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0
「真的?這麼小就立志了?」蓋爾自以為完美無缺。
「你早就知道。」
「啊?知道什麼?」
「如果她能成功,那麼她的確是歷史上第一位斯萊特林出身的治療師。」談起事實上的養女,斯內普的語氣又是不同,「與麻瓜醫生不同,巫師治療師能帶來的世俗榮譽與成功往往不能滿足一個斯萊特林的野心。」
「這樣啊……」蓋爾十分捧場,生怕剛剛表現得不夠驚訝——特別是在斯萊特林治療師特別稀罕的前提下。ヾ
「什麼時候開始的?」
「什、什麼?」完蛋了!
「和梅洛普通信——貓頭鷹無法飛越半個地球,你因此與所有人斷聯,為什麼梅洛普可以?」
蓋爾梗著脖子,一副「清者自清,你絕不能錯殺好人」的模樣。然而斯內普用魔杖輕輕戳了戳她胸口,馬上就破功了。
「還問!我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孩子了——你吧,幾乎從沒給人一個好臉色,利芙呢,演技上倒是一點兒不隨你,你騙得過梅洛普的兒子,你女兒卻完全糊弄不住伏地魔的媽,瑪納薩又那樣……兒童心理很重要的,這可也是個一言不合就給人灌迷情劑的主!你們也是真敢!」
「然而你和她甚至不如鄧布利多一家人和她親密。」斯內普不動如山,蓋爾一通激情吐槽在他耳朵裡聽來無非就是「對,是我干的」。
「我可不是去給人當媽的,一個媽我都當不好。她只是借我確立自己的志向,就這麼簡單。」
她本以為斯內普指定得嘲笑她兩句,無論是「當不好媽」還是「啟迪伏地魔的媽」,但他只是支著下巴,認真地思考。「是不是大約十年前?」他問,「我以為你只是隨口說說的。」
「我確實是。」蓋爾坦然承認,「但後來我們不是成功了一次嗎?利芙給首相活活氣到心梗,你的好女兒可一點兒沒打算保密。」
「她那時候才多大?我是說梅洛普。」
「大概快上小學了吧?你看看,你連這都記不住!」蓋爾痛心疾首地甩鍋。
「你也一樣。」斯內普毫不客氣地回敬,「我只是利烏斯一個人的父親,不是黑魔王的外祖父,我為什麼要記住?」
「反正,從這孩子的字裡行間來看,她早就認定我們全家都不太正常,那麼她所遭受的那些……就都不是她的問題。」蓋爾隱晦地說,總不能老是當面指著鼻子罵人,「而我,我向包括你和利芙在內的所有人隱瞞了行蹤,卻唯獨與她保持聯絡——同樣被一群格蘭芬多養大,但她畢竟還是個斯萊特林,對一位斯萊特林來說,這就足夠了。」
斯內普一時竟說不出什麼話來反駁。這個家確實不正常,在梅洛普眼裡,他大概就像是個老也收不上來錢的臭臉房東;利烏斯喜怒無常、神出鬼沒,盯著她看時恨不得滿臉寫著「我在研究你哦」;至於蓋爾,她就是那個最大的不正常,一只毫無規律、一消失就是幾年、拿巢當度假小屋的候鳥是不適合當妻子和媽媽的。
「現在想想,那個蛇女的去向也是她告訴你的?」斯內普想起去年鄧布利多敗北歸來後告訴他的事情經過,瑪納薩怎麼可能認不出蓋爾?
「也不算。」蓋爾像是撓癢癢一樣,用手指反復撫平膝彎處的一條衣料褶皺,「紐特去過開羅後我就一直很在意,回頭向梅洛普求證了一下。」
「你們很熟了?」
「不算。」蓋爾搖搖頭,警覺地看著他,「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我們——」
「我要看你們的信。」他粗魯地剪斷她的辯白,「我不能讓黑魔王的母親最後跑去和格林德沃混。」
蓋爾嘆了口氣,要怎麼告訴他格林德沃不搞「一人入伙、全家連坐」呢?否則天賦異稟的利芙第一個就被盯上!她看他是食死徒當久了轉不過彎來。退一萬步說,她也不負責把人騙進來殺啊,她手上經過的鮮血能淌成海,難道只混成個拉人頭的?
但斯內普很堅決。
蓋爾沒法子,只好清清嗓子,又深深吸了口氣,嘴唇微動,隨即就「嘰裡咕嚕」地吐出一長串咒語,長到斯內普一度擔心她這口氣上不來。
單是背過都需要難度,他心想,發明魔咒真不是有想法就行。
等到蓋爾因為窒息而變尖的念咒聲終於消停,書房裡貯藏的所有信件已經邁著信封的兩只尖角、大步走到二人跟前列隊站好,排在最前方一封火漆脫落的舊信上猛然裂開一道大口:
「1918年2月26日。」舊信用蓋爾的聲音大聲念道,「寄信人蓋勒特·格林德沃/紐約/美國,收信人西園寺直子/東京都——」
「不是,下一位。」真正的蓋爾懶洋洋地抬了抬手指,那封信立刻捂臉大哭著轉身回去了,下一封信昂首挺胸、闊步向前。
斯內普默默看著蓋爾用這種辦法自娛自樂地找出了所有與梅洛普·岡特的信件,在廊板上收收齊,抽了根發帶整個兒一捆,毫不吝惜地遞到他手上。
「喏!」蓋爾揚揚眉,「拿回去慢慢看。」
「你怕我會懷疑你隱瞞?」斯內普抬起手,卻沒有接。
蓋爾一愣,費了點兒功夫才轉明白他的腦回路,想要說什麼,卻先低頭笑了起來。「我只是太無聊了。」她嘆了口氣,環顧季春時分空靜無人的日式庭院,「有時候真的挺寂寞的。」
她指尖撥過一封封信,好像歷數這些年走過的一步一步。
就快要結束了,就快了。
斯內普欲言又止,知道自己誤會了她,但「安慰別人」大概是他終生無法習得的頂級技能,好在蓋爾的心髒異乎尋常地強大——因為她根本就不在乎,在她那個高尚的、殘忍的宏偉目標面前,個人的一切私事都會被毫不猶豫地從日程表裡清空。
他甚至……一度,想要謝謝菲尼亞斯·布萊克。沒有那該死的迷情劑,他們即便意識到彼此心動,也不會邁出那一步。他麼,性格使然,蓋爾呢,大概「我喜歡他」和「今天是個晴天」也沒什麼差別,她像發現寶藏一樣小小地驚喜一下,然後就毫不猶豫地在日程表上劃去。
一時鬼使神差,他把這話問出了口:「如果菲尼亞斯·布萊克沒有給你下迷情劑,會怎麼樣?」
「那我們就會是官方合法夫妻,有證書的那種。」蓋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在你決心不再容忍我之前,我會像利用千代一樣盡情利用你的身份為自己在鄧布利多面前遮掩。」
「你還會與普林斯家疏遠,因為我要用這善良淳樸的一家人來逼迫你。你其實挺吃這套的,你知道吧?」她毫不停頓地、流暢地勾勒出一條虛擬的人生軌跡,看上去就好像……已經在心裡設想過無數遍了,「在某個時刻我們會決裂,然後在戰場上相見,就這樣。」
斯內普簡直覺得自己像是那個羅曼蒂克的傻子。他沒辦法像個被分手的卑微女人一樣問她「你還會愛我嗎」,答案顯而易見是不會。
「托你的福。」他冷淡地說,捏得那一摞信封紛紛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那樣的話,斯文頓先生還有幸正在內閣裡平步青雲,是不是,斯文頓夫人?」
「我可當不了斯文頓夫人,只會是他的情婦,沒准兒我還會色■整個下院。」蓋爾惡意地回敬,感覺後腦勺一跳一跳地疼,好像貝多芬在拿她的二手腦花當棉花彈,「或許我會很擅長那種情欲游戲也說不定。」
斯內普感到一陣難言的憤怒,他知道他自作自受,但他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
哪怕他勸解自己一萬次要習慣蓋爾帶來的離別,哪怕他甚至自得於一次比一次更淡定地接受這突如其來的離別,但離別就是離別,她一去不回,杳無音訊,他靠什麼確定她活著呢?靠完好無損的戒指,靠圍繞房子的防護咒。
她留下的魔咒沒有失效,所以她還活著,活在世界上某一個杳無人知的角落。
利烏斯似乎對此接受良好,和母女相比,她們更像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朋友沒必要時時刻刻都見面。這麼多年,只有他仍然反復地從這離別中受到傷害,他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受傷的姿態看上去體面一些。他甚至很難說自己成功了,因為從她離開以後,他眼中所有人投來的目光都像是憐憫。
「你倒是不介意榮譽由情色交易帶來。」說出口他就知道這話過火了,他明明在這上面吃過虧。但更悲哀的是,哪怕是這樣,他都拿不到想要的反饋。
「那有什麼!」蓋爾爽朗地一笑,「它即將由殺戮帶來——糞肥裡長出來的瓜總是格外甜。」
他輸了,斯內普想,因為蓋爾不在乎,她甚至不生氣,無論是被愛人辱及人格,還是誤以為他真的制作了一瓶令她馴服失憶的魔藥……她只慶幸於,他沒有妨礙到她的道路、她那該死的計劃,為此她感激涕零。
他想起聖誕夜陽台上歡樂的獨舞,想起那盆好吃的「縮身藥劑」……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前年老普林斯修剪果樹時摔斷了腿,很快就死了,葬禮上蓋爾沒有出現,她大概根本都不知道這件事。當然,這固然因為麻瓜蓋爾·納什上校早就在世人眼裡死去了,但……
他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深刻地意識到——風,風從不為任何人和事所停留。
檐下懸著的一串粗陶風鈴忽然無風自動,「叮叮當當」地響起來,斯內普從沉思中回過神,蓋爾已經起身笑道:「我有客人來了。」
這句話是個逐客令,逐的是他——斯內普本該像從前那樣,安靜地回到書房隔壁的臥室,假裝自己不存在。可是這一次,他忽然不想再遵守雙方這維持了幾個月的「默契」了。
「就在這兒。」他清晰地說,「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蓋爾一愣,倒也沒說什麼,只整理好衣服,又探身去抓魔杖——一只銀亮的雨燕銜著她的命令,飛向黑巫師幻影顯形的地方。很快,一個地中海的紅袍男人便出現在緣廊上,手裡還拎著他的烏帽子。見到簾後模糊的輪廓他似乎吃了一驚,立刻停在遠端不動了。
「啊是派瑞!」蓋爾站起身來迎上去,「我還以為會是蘇茜呢!」
她們去了廊下的花叢邊說話,廊柱遮去了派瑞的半邊身影,但蓋爾的面容始終衝著他,甚至不知道踩著什麼,看上去高了一截。斯內普記得那個派瑞,是個女巫,有一次他出差去馬耳他開會,被鄧布利多臨時抓去——大概是個「神鋒無影」吧?她現在還能活著,大概是緊急來日本找蓋爾救命了。
風將女巫們的說話聲遠遠地送將過來。
「赤塔那邊有動靜嗎?」
「暫時還沒有。麻瓜加強了邊境控制,英國那邊很難再運送一些大件過去。」
「噢,那也不奇怪,化整為零不行嗎?」
「咳,裝不回去啊!」
「那不管,我們只管運,倉庫不夠就再買,不許買就租。只一點,防潮防塵、恆溫恆濕要做好。那邊的巫師不敢冒頭,麻瓜會用唯物主義解釋一切,只管放手去做!」
「聽您的。」
「黑草原呢?」
「一切如常,人口只剩二十分之一,幾乎都在界碑一帶的村落附近流浪,靠村民施舍的食物為生。」
「這邊發動後就讓海■崴動手。」
「■灣呢?」
「那算同步的。」
「聽您的。」
「歐洲還撐得住嗎?」
「我們新吸收了不少人,他們對先生的思想反響平平,但對您的研究很感興趣,甚至提出了許多新的方向。」
「比如?」
「您知道我不懂這些!但那個……麻瓜管它叫做『核■器』的東西,進展喜人。」
「差點兒忘了這一茬!那幾個麻瓜情緒還算穩定?」
「他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麻瓜政府的支持下做事。」
「真想給他們收幾個徒弟啊!」
「我想應該沒什麼難度。」
「難度很大,因為都還沒出生呢!」
女巫派瑞呵呵地笑起來,大概以為這是個什麼蹩腳的玩笑。
「您需要嗎?」
「能提供多少?」
「這個做起來很快的,但離先生所看到的那種樣子,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
「用奪魂咒操縱飛行員去投彈那可太危險了,我有別的辦法。」
「還得是您。」
「英國國防部還欠我兩顆沙■毒氣,完了之後就放『簡妮·布蘭登』號自由吧!」
「航母時刻待命。」
「那這不是都如常嗎?」蓋爾攤攤手,「什麼事值得你特意跑這一趟?」
「去羅馬尼亞的第一支隊成功回來了!」派瑞刻意壓低的聲音裡暗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哦?」蓋爾眼睛前所未有的亮起來,「聽話嗎?」
「對您的衣服有反應。您的味道具有明顯的安撫作用。」
「很好!」蓋爾忽然有些激動起來,她不停地重復深呼吸與抿嘴的動作,試圖讓自己重歸平和,「很好……」
「納什小姐?」
「現在數據怎麼樣?」
「干預小組都撤回了,如果不額外施加外力,大概是夏末秋初。」
「告訴他們准備吧!」
「聽——什麼?!」
「准備。」蓋爾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五組和六組ゝ先動起來,我們等他們的信號——我親自來干預。」
第112章 111
1923年6月,日本,京都,上賀茂神社,夏越大祓。
螢火蟲輕盈地掠過水面,在菖蒲硬質碧綠的長條葉片間逡巡。今夜無星無月,是個陰沉天氣,縱然不遠處就是熊熊燃燒的庭燎,這小小昆蟲的微光依舊可以看得很分明。
淡淡的水腥氣裡,她不由自主地追逐著螢火蟲的蹤跡,往一側走了兩步,險些一腳踏進川中。
「納什小姐?」穿金黃長袍的男人連忙攙了她一把,湊過來悄悄笑道,「怎麼樣,我們裝得還不賴吧?」
無處不在的庭燎將這一帶映照得宛如白晝,成群結隊的巫師穿著顏色各異的長袍,按照儀軌依次穿過中央豎立的藤草環,年長者端坐亭中,將一疊白紙人飛快地撥動入水,任其隨波遠去。
「那丫頭玩『二十一點』是把好手,我就說他適合干這個,看分牌多利落!」金袍子男人嘖嘖稱奇。
「這些東西……」她指了指流過腳邊的紙人,「有什麼用?」
「沒用。」男人聳聳肩,「或者心理作用?我們還以為您會在紙人上下毒,畢竟您的……」
「哦得了吧,我的家庭已經岌岌可危了。」她哂笑著擺了擺手,走得越發遠去,遠到只能聽見驚夢的水鳥在河邊長草叢中「撲棱棱」振翅的聲音,聽見淺灘的蛙鳴,聽見水流聲。
黑天壓倒下來,她孤零零地站在水邊,一時竟有些害怕。
「流星啊!」遠遠的有人驚喜地叫起來,「看!有流星——綠色的哎!」
她抬起頭,正看見一顆從西向東而來的綠星十分有力地斜斜穿破天幕,向著更東邊墜去了。
一個信號。
「納什小姐!」金袍子男人匆匆趕來,「您——」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左手在身側托舉著,仿佛掌中有什麼無形的、珍貴的寶物。
蛙聲停駐,水流止歇,連螢火蟲也關燈了,模糊的夜色裡,她出神地凝望著自己的手。一旦按下去,這個國家的動物,植物,山川湖海,既往的歷史與無限的未來,浩繁的典籍與藝術,那些文學、工藝、影視、戲劇、動漫……還有人,得造化所鐘的美人,抱持良知的好人,統統都將湮滅無存。
「納什小姐。」金袍子男人意味不明地喚了一聲,她茫然抬頭,還以為有誰來了。她寄希望於誰?來了又能做什麼?
「怎麼了,蘇茜?」她問,仿佛事到臨頭的遲疑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金袍子男人「蘇茜」咬起嘴唇,正猶豫著要如何措辭,忽然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反手按下,掌心輕輕合在了土地上。
種種一切都遠去了,美與醜、善與惡……濃重的夜色裡,污濁的土地上,只有這一只白色的、女人的手。
「地崩山摧。」
蛙聲重唱,河川復又奔流,螢火蟲再次熱切地飛舞起來。蘇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納什小姐一定看得見。
那是,大地深處的萌動。
良久,她才慢慢從地上站起來,無他,腳麻了。螢火蟲還在漫無目的地飛著,她揉著這雙完好無缺、能蹦能跳的腿,忽然想起…………
她曾經央求同院的男孩幫她逮幾只螢火蟲。晚上他們來了,說是叫上好幾個人才捉得到,那麼辛苦,不能白受。可第二天她才發現,玻璃罐子裡只有幾只死了的綠豆蠅。
蘇茜忽然聽見一陣竭力壓低的嘶啞笑聲。她驚惶地回過頭去,發現納什小姐淚流滿面地站在那裡,又是哭又是笑,一時累了,還呆呆地望著水面不說話。
「從今往後……」她閉著眼睛說,兩行眼淚在暗夜裡像並行的渺小銀河。
「什麼?」蘇茜又往她這裡走了兩步。
「我要為我自己而活。」她微弱地重復了一遍,可還是有不少人看過來,「我想,為自己活著……我做得到嗎?」
「納什小姐?」蘇茜膽戰心驚地輕輕摟住她的臂膀,「你還好吧?」
「謝謝,蘇茜……但我要你回到你的崗位上去。」納什小姐氣若游絲地說,她從未這樣綿軟無力過,哪怕那幾年她突發奇想回歸家庭、整個人都冒幸福泡泡的時候。
「那麼……預估的是十小時,不變吧?」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夜微悶的空氣。有水,水邊的淤泥,正燒灼的木柴,塔香盤旋上升的煙縷,人們身上的汗臭,新漿洗長袍的干練味道,五倍子粉與鐵汁……她仍舊閉著眼睛,雙唇略作開合:「不變。」
蘇茜長舒了一口氣。他們都知道,納什小姐一意推動這個計劃,是為了某種私憤。個人恩怨有沒有必要報復到這個地步,誰也不好替她評斷,但看納什小姐如今的反應,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大仇得報後該有的反應,比如喜極而泣什麼的。
她還說她不是為自己,簡直好笑到有些荒誕了。不是為自己,難道還是為了公心嗎?
蘇茜感到一顆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完全沒辦法集中注意力。終於要結束了,這真實麼?這就結束了?那她以後,還吃得到八橋嗎?要不要溜號過去把老板腦子裡的秘方掏出來?
她終究沒敢開小差,因為納什小姐始終牢牢釘在她的視野裡,即便她明知納什小姐同樣在出神在發呆,但她就是不敢。她眼巴巴地盼啊盼,直到袚禊結束,納什小姐才隨著觀禮的人群四散,好在她那個假身份「西園寺直子」本來就有著聯絡各神社、構建國家神道的任務在身——說起來,他們很快就可以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不必強要追究什麼合理性了。
滿載而歸的蘇茜一夜都沒有睡,迫不及待一頭扎進廚房、想要驗證一下自己從麻瓜腦子裡挖出來的秘方。她感到一叢永不會熄滅的火焰在體內燃燒,使她精神百倍,像一支全速前進、停不下來的飛天掃帚,她相信所有在日本的同僚都是這樣。他們齊心協力、為著同一個目標,資歷最淺的也往裡頭扔了十年光陰,如今終於要見分曉。聽說第二支隊已經與文達·羅齊爾接洽,開始著手安排先生的下榻事宜。
畢竟到了那時候,這裡很難找出一個囫圇地方。
地震是上午十點發生的。蘇茜早就坐不住了,她簡直像屁股上生了個疔,或者像一條三天沒遛的狗,看到屋頂屋檐都覺得煩,大日頭底下她瘋狂繞圈圈,感到搖晃還以為是給自己轉頭暈了。
是地震了。蘇茜對自己說,他們花了十幾年,終於讓一場未知的地震變得准時可控。
一片地動山搖、屋舍傾頹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在手舞足蹈、喜極而泣。她忽然就理解了納什小姐,她現在簡直想跳脫衣舞!
他們做到了!
巫師證明了自己的力量!證明了自身超絕的地位!巫師合該統治世界!
這場大地震的准確震級與震中俱已不可考,世界各地震監測機構均不約而同地認為是自家設備出了故障,只好草草將震級定為最高。十二級的確駭人聽聞,但再高也有個頂兒,輻射範圍都有限,目下情況來看,是數十場十二級地震同時在這一小片土地上發生,精准囊括了每一個城市群與人口密集地帶,連北海道都沒有略過。兩個小時後,海嘯掀起了幾十米高的巨浪,浪頭似乎沒有止歇的意思,一浪高過一浪,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海岸線向內陸推進了百裡。肆意橫行的波濤還未消退,火山爆發的先兆陰雲就遮蔽了整片天空,天迅速地暗了下來,但城市中仍舊明亮如昔——難以撲滅的衝天烈焰蔓延得異常迅速,大概有工業管道泄漏、沾染了助燃劑的緣故,水潑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斷氧壓滅。
令人應接不暇的災難迅速摧毀了整個國家本不該薄弱的自救能力。可誰教地震發生時,上至華族、下至行腳的力夫,全都圍攏在收音機前,專心聆聽今上陛下突如其來的傳位玉音呢?無論是自己家的機器,還是商店、飯店裡的,幾乎全都在室內。
日暮時分,富士山終於爆發,整座首都幾乎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了。
皇居內已然亂成一團,這時候該請一位有力的宗王入內主持,但十一宮家竟然全都失聯,可見狀況同樣不妙。這座全國防衛最嚴密的居城裡如今只有幾位事發時僥幸身處開闊室外的宮內省男女官員與警衛,他們徒勞地試圖阻止火勢,甚至顧不上「松之間」內痛苦呻吟的皇族與內閣成員。
就在這時,奉東宮之命前往京都的藤典侍竟然回來了。她披著雪一樣潔白的長袍,在二重橋前下車,像是剛剛自湯泉中沐浴歸來,仿佛灼熱空氣中無處不在、任情飄飛的漆黑煙絮也不能染髒毫分。
「真美……」她遙望著熊熊烈焰中的天守閣,低頭邁入坍塌了大半邊的正殿。「松之間」的地板坍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坑洞,像焦屍干枯的眼窩,巧而又巧地橫亙在高貴的傷員與唯一健全的「救援者」之間。
「恕我不過去了。」她向著天坑對面敷衍潦草地點了點頭,語氣一如從前那般冷靜溫柔,「各位都還好嗎?」
「典侍!」皇太子還說得出話,但已經起不來了,「你——」
他像是被什麼東西突兀地掐住了脖子。
大地震!道路與鐵軌肯定都毀了,西園寺直子是怎麼回來的?飛?任何機構與組織都不會坐視皇族與內閣困在這裡被燒死或者受傷致死,可他們至今沒等來任何援救……國家機器瀕臨癱瘓,可她西園寺直子卻回來了!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皇太子的臉漲得通紅,眼珠子直往外凸,他死死盯著藤典侍,好像從沒認識過她。
「他怎麼了?」藤典侍冷淡地直視回去。
「被橫梁砸在脊椎上。」有人口齒清晰的回答,病弱到幾乎難以維持理智的今上在他所有存活親族與臣僚的驚愕注視下款款站了起來,完好無缺,活蹦亂跳,「現在麼,大概是要中風了。」
藤典侍笑了一聲,隨意揮了揮手,那位看上去一直在賣力救火的年長女官「宣旨」立即從外衣的假口袋裡抽出一份長長的名單,張嘴竟然吐出一句英文:「The Queen?」
「Confirmed death.」
「Prince Wales?」
「Almost.」
「The Prime Minister?」
「Confirmed death.」
「The Duke of Saionji?」
「At the request of Miss Nash,made it quick.」
皇太子忽然嘶吼起來。「你到底是誰!」他口齒不清地大喊,身體一挺一挺地試圖起身,像個蹩腳半熟大立蝦,「剛剛他說了你的名——」
藤典侍充耳不聞,她只是有些不耐煩似的抱著雙臂,目光在她曾經屈身逢迎的「高貴之人」身上掃過。「宣旨」與「今上」似乎很怕她,一個開始頻頻重復以作催促,一個動作愈加粗暴,好像翻檢的都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死人。
「Everyone is here,Miss Nash.」
「Good!」藤典侍面無表情地誇了一句,「Now you guys can go out and get in your place.」
「今上」興奮地蹦了起來,狠狠地踩了皇太子的手腕一下,還沒等他蓄意報復,他虛假的父親就已經凌空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禿鷲,一眨眼沿著坍圮的大殿飛了出去。那「宣旨」也招呼了其他裝作很忙的幸存者一聲,皇太子視野受限,只聽到巨大的爆響。他還以為是大殿終於塌完了,下意識地抱頭向旁邊縮,牽到傷口幾乎鑽心的疼,但他寧願疼——他的兩條腿已經徹底沒知覺了。
一定過了很久吧?皇太子從疼痛和眩暈的黑霧中慢慢回過神來,先震驚於自己竟然還沒死。可他剛剛燃起一些生的希望,就聽到一陣和緩的腳步聲——
披著白衣的惡魔到來了,她也踩著皇太子的手腕,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他。
「都是你……」皇太子噴出幾個渾濁的音節。
「上午的時候,今天還是你最春風得意的日子。」惡魔答非所問,「差一步你就要登上皇位了,殿下,你要帶著雄心勃勃的軍人與年輕人重新決定帝國的航向,放眼更廣闊的大陸,對不對?」
她綻開一個恐怖的笑容:「在最風光時跌落,這滋味好不好啊?」
「為、為——」皇太子感到頭痛無比,顱骨內有什麼東西快要炸開了,他不知道他臉色紅得驚人,不亞於身側妻子蜿蜒的鮮血,「什……什麼!」
「我曾經的確設想過,要如何控訴——可是那沒有意義,說不定還會讓你爽到。」惡魔搖了搖頭,「等下了地獄,可千萬走慢些等等你的子民,他們很快就都去陪你了……想必地底,亦有皇都,對吧?」ヾ
皇太子掙扎起來,他不明白!如果死亡已經不可避免!至少給他個答案!
可惡魔只是笑著看著他,那笑容裡沒有得意,也沒有喜悅,甚至沒有奚落與鄙夷,這個惡魔!這個醜女人她居然很難過!
接二連三的尖銳鳴響升上天空,惡魔屈指數著,隨口道:「貴國的巫師有兩把刷子,神社選址非常巧妙,就像是粘連拼圖的膠水。」
她終於拿出了她的魔杖,皇太子立即想起一年前在東御苑——他們就像是馬戲團裡光屁股的猴子,還自以為是觀眾。惡魔隨口說了句什麼,層層坍塌堆疊的殿頂便憑空消失了。他得以望見東京的天穹——那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景像呵!
濃雲灰黃,連天幕都壓得觸手可及,烏雲裡摻雜著或白或黑的滾滾煙氣,城市裡滔天的大火與富士山噴湧的岩漿又隨之暈染上一層薄薄的、不祥的血色。煙灰密密地飄飛著,像傳說中的蝗災,氣溫高得可怕,空氣渾濁得似乎要與黑煙融為一體,到處都彌漫著濃重的硫磺氣味、木料炙烤的味道、建築崩塌的灰土味,還有人的味道,生的血,與熟的肉。
皇太子突然害怕了,他不敢死了,他拼命去看惡魔,想再求求她,有什麼話可以好好說,他什麼都能答應,只要能讓他活著……
「……志賀、水若酢、氣多、鹿島、海神還有熊野……」惡魔正專注地仰望著天空,不同顏色的煙花映亮她平凡的側臉,「唔,玉前好了,伊勢……若狹……富士奧宮不必說了,立山的、日光的……都齊了!」ゝ
「你要干什麼!」皇太子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忍著傷口的劇痛拼命向後蠕動,可惡魔只是以一種很優雅的姿態蹲了下來,仿佛行路時見獵心喜,要摘路邊一朵初開的野花。
她將左手按在血泊裡。
魔杖則筆直地豎向天際,一枚鮮紅色的煙花彈隨即高歌奏凱,衝向天空。爆響傳來的同時,惡魔已將那魔杖反手插進了斷裂的柚木地板縫隙裡!
她嘟噥了一句什麼。
時空似乎都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皇太子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失重感,他徒勞地想要抓緊身側的什麼,什麼都好,哪怕是死人的手!可僵冷的屍體只會比他更快更不可阻擋地滑向深淵。
余震開始了。
「松之間」完全陷落,一處深不見底的天坑正緩緩睜開眼睛。皇族與內閣成員,死了的,活著的,半死不活的,皆不由自主地墜落下去,裕仁拼命驅使著麻木的胳膊向上伸手,可惡魔還是那樣子。明明立足之地也塌落了,可她卻沒有掉下來,她像一片全不受力的羽毛,輕盈地浮在空中,依舊背著手,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他。
一滴冰涼黏稠的鮮血掉在他臉上,來自惡魔那只血淋淋的左手。
這就是他短暫生命的最後印像。
第113章 112
1923年,日本,東京都,麹町區,赤阪。
這是她最後一次走這條路了。
往日熟悉的街道俱已化作烏有,沒有毀於地震的,也已經化作了焦炭,她險些沒找到家門。屋宇、牆垣、庭樹……統統不見了,只有扭曲成古裡古怪的黑暗形狀的,不知道什麼東西。
她擦了擦滿臉的油汗,忍不住被嗆得咳了兩聲。這一帶已經不算火場了——能燒的都已經燒沒了,不起眼的角落裡還有些余燼,偶爾「劈啪」一聲,嚇人一跳。
住了五年的房子,攢了五年的東西,一把火全燒光了。她有些感慨,但她只要有這個就夠了——她下意識要伸手去摸摸胸口掛著的草戒指,左手剛一抬起來,只好又放下。
哪怕隔著一層衣服,她都不想讓那戒指上染血。
蓋爾費勁地清出一條路,此時此刻還堅持要走正門,是不是太講究了一些?昔日庭院中如雪鋪陳的玉砂利,如今俱已熏得發黑,搶了豬八戒的釘耙精心勾勒出的流水紋路,也都被倉皇逃生的步伐踩踏得亂紛紛的。
她撫著枯樹,一時有些唏噓。
「蓋爾?」
她一愣,忍不住四處亂看,簡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但是斯內普又叫了一聲:「抬頭。」
一剎那光陰倒轉,天空晴朗,晚霞如畫,房屋重歸整潔,花木欣欣向榮,她踩在潔白如玉的庭院裡,精心勾勒的流水紋與幾塊錯落排布的怪石,共同構築成浩蕩山川的意像。
干枯虯曲的芳樟再次煥發出新芽,枝條肆意延展,綠葉初萌,很快便郁郁蔥蔥起來。
她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一切,簡直要傻掉了,但總算也知道了他所在的位置——那樹高得不正常,她得使勁仰起頭才能看到樹冠。花葉掩映間,最粗的枝干上站著個人,正向外遠眺。
「我以為你會選擇去軍艦上避難!」蓋爾將手握在嘴邊大喊,「我給你留的信,不會沒看到吧?還有門鑰匙!」
大樹垂下一根供她攀緣的矮枝,蓋爾略一猶豫,到底沒敢站著,攏了攏長袍坐在上面,然後——人生第一次坐跳樓機!原來不用非等到21世紀!
「啊啊啊啊啊啊——」她放聲尖叫起來,該死的那樹枝一下子就停了!她整個人被拋了出去,伏地魔那小子的飛行魔咒他沒有非洲版本啊!誰人在半空極速位移還能去掏魔杖啊!她可沒騎著高速掃帚高強度訓練三年啊!
慌亂中她感到衣服似乎掛住了什麼,但很快發現是斯內普拉住了她——的後衣領,蓋爾被勒得要窒息,臉面漲得通紅。斯內普自己也站不穩,還好那樹枝夠粗,蓋爾一頭撞進他懷裡,將人撞得連連倒退,直到後背抵上樹干。
頭暈眼花之中,她看清斯內普的面色,嗯……胸前一定青了一大塊。
「沒聽說過你家還有德、德什麼的血統啊?」蓋爾抓著他站穩,驚魂未定。
「德魯伊?不,我不是,我沒有愛爾蘭血統。」斯內普還摟著她,順便替她撫了撫後背,「只是魔咒故障。」
「啊?」蓋爾發出一個愚蠢的單音節。
外面都這樣了你還在家裡搞科研?這麼符合刻板印像的行為到底有沒有必要啊?沒記錯的話分院帽兩輩子都從來不考慮拉文克勞吧?一個斯萊特林,這時候應該一魚兩吃去發國難財啊!
「你能和你的信對話,你賦予了它們某種『人格』。」斯內普說,「現在我也可以了,沒什麼難的。」
他話音剛落,香樟樹龐然大物般的樹冠便齊齊搖動起來,人間平靜無風,樹葉卻發出簌簌的輕響,好像一個招呼,一聲致意。
「而且我的咒語比你短。」他竭力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好像只是順口一提,「而且,這只是個幻影。」
那意思是他贏了唄?他比她強唄?那就強唄這有什麼可——
蓋爾大笑起來,斯內普摟著她的腰,又加了一只手,怕她笑太猛了掉下去。
「哦,西弗勒斯……」她喃喃,「我愛你。」
告白來得猝不及防,兩個人都愣住了。
「我知道。」斯內普先說,「如果你需要我也投桃報李……」
蓋爾期待地抬起頭。
「……就去找封信讓它說給你聽。」
她登時又笑了起來。外面是她親手制造的人間煉獄,但她暫時不想在意。她想要全身心地沉浸在毫無負擔的甜蜜與愉悅裡,哪怕只有短短的十分鐘,想必此時的她,總算有資格幸福了吧?
太過激烈的吻不適合發生在站倆人都費勁的地方,蓋爾吻得很克制,她想她大概真的需要一些能令人在愛欲裡失去理智的藥水。
「我愛你。」他輕聲說,「我愛你。」
「你愛我什麼啊……」蓋爾笑著嘆息,「我到底哪裡值得愛。」
「你不開心。」斯內普口齒不清地說。
真是廢話,明明是他想方設法也要逗她笑的。蓋爾一念及此,忽然哭了。
她手忙腳亂地去擦眼淚,手指觸到屬於「西園寺直子」的平板五官,立即就是一頓。
「怎麼了?」哭成這樣肯定是親不下去了,對面相擁更是又尷尬又好笑ヾ,他們只好肩並肩站著,欣賞虛假的清澈蒼穹上貼著的那一輪同樣虛假的滾滾落日。
「哪些是假的?」蓋爾暫時不想剖析內心,「還是全都是假的?」
「你的產業在龍火下安然無恙,畢竟它也是我的產業。」
「謝謝,可這是『西園寺直子』的產業。」
「好吧,其實是因為你遙遠的避難船不會提供一張雙人床。」
蓋爾忍不住又要笑,斯內普卻用魔杖戳了戳面前的虛空,剎那間好風光如潮退去,人間地獄徐徐展開它的羽翼。
「看著這一切,你不開心嗎?」他問。
其時整個街區已經變得異常安靜,或者說是死寂也差不多。大地一片漆黑,天空卻絢爛多姿,他們站得高,輕易就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我只覺得遺憾。」她說,「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為什麼其他人……那些死在戰爭裡的人,那些被虐殺的人,他們永遠都看不到。」
「但他們可以活著。」斯內普頓了一下,似乎很驚訝。
「不一樣的。」蓋爾苦笑,「我——」
「不。」斯內普把她轉過來,「所以你就是為了這種事而無法享受勝利的成果?你要為了哪怕是梅林在世都無法圓滿的那一點點缺陷,忽略足以登上《魔法史》——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的成就?」
「什麼叫『一點點』缺陷?!」
「首先,無論多少人,那些人並不是你害死的;然後你想怎麼做?在他們死之前告訴他們、你會為他們報仇,然後再任由他們去死?當然不行,好吧,你得直接阻止他們的死亡——可你已經做到了。」
標志性的聲音又低又快,輸出觀點時幾乎不給人仔細思考的機會,蓋爾滿腦子都是那句他著重強調暗示明示的「你已經做到了」,忍不住捂住額頭:「等等!等等——你讓我緩緩!讓我捋一捋!」
「麻瓜的哲學家說過,人才是萬物的尺度。」斯內普卻壓根不給她這個機會,「你才是世界的中心,你身處何方,那裡就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最真實的所在!過去的那一切,只是一場夢,是幻覺或者虛假的其他什麼東西,你睜開眼睛,能抓得住的才是真的。」
蓋爾呆呆地看著他。斯內普勾了勾嘴角,試圖露出一個「鼓勵的」或者「溫暖的」的笑容,毫無懸念地慘遭失敗。
「看。」
十指親密交扣,緊緊纏在一起,嚴絲合縫。
「我……」蓋爾艱難地說。
「嗯。」他動了動手指,將她抓得更緊,「你抓住我了。」
「很難想像你開導斯萊特林心理問題的模樣。」她終於笑了起來。那笑容裡的輕松快樂是如此的自然與深刻,根本不是剛剛那種「快要被壓垮了但求片刻治愈」的慘淡模樣能比的。
「通常我不做任何解答,課本上那些簡單的問題想不明白的是豬。」於是斯內普也感到高興,「但心理問題不一樣,值得認真對待。」
「唔!說說看?」
「但是沒人來求助。」
「有沒有……」蓋爾笑得完全站立不住,整個人直往下出溜,沒辦法他們只好回到地面上,「有沒有可能……」
「怎麼?」斯內普正收起魔杖,世界之樹般的高大幻影正緩緩消散,庭院中依舊只有一株半邊樹冠有些燒焦了的普通的樹,經火淬煉,芳香尤甚。
「你就是學生心理問題的來源?」
蓋爾說完就跑,最終在臥室門口被正義的白加黑巫師按住。
「總得洗洗吧?」她順從地攤開,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煙熏火燎的,你不嫌棄你就來吧!」
「沒水。」斯內普說,「沒電,也沒飯。」
蓋爾嘆了口氣,男巫的生活能力是被其他能力補位替代了嗎?既然決定不去船上,那就得提前囤水囤糧囤基礎生活物資啊,搶沒搶過鹽啊!
「老規矩猜拳,誰贏了誰去香港買飯。」
「香港?」斯內普一怔,「衝繩——」
「琉球。」蓋爾更正,「滿目瘡痍,台灣也一樣。事實上我甚至不敢保證香港,『Alliance』最近的補給點,在新加坡。」
他沉默了一下,站起身來:「我去吧。」
「鄧布利多會欣慰的。」蓋爾放松地仰望著他,「你要是再跟他混上一百年……還好你沒有。」
他輾轉多地回來的時候,蓋爾已經完美copy了一輪虛假的月亮掛在樹梢大放光華。庭院裡站滿了人,全都穿著本地巫師的彩色袍子,排著隊讓蓋爾解除變形咒,她自己倒還頂著一張假臉,咬著吐司片跟人說話。
「剛剛第三波余震誰弄的?」
「應該是自然發生的,不是我們。」
「是吧?我想這樣即時催發的余震,就算格林德沃來了也搞不來這麼大——這個口味好吃哎,哪家店?」
「上次我們去元朗吃過的那家——但是九州島剛剛也沉沒了,納什小姐。」
「噢。」蓋爾波瀾不驚地撕扯面包邊邊,「可惜了奧托。」
黑巫師們一下子都不說話了,蓋爾慢慢嚼了兩下,忽然悶悶地笑了起來,直到咽下去才問:「都參與了?」
無人應答。
「做到什麼地步?魔杖也還了?」
依舊沒人回答她,蓋爾嘆了口氣:「這是格林德沃的命令,你們知道的吧?」她抬頭望向面前這些低頭沉默、消極抵抗的同事,不期然正看到姍姍歸來的斯內普,連忙打手勢讓他避避嫌。
「千代——那個麻瓜也參與了?」
「就是她找上我們的。」一個神官模樣的人小小聲地說。
蓋爾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人呢?」她沒好氣地問。
「奧托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就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問奧托!」
「不、不知道。」
「奧托不是敵人,納什小姐。就算他獲得自由,他也不會去找鄧布利多的。」
「他說不定已經找一個世外桃源安靜地生活了,和他喜歡的麻瓜一起,這樣難道不是挺好的嗎?」
「嗯,你把這話告訴格林德沃試試?」蓋爾冷笑,「如果歐洲方面不問,那一切好說,如果他問了,我也保不住你們!」
「這麼嚴重嗎?」成功拿回自己原本容顏的蘇茜小聲問。奧托是他們多年交好的朋友兼同事,只不過是犯了一個荒唐的小錯,那個日本女孩知道的,連西弗勒斯·斯內普知道的千分之一多都沒有,為什麼格林德沃先生願意對有事兒沒事兒戳在那裡的鳳凰社骨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一定要把奧托扔進火山口呢?
「在事業與愛情之間,選擇後者,這不算大錯。可千代是個麻瓜……」蓋爾苦笑起來,「諸位,要我重復一下我們的宗旨嗎?」
蘇茜茫然地搖搖頭:「事實上,我真不明白,納什小姐……」
蓋爾有些頭疼,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似乎也沒必要——若蘇茜有朝一日能成為「Alliance」的領袖,她自然會明白格林德沃的憤怒。奧托也不懂,他甚至敢在背叛之後,直接跑去見格林德沃本人。
「別管他們了。」蓋爾搖了搖頭,「幸存者人數統計什麼時候能交上來?」
「明天。」蘇茜趕緊回答。
「本土巫師呢?」
「今晚開始清剿。」派瑞倒是很冷靜,「行動組沒必要解除變形咒,所以就沒來。」
「很好。」蓋爾誇了一句,「注意防護咒,否則明天一早鄧布利多就會跟你說早安。」
「陰陽寮與魔法所均已取得合法權限,行動中不會對本島防護咒造成任何損害。」
「他們已經知道了?」蘇茜很驚訝。
蓋爾朝著書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如果災難只限於日本一地,斯內普大概就裝作沒看見了,可事實是災難波及了整個東亞,或許連東南亞、夏威夷和關島都不能幸免。而蓋爾忙忙碌碌做出的許多保護、善後的措施與布置,只針對她自己的國家。
「計劃裡他們總是要來的。」派瑞說,「現在能攔住,第三階段也攔不住。」
「那第三階段這裡也沒活人了啊!」
「你倆想得都太遠了吧?第一階段還沒結束呢!」
「好了!」蓋爾拍了拍手,「傳信給新加坡分部,別忘了關注所有旅外日裔的動向,尤其是我點名要的那個人。」
「等他回來了就動手?」
「海軍還是陸軍?」
「陸軍。」蓋爾低著頭,專心致志地撕著指甲邊緣的毛刺,「陸軍鍛煉多伙食差,給他們開開葷。」
男女巫師齊齊打了個寒噤。
「那人要是不回來呢?」
「他一定會,因為他有皇位要繼承——只剩他了,沒錯吧?」
「沒錯。」人群裡傳來回應,「朝香宮現在是獨苗苗了。」
「那麼在獨苗苗回來之前,我們不妨先做做好事。」蓋爾微笑起來,「勞駕各位,與我一起稍微重建一下災後秩序——單憑官位來說,『西園寺直子』會是這個國家的元首。」
第114章 113
震後第三日,西方各國才陸陸續續做出反應——海底電纜斷得一根不剩,糟糕的空氣狀況與厚厚的火山灰也幾乎完全阻隔了無線信號的傳播。
然而距離最近的英法美,暫時誰也顧不上援救日本,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殖民地、軍事基地和「自由貿易區」要顧。況且即便是經驗最豐富的船長領著他手下最出色的舵手,也無法將一艘裝備最精良的船導向災區——整片日本海域至今仍籠罩在濃濃的火山灰之中,時不時仍有余震抑或是海底火山噴發出的熱流引起的鬼魅漩渦,電磁紊亂使得所有的羅盤與指南針都失去了作用,等到第一艘來自世界之外的船只成功抵達橫濱,已然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那是一艘來自法國的巡洋艦,可昔日良港已經失去了停泊哪怕一艘小舢板的能力,地震徹底摧毀重建了原來的地形地貌,密集縱橫的暗礁很快給軍艦肚皮上開了個洞——或許也不止一個洞。
艦長當機立斷,派人護送船上的貴客先行登岸。小船在微型發動機的帶動下一路「突突突」地乘風破浪,很快就再次觸礁。但幸運的是,這次離岸上更近了,近到有人能下來撈他們。
貴客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生著一張長圓的娃娃臉,招風耳十分突出,蓄了須也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本穿了一身陸軍軍禮服,掛著不少本國與法國的勛章,可惜經過這一番折騰,大多失落了,只剩下幾排空蕩蕩的孔眼。
「這裡是橫濱?」他顧不得渾身濕淋淋,急不可耐地再次確認,滿臉都寫著驚惶。
「這裡曾經是橫濱。」救人的漁民們怯生生點頭,他們大多瘦得像根炮管通條,皮膚黝黑,嘴唇焦裂,肢體關節處甚至綻開了血紅的傷痕,這要怎麼下到海水裡去呢?
貴客不明白怎麼會凄慘至此,哪怕他這一路上都不斷接到各國對於本國災情的最新預測,眼下所見到的景像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
「這是怎麼搞——」他忍不住再一次用力地、迫切地眺望四周,仿佛希冀福神會藏在哪片廢墟的角落,突然跳將出來、揮揮手便幫助家園重建。可那是不可能的,貴客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即便迦具土神ヾ的怒火席卷整片國土,也、也總不能、總不能把入目所見的一切都熏黑吧?
他蹲下身,用手使勁蹭了蹭漆黑的地面。指肚上干干淨淨,只有方才落水後不及擦拭的濕意。
「洗不掉。」漁民適時地說,「很少下雨,兩個周以前下了第一場雨,咱們才發現這黑灰是衝刷不掉的,打了海水來,也還是不行。」
貴客還沒說什麼,他身後的法國軍官便變了臉色。
「難道是『黑草原』……重現?」他湊上來和貴客說小話,「怪不得我覺得越來越熱。如果是真的,先生,我冒昧地建議您趁早決斷。」
「什麼?」貴客茫然回望,「決斷什麼?」
「這分明是你們的保護傘,如果哪一天它散盡了,貴國會被無窮無盡的狂風大雨吞噬,成為一片澤國。」法國人動作誇張地指了指黑雲密布的天空。
「我恐怕能下雨才好,暫時也顧不上那麼多。」貴客頹喪地搖搖頭,掃了一眼漁民干枯的嘴角,「沒有淡水嗎?」他及時切換了日語。
「喝了會死人。」漁民緩慢地說,兩片蠕動的嘴唇像檐下暴曬風干的貝類,他神情陰郁,想必知道自己不得不說很多話、浪費僅剩的那點唾液,「藤三位說,是地震造成了污染,不許我們喝生水……冒險喝的人都死了,後來下了雨,死的人更多了,說是雨水把灰雲裡的毒性帶下來了……」
「藤三位?」貴客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那是誰?」
漁民皺了皺眉,大概是真的不想解釋了,干脆用力地拉過身旁的同伴,示意他來代替。同伴一開口,貴客才發覺這竟然是個女人,他們的打扮一模一樣,頭發剃得精短,胡亂套著漆黑的破布片,女人看上去也不想說話,但她畏懼地看了一眼領頭的漁民,順從了。
「她是先皇後陛下的女官,現在是她在管我們。」女人怯懦地說,「沒有別人了,比她官更大的都死了……或者藏起來了吧,反正只有她願意……」
這麼一說,貴客就知道這是誰了,西園寺直子,他認得,但並無深交,難得的是她一個弱女子竟然幸存下來。他有些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去見識見識,聽說所有和她熟識的人都會異常地喜愛她,對她言聽計從、每一句話都奉若綸音。陌生人因此而厭惡她,但只要有了與她熟識的機會,還是會前赴後繼地迅速淪陷,皇太子伉儷就是個榜樣。
哦,或許該稱之為「先皇太子伉儷」了。一想到這件事,貴客就覺得一陣頭疼。但他得面對。
「讓藤三位來見我。」他居高臨下地對漁民說,「就說朝香宮回來了。」
漁民古怪地瞪著他瞧,像在看一個傻子。貴客心裡一沉,一種不祥的感覺隨之升騰起來——震災摧毀的往往不僅是有形的一切,還有無形的秩序。
有些東西,說不定已經不管用了。
「您得自己去。」女人呵了呵腰,顯然知道他是誰,對皇族也還保留有一絲敬意,「我們會死在半路上。」
貴客困惑地眨了眨眼。「你讓我……走著去?」他難以置信,「可、可我……」
就算他願意用雙腳丈量國土,可他不認識路啊!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遠方的巡洋艦,或許那裡會有某位水手偷偷藏起的自行車?不,算了吧,沒有路。
貴客和法國軍官商量了幾句,發現問題並不僅僅是沒有路和路線那麼簡單,他們甚至沒有一身在極端高溫天氣下運動不會造成快速脫水的輕便衣服。
「建議您先去這位好心人家裡借宿一晚。」軍官建議他,額上已經沁出了細細的汗珠,「明天修好大船,至少補給問題能夠解決。」
貴客看了一眼襤褸麻木的一家人,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說出了口。
「我們就住這。」女人說著,指了指不知什麼廢墟旁倉促搭起來的破布棚子,「不往裡走,會死。」
「是有叛亂?」貴客眉毛一立。
「有病。」女人言簡意賅,「每天死很多。」
她似乎感到焦渴,先試探性地看了看丈夫,才走去一旁,蹲身湊著貴客以為是垃圾的東西吮吸了兩下。
「喔!」法國軍官很感興趣地跟上去觀察,「一個樸素的、原始的蒸餾裝置。」
漁民緊跟著過去,大概是嫌女人喝得多吧,不耐煩地將她踢倒在了地上,只是力氣不大,想來寶貴的體力不能花在打女人身上。
那法國軍官卻不干了,他一把揪起漁民松散的頸部皮膚,毫不費力地將人提了起來。「向你的妻子道歉!」他喝道。
但漁民只是麻木地看著他,眼睛裡既沒有畏懼憤怒,也沒有疼痛,就像……一條在沙灘上翻了肚皮、正在緩慢死去的魚。
貴客連忙打圓場,雙語無縫切換,自問從沒這麼平易近人過,還指著遠方的軍艦畫大餅,總算哄得漁民多說了幾句。原來短缺的不僅僅是淡水,還有食物——一場大火,把什麼都燒沒了。藤三位不辭辛勞地教每一個人怎麼利用手頭的工具制作蒸餾裝置,可是卻沒有火源。
多麼可笑!
連鑽木取火都辦不到,此時此刻整個國家最不缺的就是炭。
膽小者缺水致死,膽大者被生水毒死,屍體又再次污染水源……地震改變了地下水的流向,往日噴湧的泉眼大多干涸,深井要麼受震垮塌,要麼塞滿了避火之人的屍體。
幸存者因此減員迅速,等到空中灰雲漸薄,偶爾能見到一星半點的陽光了,不少人都選擇離開聚居點,追著陽光過生活——至少能喝上淡水。漁民一家便是這樣漸漸遷到海邊的,多虧他女人又是個海女,養活一家人綽綽有余,但對於城市居民來說,曾經繁華便捷的都市,如今只不過是一具巨大的敞蓋棺材。
冷兵器熱武器大抵都燒沒了,難道要一群缺水的期貨餓殍赤手空拳去抓野豬嗎?
「他們……吃什麼呢?」貴客搖搖欲墜。
漁民沉默了一下,踢了踢腳下的黑色沙灘。「土。」他漠然地說。
貴客幾乎昏倒。他甚至覺得他沒必要深入腹地了。應該不會有幾個人活著。
「還有人!」女人忽然說,她拼命眨著眼睛,但是干涸的眼窩裡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人……我的、我的……」
漁民忽然不知道從哪爆發出那麼大的力氣,轉身掄圓了手臂,一巴掌將女人抽倒在地。「閉嘴!」他惡狠狠地罵。
貴客張口結舌,他感到某種夢幻般的恍惚。或許他只是在夢游,今天的一切都不對頭,等下他醒來,會不會看到幸存的國民在熱火朝天地恢復家園?
三個小時後,將將修好一半的巡洋艦發出了來自文明社會的強烈鳴響——汽笛聲劃破逐漸淡去的濃厚烏雲,緊接著是數聲炮擊,像席卷大地的陣陣春雷。
「能行嗎?」法國軍官擔憂極了。自從聽那漁民嘰裡咕嚕地說了一些話之後,貴客就化身為一座無言的石像、枯坐至今。
「應該能行吧?」副官心裡也沒底,「這裡很……很安靜。」安靜,很客氣的說法,簡直是死寂。恐怕連最北方的島嶼也能聽到巡洋艦的炮聲。
「不如先回船上去吧?」法國軍官向貴客建議,他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了,總覺得這裡處處彌漫著詭異的氣息,「他們已經修好了救生艇,回船上,我們至少能換一身干松的衣服,吃一頓有紅酒有牛肉的飽飯,在正經的床上好好睡一覺。等到天明,你就會見到來迎接你的子民擠滿這片海灘,到那時我們或許就可以正式稱您一聲『陛下』了。」
貴客苦笑了一下。他有點說不出口,但是……他想離開這裡,直接去衝繩和台■,還有朝■。曾經他以為本土是王冠上蒙塵的珍珠,他拿起來、擦一擦再放好,就可以直接加冕。可現在看來,本土是一只腐爛流膿的蘋果,他得小口小口、仔細品味嚼爛了吃下去——那為什麼不去看看殖民地呢?實在不行,他還可以去滿■!關東大地,大有可為。
見他動搖,法國人頓時大喜過望,可見正常人都無法在這種地方呆下去的。他們興興頭頭地收拾了要走,那個漁民虎之助卻跪下來懇求帶上他。
「您需要一個隨從,我識字!我會寫很多字!」他熱切地說,前倨後恭的模樣簡直令人心底裡生寒,「我可以為您讀報!也可以幫您保養軍刀!我還很會養馬,真的!」
貴客看了看他的家人——女人和年長的兒子畏縮地站在一邊,誰想湊過來一起跪求,就會被虎之助用凶狠的眼神和揮舞的拳頭嚇退。
「算了。」他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都一起來吧,反正坐得下。」
虎之助大喜過望,鄭重俯身應答。但那畏縮的母子終究沒能坐上救生艇——虎之助勒令他們攀著船舷游,不許上船,自己卻殷勤地跪在貴客腳邊,拿裹身的破爛黑布給他擦靴子。
同船的法國人面色難看,但無論他們怎麼邀請,海裡的人都不敢上船來。貴客閉目養著神,明知道這樣會被看輕,但他暫時也顧不上這些。放在平常,他眼裡當然不會有這等不上檔次的人存在,偏偏還是被法國人……要是美國人,說不定還會讓虎之助也擦一擦他們的靴子呢吧?
他想到這裡,心情好歹輕松了些許,眼見得大船近在咫尺,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嘶啞的尖叫——波浪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隨即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再也沒有浮起來。
船上的人都嚇壞了,可那攀著船舷的女人卻十分平靜,她甚至沒有回頭一望,便仰面望著高高在上的男人們,細聲細氣地說:「大概是留戀故土、不忍分離吧……」
虎之助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正好,一天天就數他吃得最多!」他哼道,「白白喂魚,真可惜了。」
女人不說話,只麻木地擺動著雙腿,像輕飄飄依附在船板上的藤壺,小船偶爾因浪濤搖晃,虎之助便大怒著來踢踩女人的手,稱她是想把尊貴的大人們都害死。
法國人個個都在爆發的邊緣,貴客正有些後悔收留這個漁民,恰在此時,巡洋艦上放下了懸吊的纜索——
當傳說中才會發生的奇聞怪談,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大概無論是活到三十來歲死、還是活到六十來歲死,都永生永世難以忘懷吧?
虎之助的赤腳踏上巡洋艦的甲板,一道細細的黑線出現在他趾尖前。
然後飛速向前推進!
滿艦大嘩!貴客從未想過,原來男人也能發出如同女人一般的尖叫!
哨兵下意識舉起了槍,很快有槍的都瞄准了虎之助,他嚇得癱軟在地,不知何時已然悄悄哭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向著貴客哀求,伸手去摸好不容易擦亮的靴筒,「不關我的事,大人……」
「下船去!」貴客斷然喝道,一指半空中懸停的那艘救生艇,「到那裡去!」隨即又向法國人說了許多好話,如今還活著的國民,每一位都十分寶貴雲雲。
那女人——虎之助的妻子——在要登艦時便被允許占據救生艇的一個小角落,她落在最後一個下船,此時也還縮在上面發抖。那艘小小的救生艇果然沒有變黑,橙紅交織的線條鮮艷明亮,在大海上十分奪目。
見虎之助似個猿猴一般連滾帶爬地回到了救生艇上,女人猶豫了一下,還伸手拉了他一把。可黑線並未停止,救生艇並未因為虎之助的去而復返變色,黑線卻很快追了上來,幾乎一眨眼,半個巡洋艦已染得濃墨一般黑。
相對於自然的土地而言,一艘軍艦她究竟是銀白色還是墨黑色,其實不太要緊,開回去多刷幾層漆的事兒。但這使得「黑草原」的困境再次重演——受詛咒的人走到哪裡,就會將黑暗的污染帶到哪裡,這幾乎將他們圈死在地獄一般的島嶼上。
貴客面沉似水。如果他像個孤家寡人一樣離開本土……台灣、衝繩還有朝鮮、東北那些人,難道會乖乖聽他的話?可這些人……傳說中的「黑草原」在前,沒有一個國家會容許這樣的人踏足。
他眼神不善,救生艇上的漁民夫妻自然也感覺到了。虎之助還想再次跪求,貴客已經下令送他們回去。
「回、回去?」虎之助顫抖著嘴唇問,「回哪兒去?」
「我會讓人每天送一些淡水和食物過去。」貴客耐著性子說。
「我不回去!不回去!」虎之助嚎叫道,開始滿地打滾,「我絕不再回那種地方去!死都不要!」
他可憐的老婆被他擠得沒處躲,陪同貴客登陸的軍官早就忍無可忍,催促道:「快放下去!放啊!讓他們滾回他們黑暗的老巢裡去!」
女人縮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直到絞盤轉動,吊索「吱吱嘎嘎」地動起來,那救生艇在半空裡猛地一歪,真的開始緩緩下沉。
她慘笑了一聲,緩緩站穩了身體,然後雙手摟抱住丈夫,把他硬拔了起來。虎之助要鬧要打,女人卻牢牢地將他按住,原來她是這樣的力大無窮!卻甘心受一個自私至極的蠢貨節制。
法國軍官有些贊嘆,忍不住湊近了一步,卻見那女人只是緩慢地轉動著眼珠子,將軍艦上的一切都掃視了一遍。淡水、食物、干淨的衣服、軟和的床鋪……一切都觸手可及,但是……
她猛地向後一倒,像做海女時那樣,連帶著她的丈夫一起,跌下了與甲板高度齊平的救生艇。軍官慌忙撲到船舷邊去瞧,只來得及瞧見那漁民的頭重重地擦過船身,像他的兒子一樣無聲無息地滾入翻湧的白浪裡。
巡洋艦上一片寂靜,黑線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
第115章 114
貴客一口海風全嗆在嗓子裡,他張著嘴半晌,才逼出一聲道歉,稱這艘巡洋艦重新噴塗的全部費用,將由皇室一力承擔。這話出口,一眾面面相覷的法國人倒還好,他自己心裡先感到一陣荒謬。艦長也跟著說了些兩國邦交之類的套話,他與貴客對視一眼,雙雙從對方的眼睛裡讀到一絲確切的茫然。
邦交?皇室?前提是這個國家還存在。
這一夜貴客輾轉反側、通未合眼,但當黎明到來之際,他卻不想起床面對。
奈何法國人已經替他整理好了一切,一條小小的船隊整裝待發,除了淡水與食物,他們還帶了足夠的人、足夠的武器和足夠的工具,領航員和舵手極勉強地規劃了一條陸路的「航線」,如果他們對自身方位估算沒錯的話。
貴客如今滿心抗拒,但又不能明說,以至於他一路上都陰沉著臉。好在救生艇沒有再觸礁,他們順利地接連登上昨日的沙灘,看到虎之助一家的淡水蒸餾設備還扔在地上。
昨天的軍官今天依舊來了,正和新人一起圍觀那家人棲身的破布棚子。他倒是滿臉唏噓!貴客看得煩悶,便自顧自向前走,可哪怕有工兵開路,這路況也是時好時壞,交通工具是想也別想了,最機敏的人用雙腳走都費勁。或許是沿海地帶長期浸泡在水中的緣故,如今海潮退去,漆黑的地面上就結下一層鹽殼——鹽居然也是黑的!
所以才寸草不生嗎?
貴客曾經見過荒僻無人的宅邸,那裡連石磚縫裡都會長出野草。災後熱得出奇,天生天養的草樹該有人高了,枯死也得留下個遺骸!他本以為是食物短缺的幸存者連草根都薅得一干二淨,可這一帶本就人煙寥寥,現在虎之助一家人也死了,難道別的地方還有什麼人會拖著飢餓的身體前來?
所以草呢?樹呢?糧食呢?
他弓著腰,有些癲狂似的,拼命尋找著植物的蹤跡。好不容易在一處偏僻的石板堆疊的廢墟陰影下,他發現一道殘留著不明污漬的淤痕,那形狀……像一株瞿麥。他忍不住伸手去摳那污漬,只摳到一些漆黑的粉末。濃重的海腥味自鼻端傳來,期盼中的那種植物漿水脆生生的刮辣氣息卻毫無影蹤。
「那是植物腐爛後留下的痕跡,您往內陸走,還會有很多。」
有人在他身後說,那是個女人的聲音,用詞文雅,是上流社會的語言。
貴客驚訝地回過頭去,先看到一片黑紋付的長裾,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並不能算,因為那衣裾上分明有織出膨起的花紋,只是一色變成了漆黑,才使得它看上去像一襲黑紋付。
穿黑紋付的女子,不用說一定是西園寺直子了,她盈盈躬身下拜:「歡迎回國,鳩彥殿下。」
貴客機械地直起身,昨日此時還在心胸中翻滾的激烈情緒,此時此刻已然成為一片干涸的沼澤。他打量著藤三位,發現這位陌生的老熟人看上去居然十分整潔,這讓他感到一絲欣慰,麻木的內心也松動了些許——或許內陸地帶,幸存者的聚集地裡,秩序尚未崩潰。
「陛下呢?」貴客急迫地問,「東宮呢?他們還好嗎?」
勢必要問這一遭的,即便他在動身之前便獲知希望不大,即便他曾聽過虎之助的妻子口稱「先皇後」。
於是藤三位也肅容答道:「兩位陛下失蹤多日,一同失蹤的還有皇太子夫婦以及您的王妃允子內親王……」
她滔滔不絕地報下去,將他全部的家人一網打盡。
貴客耳中「嗡嗡」亂響,他只知道,找不到屍體,當然就不能稱之為「罹難」,也就是說,他無法名正言順地繼承這個國家——一顆爛蘋果,竟還要偷著吃!
見他為難,藤三位便適時地住了口,只默默陪在一旁。貴客在紛亂的思緒海洋裡載沉載浮,半天也不得脫身,干脆胡亂說了一句:「你怎麼來的?」
藤三位一愣,旋即道:「在東京聽到了汽笛聲,便立即趕來了——我有一頭代步的驢。」
她說她有什麼?貴客愕然抬頭,果然看見不遠處的亂石堆上系著一頭正暴怒蹦跳的瘦驢,它朝著這邊奮力嘶叫,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就好像通人性、認識他一樣。
「啞的?」貴客呆呆地問,「沒人搶嗎?」
「從野外捉它的時候傷了喉管。」藤三位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望向桀驁不馴的野驢,「沒人搶的,他們不敢。」
貴客的心又放松了一些,看來秩序真的還在。盡管西園寺直子已經需要改稱官階來壓服眾人,但這意味著平民依舊屈服於那套早已化為烏有的權力體系。
「軍隊呢?」他又問,這次就真情實感得多了,「政府裡還有多少人?其他城市呢?你們和京都、大阪有聯絡嗎?」
藤三位略一沉吟,才誠懇地對他說:「暫時還顧不到關西等地,首都圈殘存的軍、政力量已經整合完畢,虛位以待殿下。」
貴客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立時也有心情閑聊天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他關懷地問,覺得這人真是可靠無比,「走了多久?」
「只我有驢,自然是我來。」藤三位也松弛了許多,貴客至今沒發現她有什麼格外討人喜歡的魅力,「路不好,走過來差不多要一夜,我聽到汽笛聲立即就趕來了。」
貴客對驢的速度和兩地之間的距離更加沒概念,更加不會去考慮驢要吃什麼的問題,他看看自己又看看藤三位——只有一頭驢!
按說他是男子,藤三位是女郎,甚至不怕天熱、板板正正地穿著著物,大半個腳後跟都懸在草履外,這樣的一個人要她走到東京去,她大概要像虎之助妻子說的那樣「死在半路上」,就是法國人也要瞧不起自己。可這驢子若讓給她,讓他像個隨從一樣跟在旁邊,卻又怎麼看都不好看相。
藤三位本人卻絲毫沒有那樣糾結的煩惱,而是直接將坐騎獻給了貴客。「次郎一直很桀驁,在您面前卻很乖巧,果然您是天命之主。」她這樣說著,又徑直操著一口英語,從法國人手裡討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如同鄉間勞作婦女一般,打了個包裹,捆在身上。
「我來背您吧!」法國軍官主動說,「我們可以輪流背。」
「每一份體力都很寶貴,哪怕補給充足也不該浪費。」藤三位淡淡地笑著,「我走得慢,各位盡管快行不妨,次郎雖然凶暴,但它認得回東京的路。」
貴客從未想過這頭野驢有這樣靈性,不由慈愛地將它摸了又摸。那次郎的眼神卻好似有無限怨恨與憤怒,只不好向著他發作。法國人卻還在關懷藤三位:「您不害怕麼,小姐?我們可以抽一個人留下來陪伴您。」
「有什麼可怕的?野獸?還是盜賊?大家都很虛弱,沒有作惡的力氣。」藤三位極力推辭,「請您去保護殿下吧,他比區區一介女官重要得多。」
軍官欲言又止。野獸與盜賊固然可怕,這無邊的、黑暗的世界難道不可怕?沿途的每座廢墟都是一座墳塋,趕路的人要在死寂的、連蟲鳴聲都沒有的暗夜裡與死人作伴,這難道不可怕?死人會腐爛,會發臭,如果迅速地白骨化了,還會有飄飛的磷火。他還聽說這個國家有許多怪談,無不涉及精怪與死魂靈,對一個弱女子來說,這難道不可怕?
她來的時候好歹還有頭驢陪著!
但此間的主人是那位貴客。他此刻正用一種欣慰的、得意洋洋的神色打量著藤三位,完全意識不到她的提議有什麼問題。
「我們會沿途留下記號,免得您迷路,小姐。」軍官厭惡地將視線從貴客臉上移開,自覺連靈魂都受到了污染。
藤三位一愣,像是從未考慮過這一點。「那麼謝謝您,先生。」她受寵若驚地點點頭,神情中不免帶上些許猶豫之色。
「記號會變黑麼?」貴客問。
「您是震災後第一批歸來者,我們還無從驗證。」藤三位看起來與這惱人的漆黑鬥爭已久,對此相當了解,「這個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但似乎與面積有關。」
面積?貴客心頭「砰」的猛跳,想起來來黑半截的巡洋艦和鮮艷如昔的救生艇。所以他們並不是被困死在這座島上?他們可以離開,只要乘著小船、像幼魚一樣浩浩蕩蕩地跟著大船……雖然還不知道該如何下船,但好歹能離開這座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好起來了,他想,自從遇見藤三位,他越來越有面對的勇氣了。這就是大家都失了魂一樣喜愛她的原因嗎?
「祝您一路順風,平安順遂。」藤三位深深地躬下身去,在她的目送下,貴客意興勃發地跨上野毛驢次郎,向著首都進發。她小小的白淨臉龐在一色漆黑中宛如佛前的蓮瓣,但很快就不見了,貴客在驢背上回過頭去,只看到無窮無盡的黑暗。
迎接他們的第一樁不祥是食物的腐爛。
「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可是罐頭!」法國人也慌了。
「說不定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漏氣了?」負責保管物資的運輸官立刻扔掉了那個罐頭,「看看別的,或許別的……」
沒有任何食物能夠幸免,他們足足帶上了一個周的補給,可還沒走出兩英裡,就強烈地散發出了腐臭味,而且爛得很快,快到任何人看到那些占據各色容器、茁壯成長的鮮艷菌株,都知道毒死更比餓死快。
法國軍官忽然一把擰開了自己的水壺,果不其然在水壺內壁摸到了濕滑的綠色霉菌。
「這裡有鬼……」他喃喃自語,「詛咒!這是被詛咒之地……」
也就是說,巡洋艦上的補給,包括未來各國即將陸續抵達的救援,都無法運進內陸?貴客心裡沉甸甸的,雖然可以空投、可以將人都集中到海邊,但……
他們商議了一通,決定只留下淡水——趁這功夫,食物已經爛得只剩下了膿湯兒,而水罐散發的氣味已經不足以將內中液體再稱之為「淡」水。貴客暗自打定主意一口都不再喝,他們還兵分兩路,讓因拋掉食物而空出負荷的人返回艦上拿取新的補給。
高溫天氣下,體力消耗總比往日要快些,接下來的路途他開始忍受飢餓與口渴,好在沿途遇見的如同虎之助一家那樣離群索居的人變多了,貴客勉力打點起精神,親切又不失態度地邀請他們跟上來,卻被毫不留情地一一拒絕。
藤三位將她治下的首都圈描述成政通人和的樂園,色色都准備齊全,只等他駕臨忠誠的東京都。可那些人的眼神裡,卻全是畏懼與厭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貴客懷揣著越來越深重的疑問繼續前進。可漸漸地,空氣中飄來一股詭異的臭味,這味道裡還摻雜了其他異味,隨著他們深入腹地而愈演越烈,令人聞之欲嘔,只想逃離被這味道浸染的任何空間。與此相比,那些什麼黑暗啦、死寂啦,則完全不值一提。而當野驢次郎將一行人成功帶到坍塌的明治神宮前時,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是什麼味道。
死亡的味道。
死人——已經死去的人不消說它,正在死去的人也因為死因不同而臭得五花八門;死去的食物——動物、排泄物以及動物的排泄物;死去的自然——淤積的河流,還有逃脫大火卻莫名其妙枯萎腐爛、一時半會還爛不完的高大喬木。
所有的這一切,全都肆無忌憚地攤開在天光下,肆無忌憚地散發出濃烈的臭味。烏雲仍未完全消散,而大地上一片漆黑,毫無生機。
所謂地獄繪圖,不過如此。
藤三位口中的「軍政力量」,在哪裡?貴客還在絕望地四處顧盼找尋,法國人已經面色蒼白、幾欲轉身奔逃——他們還攜帶了一名軍醫。
「很多、很多……說不清!」軍醫早已抖著手給自己蒙了許多層口罩,「霍亂、炭疽、鼠疫、瘧疾、天花……還有我不認識的,太可怕了,我們得趕緊走!」
「怎麼會?」帶頭的軍官也算有些常識,他參加過戰爭,雖然由於軍種限制沒見識過屍臭,但那場大流感爆發的時候,他正瑟瑟發抖地困在馬爾馬拉海裡,「這些病怎麼會同時、同時……」
「我不知道!走!快走!」軍醫幾乎是在狂吼,他的喊聲不知驚醒了什麼,某種強烈的不安感籠罩下來,貴客狠狠打了個哆嗦,他也想走了。
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陰影裡傳來。
一伙人悄悄將他們包圍了,二十多人,全是青年男子,與枯骨般的虎之助與絕大數人來說,他們顯得健壯多了,皮膚下面甚至有一層薄薄的肉。
來者不善,同來的法軍士兵們都警戒般地舉起了槍。有那麼幾分鐘,雙方都無人說話,都在默默地打量著對方。貴客覺得自己那已經能產出鹽粒的後衣領再一次被汗水沾濕,他開始有些焦慮了,要是再這樣流汗,他的死因就是脫水。
那些人的目光令他更加坐立難安。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挑揀肉鋪裡分好了的凍肉,更不准備拿錢買,只要硬搶。說起話來,也比平民流暢有力氣。可是……哪來的力氣?
「哪國的人?」
「不知道,看著像法國。」
「喂,小畑,你不是去過法國嗎?」
「小畑?」貴客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姓氏,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敏四郎,是你嗎?」
「殿下不該回來。」人群中傳來一聲熟悉的應答,貴客抑制不住地恐懼起來,這群人是軍隊!他們竟然是軍隊!
「殿下?」
「還有哪位殿下活著?」
「鳩彥殿下啊,他從法國趕回來了。」
「那要招他入伙嗎?」
「不要,洋人肉腥。」
「敏四郎!」貴客虛弱地叫起來,「你們要做什麼?別犯傻……我們可是有槍!」
「槍?藤三位帶我們找到許多槍,槍有的是,能吃的肉卻不多。」
「唉,病人肉裡都帶毒啊!」
「他是不是騎著三位的驢啊?三位呢?死了嗎?屍體呢?埋掉多可惜,如果是今天死的,諒還不妨!」
「年輕女人頂十個男人,那滋味嘗過就忘不了!牙都要給我美得化了……」
「快閉嘴吧,我又餓了!」
「殿下。」藏身於人群中的敏次郎清了清嗓子,「看在曾經共事的份上,可以放你走,但我們的體力不能白白消耗,出這一趟差,落得個空手而歸,這不行。」
「得交個人出來!」
「沒錯!」
「就那個醫生吧,大夫身上干淨。」
「我們就不能和睦相處嗎?」貴客高聲剪斷軍人們的議論,「為什麼非得、非得……」
「沒吃的啊!吃什麼啊?你看你們也兩手空空,洋人的飯也留不住,對嗎?今晚打算吃空氣?」
「看到你們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們……沒事,如果要好朋友不忍心,我們可以換著吃,許多人都這麼干的。」
「血水和肉一定要分開料理,不會我教你——不,我教您。」
法國軍官拿胳膊肘拐了拐貴客,悄聲問道:「他們在說什麼?他們要干什麼?」
貴客滿心苦澀,他清楚他一旦說出口,這裡勢必爆發一場流血的衝突。可……難道在此時此刻的東京都,還有人劫道攔路、為的是錢財麼?
除了幾壺酸水,他們就只有一條命了。血管裡奔湧流淌的液體,那才是不會變質的、永恆的「水」。
他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就聽見人群裡忽然傳來一陣痛苦的「呃呃」聲,仿佛是從肺腑深處壓榨出來的。外來者的目光全都被那怪聲吸引過去了,包圍他們的人卻習以為常,只默契地離發聲者遠了些。
「誰?」
「是誰?」
「谷。」
「噢噢怪不得,這幾天我就覺得他有些呆,叫他也不回應。」
「得送去豬圈吧?」
「那這群人怎麼辦?」
「別留了,少了谷,咱們力量又弱了,萬一開不了張……」
借著模糊的天光,依稀能看到一……把?總之類似於人的肢體,在黑漆漆的地面上不住地劇烈痙攣、抽搐、扭動,人的手腳竟然也能彎曲成這種樣子?名叫谷的男子卻像絲毫感覺不到痛苦似的,面上平和而麻木,果然有些呆呆的,他綻滿血絲的眼白與嘴角留下的涎沫,在黑色的天與地之間無比醒目。ヾ
貴客看得呆了。昔日富豪貴胄雲集的山手,如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病員,他們奄奄一息地躺在露天的街邊呻吟,他以為他都看得……習慣了。可、可這是個什麼東西?谷看上去就像不喜歡自己如今的身體、想將它重新拼成別的樣子。
「別發傻了!跑!」有人重重地在他背上一推,緊接著,槍聲劃破天際!