是敵人。

  不知道怎麼地,他還是不死心,所以他沒回去,自己一個人轉到了不度山莊前。

  哪知,他卻看到了子歸。

  令他驚訝的是,子歸一大早,竟從不度山莊裡走了出來,而且還是由一個俏丫鬟給送出來的。

  所以當子歸和那個小姑娘從自己身邊走過時,禎嵐忍耐不住地從手中彈出了一顆石頭。

  滿懷心事的子歸馬上就意識到了,臉上露出了驚喜,結結巴巴地對那姑娘說:「蘇姐姐,我認識回去的路,你不用送我了。」

  那姑娘半信半疑,說既然如此,那你就路上小心,有空再來陪十三爺,十三爺說了,你是我們受歡迎的客人。

  十三爺就是涪悅,這丫鬟顯然還是十三王子的近侍。

  「啊,多謝十三爺!」子歸的臉全紅了。

  子歸等那姑娘走遠,屏神靜氣,果然聽到了那種天外飛音,佛祖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滿、不耐、不客氣,「怎麼回事?」

  子歸對佛祖的敬意彷彿是與生俱來,佛祖一問,就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十三王子涪悅絕對是傳說中那種謫仙一樣的人物,衣白勝雪,從來都是一塵不染。可惜就是一個盲人。

  一個普通人若是眼盲了,也就認命了,但是涪悅是皇帝的兒子,如果不是殘廢,他很有可能就是皇帝,就算不是皇帝也能封疆為王,有一番作為,可惜……

  涪悅就厭惡透了那種可惜、那份同情,所以他一個人成年之後就搬出了皇宮,一個人住在這座不度山莊裡。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吹笛子,經常一吹就是一早上。涪悅是王子,當然不能什麼事都和人說。所以笛子是他最好的朋友,聽了他一輩子的喜怒哀樂。

  有一天,他聽到一個陌生人的呼吸聲在不遠的地方,也不是會武功的人,不知道怎麼就穿過山莊外的樹林。他收起了笛子,折返回房,那個人不一會也消失了。

  大概只是附近的什麼農夫偶爾走迷路了經過這裡吧。

  第二天,當他又在那兒吹笛時,又聽到了那個呼吸聲,那個人不靠近也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聽他吹笛子,涪悅雖然有點覺得被打擾,但又有點兒覺得難得有人來聽自己吹笛,也算是知音之人,又捨不得趕他走。

  他哪知子歸心中膽怯,一見他更是洩氣,子歸也是個老實人,他不懂音律,要他從何攀談得起來呀。

  所以並不是他不和佛祖匯報,實在是也沒啥可匯報的。

  這一天下了雨,涪悅吹了半天笛子,也沒有聽見人來,心裡是失望的,心想,若是他真的愛自己吹的笛子,不管颳風下雨都應該來,今個兒不來,那就並不是真的喜歡自己吹的笛子。所以心裡就堵上了。

  結果到了涪悅午休之後起來就聽到外間侍女在悄聲聊天說,林子裡昏了一個人。涪悅一驚,心想莫非是他?他居然這般赤誠?便問,他後來怎麼樣了?

  侍女倒是比他還吃驚,沒有想到十三王子也會關心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說,按十三爺的規矩,這樣的人就不要救了,他下次就知道教訓了。

  沒曾想,十三爺居然發了慈悲,你們把他扶到莊子裡來吧。

  這個人真的就是子歸,但是子歸並不是為了來聽他吹笛子的,他都聽不懂那到底是什麼樂曲。

  當然也不是為了來見他,即便是真的你儂我愛的情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呢,少一天見面又算什麼。子歸來只是因為這林子裡有一個佛祖,他不能讓佛祖等他,不能讓佛祖失望,不能錯過哪怕一次和佛祖說話的機會,他沒有人指點,一個人在林子裡轉來轉去,淋了一整天的雨,終於昏倒了。

  子歸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坐著的涪悅。

  別人不知道他是誰,他子歸怎麼可能不知道,一挺身就從床上翻起來,然後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涪悅卻一句話沒說,站起身來就往外走。但是走出了房門,就展開了忍不住的笑臉。

  涪悅是高興的,雖然他是盲人,但不是說他沒有感覺,他一輩子感受得最多的就是同情,但這一次,從那個孩子的動作裡,他感覺到的,是惶恐和尊敬。

  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另一個人心中可望不可及的天神,感受到另一個人小心翼翼,唯恐做錯了什麼的心情,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做為王子的尊嚴。

  那個人在雨裡走了一天,還病倒了,只是為了表達對自己的那份感情,雖然是沉默的,但是涪悅覺得自己是能體會出來的。

  「你是說,你們還沒有說上話?」佛祖問。這小子看來真的是太平凡了,所以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不是瞎子不會喜歡他,是瞎子也不會喜歡他!木頭他不是沒見過,爛成這樣的,簡直是當柴火也燒不起來了。

  「嗯。」子歸對著空氣中的聲音點了點頭,一種愧疚油然而生,佛祖是不是白為他忙碌了一場?

  「其實也沒什麼,佛祖您真的不用太為我們費心了,我雖然很想嫁給他,但是不行也沒關係。我覺得再過兩年,大家會忘得更乾淨的,到時候我和我的家人也一定能交上新朋友的。」

  不過,要真的有那一天,是不是就沒有和佛祖待在一起的時間了呢。啊,不會的,只要自己沒有忘記佛祖,佛祖這樣的慈悲又怎麼會不守護他呢?事實上,子歸並不是特別有幹勁去認識什麼王子,只是這是最能把握的緣分可以和佛祖多相處一段時間,雖然他這麼笨,老是惹佛祖生氣。

  「原來你對你父母的愛就這麼少?你不想他們早些過上好日子?」佛祖的聲音好像對自己很不滿呀!

  「不,我會盡力的,讓他愛上我!」子歸趕緊說。

  「你對涪悅的印象如何?」佛祖當然是直呼其名,管他是王子還是誰,子歸好一會兒反應過來,「他,長得很漂亮,雖然不像我姐姐那樣漂亮,但是感覺到在他的身上像是有光環一樣,就好像是天上的神仙,好像你一眨眼,他就會飛走了……」

  子歸努力回想著涪悅的樣子,「他很會吹笛子,性格很寧靜,話並不多,但是知道我在林子裡昏倒了,就趕緊派人出來救了我,雖然他看起來像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但我想,他是非常非常好心腸的一個人。我說走的時候,並沒有要他們送我,是他叫女蘿送我,他一定以為我還會迷路……」子歸終於下了結論,「他真的是一個很體貼的人。」

  禎嵐沒想到一個人會倒出來對另一個人這樣的一番話,特別是他們還沒有說過話,特別是,眼前這個人,對他禎嵐一句好話也沒有,特別是,這樣一個小小的人物哪來那麼多敏感的體會。

  看著眼前子歸若有所思的樣子,禎嵐心裡有點怪怪的,好像除了他們四個人,子歸對所有人都很好呀……

  但是畢竟子歸越快越深地對涪悅投入感情,那個時候的殺傷力也就越大。

  禎嵐覺得自己釋然了。

  而子歸也在慢慢地品味著在不度山莊的一切,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感覺到自己在一個地方是客人,有某人說,你是受歡迎的。當被問起對十三王子的印象時,當他一字一句地說著那個人,他的動作舉止和自己揣測到的聯繫起來了,子歸覺得,那個高高在上的十三王子,是一個多麼不同於其他的王宮貴族的人呀!

  他那麼淡然超脫。也許真的不會介意那些世俗的是非,是自己的避風港灣。

  「佛祖,他真的會喜歡我嗎?」

  「會呀。」其實這個佛祖回答得心不在焉的,但是子歸全當聖旨一樣接受了。

  禎嵐並不完全是很有耐性地在等待著,這件事用了他太多的克制力,他像一隻蜘蛛,結好網,等待著飛過來的飛蛾;像一個好的獵手,挖好了坑,等著跳下來的兔子。

  他能看到子歸一些細小的變化,比如,說著說著就閃了神,臉上會莫名其妙地露出一種剛想到什麼但是又不足為外人道的笑意,臉上也一掃抑鬱清瘦,變得豐腴起來。

  不出禎嵐所料,子歸對涪悅動了真感情。

  十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一個寂寞的十六歲少年,又是那麼珍惜一點點來之不易的好感,一個沒有朋友的少年,更是很容易很容易就放大了對一個人的崇拜。

  子歸給的毫無私心。

  涪悅只來得及享受這些佩服、敬意,又怎麼能體會子歸那種費力討好別人的心思呢。

  禎嵐已陘不需要再扮演佛祖的角色了,子歸可以自由地出入不度山莊,他在不度山莊裡的時間越待越長。就連春風也吹不進的不度山莊確實在這一年感覺到了春天的到來。

  子歸和涪悅兩個人的話其實並不多,涪悅連和他交換一下眼神都做不到。可子歸卻仍然覺得甘之如飴。

  子歸所能做的僅是很簡單的事情:當涪悅吹笛子吹了很久後,遞上一方絲帕,然後,小心翼翼地收好涪悅還回來的帕子。

  那帕子沾染的全是對方的氣息,收回懷裡時,因為貼到了自己的身體,居然讓子歸有種赧意。

  回家洗得乾乾淨淨,下次再拿出來用。

  涪悅因為眼睛瞎,所以從來沒有發現,那條絲帕是他專屬的。

  每次聽到涪悅問自己明天什麼時候來時,子歸都覺得自己的心喜悅得不像是自己的,所以有一天,他衝口而出:「你天天問,我天天答,你累不累?我若是能一天不走了,天天在這兒不就好了。」

  子歸的心還是單純的,並不是為了真的想得到什麼,而是和愛情中衝動又迷茫的年輕人一樣,只想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多待一下,多獲得一下那種平靜的快樂。

  涪悅則愣了一下,他比子歸年長,比子歸經歷的事情更多,所以在此時,他天性中的猜疑都暴露出來了。子歸是在找他要什麼?

  他畢竟是王子,他所想的、他的世界其實也是子歸不能想像的。

  正說話間,便有下人過來通報:「福臨小王爺和小武侯爺來了。」又低著頭說:「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子歸沒聽到後面的,只聽到前面的,知道福臨小王爺來了,臉色忍不住一變,心裡還是怕的。

  涪悅自然是看不到的,他只是說:「子歸,你也和我一起去看看。」

  涪悅雖然眼盲,但是非常忌諱別人對他的眼光和那份把他當盲人的小心,是以什麼攙扶等等動作,他都是非常討厭的。而子歸在這方面因為與陳媽相處有過經驗,是以總是做得很合涪悅的心意。

  子歸一定會把自己動過的東西放回原處。涪悅走過的路,若是再走時有什麼不一樣,他會想辦法變成一樣的,實在不行,也會出聲提醒,所以涪悅很願意有子歸陪他一起走路。

  禎嵐一出現在子歸的視線裡,子歸就能感覺到自己心裡那種氣憤,還有慌亂。

  而禎嵐也露出一副「咦,你怎麼在這兒的?我居然這個時候才知道」的表情來。

  子歸知道禎嵐一定會說他的事,丟臉的恥辱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想讓禎嵐幫他講出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曾經的丟臉的事情,他希望涪悅能真正的認識到他是誰。

  他希望涪悅喜歡的,選擇陪伴的人,就是他自己。

  這個想法因為過於簡單且單純,他沒想到會那麼脆弱。

  這是一個夢,可惜是作夢的人的第一個夢,所以作夢的人在這時還不知道夢都是很容易醒的。

  子歸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太多的東西都是禁不起考驗和試探的。

  禎嵐這份吃驚有一部分是演出來要給眾人知道的,他完全不知道子歸這樣的人在這兒、他可不是故意來搬弄是非的。

  另一方面,是他看到子歸雖然臉有點白,但是迎著他的眼光卻是堅定的,甚至是很篤定,這份篤定,又刺激了禎嵐,你真的以為佛祖說他喜歡你,他就會真的喜歡你了?

  「皇上要我們來有些事,好像閒雜人等並不適合聽吧。」禎嵐所說的,其實只是針對子歸一人。

  涪悅出聲命令所有人退下。

  說是退下,其實並不是要他們真的離開。站在門外的子歸是仍然可以聽到屋子裡的動靜。

  禎嵐稍一沉吟,然後說:「那個人叫何子歸,你知道嗎?」

  涪悅當然知道,所以不答反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知道這個人,他姐姐是原來的太子妃,只不過跟別人跑了。」禎嵐淡淡地說。

  子歸聽到涪悅只是哦了一聲,心中非常歡喜,他哪裡知道,涪悅畢竟也是王子,但是所有的榮譽一直以來都是由太子呈勱得到,涪悅不可能沒有想法,而這樣的事情在呈勱的太子黨眼中是奇恥大辱,但是在其他人眼中,其實多少是有點幸災樂禍的。

  這一點子歸沒有想到,禎嵐卻心知肚明,「總覺得何正滿官當得不大,不過還很會為自己盤算的。」

  「你什麼意思?」

  「聽說何家嫁女兒沒成,日子過得很是窘迫呀,只有一個男孩子,居然也想到這麼一個所在。」

  禎嵐並不是在說子歸家遇到的一些事情,也不是說他曾經被男扮女裝,禎嵐在說的是,何家一心想攀上涪悅這棵大樹。

  子歸捏緊了拳頭,不要信,千萬不要信。

  涪悅也不想信,喝了一口茶,「我一點地位也沒有,朝上一句話也說不了,算是什麼所在?」

  「原因嗎,大概是因為你是最有希望同情他們的人吧。至於說好處嘛,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呀,也許我們看著不起眼的東西,他們還是因為沒見過就當個寶了吧。」禎嵐一副我就是隨便說說的樣子。

  為什麼是我最有可能同情他們?因為我是瞎子嗎?因為其餘所有的人都看得見,而我卻看不見嗎?禎嵐的話刺中了涪悅的心,他無法維持鎮定,手抖著將茶杯放在桌子上。

  「何子落雖然長得漂亮,不過那個何子歸倒是很一般。」

  果然,因為我是瞎子,所以覺得我不會計較他長得什麼樣吧。因為我是最好唬弄的一個人嗎?

  「幹嘛說一個僕人說這麼遠,他的事與我無關,皇上要你們來我這也不是為了說我家的一個僕人吧。」

  僕人?不是朋友,子歸被擊得粉碎,他不能相信一個每天期盼著自己來的人,會這樣乾脆地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

  「哦,皇上是說,你年齡也大了,要我們幾個與你年齡相仿的人來問問,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心上人,要不就等著皇上指婚了。」

  涪悅其實這當下,心情也不會好,對什麼指婚的也沒有興趣,但別說素來也不怎麼交往的,就算是親近之人,他也不會輕易地訴說自己心中所想。

  「哦,有什麼和我年齡相仿的?我住在這裡久了,外面的事情聽得少,你說說吧?」

  子歸怎麼忍得住,他愛著一個人,怎麼能讓他輕賤自己。所以,他猛然一推門衝了進來,「涪悅,你不要聽信他們的話,我爹根本不知道我來過這裡!」

  子歸只是覺得,他站得住腳,他沒有做虧心事,所以他大可以把自己想的都說出來。

  涪悅打斷了子歸的話,「你不知道規矩吧。」

  這是涪悅第一次在子歸面前用到了規矩這兩個字。

  若是涪悅只是說你明天不用來了,或者說,你走吧,我不想見你。只要涪悅表現出來一點痛苦和掙扎,那麼子歸都不會痛苦,他也和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都已經準備好了,要為心上人承擔一切,他寧願自己再辛苦,也不會想讓別人去傷害他的心上人一點點,更何況要對他們一起指指戳戳。

  但是涪悅的語氣完全是一個主子對一個奴僕的。

  「你不要聽信他們的話。」子歸並不知道說什麼,他只是再重複了一句,再沒有比心上人的反目更能打擊到一個人了。

  我信他們什麼了?心裡有鬼吧你,要不你為什麼這麼緊張?涪悅忍不住猜忌起來。這個人怎麼這麼俗氣,這麼沉不住氣,這樣的人怎麼配和我在一起。「你知道鷓鴣飛嗎,知道姑蘇行嗎?」涪悅突然問。

  懷疑就是這樣,只要產生一點火星,就馬上迅猛地燃燒起來。如果不是別有目的,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外人並不知道的不度山莊?明明每天都認得路,為什麼下雨天卻偏偏還昏倒在外面?

  子歸回不上話來。

  「果然。」涪悅覺得自己真的是再清楚不過了,冷哼了一聲,我還曾想以你為知音。

  子歸本來是可以就這樣走的,已經有太多委屈了,反正再怎麼說,這裡也已經判了他的刑,不會有人再幫他寫狀子再找個地方申訴,但是少年的熱忱卻是他怎麼樣也不可能抑止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長得不好,我知道我爹娘都是沒本事的人,我知道……」子歸把牙根咬得死死的,看了禎嵐一眼,那一眼裡,是子歸最大限度拋出來的恨。

  「我知道和你在一起,是委屈了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怎麼樣想的,你只以為我要住大房子,因為你眼睛瞎了,自然是最容易上勾的。可我每天都在想的是,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會不會覺得太空蕩了,你眼睛不好……要怎麼樣覺得這個世界有色彩,你吹那麼久的笛子,會不會太傷神了。」

  「因為我出身不高,所以我就一定是在求我得不到的嗎?就一定是想要多一點錢,多一點的權?難道我身上就沒有一點你們想要卻沒有的東西?」

  禎嵐要是說他此時一點也沒被震憾到是不可能的,但這是他安排的一場戲,他也不得不善始善終地演下去,更主要是不能讓涪悅真的被動搖了。

  「你不過是一個妾的小孩,你以為你身上有什麼是我們沒有的?」

  「你以為誰不是妾生的孩子,一個皇帝有那麼多老婆,皇帝的妃子就不是妾了嗎?」

  當這一句衝口而出時,真正發怒的人是涪悅,「滾出去!」伴隨著這句話,是擲出來的茶杯,那茶杯砸在子歸的頭上,血從那傷口裡流出來。

  但是屋子裡靜悄悄的,就連涪悅也聽不到一絲響動。

  他聽不到的只有目光,那燃燒著的,怎麼也無法撲滅火焰的目光全都定在禎嵐身上,有恨、有傷心、有痛苦,就是沒有退縮。還有一種牢牢的誓言,一種我到死也要記著你的誓言。

  可是任誰看一眼,就知道這個孩子已經完全垮了,他相信的,懷抱著美好的願望相信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了,連根都給全部拔除了。

  他站在那兒,只是,僅僅只是他不願意就此倒下。

  宗煥站了起來,那個少年已經一扭頭,再沒有說一句話就跑了,本來所有的人都覺得應該鬆一口氣,但並不是如此,每個人,都覺得心上壓了一塊石頭。

  心是熱的,但又是冷的,是呀,沒有過一句山盟海誓,沒有過什麼月下相約,不過是對方覺得他認清了一個人,所以選擇離開,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一個不能知道自己的好的人。

  可是為什麼自己這樣的不甘心呀!

  一隻手好像是溫柔地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子歸迅速地轉過身來,抱住了那個人,「佛祖!」

  你知道不知道我很會做飯的。

  我是妾的孩子,所以我知道要怎麼守本分的。我不會隨便妒忌的。

  我很愛小孩子,要是他有孩子,我會對他們很好的。

  我真的,真的是真心誠意地想照顧他愛護他,和他一起走完一生的呀!

  他還沒有來得及瞭解我,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認識我所有的好,為什麼就這樣快把我否定了呢?

  為什麼呀,佛祖,為什麼呀!?

  這樣的責問,就連天上的佛祖也是無法回答的。

  天像是黑的,春天像是永遠不會來的,在世間旋轉的好像永遠是冬的冰冷夏的暴熱。

  子歸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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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子歸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自己床上回到了家裡,坐在他床沿邊的是自己的娘。

  葉井雖然沒有哭,但卻有一種心正在抽泣的感覺,那雙眼睛看得子歸的心好沉。

  「娘。」子歸開口的聲音如此虛弱,嘶啞。

  子歸的頭上也沒有汗,可是葉井不放心,還是拿著帕子給仔細擦了一圈,想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端起了湯碗,「是不是前些日子淋了雨,還沒好呀,快,來喝點薑湯。」

  子歸打起精神坐了起來,端著湯碗一口氣給灌了下去,灌完了,人又躺回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屋子上方。

  葉井一邊說,一邊偷窺著子歸的臉色,「是小武侯爺把你給送回來的。」葉井很想問,是不是和誰起了什麼衝突,那些權傾位重的王爺侯爺們又做了什麼。

  但是孩子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這並沒有讓做娘的寬心,那些看不見的傷,才是最可怕的。

  這孩子,前一段時間不是很開心的,還要自己放心,說有佛祖保佑,一切都要好起來的?轉眼之間怎麼像是受了沉重的打擊?

  子歸就像沒聽見一樣。睜了一會眼睛就閉上了,好像想要睡一下。

  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天的子歸,變得異常沉默,對於之前發生的事情,他隻字未提,他只是把家裡大大小小的書,全部都整理了一遍,然後說:「我知道我要幹什麼。」

  子歸在家裡讀了二年書,懸樑刺股,囊螢照讀,他要參加一年一度國子監的考試,博取功名。

  就這樣二年後,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樣的何子歸的名字又出現在了禎嵐宗煥等人面前。

  巧與不巧這一年的主考官是十六歲就作了狀元郎的駙馬爺譚昱文,當他把考生名冊中看到何子歸的事情說了出來時,禎嵐不知道怎麼的眼神一閃,居然不敢迎他的眼光。

  望著窗外的風景,就像從頭至尾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或者知道了也跟他絕對無關。

  太子呈勱語氣平緩正常,「倒是沒有聽過何家男兒讀書讀得好。」

  肖燕傑罵罵咧咧,「那小子,死性不改,他還沒有接受教訓呀,這一輩子,他都甭想翻身!」

  譚昱文好脾氣地說:「或許他真是個人才,國家未來之棟樑。」

  肖燕傑說:「人才?讀了點書,就覺得自己是人才了?那樣的人才可多了,少他一個不少,多他一個也不為多!」

  譚昱文想說什麼,終究是笑笑放下了。

  宗煥心知肚明,說是官官相護也好,又或者改成說朝廷說你行,你就行也好。

  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差異並不多,讀書人與讀書人之間的差異也不大,像何子歸這樣毫無背景,朝中也無人看顧的人,多半是不行的。

  譚昱文這個時候說,不過是試探著這幾位的口風,要不要給子歸一點機會。

  「今年的監考官……」

  「禎嵐,你代我去吧。」呈勱站了起來,那份態度就是,那個人,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見到,然後丟下眾人走掉了。

  禎嵐居然沒有立即答是,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也有那種感覺,那個人,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見到,不過……他今年也十八了,個子也許又長高了吧。

  哎,外面的葉子是什麼時候發芽的,什麼時候綠的?怎麼人的眼天天看也沒看出來呢?

  「嗯,我們再想點什麼招整一下那小子吧!」沒有注意到禎嵐的神色,看著呈勱太子的離去,肖燕傑扭曲著臉擠出了一個笑容。

  宗煥拍了拍他的肩,拉緊了身上的狐皮大衣,「天冷了,我先回去了。」

  國子監外種了兩排槐樹,槐花香飄,陽光從枝幹的縫隙裡照下來,是一片溫暖祥和。

  禎嵐和宗煥是以監考官的身份來的,坐轎而未騎馬。

  禎嵐一出轎門並未想那樣,但是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索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看到誰,然後也沒看仔細,有點狼狽地急急撤回自己的眼光,向大殿邁去。

  宗煥的步子卻放慢了,眼光也緩緩在人群中搜索,終是看到了子歸,還埋頭抱著書卷在讀,眉頭皺得緊緊的,不時還拿手敲著自己的頭。

  宗煥輕輕一笑,這才跟著禎嵐進去了。

  譚昱文一下轎子就掃到了子歸,剛巧子歸也正抬頭,他便向子歸微微一笑。子歸微微一皺眉,卻沒有像二年前在山路上相遇時那樣明顯的牴觸,雖然目光裡毫無溫度和表情可言,但終也欠首向譚昱文默默行了一禮,算是禮貌。

  考生陸續進場,有書記官把考場規則通讀了一遍,然後先請主考官譚大人落座,坐在正中,然後再請監考官,坐在偏座上。

  禎嵐一進場就把氣氛壓得很低,除了侍者,他一個人也不看,那像被雕塑得過於完美而顯得冷硬的臉上無一絲喜色,彷彿他只要一開口,就一定會有一人被罰。

  並未裝飾太多的蟒袍上只有皇上賜的一條金腰帶,明晃晃地,聽說是一把軟劍。

  考生們或是奮筆疾書,或是抬筆磨墨,反正沒一個敢抬頭的。

  到了考試中場,監考官宗煥卻突然站了起來,考生只當他是想巡視考埸,心都吊起來,既緊張,又想表現,但是正坐著在考試,也不知道從何表現起,哪知小武侯走到何子歸身後就不走了。

  不知道這一站是故意還是無意,子歸也非同一般的緊張,腦子裡糊里糊塗的,前面本來寫得很流暢的地方,也斷了下來。忍不住抬起頭來,就向禎嵐看過去。

  到目前為止,福臨小王爺那一夥人,也就剩宗煥沒有對他直接出過手。

  但是,不出手也仍然還是禎嵐那一夥人,他現在這樣靠過來,難保不是那個福臨小王爺給了什麼暗示。

  禎嵐對於宗煥的動作比子歸還吃驚,也不明白宗煥要幹嘛,可是子歸不側過頭去看宗煥,卻直直把眼光看著自己,一張臉繃得有點緊,一雙眼睛裡全是黑漆漆亮閃閃的專注,禎嵐居然有點怕這樣的對視,不由自主地閃開他的目光,但在閃開那一瞬間,禎嵐已經明白子歸為什麼看他,他是怕自己在其中搗了什麼鬼。

  其實子歸這樣想是很正常的,禎嵐暗中使壞又不是第一次了,但是禎嵐卻一股子火又燒了起來。

  反了,你以為本王爺是什麼人?

  猛地目光調轉回來了,迎向子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著又瞪了宗煥二眼。無端端的,你去招惹他幹嘛?

  宗煥還在看子歸的卷子,然後抬起胳膊來,居然幫子歸磨起墨,他皮膚非常白,手一抬起來,狐皮大衣滑下去露出腕節處骨節,很有幾分攝人魂魄之魅。

  考場上雖然沒有人說話,但忍不住都在想,他是誰呀,怎麼會有小武侯對他這樣好,又是妒忌,又是羨慕。自然也不少人是在猜忌的,也不敢表現出來。

  宗煥磨完墨,回到了座位上,臉上又回到了那種這世界真無聊的表情。

  子歸也沒看他,看的還是禎嵐。

  禎嵐不知道該看誰,臉繃得緊汗也浸了一層衣衫,只覺得在那兒考試的就是他自己。

  好不容易熬到漏斗裡的沙漏完了,侍者敲打金鐘,然後所有的考生都必須停筆,卷子用蠟封了起來,送到國子監內批閱。

  主考官與監考官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三人出來後都未回自己的官邸,各乘一頂大轎往德喜樓而去,早已點了菜的肖燕傑在那兒已經等得有一陣了。四個人訂的是一個靠窗的雅座。

  跟著的守衛自覺站在門口把風。

  禎嵐其實是很想問一下宗煥那樣做到底是所為何來,只是牽扯到子歸,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表現對那樣一個人在意,倒是宗煥自己先輕鬆地提到了。

  「我今天看他寫的文章,倒不能完全算個庸才,但也肯定不是棟樑。」

  這個「他」是誰,大家都很清楚,肖燕傑卻已經不滿地吼了出來,「你管那小子做什麼。」

  宗煥不答,望著窗外,「咦」了一聲。

  肖燕傑忙跟著探頭去看,叫了一聲,「是那小子。」禎嵐忍著不回頭去看。

  譚昱文走到門邊,對著門外一個便衣的侍衛說了幾句。

  何子歸正在街口處買包子,一方面是腹中確實是有點飢餓,另一方面,他覺得剛考完了,應該買些小吃回家,也算是一種慶祝,是以子歸的態度是悠閒輕鬆的。

  他和京裡其他考生一樣,穿的只不過是件乾淨些的長衫,頭上也就是一般布衣庶民、未冠青年的打扮,將攏於頂盤結挽髻的頭髮用一根簡單的髮簪貫之。

  總而言之,子歸並不是特別顯眼,德喜樓的幾個人注意到他,只能說這四個人,其實還是很在意他的,只是在意的原因不同,程度也不同。

  幾個人就看到一個便衣的侍衛走了過去,然後子歸抬起頭來,似乎是要確認一下樓上坐的是誰。然後點了點頭,跟著那侍衛過來。

  禎嵐終於忍不住問了,「你到底要搞什麼名堂?」

  「我剛才看到何子歸,也有四年了吧,他的耳洞都沒了。」宗煥的身子從窗台上懶洋洋地撤了回來,靠回到椅背上。

  譚昱文心裡想,莫非他和我想到一處去了,就多看了宗煥一眼,只不過宗煥卻沒與他眼光對接。

  禎嵐卻是一聽宗煥看到別人耳朵那去了,心裡像被抓了一下,弄得不舒服起來,「你、你為什麼?」

  說著的時候,門被推開了,子歸出現在了門口,清爽爽的,透著一種乾淨,禎嵐就把自己要說的話給壓回去了。

  子歸眼睛淡淡地掃過眾人一圈,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然後才跪了下去,「請小王爺安,小侯爺安,駙馬爺安,國舅爺安。」

  在座裡權位最高的就是禎嵐,大家也就都等著他發話,老實說,看到子歸就這麼老老實實跪下去了,一個人一個人地叫著,他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想想當初……

  哎,他真的很不想見到這個人。

  按捺下煩躁的心情,說:「起來說話吧。」

  子歸其實今天心情也是不平靜的,因為小武侯給他磨了墨後,等他收拾了準備回家時居然還有不少人過來和他打招呼,向他做個自我介紹。

  如果這幾年來沒有發生那些事,子歸的心情會是絕對不同的,但現在這些人的問候,這些人伸出來的手,子歸非常非常明白,這些人,僅僅只是看到了宗煥的舉止,才想要與他結交的。

  這種認知,加重了子歸心中的一種悲哀感,他沒有辦法在面對這些難得的問候時還表現出自己的友好,所以他幾乎是從考場裡逃出來的。

  譚昱文已經笑著在說:「來都來了,就和我們一起坐下來用餐便飯吧。」

  桌子上擺的全是山珍海味,有些菜,子歸看都沒看過,居然也被稱做便飯,子歸又看向禎嵐。

  宗煥已經注意到了,子歸一般不能猜測出他們四人準備幹什麼時,最先看的人一定是禎嵐。

  禎嵐也知道,有點氣急敗壞,拿起筷子,就往碗裡夾了兩塊豆腐,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宗煥忍不住淡淡笑道:「沒人反對就是都同意了,你就坐下來吃吧。」

  子歸嗯了一聲,就坐下了,抓起筷子,也不知道吃什麼。

  宗煥說:「燕傑,你們年齡相仿,多照顧一下他,給他夾夾菜。」

  燕傑冷哼一聲,端了碗湯,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譚昱文已經拿起筷子,給子歸布了點菜,自顧自與子歸聊了起來,「平時都愛讀些什麼書?」

  「回小王爺……」

  禎嵐一抬脖子,關我什麼事?

  「小侯爺、駙馬爺、國舅爺的話,草民平日都在備考,就是要考什麼,就讀什麼。」

  禎嵐的臉色已經不好看了,譚昱文也一愣,仍然好脾氣地說:「這樣,那最有心得是哪篇文章?」

  「回小王爺……」

  禎嵐又被點到了,一揚頭,嗯?

  「小侯爺、駙馬爺、國舅爺的話,就是前日備考時,又讀了柳河東……」

  「我說,行了!你不用每次答話都把我們每個人叫一遍!」禎嵐忍無可忍終於出聲。

  子歸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又專注地放到了禎嵐的臉上,「回小王爺……」

  禎嵐的牙齒都快咬得發出響聲了,子歸的眼睛卻縮回去了,「的話……」

  禎嵐剛舒了口氣,就聽到子歸說:「草民只是想表示對小王爺……小侯爺、駙馬爺、國舅爺的尊重。」

  禎嵐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宗煥輕笑了一下,引來禎嵐的怒視。

  譚昱文只好出來解圍,正色道:「何公子,就想問問你,怎麼會想到參加國子監考試。」

  「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怎麼能不思進取。」

  譚昱文抬手阻止了子歸將要說的話,很是認真地加了一句。

  「你也知道,你全無後台,又得罪過當今太子,誰若是想收攏你,太子就算不說,也會從中冷落,但凡如此,自己出來應考就不怕是白費心機嗎?我現在這樣問,你……就據實答吧。」

  禎嵐不明白昱文幹嘛要這樣推心置腹,今天昱文讓他看得不順眼,宗煥也讓他看得不順眼。

  子歸也不明白,到底要用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話來面對,還何公子,自己哪一點還能被當成公子,這……還不都是因為你們嗎?

  這樣一想,終究沒世故圓滑到那個份上,眼圈不由自主地有點紅,趕緊抓過筷子。

  「何公子今日的處境,多少與我們都脫不了干係,是以,我等有時也不免有些掛念愧疚……」

  「譚大哥,你都在說些什麼呀!」一旁的燕傑早就不耐煩了。

  「知道你沒有意志消沉,總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若是我來揣度一下何公子的想法,大概總是想能有機會,讓你自己和家人在世人面前洗刷掉過去,抬起頭來做人。」譚昱文微微搖頭,以一種遺憾的口氣說:「想法總是好的,只是做法卻不對。」

  子歸的眼神閃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禎嵐,「譚大人,你拐了這麼多彎,無非是你們想要我去做一件事吧。要我做什麼,就請直說吧。」

  「你果然還是聰明人。」譚昱文站了起來,「皇家多你一個讀書人不多,少你一個讀書人不少,是以你要對皇家有用,需得要擔些風險,要做別人不能做的事情!」

  禎嵐都覺得自己眼皮被說得跳了一下。

  「就不知道你怕不怕?」

  何子歸定定地望著譚昱文,「是有性命的危險?」

  「是有性命的危險!」

  兩個人的話像是中間沒人換過氣一樣連在一起,連一心不想讓子歸好過的肖燕傑都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子歸點點頭示意明自,低下了頭去,「若是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是不是過去的事情就一筆勾銷?」

  「是一筆勾銷!」

  「若是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家裡的人,後半輩子是不是衣食無憂?」

  「不光衣食無憂!」

  子歸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也不想掉淚,也笑不出來,要他答應,就是一條命賣出去,要他不答應,就是留著一條命苟活著。

  譚昱文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本來準備得好好的還有繼續的一番說辭,現在又說不出口,眼前的這位,畢竟只有十八歲,都是可以叫做孩子。

  屋子裡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問那件事到底是什麼,也沒有一個人敢問是什麼事。

  「你不必答應!」禎嵐突然開口。

  但就是他那一句一說,像在子歸身上點了火讓子歸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我答應!」

  禎嵐瞪著他,像能看到兩個人身上有什麼火花從那兒一路燒過來,燒得自己身上的火苗也熊熊不熄,他努力地壓著自己的火氣,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你不必要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我看,你以後就跟著就近服侍我……」禎嵐有一種奇怪的想掩飾的感覺,把宗煥拉了進來,「或者小武侯爺在一起,打狗也會看主人的。」

  只要別人知道你是我的人,知道你也是有後台、有靠山的,就不會有人敢對你不敬!這本來便是最最清楚不過的人之常情。

  「小王爺的好意我心領了!」

  禎嵐表現的想維護之心有多堅決,那麼子歸的拒絕就有多斷然。

  禎嵐想了又想,千思百慮,好不容易下決心想要給那一點不露痕跡的恩賜,子歸卻想都不想,一點也不加考慮,輕而易舉的給出回絕,不要的乾脆利落。

  一時之間,都沒有人再往下接話,禎嵐的命令沒有人敢不聽,更不要說他的好意居然還有人拒絕,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眼睛也像是要噴出火來。

  「草民要靠自己爭取,不會再去依靠其他人,也不會再相信有其他人能讓我們的生活好起來。就算是靠著小王爺,別人也不過都知道我是老虎身邊的一頭狐狸。」

  今天在考場外與他交談的人臉一一從子歸眼前掠過,那些人的臉早已模糊,留下求的,只是那一雙雙眼睛,那些像野獸一樣的眼睛盯著他,試圖找到一點點他與權貴之間的蛛絲馬跡。

  子歸厭惡這些眼睛還有一個原因,他知道為什麼涪悅終究放棄了他,正是被這樣的一雙雙眼睛看過的,所以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是一樣的,以為他和那些人沒什麼區別。

  這是多悲哀的事情,明明,可以不需要看就能明白,卻要彎好多彎,甚至都還看不清。

  但是,我不會一樣的。我要做給你們所有人看,我一定不會那樣的!

  那是子歸心裡唯一的聲音,特別是在禎嵐面前,他所想的也只有這一種聲音。

  他的目光迎著禎嵐,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很鎮定很平和,甚至有一些些快樂,因為他讓面前的人吃了一驚。吃驚到沒什麼可反駁他的。

  是的,如果能夠用生命做代價,讓這個人不得不聽完他說的話,那一切真的是太值得了!

  「若是哪天小王爺想了起來,覺得我是利用小王爺,巴結小王爺,一怒之下,把草民給一腳踢開呢?所以草民覺得,求人不如求自己。」

  禎嵐是真的聽過子歸罵人,聲嘶力竭,罵人的時候,像野獸不知道怎麼挑出刺在心口的刺,但是子歸現在這樣夾棒帶槍的說話時,子歸的傷口一點也看不到。

  他劃開了一條道,只要你站在那邊,那我就一定站在這邊。

  「你很好,了不起,變得很多。」禎嵐也用同樣的輕鬆語氣在說話,可是禎嵐沒有子歸忍的時間久,沒有子歸忍的事情多,禎嵐從來沒有忍過。他覺得狼狽,覺得後悔,覺得沒必要關心什麼負疚什麼。

  在一瞬間他暴喝了出來,「隨便你!」

  掌風擊在桌子上,桌上的盤子彈跳起來,紛紛墜地,發出一堆破碎的聲音。瞬間就是一片狼籍。

  禎嵐已經捲起披風,從房間裡閃了出去,彷彿他才是那個落敗了後被砸爛的人。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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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譚昱文要子歸做的人,被成為「棋子」。

  舉手投足都不由自己的棋子。

  皇朝裡有很多棋子,多數都不過是卒子,過了河就不能再回來。

  他們的俸祿很高,不過他們自己都沒有機會享受到。

  這是子歸第一個任務,也許也是最後一個任務。

  被派往的地方在大坤版圖的西北邊叫龍虎口,那裡多年盤踞著一個匪徒,搶劫過往商旅。他的原名已經不可考,只知道周圍的人都給他取名叫龍霸天。

  偏偏那一處地方是通往西域的要道,因為附近只有處片綠洲,如果不經過龍虎口,繞道其他的地方,則很有可能會因缺少補給而渴死在沙漠中。

  有些商旅不得不向龍霸天交納保護費,以保證自己在這條路上通行無阻。

  朝廷想要出兵,奈何這龍虎口地勢險要,兩邊是筆直的峭壁,峭壁間只有一條窄小的羊腸小道,是以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只要官兵想攻上山,就必須要進入到羊腸小道中,而在羊腸小道裡,就等於是被甕中捉鱉。

  龍霸天是一個很殘忍的人。通常在擄人搶劫的時候,一個活口也不留,偶爾會留下一些年輕的男人或者女人,但這些人只是留下來供盜匪們姦淫玩弄,然後也會很快就被殺死。

  為了把龍虎口給攻下,朝廷想了不少辦法,派出去了很多棋子。

  許多棋子,也許連龍虎口都沒有上,就死了。

  在犧牲了這麼多棋子後,譚昱文想出了一個主意,就是瘟疫,許多瘟疫一夜之間能讓整個村子都死寂下來,特別是春天。

  不需要子歸做什麼,哪怕他被綁得緊緊的,關在監牢裡。

  也不需要他說什麼,只要他被擄上了山,和人接觸過,哪怕是有人餵了他一餐飯,就可能在短時間內讓龍虎口裡大亂。

  如果子歸不能完成任務,就沒有一個人能救出他來,只能留在山上等死。

  官兵會在龍虎口外守上七天,七天過後,就知道子歸是成功還是失敗。

  就算成功,子歸也很有可能就死在這場瘟疫裡。

  甚至於,有可能他活下來,但是曾經被一夥人強姦,他的一生會籠罩在這樣的陰影下。

  譚昱文的這個主意呀……

  如果是四年前,可能禎嵐會毫不猶豫地同意。

  如果在兩年前,在那個廟口裡碰到了子歸之前,他可能會事不關己地同意。

  如果是兩年前,在他聽到子歸怒罵他時,他只怕還覺得這主意不夠狠。

  可是,也是兩年前……

  想起過往,禎嵐不由自主地看著樹上新生的枝芽,掛念著離開了京城的子歸。

  此時,坐在前往龍虎口的馬車上的子歸也正想到了禎嵐。

  在出發前,按照譚昱文的計劃,子歸與患有鼠疫的人關在一起。

  這樣一旦染病就能及時被醫師治療,聽說治好後,下次再染上這病,就能支撐得更久一些,活下去的希望會更大一些。

  子歸不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有幾個。

  他在高燒中被救活,又再次與那些人關在一起。

  而禎嵐卻在他出發前召見了他,說實話,子歸還是有點佩服禎嵐接見隱伏逆疾的他。

  雖然不過是些慰問之詞。嗯,哼,收買人心吧,就是對他沒用。

  禎嵐穿的是件淺得貼近於白色的那種青色衣服,沒有那麼狠,那麼與人格格不入,似乎有滿腹心事,有那麼一點點憂鬱。

  禎嵐矛盾地看了他很久,胸脯微微起伏,那句話不吐不快,居然又說了一次,「何子歸,本王再給你一次機會如何?」

  子歸是有點矛盾的,或者換任何一個人,他就同意了,但是在這個人面前,他不想表現的軟弱,忍不住提醒了一下。

  「小王爺,你是討厭我的。」

  「可你這樣做有什麼用!」禎嵐都有點急了。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子歸吊了個書袋子。

  突然,有人指著遠方驚喝了一聲,「那是什麼,是……快跑呀!」

  領頭的商人戰戰兢兢地叫,「不要怕,大家不要怕,我們有交保護費的……」

  這樣說後,倒確實是沒有人動,那是因為有不少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在打顫,根本邁不動。眾人的眼光全部看著那團由遠而近的像是貼在地面的黃色的雲團。

  子歸迅速地從馬背上跳下來,急著想躲起來和能被那群人注意到的兩種心情同時在心裡撞擊。

  那領頭的商人急忙著把一根白色的旗幟樹了起來,旗上繡工拙劣地繡了個龍字,對方的馬衝過來時,刀光一閃,商人騎著的馬的頭就被砍了下來,血濺上了旗幟,那馬還站了一會,才轟然倒地。

  那商人口吃地只會說:「交了保護費,交了保護費。」

  「行了,郝老,你們這有什麼新鮮的貨色?」長期困在山上的暴躁和對美色的飢渴讓這些匪徒幾乎都失去了人性,整張臉比野獸還不如,充滿了貪婪和肉慾。

  「沒有……女人。」商人連連搖頭,繼續作揖,「交了保護費的,我們交了保護費的。」

  可是那群匪徒並沒有在乎他說的話,順著隊群,一個一個地看下來。

  「這個人是誰?怎麼沒有見過。」說著一刀砍下了他的肩膀,那人痛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可是根本沒有人敢去扶他,所有人都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想到這個商隊中也許不是只有自己一個棋子,眼前的人可能就是一個,而下一個就有可能輪到自己。

  子歸覺得喉嚨裡有股鹹澀味,心裡一慌,忍不住咳了一聲。

  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看著子歸,「你過來。」

  子歸頭腦一片空白,望著他搖了搖頭。

  「這個人,好像也是新面孔?」

  子歸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在抖,就是覺得站不穩。

  商人撲通一下跪了下去,「因為……因為不是……不是所有人都……大爺,大爺,我們缺人手的呀。」

  刀疤臉用刀柄拱了一下那商人,「你怕什麼,你找人手記得找幾個標誌的。」說著就向子歸走了過來,「你臉上戴著這個做什麼。」

  手一揮,刀光一閃,子歸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出這麼多冷汗,背脊全是涼的。那刀揮了下去,只是把他圍在臉上的面巾給砍開了。

  就算是子歸再外行,也知道這個人是真的很厲害。

  「我……」子歸猛然用力地咳了起來。

  「這麼賣力地咳?看這小臉,咳得都紅了,我好心疼呀!」刀疤臉笑了,以為只是一心想躲避他。

  「這個孩子,身體不太好,要不,老爺們換一個吧。」一位比子歸稍長一些的人,站出來幫著子歸說話。

  「這裡輪到你說話了嗎?」只是一瞬間,那個人的人頭就落了地……

  面對死亡,子歸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發現自己沒有一點兒的還手之力。

  他可以接受禎嵐的挑釁騎上馬背,是因為他知道他不會死,他可以衝進去大聲斥責禎嵐,是因為他還是知道他不會死。

  可是現在他什麼也不能做。

  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這樣殘忍,一種強烈的負疚感幾乎讓子歸無法呼吸,滾在不遠處的人頭是因為他才死的,他猛地吐出一口唾沫,噴在刀疤臉的臉上。

  此時什麼任務他全都拋到了腦後,反正他死與不死,家人都已經幸福了。

  「老子沒想到,連口水都是香的,我剛才就看見了,這雙眼睛長得水靈靈的像會說話一樣,看這小嘴呀。」猛地一捏子歸的腮幫子,把子歸的嘴捏到嘟了起來,「這樣嘟起來,老子不親就覺得心裡癢呀。」

  子歸難以掩飾自己心中的厭惡和憤怒,只恨對方不能一刀把自己砍死算了。

  「想死?你放心,老子只是讓你多活幾天,讓老子們驗驗貨!」說完了,那刀把子歸的腰帶給挑斷,外衣,緊接著內衣。

  那是子歸似曾相識的場面,赤裸在眾人面前,匪徒裡發出來像是野狼一般的叫聲。一個匪徒過來架住他,一邊捆住他,一邊把他的靴子也給剝掉。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個意思就是,他身上什麼也沒帶。

  那捆住他的匪徒話也不多說,只是一把將子歸的下顎給卸了下去,讓子歸不能說話,子歸疼得從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音,那人手伸進子歸口裡,硬是把子歸的舌頭給扯了出來,子歸痛不欲生,要是牙齒可以動一下,他一定會將那人的手指咬斷。

  「算了,這個先不管他。」

  「是虎哥看上的,自然和我們的玩法不一樣。」那種語氣都像是陰溝裡發出來的,子歸心裡惡狠狠地咒罵著。

  抓住他舌頭的人用力地擰了他的舌頭一下,然後縮回了手,在自己鼻子下面狠勁地擦了一把。

  子歸嘴被堵上,迅速地像貨物一樣被拋在了馬後。

  那些匪徒又挑了幾個人,再沒有人出來說話。匪徒們吆喝著把那些人扒光了甩上了馬,子歸真的看到他們有人把搶來的人的舌頭給拔掉。

  強烈的噁心感讓子歸在馬背上晃得發暈,口裡又被堵上,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想讓禎嵐看到他現在這樣,知道他有多麼堅決地想依靠他自己的力量,也許就是這樣想,他才能有勇氣。

  想到了禎嵐說,一定要活下去時。他有一種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強烈的反叛心理,如果禎嵐知道他死了,一定不會很開心,那樣的話,他就像真的報復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而至於為什麼禎嵐不開心,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看中了子歸的虎哥,一上山就被叫走了。

  子歸被捆在了一邊,是因為他要在虎哥享受完了之後,才輪到那些位階低的人享用,但從他捆著的地方,仍然清清楚楚看得到面前發生的那場肉林酒池。

  那些像野獸一樣的男人根本沒有什麼講究,也不嫌髒,就推倒了幾個直接插入了對方的後面。其他的匪徒早已經脫掉了下面的遮蔽物,亮著他們骯髒的器官,急不可耐地等著。等前面的人幹完了,後面的人就接上。

  那些被割除了舌頭的人,連罵人的機會都失去了,發出嗚嗚的聲音,慢慢那嗚嗚聲消失而去,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子歸的臉上流滿了冰涼的淚水,他只有一遍遍地背誦著他知道的一些詩文,可是背誦那些詩文也不能掩飾這世上還有這樣的骯髒,不能堵住他的耳朵,不能讓他感覺到他是這樣的無能為力。

  到了最後,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許多無辜的人都葬命了,只是希望現在能由他來結束這一切,他是最後一個犧牲的人。

  在子歸身上隱伏著的病情發作了,子歸在最後一些淺淺的意識裡,居然是真實地欣喜地感受到這點:

  是的,他不會武功,不是很聰明,如果能讓這些人得到懲處,他什麼都願意做。

  絕對不是為了朝廷。不是為了活在自己世界裡的那個小小的自我,子歸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是自己血的沸騰,他只是要證實這個世界有天理的。

  佛祖,如果您還能再次顯靈,請您保佑我,一定要保佑我,完成這個願望。

  龍虎關的匪徒將搶劫來的人輪姦,防止他們咬舌自盡所以割除了舌頭。

  有的已經死了,但是匪徒還只顧著拿尚活著的人尋開心,由著那些屍體橫陳。或者他們根本沒有想過去檢查哪些人死了,哪些人活著。

  他們一直瘋狂到半夜,等他們走時,也沒想著把屍體搬走。

  或許也正是這樣,疾疫來得格外兇猛,一夜之間,山上全亂了。

  人病倒了大半,開始只以為是簡單地身體不適,但是很快,就有人死在了床上。

  醫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病人,藥也根本不夠。誰染上了病,誰又沒有呢?害怕,讓這群亡命之徒們互相殘殺,一時之間就全亂了。

  只要有一個人咳嗽,他很有可能就馬上人頭落地,而在咳嗽前,他曾經和誰待在一起過,那個人也絕對不能倖免。

  匪徒們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打擊。

  有的人開始跑下山去,才發現外面不知道何時被官兵團團包圍住,只要他們一離開龍虎口,就相當於送死。

  四面楚歌。

  儘管他們損失了大半人馬,盡可能燒燬了屍體,龍霸天還是想做最後的掙扎,死守在龍虎口。

  這所屋子裡的俘虜幾乎被人遺忘了,已經有好幾天沒有一個人靠近。

  外面的情形子歸一點也不知道,他只在高燒中,模模糊糊裡聽到了外面有些人在咳嗽,在呻吟,而那些聲息越來越微弱。

  他知道,這裡活著的人也病了,他們所有的人都被置之不理,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整個屋子充滿著腥臭之氣,大家就是這樣在等死。

  死亡是如此平靜又緩慢地到來,但又好像總是在那麼幾步之遙外徘徊,不肯來一個乾脆。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子歸不知道山下的官兵有沒有等到七天,也許就算是任務成功了,那些官兵也不會上山來搜尋還有誰活著,萬一也染上了疾疫可怎麼辦。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福臨小王爺還那麼努力地要自己一定要活著,有用嗎?

  對人生太執著太掙扎有用嗎?

  當子歸聽到外面有紛爭,說,燒死他們,這些人一個也不能留。

  一起死,全都一起死!

  那些響動,讓子歸露出了平靜的笑容。

  火勢並不知道是從哪裡蔓延過來的,煙也是,嗆住了子歸的口鼻。不管怎麼樣想調整呼吸都調整不過來。

  子歸想到了,自己才十八歲。

  他想到了,有一個溫柔吹著笛子的人,在死亡面前,他覺得可以放開對他的感情。

  他想到了,有一個他恨之入骨視為仇敵的人,在死亡面前,他覺得他也沒那麼恨他了。

  還想到了,在他最痛苦最痛苦時聽到過佛祖的聲音,他是多麼想,如果這樣死了,是不是可以進入西天佛地,見到佛祖服、侍在它的座前呢?

  火光沖天中,有一個人衝了進來。

  紛紛墜地的火苗和燒斷了的橫樑倒了下來,似乎一定要阻止那人。

  那個人邁過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一個又一個的人,翻看著那些人的面目,用帕子摀住了自己的口鼻,以免被煙火給嗆到。

  他急切地搜索著,火光越來越重,越來越危險,只是他就是不走。

  終於發現了子歸。

  他那麼迅急地跑了過來。

  子歸模糊中被人抱起,好安全的懷抱,好像他曾經也被這樣抱過,只不過那時要比現在小。

  現在這麼大了,還被人抱,可真不好意思呀。

  他感覺自己變得好輕,像是能飛起來似的。

  他抬起眼,眼睛被滿天的火花刺激到,他看不清眼前的人。

  可是,這般的高大威猛,是佛祖吧。

  是佛祖來接他去西天吧,他更貼近了那個人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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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子歸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張乾淨整潔的床上。

  床板感覺有點硬,他用手撐著床板坐了起來。身體感覺很輕,覺得自己起得有點猛,頭好像有點暈。這是哪兒呀?

  他摸索著走出門去,走路都像是浮起來的感覺,不知道是自己病後體質虛弱的表現。

  屋外陽光還挺刺眼的,子歸用手搭了個涼棚看看,咦,這園子好大呀,可就是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呀。

  西天佛地?是這個樣子嗎?

  「我好怕,青姐病倒了,現在送藥的事情輪到我了,咱們以後不能見面了,我怕……」一個女人用細微纏綿的語氣在說。

  嗯?西天裡也有人會病倒?

  「怕什麼,我不是也在這兒看護著病人嗎?你一點沒嫌棄還經常來看我,我現在又怎麼會迴避你呢?你按我說的做,不會有事的!」

  「你們好大的膽子,還在這兒纏纏綿綿的,喂,那女的,在等著你送藥呢!」突然又來了幾個人一樣,一個人直衝沖地在棒打鴛鴦。

  一聲壓抑著的女人的哭泣,好像是跪下來了。

  「我說這幫奴才全是不能指望的,還不如我呢,我就說,讓我把藥送進去得了!」

  「燕傑,你在說什麼鬼話。」一個聲音略有些疲倦。嗯?有點耳熟呀。

  一個人撲通一下跪倒了,「國舅爺,您饒了小人呀,要是您病了,我幾個腦袋也不夠砍呀。」

  國舅爺,是他認識的那個肖國舅嗎?西天也有國舅爺?子歸糊里糊塗想過去看個究竟。

  肖燕傑正火著臉站在那兒,「我為什麼不能進去看看,這可怎麼得了,已經燒了三天了,你們全都是些庸醫!」

  站在肖燕傑邊上的有子歸認識的譚昱文,「燕傑,你急歸急,但是不要亂發脾氣,甄老先生,您切不要把燕傑的話放在心上,燕傑是太衝動了。」

  一個子歸不認識的長者拈著鬍鬚皮笑肉不笑地說:「小王爺吉人天相,身強體壯,一定沒事的。」

  小王爺?這難道還是夢嗎?怎麼到哪都沒有擺脫掉他?

  他忍不住走了過去,「請問?」

  在場的四個人轉過頭來,一個年輕的男子和一個女子都驚得變臉,迅速用袖子掩住了口鼻後退了幾步,那女人本來臉上就已經裹了塊紗布,這樣做簡直就是多此一舉。

  子歸想莫非我變成了妖怪?

  肖燕傑是一臉的戾氣衝了過來,活像要一棒把他打死,還好譚昱文拉住了他。譚昱文也失去了平時有的溫和,以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他。

  肖燕傑還在叫,「你這個瘟神,你這個掃把星!」他一把力氣,此時卻被譚昱文拉住,顯然嘴上叫得凶,心裡好像還是有點怕的。

  只有那位長者拈著鬍子略有點驚訝,「你,可是好了?」看了看子歸的臉色,走了過來,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抓過子歸,搭在他的脈上,微微訝了一下,「我看何公子果真是好了,國舅爺、駙馬爺不必擔心。」

  「我……擔心他?」肖燕傑盯著子歸的表情格外激動,不只是一般的討厭。

  其實甄老意思是不要怕被那疾疫傳染了,這當口知道被誤會了,卻不好再解釋。

  子歸把所有人都看了一圈,「我?我被救回來了?」子歸慢慢地醒悟了。

  「沒錯,禎嵐冒著風險把你救下來!結果,他現在……」肖燕傑的眼圈都紅了。

  子歸反應不過來,不知道是哪個消息讓自己更驚訝,是自己還活著,還是禎嵐去到那麼危險的地方把自己救了下來。

  他還記得那間屋子裡噁心的氣味和後來的火光沖天。

  那個時侯抱著自己,讓自己以為是佛祖的人是禎嵐?

  不知道為什麼,他習慣性將頭髮拉下來,蓋住了自己耳朵,沉默了一會,他才開口,「他還好吧。」

  「還好?好得起來嗎?你不知道龍霸天準備把所有人都燒死,禎嵐和誰都沒說一聲就跑上山了,因為手上抱著你,躲避不了那燒著了砸下來的木樑……」

  子歸聽了驚險心一沉,情不自禁「啊」了一聲。

  肖燕傑一副子歸是殺手凶人的模樣,還是譚昱文淡淡說了句,「算了,禎嵐還在等著藥呢。」

  那女孩子哆嗦著回頭還看了一眼她的戀人,很不情願地去拿起了藥罐。

  「不如我去吧。」子歸不知道禎嵐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讓這些人個個如此驚懼,鼓起勇氣發了話。

  「你這個瘟神,你還想怎麼害人!」

  子歸也惱了,「你沒看出來那位姑娘不願意去嗎,你的身子金貴又不能去,我去怎麼不行了,你一口一句瘟神的什麼意思?」

  肖燕傑也沒想子歸敢和他嗆,正要發話,譚昱文倒是一臉深思地看了看他,又看了一下甄大夫,「甄老,您看呢?」

  甄老又開始摸鬍子,看著子歸,「回駙馬爺的話,何公子比上次患病時恢復得要快很多,看起來,何公子的身體應該已能夠克制住這個疾疫之毒,不像尋常人一樣輕易倒下,而且何公子自己也是得了這病,所以也知道病人比較需要什麼。只不過……」

  「你只說無妨。」

  「謝駙馬爺,只不過若是何公子再次病了,就會不太好醫,因為等何公子再病的時候,身子的毒性已經大改,老生實在是沒有什麼把握能醫好,所以……」

  譚昱文轉過臉來,和顏悅色地對著子歸,「何公子,你也聽到了。」

  「嗯,我去。」子歸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答的也非常乾脆。

  譚昱文不由得和肖燕傑互相看了一眼。

  那本來要去送藥的小姑娘心下歡喜,一聽到子歸答應了,趕緊把藥罐子給端了過來,想要遞到子歸手上,又不敢,就近擱在了地上,「公子,這藥剛煎好的,等你走過去就溫了,剛剛好可以給小王爺喝。」

  子歸倒並沒有計較,端穩了,就問:「這位姐姐,請問往哪邊走?」

  譚昱文的語氣略顯冷硬地說:「既然如此,就要麻煩何公子服侍小王爺一段時間了。」

  子歸眼一抬,看到了他們眼中的冷酷,那個意思是,要是禎嵐死了,你就不要想活著走出這裡。

  我怕過死嗎?

  子歸扭頭不想搭理他。

  長者交代得格外詳細,「你既然去了,就要小心迴避與人親近,我們會把一切給小王爺準備的東西都放在屋子外面,你用完了,也把東西放在那兒,我們派人去取。」末了,還是加了一句,「若是你覺得身體不好,也不要勉強,盡早出來。」

  「行,我明白了。」子歸更爽快地答應了。

  子歸端了藥,按那個姑娘說的,轉去了禎嵐那邊。

  那是一所安靜的宅院,子歸推開門,屋子裡有股悶熱之氣。很靜,顯然也不敢派太多的人過來看護,怕這疾疫一旦傳播開來,無法控制。

  他走上前,把藥罐子放在桌上,跑去推開了幾扇窗。

  窗外細柳迎風,姿態婀娜,有輕風吹進,子歸的心情也好了一點,也敢去看看那個人現在到底是什麼光景。

  他將藥罐子重新抱起,穿過帷幕,走到了床沿邊。他已從那些人的對話中,猜到禎嵐被火木砸到,然後也染上了逆疾。

  禎嵐安靜地躺著,呼吸有點沉重,一向光潔的臉上出了不少紅痘,那痘漲得飽滿,看起來,整張臉確實有點嚇人。一邊的頭髮被削得極短,大概那一處就是被木塊砸傷的位置,曾有的頭髮不知道是被燒焦了還是怎麼樣,頭上纏了紗布。紗布倒是很乾淨,並沒有太多血跡,應該還好,傷勢不算嚴重。

  子歸微微有點兒放心,然後把藥倒好,輕聲喚道:「小王爺,吃藥了。」

  禎嵐顯然燒得不太舒服,臉和可以看到的脖子處都泛出高燒才有的紅潮,聽到有人喚,也不能利索地醒過來,眼睫毛撲閃撲閃的,似乎在極力掙扎。偶爾像是睜開了眼睛,卻露出了圈眼白,甚是有點嚇人。

  子歸過去把他的頭抬起來,然後拿了枕頭,墊在下面。看看,似乎高度還不是很理想,便伏下身子,「小王爺,你起得來嗎?」對方不應。

  他不得不將對方身上蓋的薄被掀開了些,雙手撐到對方腋下,努力想把對方的身體抬高些。

  這一搬動,可真是吃力無比,禎嵐的身體又沉,又毫不配合。身上滾燙滾燙的,呼吸間,也不斷地噴出熱呼呼的氣息。

  子歸心想,還好我是個男人,要是那小姑娘來了,還不知道怎麼折騰得動呢。好不容易才把禎嵐的身後塞著了些枕頭被子什麼的,讓禎嵐大模大樣地坐了起來。子規被折騰地喘了好一會的氣,才拿起藥碗餵他。

  他心裡五味雜陳,看到禎嵐軟綿綿地靠著,毫無生氣的樣子,不知道如果這個小王爺早知道他現在會就這麼高燒不退地躺在床上,還會不會救他呢?

  藥勺遞在了禎嵐的嘴邊,就不見禎嵐張口,子規一咬牙,用力想拿藥勺撬開對方的牙關,狠狠地戳下去,就見禎嵐皺起眉來,似乎是覺得痛,但是口就是不開。

  子規急了,連藥都喝不下,人怎麼會好得起來,急喚了兩聲,「小王爺,小王爺,您張張口。」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在空空的屋子裡,孤寂害怕還有點嗚咽。

  那人還是那樣躺著,身子歪歪地,這會兒連眼睫毛也不眨了,像是完全沒有了意識。嘴上乾裂了一道道的紋路。

  一急之下,子規反而想起了個主意,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把對方的鼻子給捏住了,果不其然,禎嵐的口張開了。

  子規也不知道自己哪裡鬆了一口氣,叭噠一下,掉了一滴眼淚,也來不及擦,趕緊重新拿藥勺舀了藥灌了進去。他本來是端個凳子要坐在床邊的,結果為了要就著禎嵐的姿勢,整個身子都是躬著的,屁股連挨都沒法挨一下凳子。

  如此也不知道多少個回合,子歸一會掐鼻,一會灌藥,還時不時地檫擦自己掉下來的眼淚。

  終於看著禎嵐把整罐藥給喝完了,連句藥好苦都沒說。

  恩,很乖。

  子歸心裡又是喜悅,又是驕傲,放下藥碗站起來叉著腰,「死就死,你以為你家小爺怕?小爺想來這照顧你,眉頭也沒皺一下,是看得起你們家小王爺,你王爺是爺,小爺也是爺,看你這個爺碰到我這個爺還死不死得成!」

  他訓完了話,發現禎嵐只是努努嘴,砸巴砸巴的,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殺人的眼光也沒有,打人的架式也沒有,樂了!

  這可不是廢話,你要一位病人起來說什麼呀。可子歸覺得機會難得,挖空心思再想訓什麼又訓不出來,急得一頭的汗,末了,手一揮,「你家小爺大人大量,不像你鼠肚雞腸,小爺看在你救了小爺還染上了病,小爺和你既往一切,一筆勾銷,再不計較了。」

  靜了一下,禎嵐也沒有反對,行了,就這麼說定了。

  子歸有種所有問題都解決的快樂,這時屋外來了動靜。

  子歸記得要與人迴避,等那些動靜過了,這才起身推門而出。他折騰了一場,肚中早就唱起空城計,是以暗暗盼望,結果一開門,門外放著的是水盆與好幾條嶄新的面巾。用手探了進去,水溫很低,顯然是要去與禎嵐擦拭,以解禎嵐高燒之苦。

  子歸便將水盆端了過來,心裡也忍不住有點後悔,心想,「自己怎麼這麼傻,冒冒失失地就衝過來了,硬與那個什麼駙馬爺、國舅爺討價還價一番,吃得飽飽的再進來,便是死也總是飽死鬼。」

  心裡一不快,重重就將水盤往凳子一擱,水花濺了出來,噴在子歸臉上,就連衣服上也沾了些水痕,風一吹,整個身子有點抖,趕緊把窗戶關了幾扇,把衣服給脫了,擱在邊上。

  這才過來與禎嵐脫衣。

  因為禎嵐的身子沉,他不得不爬上床,跪在床沿,與禎嵐搏鬥。

  他脫著脫著又覺得有點怪異,低下頭去,禎嵐雖然臉上起了水痘,但容貌上輪廓總在,平時一副凌厲的樣子看得讓人討厭,但此時靜靜的躺著,倒是頗有一番大家風範,子歸這才覺得他算是位美男子,忍不住覺得自己現在光裸著上身,這個姿勢實在有點好笑。

  心想,你以為你把我扮成女人很了不起,小爺今天就採了你。

  他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平時卻不怎麼受寵溺,連句粗話也沒說過,現在能一口一句小爺,心裡實在是爽,因此越說越順口。

  子歸想是這樣想,其實他過得是再簡單不過的日子,這所謂的採花賊他也只是聽過,具體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只知道人被外人扒了衣服總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他自我陶醉得厲害,扒衣服的動作就更用力了。

  禎嵐腦子裡有些糊塗,但是人被扯來扯去的總也有些警覺,迷迷糊糊間似乎是有人在自己身上晃著,動作粗魯。他雖然昏著,總是個小王爺,那種是誰有這麼大膽子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冒出來了。

  那人只離開了一會,禎嵐就覺得自己胳膊被搬動,身體本來烘熱,此時腋下卻像是塞了塊涼爽爽的東西,禎嵐是真的覺得舒服,身上的熱度好像被降低,腦子裡也像是清醒過來了點,哼了一下,扭動了一下身體,睜開了眼睛。

  子歸現在的心情是極複雜的。他是家裡的獨子,幾乎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的身體,哪裡想到過把禎嵐的衣服一拉開,見到禎嵐的胸膛很寬很厚實,那是一種和他原來模糊想過的一些柔美的身體完全不同的感覺,氣勢凜然,像很有力道的書法。

  「呵呵,你以前看小爺的身體,現在讓你家小爺看回來,你也不吃虧。」

  他乾笑幾聲,一想到自己那瘦板板的身體,有點無地自容,也不敢多看,擰了臉帕,回來塞在禎嵐腋下,掃眼看到禎嵐衣服中間露出的部分,他還是覺得有點奇怪,拉拉禎嵐身上衣服的兩襟,往裡攏了一下。突然,手被抓住了。

  禎嵐的眼睛一點銳氣也沒有,因為發燒,還有點霧濛濛的,「子歸?」

  子歸從來沒有覺得和禎嵐很熟,所以也沒想到禎嵐會直呼其名,一時愣了,手上直接傳來的熱度燙人。

  禎嵐問他:「你沒事了?」

  子歸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禎嵐似是心裡一顆石頭落地,身上心裡都覺得一輕,一雙手握緊了子歸的手,另一隻手過來在子歸的手上拍了幾下,欣慰無比的樣子,然後手一沉,滑開了。

  子歸剛想著太好了,他能醒過來,就不會太糟,那手一滑開,就知道不妙,果然禎嵐又昏睡過去了,只不過這時,他的臉上居然有種恬然安適的氣氛,一張臉上露出些生機,彷彿子歸活著,他真的很高興。

  子歸看了他半晌,終於是想到把塞在腋下的臉帕取了出來,那帕子果然被捂得有些溫了。

  他重新擰了一塊臉帕搭在額頭,小心不要弄濕了額上的紗布,又擰了臉帕在另一面的腋下。

  望著禎嵐看了半天,才覺得涼意上來,將衣服穿了。

  到了晚些時候,終於有人送來了可以吃的東西,不過都是很稀薄的米粥,但熬得很香很爛,份量倒是很足。子歸想自己一家人也不會吃這麼多,知道自己不過是個陪襯,斷不會有什麼大魚大肉地拿來款待他,也只能長歎一聲。

  還是依餵藥的法子餵過禎嵐之後,他自己一連喝了兩大碗的米粥,也不知自己是解渴還是漲飽了。收拾完碗筷,子歸看禎嵐睡得還算安穩,呼吸似也沒那麼沉重,便起身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這大概是禎嵐的書房兼臥室,書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子歸想想,提筆寫了今天禎嵐的情形,喝了大概多少藥,吃了大概多少粥,中間醒了多久,臉上的紅痘大小,仔細看看應該沒有遺漏的,再將那字放在外面,用一顆石頭壓上。

  等他進了屋,卻見禎嵐要從床上爬起來,嚇了一跳,「小王爺,你醒過來了。」他見禎嵐醒過來,一怕,那個自稱小爺的勁也不翼而飛,跑得沒影了。

  禎嵐一直被灌藥灌米粥,這會兒是被尿漲醒了,人看到子歸,愣了一下,「你怎麼在這?」他似乎迷糊間是覺得子歸在,卻並未信以為真,只當是夢,這會兒比剛才清楚,終於是分辨明了。

  「是你……」禎嵐想說是你一直在照顧我,但他就算是再迷糊也知道自己是什麼病,忽然沉下了臉來,「他們要你來的?」

  子歸說:「我自己要來的。」

  禎嵐越發不高興,「胡鬧,你以為你……」

  他說時頭一暈,身子一晃,子歸趕緊衝過去架住了他。

  禎嵐覺得自己半邊身子的感覺全被子歸給塞滿了,子歸的呼吸,熱度,子歸的擔心,好心,心裡也是澎湃難當,猛一下子把他推開,子歸又全沒措防,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你?」

  禎嵐伸手想去抓住他,終於硬下心腸,「你離我遠點。」他自己用了力氣,也一下子跌回床上喘氣。

  禎嵐一向身體很好,又有武功,從未試過有如此狼狽之時,所有的真氣都提不起來,說什麼、做什麼都非常費力,苦澀的說:「你不要命了!」

  此時若是什麼忠膽俠義之人,一定會跪拜在地,唱一段,我的命是小王爺救的,就是還給小王爺又當如何。

  但子歸絕非這樣的人,他只是好心地解釋說:「那位大夫說,我得過這個病兩次,與別人比,再不易患上這病,所以才派我來的。」

  禎嵐怒道:「胡說!」

  子歸已經爬了起來,「你是想做什麼?我扶你。」

  說話間,手已經搭在禎嵐的胳膊上了,禎嵐是讓人服侍慣了的,但此時被他的手一搭也有點找不到自己,猶豫了半天終於說:「你去把夜壺找來。」

  他聲音微弱,特別是提到夜壺兩字,一半是因為確實是難受,另一半倒是真的覺得要在子歸面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覺得顏面大失。

  但是子歸並沒有怎麼想,是人都會出恭,哦了一聲,趕緊去找,終於看到一個虎形的玉質溺具。

  子歸拿了過來,心裡想,果然是王爺家,連夜壺都做得這麼漂亮。

  一般家裡管夜壺的侍女或者小侍都很會把尿,但是子歸哪裡有過這樣的經驗。兩個人面對面猶豫了一下,一個心裡想難道我要去碰他那個所在,一個心裡想,難道我要讓他去碰我那個所在不成。

  禎嵐先開口說:「你,你退下吧。」他奪過夜壺,就等著子歸離開。

  子歸卻見禎嵐完全是死充面子,拿著夜壺的手還在抖,忍不住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哎呀,你彆扭什麼,是我服侍你,不是要你服侍我呀!」

  說完,就把夜壺給奪過來了,「快點,你這樣,要是著涼了可怎麼辦,不要才好了些,又變重了才是,你把那被子裹起來!」

  禎嵐心裡還是被燙了一下,對方連句小王爺都沒有叫,但是他的話語裡卻真真實實地在為自己擔心。

  他便將自己褲腰解了下來,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又是羞又是窘,對著發愣的子歸說:「你樹在那幹嘛,還不快點。」

  子歸是真的有點愣,沒有想到自己看到禎嵐的胯下之物為什麼會這樣,其實也不好意思看仔細,答應了一聲,往前,將壺口對著那兒。

  玉質的溺具口有點涼,並不像是服侍慣的人,知道用手先溫一下。

  可禎嵐現在哪兒顧得上責難呢,他將上衣往下扯動蓋在那壺口上,想遮掩一下。

  有一會兒是完全沒聲音。禎嵐明明是想尿,這會兒卻像是堵上了,兩個人都傻傻地等著。

  最後禎嵐終於讓自己放鬆了,兩個人聽著大珠小珠落玉盤,誰也不敢看誰。

  等到禎嵐小解完畢,聽著屋子裡一靜,子歸才往上看了一眼,「那我取下來了。」

  禎嵐低著頭嗯了一聲,然後倒回床上,他急了一身的汗,子歸把夜壺提了出去,不一會回來,又端了臉盆和擰了乾淨的毛巾來與禎嵐擦手。

  禎嵐由他擺弄也不作聲,子歸看著禎嵐的神色不自然,想到他隻身救了自己,病倒了卻一點也沒有埋怨他,還惦記著自己,怕自己又病了,子歸不是不感動的。

  出言輕輕寬慰禎嵐,「能小解可是好事,便是快好了,我也是這般過來的。」

  禎嵐抬起眼來,他其實很想說,你這就快些出去,別再來了,他們一干人問起,你就說是我說的。但終究又覺得有點不捨得。

  子歸見他眼睛裡似有話說,卻終是沒有出聲,只當他還是擔心病情,想起自己病時也是情緒焦躁,心裡反而柔軟起來,覺得自己要加倍體諒,語氣也更溫和,「你看,你都出了些汗。熱度也退了不少,快些躺下吧,莫要著了風,再好好睡一會。」

  等禎嵐躺好,他的手便上前,幫禎嵐掖掖被子。

  那小手在禎嵐耳邊斯磨,自有一股天真的旖旎。

  禎嵐有些恍惚,記憶中只在他將自己當成佛祖時才會好脾氣不發飆,還是頭一次兩人面對面被這麼溫言軟語的對待,目不轉睛看了子歸好一會兒,終於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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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如此一來,子歸在禎嵐這繼續待了下來。

  不知道是子歸照料得好,還是禎嵐本來就是福大命大之人,總之,禎嵐至那日醒來後,確實是慢慢好了起來,偶爾也能下床走動一下。

  子歸每日仍然將禎嵐的大小事情記錄下來,以便診斷之用,督促著禎嵐更換內衫,就連床上寢具也不放過。難得禎嵐從未發過脾氣,兩人相處居然相安無事。

  甄老也過來看了幾次,給禎嵐診脈,對子歸還頗多讚許。

  這日,子歸又寫完了他的筆記,走到床邊來看禎嵐,禎嵐還睡著,臉上的痘消了不少,特別是左半邊臉,看起來像溫玉一樣光潔,淡淡泛著光澤,嘴唇燒了數日後,雖然有些乾裂的痕跡,但唇色紅艷,像是硃砂點的一樣。

  子歸看他睡得熟,想起剛磨的墨還有一些未用完,忽然想出了個主意,抿口一笑。

  他回到書房取了筆墨,走到禎嵐面前,提筆就在禎嵐左邊臉上畫了只王八。

  禎嵐臉上的紅痘快消前十分地癢,禎嵐睡夢中有時會控制不住要去抓,後來子歸想了個法子,用紗布把他的手臂綁好,以免他亂抓。慢慢禎嵐也就在睡夢中習慣了不去抓臉,就算是把紗布取消,他會無意識地抬抬手臂,但就像有無形的紗布捆住一樣,只是又放了下來。

  現在這細軟的刷子在臉上刷動,按理說,禎嵐也有意識,但是他只想著是臉上紅痘的緣故,眉頭抬了一下,仍然熟睡著。

  子歸見了,心裡歡暢無比。連著又畫了一兩隻,這才將筆和硯台收好。

  過了一會兒,禎嵐醒了,找子歸要水。

  子歸端了水來,看禎嵐左邊臉的烏龜一點沒花,他知道禎嵐睡相很好,喜笑顏開地欣賞自己的傑作,臉上笑開了花。

  禎嵐見子歸一見他就笑,他一說話,子歸就好像笑得更厲害了些,很是奇怪,便問:「我臉上有什麼?」便拿手去摸。

  子歸怕他破壞了自己的傑作,連忙搖頭,「沒有,沒有。」他笑瞇瞇的,「只是看小王爺恢復得這麼快,所以為您感到高興。」他故作神秘地,「小王爺你看不到,你臉上那些紅痘消了不少呢!」

  禎嵐聽了,心裡十分感動,捏著水杯,低下了頭,「這一段時間,真的是辛苦你了。」

  子歸忙擺著手,連聲說:「不辛苦不辛苦!」他是指自己畫烏龜,「還挺簡單的,順手就畫了,哦,都是些順手就做了的事情,您不要放在心上。」他嘿嘿乾笑著,千萬千萬。

  禎嵐見他笑起來,嘴角上揚,倒像是從來沒有受過苦,沒受過什麼挫折,若是這個孩子沒有發生過姐姐逃婚的事件,這樣的笑容本來就是可以從他十三歲前一直到十三歲,然後保存到今日……

  「子歸,我們過去有些誤會。」

  禎嵐忍不住想說說心裡的話,哪知這時外面有了動靜,肖燕傑的大嘴巴在叫,「禎嵐,那個該死的老頭終於讓我們來看你了。」他隔著老遠就喊,顯然心情極為激動,腳步聲不只是一個人的,子歸嚇得魂都快沒了。

  禎嵐卻很高興,「這死小子,怎麼還是這麼大嗓門,子歸,你把鏡子拿來,我看看我現在什麼模樣,你幫我梳梳頭,不能讓他們笑話了。」

  子歸與他待了數日,早就忘了他是小王爺,就連那一群什麼附馬爺、小侯爺、國舅爺也通通不記得了,這時才知道自己闖了禍了。一聽到鏡子,舉手趕緊說:「不用不用……」

  禎嵐還在說「把那件紅色的袍子拿來是不是會襯得我……」襯得我臉色好些,那話還沒說完,子歸像屁股著了火一樣衝了出去。

  「各位大人,小王爺要更衣,請各位大人等一會再進去。」攔著面前三個人的子歸臉上的表情像吃了黃蓮,張開的手像要拚命護住小雞的老母雞。

  「什麼更衣,我們連他裸體都見過了,更衣有什麼要緊的。」肖燕傑一推子歸就要往裡闖。

  子歸往前一撲,趕緊抱住他的腿,「真的不能進呀!」

  肖燕傑一下子拳頭就掄起來了,宗煥一攔他,「先別。」看了子歸一眼,然後也沒和人打招呼,推門就進去了。

  子歸頭一低,心想,慘了、完了!這下子腦袋沒了,連父母最後一面也見不著了。

  才在想時,宗煥的表情一點也沒變的出來了,「行了,我們在這兒等,你快去服侍好小王爺吧!」

  子歸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要滑下懸崖前給人拉回來了,他忙答應著「是」從地上爬起來,但說他不奇怪也不可能,扭過臉來看著宗煥的臉,宗煥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只是眼神裡有點兒微微的波動,轉過臉不看他,和昱文說話。

  「怎麼回事?」燕傑不依。

  宗煥撂了他一句,「你要是不怕禎嵐翻臉你就進去吧。」

  燕傑還真的不敢動了。

  子歸縮著頭進了屋子,禎嵐一臉沉思地看著他,子歸不是一點心虛,那語氣也不是只有一點討好,「小王爺,我給你洗把臉吧,乾淨些,精神些,才好見各位大人不是?」說完趕緊要去倒水。

  禎嵐歎了一口氣,「你站住!」禎嵐也沒特意板起臉,他只要不笑,或者一拿定什麼主意,身上就有一種像要吃人的氣勢。子歸再不敢多說。

  「去把鏡子拿來。」

  子歸沒動。

  「還不去把鏡子拿來!」那提高的聲音一喝,子歸就像是身後被點燃了根炮仗似地趕緊就去把鏡子拿來,走到禎嵐面前,看著禎嵐,禎嵐的眼睛垂著,子歸也知道再怎麼避也避不了了。

  閉著眼睛,兩手一伸,把鏡子給舉了過去。

  過了片刻,禎嵐的聲音緩緩傳來,「好吧,你去取水與面盆來。」

  子歸愣了,他一直想著此時自己上方懸著一把尚方寶劍,此時,「匡」的一聲,這寶劍掉了下來居然是落在地上,而自己的腦袋還在。

  他悄悄地抬起頭來,禎嵐臉上的烏龜一隻也沒有少,都沒有爬走,而禎嵐顯然也看得明明白白。

  「您不生氣?」子歸撲通一下子跪了下去。

  禎嵐生氣,但他反過來問子歸,「你這樣做可算是解了氣?」

  子歸愣了半晌,終於是點了點頭。

  「你去把水端過來吧。」禎嵐自顧自要從床上起來,子歸慌忙上前去扶住他。禎嵐的胳膊想用力,想甩開他,但終於還是硬生生忍住,一字一句,「我知道我有對不起你的事,你今天這般我就算了。但下不為例。」

  子歸連忙答應,「我……草民,再不敢了。」

  禎嵐心裡也亂,他確實是生氣,難怪看他笑得這麼開心,原來是耍他玩了,現在又擺什麼臉,子歸臉上失去了笑容,稱呼也換了,又回到了與他界線分明的時候,他更是煩躁,可他沒做什麼,他又沒罵他,又沒打他。

  子歸取了水來,禎嵐拚命在自己臉上擦,便似要擦破層皮似的,看得子歸膽顫心驚,有心想說我來,又說不出口。

  一盆清水越攪越混,最後黑黑的一汪什麼也看不清。

  「你請他們進來吧。」

  「啊,哦。」是叫我嗎?「好。」出去說了小王爺有請。

  肖燕傑率先衝了過來,就往禎嵐身上要衝,禎嵐趕緊避開了,「還是小心點好!」

  肖燕傑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在空中狠狠地打了一拳,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禎嵐,「呵呵,呵呵。」就只會傻笑,然後猛地用袖子一擦眼睛,惡霸霸地咒罵了一句,「該死!病得沒怎麼樣嗎,一點都沒瘦!」

  禎嵐倒沒再說話,但是臉上卻發出奪目的光彩,在來的每個人身上一一掃過,子歸第一次看到禎嵐這樣豪邁地笑出來,他覺得聽到那笑聲,自己全身的血好像都在沸騰,比平時還快許多許多一樣在身子裡奔湧,但是他也看到禎嵐的眼中根本沒有自己。

  就連一向平靜的宗煥那張白得有點不一般的臉,此時都起了波瀾,是那種放了心後才有的灑脫,「我早說一定沒事的。」

  他坐了下來,衝著子歸說:「去泡壺好茶來!」

  「不,要酒!」

  「怎麼可能有酒,再說禎嵐能喝酒嗎。」昱文拍拍燕傑的腦袋,笑他不動腦子。

  「是喲,我高興地糊塗了。」

  子歸退了出去,傳話給外面的人說準備茶水,屋內笑語喧嘩,可他和他們是格格不入,兩個世界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子歸剛剛找到的一份快樂的心情就那樣沒了……而且他覺得,他好想哭,好想家……

  入夜時分,陸續有其他的丫鬟侍兒來了,給小王爺請安,說是小王爺也算是大好了,清靜了許久的別院裡進進出出了好多人,又有人來傳太子爺的話,說小王爺大病初癒,要他們不要待太晚。

  最終那些人真的撤了。好像也換回原來服侍小王爺的人進來伺候小王爺更衣入寢什麼的。

  反正,子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地走到了禎嵐的面前,他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呀?」

  好像是有什麼靜止了,禎嵐轉過頭來與他對視,屋子裡好像所有人都沒有作聲,沒有表情,好像屋子裡還是回到了只有他們兩個在的時候,禎嵐看著他,讓他很慌,像禎嵐突然之間才想他是誰一樣。

  他是何子歸。

  不是子歸。

  子歸終於被准了回家。

  他離開時只說認識了一位同是考生的朋友,家在江南,因為等放榜還有幾日,所以邀他一起出去遊歷遊歷。

  父母親都知道他幾乎沒有朋友,這兩年在家裡埋頭用功,總有些鬱鬱寡歡的模樣,便明白這孩子看起來隨和,心裡其實還有一股氣是嚥不下的,若不能讓他得償所願,他心裡那個疙瘩是解不開的。

  幾個老人把擔憂放在心上,在子歸面前多是說些鼓勵之辭。難得這次子歸得了別人的相約,一聽之下,不光不加阻擋,還喜氣洋洋地幫著子歸打點行裝。

  走時子歸是滿腹心思,依依不捨,但是家人只當他是第一次離開家,自然會有些不捨,都與子歸說,你放心多玩些時日,且莫要戀家貪著早些回來,掃了你那位朋友的興致。

  這次子歸回來,比去時瘦了一圈,臉色也有些臘黃,倒也沒有出遊後興奮的樣子,子歸只說在外面水土不服,吃壞了肚子。

  家人也就信了,何正滿搶著說了對家人而言是天大的消息,他不光被升了一級官,而且皇上還下了些賞賜給他的夫人及子女。

  何正滿搖著子歸的肩膀,「你明白不明白,這就是說,」他激動得不知道怎麼表達,「皇上已經不再怪罪我們了,如是你姐知道了就好了,就可以回來了。」

  子歸當然知道,而且還知道是自己拿命換來的……這本來是無人強迫,他自己自覺自願做的,但一想到,已經四年了,他與那個人爭爭鬥斗的,起因不過是這件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是真的覺得委屈,一下子抱住何正滿就哭了出來。

  家裡人慌了,趕緊安慰他,子歸越哭越大聲,引得一家人紛紛垂淚,好一會兒才收住。

  到了夜裡,葉井擔心子歸,又來到房裡與他拉些家常,詢問那位朋友人品如何,脾性如何,家中可還有誰,有沒有什麼未婚的姐妹。

  子歸聽到後來聽出些滋味來了,說:「娘,你要打聽得這麼清楚為何?」

  葉井也略微有些尷尬,歎了口氣,「你也不小了,我們家現在只你一個獨子,早些年是耽誤了,但如今得了皇上的恩典,我們都想你能早些娶房媳婦,這家裡,總多些個孩子才熱鬧些。」

  子歸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涪悅來,他本來已經很久沒有想到涪悅,也不知道自己想起他怎麼可能這樣平靜。

  「娘雖然知道你有些事情定然不願意對娘說,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歡上哪家姑娘被人家給拒絕了,但人生在世,就只有情字是最不能勉強的,若是人家不喜歡你,你硬與人家好,何苦惹相思上身?若是人家喜歡你,你不喜歡人家,也不要拖泥帶水,說是這樣說,兩個人都能喜歡上對方,又能在一起的,總是少數。」

  子歸心裡似有所悟,母子倆聊了一陣,葉井說你也累了些時,早些歇了,方才走了。

  子歸卻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才好,到如今,功名不功名的已經不重要了,家裡也沒有什麼事要他操心了。看看一整架的書,不知不覺中歎了好幾口氣。

  子歸的生活平靜了一段時間,家裡就來了找他的客人。

  子歸聽到福臨小王爺、小武侯爺還有什麼附馬爺國舅爺就頭痛,也找不出什麼借口,硬著頭皮來到了廳堂上。

  禎嵐坐在正中間,側著頭卻不停地與宗煥說話,宗煥的眼神還時不時地飄過來,禎嵐卻一次也沒有。

  不過子歸還是看到他臉上的紅痘已經完全消了,有些地方還留著一點點淺紅的印子,禎嵐本來讓人覺得極為冷酷,讓人連仰望都要小心斟酌,那些淡淡的紅印,反而給他增加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柔和魅力,就像是仙人下凡了,終於沒踩在雲彩上了。

  譚昱文永遠是一副笑瞇瞇的瘦版彌勒佛的模樣,親親熱熱地上前摟住了子歸的肩膀,「何家兄弟。」

  子歸一皺眉頭,心裡正想我什麼時候從何公子又變成何家兄弟了,譚昱文已經笑著往下說:「禎嵐前些日子可憋屈了,什麼東西也不能吃,就連油鹽也讓甄老給禁了,這會,好不容易開了禁,我們準備辦一個烤肉大會,也沒幾人,都是自家兄弟,特別要來約你。」

  子歸期期艾艾,「我去不大合適吧,再說,我也不愛吃肉。」

  「男人,怎麼可以不吃肉!」一邊的肖燕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也未必一定都是肉,還有很多別的吃的,何家兄弟也不妨帶點私房菜,就當是踏青野餐。」譚昱文巧言善令,死的也都能說成活的。

  子歸每次掃眼過去,都看到禎嵐連看也不看自己一次,心裡就像堵上了一塊,怎麼著也不想答應。

  宗煥也開口勸他,「子歸,你這又是何必?我們可是很有誠意,特地前來約你的。」

  宗煥有心替他隱瞞過一劫,他的話子歸倒真不好意思回絕了。

  宗煥與他說話時,禎嵐少了說話的對象,就站起身來,去看牆上掛的幾幅畫。

  那幾幅都不是真品,子歸想到禎嵐看得這般仔細,定然早就發覺,必然覺得我們家不過只是做些附庸風雅之事,心裡羞愧難當,不由得堵上了一口氣,你越不想見到我,我就越要出現,我就是要去,你待怎樣。

  譚昱文再次說到,「何家兄弟,我們都很佩服你,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朋友?子歸聽了,總覺得有點諷刺,但還是應承了踏青之約。

  幾個人聽了子歸答應下來,也就起身告辭。

  禎嵐走過子歸身邊時,輕輕說道:「你既答應了,可一定要來。」

  子歸還沒有醒悟過來,他人已經走出了數步之遙,仍然在與宗煥不知道說什麼,只是耳根處有一抹淡紅。子歸也不知道怎麼地,那幾個字就像是在心中蕩氣迴腸,起起伏伏好幾遍,心中陰靄一掃而空,終究禎嵐也是想與他說話的……

  羅古山並不高,山勢平坦,只是路頗長了些。

  一夥人從清早出發,一直走到太陽快掛到頭頂,才到了目的地,清早時天氣還頗有些涼,而越近晌午,越熱,子歸走得汗如雨下,兩條腿都快斷了,更別提有多後悔了。

  路上所有的人都像沒他這個人似的,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

  隨行的幾個兵眾還扛著柴火,拎著油壺,背了些山雞野兔什麼的,倒是健步如飛,而看不出來譚昱文像是文弱書生,沿路不斷地吟詩作對,也沒見比誰走得慢。

  走著走著,禎嵐忽然愣了,「何子歸呢?」眾人才「呀」地叫一聲。

  禎嵐目光在一眾人掃來掃去。一個一個看去,就是不見了子歸。

  「剛還看到他了呀。」肖燕傑心虛地說,其實他也回想不起,最後是在哪個路口還對何子歸有印象。

  「我折回去找,昱文,你與大家先上山吧。」禎嵐當機立斷,不等他答應逕直向山下掠去。

  宗煥愣了一下,心想,他這次怎麼沒有再叫上我?

  禎嵐的心緊縮著,他不是不開心子歸與他們處在一處,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和子歸找話說,說什麼才好,他絕不是刻意要冷落子歸的。

  他一邊跑,一邊在路上來回地搜索著子歸的身影,只是那人影始終沒有在面前出現,禎嵐的心中,一個又一個壞念頭閃過,每一個都可以把他給逼瘋。

  「何子歸,子歸,你在哪裡?」

  「在這裡。」一個微弱的聲音終於出現了。禎嵐在原地半晌,才真正有感覺到坐在路邊的小人兒,不是自己的錯覺。

  站在何子歸的面前,緊張、慌亂,全化成一種憤怒,「你搞什麼鬼呀。」

  子歸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禎嵐才注意到他的手扶著自己的腳踝,那裡已經完全腫了起來。

  剛才的脾氣來得快也消失得快,一下子走得無影無蹤。禎嵐蹲下身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放柔了,像水一樣從他心裡流出,「怎麼這麼不小心,還能站得起來嗎?」他的身子帖在子歸身上太近了,彼此不光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熱度,連呼吸都數得出來似的。

  子歸不自然的移開了身子,他覺得自己丟臉,拖了大家的後腿,就是不肯說話。

  「我背你吧。」

  子歸把頭扭開,眼睛霧濛濛的,卻仍然帶著種倔強,就是不開口。

  禎嵐卻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一陣輕鬆,「怎麼了,我們的英雄不是很神氣的嗎?」

  「我算哪門子英雄,就是活活來給你們當笑柄,給你們取樂的!」

  「誰說你不是英雄?」禎嵐認真地說,忍不住摸了一下子歸的頭,他發現子歸的頭髮有些地方是自然的捲曲,在他手下出奇的柔軟。「只是說,英雄剛好也有窮途末路之時了,誰都會有扭著腳的時候。」

  「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

  「沒有人看不起你!我們……」特別是我,一次次看著你好像是輸了,但是又頑強地站起來徒勞地抵抗著。就是因為看著你抵抗得太多次了,所以,才不由自主地,想讓你放棄抵抗。

  「子歸,真心實意地……對不起……」

  對不起?一句話夠了嗎?他真的瞭解嗎,自己吃過的苦,被人看不起的苦,還有一心一意一定要擺脫過去站起來的決心,他從來沒有經歷過,他怎麼可能瞭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子歸卻真的動搖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交了出去。

  禎嵐背著他,他的背好寬、走路好穩呀,每次他快要滑下去的時候,他都趕緊把他顛上來,像是生怕他掉下去了,會摔著了一樣。

  不知不覺中,子歸從懷裡掏出了帕子,給禎嵐的額頭擦了一把汗。禎嵐的腳步頓了一下,想是完全意想不到。

  「我懷裡有水,你掏出來喝點。」

  「嗯。」子歸答應了一聲,然後伸手去禎嵐懷中掏去,不知道為什麼子歸找到那水壺後,手趕緊從禎嵐懷中抽出,像禎嵐懷裡有一條咬人的蛇一樣,而當子歸的手抽出去後,禎嵐卻像是發出了一聲失望的歎息。

  子歸咕咕灌了幾口水,忽然想到禎嵐背著他,不是更辛苦,忙將水壺遞到禎嵐口前,「你也渴了吧。」他剛說完這話,猛然想到,啊,這水自己剛喝了,可不給自己弄髒了嗎?

  哪知,禎嵐低下了頭,咬住了那壺口。兩人心中都有些異樣。

  「小王爺。」

  「你不用叫我小王爺,從今以後,你就像是我的親弟弟一樣。」

  禎嵐背後靜默一片。半晌,子歸在人前從未流過的淚卻不知道怎麼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禎嵐是一直聽著背後的動靜,那滴在他脖子上的淚,像滋潤著他內心什麼東西,在這一天裡靜靜地發芽了一樣。像春天來了,小草就一定要拱出地面,懶熊一定會結束冬眠。

  「你哭什麼?」

  「對不起,我不應該在你臉上畫烏龜。」

  「哎,這我不是都說過算了嗎。」

  「可若你是我哥哥,你就不會說算了。」

  「是嗎?」

  「嗯,因為,我若是在子落臉上畫烏龜,她絕不會生氣的,她一定會在我睡熟的時候,在我臉上畫回來。」

  「這樣啊。」禎嵐不由得乾咳幾聲,「那我下次找機會一定畫回來好不好?」

  他的聲音溫柔低沉,而子歸的聲音裡也有著他自己沒察覺到的撒嬌一樣的笑意。

  「上次你救我的時候也是這般嗎?」

  禎嵐不解。

  「是背我下山還是抱我下山?」

  「你都沒意識了怎麼背?就直接抱你下山的。」

  「那是背我好走些,還是抱我好走路些?」

  禎嵐想起他原來在佛祖面前就是這副話癆的樣子,忍不住菀爾笑了,「差不多吧。」

  「小王爺……」

  「說了……」說了不要叫我小王爺了。

  「謝謝你,我其實……真的不想死。」

  過了好一會,禎嵐只是簡單地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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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山上眾人在終於等到他們上山後,均歡呼了一聲。

  肖燕傑搶先說:「你們兩個倒聰明,來這般晚。是等著我們把肉烤好了,你們好吃個現成吧?」

  禎嵐心情大好,找了個地方把子歸放下,回過頭來對燕傑說:「這樣說來,你定是已經烤好了不少?」

  燕傑豪邁地笑著,「沒錯,不過已經祭了我的五臟廟了。」說完,還拍拍自己的肚子。

  禎嵐拉過子歸,「你聽他胡扯,定然是烤焦了,然後偷偷地藏了起來,不想讓我們笑話。」

  燕傑臉刷得一下紅了,「喂,姓譚的,你快些出來與我作證。」

  昱文笑道:「我作證、我作證,燕傑是真的有吃他自己烤的,不過只有一串,禎嵐也說得沒錯,烤焦的丟掉的至少有幾十串。」

  「瞎說,讀書人就是討厭,喜歡亂誇張。」

  禎嵐扯過子歸,「我們不理他們,一直聽你廚藝好,就等著你露兩手了。我們與他們比試比試,你烤幾串讓他們嘗嘗,顯顯你的本事。」

  子歸奇道,「我什麼時候和你說過了?」

  禎嵐一愣,臉上的神色有些慌亂,「沒說過,奇怪,那我怎麼會有這個印象?」他沉吟一下笑道:「莫非是在夢裡?」

  子歸沒注意到他的表情,倒一下子想起另一件事來,「啊呀」了一聲。

  他看到此時雖然說是來烤肉的,但多半真的在烤肉的是那些隨從兵眾,炭火明明暗暗地閃著,肉香四散,惹得人口水不由自主地往外流。

  已經有人在當中鋪了條長布,拿了盤子,盛了菜色一樣一樣地擺了上來。琳琅滿目,菜色多樣華麗,一點也不比設宴會客時差半分,讓人一時之間找不到先吃什麼好。

  禎嵐見子歸眼神閃爍,人向後躲避,也不出聲且看他要如何。

  就見子歸從懷裡取出個瓶子,似是準備趁人不注意時丟掉,禎嵐動作卻快,搶先一步撈起,子歸的臉一下子紅了。

  禎嵐看看子歸臉色,就將那瓶子擰開,裡面裝了一瓶子的泡菜。

  子歸的臉因為有點黑。所以那紅暈漲得人臉色有點黑紫黑紫的,「我聽附馬爺說,要我帶點小菜來,我想,今天是吃烤肉,大家吃點泡菜,可以解解油膩。」他越說越窘,越說聲音越低。

  他只當是大家隨便上山玩玩,聽到是烤肉,就信以為真,以為全是肉串,又哪裡知道這烤肉踏青的排場會這麼大,人家都準備得這般充分,這一下子,這一瓶泡菜就顯得太過寒酸,他又怎麼好意思拿出來。

  禎嵐看看瓶子,又看看子歸,卻並沒有笑他,他只是拿著瓶子,坐到席中,然後將泡菜放在自己面前,手一伸,「我的筷子呢?」

  隨從趕緊遞上禎嵐的專屬銀筷。禎嵐便坐在那兒吃了起來,一邊的燕傑好奇,也伸出手要來抓,禎嵐用筷子背一打他的手,「本來就這麼點,你吃了,我還吃什麼?」

  子歸聽了,眼睛潮潮的,忙說:「我去幫忙烤肉。」說完,一瘸一拐地向那邊走去,耳邊還聽著禎嵐在說:「子歸,你也坐下吧,跟大家說一聲,這是我的義弟。以後我有的,就是何子歸有的。」

  禎嵐一說完,子歸就見燕傑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也不知道在此時應該如何應對。

  倒是有一眾人站了起來,齊整地說明白,又如沒事一般坐了下去。

  過了一會,才聽到昱文說:「要恭喜小王爺千歲了,怎麼這樣的好事,到了現在才說。」

  子歸心裡說,我也是才知道的呀。一雙手拚命擰自己的衣襟。

  燕傑大叫,「這樣不好玩,我也要!」

  宗煥也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們一起結拜算了!」

  燕傑更是高聲叫好,「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子終於有人叫我作哥哥了。」

  禎嵐倒沒想到,子歸的哥哥要一下子多出這些人來,覺得本來應該是他獨佔的一樣東西給分出去了這麼多,倒微微有點不自在,又不好反駁。

  譚昱文已經舉起個杯子,過來拉著子歸坐下,「這才叫好,我們這也叫不打不相識,說起你來,哥哥可是好生佩服的。」

  子歸也慌亂中抓起一個杯子,與昱文相撞,一飲之下才知道是空的。

  「這可不算,你太不老實了!」燕傑抓了個酒瓶子就過來了,「快點,叫幾聲哥哥來聽聽。」

  子歸一下子就覺得自己被很多很多熱情給包圍了,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笑,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高興,更不知道自己要怎麼說話,只是別人要他喝酒他就喝,要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

  這幾個人,終於算了年齡,依次是昱文、禎嵐、宗煥、燕傑和子歸。

  說話之間,又上了一排肉串,禎嵐示意放在子歸面前,子歸挑了一串像是嫩的,便遞給了昱文,「大哥請!」

  昱文有點訝異,便看向燕傑,意思是,我們當你是我們的弟弟也多時了,就沒看過你這麼長幼有序過。接過來咬了,心裡無限感慨。

  子歸又拿了一串,這次是遞向禎嵐,也不知道他慌什麼,那肉串又烤得油汁汁的,子歸手一抖,那油便滴在了禎嵐的衣服上。

  禎嵐的衣衫就和他這個人一樣的金貴,好好一件衣衫被一片油浸開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子歸忍不住啊了一聲,想叫,要不趕緊脫下來洗吧,又想若是他沒帶什麼換洗衣裳,難道就要這樣赤身裸體在山間吹風。

  禎嵐倒是不動聲色,接過來就咬,忽然說出一聲「著」,手指一彈,那肉塊就像小石頭子一樣彈在子歸身上。

  子歸心裡一動,心想,這動作好生眼熟。但是禎嵐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不打緊,子歸腦子一熱就容易蠻幹,抄起一盤肉就向他潑了過去。他知道禎嵐定有下一個動作要反擊,甩完了肉就把自己胳膊抬了起來,死死擋在眼前。

  禎嵐也不是說從來沒接過暗器,但這甩過來的暗器全是油油的肉肉的,要接也不想接,閃當然也沒法閃得不落痕跡。一代高手,居然就被一鍋肉給潑得狼狽不堪。

  抬眼看到子歸的眼睛閉得死死的,明明一副你把我殺了吧的架式,偏偏嘴角彎起來,彎出了子歸心裡那份小得意。

  叫你得意!

  禎嵐也顧不得衣服上的油跡,是難看還是好看,抽了一盤菜,拎過子歸的衣領就給他灌了下去。這一舉動,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也聽到了禎嵐的笑聲。

  子歸自然是知道自己將與姐姐之間嘻鬧的事情說給他聽,他才有了這般轉變,這樣便是真真正正地把自己和他們都看得一樣。

  兩個人一鬧起來,周圍的人自然難免也被殃及池魚。池魚自然也不甘心要當池魚,非要跳出來再吃掉小蝦不可。

  很快就變成了五個人你追我趕,你逃我跑的局面,子歸和昱文不會武功,難免就吃虧些,但他們的笑聲卻一樣也不少。

  子歸已經多年不曾有過這樣歡快的笑容,多年不曾與人這樣親密無間的嬉戲,多年不曾有人對他叫著兄弟,笑著笑著又覺得眼眶裡熱熱的,一邊笑,一邊偷偷用袖子擦去淚水,他好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老天保佑,佛祖保佑,好像,春天真的來了呢。

  禮部新升成四品官員何正滿家的小兒子和京城四少玩在一處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城,這京城四少,看起來要改稱為「京城五少」才對。

  何子歸的榜很快就要發下來了,雖然沒有名列三甲,但是入朝謀個職位應也不難。

  「子歸,你要不要到兵部來,我好照應你。」坐在一處的五少,這次卻是宗煥首先提出來了話頭。

  「還是到刑部來吧,五弟你很有膽量。」昱文管的卻是天下捕快,這麼一個文質彬彬的人看起來怎麼都不能和殺氣騰騰的衙門大爺們聯繫在一起,但是子歸一想到,昱文這個人是可以笑著讓他去龍虎口送死的,就不由自主地想坐著離他遠點。

  「你們說的都太冒險了,子歸,我說了算,你還是去史部。」禎嵐毫無一絲要和子歸商量的口氣,對於子歸上次當了棋子的事情還心有餘悸。

  「禎嵐,你是不是太小心了,要知道子歸畢竟是個男孩子,而且也過了十八了,你不能總想著怎麼護著他,總也要讓他建功立業。」昱文忍不住說。

  禎嵐不語。

  「我看這件事還是聽子歸的吧,他也不小了,又一向很有主見。」宗煥的口氣最為溫和。

  「就是,禎嵐你這個樣子活活就像是……」燕傑手指著他,卻只是說:「像女人一樣的囉嗦,喂,禎嵐,你幹嘛這樣看我,怪嚇人的。」

  禎嵐的眼睛不光是用凶來形容就足夠了,只是在真的聽到燕傑說出來的話時,卻又像是鬆了一口氣。

  「總之,子歸你聽我的。」禎嵐有點惱,蠻橫地說:「我比子歸年長,知道的事也多,我又是他哥,難道我還會害他。」

  宗煥看了他一眼,難得地不贊成,像是為了點醒什麼,「我們都是他哥了。」

  禎嵐想說什麼,一時又說不出來。子歸知道各位都是好意,一時也不知道應承哪個才好。

  還是肖燕傑跳了出來,「算了,先別說這個,說到長不長短不短這個問題,不如我們帶子歸去一個所在。」提到那個所在,燕傑顯得特別興奮。

  「這怎麼好,子歸……」

  「好了,禎嵐,你裝什麼裝,你比子歸還小的時候又不是沒去過。」

  燕傑這樣一說,禎嵐不免有點臉紅。免不了讓子歸更好奇起來,「是什麼地方?」

  昱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好吧,你們幾個小心些,不要玩得太過火了,特別是在子歸面前。」

  子歸忙站起來,「大哥,你不和我們一起去?」

  昱文笑笑,笑容裡有淡淡的悵然,「我畢竟是有家室的人了,哪能和你們一般胡蠻。」說完拍拍子歸的肩膀,忍不住笑了,「一會定要好好表現!」

  子歸莫名其妙,燕傑則更是興奮,催促著所有人快些走。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這首詩子歸倒是背的很熟。但是真正說到見識,這還是子歸生平第一次來這麼一個所在。

  樓叫芙蓉樓,一屋子海棠牡丹,個個爭俏奪艷,粉面含春。

  屋子裡全是女人香,偶爾有人走動,下巴便抬得高高的。子歸不是沒見過女人,只不過沒見過這樣的一群女人,一頭的金釵晃得人眼睛閃,走過的時候,莫不要在誰身上手上摸一下,眼角眉梢也挑得高高的,似嗟含怨。腰軟得像蛇,衣裳甚是薄輕,好像動一動那衣服就要滑下去。

  可是誰也不會在這時好心,想著的倒是那衣服能多滑點再滑點,那些個女人也有手段,等衣服落得多了,總會往上緊一緊,把人的胃口再多勾點起來。

  子歸有點慌,但凡有個女人的視線飄過來就要躲。

  禎嵐走在最前處,自然有人來迎接,衝他行禮打千。也不知道禎嵐是不是常客,只是那人並不多問,似是知道他們要什麼。

  轉角上了樓,背後的喧囂都顯得遠遠的,已聽不太真切,子歸才偷偷舒了口氣。

  一扇門被打了開來,是一個大大的廳堂,屋內不似外面那樣香味濃郁,清清淡淡的,花香裡卻似乎還摻雜了些老酒的香醇,把這屋子裡的脂粉氣沖淡了不少。

  屋子古樸典雅,壁上卻掛了好幾幅裸女相,那些女子頭髮明明梳得整齊,身上卻一絲不掛,背後或是庭院,或是繡樓,人也不知道怎麼能站得那麼大方,酥胸挺直。

  子歸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桌子後面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一張大床,床上的紗縵是透明的,偏偏還垂著,帶著些曖昧不明的情慾色彩。

  除了那張大床,還有幾張軟榻。

  「子歸,你坐呀。」宗煥叫他。

  子歸這才發現,只他一人還站著,看那三人坐了下來,態度極其從容,和平時在酒家裡喝酒並無兩樣。忙答應了一聲,看到宗煥與禎嵐中間有一空位,以為是給自己留的,低著頭坐在了禎嵐邊上。

  禎嵐似是愣了一下,然後禎嵐另一邊的燕傑起來換了個地方,與禎嵐間又空出一人的位置來。宗煥也同時起來,和子歸之間也空出一人的位置。

  子歸面紅耳赤,終於是明白,這一會還有人要來。他也明白這要來的會是誰。

  有人呈了個木盒子進來,禎嵐翻了一下,拿了一個木牌子出來。

  燕傑說:「子歸兄弟,你也是讀書人,這是最風雅的事情,哈哈,你喜歡什麼模樣什麼性情的姑娘,只管說出來,哥哥給你點。」

  子歸雖已十八歲,但是除了他姐姐,還真的從來沒有接觸過什麼女孩子,這幾年紛紛擾擾的,從來沒有想過,被燕傑一問,期期艾艾半天,「都好,都好。」

  「喂,你也太貪心了吧,你哥哥只喜歡一種,你倒是環肥燕瘦一個都不願意拉。」

  「好了,燕傑,你看子歸窘的。」

  禎嵐本來一直都沒笑,但這會兒看到子歸這樣子,臉色終於緩和下來,似也有點笑意,手伸出去在盒裡找找,又拿了一個牌子出來。

  「喂,禎嵐,你讓子歸自己挑,你不要又幫他作主。」

  子歸反而覺得舒了口氣,「我,我就聽二哥的!」忍不住還遞了個感激的眼神給禎嵐,偏偏禎嵐不看他。

  子歸知道這個二哥雖然對他很好,但是個性還是很古怪,有時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了,也不知道具體是為什麼。這個時候自己最好就是少說話,少做事,所以戰戰兢兢地坐著。

  宗煥衝著禎嵐微微點了點頭,禎嵐又拿了個木頭牌子出來。

  反而是燕傑挑了半天,挑到禎嵐有些不耐煩,不過這當中,有人已經送了些瓜果點心及酒水進來。

  那酒與子歸在酒家喝的不一樣,甜甜的一點也不辣,子歸覺得自己口乾心躁,多喝了幾杯。

  正在喝時,外面有琵琶聲聲,那琵琶之音清亮,就聽著那音一起一落,不一會閃進一個人來,那女子鵝蛋般的臉,臉上還有幾分英氣,既是邊彈邊舞起來。

  那音也與她人有幾分相似,不像尋常女子那般軟膩,隱隱似有北國風沙之聲。

  舞間,外面又走進三個女子,屋子裡一時艷光四射,子歸都不知道自己看哪個好。當中一個身材苗條,膚色極白,一點櫻唇不啟露笑,她穿一件淡青色的衫,衫子上繡著點點翠竹,越發顯得人清麗淡雅。躬身下去行了個禮,就起身坐在禎嵐邊上。那眼偷偷一瞅禎嵐,抿嘴一樂,腮邊便露了兩個甜甜的酒窩。本來人顯得雍容華貴,但一笑卻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甜得有似蜜糖。

  禎嵐也微微一笑,那女子倒了杯酒,然後送到禎嵐唇邊。禎嵐就著她的手就飲了,手一帶,那女人就倒在他懷裡。

  子歸心裡微微有點酸酸悶悶的,盯了那姑娘看了一會,想,原來他中意這樣子的姑娘。看了一下,又低著頭。

  另一個削肩細腰,體格風騷,逕直擺向肖燕傑,卻不落座,只是俏皮地從燕傑身後抱住他,子歸見她一對酥乳就這麼貼在肖燕傑背後磨蹭,口中還嚶嚶出聲,肖燕傑顯然十分受用。子歸摸摸胳膊,就覺得那上面已起了一片小疙瘩。

  一曲已終了,那彈琵琶的美人就坐到了宗煥身邊,兩人舉杯,一起對飲了一杯,倒顯得有君子落落之風。

  子歸見宗煥既不摟也不抱那女人,倒有點奇怪,宗煥掃目過來,看子歸睜圓了眼睛看他,笑著問:「看什麼呢?」

  子歸趕緊搖頭,知道身邊也坐了一個女子,也不知道怎麼的,也不敢看,拚命就是喝酒。子歸只是本能地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兒,會發生什麼不該發生的事情。

  對面的燕傑已經摟著那姑娘親了起來,子歸雖然不好意思,但是總免不了好奇,而且又是在對面,頭不動,只抬眼睛就看得到。

  燕傑的唇開始只是落在那女人臉上,接著唇就貼著那女人的脖子而下,手上緊緊抓著的,撫弄的,是那女人起伏的胸脯,那胸口的布本來就少,一扯,誰都看得清楚。

  那女人叫了起來,聲音極媚。子歸心裡很慌,耳聽到禎嵐在問:「怎麼這麼騷?」

  那一聲也與禎嵐平時說話不一樣,雖是怪責的語氣,但是似乎禎嵐並不是真的在責怪,而是十分受用的在享受那聲音。

  禎嵐說話的語氣像小鞭子一樣打得子歸心裡癢癢的。

  子歸覺得自己腦袋有點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幹嘛,身邊一隻手卻直接向他胯下摸了過來。

  子歸一下子彈跳了起來,「你摸我做什麼!」

  這一聲一出,屋子裡全靜下來了,所有人都看著子歸,那準備摸著子歸的女人也嚇了一跳,一臉莫名其妙,燕傑二道濃眉全鎖起來了。

  禎嵐臉上倒是波瀾不生,子歸臉熱騰騰的,模糊間似乎有點明白,但又覺得不妥當。

  禎嵐直截了當地問:「你不中意她?」

  那女人趕緊跪了下來,「我……」

  子歸倉促之間,望著禎嵐,「她,她摸我尿尿……」他收住了口,因為看見禎嵐邊上那女人的手,也放在禎嵐的胯間。

  子歸的嘴張開了,但吐不出一句話來。

  禎嵐並不知道子歸此時看到了什麼,他本來並不是很想來,來了,也不是很有興致,但是此時子歸的臉在自己眼前卻出奇地純潔,專注盯在自己臉上那種吃驚羞澀惱怒混在一起的表情,竟讓他有種莫名的興奮衝動。

  那微微張開的唇裡,有因為吃驚彈動了一下又平復在子歸口中的粉色舌頭。

  眼前的一切加深了那來勢洶洶的衝動。

  禎嵐夾緊了自己胯下的那隻手,但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有這個動作,他只是需要有外界的刺激來平復他的衝動,而他的手伸了出去,伸向了子歸的胯間,「是摸你這兒嗎?」

  這幾個字是用極乾澀的聲音擠出來的。

  子歸的身子劇烈地一顫。

  不過燕傑卻哈哈一笑,只當是兄弟間的玩笑,低頭,接著親那女人,然後猛地打橫將她抱了起來,那女人的腳踢動著,一隻杏黃色的繡花鞋就那麼「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燕傑的胳膊很快也赤裸起來,接著是背。

  不過子歸和禎嵐卻是在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子歸站著一動不動,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動。

  他盯著禎嵐的眼睛,那眼睛裡是他陌生的世界,他雖然不懂,但是也隱隱約約感覺到那裡面的東西是情慾,在他胯間游動的手很有熱度,動作溫柔又穩定,雖然他的衣衫還好好的,但是那兒的樣子,好像已經被他細細在描摹後,能完完整整呈現在對方眼裡一樣。那兒的變化,是子歸自己未必都有勇氣看的。

  一種從未讓子歸經歷的感覺在那兒,那種熱度,那種磨擦感。

  禎嵐的聲音像砂紙一樣磨著那兒,「你這兒怎麼摸不得了?」

  子歸暈暈的,他覺得禎嵐說得很對,那兒被禎嵐摸得好像很舒服,不,不是舒服。他覺得心裡好像需要什麼,是在渴求什麼,那種感覺不光是舒服的,還是痛苦的。他的那兒硬直起來,形狀好像更明顯了,他覺得很難受,臉也越加地燙了,但是腦子裡卻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有什麼行動。

  而禎嵐卻似乎更痛苦一樣,那張臉比平時所見的時候要蠻橫多了,帶著一種殘忍兇猛的戾氣,讓子歸想躲開,又覺得自己好像隱隱在盼望什麼。

  禎嵐確實是覺得痛苦,一種強烈地想扒開子歸的衣服,對自己摸著的那兒要看得仔細的衝動襲滿全身,不,他想把子歸完完整整地看著更仔細。不光是那兒,全身上下。

  此時子歸的眼睛盯著自己,彷彿全世界就是自己,所以他覺得很滿意,對子歸這點很滿意。

  他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在他胯下的那隻手,完全不能撫慰他滿足他,他需要更急更猛的方式來滿足自己。他急躁地推開那隻手,然後站了起來。

  「算了,禎嵐!」

  好一會兒,禎嵐才反應過來是宗煥在叫他。他在子歸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猙獰的,獸慾的。

  禎嵐愣了,剛才這份身體的熱度和感覺,禎嵐做為成熟的男性是明白的,只不過他不明白為什麼是在面對子歸的時候會出現這樣強烈的衝動。

  他看著宗煥站了起來,走過去扳著了子歸的身子,好像要給子歸撐腰,用一種責怪的口氣對他說:「別耍他了,他被你們給嚇著了。」

  宗煥以為他是要耍子歸?子歸也這樣覺得?

  子歸低著頭,身子好像畏畏縮縮地。禎嵐才覺得自己心裡像被潑進了點冷水,一下子清醒過來,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

  「這種事情,總要他覺得是你情我願的人,你以為他和你們幾個一樣?」

  這會兒,床上那裡,就聽見那女人嗯嗯啊啊的叫了起來。一種奇異的氣氛瀰漫在他們之間。

  宗煥對子歸說:「你別理他們幾個。」看了一下禎嵐,「我帶他出去走走,你也早點辦事吧。」

  說完了,宗煥拉著子歸的手,就出去了。

  那彈琵琶的女人趕緊一拉跪在地上的那個女人,向著禎嵐行了個禮,告退了下去。

  禎嵐在原地愣了一會,完全不知道狀況,他的情慾好像又消散了,但是,有一種飢渴卻像是蔓籐一樣地纏了上來,把他的心纏得死死的,喘不過氣來。

  手捏起個拳頭,手上剛握過的是子歸的下身,一意識到這個,情慾好像又慢慢回來了,不知道怎麼地,下身也接著挺了起來,比他記憶中的更急躁,他急急地解開褲腰,將那傢伙解放了出來,然後推著叫玉竹的女人跪下,將他下身裡硬直的器具吞入口裡。

  禎嵐抽動得很急,但是並沒有看他胯下的女人,他的眼前還有點浮現著子歸的表情,只要一想到若是子歸現在還站在這兒看,他就覺得自己更興奮了幾分。

  加緊抽送了之後,那兒終於射了出來,禎嵐微微地平復著呼吸,那兒還緩緩地在女人的口腔裡磨擦,動作雖比剛剛輕柔很多,但是禎嵐低頭一看,對方的眼裡微微帶著些水氣,大概是自己太用力了。

  微微有點歉意,但是禎嵐還是慢慢將那兒退了出來,說:「你也下去吧。」

  玉竹是芙蓉樓的紅牌,只服侍這麼一會就被遣下,臉面上多少是掛不住的,心裡不舒服,但是也不知道是自己哪兒沒服侍好,又是出了什麼狀況,委屈地站了起來,福了二福,退了下去。

  禎嵐將自己身上收拾了停當,看見床上燕傑激戰正酣,那也是個和子歸差不多大的年齡和身體,但他微微搖了搖頭。

  他心裡掛著和宗煥出去的子歸,獨留了燕傑在房中,虛掩上房門,也向庭外走去。

  ——待續——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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