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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霜下香 上/下部(帝師) 作者:意忘言

  57、

  加蓋著「監國」印璽的詔令還是一條條被頒發下去,卻沒有多少人知道,其實按下印璽的那人,已經不再是日日臨朝的丞相。

  李成恆拗他不過,卻也不肯他再多操勞,既然不能上朝臨事,就把凡舉商討軍事,批閱奏章的事攬了過來,蘇寂言想到徐卓宇他們既已知曉,也就不再阻攔。

  隨著齊聚大軍的節節逼近,燕軍已然狀若瘋虎,明知十有八九會被圍剿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卻把攻勢打得更為猛烈。世人大抵都逃不過這樣的心理,越是在絕望之中,越不肯放下唯一的一線生機。

  「按急行軍的速度來算,至多還有兩天,三萬前鋒就能趕到,」李成恆壓低了聲音,將大軍的行軍線路大致地畫了出來,指給徐卓宇和齊柯看。

  徐卓宇沉吟片刻,與齊柯對視一眼:「臣盡力而為。」

  在那樣強烈的攻勢下,他實在不敢保證什麼……

  內殿裡的輕咳透過厚重的簾子傳過來,並不十分真切,李成恆眉目之間的憂色重了幾分,很快把圖紙都遞給徐卓宇:「濟之,交給你了。朕……」

  「臣明白。」

  齊柯跟著身前的人往外走,驀然回想起,當年的恆王府裡,也是類似的情況,王爺記掛著蘇先生的身體,不肯離開王府。

  沉沉浮浮這麼些年過去,王爺成了皇上,蘇先生成了丞相,走在前面的這個人從叛將成了王朝軍人的榮光和驕傲,連他自己也不再是那時的莽撞少年,可是,有些事情,始終都沒有變過……

  其實皇上這個時候回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吧,若是當真京城失守了,說句大不敬的話,至多就是共死罷了……只是,也許,有的人,對於另外的、特定的那個人,只是存在,便已是安心。

  「想什麼呢?快走吧。」

  年輕的少將軍「哎」了一聲,看著回過身來等他的軍人,莫名便覺得能夠鎮定安穩,緊走幾步飛快地跟了上去。

  京城之中一片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然而燕軍出其不意的連連攻擊讓徐卓宇也禁不住扶額,京營再勇,又怎麼經得起連日連夜的重擊和消耗戰。

  守城的戰爭從年初熬到春去,終於在固守了兩個月後,被燕軍攻破北門,徐卓宇親自披甲,在此之前,他已將外城的民眾全數撤往內城,京營將士退守內城門,而眾將之首的那個人,銀甲金盔,身邊明黃旗旛獵獵作響,正是燕軍口中已「駕崩」的帝王。

  幾乎是瞬間,就有人歡呼起來,在這樣的時候,天子無疑是所有人的寄望。他站在那裡,就代表著一份希望和一種信念。

  外城中,尚有齊柯帶著幾千精兵與燕、瓊何軍周旋,城外,已是清晰可聞的馬蹄陣陣。

  李成恆在山呼海嘯的「萬歲」聲中走過,凜凜一身肅然。一旁自有人大聲宣讀著詔書,痛斥瓊王叛國叛君,規勸謀逆者放下兵刃,切莫再為虎作倀。

  從內城到禁城宮門,這一段路他們走了很長的時間,京城的繁華在經歷了這一番洗練後也並不曾消減多少。

  蘇洛和梁旭身後站著幾千士子,投過來的目光裡是清晰的崇尚,早已不復三年前的張狂不屑,李成恆卻都無力顧及,提了馬韁,抿緊了唇一路巡過去。

  形勢已是一目瞭然,徐卓宇匆匆吩咐了副將幾句,策馬趕了過來:「皇上,您先回去吧,齊將軍坐鎮中軍,恐怕還有幾個時辰才能到……」

  李成恆鄭重地看了他一眼,終於扯了扯嘴角,道了句「多謝」,撥了馬頭疾馳而去。

  「先生怎麼樣?」

  「蘇相早晨還好,方才聽了回報,喝藥睡下了。」

  李成恆知道他定然放心不下,故而一見到援軍,就派人回來傳了信,聽郭川這麼說,便將佩劍交給郭川,放輕腳步,挑簾進了內室。

  榻上的人靜靜側臥,臉色在日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蒼白,睡得並不安穩,淺促的呼吸讓李成恆揪起了心,替他理好散著的髮絲,掖好被角。

  窗外的雀鳥輕鬧,正是鶯飛草長,桃李春風,可是說要與他共的這人,卻滿身病倦,那滿目的春光,他要來還有何用。

  掌心輕輕貼上沉隆的腹部,慢慢揉轉,腹中的孩子似乎終於開始懂得體諒父親的苦心,微微動了兩下便安靜下來,也在這一片暖融中睡了。

  李成恆略想了想,便出去招了郭川絮絮吩咐了幾句,才又回到塌邊。淺淺的吻如同點水一般拂過淡色的唇,卻不料打亂了那人的氣息。

  微微驚訝的人懊惱地為他攏好被子,啞聲抱歉:「吵醒你了……」

  「沒,睡得有些乏,」蘇寂言要支著身體坐起來,卻被李成恆輕輕按住了,一手蒙上他的眼睛:「先生閉上眼,我有好東西送你……」

  這時不時冒出頭來的孩子氣讓蘇寂言微微抿了唇笑著,順勢閉上眼。

  蓋在眼瞼上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很是熟悉的厚實感覺,驀地讓人心安。若不是那奶聲奶氣的一聲「爹爹」,他幾乎以為自己又睡著了。

  「清攸……」

  甚至不等李成恆去扶他,身子沉隆的人已經坐了起來,急忙忙地伸手要去抱塌邊趴著的孩子。

  李成恆不敢讓他費力,一手抱起孩子放到他腿上,一邊看著孩子不要撞到他。

  孩子雖然近一個月不曾見到父親,初時難免怯怯,卻很快被父子天性蓋過,張著手臂不停地喚著「爹爹」,一邊在兩個父親臉上看來看去……

  蘇寂言眼角微紅,一個月了,他把這小小的孩子扔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裡,狠下心不去看他,也不敢問起。即使明知他不會有危險,午夜夢迴,被腹中的孩子鬧醒過來時,也總是心驚,生怕不在身邊的孩子有一些意外。

  抓住軟軟的手按到唇邊,蘇寂言抬頭看塌邊的人:「都沒事了……」

  日落西山,金光的餘暉裡已經傳來震耳的呼聲,看到郭川喜氣洋洋地轉進來,李成恆克制著洶湧的酸楚,輕輕「嗯」了一聲,抱起扒在他身上戀戀不捨的兒子:「先生,我出去看一下,很快回來。」

  蘇寂言抓住了他的手,緊緊握了一下:「你答應過我……」

  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李成恆微微闔目:「好……」

  永恩朝之初,瓊王勾結燕軍作亂,圍京兩月有餘,帝親征破敵,解京城之圍,生擒瓊王及一干部下,燕王黎九琛求和,終永恩一朝,再不敢越邊境一步。

  善後的工作繁複而龐大,李成恆歷數了瓊王派人搗毀河工,致使民眾死傷無數;結黨營私,投敵叛國等數項重罪,宣佈處以極刑,就將剩餘的事全權交給了從徐卓宇和從池州趕來的方慕遠。自己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蘇寂言身邊。

  蘇寂言聽他說起方慕遠的變化,便不再多說,默許了他的行為。

  魏放在軍中忙忙碌碌當了兩天的「軍醫」,終於還是一咬牙提著藥箱進了宮,蘇寂言見例行來做檢查的太醫是他,也並不十分意外,頗為友好地笑了笑,由著他捏住自己的手腕探脈。

  倒是魏放咬牙切齒地探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個藥,你……你吃了幾次?」

  蘇寂言本就精通藥理,知道他給的那些藥,都是強提體力的重藥,非到不得已不會服用,但饒是他這樣謹慎,一個多月下來,一瓶藥也只剩下了一半。

  魏放垂下了眼眸:「我……我去開方子來……」

  蘇寂言並沒有焦急的神色,見李成恆接過魏放遞來的藥,便就著他的手喝完了,魏放見他沉沉睡了,便放下了手中的針。

  李成恆會意地放下帷帳,轉身看他。魏放輕歎,視線透過帷帳看向榻上,幾多歎息:「如果……他和孩子……」

  孩子才只有七個多月,此時出生必定是多有不足的,甚至能否成活都不能確定,然而蘇寂言的身體卻是再也負荷不起更多的時間了。

  李成恆定定看著他,似乎想要看出來一些玩笑的意思,然而年輕的醫者神色端正,眉目間的不忍難以忽視。

  解了玉冠散著發的天子微微低頭,避開了帶著憐憫的視線,英挺的身軀緊繃著,少了明黃衣袍的遮蓋,便多了一些柔軟,那樣幾乎是一觸及就會疼痛的柔軟感覺,讓魏放也不忍去直視。只是垂著眼,等著他的抉擇。

  「他……」

  當然是他,只能是他……

  這世間那樣大,未來的路那樣長,如果他都不在,他要怎麼樣走下去,這錦繡江山,要與誰攜手同看。此後長空萬里,天地蒼茫,若是再也找不到他,又有哪裡,還能是他棲息之所?

  他的聲音有些啞,魏放默然,許久也只是點一點頭:「我先走了……我……會盡力的……」

  李成恆牽了嘴角,慢慢將臉埋下去……

  腹中的孩子安安靜靜地,沒有多大的動靜,偶爾卻也會踢上一兩下,叫父親不能忽視自己的存在。

  至尊的天子細細地感受著,模模糊糊,便能勾畫出一雙孩子的影像,明眸皓齒,對著他和先生,甜蜜微笑……偏殿裡彷彿還傳過來清攸軟軟糯糯的笑聲。時而夾雜著一兩聲帶著嬉笑的「爹爹」。

  本該靜謐而甜美,卻平白洶湧起萬千心酸……

  對不起,我的寶貝們……

  ……

  題外:寶貝們下次就可以出場鳥……

  58、

  魏放思考了很久,還是說要再多幾日,以便對藥的成分做一些改動,囑咐李成恆要時刻注意,若是有不妥,立刻遣人去找他。

  對於李成恆的日日陪伴,蘇寂言似乎並沒有什麼疑惑,兩人相對而坐,或各自看書,或聊些閒話,蘇寂言有精神時,也會讓他擺上棋盤,兩人對上一局。

  而孩子偶爾的吵嚷更是讓辰輝閣一時間熱鬧起來,時常讓兩位父親哭笑不得,卻也是無限歡喜。

  朝中卻是日日熱鬧非常,人人都忙著與瓊王撇清關係,並搜腸刮肚地指控瓊王的各項罪證,以表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幾天的時間裡,以各種罪名參劾瓊王的奏折便堆起了幾乎半身的高度。方慕遠挑出了重要的幾分來給他看,年輕的帝王眉宇間並無戾氣,不鹹不淡地翻了翻,便告訴他這類折子以後不必拿來給他。

  「可是這罪名……」如果屬實的話,恐怕是要株連九族的了。

  枝頭綠意濃濃,快要轉夏的時間裡,人間帝王神色冷淡:「那又如何?」

  我即使能讓他死上一萬次,又有什麼用?

  死一次還是一千次,有什麼不同。在這場混亂中消逝的那些生命,依舊是永恆地離去了,造成的那許許多多的傷痕,大多已經不能彌補……

  他能給的,不過是一個「大快人心」罷了……

  明黃色的綾帛被攤開在桌上,舔滿硃砂的筆尖重重落下,李成恆微微側首,去看斜靠在軟榻上的身影,那人面容平靜,無喜無怒。

  三族之內,殺無赦。

  「告訴那些臣工,都不必再奏了,」李成恆將朱墨未干的中旨交給他:「其餘的人,都赦了吧。」

  方慕遠接過來磕了頭,也不由去看另一邊的人,蘇寂言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放下手中的書冊偏了偏頭,正迎上他的目光。

  「方公子,」蘇寂言剛一動,便有一雙手將他扶起來靠著自己,緩緩地揉著酸軟無力的腰背,他笑了笑繼續,索性往後靠一靠,接著道:「許久不見。」

  方慕遠想起那晚李成恆告訴他當年蘇寂言對他的論斷,再想起此刻太醫局中等著自己一同回去的那人,心中便是一暖,不由歎服這個人的確有著看透人心的能力。

  「蘇相,臣會努力……」

  蘇寂言與身側的人相視一笑,目送他起身離去。希望這個王朝,會在他們手中,越走越穩,越來越好……

  迴廊上,慢慢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打在樹葉上,再一滴滴落下來。便有下人來回忙碌地關上門窗,點上明燈。

  「我們出去走走吧……」

  李成恆先是愣了一下,這半個月來,蘇寂言的身體幾乎是每況愈下,這幾日更是臥床休息,很少走動,忽而有了這樣的興致,倒叫他有些意外。

  蘇寂言似乎心情很好,自己動身坐了起來,按了按他的手臂:「怎麼了?」

  「啊,好……」

  沉隆的肚腹讓蘇寂言有些無所適從,雖然已經有過清攸,但畢竟時隔兩年,此時的身體反而不如從前,加之這一回竟還是雙胎,心中其實也猜到了大概。李成恆不肯說,他便也不問,任由他十二時辰地膩在自己身邊,千百般小心地護著。

  李成恆彎腰為他換了鞋子,小心地扶著他起來,迴廊上自然是淋不到雨的,兩人走走停停,竟也不覺走出了一些距離,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御花園的景致。

  雖然隔著雨簾,李成恆卻看得真切,園子裡立著的人,正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只是身邊還有一人,不停地說著什麼,連雨水落了滿身都無暇去顧及。

  見身側的人尚側著身子看廊外的雨,李成恆稍稍偏過了身:「雨下大了,回去吧……」

  思緒飄忽的人靠上他的手臂,淡淡笑了笑,腹中卻猛然抽緊,在下一個瞬間便是全身一震,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試圖保持身體的平衡。

  「先生!」

  李成恆支撐住他不斷下滑的身體,將他打橫抱在懷裡:「太醫,快傳太醫!」

  「恆兒,沒、沒事……」

  懷裡的人身子沉重,卻還幾乎維持著往日的重量,除去高高隆起的肚腹,全身的骨骼彷彿都能硌疼了他……

  李成恆牢牢護著他,努力克制著雙手的顫抖:「太醫很快就來……」

  腹中一陣撕扯般的劇痛讓蘇寂言攥緊了手,上方的青年嘴唇緊抿,眼中刻著的都是焦灼與痛心。直到把他安置到榻上,依舊不敢放開手。

  「恆兒,別擔心……」

  「嗯,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蘇寂言輕輕一歎,反握住他的手:「抱我起來……」

  他淡淡地笑著,李成恆便無法拒絕,「嗯」了一聲在床邊坐下,托著他的身體抱進懷裡,輕撫著繃直的腰背。

  圓隆的腹部緊緊貼著身體,孩子的陣陣動作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顫抖的手指慢慢撫過腹尖,祈禱著孩子不要再鬧。

  腹中的孩子卻像是故意搗亂一般,劇烈的動作讓兩人都是一陣怔忡,蘇寂言慢慢放鬆下來的身體又瞬間僵直,斷斷續續地喘著,只覺得這突如其來的疼痛全然不同以往,簡直要讓他失聲痛呼。

  「孩子……」

  李成恆低頭靠上他的臉,額頭抵著額頭,彼此觸到的,都是一片汗濕:「孩子也會好好的……」

  蘇寂言抬了頭,輕輕觸了觸他的眉眼:「嗯……」

  魏放剛回到太醫院沒多久便又被急召來,匆匆提著藥箱趕進來就發現了不對勁,屋中已經瀰散開一股腥濁的味道,混合著寧神的熏香,讓人驀然心驚。

  蘇寂言靜靜躺著床上,李成恆則抱緊了他的上身,不斷絮絮說著什麼。走近了才能聽到已見粗重的喘息和細碎的呻吟。

  這兩個孩子,果然是要等不及要來到這個世間了……

  「蘇相,羊水已經破了,我要為你行針加快產程……」魏放一邊說著,已經掀開了薄被,蘇寂言只著了單衣,如今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隆起的腹上,勾勒出十分圓隆的弧度。

  「皇上……」

  「我不出去,」還沒等魏放開口,李成恆已經一口拒絕,這一次,絕不再讓他一個人掙扎……

  腹中的疼痛一波接著一波,蘇寂言努力抓回神智,緊緊握了握他的手,如果這便是訣別,他還有話,要對他說……

  「恆兒……」

  「我在,先生,我在這裡……」李成恆低下頭,吻上他濕潤的鬢髮:「我在的……」

  每一次到來的疼痛都像是一個巨浪,帶著他沉沉浮浮,要全力掙扎著找回呼吸,才不至滅頂,蘇寂言努力睜著眼,看著眼圈紅紅的弟子,他的愛人……

  「不管怎樣,你、你要好好的……」

  身體不受控制地挺起,再落下,孩子卻全然沒有向下走的趨勢,只是一刻不停地在他腹中踢打。

  魏放已經出了一頭冷汗,蘇寂言的身體根本承受不起長時間的消耗,哪怕是過程順利,只怕也要精疲力竭,何況現在……

  「呃……」似乎是被孩子磨去了所有的忍耐力,再一次的陣痛襲來時,原本壓抑著的呻吟終於從唇邊逸了出來,攪得李成恆收緊的心更是一陣揪疼。

  孩子毫無章法地亂動,劇烈的疼痛似乎看不到盡頭一般,比清攸出生時不知艱苦了多少倍,更不必說他現在的身體已經虛弱到完全不能負荷這樣的痛楚。

  孩子終於肯往下用力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斷斷續續的呻吟已經低不可聞,李成恆心如刀絞,眼中的淚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落了下來,涼涼地貼著臉龐滑過。

  「魏放……」

  混亂的氣息,顫抖的語調,當今天子定定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動作,即使是心痛欲絕,卻依舊目光堅定。

  魏放無奈閉了閉眼,死死握住看著打顫的另一隻手,就要下針……

  放棄吧,這兩個孩子,與這塵世,到底是無緣的……

  「藥……」

  微弱的聲音阻攔了手上的動作,魏放頓了頓,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藥箱,那只熟悉的白瓷瓶裡,是救命藥,還是催命符……

  他不肯動,蘇寂言便轉向身後的人,他已經沒有力氣給他一個笑容,然而那雙眼中,朗朗青山,皎皎明月,都是溫潤,也都是堅持。

  下腹劇烈的痛楚席捲而來,蘇寂言卻依舊看著他,直到被注視著的人咬緊了唇,狠狠一點頭……

  蘇寂言艱難地吞下了藥丸,魏放又掀開早已濕透的單衣,認準穴位紮了幾針,不過片刻,渾圓的腹部便開始隨著他的挺身用力不斷起伏。

  蘇寂言閉上了眼。這種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已經受過一次,那一次,上天將清攸帶給他,這一次,他也想,把這兩個孩子帶到人世,看一遭萬丈軟紅,盛世繁華。

  微涼的液體一點點滑過,蘇寂言扣住了交握的手,對上那雙眸子,從少時的桀驁,到如今的沉穩,這個孩子,努力地,成為他想要的弟子,他想要的愛人,他想要的帝王……都是他的要求,他的期待……

  彷彿是全身都在顫抖,一刻不歇的劇痛讓他久久不能緩過氣來。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下身被地生生撕開。艱難的呼吸間,便覺得孩子慢慢剝離,擠出他的身體。

  他幾乎沒有時間去聆聽孩子的哭聲,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老內侍的歡喜:「皇上,是位公主……」

  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腹中的疼痛似乎是已經熟悉了,只是這一次,更為強烈,幾乎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手指微微地抬了抬,卻又無力地垂下。

  以為能陪著他走下去,直到油盡燈枯,可是到現在,竟還是要留下他……一個人,去走漫漫長路……

  「蘇相,用力啊……」

  「還有一個孩子,用力啊……」

  「不!先生,我不許……不許……」

  「先生……寂言……」

  遠遠近近的聲音都變得不真切,只有李成恆的呼喚,像是能夠自動地辨認方向,找到歸屬,每一句,都穿過迷霧,準確地落在耳中……

  蘇寂言突然用力抬起上身,幾乎翻出李成恆的懷抱,持續了極短的時間,繼而便如靜止了一般,頹然落下。

  身下的孩子,被魏放握住了肩,輕輕一旋帶了出來,如同初生的貓咪一般,發出一聲嗚咽。

  ……

  戳手指∼望天……

  其實∼我還想再拖半章的……然後∼想到不遠處對著我「微笑」滴期末考∼還是∼加快趕工好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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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孩子脫離身體的那一瞬,頹然落下的身體被緊緊擁住,沉沉的眼中,映出李成恆帶了茫然的神情。

  他放心不下……

  蘇府門口,倔強悲痛,一身桀驁;京城郊外,歡喜開心,滿是期待;衡州府中,漸漸成熟,溫柔體貼;禁城深宮,細心照料,深情無悔……

  世事紛繁,可是到底,他還是當年那個希望他留下卻不敢等待答案的孩子……要他怎麼才能放心得下……

  十多年的路,他們步履維艱。腳下的,前方的,總是泥濘,總是坎坷,可即使磕磕絆絆,也總算,能一路攜手相伴……

  曾幾何時,也有期盼,要這世間正道得彰,歡笑多過苦難;要他愛的人彪炳青史,成就帝王業……

  到現在,許許多多的期望都淡去,卻只求這荊棘遍佈的路能夠再長一些,這並不完美的相伴能夠更久一些……

  好讓他,拂去那些茫然失措,牽住那雙緊張汗濕的手……

  李成恆一直抱著他,甚至連魏放幫他做好了清理都不曾發覺,只當懷裡人無意識的顫動時,才分出了注意力,拂開他額間凌亂濡濕的發,不時輕撫起伏微弱的胸口。

  滿殿裡都是搖曳的燭火,將每個角落都照得有如白晝,此時已是更漏將盡,薄薄的光亮,便透過窗格,一點一點,映進來,與燭光融在一處。

  「皇上……」

  仿若失神一般,李成恆轉頭去看魏放抱在手中的孩子,輕輕吻上榻上的人:「先生……我們都會好好的……」

  「他……」

  「他會好起來……」打斷了魏放的猶豫,李成恆只是笑了笑:「一定會……」

  榻上的人眉目如畫,沉穩而平淡。李成恆伸手覆上他闔著的眼,低低喊了一聲:「魏放,幫我一個忙……」

  瓊王處斬,永恩帝告宗廟,宣告將池州收歸轄下,永不設藩。京中官員和地方要鎮守軍的調換,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方慕遠和徐卓宇,倒像是棋逢對手,一文一武,儼然一時之選。

  而中宮即將誕育皇子的消息,衝去了瓊王叛亂的陰影,更是顯得朝廷內外一團欣喜和樂。連清靜了許久,只有兩位主人的後宮,都開始有命婦頻繁出入。

  辰輝閣臨近奉光殿,幾日來竟也能聽到車馬轔轔的聲音,好幾次都惹得李成恆的奏折看到一半便丟下,卻不知為何並沒有阻止。

  「陛下,皇后娘娘求見。」

  李成恆活動了一下手腕,為一旁榻上的人整理好被子,似是有些疑惑,終於點了點頭:「請她進來吧。」

  正紅宮裝的女子素面淡雅,盈盈行了一禮:「臣妾參見皇上……」

  「起來吧,」李成恆示意了一下,便有人將她扶起來,到一旁坐下:「有事嗎?」

  見他全心注視著沉沉昏睡的人,並不避諱她的視線。梁知硯微微笑了笑:「臣妾恭喜皇上喜得麟兒,不知二殿下和公主可好?」

  李成恆像是沒有什麼意外,「嗯」了一聲道:「你既已猜到,朕也不必瞞你……他們雖不是你親生,也願你以後也能善待他們,否則……」

  梁知硯並沒有給他機會說完這一句話,她站起來身,微微一福:「陛下多慮了,臣妾來,是想問陛下,那時的話是否還算得數?」

  明黃的身影似是一怔,慢慢抬頭看了她一眼,這個女子,有著「京城第一才女」的封號,不見得鋒芒外露,入宮幾年的時間裡,幾乎沒有任何作為。先前的大亂中,卻是睿智忠誠,不輸男兒。

  他自然是知道的,感激的,也暗自想過,將來清攸繼位,這「皇太后」的位置,她也能承擔得起。可是如今她問他討要的東西,卻是離去。

  他回想起大婚時含羞帶怯的女孩,想起這個女子總是在初一十五,安靜地等待,他來或是他走,也並不十分動容。些許微笑,些許失落。

  他曾允過她,若有一日想要離開,盡可來找他。許多她理應得到的,他從很久以前,就給了別人。

  那便去吧,這些高高的位置上,總是有太多無奈。她既然要走,他當然要允。

  月夜下,秀雅的臉龐似乎染了一層光,淡淡的白,盛裝的女子還在等著他的回答,李成恆輕笑:「天子一言,重逾九鼎。朕可不想被先生責罵失信……」

  「謝陛下隆恩。」

  梁知硯低了身子拜下去,再站起來時已經一臉釋然,天下間最尊貴的女子又如何?對他而言,終究比不得那人眉間青山,舒展如笑。

  「知硯拜別皇上……」

  在內宮才當稱「陛下」。從此,他便只是她的「皇上」,她的君主。

  大堯歷192年4月,永恩帝得長女李清悅,次子李清祈,然生母不詳。同月,孝賢皇后梁氏難產,薨,歸葬於望陵。

  甚至沒有等到孩子滿月,李成恆已經為他們賜名,鄭重地祭祖告廟,並為兩個孩子祈福,赦免瓊王三族之內的女眷幼童,改以流放。

  朝中的秩序開始恢復,京城經此一役,雖說遭到戰火波及,卻未損根本,依舊是以往的車水馬龍,比肩接踵。

  梁旭以年老體邁為由,懇請致仕還鄉。李成恆依例挽留卻還是堅辭,便也就許了,親賜了許多物品,並「使女」一名,送他還鄉。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去,只除了辰輝閣中一直不肯轉醒的人。魏放日日前來看診,卻也日日都垂頭喪氣地離開。倒是李成恆看起來越來越平靜,每日裡上朝下朝,閱折擬旨,閒來便抱著孩子在床邊逗弄。

  方慕遠得知,不由更為憂心,魏放雖不懂李成恆,卻深知方慕遠,能叫他這樣緊張,李成恆的情況定好不到哪裡,咬了牙加重了刺激心力的藥劑。

  「四天了……先生……」

  「你還沒有休息夠嗎?是不是太累了……」

  「悅兒和祈兒已經沒有前兩天那麼醜啦,尤其是悅兒,隱約都能瞧出你的模樣呢……」

  「你不想起來看看他們嗎……先生……你不想看看我嗎?」

  「先生不是總放不下恆兒的嗎……」李成恆將他扶起來靠在身上,慢慢將藥哺了進去,小心地擦去嘴角的殘漬:「我會等你……一直等……」

  懷裡的人消瘦到可以一隻手環住,李成恆將臉埋在他頸間慢慢地蹭了蹭:「先生……先生……」

  往日會淺淺笑著推開他的人安安靜靜的,連氣息都是微弱,胸口的起伏要靠近了才能察覺。

  然而蜷著的眼睫微微震動,似乎努力想要睜開……

  黑暗裡,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向前走,卻總是辨不清方向,總覺得整個身體都要飄起來,全然不能站穩。

  卻有溫熱的液體,落到身上,彷彿懸著千斤的重量,拽住了飄忽的身體,穩穩地落到地上,讓他能夠再次掙扎著尋找出口。

  輕顫的眼上印上一片柔軟的溫度,面前的路似乎越來越亮,奮力向前,便落入暖暖的一片橘色。

  床邊的人埋了頭,卻還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蘇寂言想要笑一笑,眼角卻緩緩滑出一行濕潤……

  輕輕抬了抬手,便對上驀然睜開的眼,那人眼中,驚喜和不敢置信交替閃過,終於狠狠抱住他,用力壓進懷裡……

  「恆……」

  輕不可聞的一聲呼喚,被重重的吻吞噬,李成恆強行探入他口中,淡淡的藥香彷彿更加大了刺激,一貫溫柔的吻變得如疾風驟雨一般激烈而肆意,李成恆甚至在他舌尖輕咬,直到兩人呼吸不穩才肯放開。

  「不要離開我……」四天的壓抑和提心吊膽,從絕望邊緣被拉回來的人近乎狂亂,把他整個鎖在懷裡不肯放鬆:「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

  蘇寂言靠在他身前,伸出手來與他交握,慢慢點了頭。

  窗外天色微明,外間已經有內侍在詢問是否早朝,蘇寂言勉強抬手,幫他撥開垂下的髮絲,攏在耳後。

  李成恆捉住微涼的手指,在指尖輕吻,看進他眼中:「我知道……這就去了……」

  蘇寂言頷首,歇了片刻才問道:「他們還好嗎?」

  兵臨城下都不曾惶恐的人有些遲疑,問出的話帶著小心,低啞的聲音裡是藏不住的輕輕顫抖。

  未足月就出生的孩子,如今睡在偏殿,有兩個太醫輪流照料著,李成恆很快點頭:「他們好好的,過會兒我讓人抱過來?」

  「是女孩?」

  「不,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李成恆飛快地應著,餵他用了些湯藥,一邊起身整理者龍袍:「先生再歇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他的急切讓蘇寂言微微疑惑,卻說不清哪裡不對,全身的困頓席捲上來,稍一遲疑,點頭應了。

  再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卻不是初生的孩子,而是床頭嘻嘻笑鬧的李清攸,他無力起身,文勤便抱著孩子放到他身邊,這一錯身,才看到簾子外站著的人,俊雅的年輕太醫和他身邊的老者正談論著什麼。

  「蘇相……老臣罪該萬死……」

  戰火四起,他才知道京城已經被圍困,等到一路趕回來,竟得到蘇寂言早產,昏迷不醒的消息,只恨自己當初的決定太過草率……

  蘇寂言有些愕然,轉而笑著要文勤去扶他:「錢大夫,這是什麼話……」

  魏放也在一旁攙扶:「前輩,蘇相和孩子不都沒事嘛……」

  蘇寂言順著他的視線看到另一側,小小的搖籃裡,並排躺著兩個孩子,大約是因為不足月,都顯得有些瘦弱,微紅的肌膚,半闔的眼眸……

  魏放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便小心地抱起一個,在他床邊坐下,放低了手臂好讓他看到:「這個是姐姐……」

  文勤把李清攸交給一旁的乳母,接口道:「陛下賜了名,冊封為悅言公主。」

  女孩兒雖然瘦弱,卻也微微睜開了眼,晶亮的眼眸帶著水氣,卻沒有哭,反而漾著歡快。蘇寂言心中一軟,莫不是應了這個名字,真是個讓人快樂的孩子哪……

  抬了手,撫上嬰兒幼嫩的臉頰,喃喃念著她的名字:「清悅,清悅……」

  他正要讓文勤把另一個孩子也抱過來,李成恆卻恰巧打了簾子進來,聽得他喊著女兒的名字,便大步過來,眉宇間都是喜色。

  方纔要出口的話便頓在半途,眼前的幾人幾乎隔住了他的視線,那一頭的搖籃裡,少了一個孩子,另一個的身影便忽然顯得孤寂起來。

  殿外樹葉搖動,原本該是吹面不寒的楊柳輕風,卻驀地讓他生生一凜,心頭滑過一絲冰冷,那一日,孩子微弱的嗚咽不可遏止地在耳邊迴旋。

  60、

  殿外樹葉搖動,原本該是吹面不寒的楊柳輕風,卻驀地讓他生生一凜,心頭滑過一絲冰冷,那一日,孩子微弱的嗚咽不可遏止地在耳邊迴旋。

  李成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忙示意郭川將搖籃中的孩子也抱過來,小小的男孩兒閉著眼安靜地睡著,微曲的眼睫扇了扇,終於慢慢地睜開眼。

  魏放在一旁束手站著,見蘇寂言專心看著懷中的孩子,似乎鬆了口氣,上前行了一禮,送上剛煎好的湯藥:「二殿下雖然有些體弱,卻是不妨事的,多調養些時日也就好了,你……你不必擔心。」

  「這裡沒什麼事了,你們也回去歇著吧。」將孩子交到乳母手中,李成恆順勢接過藥,在床邊坐了下來。

  蘇寂言倚著床半坐,似乎有些出神,見幾人都退了出去,也就一點一點由著李成恆餵了湯藥。

  見他精神尚好,李成恆便饒有興致地說起了這些天發生的事,說到梁知硯求去,說道欽天監為兩個孩子選出的許多名字。

  「先生,不要再嚇我了……」

  「不要生病,不要昏迷,不要離開我……」李成恆蹲跪在他床邊,與他對視,將略顯蒼白的手緊緊合攏在自己手心,帶了一些氣急敗壞,像個任性又過於急躁的孩子:「也不要再有孩子……」

  看著他無力為繼,艱難產子,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守著他沉沉昏睡,氣息微弱。那樣的疼痛,幾乎全然吞噬了所有的期待和欣喜。

  他甚至不敢想像,若是這個人再也不醒來,他能不能面對他們的孩子,用這個人的性命換來的孩子……

  蘇寂言彎了彎唇,支起身替他解了玉冠,默默撫著他的發,輕輕點了頭。這兩個孩子來得意外,起頭的兩三個月裡一直瞞著他,便是怕他擔心反對,後來,倒是時勢所迫,想說也說不得了……

  瞧著英挺的眉宇間壓制不住的倦色,蘇寂言稍微一想,便往內側移了些,拍了拍床沿:「上來睡會兒……」

  相擁而眠,卻不是一貫的愜意舒適,反而很快陷入了不知名的夢境,手腳都冰涼得不能動彈,轉身去看身側,深不見底的潭水裡有人掙扎著哭泣,沉浮期間將要滅頂,他奮力去捉那人的手,卻是怎麼也夠不著。天邊似乎是有雷電一閃而過,照亮了一方,嬰兒帶笑嬌弱的臉龐一晃,便再也不可阻攔地沉入水中。

  蘇寂言拚命想要睜開眼,離開這夢境,可怎麼也做不到,額上已經浮出一層冷汗,終於聽得熟悉的聲音在一旁急喚。

  「寂言……」

  「你怎麼了,先生,怎麼了?」

  李成恆小心地揉著他的背,他剛回來就發現他陷入了什麼噩夢,眼睫顫動卻似乎醒不過來,只好心急地喚醒他。

  猛然撐開的眼眸瞬間迷茫,在一迭聲的呼喚裡才漸漸恢復,蘇寂言搖了搖頭,張了口卻還是沒有出聲。

  而那一瞬間的空白和死寂,讓李成恆心驚不已,不敢放鬆地輕拍他的背:「夢到不好的事了?」

  蘇寂言依舊搖頭,卻好像已經平靜下來了,抬了頭看他,些微疑惑:「這麼晚,你去哪兒了?」

  李成恆稍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的外袍還披在肩上,便低頭在他鬢角一吻:「方纔醒了,就去看了看孩子們……」

  「祈兒還好嗎?」

  不知是不是燈光太過昏暗,李成恆似乎是怔忪了一下,眼裡的光黯了黯,才揚起笑顏:「他很好,睡得跟小豬一樣……」

  蘇寂言「嗯」了一聲,就著這樣的姿勢,安靜地伏在他懷中。

  十多年了,他從不曾騙過他,可是方纔的話,分明不是真的。

  孩子們睡在偏殿,不過一牆之隔,走過去也就是三兩步。他發間的清露,衣衫上的涼意,卻又從何而來?

  而那雙眼中,悲惋愛憐,點點都是說不出的情懷,即使燭光搖曳,也足以讓他看得清楚明白。

  絲絲的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蘇寂言咬了咬唇,不動聲色地闔上了眼,極力遏制著心中不斷探出頭來的想法。

  「先生,我去朝上了,記得喝藥,不要讓孩子累到……」模糊中,李成恆似乎將他移到了床上,卻也沒有點燈,只是摸索著穿上衣服,在他唇上觸了觸,抽身離開了。

  蘇寂言緩緩睜開眼,在昏暗中望向窗外,隔著層層的幔帳,青白的顏色隱約可見,他靜靜看著,晨光一點點掙脫黑暗,籠罩了整個宮闈。

  「文勤,去把孩子們抱過來……」

  「怎麼回事,怎麼會忽然都發起燒來,還高燒不退?」

  年輕的太醫一手提著藥箱,快步趕過來,連聲詢問著帶他進殿的小內侍,一把抱起了一個孩子,細細檢查起來。

  等到確認孩子並沒有高燒,又要去抱一直哭鬧著的男孩。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偌大的殿中,竟然一個下人都沒有,連方才帶他進來的內侍,此刻也低了頭跪著,不言不語。

  「這……怎麼回事?」

  「我也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冷的聲音從簾後傳了出來,卻不是往日的從容淡定,蘇寂言在文勤的扶持下竟是下了床,一步步走過來。

  「為什麼兩個孩子都好好的,你卻一直迴避我?」

  「為什麼下意識地先把悅兒抱給我看?」

  「為什麼放著一直在哭的祈兒不管,也要先檢查悅兒的狀況?」

  蘇寂言強撐著走到他身邊,抱過榻上一直哭泣不休的孩子,又看了看他手中眉眼淡淡的女孩兒,終於對上他躲閃的視線:「為什麼?」

  「我……只是順手……」

  魏放的話停在半空,初生的嬰兒的確不易分辨,可明黃和淡粉的襁褓,一目瞭然地說明了一切。他看著蘇寂言從孩子的衣物內取出一塊涼玉,孩子似乎舒服了,在他的拍撫下慢慢安靜下來。

  而自己臂彎裡的孩子,眉眼帶笑,依舊是快樂無憂的小小公主,哪裡有什麼高燒不退?

  最先將女兒抱給他看,甚至放著更為體弱的,一直哭鬧的尊貴皇子,先緊張起睜著眼睛四下張望著的小公主。

  許多瑣事湊到一起,便能拼湊出一份真實。而蘇寂言要的,正是這個真實……

  「我……」

  「他在哪裡?」

  聲音裡的平和都一一退去,剩下的,便是掩不住的顫抖,蘇寂言扶在桌上,撐著身體:「他還在嗎……」

  年輕的醫者垂下眼,緩而又緩地搖頭:「對不起……」

  那個小小的嬰兒,在他手中掙扎著喘息,努力呼吸。卻是終究無緣成為這個人心心唸唸的孩子……

  搖搖欲墜的身體重重一震,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再難支撐地軟下去。魏放大驚,連忙與文勤一起,將他扶到榻上。

  握住他的手腕就要下針,蘇寂言卻搖頭,闔上眼抽回了被握住的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是……你……」

  「我沒事了,你……便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榻上的人睜了睜眼:「文勤,你送他回去,還有,讓他們都散了吧……」

  殿中的內侍和宮女,都被文勤以訓導的名義留在了殿外,如今殿中空空蕩蕩,倒顯出幾分悲慼。蘇寂言背過了身:「等皇上回來再喊我……」

  文勤應下了他一連串的吩咐,引著魏放往殿外去。彼此望去,都是眼角紅紅。殊不知背著光的那人,早已是淚水成行。

  春日的氣候一變再變,蘇寂言的情況似乎也在不斷反覆,等到終於能起身走動,竟已經到了孩子的滿月。

  李成恆似乎是期待著從此平順,把滿月的筵席辦得聲勢浩大,連著幾日宮門口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蘇寂言卻像是被這場病奪走了太多氣力,只是輕輕淡淡,笑過便了,之有看到孩子時,會多生出些笑意。

  「先生,等夏祭的事了,我們去行宮住幾日吧……」

  他繼位以來事務繁忙,算起來竟是一次也沒有去過行宮避暑,如今朝中局勢平穩,更有徐卓宇和方慕遠等人可用,才提起這件事來。

  蘇寂言在一旁看著折子,李成恆雖然還不許他返朝理事,卻也時常在他精神的時候拿些事來與他商議,聽得他天外飛來的一問,也只是應了一聲,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微熱的溫度便從身後擁了上來,李成恆似是有些不滿他的忽視,起身在他耳邊蹭了蹭:「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陛下……蘇相……」

  「什麼事?」

  「蘇老大人求見,」郭川似乎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動作,只是本分地躬身回答:「現在殿外等候。」

  正要出口的一個「好」字被擋了下來,蘇寂言握了握他的手,給了他一個笑容:「你去看看孩子們吧,我一會兒就去……」

  「快請……」

  辰輝閣原本是帝王召見要臣,通宵處理政務的臨時居所,蘇洛也曾幾次在此議政、留宿,如今見兒子容顏清減地坐在一旁,心中一時翻湧,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李成恆制止了他的跪拜,示意郭川帶著內侍、宮女退下,自己也關上了門出去,只留下父子二人相對,蘇寂言張了張口,喚了一聲「爹」便一時無語。

  然而這一聲已經夠了,蘇洛對他笑了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阿寂……」

  「阿爹,我……」

  「爹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蘇洛拍了拍他的手:「爹老了,在這天子腳下待了大半輩子,如今該享享清福了……」

  「我進宮來只是想看看你,」他想起那天月下,傲然挺立的兒子,用自己的身軀,支撐著半個國家。幾乎讓人難以直視:「雖然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但你如今也是做爹的人了,要好好保重自己……」

  蘇寂言心頭一跳,愣愣地抬頭,卻對上了父親慈愛的笑:「宮裡的這點事,還瞞不了我……阿寂,爹不怪你……」

  蘇洛起身擁抱了兒子:「好了,我們明天就啟程了,你將來得了空,也回家去看看……」想了想又囑咐道:「蘇樂也跟著我們回鄉,文勤是個可用的人,你留在身邊吧……」

  叱吒半生的人抬了手,終於把溫厚的手掌落在兒子頭上:「你走到哪裡,將來如何,也都是我的孩子……」

  已經有多久,不曾見過這樣的父親……蘇寂言怔怔地點頭,目送著他的身影,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挺直,卻彷彿恢復了少年時期,那些暖暖的溫度。

  那是他的父親,無論何時,身在何地,都不能改變的深深羈絆。

  而他的孩子,不論身在何處,也依舊,是他的孩子……

  李成恆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將一件外袍搭在他肩上。蘇寂言微微出神,方纔他進來,素袍之上,銀線繡就的騰龍都似沒了精神,這一個月來,他竟是消瘦了這麼多,自己卻還沒有發覺……

  「帶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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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燭光下的天子先是疑惑,很快又似明白了什麼,臉上現出驚慌的顏色,卻被蘇寂言反手擁住:「我們的孩子……帶我去看看他……」

  「先生……」

  「你要瞞我一輩子嗎?」蘇寂言努力笑了笑:「我原想,你不願我知道,我便不知道也好……我們好好待他,讓他快快活活地長大成人,期待著這一輩子,他都會在我們身邊,是我們的孩子……」

  蘇寂言緩緩撫上他的臉,目光遠成一線:「可是恆兒,天下間的父母,誰又不是這麼期待著的呢?」

  院中有幾棵栽下不久的樹,不知是誰先握住了誰的手,只覺得掌心的溫度漸漸融合起來,護住了生生撕裂的傷口。

  李成恆放低了身體,竟是席地坐了下來,轉頭看另一隻手的主人:「這裡……」

  不粗的樹幹上,有一塊極小的淺白,蘇寂言也坐了下來,才看清米粒般大小的字跡。

  「蘇清祈」三個字,峻拔揮灑,分明是多年慣看的字體。

  祈兒,我的孩子……

  爹爹來看你了……

  「先生……」

  掌心溫度變幻,李成恆已經抽出了手,慢慢地按在他背上:「先生……」

  手指顫抖著撫上那幾個小字,蘇寂言伸手抱住了他的頭。

  幾乎可以想見,他披衣獨坐的夜晚,就著冷月的清輝,一點點,刻下屬於這個孩子的名字……

  你真是個傻孩子……

  瞞著我,為我背負起這份心傷,把陌生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給出同樣的愛,甚至,繼承人的地位,還要對我喜笑顏開……

  會有多痛?

  這裡,是我們的那個孩子,清祈……

  他是我們的孩子……即使你再努力,總有一半親情,你不能給他,總有一份心痛,你不能替我……

  而殿中那個無辜的孩子,即使我們再努力,終了這一生,我們和他,總也都會有遺憾。

  他們安靜地攜手坐著,直到夕陽西下,李成恆才起身,幾乎是將他攔腰橫抱起來,回到內室。

  「把那孩子送回去吧。」

  蘇寂言久久沉默著,久到李成恆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卻忽然開口了:「他父母怕是急壞了。」

  片刻的靜默,似乎連空氣都凝滯了,蘇寂言定定地看著他,他親手教養的唯一弟子:「你殺了他們?」

  李成恆微微抬頭,迎上他的目光,眼中的自責和擔憂一閃而過,卻只是頷首。

  蘇寂言猛然站起,睜大了眼看著他,似是不能置信一般,許久才恍惚坐下:「出去……你出去……」

  李成恆卻彷彿站定了一般,任他推了兩下也不肯動:「先生……」

  「出去……我要想想……」

  月夜下的天子站得筆直,掌心平貼在門扉上,抿緊了唇並不言語,不一會兒就有內侍抱著披肩匆匆趕來,試圖搭在他肩上。

  這動作像是驚醒了他,素袍的人按了按肩上的衣物,擺手揮退侍從,轉進了偏殿。

  並頭躺在一起的孩子依舊睡得香甜,渾然不知方才發生的事,一旁守著的太醫和乳母見是他,忙要起身行禮,不知是誰撞到了搖籃,竟惹得兩個小傢伙都醒了過來。

  清悅依舊是睜著眼好奇地看他,一旁的另一個孩子,似乎也熟悉了他的容顏和氣息,揮舞著伸出手來,試圖碰到他。

  萬千複雜的思緒慢慢沉浸了下去,他制止了乳母的動作,俯身抱起孩子,輕輕拍哄著,正對上門口的人,那雙眼裡浸潤著許多情感,竟讓他在一瞬間什麼看不清楚。

  「恆兒……」

  「先生要怎樣都好,只要……」

  一旁的兩人已經識趣地退了出去,蘇寂言任由他急急擁住,並不掙脫,卻打斷了他的話:「齊怡很好,將來定能母儀天下……」

  「朝中的事,方慕遠也已經很熟悉了,可以重用……」

  「清攸將來若要承大統,就千萬不要太寵著……」

  「悅兒還小,你有空便多陪陪她……」

  「恆兒,你……」

  他每說一句,李成恆的心便向下沉一分,等聽到最後一句,已是心痛欲裂,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先生,你若是氣恆兒,盡可以懲罰,只求你別走……」

  蘇寂言輕撫著他的肩,低低歎息:「恆兒,我沒生氣,也不怪你……」

  「留下來,我們一起好好照顧他們……」

  清攸,悅兒,還有他懷中的孩子……

  站著的人默默不語,在他額上輕吻,卻終於還是搖頭。

  「你還是怪我……」

  「恆兒,你後悔嗎?」

  李成恆近乎絕望地看著他,在他的注視下,想了又想,緩緩搖頭:「我不後悔。」

  蘇寂言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一下:「我知道你不會……」

  「恆兒,這個國家,你目光所能看到的,和不能遠及的地方,都有你的子民,他們都是你不能卸下的責任,」蘇寂言撫上他的臉:「讓你治下的每個人都幸福安康,生活無憂,我不會那樣苛求……」

  「幸福和苦難,總是並行,除去一些難以抗拒的天災橫福,多數時候,是靠自己來選擇的,皇帝不是蒼天,不能保證每一個人在每一步都做出正確的選擇,永遠只有快樂……」

  「但是,如果他們的不幸是因為你做了錯誤的決定,如果你的選擇造成了他們的痛苦,這樣,算不算失職?」

  「如果你的抉擇都以我為先,那朝中的事,國家的抉擇,在將來,會有多少錯誤?」

  「如果要你的子民背負我們的錯誤,情何以堪?」

  人立天地間,前後左右那麼多事,那麼多人,都會彼此影響,而帝王的影響力,更是普通人難以估量,難以抗衡。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李成恆已經閉上了眼,只有緊緊攥住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打斷他的話。蘇寂言一點一點順著他的長髮,問話雖凌厲,手指在髮絲中穿行,卻是柔軟而溫存。

  「你那樣做,我卻一點都不想怪你,甚至會覺得貼心……」蘇寂言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有些難過和疑惑,卻也有著釋然:「你瞧,我已經不是合格的老師,甚至,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丞相了……」

  捨不得啊……捨不得怪他,捨不得生氣……即使不能再站在他身邊,也還希望,能是他合格的愛人……

  緊閉的眼輕顫,李成恆收緊了手臂,卻被輕輕拍了拍,蘇寂言平緩的聲音帶了一點難以察覺的顫抖:「恆兒,我不應該再站在朝中……」

  「我會讓你知道我在哪裡,也或許,會回來看你……」蘇寂言終於吻上他的眉眼:「我不知道以後會是怎樣,但是現在,不要留我在這裡……」

  並不是每一次做錯,都有機會重新來過。如果下一次的錯誤,便是國家的不可挽回,到那時,我要怎麼留在你身邊?我害怕那個時候,便也是我們之間的不可挽回。

  「你曾經,要許我一片清明江山,現在,就讓我走得稍微遠些,去看看這一片江山,好嗎?」

  年輕的天子久久不動,蘇寂言的擁抱溫暖寧靜,一如如昔,可是一直都對他放心不下的人,現在,終於要推開他,為的,是萬千蒼生黎民,一片大好河山,還有他們兩人的,一世無愧……

  「會讓我隨時都找得到?」

  「會。」

  「會回來……」

  「會……」

  李成恆緩緩鬆開手臂,疊上溫柔絮語的唇,輾轉纏綿:「我愛你……寂言。」

  「嗯……」

  大堯歷192年,永恩帝次子李清祈夭,5月,左相蘇寂言積勞成疾,病逝宮中,帝大慟,扶棺哀泣,罷朝三日。終永恩一朝,閒置左相、太傅銜。

  194年,拜吏部尚書方慕遠為右相,兼領太子少傅。

  203年,太子李清攸始臨朝聽政,方慕遠加太師銜。

  207年冬,永恩帝崩,舉國上下,縞素滿目。帝在位17年,治下甚嚴,吏無敢謗議內廷之事,然與民休息,輕徭薄賦,民無不稱其仁德。

  208年,李清攸繼位,改元黎安,是為天承帝。是年,右相兼領太子太師方慕遠告病,辭官。帝挽留再三,終不得。准。

  這樣……就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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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說書場

  帝師

  要說咱們當今大堯天下,論及帝師,再有名也有名不過這二人,一者前朝的太傅蘇大人,另一位就是當朝太師方大人。

  客官莫要不信,就說那蘇寂言,不滿弱冠的年紀就成了那時四皇子的老師,後來恆王,也就是四皇子受到母親牽連被貶至衡州就封,蘇太傅也是毫不猶豫地叛出蘇家,跟著恆王到了封地,聽說蘇洛老大人大發雷霆,甚至跟蘇太傅斷絕了父子關係呢。

  蘇老大人哪能不氣啊,蘇太傅當年是國中有名的公子,前途無量啊,竟這麼隨著恆王去了那不毛之地,為人父母的,肯定再氣憤不過了。

  你說衡州好?唉,你們年輕的人是不知道啊,那時的衡州,可不比現在的好,那可是百里無人煙的不毛之地,再說這恆王和蘇太傅兩人,真真是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用了好些年才把衡州變成如今的天府之國啊。

  不說別的,就說跟燕國的仗,當時可就是九死一生哪,恆王的軍隊,那是一刀一劍拚殺出來的。要不然徐將軍、齊將軍能對一個青年死心塌地嗎?

  這恆王繼位以後,廢除士族特權,雖說對蘇家也沒怎麼留情,對蘇太傅卻是一直敬重有加,言聽計從。聽說蘇太傅病了那會兒,先皇顧念蘇太傅並無家眷,還將昔日恩師接到宮中,親自端湯奉藥,對老師從不以帝王自居。

  說近了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了,這京城被圍的時候,先皇還在池州巡視,那時候多少人哭著求著要和燕國簽合約,擁瓊王輔政啊,可蘇太傅一個人,竟是把各方的壓力全定下來了,硬是沒有簽這城下之盟,等到了先皇回京啊。

  可惜好人不長命,蘇太傅也因此積勞成疾,不久就去了。先皇十分緬懷,太傅死後還一直把左相的位置空置著,到駕崩都沒有再拜左相。照我說,那是咱們先皇覺得沒有一個人,能夠越得過蘇太傅去。

  場下似乎有些唏噓,眾人面上也都露出悲傷的神色來,隔了片刻才有人出聲問說書人說到的另一位。眾人轉移了注意,那說書人也來了興致,又接口說上。

  這位客官,你問那方慕遠方大人?方太傅自然也是一代良臣賢相,這些年來他做的事定下的條例,再再是無人可比的,把他排在第二,其實主要是他自己一直認為自己作為太傅或是丞相都不如蘇太傅。

  唉,其實誰一誰二的都沒什麼打緊啦,您幾位還沒聽說吧,方太傅也要告老還鄉啦,他說自己能教給新皇的都已經教了,也該到放手讓新皇自己走穩的時候了。還說要少讓家裡人操些心,多留點時間陪陪家人。

  我聽我在方府伺候老夫人的阿姐說啊,方大人前天去跟老夫人請安時說笑來著,說是皇上都放手了,我何苦累死累活撐著。看來先皇這一去,方大人也是倦啦。

  「喂,你這無憑無據的可別瞎扯啊,方大人正值壯年,告什麼老,還什麼鄉……」場下喝茶的漢子裡有人起哄了。

  眼看一屋子的人迅速分成贊成和反對的兩派,紛紛駁斥對方的觀點,臨窗一桌上的兩人相視一笑,還是深秋時節卻已經披了厚裘呢的人先站了起來:「倒像是那個孩子會說出的話……」

  「管他們那麼多做什麼……」另一人的抱怨還沒成句,就連忙去扶,臨出門了還仔細地替他繫好披風:「你昨日有點咳嗽來著,小心些別再受風。」

  「……知道了……」

  「既然他都要『告老』了,不如去他府上待兩天,你的風寒也好讓魏放看看……」

  「隨你……」

  公主

  聽說咱們當今皇上今年新添了一位公主,長得玉雪粉團似的,可叫聖上疼到了心窩裡。那咱今日就來說說這宮裡的千金小姐們,雖說這小公主是聖上的寶貝疙瘩,可要說咱們天承皇帝的公主,那是一位都比不得先皇的長公主。

  哎……別吵別吵……

  看來大傢伙兒也都聽說過這位長公主的事哪,這位公主,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一點兒也不過分,早些年許多老大人都玩笑說,若是她真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恐怕先皇都會命人給她搭梯子去摘呢。

  聽說先皇一生娶了一後兩妃,鮮少留戀後宮,只留下一兒一女,卻都不是這三位所出,有人說是宮女的孩子,也有人說是先皇在封地時相濡以沫的女子留下的孩子,這都不知是真是假,只這長公主得寵的事,是的的確確不摻一點假的。

  各地的進貢,宮裡最好的貢品莫不是由公主先行挑選,剩下的才分賜了各宮,就連先皇自己吃的用的,都不定有悅言公主的好呢。

  就說這大家都知道的,凡是有出門的大小事,皇家出巡祭天狩獵的,公主再得寵,哪裡能次次跟著。可是這悅言公主哪次不都是跟先皇同乘,小時候連上下車還都是先皇親自抱著的呢。

  哎,眾位,你們還別不信,我家小姨子的小姑是宮裡放出來的宮女,聽她說啊,這先皇雖然仁德,可是這一發起火來,除了早年就過世的蘇相,便是誰都勸不下。

  有一次連方丞相和太子殿下都在御書房罰跪,還是伺候先皇的老公公靈機一動請來了才十二歲的悅言公主,這位小公主是先皇心尖子上的人物,哪裡見過他發怒的樣子,差點就被他的樣子嚇哭了,先皇立馬就沒了怒氣,千方百計才哄得小公主連笑帶鬧地,小公主見哥哥還跪在地上又不開心了,先皇也只好讓他們起來,鬧到最後什麼事都沒有了。

  要說最奇怪的還是這位悅言公主的駙馬。誰都知道她是先皇的心肝,都以為她肯定要嫁個當朝才俊,誰料到這小公主偏偏要遠嫁江南的商戶。可就是這樣,先皇還是寵著由著,你們沒見前兩年這公主下嫁的時候,先皇親自送到了城頭上,把公主交給了駙馬,還說以父親的身份請駙馬好好照顧他的女兒呢。

  「那以前的太子殿下就不氣?」靠前的一桌坐著一個小姑娘和一個青年,大約也是兄妹:「我爹爹要是只對哥哥好我就要生氣的。」

  「這位小姑娘,你可是剛到京城的?」那說書人看新鮮似的看了他們兩眼:「今上就這一個嫡嫡親的妹子,哪裡能不寵著,再說先皇就這兩個孩子,平日裡吃住讀書都在一塊兒,感情哪裡能差了去。有個那麼剔透的妹妹,誰能不喜歡啊?」

  「而且啊,我聽說這個悅言公主的駙馬可有能耐了,與今上也是親似手足的。」

  「我還聽說……」

  「那是……」

  彷彿是說到了大家都知道的事,一群人吵吵嚷嚷起來,把說書先生的聲音都壓了過去。恰好進門的兩人站著聽了一會兒,竟被人拉去評理,青衣人格開幾人,略微懊惱地護著笑不可遏的人轉身出了門。

  「你才剛好一些,那些人真是……」李成恆細心地幫他整理了衣領和攏袖,才算放下一顆心來。

  「你真這麼寵著悅兒?」

  「先生……」

  李成恆看著被扯亂的袖子,半是玩笑半是無奈地歎氣:「可憐天下父母心,怎麼身在高處寵個孩子都能有那麼多人盯著。女孩子家麼,生就該寵著的……何況……」

  「何況什麼?」蘇寂言幫他理著髮帶,微微好笑地問著。

  「沒什麼……」略略壓低了頭,李成恆任由他的手指打理著自己的發,熟悉的溫度在髮絲間穿行,帶出一片柔軟溫暖。

  「恆兒,你有白髮了。」心中一酸,蘇寂言的手指在他的髮帶上停頓了下,才悠悠道:「是我不該離開,對嗎?」丟下剛認識了自己的孩子遠走,即使勸說自己那是為了蒼生黎民,是為了他們一直嚮往著的海晏河清,午夜夢迴時,依舊懷著愧疚驚醒,耳邊都是孩子稚嫩的呼喊。

  「不是。」李成恆立刻抬頭,竟連髮絲散了滿肩也顧不得了,捉著那人微顫的手印上淺淺的吻:「寂言,我只是想要她能任性些,她想要的都給了她……」

  因為看著你的堅強卻無能無力,因為看著你離開卻不能挽留,每每你來你去,短短的相處和漫長的別離,你總是淺淺淡淡,可眼裡的感懷和不捨,又怎麼會比我少了一分……

  因為你不願任性,因為我不能任性……所以要她沒有任何遺憾,彷彿這樣了你我也就是開心的。

  「傻孩子……」蘇寂言重新幫他順著有了幾許白色的長髮,嘴角的笑意再不去掩飾:「知道麼?這一世,我都很開心。真的。」

  即使是孤身在外的那些年裡,觸目所及,總是希望多過悲傷,耳中所聞,總是你的仁德與聖明。為了你許過我的東西,為了無愧於心的頂天立地,你有多努力,我都知道……

  多慶幸能遇到你,多慶幸有你相伴……

  蘇寂言此生無悔,亦無憾。

  「那明天還來聽嗎?這人還挺有煽動力……」李成恆也笑了,張開手把他微涼的手指暖在掌心。

  「不了,我們去看看悅兒吧。上次青染還說有事找她夫君幫忙。」

  「也好,那丫頭見了你定是樂瘋了,江南的冬天比京城好很多,你也好輕鬆些。」

  「……」

  身後的茶館裡依舊吵鬧著,渾不知談論的主角曾近在咫尺,當然,也不知令天下易主的兩雙手是如何緊握住並一直交握著走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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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長的一篇呀...少少悶...劇情還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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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不錯!
不過這兩人給我的感覺就是:苦中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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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怪的地方是
已經是戀人的一對了 還彼此叫的是老師和學生的稱呼 好像一直不是戀人狀態很怪
再是男人生子一點都不遮掩 大家都知道的 這真的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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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文文~
兩人的背景和愛情似乎注定了無法開心的命運
可是依然相儒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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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看得出作者有點避重就輕.....
因為不知道怎處理男男生子的問題....
就乾脆放在一邊....視若無睹....
這也好的.....最起碼是不過不失....
讀者能自欺欺人地想想.....
或許這件事在架空的時代中比較容易接受.....

反而兩人的感情.....我明白了恆一直說的先生二字....
一聲先生.....是他們的開始....也是他們一生的羈絆.....
成為愛人不代表這層關係消失.....
因為看過"此生為君留"...所以很明白先生二字的重要.....
反倒是寂言說的"恆兒"....
身為帝皇之子....儘管是多麼親近的人....也不能自呼其名.....
很大的bug呢~~~

其實bug一直存在....但作者不捅穿....
我也樂得看下去....起碼文風自然....我看得高興~~

謝謝分享....
大家好喔
      ~在書庫潛水的呀h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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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遇到真正相知相惜相伴一生的另一半,是很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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